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问剑(完) 大不了,玉石俱焚。……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顾清澄的呼吸急促。
她的手指在明珠的碎屑上摩挲着,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圆润的明珠里包裹着的,是一块石头。
石头上刻着七杀星的纹路, 和七杀剑上的星纹, 一模一样。
石棺剧烈震颤, 顾清澄的后背抵着冰寒石面, 感受空荡荡的经脉在星辉中重新灼烧。
过去十五日誊抄典籍时, 昊天神力早已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了她的经脉走向。
而此刻,随着石头的出现, 灵台深处那道始终未被神力摧毁的桎梏,突然松动了。
这气息原本极其微弱, 此刻却正霸道地生长。
若昊天神力是灼目金光,它便是子夜凝成的霜色月华。
她认得这气息。
是七杀剑意——
时间回到九年前。
冷宫里的老太监伴伴, 曾攥着她冻红的小手,在雪地上划出第一剑轨迹。
伴伴说, 七杀剑,是杀戮之剑,招招见血封喉。
可惜, 母妃薨逝后, 再无一人提起这套不祥的剑法。
唯有伴伴跪在冷宫石阶上,用树枝在积雪里画出残缺的剑招——
那是被他改得更狠、更毒的杀招。
……这便是她的七杀剑。
剑意森冷, 招招见骨。
可此刻,当眼前石头的微光映在她的脸庞时。
经年的血腥气忽然淡了。
那些刻进骨髓的狠戾, 也恍惚间随着星纹微光化作流风回雪。
她看见那年冷宫的大雪,她用剑尖挑起一片雪花,在月光里碎成千万点银星。
原来,真正的七杀剑法该是这样的。
记忆中母妃舞剑的剪影与月光交融, 剑招锋芒不再是夺命利刃,而是照破长夜的皎皎月华。
两道银光在灵台深处相撞。
一道来自冷宫雪月,一道来自湖心石棺。
她听到灵台里长久的禁锢碎裂了。
禁锢碎裂的声音很轻,像春雪落进湖心。
酥麻自丹田泛起,转瞬归于死寂。
随着银光入体,她被昊天神力重塑的脉络正经历二次碾压——
墨迹被剜去,经脉被一寸寸封死,再次封上了玄铁般的禁锢。
十五天誊抄得来的内力如晨露蒸发,连疏通的筋脉也重新枯竭。
不痛,只是前功尽弃。
再也不能握剑了吗,
她本该痛彻心扉,可此刻,指尖却忍不住为喜悦而颤栗。
胸腔里似乎有某种更沉重的东西,高高举起,轻飘飘落地。
终于……干干净净了。
满身墨痕来时路,一身月色去时衣。
“轰!”
她颤抖着将指尖触向石头的刹那,听见了石棺开始碎裂、瓦解的声音。
顾清澄心中一惊,在碎石擦过脸颊的刺痛中,她却本能地俯下身子,将这块石头紧紧藏进掌心。
“舒念铸剑,取天外陨星为引,磋磨三载方得剑灵。”
石棺炸裂的气浪将她震起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浮起起抄过的典籍的字句——
原来,这块石头,就是舒念铸剑的陨星。
七杀星!
