第51章 无双(三) 这柄剑,终于再次出鞘了。……
天色将明, 山风如刀,她倚在高处,看着寂静的秋山寺逐渐苏醒, 目光落在了方才拾柴的僧人口中的“前院”。
她需要想办法去前院看一看。
若是谢问樵在的话, 他能在这偌大秋山寺布下乾坤阵法, 从而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林艳书从前院带走。
只可惜, 她顾清澄的内力,如今勉强够在小屋中布阵虚张声势, 拿捏小沙弥还行,要瞒过这满寺的老狐狸, 远远不够。
到底该用什么办法呢……
思索间,忽见前殿方向炊烟袅袅, 一名僧人挑着热腾腾的食盒从晨雾中走出,向偏院悠悠行进。
山顶清晨极冷, 这挑担僧人缩着脖子,帽子压得极低,扁担在肩上轻轻摇晃, 热气虚化在风里。
没多久, 他便沿着那小路行至偏院,敲开第一间房门。
门甫一推开, 顾清澄便窥见一双瘦弱的手伸出来,那是女子的手, 纤瘦枯槁。
冷风吹过,她从呜咽风声里,隐约听见几声低泣与哀求。
那僧人只双手合十,默诵佛号, 将食盒里的粗面馒头与稀粥递过,推开半扇门,似乎在清点着什么。
几息之后,僧人后退带上院门,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炭笔“刷刷”几笔,转身去往下一处。
那炭墨轻响,在她耳里却像无声暗号,划破山寺死寂。
顾清澄眯起眼。
她赶在僧人之前回到了柴房。
“咚咚。”
叩门无人回应。
僧人一愣,想起昨夜陆六曾将一人五花大绑,临时抬进这间房,便放下扁担,亲自推门。
“吱呀——”
屋内黑蒙蒙一片,看不见人影。
僧人提起衣角,决定进门查探。
下一秒,顾清澄自门后对准他的后脑,悄无声息地来了一记手刀。
拿下。
先换上僧袍,最后戴上了那顶御寒的僧帽,将秀发勉强藏进去。
这身打扮骗不了寺里人,但唬住偏院的女子却绰绰有余。
最后,她掏了半天,摸到了那本薄册。
借着晨光,她看清了这册子上记录了偏院诸房每日的人次变动。
粗一估算,这寺里关着的约莫有二十余人,每半个月便会轮换一批。
这便是那“下一批”吧?
她按下思绪,只将册子揣在怀里,匆匆出门。
晨风乍起,吹乱了帽檐边沿未藏好的碎发,她只得驻足井边,顺手理了理。
水井幽深如明镜,映出风中晃动的身影。她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微微一蹙。
她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揭去了那张小七的易容。
小七,也就是舒羽的脸,如今名声太胜,见得人多,反而行事不便了。
易容已去,她小心收好,那张久未示人的真实面容,在水光中短暂浮现。
倒影里的少女容颜依旧,轮廓未改,却已不似旧时那般柔和。
过去种种,终是悄然刻下了一道,无可回避的锋芒。
她看着这张脸,忽觉久违,倒也……恰如其分。
冷风抚过真实的脸庞,她不再驻足,转身离去。
秀发藏入僧帽,扁担再次被抬起。
放饭的僧人脚步未停,在晨风间缓步向前。
她叩开了下一扇门。
门缝里伸出来的手,是枯槁纤细的,满是尘土的指尖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蔻丹。
“新来的小师傅……”
“我们会好好听话,放我们出去吧……”
显然是看到她这张带着些女气的脸,门里的女子带着些希望的探究,怯生生恳求着。
她神情未变,学着那僧人的模样将饭食送出,探身入门,只窥了一眼——
四五个女子抱膝蜷在角落,惊恐地抬头,像是害怕出声也会被责罚。
她抽身离去时,为首的女子鼓足勇气,扯住了她的衣角:
“当初寺里收留我们的时候……不曾说过……”
话头在喉间哽住,屈辱的眼泪转上眼眶。
顾清澄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胡乱地多塞了几个馒头给她,低头退门,仓促离开。
身后的抽泣声一直萦绕不去,她没有回头,只继续往前走,仿佛只是一名奉命送饭的僧人。
直到走到一处拐角,她才停下。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翻开那本藏在怀里的册子。
薄薄的纸册上,炭笔划下的简单数字,此刻具象成一双双屈辱的眼睛。
这些日子,从红袖楼的马厩,再到秋山寺的柴房,她走过一处又一处。
人被活埋、被交易、被囚禁,女子们的哭喊,声音太低。
她们的呼救、挣扎、哀求,全都只剩一笔黑炭。
她们没有名字,只有序号。
而这,只是她窥见的一部分。
她缓缓合上册子。
林艳书说的没错,这世道并不给女子活路,她们能做的,是为彼此,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狭路……
她挑起扁担,最后一份稀粥与馒头,也已分发完毕。
阳光越过山脊,秋山寺的砖瓦泛着冷意,天光清明,却无法照进院落深处那些闭合的门窗。
顾清澄低头穿过一排排厢房与廊道,往前院的方向而去。
前院,是早晨那两个僧人口中的位置。
林艳书若真在那里,那便不能再迟。
耳畔忽然传来嗡鸣钟声——
天已亮透,此时是秋山寺的早课时分。
诸僧当齐聚于大雄宝殿,执戒礼诵,无人走动。
钟声沉沉,佛号如潮。
她低着头,混在诸僧上课的行路里,目光扫过周围。
她心中一动,只是犹豫了片刻,忽地停下了脚步。
“肚子疼,去趟茅房。”
声音不高,落在身旁一僧耳里,对方只淡淡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解释什么,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晨光穿过殿角洒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影子笔直,几不可见。
她没有回头,心中却已风起云涌。
那些门,那些女子,那些她见过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但她没有回头。
若林艳书是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论后果,不论生死,先救人。
她走向偏院,像是终于走向了该走的路。
庭院深深深几许。
晨光越发明亮,照不进偏院深处去。
僧袍晃动,她的步履未改,扁担微微摇晃,但此次,食盒已空。
她熟门熟路地推开方才那扇门。
“小师傅……方才发过饭了……”
那只残留着蔻丹的手滞了一下,门内,曾拉住她衣角的女子有些犹豫地开口。
顾清澄点点头,并不说话。
下一瞬,她俯身,将底下的铁门闩“咔哒”一声抽走。
门内的女子怔住了。
两扇房门忽地大开,清冷的晨风灌入阴暗室内。
晨光一瞬间刺眼。
瑟缩的女子们面面相觑,似乎并不明白这僧人的用意。
“要把我们卖去哪里……”
为首的女人哑着嗓子问。
顾清澄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个字。
“走。”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动她宽大的僧袍。
那为首女人的眼睛亮了一瞬,却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迅速熄灭。
她只是抱住双臂的伤口,犹豫地后退了一步。
顾清澄明白她们的恐惧,只是轻轻叹息。
然后,柔和地笑了。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她缓缓摘下那顶不合时宜的僧帽。
金灿晨光洒落,乌发如瀑,一寸寸泻下肩头。
晨风起之时,青丝蓬勃扬起,掠过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少女眉眼如画,眸若晨星。
女子们心跳停了一拍。
哪里是小师傅,分明是一个……
和她们一样的女孩子!
她是她们中的一员!
刹那间,无法压抑的呼吸和抽泣次第响起。
偏院活了。
“快走。”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们自由了!”
沉默的院落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她没有回头,一步一间,将剩下所有的院门一一打开。
有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有人呆坐原地,被其他人抽泣着搀扶拉走。
那“咔哒”声每响一次,压抑的喘息与脚步便多一声,在死寂的偏院里,宛如悄然响起的战鼓。
“下山去。”
长发少女动作沉稳平静,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像给她披上了一层薄金的甲胄。
“从后门走,顺着山道往南,走得越快越好。”
“别回头。”
她不曾高声,也不曾催促,只静静地抬手、开门,护送每个女子离开。
第三间、第四间……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主殿。
还是不够快,要再快些。
她不再犹豫,身形如风,一间间排查过去。
当最后一个偏室的女子逃出时,整个偏院的风都随她的步伐,流动了起来。
死寂不再,沉默不再。
顾清澄站在院中央,黑发在风中猎猎飞舞,她闭眼倾听。
脚步声,喘息声,衣料摩擦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首久违的生命之歌。
沉睡太久的剑意终于苏醒。
而她,是撕裂黑暗的那把剑本身。
“谁!”
暴喝声打断逃亡的瞬间,顾清澄的眼神掠过后门。
最后一名女子的裙角已然消失在此处。
“跑,我断后。”
她清叱起身,如惊鸿般踏屋而上。
袖中短剑滑入掌心,触感冰凉熟悉。
她于高处睥睨,两名靠近后门的僧人已然从房内跑出,直奔后门。
顾清澄眯起眼睛,此刻光寒在手。
风声似乎静止了。
下一秒,短剑如流星般飞出。
寒光一线,精准贯穿第一名僧人的后心。
顷刻之间,血光迸溅。
顾清澄没有停顿,她掠下屋檐,足尖踢在另一人的秃瓢上,借力旋身,反手拔出短剑。
剑刃划过他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一息之间,已杀两人。
她勾起嘴角,眼中锋芒毕露,盯向前殿方向。
钟声未歇,脚步已起。
山雨欲来。
但林艳书还在前院。
顾清澄收剑入袖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人,她必须要救。
她从来不是热血少女,而是敛尽锋芒,在沉默中苏醒的前第一杀手。
心跳声如战鼓,她却步步从容,杀意清明。
偏殿乱做一团,她早已折身而返,向着人潮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踏入风暴的中心。
“有刺客!”
“抓住她!”
喝声四起,杀意已至。
而她,逆光而行,如入无人之境。
这柄剑,终于再次出鞘了——
作者有话说:修改了一下。
临时改了的剧情,更喜欢现在这样。
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啊,她在成长,我也百感交集。[可怜]
第52章 无双(四) 少年对真正力量的,本能臣……
“四殿下, 四殿下救我!”
窦安扑倒在江步月的桌案前,声线里带着颤音。
江步月未抬头,只将盏中茶水浅浅饮尽。
“你是说, 是林氏小姐的家奴临时反水?”
窦安脸上尘灰未干, 声音嘶哑着:“是, 是那庆奴!他早有准备, 将我与艳书小姐迷晕, 卖给了山贼!”
江步月摆摆手,示意下人将窦安扶起。
“怎么只你一人?”
窦安喉头一紧:
“山贼说, 说……男的不值钱,把我丢了。”
“若非殿下救下, 小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林艳书呢?”江步月淡声问,语气不重, 听不出喜怒。
“那,艳书小姐……似乎被关在秋山寺。”
江步月微一点头, 语气仍淡。
“那便由她去了。”
“殿下——”
他终于抬眸,看了窦安一眼:“吾会派人送你回南靖。”
“至于林氏小姐……”
他将茶盏搁回案上,瓷声清响。
“回去退亲罢。”
窦安呆了片刻, 旋即如释重负般叩首:“多谢四殿下指点!”
江步月起身, 披上外衣,简单交代了几句, 不再多言。
马车早已停在院外。
黄涛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殿下,婚约既废, 海伯在等您下一步安排。”
江步月的声音有些疲倦:“庆奴,是他的人?”
“是。”黄涛的声音压得极低:“黄家送养过去的,自小便在林家做事。”
江步月并未回应,黄涛继续说了下去:
“林氏的钱庄生意……绕不开户部、盐司的裙带关系。”
“若成了窦家的亲事, 便不再好动。”
车内沉默了一瞬。
原来林艳书自小便与窦氏定下娃娃亲。定亲之时,窦家尚是江淮盐道,如今已扶摇至户部尚书之位,窦安虽为旁支,但林氏钱庄浮沉多年,得以立稳根基,靠的正是盐务这一条命脉。
这是门好亲。
但海伯不愿他们结。
江步月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林小姐,起初也是被你们推着逃婚?”
“海伯觉得,她不愿,那就索性……让庆奴帮他一把。”
“那山贼呢?”
他的语气极轻,像是随口问一句。
“庆奴牵线,人是海伯安排的,那陆六……曾觊觎过林家小姐。”
黄涛听见车内传来指尖轻叩木案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
“安排他做什么?”
“海伯的意思,是给殿下后面的筹划铺路,断了这门亲事。林小姐最多失些名声,性命无碍。”
江步月没有应声。
黄涛只觉心间发凉,硬着头皮往下说:
“不曾打劫,也不曾卖人,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
“海伯都安排好了……庆奴作借口,陆六顶罪,事后不留尾巴。”
马车轻驶,窗外山色晦明不定。
车内依旧安静。
“为何是秋山寺?”
“秋山寺如何愿意借场?”
黄涛轻咳一声:
“寺里扩建频繁,后山的地,是镇北王的人拿下的。红袖楼那边也有账往来……”
他的声音突然低如蚊蚋:“不过,海伯注意到……寺里每月都有女子出入。”
“他让我转告您,似与那边的生意有关……”
“只是……不敢妄断。”
风卷帘动,车外枯枝断裂,脆响刺耳。
沉默如刀,一寸寸刮过脊背。
黄涛不自觉捏紧了缰绳,额角冒汗。
终于,车内传出一句淡淡的话:
“告诉海伯。”
“下一次,若再替吾落子。”
“他和这盘棋,都可以退了。”
“是……”
马车继续前行,轱辘压过石板。
黄涛埋头应声,一时忘了怎么呼吸。
一阵风卷起帘角,他听见了极缓极静的一声:
“既然不敢妄断,那便亲自去看看。”
“去秋山寺。”
“见见风,顺便,收个局。”。
金铃摇晃。
“荒唐!”
贺珩重重地将手上把玩的镇纸抛于案上,檀木与青瓷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对面坐着的袁大师一身素袍,纹丝不动,连眉毛都未抬一下。
“我父亲断不容你如此行事!”
贺珩低声斥道,声音里压着怒意——
自江步月那日提点过红袖楼的马厩之事后,他便悄然着手查验红袖楼的账册。
草蛇灰线,一路追至此处,终于在今日摸清了秋山寺的底细。
袁大师看着倾倒的镇纸,双手合十,并不恼怒。
“阿弥陀佛。”
他低眉念了句佛号,眉宇里却不见半分慈悲。
“如意公子年少气盛,不识人间疾苦。”
袁大师枯守的手指扶起倾倒的镇纸:
“这世上可怜人多,若非如此,秋山寺如何收容这些孤身女子?”
他抬眸,目光落在贺珩发冠上的金铃佩玉上,神情无波无澜。
“公子可知,您这一枚金铃,够寻常百姓几年嚼用?”
“若无这些‘收容’的女子,王府哪来的金杯玉馔。”
“公子……又哪来的鲜衣怒马?”
言辞温吞,却字字入骨。
贺珩一怔,随即猛地拍案而起。
“胡说八道!”
他气得耳根通红,一把扯下金铃拍在桌上。
“这东西若真沾了人命,我贺珩不稀罕!”
金铃轱辘着滚落在地。
贺珩指着袁大师的鼻子,虎牙微露,桀骜如狼:
“父亲说过,镇北王府的荣耀,向来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你们这些假和尚,竟敢拿我爹的名头做这种勾当?”
袁大师依旧垂着眼帘,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公子年纪尚轻……”
“你闭嘴!”
贺珩怒极,一把揪住袁大师的衣领:
“我贺如意自幼受父亲教诲,虽不通经文律典,倒也分是非曲直。”
“你们要是敢再动那些姑娘一根头发……”
“我就把你这秋山寺放火烧了!”
袁大师的眉毛终于不适地抖动了一下,他伸出枯槁的手指,一根根将贺珩的爪子从自己的衣领上掰开。
此时,却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师……不好了。”
“有刺客!”
“偏院——偏院全跑了!”
殿门大开,一名灰衣僧人跌跌撞撞闯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发颤。
袁大师脸色终于一变,看了一眼贺珩:
“刺客几人?”