她来不及细想,深渊的漩涡已经将她无情卷入漩涡。
或许是经脉重新枯竭,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强烈的水流冲刷着她的寸寸肌肤,她的双眼紧闭,指节发白,却始终不肯松开掌心的陨星——
这是七杀剑的一部分,她已经失去了剑,不能再失去这枚剑引。
深渊从底部开始颤抖。
顾清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陨星在长久地共鸣。
这来自心底的共鸣,昭示着她与这铸剑石中的陨星,同根同源。
不知是石棺崩塌,还是水流强劲的原因,她感受到七杀的剑意,随着漩涡的飞旋,在逐渐攀升。
深渊暗流将她高高举起又落下,顾清澄蜷缩起身体,任凭暗流撕扯着肌肤。
她的痛觉逐渐麻木,在飞旋的漩涡中,她来不及意识到,这强烈的剑意,悄无声息地在她的体内,刻下了一道新的痕迹。
……
沉重的水压蓦地一轻,有地宫灯火的光线,隐隐约约地透过湖面洒了下来。
这是光,她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光了。
顾清澄被光线微微地刺痛眼皮,她睁开眼。
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底部的深渊。
她竟这石棺炸裂的力量冲离,被暗流托向了湖心。
若非湖面还在泛起波澜,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
湖水穿过指间的时候,顾清澄心中一惊,低头发现掌心紧握的陨星,竟不见了踪迹。
她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带着七杀星离开深渊。
她心中焦急,在水中疯狂翻找,不仅没有找到陨星,甚至在崩塌的岩层里,再也看不见深渊的入口。
顾清澄怔怔地望着粼粼湖水,怅然若失。
再也见不到了啊。
经脉再次枯竭的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竟依旧能在湖水里停留呼吸。
就好像,这具身体本就来自深渊……
此时,长久死寂的地下湖面,出现了微微的波澜。
谢问樵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厢房的大门。
还有一日,舒羽的经脉就将被昊天神力彻底疏通、重塑。
之后,她将能够代替舒念,继续去完成,复辟昊天王朝的……
未竟之路。
机括轰然作响。
谢问樵落入地宫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没有看见安静誊抄的舒羽。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视线落定之处,他只见一片狼藉,泛黄的典籍堆叠如山,散落的宣纸与墨迹未干的抄本散落其间,一叠白宣突兀地铺陈着。
他走近桌案前,只见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如群蚁排衙,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谢问樵定睛一看,这叠白宣上誊抄的,哪里是典籍,满纸都是同样的、力透纸背的墨字:
七,杀!
从簪花小楷到肆意的行书,最后演变成狂草般扭曲的笔触,他仿佛看见了书写人颤抖的指节和无法控制的情绪。
他眼神一凛,忽地明白了什么,毫不犹豫地双手结印。
道袍展开,四面罡风骤起,掠过地宫中的每一个缝隙,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藏身之处。
他有些担忧,若真是深渊里封印的那个东西。
那么舒羽现在恐怕凶多吉少。
明明那不祥之物早已永眠深渊,为何竟夺舍了舒羽,写下了这满纸荒唐。
搜寻无果后,他不得不将视线投向了地下湖。
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罡风掠过湖面,谢问樵在地下湖心,果然看到了漂浮的舒羽。
她的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一看就是经历过极大的痛苦。
但此时此刻,她的睫毛低垂,双目紧闭,神情十分安静。
谢问樵的罡风将她带到了岸边。
他想起了自己的猜测,心中有些紧张。
“舒羽。”
无人回应。
谢问樵的眉头拧成一团,他看着眼前沉睡的少女,伸手搭上她的脉搏。
前十五日在她体内悄然流淌的昊天之力,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甚至,连他借抄录之机于她体内种下的墨痕,都被另一股霸道的力量连根剜去。
墨痕一散,昊天之力再无根可依,无法复得。
但这不是最狠的。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墨痕被一一剜去后,她的经脉再无一丝完整之处。
……废了。
他精心呵护的,舒念的继承者,舒羽。
此时的经脉已经千疮百孔,再无转圜余地。
废了。
他苍老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难过。
不是悲悯,不是悲情,是难过。
天才少女,泯然众人矣。
他看着飘落满地的七杀纸页,将目光落向了湖心。
原来他步入厢房时,感受到的波澜是真实的。
深渊动了。
年逾古稀的谢问樵,第一次无力跪坐在地。
为何深渊这一次,没有镇压住那不祥凶煞。
他一刹那苍老至极。
谢问樵低下头,伸出双手,最终,结了最后一个印。
这枚印,落在舒羽身上。
“舒羽。”
他低声道。
少女的双睫微微颤抖,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蹙起了眉。
“我叫顾清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
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谢问樵那张难过的脸。
胡须稀疏,眉毛耷拉,脊背佝偻。
再也不是初见时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
她看着他,心中了然,默默地了周身的经脉。
千疮百孔,空空荡荡。
两人相对不言,但此时都已心如明镜。
顾清澄眼里有暗芒闪过。
“老头动了贪念。”
顾清澄看着谢问樵,直截了当道。
“若非你执意要我去继承所谓的,昊天王朝的使命。”
“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
谢问樵没说话,她的语气里却带了一丝讥诮。
“你费劲周章地布下杀阵,让知知们护我周全。”
“起初不过是觉得我资质出众,是个好学生。”
她笑着,继续道:
“师徒缘分本就不可强求。”
“可你偏在触及我的身世时,动了贪念。”
“拿我做刀,去守护你信仰的昊天。”
“我不喜欢。”
她心平气和,谢问樵此时却最看不得这心平气和:
“你既身负舒氏血脉……”
谢问樵的尾音被顾清澄无情打断:
“嘘。”
“我叫顾清澄,不是舒羽。”
“不是你们要找的舒念的继承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
“还有你们坚持的昊天王朝,止戈为武。”
“我顾清澄,毫不在意。”
“我宁可自毁,也不牺牲。”
“大不了,玉石俱焚。”
她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仿佛这废了的身体是恩赐的解脱。
谢问樵眉毛一颤,不禁问道:
“你是自愿……自毁的?”
顾清澄看着他笑,谢问樵从她的笑容里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
“你不是最想恢复武功吗?”
谢问樵心有不甘,舒羽自毁之后,再也无人继承舒念的血脉了。
顾清澄笑出了声。
“我不想。”
“我只想杀人。”
“现在,多了一个你。”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身的威压骤然变强,谢问樵与她相对而坐,只觉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
谢问樵的颈侧泛起凉意,可当他指尖抬起时,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此时不过是一个废人而已。
少女的杀意骤敛,无辜地看着谢问樵惊弓之鸟的样子:
“可惜啊,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与她无关。
白发苍苍的谢问樵无法接话。
他不得不承认,顾清澄说的没错。
几十年的光阴足以消磨所有妄念,他早已退隐多年,无心凡尘。
可当他推演出舒羽身世的刹那,隐藏在心底的,第一楼传承多年的夙愿,突然重新燃起。
他需要一把和舒念一样锋利的刀,去守护昊天王朝灭世至宝的秘密,避免生灵涂炭,甚至是……让昊天复辟——
第一楼学子,为苍生计,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舒羽的宿命。
可眼前的少女反复地说,她不叫舒羽。
但他不想听。
她的经脉,是极佳的昊天神力的容器,只要神力觉醒,容器自会明白守护苍生的意义。
在苍生面前,个人意志不过是蝼蚁。
为什么她不明白?
她这么想恢复武功,却宁愿自废经脉,也不愿承袭这无双神力。
谢问樵与她相视而坐。
顾清澄笑靥如花,无辜坦然。
坦然到他的心里丛生出愧疚来。
良久,谢问樵叹了口气。
“罢了……”
“此事皆因我而起。”
“你先好生歇息,明日此时,我会来看你。”
他拂袖离去的刹那,顾清澄敛了笑意。
看着谢问樵苍老憔悴的身形,她的心里,终于浮现了一丝快意。
她又不傻,怎么会真正的自毁?
她仰躺在满地白宣上,舒展着被水浸透的身躯,她的心跳强而有力——
这具身躯里,藏着比昊天神力更危险的东西。
湖水平静无波,石棺已碎,深渊已埋,周身经脉看似已经枯竭,而这枯竭的表象下,藏着七杀剑意新开辟的脉络。
这剑意不仅霸道地剜去了原先经络的墨痕,更横冲直撞地试图为自己凿出第二套经脉走向。
不因别的,只因藏在湖底明珠里的,不止是陨星本身,还有舒念的毕生修为。
这强大的修为此刻正蛰伏在她的血脉深处,如同等待出鞘的剑胚,不断地在原有的经脉基础上,微弱而缓慢地雕刻着全新的走向。
在第二套经脉重塑之前,包括谢问樵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看出,她拥有了异于常人的第二套经脉。
来自于,和她血脉相连的舒念的,第二套经脉。
她仰望穹顶微光,感受着七杀剑意在身体里缓慢地成长雕琢,却不由得思绪渐深。
在她的记忆里,母妃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这意味着,舒念在入宫之前,曾将一身的七杀剑意剥离,封入这皎皎明珠之中。
从此,马尾绾作云鬓,握剑的手戴上金丝护甲。
她成了史书里那个死于瑶光殿大火、连名讳都没有的……
先帝淑妃。
或许舒念,才是真正的自毁。
她给自己留下了七杀剑,留下了毕生修为,却唯独毁掉了自己。
顾清澄坐起来,眼睛微眯。
明天,她需要谢问樵的一个条件——
作者有话说: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三个字:继续写。
第42章 不醉(修) 江步月漂亮地笑起来。……
这一夜, 江步月满身酒气回来。
“殿下?”
黄涛站在门前,看到倾城公主的车马在门前缓缓停下,车上下来一位小厮, 将一身白衣的江步月送下了车。
“怎么是倾城公主的车驾?”