僧人喉头滚动一下,神色复杂:
“……一人。”
话音未落,极冷的风忽地从山巅灌入内殿。
冰冷寒光掠过众人眉心。
下一息,那跑来报信的僧人忽地人头落地。
头颅坠地,血溅佛龛。
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贺珩与袁大师生生怔住。
贺珩十余年来第一次见目睹人头坠地,脸色煞白,喉间一阵翻涌,几欲呕出。
而他的干呕被更浓烈的杀意止住了。
大殿两门洞开,风卷尘沙,寒意直灌入心肺。
殿门处,少女自风中缓步走来。
僧袍如雪,乌发如瀑。
她生得极美,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唯独一双眼,冰冷无情。
一尺寒光拈在指间,尚在滴血。
分明是刚刚斩去头颅的那一剑,此刻又稳稳地归于她掌心。
她的步履极静,极稳,仿若无人。
黑发随风扬起,血痕沾满僧衣,衣袂翻飞间,宛若修罗踏莲而来。
此刻殿内再无人出声。
贺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背抵石柱间,脊背生凉,才收回了神识。
一步,两步。
她没有再杀人。
她只是静静前行,素衣垂地,仿佛只是来拈一枝花,却恰好带走一条命。
杀人拈花,神祇垂泪。
无人敢摄其锋芒。
她慢慢靠近他,宛若杀神。
殿中一片死寂。
“秋山寺,好清净啊。”
她扫过空旷的大殿与滚落头颅,声音冷冽。
她淡漠抬眼,视线落在上首捻珠之人。
“你,便是袁大师?”
袁大师捻珠的手顿了一刹,合十低偈:
“阿弥陀佛……”
少女笑了。
这一笑,贺珩的呼吸顿住。
眼前的少女分明是菩萨面,却偏生修罗心。
下一息,他的喉间蓦地覆上了冰凉。
生命悬于她指尖一道薄刃,杀意沉静。
“女施主,何苦。”
袁大师语气未变,几若未察。
顾清澄低下头,足尖踢着那枚滚落的金铃:
“倒也不苦。”
她话音轻飘飘地落下,目光打量着大殿。
“只是好奇,这山寺清苦,靠什么铸得这满殿金身?”
铃声在她足尖轻响,仿若嘲讽。
“靠女人,倒不是没见过。”
她的语气像权衡,又像是审判。
“今日方知,原来佛门清净,也苟且如此。”
贺珩的视线落在金铃上,心尖微跳。
原来她也是……为此而来。
她笑着,足尖轻轻将金铃碾碎。
“女子的皮肉,秋山寺敢卖。”
“镇北王世子,秋山寺可敢杀?”
袁大师指节一紧,佛珠断了一线。
顾清澄平视着他,波澜不惊:
“大师是聪明人。”
“林小姐在你手上,世子在我手上。”
“一命换一寺,你想清楚,谁更输不起?”
她眸光一寸寸落下,像是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南靖林氏,艳书小姐……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贺珩的心头猛地一跳,蓦然与袁大师的目光对上。
这秃驴,连林氏千金也敢动?
袁大师指尖微顿,断珠滑落掌心,却松了一口气。
“女施主若是为林小姐而来……”
“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他抬起头,神色沉静如初:
“她是……来此借住的客人。”
顾清澄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一炷香内,我要见到客人。”
袁大师的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却听见殿外又传来人声。
“大师!山下又有人来了!”
这次袁大师不愿再多问人数,他抚了抚袈裟,再次对顾清澄行礼道:
“女施主,随我来。”
贺珩从未觉得这一路如此漫长。
她的剑贴着他颈侧,冰凉、沉稳,不偏不倚。
他该怕的。
可不知为何,竟生不出畏惧。
他听见了她说的话,看见了她碾碎的金铃。
她和他想的一样,也是为救人来的。
是对的事,他甚至忍不住理解她。
于是那一点点从心底升起的压迫感,在沉默中化为一种说不出的认同。
他被她挟持着,剑刃贴在颈侧,冰凉如故。
可她的气息,从未乱过。
他明白不了她,却信得过她。
那一刻,他低下了头——
像少年对真正力量的,本能臣服……
江步月立在山道口,披风未束,风猎猎扬起衣袂。
黄涛快步上前,为他披上大麾。
他低头拢了拢领口,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殿下,山路崎岖,您当真要亲自去?”
黄涛在身后跟着,心中有些不安。
江步月轻勒缰绳,并未回头,语气淡如山风:
“怎么,人人都去得,偏我去不得?”
话音未落,白马已入山道。
山影层叠,静默如旧。
应有的晨钟未响,秋山寂得出奇。
黄涛一怔,随即收声策马跟上。
第53章 无双(五)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
在转角的尽头, 三人在一间紧闭的宅院前停下。
袁大师抬手叩门,却好似想起什么,枯瘦的手悬在半空。
“女施主, 贫僧尚有一惑。”
“说。”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阳光照在剑刃上, 反射出一线冷光。
顾清澄并未作答。
袁大师的目光不动:
“方才有人传话, 说山门处又有人上山。”
“您是孤身一人, 还是……”
顾清澄不置可否, 眼睛微微眯起:
“大师在怕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剑锋微动, 贴紧贺珩颈侧皮肤。
“是怕我身后有人,或是怕我……根本不需要人?”
贺珩的喉结也随之一动。
他垂眸, 看见她执剑的手,素白, 纤长,却稳若磐石。
她呼吸不乱, 声线未变。
而他竟不自觉地屏息,下意识地与她的气息同频——
他忽地明白,她根本无需回答。
此刻她站在这里, 抹着他的喉咙。
就是答案。
剑光幽冷, 映出她平静如水的眸子:
“秋山寺贩卖女子之时,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袁大师没再问, 只垂下眼,轻轻偏开视线。
“吱呀——”
院门终被推开。
屋内黑暗, 毫无动静。
顾清澄没动,只轻声道:
“走。”
剑锋微移,贺珩听话地向前踏了一步。
屋内静得出奇,分明是布置得当的雅室, 却没有留一扇窗子。
袁大师欠身上前,从袖中掏出火折,试图挑亮门边油灯。
“别动。”
顾清澄声音发冷,挪开贺珩的身子,让门外天光照射进来。
微光下,一个女子斜靠着床榻,衣角散乱,像是早已昏迷过去。
“是艳书……”
贺珩沙哑着嗓子道。
顾清澄低头探了探她的脉搏:
“中了迷药。”
“这就是秋山寺的待客之道?”
她的声音极低,听不出喜怒。
袁大师双手合十,仍作老僧口吻:
“误会,误会。”
“这位林小姐,是别家客人托人安置。”
“秋山寺,不过是借地一用,图个清静罢了。”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林艳书手腕的红痕上,语调平淡:
“这般手段。”
“倒也确实清静。”
袁大师眼睑微垂,行礼不语。
她笑了笑,像是随口一问:
“别家客人托人安置。”
“我今日方知,山贼陆六,也算是秋山寺的座上宾。”
袁大师浑浊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微微摇头:
“女施主休要诓老僧。”
她俯身,将林艳书的衣角拉好。
“只怕不止是陆六。”
“能让秋山寺睁只眼闭只眼的门路……”
“这世上,没有几人能走。”
这一次,轮到袁大师长久地沉默。
他似乎在思考,要和她说些什么。
顾清澄淡淡地瞥了贺珩一眼,平静道:
“今日如意公子在此,既是镇北王府的少主。”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袁大师:
“大师若真想撇清干系,如今说话,还来得及。”
“他日东窗事发,或能……留个全尸。”
屋内气息顿重,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
“阿弥陀佛。”
“女施主带走客人便是。”
“牵涉太深,反倒乱了因果,伤及慧根。”
袁大师话头不重,却点到即止。
二人均试探无果,屋中隐隐已成对峙之势。
贺珩垂眸,站在那柄尚未离开的剑锋之下,眼神却从未离开她。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她现身起,场中每一寸气息,皆由她主控。
可这里,本应是他的地盘。
秋山寺归镇北王府管辖,眼前这局,却只留他扮了个人质。
他心念微转,沉声出言,打破沉默:
“什么因果,什么慧根。”
他语气清亮,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矜贵:
“我贺如意行事,从不问禅理。”
“只问是非。”
“我乃镇北王世子,秋山寺真正的主人。”
“今日之事——我要你从实招来。”
他说着,竟似忘了颈上之刃,目光径直落向袁大师。
贺珩心头一紧,察觉到气息微变,正要再言——
却被顾清澄抬剑一拦。
她头也不回,语气极冷:
“后退。”
语气降落的刹那,袁大师原本合十的双掌蓦地翻出,佛珠齐飞,疾若碎雨!
顾清澄反应极快,反手推开贺珩,手中寒芒划破空气,凌光怒卷,斩开数枚疾射而至的佛珠。
“咔!”
佛珠钉入墙檐,仅擦着贺珩的鼻尖而过。
他一个踉跄后退,冷汗淋漓。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死亡擦肩而过的声音。
“你杀过人吗?”
佛珠呼啸间,少女的声音清冷。
贺珩忽地一愣——
他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问题。
下一瞬,她手中的短剑,已经落到了他的掌心。
“他藏不住了。”
“方才他身上有火折,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毁证。”
佛珠落地,清脆滚响,袁大师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原来这一招,是障眼法。
贺珩怔怔地握着剑,听见她的声音。
“但他必须死。”
“这把火,要你来点。”
“秋山寺烧了,他出手,是畏罪。”
“你出手,是肃乱。”
她语调平稳,仿若一场布阵,一句句,推他入局。
“接下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与你无关。”
“我死、我活、救了谁,杀了谁——你只需沉默。”
“你没见过我,全是镇北王世子一人而为。”
她顿了顿,目光极静。
“你若泄露,镇北王府自身难保。”
她俯身,亲手将短剑在他掌心握紧,声音轻得像一句告别:
“我会作证。”
“……也会杀你。”
少女的手指触感冰凉,而贺珩只觉一把火从指尖烧到了心底。
他相信,她会杀了自己。
却不相信,自己能杀了袁大师。
可她说的没错。
这一步非走不可了。
袁大师不会等,火也很快就要来了。
镇北王世子,肃清内乱,终究是退无可退。
贺如意,今日,要去杀人。
他握紧她的剑,迈出一步,脚下却像是踩进虚空。
这一瞬,他忽地分不清,是怕杀人,还是别的。
一种几乎荒谬的直觉,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升起: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念头来得突兀,却叫他心口一紧。
他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再问。
他只是握紧了她的剑,低头、快步,冲了出去。
像从她身边逃亡,又像奔赴自己应走的命……
屋内寂静无声,只剩她与林艳书二人。
林艳书的脸色苍白,呼吸极轻。
顾清澄低头,将她的发丝理好。
昔日养尊处优的小孔雀,如今却像一触即碎的苍白雪花。
林艳书或许还不知道庆奴已死,她会伤心吗?
顾清澄低垂着眼帘,心中思忖着要如何与她交代。
门外忽然传来呼喊声,隐约夹杂着“走水了”的呼声。
她知道,时机到了。
火势一起,她所有的安排便如引线般次第燃起。
此地,不能再留。
她低头看了林艳书一眼,轻声道:“走吧。”
然后抱起林艳书,一步步,走出了院门……
秋山极高,按理应越攀越凉。
可此时,黄涛额间却渗出细密的汗。
他抬袖擦了擦,低声道:“殿下……这山上为何,越来越热?”
白马缓步而行,江步月骑在马上,白衣胜雪。
他似早已察觉,只轻声道:
“看来,有人比我们先一步到了。”
山风忽起,吹乱了马鬃,草木之间隐隐传来焦灼的气息。
“火!”
黄涛陡然低呼:“是火!”
“秋山寺着火了!”
话音未落,江步月的白马已在风中疾驰,朝山巅奔去。
风起山巅。
秋山寺的最高塔,便是秋山之巅。
火光从秋山寺的后殿燃起,逆风而上,像一张红色的网,悄然收紧。
火照山影,人立高处。
江步月勒住缰绳,在天幕之下抬眼望去。
他是火光下一粒静静伫立的雪。
黄涛喘着气赶上来,一时竟不敢出声——
他心头发虚。
秋山寺这一局,终究绕不开海伯。
风越来越大,火借风势,如同有人,刻意为之。
江步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未言。
火光翻卷,照亮山寺之巅。
他静静望着那片焰色,良久不动。
风在吹,火在烧,谁也没说话。
半晌,他低声开口:
“这火,烧得太巧了。”
他的思绪渐冷,如平日一般,淡漠地评论着眼前所见。
尘烟飞起,落上他的肩膀。
“啊嚏!”
黄涛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回头。
“殿下?”
眼前空无一人。
他怔了一下,再抬头时,只看见远处火光中,一抹白影疾驰而去。
江步月的白马如银梭般,顺着火光,奔向秋山寺的寺门。
白衣破火,宛如九天之上,堕入尘世的一点寒星。
“殿下——”
“火没停啊——!!!”
黄涛的喊声撕裂风声,几乎被火浪吞没。
那一刻,江步月听见了心脏砸在胸腔的声音。
他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天地滚动,万象崩散。
她出现了。
在火光的高处。
黑发飞舞的少女,似乎抱着一个人,自火光中跃出。
他以为是幻觉。
太像了。
他不敢信。
可当她那张脸微微转向他时,他所有的理智在一瞬间崩塌。
天地喧嚣,只剩那一眼。
这是他,夜夜梦回、却又不愿想起的那张脸。
眉目如画,唇若点朱。
唯独一双眼,冰冷无情。
她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屏住了呼吸,指节微颤,世间万物仿佛在此刻停顿。
可下一瞬。
她坠了下去。
被火光活活吞掉,像是从他眼前,生生抹去。
她只是在火光中恍惚地出现了那一刹那。
足以让他心底所有冰雪,尽数崩裂。
是她。
她没死。
她在那里。
是他以为失去的。
是他刚刚看到又抓不住的。
是他,冰封晦暗心底,久久不能释怀的。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
那一眼……
顾清澄从未想过会在秋山寺这里见到他。
她抱着林艳书踏过火光的那一瞬,还未及换上另一张脸。
于是,与他对视的刹那。
她身形一折,借势坠入暗影之中。
火光翻卷,遮住她的脸。
她没抬头,只在心底微微吐了口气——
还好,只看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改了很久,来迟了![抱抱]
字数居然都是3344!
无双还没结束,后面还有,体量比我想象的大,还可以期待一下。[抱抱]
不过我打算明天休息一天,宝宝们,一个是老板明天来了,我肯定写不完。
还有就是我有点燃尽了[化了]这几章把我的情绪霍霍完了[化了][化了]无双的饺子醋还没写到呢……明天先缓一天[可怜]
第54章 无双(六) 纵有明枪暗箭,不过生死杀……
“轰——”
秋山寺的高塔, 在火海中拦腰而断。
满殿金身、七层浮屠、至高至冷的秋山之巅。
从此辉煌陨落,只剩断壁残垣。
贺珩骑在黑色的莫邪马上,仰头望着山火, 手中仍握着一柄短剑。
温热的鲜血自指缝滑落, 顺着剑柄滴入泥尘。
握剑的手在轻轻颤抖。
但他剑尖的锋芒依旧锐利稳定。
一刻钟前, 他从背后抓住了袁大师的衣领。
袁大师试图开口斡旋之前。
他似乎失去理智地、疯狂地, 从背后捅了袁大师足足十二剑。
一剑接一剑, 贯体入骨。
没有招式、没有技巧,没有半分犹豫和言语。
只剩绝对的正义、力量压制, 与毫不迟疑的——
遵循她的指令。
滚烫鲜血喷涌而出的刹那,他的意识逐渐在血腥里清明。
这里, 是他的主场。
袁大师的身体如破布般落下。
火折在手,火光映着他的脸, 少年的神情冷冽似铁。
他骑着黑马,巡视偏院关押过女子的痕迹。
绳索、稻草、碗筷, 以及逃难女子斩断的长发与裙摆……
他分不清是心惊还是愤懑,眼底一片通红。
莫邪自偏殿缓缓步出。
少年身后,火光蓬然跃起。
寺门外等候的侍卫担忧着冲进来救火时, 只看见他们的世子, 静坐于莫邪之上,身后大火熊熊, 浑身鲜血。
而他的一双眼睛却锋芒毕露,挥了挥手。
示意他们, 不必上前。
十一月十七,镇北王世子贺珩,火烧秋山寺……
“公子。”
“属下派人搜过了。”
“秋山寺诸僧已伏,现均跪于正殿, 听候您的发落。”
贺珩点点头,却抬头问道:“还有别人吗?”
侍卫一愣:“您是说?”
然后缓过神:“林氏小姐已经不在前殿。”
贺珩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短剑:“没事,人没事就好。”
但侍卫却没有离开:“公子,寺门有您的客人在等。”
贺珩用衣襟将短剑擦净,揣在怀里:
“我的客人?”
侍卫跪下行礼:“是四殿下。”
“哦……老四啊!”
贺珩调转马头:“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片焦黑的寺门下,江步月白衣白马,静立如雪。
火光早熄,余烬犹在,他却仍似困在某个瞬间。
缰绳早已勒出掌痕,他浑然未觉。
他勒马于此,未进也未退。
“殿下,您不能进去。”
“为何。”
——“如意,见过四殿下。”
黑马红衣的少年自断瓦焦墙间踏出,笑意如旧,语气却换了尊称。
他不再叫“老四”,而是用了“四殿下”。
江步月抬眸,与他对视。
贺珩果然在,神色镇定得近乎反常。
只是衣角染血,火未烧身,却显得有些狼狈。
江步月的目光落在贺珩染血的袖口上。
他杀过人。
再落向他身后焦黑的殿宇,思绪渐深。
杀人、灭迹、放火,一桩接一桩,偏偏都发生在镇北王的地盘上。
而贺珩,就站在那里,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一场烧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问。
山风卷过,白马与黑马山门对峙,天地静如一口悬钟。
江步月在重新考量镇北王的风险与价值,而贺珩,需要肃清这一切。
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将两个人,划开了天堑。
贺珩并未下马行礼,恍若不知地笑着露出虎牙:
“老四,怎么来这里找我玩?”
江步月也不恼,只是低眉笑,缰绳在指尖一圈一圈缓慢缠绕。
“没有。”他语气如常,“今日来庙里拜神。”
“寻个故人。”
“不想……碰见了公子。”
贺珩好奇地笑:“这荒山野寺,老四居然还有朋友?”
江步月指尖微顿,笑意不达眼底:
“或许如意公子,也曾见过。”
贺珩眉梢挑了挑,回答得极快:
“没有。”
连顿都没顿。
江步月没有再问,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收了笑意。
什么也没说。
他不需要问第二遍。
微风拂过,黄涛忍不住打了第二个喷嚏。
贺珩才回过神来,转身道:“请进。”
两人策马前行,穿过焦黑偏院,未发一言。
直至走到正殿前,江步月勒马而止。
此间跪着一排排僧人,灰头土脸,低着头,未有人敢言。
江步月目光沉沉扫过——
贺珩火烧秋山寺的举动,印证了海伯关于女子失踪的密报。
只是这雷霆手段……
不似少年意气,倒像得了高人指点。
江步月的眸光闪了一霎,却很快隐去。
“这些人,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贺珩道:“送官。”
话未落,他又觉不妥,旋即改口:“镇北王府,自会自清门户。”
江步月轻轻点头,视线落在焦黑的殿中:
“这几年,秋山寺的香火冷清。”
“来的人……却不少。”
贺珩握紧了缰绳,未作声。
江步月淡淡,好似提醒:
“有些地方,烧了一座寺,也未必能烧干净。”
贺珩抬眸望着他,片刻,像是终于作下决定,低声开口:
“老四,这次不劳你出手。”
“我以镇北王世子之名起誓,该清的,一个都不会少。”
江步月看了他一眼,只拨马回身:
“红袖楼那边,动得了吗?”
贺珩握着缰绳的指节轻轻一动,语气仍平:
“我亲自来动。”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我镇北王府的刀,不该用来折辱女人。”
江步月的语气淡漠,好似划了一线:
“庙堂之争,纵有明枪暗箭,不过生死杀伐。”
“唯独动女子清白……
“……最是下作。”
贺珩肩膀微动,声音不高,却极认真:
“三日。”
“我定送她们回家。”
江步月点头,马头一转,终究道出一句:
“善后之事,可来找我。”
“……我不会追问。”
他不再回头看贺珩。
山门未关,风卷灰烬。
两匹马背道而行……
江步月的白马在灰烬中缓步而行。
“殿下。”
“您方才……究竟在找什么?”
江步月的唇抿成一条线。
他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贺珩的镇定、秋山寺的火、那些被掩埋的勾当……还有她。
她出现过。
问及故人时,贺珩毫不迟疑的否认,就是答案。
她没死。
却不愿见他。
可见了又如何?
江步月的心甫一提起,却又沉沉地落下来。
他是质子,从被钉在北霖地界的第一日起,便知此生如漂萍逐浪,唯有利弊二字作锚。
他也做到了。
如今婚约在身,局势已成,他只需顺水推舟,娶倾城公主,回南靖争储——
北霖皇帝乐见其成,身后有南靖世家,甚至想要夺权,镇北王也愿与他筹谋。
众人皆盼他登高一步,他也未曾拒绝。
她死了之后,谁来……都一样。
“明智、果断、大局为重”。
他应当如此。
他也本该如此。
向来不问愿不愿,只问值不值得。
直到今日。
火光之中,那一眼来得太真、太重,叫他一瞬间失了分寸。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锋利、悸动,带着久违的渴望。
若她还活着,他该怎么做?
……
这问题不该问。
可他,问了。
他向来利弊分明,却唯独在此时失去了答案。
那一眼太真,他几乎动了念。
江步月垂下眼,指尖轻敲马鞍。
这念头转瞬即逝。
他不该问,更不该,仅凭一眼,便起了千般念头。
山风一吹,他已敛尽情绪,恢复如常。
“走吧。”
“我看错了。”
像在说服别人,又像在说服自己。
可心念一起,便难再止……
顾清澄背着林艳书,走在下山的路上。
她本可以将林艳书托付给贺珩。
但是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身躯,此刻,她只怕节外生枝。
林艳书还未醒,她必须要亲手将她带回女学。
小七的易容已经换上,僧袍已经褪下。
她又变回了舒羽。
前日与楚小小交谈后,只身从女学出发,上山寻人,被陆六绑架的舒羽。
舒羽,是秋山寺后山逃出的众女子中的一员。
怀中那本僧人的薄册,藏得极稳,日后或可一用。
她不慌。
从身份、面具,到出路、证据,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她想,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除非有小人物在掌控之外。
她听见林间有细微的枝叶断裂声。
她的心里微微一颤。
是脚步声,极轻,也极其迅猛。
她没有回头,只将林艳书往肩上抬了抬,像是不经意的动作。
掌心已经贴上了袖口,确认短剑已经不在——
为了脱身,她将它留给了贺珩。
顾清澄低下头加快了速度。
她很快就到半山腰,若是赤练来得及时,她尚能脱身。
但似乎来不及了。
响声,从侧后方袭来。
下一瞬,一道凌冽的刀风破空而来!
她心中一凛,没有反击,只咬牙往后一闪,护着林艳书躲入树后。
来人脚步笨重虚浮,她心中瞬间清明。
是陆六。
千算万算,唯独漏过了这个心心念念想着林艳书的陆六。
“你他娘的真烈啊。”
“老子把你放山上,你把寺给我点了?”
他声音极其凌厉,面目狰狞。
“那我怎么和爷交代?”
“次次都是你,坏老子好事!”
顾清澄将林艳书护在怀里,扭头便继续往下走。
此时山间人多眼杂,贺珩、江步月、甚至还有其他人在。
她不能立刻出手,暴露会武功的事实。
心念电转间,她已经有了筹谋。
“去死吧!”
陆六气急,满眼通红,身形暴起。
这一刀,冲着她怀里的林艳书而来。
顾清澄低下头,身形一软,蓦地扑倒。
刀光明亮,她侧过身体,将林艳书护在身下。
陆六的刀切过皮肉,擦着她的后背,割向了右臂——
那是她握剑的手。
鲜血汩汩,却没有声响。
但角度精妙,歪歪斜斜。
她伏在地上,脸色苍白,唇角却有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一刀,她借来掩身,也是借来掩饰。
右臂伤了,便握不了剑。
从此所有人都会信,她是拼死逃出秋山寺的柔弱女子。
没有力气,没有反抗,只是被牵连,拼死带着林艳书逃生的舒羽。
她看似狼狈,实则筹谋已成。
下一刀——她要借势杀了陆六——
作者有话说:周日-周一出差。我现在在写明天的更新,争取凌晨发出来,不断更,周一如果不忙的话就更。
第55章 无双(七) “别逞强。”
陆六骂骂咧咧地逼近, 见她倒在血泊中,却仍低头死死护着林艳书,一时有些怔住。
“真他娘的命硬。”
他咬牙抬刀, 眼中全是狠意。
顾清澄眼睫一颤, 气息绵长, 右臂的伤连着脊背, 鲜血滴入泥中, 冷意直透骨髓。
她在等一个机会。
借着向下的坡势,让陆六扑空。
他在上, 她在下——只需一个角度,利刃便能反穿其喉。
只有半息的机会。
顾清澄的眼睛微微眯起。
陆六终于扑了下来。
她手指一紧, 护着林艳书下滑,正要借势夺刀——
“嗖——!”
一道寒光自林间激射而来。
顾清澄猛地止住动作。
下一瞬, 陆六的身形猛然一滞。
一支雕羽重箭,破空穿颅, 自眉心直入后脑,将他钉死在地。
血从额头滚落,在地上晕开一朵深红。
他眼睁睁瞪着顾清澄, 仿佛死也没料到, 自己会被一箭穿颅。
顾清澄仰面躺倒,将林艳书的脸护在怀里, 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反倒不劳烦她出手了。
出手的人,手稳、眼准、杀意干脆。
这正中眉心的精准与力道, 世间罕有。
她眨眨眼,似乎在想这一箭的主人……
江步月拉弓搭箭的指尖,微微带着酥麻。
他并未刻意瞄准,那一箭, 几乎是本能——
方才,他在林间看见了一把刀。
他本不欲理会。
但刀风太重,惊扰山林。
他只是微微一瞥,眸光却不由得顿住。
山林间,坡地微斜,一名黑衣男子挥刀而下,刀势极重,目标却是——
一个怀中护人的少女。
她身形微颤,却下意识护住怀中之人,那角度、那动作……
与火海中惊鸿一瞥的身姿倏然重合。
山风忽止。
他向后抬手,黄涛心领神会,早已将弓箭递上。
弓弦如月,指节如玉,广袖翻卷如云。
拉弓如画,杀人无声。
林间唯余箭尾白羽轻颤的微响。
陆六尚未看清来路,便已颅穿气绝,被钉死在地。
江步月未言一语,拍马而出,衣袂翻飞。
马蹄踏入灰烬,直奔那少女而来。
这一次。
他不愿再错过了……
“四殿下……”
林艳书的小脸依旧贴在她怀里,她仰面躺着,直到看见一抹雪白的衣袂垂落眼前。
“您怎么来了……”
那衣角雪白又熟悉,在风中轻晃,晃得她眼眶发涩。
怎么又是他。
江步月。
他方才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既然已经出现在那里,就该继续在山上,与贺珩试探、对峙,而不是——
她下意识地抱紧林艳书,手掌顺势抬起,极快地拂过脸颊,像是在确认易容未失。
动作极轻,却被江步月尽收眼底。
他站在她面前,没说话。
山风裹着灰尘吹来,吹得她的发丝微乱,脸色苍白,气息紊乱,却还护着怀中人不放。
江步月眼中情绪沉沉,语气却极轻极淡:
“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顿了顿,眼尾挑开一丝冷意:
“你不是不会武吗?”
“抱着林小姐逃生,是嫌命太长?”
“若我晚一步……”
他声音极轻,像是自语,又像在压着什么。
最终看了一眼她怀里的林艳书:
“林小姐也未必护得住。”
顾清澄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江步月,利弊先行、言语藏刀。
他既然先关心林艳书,那便是……
不曾见过她。
她垂下眼,将血迹斑驳的手藏进袖中。
那神情平静,安静、甚至乖顺,仿佛只是个惊魂未定、受伤过重的寻常女子。
“对不起。”她低声道,“我只是想把她带下山。”
“没想过……还能遇见您。”
她刻意强调了“您”,像是疏离,又像是侥幸。
江步月终于开口,声音克制,却隐着几分压抑的冷意:
“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远离林氏与楚小小。”
顾清澄怔了怔,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怀中人,眼眶慢慢泛红。
“我是自愿救她的……”
“殿下,也不必管我的死活。”
她明明记得他的嘱咐,却依旧倔强地去做她认为对的事。
她的反应如此自然、得体,连呼吸都合情合理。
甚至连那滴将落未落的眼泪,也颤抖得恰到好处。
江步月看着她的脸,半晌未语。
黄涛在一旁站得发紧,终究还是咳了一声,上前打圆场:
“小七姑娘,我们殿下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再与你计较了。”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究还是有些心虚。
毕竟这一切的起点,皆因海伯。
他未曾料到,小七竟会夜探秋山,还能只身救出林艳书。
顾清澄自顾自地说着,一切都如她安排好那般——
寻人,上山,被掳,被如意公子救出,托付林艳书给她……
丝丝入扣,毫无破绽。
黄涛听得心惊。
江步月的神情却始终不动,只冷冷问出一句: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顾清澄一怔。
“你说你是寻人之人,不会武功,却能从秋山寺中独自脱身。”
他原本顺着话锋,几乎要问出:
“我见过你,抱着她越过火光。”
话至唇边,却终究止住。
——那一眼,说与不说,都会落了下风。
他目光微敛,轻描淡写地一转:
“陆六刀法粗劣,但力道不轻——你如何避开的?”
他声音平平,语气轻缓,似是风轻云淡,又像是在逼她走进下一个圈套。
这次轮到顾清澄沉默。
她不确定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但她知道,他在试探。
更知道,这一步,她不能退。
更何况,她早有准备。
“我没有避开……”
她的语气轻而弱,几乎听不出情绪,却透着某种恰到好处的苍白倔强。
她看着江步月,抬起了右臂。
袖口滑落,鲜血淋漓。
那伤口,贯穿前臂,血肉模糊,正是那一刀实实在在的代价。
江步月目光微顿。
顾清澄低声道:
“我只是……护住她。”
声音很轻,却足够了。
血,是最好的解释,也是最好的筹码。
她仿佛早已预料这一问,一早就准备好这道答案。
“所以,小七,叩谢四殿下……救命之恩。”
江步月垂眸,眸色微暗。
眼前的少女,太像她了。
不是样貌,而是她抱着林艳书的身形、与他说话的气息与锋芒——
熟悉得几乎令他烦躁。
但她的名字,身份,她的来路……都不对。
他不信巧合。
但他更不相信所谓的,宛宛类卿。
他第一次,愿意信自己的直觉。
“你受伤了。”
他声音很淡,对黄涛道:
“但林小姐气息不稳,耽误不得。”
江步月转眸,语气平静:“先送她下山。”
黄涛一愣,瞥了眼顾清澄染血的衣袖:“可小七姑娘她——”
“她还能说话。”
江步月只淡淡扫了顾清澄一眼:“也还能走。”
黄涛顿时噤声。
顾清澄仿佛没听见,神情恍惚,却下意识抱紧了怀中人。
“你看好她……”她低声,“我好不容易,才救她出来。”
黄涛连连点头,手脚利落地接过林艳书,扶她上马。
他看着她,目光像锋刃般,落在她的脸上,却什么都没说。
山风微动,林间无声。
直到马蹄渐远,他才收回视线:
“你方才说……是贺珩把你放了出来?”
此刻,这片山林间只余他与她两人,四下寂静,连风都收了声。
顾清澄微微一顿,终究颔首:“是。”
江步月的唇线紧绷,眼神沉了沉,似是还想再问什么。
最后,只化成了淡淡的一句:
“如意公子,果真智勇双全。”
顾清澄的心头一凛。
她下意识抬眸,却撞入他那双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眼。
仿佛他已将她从头到脚重新打量,连一丝破绽都不肯放过。
她喉头微紧,刚欲开口,却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帛。
江步月低下头,缓缓撕开衣袍内侧一角——那是干净的、未曾落尘的织锦。
雪白的织锦一寸寸裂开,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也划破了他一贯的克制与距离。
他俯下身,靠近她,动作利落、冷静,却不带一丝怜悯:
“把手伸出来。”
顾清澄一愣。
下一秒,她感觉到雪白的布料,轻轻地覆上了她的伤口。
“放好。”
他的动作很轻,轻柔的布料覆上肌肤,带着他指腹微凉的触感,一圈一圈,缠得极稳。
他的动作太熟练,像习惯了替人止血,也习惯了替人收场。
顾清澄看着他,一时有些怔忡。
原本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她向来能忍痛,却还是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江步月没抬头,语气仍淡:“别乱动。”
顾清澄没有回话,只在他垂首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是山风,是冷光,是她不肯提的往昔。
“谢谢四殿下。”她低声开口,语气恰到好处。
江步月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系好最后一道结,神情专注,动作冷静。
他的呼吸离她很近。
她清晰地察觉着,他指尖的温度在一点点渗入皮肤之下,仿佛要将她伪装出来的恍惚与脆弱,尽数包裹。
此时的他,不似搅弄局势的皇子,更不似探人心思的旁观者。
倒像她记忆中那个,温柔却疏离的少年。
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是江步月。
他所谋非人,所守非情。
“四殿下待人,向来如此周到?”
她语气恭敬,却疏离得恰到好处,也割断了两人间那一瞬间的静默。
江步月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将最后一圈布结扎妥,动作极轻,却勒得极紧。
顾清澄的眉毛微微蹙起。
但江步月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双眼平静得近乎无波,像山中一泓死水,冷得过分,静得过分,却暗流汹涌。
他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待一场溃堤。
“小七……可以走了吗?”
顾清澄低下头,目光落在布结上,声音微冷。
“我还能说话,也还能走。”
她重复着方才江步月对黄涛的话。
语气平稳,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回敬。
她撑着身子,缓缓欲起。
此间静谧无声,林叶无动,唯有他与她,隔着半寸山风。
就在她即将起身离开的刹那,他毫无预兆地开口:
“我在方才那场大火里,见过你。”
声音极轻,却比刀锋更锐。
顾清澄动作未停,却像是被一柄无形之刃架住了喉间。
她睫羽一颤,眼神却未闪避,只是抬眸望他。
对上那一双沉静得毫无波澜的眼。
江步月就这样看着她的反应,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但顾清澄,也是善于伪装的刺客。
“殿下许是……看错了。”
她的语气冰冷,淡漠,似乎又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不解。
她站起身,倔强地从他面前擦身而过。
山风起,落叶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起一缕血腥的余味。
江步月立在原地,目光落在她背后那层早已浸透的血迹上,嗓音平淡:
“你背后也有伤。”
她身形一顿,还未来得及回应——
下一瞬,她只觉身子骤然一轻。
眼前天地变换,她的瞳孔骤缩,肌肉在一刹那骤然绷紧,杀手本能骤然惊醒!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凌空被他抱起。
右手几乎已经贴上他心口——只差半寸,她就能反击。
但他没有反应。
只是稳稳地抱着她,步伐平稳,呼吸不乱。
她的手僵在半空。
她在那一刹那恍惚。
在那一刹那迟疑。
在那一刹那——选择了沉默。
杀意归于袖中,肩膀一点点垂落,身子也慢慢松弛。
他又在试探她。
这一回,她选择陪他演。
她顺从地瘫在他怀里,唇角却极轻极淡地弯了一下。
“殿下……”她低声唤,音色疲倦,像是力竭,又像是屈服。
他没回应,只是微微俯身,将她姿势调好,语气温和,像是怕她疼似的:
“别逞强。”
“伤口会裂。”
声音极轻,像落雪。
若只听这一句,几乎能信他是温柔之人。
顾清澄没有说话。
他翻身上马,将她稳稳托在怀中,语气依旧不疾不徐:
“否则你如何下山?”
“你走不了。”
她仰头看他,只见那张清冷如玉的脸近在咫尺。
山风吹起他的发,他低头望她,眸如静湖,藏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但他的关切,太真切,也太平稳了。
是极有分寸的温柔,也是极有耐心的猎人。
——如他一贯为人。
她忽然安静下来。
因为她知道,他已经不信了。
此刻的温柔,不过是另一种试探。
现在,他只是在等她下一次破绽。
她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似是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他,动作轻极了,像是不小心的依赖。
她知道,此刻多说一句,都是错。
与其解释,不如沉默。
他怀疑,她配合。
他试探,她承受。
江步月低头看她一眼。
风从两人之间掠过,一点一点吹干她衣襟上的血。
她藏好了锋芒与质问,只留一副伤者该有的虚弱模样,安静得近乎无害。
江步月眸光沉沉,却没有开口。
她的反应太稳,太自然。
自然到哪怕他心中存疑,此刻也无从再问。
他抿了抿唇。
他不愿问己心,但他愿意享受这一刻自己的直觉。
他一向擅于拆局,如今却忽然不急。
他没再试探,她也不再防备。
只是安静地贴在他怀里,好像寻了个不那么疼的位置。
她从未如此近地,听过他的心跳声。
短短山路,无人开口。
却像是两人都在无声地,容忍着这段距离。
这山路漫漫,两人谁都没有先动。
马蹄轻响,林间安静——
作者有话说:逢七必爆~[猫头][猫头]
这里讲一下,这本是剧情流,给女鹅放个假,然后她继续会很忙很忙,第二卷 的篇幅超出我预期了,可能收尾还要晚一些……不过也代表着剧情还要往上走[奶茶]
然后提一下男主,有的宝宝可能觉得前期的男主过于冷淡,和女主对着干。
实际上,写到这里,大家应该能感觉到,每个主要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线和视角。
江步月作为质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一定是利益分明,心冷如铁的,谋权是野心家的第一优先级。
他的人生里只对倾城动过心,那么他一辈子也会只喜欢倾城,如果她死了,那么谁对他来说都一样。
所有的宛宛类卿,替身,对他来说都不存在,我也不希望他精神出轨。因此,他起初对小七的态度,就是他对普通人的态度,他所谓的和女主对着干,在自己的谋权路线上就是百分之百对的,不过是女主突然间闯进来,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人生线,它们交错,冲突,最终难以控制地为彼此改变,我觉得真的是一件很妙的事。
最后就是,喜欢的宝宝多推推我,灌溉我吧![亲亲][亲亲]20万字了,第一本我对数据没什么预期。
不过我…我想破k收。[捂脸偷看][可怜][可怜]
第56章 无双(八) 克制得无可挑剔。
黄涛看到江步月怀中的少女时, 眼睛差点没瞪出来。
“殿下您!!……”
他的话音未落,顾清澄便毫不犹豫地从江步月的怀中抽离。
“腿断了。”
她神色如常,头也不抬地问:
“林艳书呢?”
黄涛看着顾清澄单脚着地的模样, 怔了一下, 随即恍然
小七遭了大难, 居然还伤了腿!
他一时心中愧疚难当。
殿下尚且亲自相救, 可这陆六之祸……终究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罪过, 罪过啊。
他在心里小声地谴责了海伯几句,不敢抬头看她:
“在车上。”
顾清澄点了点头, 单脚跃上马车,动作利落。
黄涛松了口气, 转身为江步月牵马。
江步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神色如常。
不知为何, 殿下一言不发,他却感觉到冷意如芒在背。
他缩了缩脖子, 心想殿下因为海伯之事对他不满,惭愧地低下了头。
气氛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想开口问,却见江步月已无声上车, 衣袍一掀,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黄涛将马套上车,忽地想起了什么。
车轮响起, 他驾着车,贴心地提醒道:
“对了殿下!”
“您可别忘了, 今天晚上,倾城公主邀您赏月。”
“咱们不能迟到啊!”
“殿下!?”
“殿下您听见了吗?”
“殿下您还好吗?”
……
“闭嘴。”
这声音淡漠平静,但黄涛只觉刀锋般的杀意自他的后脑掠过。
他挠了挠头。
这一次,他真的不明白, 为何又得罪了自家殿下……
黄涛的提醒如冰水般浇过顾清澄的心头。
是了。
方才触碰他心跳的那一刹那,让她差点忘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南靖的四殿下。
他的未婚妻,是北霖的。
倾城公主。
山风无羁,竟将一角旧梦翻起。
但她只用了半息,就将它抚平。
连温度都不曾留下。
她不过是恰好借道他的山路罢了。
借他的马,走她的路,仅此而已。
山路沉寂。
江步月垂下眸,睫羽盖过眼底阴翳。
黄涛的提醒像钩子,划破了他精心营造的静谧。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股奇怪的情绪。
她听见了,却毫无反应。
像从未与他有关。
他眸光忽地一暗,指节微绷。
一瞬间,他竟想伸手,把她的注意力,硬生生扯回来。
只要一点点,就足以他确认。
哪怕她只是抬头看他一下,哪怕只皱一下眉。
可她没有。
她太安静,安静得像极了彻底抽身的旁观者。
那一点残忍的冷淡,几乎让他失控。
只是一瞬。
很快,他收回所有情绪,垂眸,指节松开,与她拉开了距离。
他本说服自己还在确认。
可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出卖他的直觉:
那一眼,那一箭,那场不合时宜的拥抱。
可她……也没有拒绝,不是吗?
他终究是偏过头,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他身侧,半臂之距,却像隔着整座秋山的冷风。
不问,不说,不靠近。
好冷的风啊。
他的所有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熄灭。
他竟荒唐到,在意一个外人,听见“倾城公主”时的反应。
他不该如此。
他的指节轻轻地叩在窗边,望着远山道:
“既然腿断了,那便靠好些。”
语气平缓,顺着她的借口说下去。
克制得无可挑剔。
是看似恰到好处的关照,也是在温柔地划清界限。
顾清澄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她说,他接。
两人在这一刹那,达成了无事发生的默契。
马车向着城内的方向缓缓驶去。
车厢静得出奇,只余车轮碾过石板的钝响。
快要拐到女学的路上,顾清澄平和开口:
“小七与殿下,终究云泥之别。”
她语调温和,却无一丝依恋。
“殿下,放我在这便好。”
江步月指尖微动,像是整理袖口。
他的目光仍未落她身上,只淡声应道:
“好。”
马车尚未停稳,她却已拢紧怀中的林艳书,像是准备随时跳下。
江步月本不想说什么。
可她却忽地回眸看了他一眼。
“殿下,小七从未忘记您的提醒。”
“远离林氏与楚小小——想来,您自有安排。”
她似不经意地停顿一下,话锋一转:
“小七斗胆,只想多问一句。”
“殿下,可曾听过海伯?”
前方黄涛执缰的手骤然一紧。
江步月没有抬眼,只慢条斯理地将袖口的褶皱抚平,语气清冷,仿佛拒人千里:
“与你无关。”
话出口的一瞬,他指尖轻微一顿。
他的袖角,明明早已平整。
他没有抬头。
却听见她落地的动作轻微干脆。
像从未犹豫过。
马车离开朱雀街。
车内只剩江步月一人。
黄涛看着顾清澄抱着林艳书的背影,有些为难:
“殿下,她腿断了,您真的让她这样回去吗?”
江步月眉心微蹙,淡淡地应了声:
“嗯。”
语气清淡,像是没听懂这话里藏着几分劝意。
黄涛继续小心翼翼地开嗓:
“殿下……那咱们还去赏月吗?”
江步月的声音终于凝滞了。
黄涛听见殿下向来淡漠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怒意:
“你就这么喜欢月亮?”
“你陪她去。”
“别来烦我。”。
看到“平阳女学”四个大字的时候,顾清澄心中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与宽慰。
只只搬着板凳坐在门口,夕阳的光温柔地洒在她托着腮的脸蛋上,她愁眉苦脸,小小的脸皱成一团,直到她抹抹眼睛,看见了一道愈行愈近的影子。
小丫头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响亮的童音如银铃般撞开沉寂:
“回来了!”
“酥羽姐姐带林姐姐回来了!”
“回家了!回家了!”
院子里立刻炸开了锅。
七个知知兴高采烈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每个小丫头眼底下都挂着乌青的眼圈——
有人夜行,便要有人守夜,这是军中的规矩。
她们睡得极浅、轮流值夜,只为了能在第一时间接她回来。
紧接着是慌乱的桌椅碰撞声,急切的脚步声,纸笔掉落声,脚步声明明急,却压得极轻,像一群人忍不住雀跃,却又竭力不让欢喜吵醒谁。
“真的回来了?”
“回家了!”
读书的女孩子们提着裙角跑了出来,楚小小走在最前面。不过短短几日,她原本就纤弱的面容更是清减了几分,眼窝陷了下去,但那双眼睛却明亮有神。
她站住时,看到眼前的少女身披残光,静静地抱着林艳书。
疲惫可见,从容亦在。
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什么,但人无恙,林艳书也无恙。
冷静得叫人安心。
楚小小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长长松了口气。
胜过千言万语。
顾清澄怔了一瞬。
她忽然意识到——
有人在等她。
回来了。
回家了。
这几个稚嫩的词语,不偏不倚,击中了她心口最软的地方。
她向来独行如狼,即便是在万人侍奉的皇城,也未曾有人同她论过“回宫”与“回家”二字。
她望着眼前一张张真实、关切的脸,胸口一瞬泛起难以抑制的暖意。
原来,有人等候,有地容身,不过是栖身之所。
唯有此心安处,才算是“家”。
楚小小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林艳书身上:
“这是……”
顾清澄将林艳书交给知知们:
“中了迷药,能解吗?”
知知点点头:“爷爷给我们的药箱里,有孟婆婆的药!”
顾清澄愣了一下,旋即放下了悬着的心。
有孟沉璧的药在,便无后顾之忧。
但她的目光,却慢慢沉了下去。
自她踏入秋山、亲手杀了庆奴时便已明了——
庆奴只是引子,背后还有人。
目的,也不仅仅是林艳书。
此事,仍需一寸寸,抽丝剥茧……
林艳书醒得很慢。
眼睫颤了颤,像是从极深的梦里挣扎而出。
顾清澄正为她覆被,察觉她动了,目光落下,语气平静:
“醒了。”
林艳书喉头沙哑,努力撑着坐起:“……舒羽?”
她下意识握住了顾清澄的手,手指冰凉。
“庆奴呢?”
顾清澄垂眼,犹豫了片刻,终究决定不再掩饰:“死了。”
林艳书的迷茫还没散去,眼睛瞪得极大,似乎还没明白那两个字的力量。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你接我回来的?”
她想坐起身,动作却顿住了,视线扫过顾清澄手臂上的伤痕。
她愣了一下,语调变得发紧:
“你受伤了?”
“是我出事了吗……”
她语句不全,像是在努力拼凑记忆,又像在下意识地绕开一些她不敢确认的念头。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渡云斋。
顾清澄避重就轻地和她说了大概。
林艳书听着,眼睛一分分变得清明,然后室内一分分变得沉默。
顾清澄没有催她,只静静陪着,任她握着自己的手。
事太多,太突然,她需要一点时间。
可她很快意识到——
这一切的起点,是她二哥的那封手书。
林艳书缓了口气,嗓音轻,却没有迟疑:
“我去找我二哥。”
她掀被下床,脚才落地,却微微一顿。
床边那双绣鞋,静静放着。
是她逃出时落在渡云斋的那一双。
已被仔细擦净,缎面干净得近乎过分,鞋口处连一点褶都没有。
甚至连鞋底……也没沾一星泥土。
她微微蹙眉,俯身穿上。
脚掌刚踏实,却像被什么轻轻硌了一下。
不是痛,只是一点轻微的不适。
她坐回床边,在顾清澄的注视下,指腹探入鞋垫下,摸出一张折得极规整的纸。
折得紧紧的,压得平平的,像是生怕露出一角。
藏得不深,正好能被她踩到。
她停了几息,没有立刻展开。
一只鞋里,藏这样一封信……
那是庆奴会做的事。
他不敢贴她近身,也不敢托人转交。
只能藏在她脚下,在他一生最熟悉的位置里。
跪着的高度。
他有话要对她说。
林艳书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顾清澄与她一起看信。
信件一寸寸展开,字迹细小、笔力拘谨——
小姐亲启:
您不喜那门亲,奴……晓得。
那人说,照办便能替您断亲,奴信了,也愿信。
奴已寻得人手,今晚便动。事成后自会上山,将您救出。
若奴不能回来,您托奴典当的银子尚有余数。
奴瞒了几分,是他授意。如今悔过,已藏于女学牌匾后,钥匙在旧衣匣中。
奴知不该多言,惟愿来世,还能做您屋里的奴才。
替您洒扫、烧水、拢衣角。
不求旁人一句好话,只求……您此后一切随心,喜乐平安。
叩首,叩首,再叩首。
——庆奴,伏地留。
林艳书指尖停在信尾,未动,许久才将它缓缓折起。
纸已凉透,褶痕却深,像是跪着的人,一笔一划都写得太用力,只求她能看到一眼。
林艳书收好信,低声问:
“你说,他信的那人,会是谁?”
顾清澄还未来得及答,门外脚步声至。
楚小小掀帘,神色古怪:
“林小姐,女学外来人了。
“……说是来退亲的。”——
作者有话说:无双应该还差最后两更。
我要被这些病态心思折磨坏了哈哈哈哈,进剧情!
第57章 无双(九) 她被完整地接住了。……
“不见。”
林艳书刚要撑起身, 顾清澄却已按住她的肩。
“艳书小姐刚下山,身子还虚,一直昏睡, 尚未清醒。”
顾清澄转头看向楚小小, 语气平稳:
“就这么回, 我们不见。”
“舒羽……”
林艳书愣住。
顾清澄看着林艳书, 语气渐软:
“先别急着出头。”
“可是……”
林艳书漂亮的眼睛睁大, 几分茫然尚未褪去。
“他们不会罢休的。”
“今日不见,明日也会来。”
“……会闹大的。”
顾清澄听完, 只伸手替她拢了拢外袍的领口。
“我知道。”
她看着林艳书,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感。
“所以, 才要你现在不要出面。”
“你是林家嫡女,不是外人想见就能见的。”
言罢, 她示意楚小小站近些,轻声道:
“艳书才脱险, 他们就来退亲。”
“来得太快了,也太准了。”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赌的,就是我们一无所知。”
她语气渐冷, 却沉得住气:
“我们刚下山, 还没摸清局势,不能被他们牵着走。”
“知己知彼, 才不败。”
她一字一句,没有起伏, 却像把整个场先压住了:
“所以,不见。”
楚小小已明白过来,点头应声:
“好。艳书你安心歇着,外头的事, 我们扛。”
门扉掩上,隔绝了女学外头的吵嚷。
屋内又剩下顾清澄与林艳书两人。
林艳书低下头,盯着地上的绣鞋
“你是说,他们算准了我会慌?”
然后抬头,眼里满是倔强:
“可我没慌。”
顾清澄俯下身,与她视线相对。
“我知道。”
“是他们不信,但不重要。”
林艳书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那你呢?”
“你信?”
顾清澄点头:
“我信。”
林艳书沉默一息,像终于落了心,轻声道:
“……好。”
顾清澄扶着林艳书坐好,一字一句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关于林氏,关于退亲。”
她顿了一下,对上林艳书的眼睛:
“还有——你典当家产的事。”
林艳书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波澜,终究是迟疑道: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坚定。
事情的全貌,在顾清澄的眼前拼凑完整。
庆奴说的是真的,逃婚也是真的。
林家的钱庄以盐引为抵,命脉系在官道之上。
而江淮盐道窦氏,便是他们早年攀附的对象。
这桩自幼定下的亲事,不为情投意合,只为借一纸婚书,锁住生意命脉。
但林艳书自小冰雪聪明,刚识字便随大哥二哥们学账、出门跑单,算盘打得比旁人快,账目算得比旁人准,甚至,还通过了天令书院的四方试。
她以为,自己比哥哥们还要厉害,也能分担爹爹生意的压力。
直到有一天,她手中那本翻得起毛边的《九章算术》,被爹爹当着众人收走。
没有责备,没有犹豫,只说了句“你年纪也不小了。”
她才终于明白,即便她能算得又快又好,即便她是林家最聪明的一个。
可她这一生的价值,从来就不是凭本事立足,
而是——
嫁人。
只因,她是个女娃。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后来,出嫁前半年,嬷嬷进门,带着三分对商贾之家的轻视,开始教她怎么当官太太,打理后宅,安顿妾室。
她毫不犹豫地,在庆奴的帮助下,连夜逃出了家。
她准备了金银细软,带上了毕生积蓄,甚至还贴心地给窦氏塞了一纸退婚书。
这一番离经叛道的举动,彻底撕破了林氏与窦氏的体面。
而窦氏扶摇直上,直至户部尚书之位,权力愈盛,愈紧紧地拿捏了林氏的命脉。
她的大哥二哥相继找到她,劝她回去,为了林氏,完这门亲。
但彼时,林艳书已经考入天令书院,在书院的庇护下,任何世家都无法将手伸向书院的学生。
除非——林艳书自己愿意嫁。
顾清澄看着她,忽而明白了她的困境,语气一顿:
“所以林氏钱庄不再兑你的银票。”
林艳书点点头。
家中虽未明言断供,却早已令旗下钱号不再兑她的银票。
她手中所存的积蓄,也就成了摆设。
后来,二哥写来一封信,说阿娘念她许久了。
她便去了渡云斋。
没想到,迎她的,是窦安。
林艳书垂下眼,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倨傲:
“窦安什么德行,账本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当本小姐不懂?”
她顿了顿,像翻旧账般慢条斯理:
“他家账上每月都有一笔应酬银,数目不小,拨去了三处青楼。”
“开支写的是属下之手,批签却是他窦安亲笔。”
……
顾清澄没有说话,听她一句句描述着,脑海里的线索一寸寸补齐。
顺着思绪,她自然问出一句:
“那后来呢?”
她指的是——上山之后的事。
但林艳书却突然怔住了。
她的眼睫轻轻一颤。
她原以为,说到这里就够了。
她没有立刻开口,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又像是被这句话堵得说不出话。
半晌,她低声道:
“舒羽……”
“我没有。”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的眼神带了点慌乱,又极快压了下去。
她垂下眼,看不见神情,仿佛要遮住那点不安:
“可是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还有什么呢?”
“……就因为我是女子,后来怎么样,都要我来说吗。”
屋内一时沉默。
顾清澄没有立刻开口。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庆奴曾说过的——“小姐被下了迷药,窦安意图不轨”。
这一刻,她理解了林艳书这本能的敏感与退缩。
她在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自己“信不信”她。
而是怕自己也曾往不好的方向,想过,动摇过。
顾清澄一点点蹲下了身子。
林艳书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咬着唇,却微微偏过头,不愿看她。
顾清澄轻轻地叹息。
她伸出手,抹去了林艳书眼角藏起的那滴泪。
“我也没有。”
“哪怕一瞬,也没有。”
她的声音一贯平稳,但却带着从骨子里透出的确定:
“我信你——但我从不觉得这件事,值得被问。”
“你从来也无需为此而解释。”
林艳书没有说话。
却还是扭回了脸,泛着水光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半晌,她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意,轻轻地把手覆在她手上。
没有道谢,也不再解释。
但这一瞬,林艳书觉得,她被完整地接住了。
她与她的视线在这一刹那,清明地交错。
无人开口,但她们却忽地明白——
这一场退亲,为何而来。
林艳书站起身,走向角落,翻出一叠旧账册。
顾清澄神色未变,只轻轻点头,起身唤来知知,吩咐了几句。
没有多问。
也无需多说。
……
风穿帘入,窗纱微动。
几页纸被翻开,几步脚声悄然响起。
她们素来不争,可这个世道,总爱将沉默误作默认。
有的话不必说,但有些事必须做……
夜色已深,烛影沉沉。
顾清澄与林艳书、楚小小坐在一处,忽地想起了什么。
“艳书,你听说过‘海伯’吗?”
林艳书抬起眸子,想了想,应声道:
“听过。南靖的行商中有这么一号人物,最早是贩南海珠起家的,后来做起古董珠宝,生意越做越大。”
“市面上都叫他‘海伯’,行号响亮,真名却没人知。
“他鉴宝收宝的本事一流,行内人都认。”
她补了一句,“我管账时,经常见到流向他名下的银子。”
“名目干净,都是珠宝古玩。”
顾清澄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家的钱庄,与他生意往来频繁?”
“嗯。”林艳书点头,“只要是带了海伯印信的宝物,不管押在哪家典铺、兑在哪家钱庄,都有人愿意收。”
她的语气缓下来,像是触到什么旧物:“我那支……雀羽步摇,便是爹爹买的,带海伯手信的宝贝。”
顾清澄抬眸:“那你的意思是,带了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典当、变现都容易得多?”
“对。在南靖,这手信几乎等于保值凭证。”
顾清澄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发间空缺的位置。
她记得,那日去当铺买剑时,柜台中曾见过一支极眼熟的雀羽步摇。
掌柜还曾与她闲聊道——近来古董流通得快,行情极好。
她眉心轻蹙,仿佛明知故问:
“你那支步摇呢?”
林艳书轻声回道:“换银子用了。”
“你也知,我手上的银票,几乎都兑不了,我的开销又大……”
“正好庆奴说,近来行情好。”
“我就想着,左右也不打算回林家了,当了也就当了罢。”
她并未多言,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楚小小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将手里的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唰地写下几笔,末了才开口道:
“舒姑娘,知知方才和我说过了,您要的东西,她都准备好了。”
顾清澄轻轻地“嗯”了一声。
少女眉目静定,灯火在她睫上燃成一线光。
烛影静静晃动,纸页声沙沙作响。
一场危机的轮廓,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清晰了。
她低头,盯着自己指尖,仿佛已经看到——
这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下,属于她的一部分,终将要落入手中……
第一日,退婚的媒婆在门口嚷了半个时辰,引来几名闲人驻足。
顾清澄在内室,轻轻按住林艳书的肩膀:“不见。”
第二日,媒婆请了街坊里正,带着窦氏的家丁,摆了退亲文书,引来众人围观。
顾清澄倚在门侧,看也不看一眼,语气平淡:“还是不见。”
第三日,来的人不止是看热闹的。有吃茶的,有抬轿的,有暗里探消息的——
平阳女学门前,仿佛成了北霖最大的戏台。
人人都听说了林家千金从秋山独自归来的密辛,人人都想,看一出退亲的好戏。
风声压在檐下,萧瑟的秋风都添了几分躁意。
顾清澄站在窗前,看着那片人潮,眉心不动:
“够了。”
“艳书起了么。”
“让她梳头罢。”——
作者有话说:明天无双最后一章,更完我会把前面的章节名调一下,多分一节出来。
第58章 无双(完) 它本就无双。
“出来了。”
“那便是林家小姐么……”
“躲了好多天了。”
“被当众退亲, 谁受得了啊。”
“造孽!造孽!”
乌压压的人群次第散开,晨光落在平阳女学的石阶上,绣鞋一声不响地踏出门槛。
林艳书今日穿着一袭鹅黄襦裙, 衣角绣着极细密的花团刺绣, 丝线在日光下微微流光。她的望仙髻梳得一丝不乱, 妆面清润, 鬓边别了三支雀羽珠钗, 更映得她明艳动人,教人看了移不开眼睛。
她仿若未闻门外喧嚣, 也未曾理会人群的目光,神色不慌, 步履不疾,顾盼生辉。
她知道他们在看, 也知道他们想看什么。
可惜,她让他们失望了。
三日退亲而不得见, 看客们便将她的故事写了又写。
第一日,有人说她受惊过重;第二日,说她羞愧欲死;到第三日, 竟有人添油加醋, 说她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藏在屋中, 不敢示人。
在他们心中,她应该是惊惶的、失措的、愧疚的、凋零的。
却不应该如今日——
神采飞扬, 妆发精致,步履从容,以林家嫡女的模样,堂堂正正地, 站在众人眼前。
阳光刺眼,晒得人影微晃。
人群随之躁动。
“林家小姐——”
“总算舍得露面了!”
笑声从人群尽头炸开。
那媒婆一身大红窄袄,嘴唇子抹得比花还烈,眉眼刻薄,得意极了。
在门前宣战了几日,今日终于交差,她心中舒爽,活像自己才是今日的主角。
几名家丁与街坊里正紧随其后,人人翘首以待今日这场,堂堂正正的审判。
“我们窦家三番五次登门,那是念着旧情,给林府留体面。”
媒婆转过身,慢条斯理地从家丁手中捧起退亲文书,好似捧着什么金册玉诰,扬声道:
“谁知这林家小姐,规矩不懂,连体面都不识!”
四座哗然。
林艳书站在石阶之上,腰杆笔挺,裙摆微曳。
她没有接话,也没有低头,只是那一瞬,风吹乱了她鬓边一缕发。
她的心跳得厉害。
但她没有动,眉眼从容。
她告诉自己,不必怕。
门后,有舒羽在。
媒婆的声音高昂,字字扎入人心:
“当年你家求着定这门亲事,我们窦家念在旧情,才允了。”
“窦安少爷出身高门,性格温良,如今他舅父又一路高升。”
“论出身,你不过是个商贾人家的女娃。”
“论才学,在书院里读了会子书,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她扫了林艳书一眼,眼角带着奚落:
“如今好事将近,你却不顾两家人脸面,私自出逃。”
“这事传出去,教人怎么说?”
“说我们窦家,娶的是个不守闺训的?”
媒婆的语气节节攀升,要借着这股气,将眼前的贵女压得抬不起头来。
“你跑了,你爹娘颜面无光。”
“我们窦家,却还惦念情面,派我登门,是给你留脸。”
“可你呢?三天闭门不出,连句解释都舍不得给。”
媒婆的唾沫星子扬起,见林艳书一言不发,怜悯地冷哼一声:
“我知道,你年纪轻,胆子小。女娃嘛,有点风浪就想逃,怕嫁人,怕坏名声,怕没人要。”
“可惜啊——你就是个女娃。”
“这世道上,女娃几个能由着性子来?”
四周安静了片刻。
媒婆终于将退婚书举起,一字字指着给林艳书看:
“窦氏安公子,端方如玉,德行卓越。
林氏女艳书,行止乖张,名节有亏。
今为正家风,明是非,特此退婚,永无瓜葛。”
退亲书一字字宣出,声声压下。
家丁双手捧着退书,恭恭敬敬,递至林艳书跟前。
“林小姐,可收下吧。”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那一纸薄薄的退婚书上。
行止乖张,名节有亏。
这一纸,不止是退亲,更似盖棺。
他们翘首以待。
林艳书的眸子清澈,只是看了一眼那被捧得高高的退亲书。
她没有动。
也没有接。
她的手指一直安静地垂在身侧,轻轻地蜷了一刹。
在四周人钉子般的目光中,她吐气如兰:
“不接。”
话音甫一落地,人群微微沸腾,
媒婆的细眉扬起:
“不接?”
林艳书对上她的眼睛,不再看那满纸荒唐:
“对,不接。”
媒婆的眼神变得怜悯而讽刺:
“林小姐,现在不是轮到你后悔的时候了。”
“是我们窦安公子,看不上你了。”
她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媒婆抬手,示意家奴将退婚书往前递了半尺。
“你接不接,我家公子都不会回心转意了。”
“这时候了,你不接,算什么?”
“羞?怕?还是不甘心?”
林艳书偏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落,似是不愿与她争论。
但媒婆那张涂得艳红的嘴一开一合,步步紧逼:
“林家上下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好好的一门亲事,最后竟叫你糟践成了笑话。”
“如今倒好,事没成,脸也丢了,想求也求不得喽——”
在媒婆的吵嚷下,笑声、私语、窃窃低语如潮水般卷起。
林艳书的眉头好看地拧起。
她生气了。
生气了,那便也不怕了。
她看着那退婚书,眼底多了些讽意,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又无聊的旧事。
于是,她在媒婆、所有人的注视下,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将那退婚书悄然拈起。
她的手指修长,指尖蔻丹红得耀眼。
退婚书是白的,无力地耷拉在她指尖,如纸蝶沾血。
媒婆嘴角的得意弧度尚未完全放下,便听见轻轻一声脆响。
“嘶——”
林艳书很漂亮,她的眼睛,手指都很漂亮。
在她夺目的漂亮里,退婚书被她的手指残忍而优雅地凌迟。
她一寸寸地撕,撕得极慢,极稳,笑眼盈盈,仿佛在演一场优雅的折子戏。
“你!”
媒婆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你不要脸了!”
“撕了你也是窦家的不要的下堂妇!”
林艳书置若罔闻地拍拍手,将一地纸屑拍落在地,骄纵道:
“谁要跟你们结亲啊!”
“你们窦家,不是早就被本小姐退亲了么?”
“如今又来兴师问罪,唱的是哪出?”
这一句落下,原本起哄的笑声顿时止住几分,喧闹气氛里突然出现了尴尬的气口。
媒婆被她的话头噎了一瞬,又回过神来:
“你个小贱……”
话未完,一道清冷女声门后响起,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她的尾音:
“林小姐说得没错。”
“这门亲事,三个月前就已经由她亲自退了。”
女学的大门应声打开。
顾清澄一袭黑衣而来,目光冷静如水,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媒婆一时未识来人,语带不屑:
“你又是谁?这儿哪轮得到你插嘴?”
顾清澄懒得施舍一个眼神,从楚小小手中接过一封折好的信件,摩挲不语。
林艳书看见她,眼中光芒一亮,心脏终于归位。
“对。”她开口,声线清清亮亮地落下,“那夜离开南靖时,我便已退过了这门亲。”
顾清澄缓缓将信展开,让众人看得真切:
“退书,一式两份,窦家一份,林家一份。”
“当日送至窦府,家仆送信,邻里为证。”
“既未驳回,便是收下。”
“规矩未失,礼数不少。”
她目光扫过人群,又落回媒婆面上:
“只怕是窦家自个儿没回过味来,拖到今日,还以为自己是来赐恩的。”
这话落得不重,却让人潮里翻起了几声轻笑。
媒婆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正当她再欲开口,她背后的一位家丁挤上前来。
此人并非普通家丁,原是窦安府上的管家,亦是此次的随行见证。
他站定,略一作揖,语气却不算友善。
“我乃窦府管事,林小姐。”
“您那封退婚书虽早送来,但我家少爷,始终未曾回信应允。”
“既无‘回文’,又如何称得上‘收下’?”
他顿了顿,一板一眼:
“再者,女子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您擅自离家,逃婚退亲,所作所为,无一不失妇道之本。”
“我们窦家,虽非王侯,也不是任尔等女子戏耍的地方!”
他的语气愈说愈重,眼神越发锋利,仿佛要将林艳书与顾清澄二人钉死在众目之下。
林艳书皱眉,语气终于带上些冷意:
“南靖时我已退得干净,偏要千里迢迢追来北霖,闹这出旧戏。”
“你们窦家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管家闻言,眼神一沉,笑意也收了。
“装不明白?”
“窦家为何追至此处,是林小姐装不明白吧?”
他不再拐弯抹角,语调骤冷:
“王媒婆还是妇人之仁,有些事早就该说清楚,不必再藏着掖着。”
他扫了王媒婆一眼,话锋一转,直逼林艳书:
“我问你——你半夜逃婚,车上是不是带了男子?”
此言一出,女学门前霎时寂静无声。
“林小姐自小便养着个小厮,如今也随你来北霖讨生活。”
他嗤笑一声,手一伸,从怀里掏出一柄光泽已旧的雀羽步摇。
顾清澄的眼神倏地一沉——
这便是林艳书先前典当的那支。
“你说不是私奔?”管家挑眉,语气阴鸷,“那这首饰,是怎么脱手的?”
“想必是路上养不起人,便只好变卖家当,贴补吃用?”
他微微一笑,笑意凉薄:
“林小姐,过得可还滋润?”
林艳书没有立刻接话。
她垂着眼站在晨光里,一言不发,仿佛那句话真戳到了她心口。
人群屏息,连风声都收了声。
顾清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
林艳书却先她一步抬起头来,抬眸时眼神极静,极亮:
“这步摇,确实是我当的。”
“不过,是为了修女学筹建银两。”
她望向头上那漆金的牌匾,神情里说不出的自豪。
“至于那奴才。”
“天生净身,是我父亲亲自挑出来的账房小厮,从小跟在我身边做事,连出门打点账目都要写备忘的人。”
“你说我为他私奔?为他变卖首饰?”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
“我林府嫡女,为个净身奴才典首饰?”
“说这话的,不嫌寒碜,我都替你脸红。”
“一柄首饰,一个人尽皆知的奴才,窦府便也能将脏水泼到我头上。”
“还好我退得早。”她轻笑,眼神漂亮得惊人,“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
话音一落,门外又传来几声低笑。
顾清澄立在一侧,眼底划过一抹极轻的欣慰。
林艳书这次应得极好。
“私奔养人”四字诛心,她却稳得胜过寻常贵女一生的教养。
场面短暂地静了一瞬,仿佛被她生生压住了。
可人群没有真正退去。
他们站在风里,等一场热闹翻第二页。
风穿树而过,卷起纸屑,灰白的,轻轻擦过人的足踝,夹在女子们与看客之间,仿佛淡漠的雪。
窦府的管家没有退。他站在原地,垂眸一笑,像是终究不愿让这出戏落空。
“退亲书撕了也好。”
他不再争辩,足尖踩住一片纸屑,将它碾入泥底。
“此等不检之人,早该扫地出门。”
林艳书微微蹙眉,却没应声。眉眼静着,像根本未听见那句冷语。
“林小姐。”
他再次开口,声线慢慢收紧,像一柄刀,一寸寸抽出鞘:
“秋山的风景,可还记得?”
此言一出,如同投石入水。
这是一句听起来极平常的话,可听在围观众人耳中,却像被无形之手挑拨了心弦。
他们终于听到了想听的戏码。
“她终究是从山上回来的。”
“谁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迷药、山贼……”
“一个姑娘昏了三天三夜——”
人群沉了几息,忽然乱作一团。
听不见的流言如藤蔓在地底疯长,无声地翻着枝节,爬到她脚边。
人群喧闹了,看着她的眼光也变了。
从欣赏,到质疑,再到不加掩饰的轻慢。
一刀刀,一针针,落在她身上。
带着光明正大的恶意。
林艳书始终站着,面上不动声色,可掌心早已悄然汗湿。
她睫毛轻颤了一下,几乎要垂下眼,却又强自撑住。
顾清澄站在她身后,将一缕目光轻落在她背脊,沉静如水。
那管家却像终于找准了缝隙,字字缓慢,声声凿心:
“林小姐,我劝你还是莫再挣扎。”
“秋山寺出了事,你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昏迷的人。”
“你说你清白,可是——”
他顿了顿,露出一抹几乎可称温和的讥笑:
“你说得清吗?”
“你能——证明吗?”
这一句落下,像刀裂帛。
将所有的体面,丝线抽离,支离破碎。
林艳书终于抬头。
她心底压着怒意,眸子里却仍是清明。
“我自清白。”
她一字一顿,语声极静,却咬得极稳:
“若你凭空捏造,便去报官。”
声音不高,却坚定如刃,划清一道最后的界限。
这一刻,众人屏息。
顾清澄未动分毫,却仿佛气场轻微一敛。
像风吹檐下雪,不掀衣角,却悄然压低了场中温度。
窦府管家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似的笑。
他不再与她争执,只缓缓抬手,从袖中取出一页纸。
并不是退婚书那般庄重正式,而是被折过几次的供词模样。
“你说你清白——可山贼那边,却认得你。”
他说得极其缓慢,像怕吓着谁,却又像在享受这节节推进的审判。
他将那纸展开,神情冷漠,要给众人念诵一场宣判:
“这是秋山寺山贼在县衙的供词。”
“他说,在山上,他记得最清楚的。”
“便是一少女,右手臂窝内,有一浅红的月牙胎记。”
“色如晕霞,轮廓分明。”
“极其好看,是独一无二的。”
“是,无双的。”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艳书身上,语声温和得近乎体贴:
“林小姐,自证清白很简单。”
“今日人多,眼睛也多。”
“给大家……看看你的右臂。”
“可好?”
这几个字一落,仿若一把尖锐的锥子,从将一些她视若珍宝的东西,无情敲碎了。
寸寸入骨,要将她钉入泥里。
一瞬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然后,有人抽气。
有人低声:
“真的有?”
“那可真说不清了……”
“看看不就知道了。”
“啧啧,那还真是个无双的印记呢。”
人群里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剜心蚀骨,仿佛将她视作供台上的人。
等她辩,等她认。
“无双”本是赞誉,今朝却成众人眼中“不贞”的罪印。
林艳书站在场中,一时间竟动也未动,眼底是无尽的失神。
她不是怕。
“无双”,她听过太多次。
在记忆中,是父亲怜爱地拂过发顶,夸她冰雪聪明。
是幼时,大哥二哥常与同窗挂在嘴边的引以为豪的骄傲。
是她从小被捧在手心,无所惊惧的证明。
她是家里人的骄傲,她是林家最聪明的孩子。
是她引以为傲的命名。
她是独一无二的。
是无双的。
声浪愈演愈烈,尤其是那些曾被女学拒之门外的男人们,此时叫嚣得最是起劲。
“脱袖子啊!”
“有还是没有,一看便知!”
林艳书怔怔地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明明亲事已绝,一别两宽。
为何,偏偏是为何。
为什么这些人偏偏还要盯着她的身体,试图从一块胎记里剜出羞辱?
为什么他们要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撕开自己,去证明“我干净”?
他们喊着正义的名目,扬言替天行道,审她、看她、笑她,仿佛她欠了天下一个交代。
可是,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又犯了什么错呢?
只是他们一句话,她就要掀开袖子、剖心掏肺地,去证明?
为什么呢?
凭什么呢?
她的左手死死攥着右臂的袖子,关节泛白。
张张嘴,想要发出声音。
就在这惊惶与羞怒交织的一刹那,一袭黑衣,自她身后破开风声,稳稳挡在她身前。
顾清澄回头看她一眼,眼神沉冷,无声胜言。
她缓声开口:
“你不必解释。”
“我来。”
楚小小与女学众女子,也拎起裙角跟上,将林艳书牢牢地护在她们身后。
顾清澄俯视着台下乌压压的众人,像是听厌了苍蝇嗡嗡。
“独一无二的月牙胎记?”
她语气轻得几乎散在风中,眼里透露出厌倦:
“山贼一张嘴,你们便认定她不贞?”
“一个口供,一个印记,便要毁人一生。”
她直视着管家,语气清冷:
“你们确定——这印记,就能定她清白与否?”
“若不能呢?”
她语气一顿,一字一刀:
“若她清白,窦家便在此当众认错。”
“退亲书撕毁,抄写悔词一百份,贴满宗门街口,三日不撤。”
“昭告天下——今日所言,尽是妄言。”
“日后你窦家若再提她半句‘不堪’,今日在场诸位皆可为证,窦氏诬良为贱,意图毁人声名,当按诽谤重罪治罪。”
“你敢赌吗?”
管家脸色微变,眼神闪了闪。
可事已至此,要是此刻认怂,就是当众承认窦家诬人、认错,那他回去如何交代?
更何况,今日退亲势在必行,若不把林艳书踩到底,便是窦家颜面扫地。
他咬了咬牙,抬起下巴,硬声应道:
“赌就赌。”
“今日众目睽睽,若她真清白,窦家自会认。”
顾清澄的眼底亮出笑意:
“敢赌?好。”
她低下头,似乎正要准备什么。
却见楚小小从她身后小步挤了上来,动作轻轻,却站得极稳。
“别你来。”
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她那小小的身子,仿佛真要替所有人扛下一盆污水。
她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手指微微发颤,却没有退开一步。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她抬手,缓缓卷起自己的袖子。
藕段般的洁白手臂一寸寸露出。
右臂的臂窝处,一个浅红的月牙胎记,赫然在目!
色如晕霞,轮廓分明。
与那管家的描述……
一模一样。
她吸了口气,声音轻,却很清楚:
“是我。”
“这月牙胎记,我有。”
“我是……是出身青楼的女子。”
台下哗然一片。
窸窸窣窣的惊语落进风里:“她疯了吧……”
她没有看谁,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
过了几息,轻轻笑了一下。
“但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觉得这胎记有什么可耻。”
“山贼看了也好,看了便看了”
“今日——”
她抬起手,手腕微仰。
像是将那胎记,托在了所有人眼前。
“诸位也看看。”
“这月牙胎记,是不是好看的?”
“是不是独一无二的?”
“你们说它‘无双’。”
声音慢下来。
“那便——拿去定罪吧。”
“我来做这个‘有罪’的人。”
她缓缓转身,背脊挺直,那只手仍举着,像是在举一面镜子。
“既然诸位都看见了。”
“那这罪,就不该只落在我身上。”
“我不是清白的象征,可你们——”
她抬眸,她眼尾有点红,目光湿润却倔强如初:
“也不配定我为罪。”
风起了。
她还站着。
那一只胳膊举得有些久,骨节微发白。
台下不断响起窃窃私语。
管家的眉毛拧紧,他似是不明白。
为何这莫名冒出的青楼女子,也会有这月牙的印记。
他刚欲开口,却听得一阵衣袂轻响。
另一个女学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楚小小身旁。
“独一无二的?”
她笑了笑,语气温温的,不带火气:
“小小,那可巧了。”
“偏你一人出这风头。”
“我也有。”
只是伸出手,轻轻卷了卷袖子。
一枚月牙印,浮在臂弯,薄红如焰,清晰如刻。
仿佛它一直在那儿,从未打算躲。
人群哗然未起,又骤然止住。
下一位姑娘走出来。
“姐妹们,怎生都去秋山玩儿了,偏不认得我?”
袖子挽起一半,那印记便露出来。
无需多言。
又一枚。
再下一位。
再一枚。
女学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
没有挤出队列,只是举起右臂。
印记正映在衣袖褶皱里,像是一弯弯红月,自人海之上升起。
她们或站在台阶前,或站在原地。
有的笑着,有的低着头,有的像是在说“原来如此”,又像只是应着某个约定。
一排排袖口卷起,印记露出。
是回答,是反驳,是控诉
抑或是一场,无声的宣告。
她们似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争先恐后地向所有人证明:
我去过秋山,我也有那月牙印记。
反倒不像是一场羞辱,像是在出风头,
不争,也不辩。
反倒在夺一场荣耀。
风将她们的衣角吹起,将她们举起的手臂擦过一缕光。
那些“独一无二”的印记,一枚又一枚,浮现在众人眼里。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喉头哽住,有人眼神闪躲。
管家捏着证词,呆在原地。
那句“独一无二”,像是打了个回旋,正正抽在他脸上。
他抬眼,只见那印记一枚一枚浮起。
不是在回击,而是在照见:
是谁,用一个胎记,造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一纸罪书。
“酥羽姐姐,我也有。”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顾清澄抬头,看见知知撸起袖管,手臂上也印上了可爱的小月亮。
她身后,是一群知知军团。
个个亮晶晶地瞪着眼,像是在埋怨——姐姐出风头,怎么不带她们一起。
顾清澄轻轻一笑,摸了摸知知的头,将她们护在自己身后。
然后,她目光一沉,收了笑。
冷意从眼底逼出来。
台下的管家冷汗涔涔。
他咬了咬牙,终究抬头开口:
“我不曾见过,这些女子上山。”
“可林家小姐,是众目睽睽之下,从山上下来的。”
顾清澄眼神厌弃,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污秽的东西。
她轻叹一声:
“那便让天下人看看——”
“平阳女学的标记,到底是什么。”
她慢慢卷起袖子。
臂弯处,一枚血月印,清晰如刻。
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火。
她看着台下,平静开口:
“我也有。”
“我也从山上下来。”
“若这一印记可定罪——”
“那便先从我开始。”
目光不动,语气极缓,却像寒刀抹喉:
“你说她不清白。”
“那请问,哪一枚印记才算‘无双’?”
“是她的,还是我的?”
“还是,你还想,当众验一遍?”
她收回目光,转身,袖口落下。
“逼人自证。”
“平阳女学——今日只应这一回。”
“再有人以此问罪——”
她吐气极轻:
“便是与我平阳女学为敌。”
话音落地,场间一瞬寂静。
风仿佛也止了声响。
那是一种说完之后的沉静,不再辩、不再劝,像是盖棺定论。
有人垂下了头。
有人站着不敢动。
就在这沉默之中——
一只手,缓缓抬起。
林艳书站在人群里,缓缓挽起自己的袖子。
臂弯内,也有一枚胎记。
颜色不深,却极清晰。
她声音不高,却清亮得叫人抬头:
“对,我也有。”
她说得很轻,却无人敢再低头窃语。
“这枚印记,是平阳女学的标记。”
“也是我亲手定下的。”
“我出资建学,募师设馆。”
“开学之初,是我让所有女子自选此印,刻在臂上。”
“不是为了谁看。”
“也不是为了受审。”
她的眼神扫过窦家一行人,语气微顿:
“是为记。”
“记她们是来求学的,不是来受评判的。”
“记她们从此踏入此门,便不必低头,不必听从,不必求谁宽宥。”
“也记她们的身份,无论贫贱富贵,入此门下,皆是女学学子,于天地之间,自有一方庇护。”
她袖口一松,指尖轻轻抚过月牙,眉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欣赏与快意
“这印记,不是给你们认的。”
“是我们亲手选的。”
“它本就无双。”
树叶轻轻落下,人群无声。
管家手中的供词,跌落在地。
四下像被风按住了,直到——
一个声音,在角落里轻轻响起:
“林小姐……”
是女学开业那日,带头嗑瓜子质疑的张婶,此刻站在最边缘。
那张熟悉的脸,在今日,显得格外拘谨。
“那日……俺说话重了。”
她顿了顿,又像憋了很久才问出口:
“俺这个年纪……”
“还能来识字不?”
她说的,是字。
问的,却是她这一生,从没敢想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还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落成了非常淡的几句话。
这是我本来想的第一碟“饺子醋”,是贯穿林艳书人生转折的重要一部分。
无双就到此为止,这些人的处理和反击就是下个片段了。
风雨依旧未止,顾清澄还没有拿到她该拿的东西,可以期待一下。
这个饺子醋的灵感来自于,之前在刷小红书时,看到有个男人威胁他的前女友:
“你若是敢分手,我把你手上有纹身的私密照发出去。”
下面有千千万万个姐妹回应:
“巧了,我也有个纹身。”
“他发我照片干嘛?”
这样的以身相护,是只有女孩子才会懂。
清白,不应该是评判任何人的标准。
最后,希望女鹅们被更多人看见!
周六休息一天,周日见!
第59章 将倾(一) 扶摇之路,最是无情。……
十一月的冷风透骨, 透不进藏珍楼的暖阁。
上好的沉水香飘着乌木的馥郁,琉璃盏亮成一排,烛火于盏中明灭, 黄花梨的卧榻上铺着灰狐绒毯, 满室的奢华温软。
江步月微倚在榻上, 乌发半垂, 白衣堆雪, 琉璃盏的光华映得他轮廓清冷疏离。
他与满室绮靡格格不入,像一支折在寒夜里的玉兰。
“殿下, 您看。”
在他的下首,坐着一位头发半白的中年人, 墨青长衣,气质如经年翡翠, 沉静内敛。
黄涛站在中年人身边,手上执着一柄细长的白玉杖, 视线落在雅室的中央。
中央的紫檀案上,整齐码放着九百八十一块齐光玉骨牌,连绵如蜿蜒山脉。每块不过方寸, 却在光影中隐现湖海河山。
“南海齐光玉, 百年得一方。”中年人温声道,“这套骨牌, 九百八十一块同出一玉,块块雕琢山峦水势, 各有不同,却又连绵相接,故名连山骨。”
中年人指尖微微发颤,始终不敢妄动:“可连山骨最稀罕之处, 不在物事,而在人为。”
“最难的,是要将每块间距控制在毫厘之间……”
见江步月没有应声,中年人淡然收手,袖风扫过末端骨牌,整座“山脉”顿时微微震颤。
他屏气凝神,待袖风止后方开口道:“臣摆了七日,推倒重来无数次,方得今日景象。”
他的目光落向首块骨牌,示意黄涛将手中玉杖奉上:
“殿下,若以此为开端,轻轻一推,倾倒时便如山势连绵,最终……会呈现。”
“万里江山全貌。”
这几个字如千钧,但他的话口落得极轻。
玉杖泛着寒光,黄涛俯首,不敢抬眼。
寒光映着江步月眼底一闪而过的厌倦。
“殿下,请吧。”
中年人温声重复,神情里隐约有几分希冀。
“海伯有心了。”
江步月的声线飘落,如透进温室里的一线冷风。
眼前的中年人,便是自南靖千里迢迢而来的,海伯。
海伯眼光微动:“臣始终记得……殿下生来清贵,寻常物事难入法眼。唯独这至简至纯的稀世之物,才能得您片刻垂顾。”
江步月看了看他,目光落在白玉杖上,却不接。
“经年旧事,海伯不要再提。”
他的指尖轻轻叩着黄花梨榻。发出的轻微震颤让颤巍耸立的满地连山骨摇摇欲坠。
沉水香浸润的空气片刻沉寂。
海伯本想说些什么,看着他轻叩的指节,终究咽在喉间。
江步月敛了气息,目光落向黄涛:
“说说吧。”
“海伯……你父亲做的好事,如何交代了。”
黄涛的身子俯得更低,似是有些迟疑。
“无妨。”海伯看着黄涛,声音平和,“先君臣,再父子。”
“殿下问话,你跪着答。”
“是。”
江步月并不干涉,黄涛发颤的声音在雅室里回荡。
“窦家与小七于女学门前作赌,赌输了。”
“起初窦氏管家死咬不认,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林家小姐拿出了一些……”
“窦安公子和青楼的旧账。”
“众目睽睽之下,窦家骑虎难下,只得低头认错。”
“宗祠门前的悔书,连抄百份,张贴三日——”
“上至族老,下至庶子,无一人敢出门。”
“朝中各家……皆以此为笑柄。”
屋中一片死寂。
黄涛咬咬牙,继续道:
“父亲……海伯,安排的庆奴死在了秋山上。”
“找到时身体已腐烂,看不出刀伤。”
“连同收买的那伙山贼,昨夜都被刺瞎了眼睛,未留一个活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官府缉查,寸步难行。”
江步月听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晦暗不明。
他嗓音愈发哑涩:“七杀已废……可如今这般狠辣手段,上京之中,尚有谁人能为?”
江步月微垂眼眸,唇边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尽数散去。
他抬眼,望向海伯:
“你的人,没能留一个。”
话落,他顿了顿,嗓音极轻,仿佛随口叙述早已见惯的结局:
“算了,也没什么。”
——收拾残局,于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
“不过……”
“海伯这个名字,从今以后,被人盯上了。”
“明日换马,离开北霖,不得延误。”
话落如判。
海伯微怔,旋即低下头,脸上仍是平静,唯有目光深处,悄然一黯。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殿下,臣与林氏钱庄打过多年交道,终归……还能为您一二——”
江步月像未曾听见,眼帘半敛,自顾自开口:
“黄涛,后面的事,可都妥当了?”
黄涛急声应道:“已经备好。”
“待他离京,再动。”
说罢,他抬眸,目光落回海伯身上。
那目光极轻,极淡,语气轻如落雪:
“我是在保你的命。”
空气一时收束,黄涛呼吸一紧,像是察觉了什么。
他屏着呼吸,极其小心地避开连山骨,悄然退下。
白玉杖在案上泛着冷光,室内只余二人。
海伯沉默片刻,还是俯首,声音低缓而决然:
“臣,愿以余生,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江步月静静看着他,眼神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片刻,他慢慢弯了弯唇角。
那笑清浅凉薄,如月下冰凌,无声易碎。
“你的命……”
他的声线极冷:
“确实不值钱。”
“要死,十二年前就该死了。”
“我让你走,不过是——
“怕母后……伤心。”
海伯的脊背变得佝偻:
“殿下,皇后,她挂念您。”
江步月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淡的讥讽。
“是么。”
他语气极轻,像是叙述一桩早已发黄的旧账:
“十二年来,别说母后。”
“只今年,太后来信一封。”
“催吾,明年正月,回国赴祈谷礼。”
“夺嫡。”
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尤为可笑。
“吾乃南靖皇后嫡长子,生而为储,天潢正脉。”
他微微偏头,有些叹息:
“玉牒嫡生”
“也要夺嫡。”
海伯似是还欲辩解,声音微颤:
“她记着您的……”
“日日思念,夜夜惦念。”
“只恨困于深宫,寸步难行。”
“纵有万般心意,也近不了您身前半步。”
江步月蓦地抬眸,眼神如刀,嗓音冷冽:
“记着?”
眸光凉薄刺骨:
“记着我,却甘心堕落于你。”
“为你低头,只怕父皇夺了你的命。”
他的指尖轻叩案面,声音极轻,却字字森冷:
“而你,回馈了她什么?”
“十余年,藏头缩尾,隐姓埋名。”
“连累她困守深宫,蒙尘失势。”
他微微俯身,声音极轻,仿佛吹去一粒无形的尘埃。
海伯的身子微微一颤,像是终于撑不住,低声道:
“澜儿……”
他声音发涩,带着力不从心的温柔:
“我护你无能,却从未……负你。”
江步月怒极反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恶心的名字。
“涛海波澜——谁是你的澜儿?”
他的笑意淡漠,语气冷得像冰河无声覆雪:
“母后赐名为岚,风月之岚。
“父皇赐字步月,光风霁月。”
“江上岚生,一步一月。”
“我名江步月。”
“天家贵胄,帝后琴瑟和谐。”
他轻笑一声,像是轻描淡写拂落一场荒唐:
“与你黄氏,何干?”
海伯声音哑涩,微微颤抖:
“澜儿……”
“臣自知护你无能。”
“但今日……”
“只剩你了。”
“臣愿助你夺回应得之物。”
“哪怕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江步月指尖轻叩案面,眸色彻底沉了下去。
声音越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入胸膛:
“你若爱她,早该在她入宫之前,斩断情念。”
“母后又怎会落下把柄?”
“你若护她,早该在十二年前逼供之时,隐匿无踪。”
“父皇又怎会起杀心?”
“无中生有……混淆天家血脉……”
“明明你死了就可以……”
“母后却爱你,护你。”
“哪怕,是牺牲我。”
轻风掠过门缝,满地的连山骨微微震动。
他缓缓吐出一口冷气,指尖微顿,眸色如雪下枯冰。
“只因我名江岚。”
“一字同音,去储废嫡,跌落高台,流落北霖。”
他低笑了一声,笑意薄如霜落:
“一纸质书。”
“换我十二年寄人篱下。”
“换她……
他的眼中浮起极淡极冷的光。
“一生幽囚深宫,不见天日。”
琉璃盏的火光将尽,沉默蔓延开来,雅室将要一寸寸被黑暗淹没。
他看着海伯,声线平和。
“终于熬到今日,我一寸寸攀至此地。”
“这时候——”
“你才假惺惺地现身,是想扶持我,或是……救她于水火?”
他的指尖轻叩桌面,仿佛一锤定音。
空气微微震动,却再无一丝声息。
“十二年前,你借她庇护苟活。”
“如今她困深宫,不见天日。”
“你又来,借我登堂入室。”
“若是,我不救呢?”
琉璃盏的灯火只剩最后一豆,江步月的轮廓在黑暗里渐次分明。
长久的死寂。
黑暗中,海伯轻咳一声,衣袂微响,声息谨小慎微。
连山骨未倾,而海伯,跪伏在地。
“殿下!”
“臣知无颜再言,也无力再辩。”
“但今日风云将起,局势翻覆……”
“臣愿舍身一搏,供殿下驱策!”
他轻轻叩首,额头在黑暗中发出撞击声,满地连山骨轻响:
“老臣此次亲自来北霖,只愿了一心愿。”
“愿见殿下于倾城公主及笄礼上,亲手为她簪上定情玉簪,扶簪订盟,永结同好。”
“待礼成之时,臣当引颈自绝,不留尘扰。”
“黄氏百年基业,亦尽归殿下。”
“臣,死而无憾矣。”
江步月的眉心终于蹙起,如覆雪压枝。
“秋山寺这笔账,就此作罢。”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也无妨。”
“你的生与死,与我无关。”
“但吾的命令,不容违抗。”
“明日,离开北霖。”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冰冷。
“你那些家业,此次与我筹谋,不过是互惠互利。”
“黄氏百年,本当归于黄涛,我不会要。”
“倾城公主。”
他笑了笑,眸色幽深。
“我也不娶。”
黑暗里的海伯呼吸顿住,他正要开口,却听得一声轻响。
“咔哒。”
第一块骨牌应声倒下,带动第二块,第三块。
骨牌连锁倒塌,发出细碎而绵长的脆响,像极了千里之外,山崩海裂的第一声轰鸣。
江步月低垂着眼,神情安静得近乎温柔,白玉杖在他指间,清润如冰。
海伯跪伏在榻下,屏息静听。
咔哒,咔哒,咔哒。
骨牌连绵倾覆,如同早已注定的结局,一块块,顺着无形的轨迹,无可抗拒地倒下去。
敲冰碎玉,琅琅声息。
在黑暗中,万里江山图已成。
散着晦暗光华。
江步月不看跪着的人,俯身拈起一块骨牌。
通体莹润,触手生凉。
他似笑非笑道:
“海伯。”
“愿你这一条命,不要用得太早。”
“吾,向来惜物。”
海伯的头颅俯得极低,似乎还未从江步月方才寥寥数语中回过神来:
“殿下为何不娶?”
“您让我给镇北王……”
他的脸色忽地有些震惊:
“”难道就为了——”
“就为了……不娶?”
一滴冷汗顺着他皱纹纵横的额头,重重砸在连山骨牌上。
江步月蹲下身子,语气温润如玉:
“您多虑了。”
“多情一事,我远不及你。”
他拍了拍他,似是怜悯,又似告别。
“他们和你一样——”
“多情,亦薄情,”
“令人作呕。”
“扶摇之路,最是无情。”
他起身,从容踏过满地倾落骨牌拼凑的万里江山图。
足底踏过,撞玉轻响,他在鸣玉声中轻声叹息:
“我不走你这路。”
雅室的门随即轻轻合上。
秋夜寂静,仿佛室内方才的波澜未曾发生。
黄涛早已候在廊下,见他出门,躬身上前,为他披上玄色大麾。
江步月拂了拂衣襟,看了他一眼:
“明日你不必来。”
他径自拢好衣领,轻描淡写道:
“送你父亲出城。”。
第二日,日光正好。
女学近日收了不少学生。
有因退婚风波而慕名而来的,亦有江步月差黄涛送来的——
一部分来自秋山寺、红袖楼的女子。
作为回报,江步月支付了女学未来一年的银两。
自那日起,红月胎记成了女学的荣耀。
众人竞相以此自矜。
唯有顾清澄与林艳书心知,那枚印记,并非人人天生。
在退婚风波尚未爆发的三日前,她便以林艳书提供的信息,推演布局,预留退路。
也因此,才有了她唤知知为女学众人印下胎记的准备。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但她清楚,此时不过是风雨未至。
顾清澄静坐在风云镖局的演武场上,指尖把玩着一柄薄刃。
细薄如蝉翼,寒光隐隐。
夜色似仍在指尖缠绕,未曾散尽——
前夜,她只身夜探,余下十三山贼,均刺目割喉,无一幸免。
血溅三尺时,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此举必会引人侧目,但她明白,非杀不可。
多舌之人,活着就是祸患
既敢窥探,便该永瞑。
这世间腌臜,只有死了,才能安静……
“舒状元。”
顶上传来一声笑意盎然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怔神。
“你这是练武呢?”
她抬头,只见一名憨厚镖师正咧着嘴,热情招呼:
“要不要我教你?”
顾清澄刚要开口拒绝,却被他盛情邀请:
“我们风云镖局,数我耍刀最厉害。”
“这会大伙儿都等着跟我学呢。”
顾清澄清楚诸镖师的习性,略一挑眉:
“平日里影子都不见,怎么今日倒个个这么勤快了?”
镖师一愣,似是讶异她消息闭塞:
“咦,你还不知道?”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像是说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倾城公主的及笄礼上,要选和亲侍卫了!”
“只要选上,黄金千两,封得官身。”
他挤了挤眼,笑得意味深长:
“这可比在外头卖命来得快多了。”——
作者有话说:之前埋了一些线,现在一根根串起来。[竖耳兔头]
讲一下,男主的身份没有盖棺定论。
对他来说,十二年过去了,纠结血缘没有意义,如何用血缘去搏利益才是关键。他登基之后,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海伯对皇后的存在,就像温实初之于嬛嬛,年少有感情。这一点,只要南靖皇帝怀疑就够了,至于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不过是皇帝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有这么多皇子,也不是非要立江步月为储不可。
因此,在挑选质子的时候,把带着怀疑污点的嫡长子送出去,尽显诚意,也免得皇帝自己看了糟心。
海伯的动机很明确,只有江步月登基了,皇后才能被放出来。江步月这么聪明多疑的人,只有利益高度一致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心腹。
可以注意到,海伯,黄涛……男主他妈给他取的小名叫江岚,暗合江澜(都是三点水的黄家)也是他妈东窗事发的原因之一,这里本来想放在后面写他惨的,但是估计没篇幅,到番外才能讲了,所以就展示一下我没用的小巧思(bushi
因为毕竟是女主剧情文,我不想写太多男主的背景,他怎么被流放,怎么惨,以及他爹什么的在正文里,男主背景尽量集中讲清楚来龙去脉就好,不占女鹅太多篇幅。
所以作话再补充一下,怕有的宝宝想岔了,他们不是兄弟,江步月甚至是庇护了黄涛,否则黄涛无法在南靖立足。
第60章 将倾(二) 利欲、权谋、私心。……
一日后, 晨光熹微。
江步月立于府邸庭院,月亮门前,接过黄涛手中的书信, 沉吟, 展眉。
“海伯已经离京。”
黄涛低声禀道。
江步月颔首, 未有波澜, 平和道:“可以了。”
片刻后, 黄涛试探开口:“殿下,可要……顾及小七姑娘?”
他缓缓抬眸, 望着黄涛,语气平静:“如何顾及?”
黄涛一窒:“林家不知局势, 姑娘也未必知情。”
“可女学一事,她与林家绑得太紧, 早已公开立场。”
江步月未语,几分阴翳悄然划过眼底。
“属下本以为, 姑娘知分寸,能早些抽身。”
话音未落,黄涛似是想明白了什么, 声音微涩。
“可现在, 她与林氏千金同进退,已……无可回头。”
江步月合上信笺, 随手递回黄涛手中,神情淡然:
“既已入局, 便不可独善其身。”
“边境人马,是经年筹谋,而非一时兴起。”
“小七、林氏、镇北王——”
他语气极轻:
“不过是恰逢其会。”
晨光为他镀上淡金色的轮廓,他语调如冰。
“棋局既定, 落子无悔。”
但尾音似乎轻轻折断:
“她明知是死路,偏要与我狭路相逢。”
“我给了机会……她不要。”
他敛住了眼底的一潭死水,望向黄涛,唇角缓缓牵出一丝笑意:
“若你执子,你当如何?”
黄涛喉结滚动。
殿下在北霖多年布局,海伯、镇北王一线早已成势,小七不过与林氏近来才有交情。
如何为了一个无关人的闯入,去推翻早已算尽的棋局?
更何况——
殿下,早已给过警告。
而小七,依然与林氏千金形影不离。
黄涛低头,声音干涩:“不为一人悔棋。”
江步月闻言,静了一瞬。
风乍起,树影横斜,影子拉长。
他凝视着大片昏暗的树影一点点覆上雪白衣袂,缓缓开口:
“她是七杀。”
“她曾亲口说过,杀了倾城。”
黄涛抬眼,见树影下的江步月语气温和,如论旧事。
“既如此,她与我,本就有弑兄、杀妻之仇——”
“杀妻之仇,我为何要护她?”
那句“杀妻”极轻,却如刀锋擦过心尖。
黄涛垂首应是,却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心神一怔。
相处多年,他得以从殿下的只言片语里,窥见冰面之下,难以察觉的割裂——
杀了倾城?
杀妻?
……谁是妻?
殿下一向不分“倾城”与“公主”,只当公主既是未婚妻子,亦是手中棋子。
内核可以更替,只要身份还在。
可方才,他说得分明,毫无迟疑。
杀了倾城,是杀了“妻”。
那便是——妻子已死。
可现在这个,站在万人之上的倾城公主……
明明还活着。
那她算什么?
她……不是“妻”吗?
黄涛低头沉默着,心中有些迟钝的困惑。
他不敢多问,只继续道:
“殿下,一个月前齐光玉袖扣一事……已有眉目。”
江步月侧首,神色微动:
“说。”。
顾清澄抬眸,只觉今日的天昏黄非常。
分明还是晌午,云层便堆得极厚,稀稀拉拉的落叶从天际落下,将这深秋最后的三分暖意杀得干干净净。
要入冬了。
她径自在城中独行。
行至今日,她已不是那个在暗地里挣扎求生的小七。
她是舒羽,是今年书院人人认定的女状元,是林氏千金挚友,是平阳女学首席座师。
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只是循着心中既定之路,一步步走来。
拾级而上,不过月余光景。
记忆回到十月的秋雨。
她第一次立于城门外,看见林艳书腰间那方小算盘,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雪煎山间翠的雾气里,她接过那盏精瓷茶杯,心中已有了计较。
那一刻,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了林艳书一个契机。
她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
相交之初,不过是为了不错过一分林氏的力量,为自己争得一线胜算。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走到这一步,胜算依旧是胜算。
只是,并肩至今,从考录到女学,她也看得分明。
林氏千金的身份,可以是筹码。
但林艳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带着一腔尚未被世道磨尽的真意——
她太像过去的自己了。
顾清澄清醒地知道,眼下这条路,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世事翻覆,风雨无常。
她所筹谋的,从来也不止是眼前一隅。
身为谋局之人,本当冷眼观局,不涉情、不动念,克己自持。
可若有人动了她愿意护住的人呢?
她是作壁上观,还是躬身入局?
是倾城公主时,她曾给过答案。
哪怕她曾因此跌落云端,从头再来。
如今她是舒羽,眼下窦氏一局,她的选择依旧未改。
她早知世态凉薄,经历至亲背刺,她仍愿护住这一份真。
即使谋算天下,也不许人心荒芜。
逆旅独行之人,走得越远,越不能在长夜未央之时,失尽本心。
这便是她的道。
冷风袭来,卷动天际云影。
她眯起眼。
那堆叠如山的浓云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要倾颓而下。
大厦将倾。
她心里忽地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云层压低,街巷间人群熙熙攘攘,声音低沉。
风从长街尽头卷来,她敛了眸光,步履未停。
她顺着人流而行,远远便看见前方一片喧哗,人群簇拥之中,隐隐可见一纸新帖的告示。
她驻足,目光落在那张白纸黑字上。
和亲侍卫遴选。
前日在风云镖局,她便已听闻此事,心中已有计较——
这一局,本就是她于考录之时,私下推动设下的。
无声无息之间,局势已然朝着她预设的方向发酵而去。
倾城公主的及笄大典,琳琅,皇帝……
她熟悉这张棋盘上每一个的心思。
利欲、权谋、私心。
她早知,只要种子埋下,便有人会替她将局推到光天化日下。
所有该在场的人,所有该暴露的局。
都将,一一到位。
她垂眸,长睫掩去眼底锋芒。
她要见的人,要取的剑,要解的谜——
都会如她所愿,步步走上台前。
局势已成,但局中之人,未必都能走到最后。
她必须活着。
活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孤身归来。
与旧人对峙,于旧局之上,亲手落子。
将埋下的因果,一一拆解。
只有那时,她才算真正立于局上,有了执子对弈的资格。
这场迟来的棋局,终于要开始了。
她轻呼一口气,凝神细看。
心绪却在扫过最后一行字时,微微一滞。
——只遴选男子。
仔细想来,亦在情理之中。
既是及笄之礼,琳琅不愿旁的女子分去风头,无可厚非。
她收回目光,袖中指尖缓缓拢起,思绪已然沉入更深处。
这场局,不缺人,不缺棋。
缺的,只是她。
她于暗处已久,若想有机会当面对质。
那便……不能错过这个台面。
但要登上台前,需要有一张正当的路引。
女扮男装?
她微微眯起眼,盯着那一字一句的遴选规矩。
不好。
一来,束手束脚,逃不过贴身搜查。
二来,藏头畏尾,她不喜欢。
她不能走旁门左道。
戏台已经搭好,该来的人也都来了。
她必须合乎规矩、又出乎意料地——
在万人瞩目之下,走到他们面前。
思绪沉静翻涌。
顾清澄默默地在心中划掉了江步月的名字。
近来他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似乎要将她一眼洞穿。
还是远离为妙。
还有一个人……
她睫羽微敛,最终将目光投向了镇北王府的方向。
贺珩。
贺珩一定会去。
不仅是去,而是一定会参加侍卫遴选。
不为别的。
她的目光冷静,心中有了谋算。
自她夺了那一半虎符,镇北王被迫出走京城以来,贺珩已有三四年未曾见过其父镇北王了。
她知北霖少年帝王的脾性,善思多疑,镇北王一日不交兵权,贺珩一日不能离京。
但这场和亲——
途经边境。
这意味着,侍卫名册中,必须有人能顺理成章地走到镇北王辖下。
而贺珩,必然会来争这一线之机。
因此,即便皇兄心存忌惮,不愿放人,心思单纯的贺珩,也必然会来报名一试。
毕竟,这告示上,确实未曾明言禁止他贺珩参与。
只需设法,与他一道,堂而皇之地踏入大典。
便足以改局。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心念既定,顾清澄收回目光,拢袖转身。
长街人潮汹涌,秋风乍起,她逆风而行。
……
“我不要古董!”
“给我银子!”
“你们都是骗子!”
渐行渐远时,她听见了新的噪杂人声。
起初只是几声断续的高喊,很快便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风卷着嘈杂送来,越发清晰。
再转角,便是朱雀大街。
这条街巷本就喧闹,卖药郎中、说书人、江湖卖艺者……各色人等混杂其中。
顾清澄原本并不在意,只当寻常,径自往前走。
直到她听见了瓷器碎裂之声,尖锐刺耳,令人心头一惊。
紧接着,是着几声女子凄厉的哭喊:
“你们林氏钱庄兑不出银子来——”
“要我的命啊!”
顾清澄往前走的脚步停住了。
她驻足远望,果然,人群中喧闹的那一隅,赫然是林氏钱庄的门前。
平日里那扇朱漆招牌下,已被两三层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临盆在即的妇人跌坐在地上,怀中攥着两三张银票,哭喊着捶地。
她的身边,是一地碎裂的瓷器。
而四周,越来越多的人高举着银票,群情激奋。
银票,在秋风中翻飞。
一时间,街市如沸。
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事关林氏钱庄,她不得不凑近身子,找了个旁人注意不到的位置,凝神观察。
这家钱庄分号的掌柜已然站在门前,满头大汗,拱手劝道:
“诸位乡亲,今日兑银的实在太多,稍安勿躁……”
人群中立刻有人冷笑打断:
“少来这套!你们自己心里没数?”
“您怕是比我们心里清楚吧!”
“南海沉船,打上来的南海珠,可都是海伯手信认过的!”
“你们收了多少?这几天西市摊子上哪儿不是?”
“南海珠,一颗才五十两银子!只收现银!谁等得起?”
有人举着银票喊:
“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凭什么不让我们兑银子!”
“对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兑!”
掌柜急得直擦汗,连连摆手:
“不是不兑……是,今日兑银的人太多,账上,一时……”
那带头起哄的人立刻嗓门一高:
“兑不过来?你们林氏前阵子收藏珍楼的宝贝收得可欢快!”
“最近古董生意好,你林氏钱庄也没少赚钱吧!”
“就是,前阵子你们收了藏珍楼不少宝贝。”
“怎么有钱收宝贝,没钱给我们这些穷人兑银子?”
“我媳妇等着兑银子买南海珠,养孩子呢!”
那临盆妇人瘫坐在地,将手中银票摊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掌柜的——”
“我不是要去买什么珠子啊——”
“我家里有人等着救命的钱啊!”
“这么大的钱庄,怎么就不给我兑银子!”
她的哭声凄厉哀切,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剜进围观众人的心里。
一时之间,情绪被点燃了。
“就是!这么大的钱庄,竟然欺负妇人!”
“欺负穷人!”
有人开始敲打钱庄门板,有碎瓷砸落地面,裂成一地锋利碎片。
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骗子!骗子!骗子!”
“林氏钱庄兑钱!兑钱!兑钱!”
……
群情激奋中,顾清澄藏好了身形。
她垂着眼,任凭喧哗声在耳边轰鸣。
女学那日,林艳书与她说的话,和林艳书失踪前,当铺老板的话,一时间重叠起来——
“最近古董生意特别好,东西出手快。”
“得了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典当、变现都容易得多。”
海伯。
又是海伯。
她的心沉了下去,有些线索在脑海里一一拼凑起来。
这一场,看似偶然的骚乱背后,若真是有人引线点火——
那便不是一场简单的兑银风波了。
林氏钱庄不仅兑不出钱,而且兑不出的……
是穷人的钱。
穷人的钱不多,却是人心所系。
她心中一沉。
林家若失了人心,不仅是金银流散,连根基也会动摇。
而她,与林艳书已是明面上的盟友。
林氏若塌,她也难以独善其身。
她的眉头蹙起,快步向女学方向走去。
原以为,秋山之事,连上窦家,已是收尾。
如今看来……
不过小菜而已。
她去秋山那一日的预感没错。
这一局,从头到尾,就不是冲着林艳书来的。
如果说秋山想毁的是林艳书的名声,倒不如说……
她心中蓦地一凛,思绪贯穿。
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堂堂南靖官家窦氏,竟能将一场退亲风波闹得满城皆知。
这根本不是一场意气之争。
真正要斩断的,是林家与窦家之间,最后一丝周旋的余地!
林家失了窦家这条大船,便如浮萍无根,孤悬京中。
只需再一点波澜,便可顺势推倒。
这上门退亲的一刀,当真是狠毒无双。
认了,斩的是林艳书的生路。
退了,斩的是林家的退路。
一刀封喉,快准狠。
远比她预想的更绝,也藏得更深。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如果她推演没错的话,这一家钱庄的失守,只是开端。
正如钱庄动荡,受损的不止是金银账册本身,而是根基。
而平阳女学,明面上写的是林艳书的名字。
根基一毁,人心散乱,女学也有危险。
她心中一紧,步伐加快。
她必须立刻见到林艳书。
问清林家的真实情况,厘清眼下局势,才能定下翻盘之策。
若钱庄失守,不止林家步步趋险,她与之绑定,也必然被裹挟其中。
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局势尚未彻底崩坏,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秋风逆卷,街巷间尘土微扬,分明是白日,天色愈发低沉。
秋色渐浓,大厦将倾……
“一个月前。”
“我便被爹爹断了银票的兑付。”
林艳书端坐在顾清澄面前,神情有些仓皇,但依旧镇定。
“那时便已经没钱了?”
顾清澄抬眸问道。
林艳书摇摇头,语气笃定:“或许只是北霖的生意出了岔子而已”
“账上多少银子,我心里有数。”
顾清澄目光微动:“那为何北霖的钱庄银子突然紧张?”
林艳书咬了咬唇,缓缓解释:
“你曾说过,前些日子古董生意特别好。”
她顿了顿,回忆道:
“起先,是古董行情看涨,尤其是带海伯手信的宝贝,流通得快,价格水涨船高。”
“珍品源源流入北霖,各家典铺皆趋之若鹜。”
“我也是听了风声,想着早些出手,把自己手头的财产换成了现银。”
“总归不会亏了银子。”
她苦笑一下,话锋一转:
“可生意好,也引来了一批来当押、来求现银的人。”
“我们林氏素来谨慎,不轻易放贷,可来求的多是带着海伯手信的宝物——”
“藏珍楼、云彩轩,皆是我们多年交情的老客。”
“而且送来的,大多是极难得的珍品。”
“这种时候,若一味推拒,便是坏了声名。”
她垂下眼眸,声音低了几分:
“结果,那艘沉船竟来得这般突如其来。”
“别说南海珠,市上所有炒作过的宝物,几乎一夜之间折价大半。”
“而当初押出去的现银,早已难以追回。”
“催也催不回了……”
“更糟的是,这沉船一闹,大量新的古董客涌入北霖,只收现银,不收银票。”
她咬了咬牙:“北霖这边的钱庄库银,本就紧张,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再加上人人挤兑。”
“自然……”
她的声音微微哽住,漂亮的眼睛里泛满了忧愁:
“若是我在,定不容大哥二哥这般胡乱放银。”
“只可惜……他们贪一时快利,到头来却算不明白真正的账目。”
“便是如此了。”
“不过按照我家规矩,缺银的信,应当几日前就快马送到南靖了。”
顾清澄听着,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
“等你家里从南靖送银子过来,便无事了?”
林艳书急忙点头,似乎也在用力说服自己。
“是的。”
她下意识绞紧了衣袖,露出几分笃定而脆弱的自信。
顾清澄却没接话。
只是起身,唤来知知,低声吩咐:
“去,将女学诸生分阵列队,轮流守夜。”
知知点点头,并不多问,蹦跳离去。
林艳书怔怔地看着她,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
顾清澄回眸,声音平静清晰:
“钱庄一日兑不出银子。”
“女学一日……便无人可保。”
林艳书坐在那里,没有拦,却也没有起身:
“可是……银子就快到了。”
她喃喃道,像是自我安慰。
“按照我大哥的速度,最迟明日子时前,便能送到。”
“只要银子一到,便能重新开兑。”
“不至于的,舒羽……”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在让自己确信。
顾清澄静静听着,目光沉静。
她没有打断林艳书,只在灯下铺开一张空白宣纸,提笔,冷静地列起女学诸事要务。
一笔一划,毫不犹豫。
暮色渐浓。
远处街巷间,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喧哗声。
夹杂着叫骂、哭喊,持续有人在钱庄门前闹事。
声音被风送来,时高时低,压在这片低沉天色之下,更显得压抑。
女学内,知知们已按照吩咐,将诸生分阵列队,逐一调度起来——
年长学子搬动桌椅的闷响,年幼者细碎的脚步声,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半掩的门窗一扇扇合拢,落锁声清脆安定。
起初还有些慌乱,女学生们眼中还闪着惊惶,但很快,她们抿紧了嘴唇,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
她们不问缘由,只用稚嫩又坚定的方式,保护着属于她们的地方。
知知们来回奔走,低声叮嘱,忙而不乱。
一切紧张,却井然有序。
厅中,烛火摇曳,静得近乎凝滞。
光影里,林艳书依旧坐着,双手绞紧了衣角,唇色微白。
她始终坐在那里,指尖绞着衣角。
她在等,等子时的银车。
她执拗地相信,只要撑过这一夜,银车来了,一切便能回归正轨。
而顾清澄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多言。
她一笔笔将局势推演下去,将可能出现的破绽,一一补牢。
她们都在等子时——
作者有话说:达成成就:工作结束,激情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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