江步月站在风口, 面无表情地抚了抚衣袖。
“没有。”
他声音冷淡, 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厌倦, “我不过是醉了。”
黄涛知殿下虽在北霖为质, 却素来洁身自好,今夜这般定有隐情, 不由担忧道:“您怎么没有提前服那解酒的紫参丸?”
江步月低头,自嘲般地笑:
“此次家宴, 陛下只留了我与公主二人。
“我若不醉……”
“陛下要让您醉,不得不醉。”黄涛心头一跳, 慌忙低下头,不再继续这话茬, 径自扶着殿下在月亮门前的石桌坐下,匆匆去库中取紫参丸。
当黄涛再回到小院的时候,却看见江步月的眼里失去了清明。
月光淡漠, 竹影横斜。江步月垂着头, 白衣袭地,单臂撑着身子, 束发玉冠也随之垂向一侧,漆黑发丝垂落于胸前。
他呼吸平静, 指尖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喉结。
似乎,在回味一把曾经抵上他咽喉的利刃。
“你说,真的有人能彻底消失吗?”
江步月抬眼,平日疏离淡漠的眉宇, 此刻眼尾染红,透着浓郁的不甘与醉意。
“殿下……”
黄涛捧着清茶与药瓶走近,却识趣地收了声。
他知道,只有借着这股酒劲,殿下才允许自己提起那个平日里讳莫如深的“她”。
江步月并未看他,目光落在虚空中,声音沙哑:
“陛下中途离席。公主命我相随,闲游赏月。”
“公主说,今夜月色很美。
“她亦……心悦于我。”
他的笑意里泛起几分凉薄的无奈。
“可我不喜欢看月亮,更不喜欢听谎话。”
说到此处,他指尖随意地扯下腰间那枚象征婚约的双鱼香囊,随手扔在了布满灰尘的石桌上。
“所以我便醉了。”
黄涛俯下身子,小心地替自家殿下将香囊收好。
清醒的时候,总要用到的。
“殿下,您醉了。”黄涛将醒酒汤递过去,低声道,“属下帮您扶正玉冠,早些歇息吧。”
江步月却忽地将头偏开,黄涛的手蓦地一空,玉冠从指间跌落,摔落在地,碎成一片。
“别碰我。”
江步月语气骤冷,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捡起一片边缘锋利的碎玉。
“你也觉得我该顺从?”
他眼眸微眯,看向黄涛,“过来。”
黄涛背脊发凉,却不敢违抗,硬着头皮走到殿下身前。
下一秒,江步月指间的碎玉,抵在了黄涛的咽喉上。
黄涛呼吸一滞。
江步月却看着那截脆弱的脖颈,极漂亮地笑了起来。
他向来克制隐忍,此刻却借着酒意,终于释放了心底压抑的暴戾与……渴望。
这一笑,飞眉入鬓,似将漫天星月的清辉都揉碎在眼底,风流而危险。
可惜他对面是惶恐又不解风情的黄涛。
“殿下……。”
碎玉因体温变得温热,黄涛却觉得喉间冰凉,身上汗毛乍起。
“怕什么?”江步月眉梢轻挑,指尖微微用力,让那碎玉在皮肤上压出一道白痕。
“这种感觉,不真实吗?”
他低声呢喃,仿佛透着眼前的人,在看另一个影子。
“那日你也见得,小七便想如此杀了我。”
“殿下,她是个废人……”黄涛压抑道。
闻言,江步月指尖一转,碎玉刃口回落掌心。
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江步月意兴阑珊地松开手,碎玉落地,化为齑粉。
“是啊。
“太弱了,杀不了人。”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嘴角却还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但看见她的时候,我却觉得,也许还能找到‘她’。”
黄涛听得云里雾里,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您是说……那个女杀手小七,和‘那位’有关?”
他试探着问:“那殿下,我们要去寻那个小七吗?”
江步月睁开眼,眼底的醉意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静默。
“不寻。”
只有两个字,斩钉截铁。
江步月理了理松散的衣襟,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润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满身戾气的人从未存在过:
“我的未婚妻,只能是‘倾城公主’。”
“至于小七……
“用过的刀,何必惦记?”
黄涛心中大石落地。
他知自家殿下于异国为质,自小孤独凄苦,幸得过去的倾城公主庇护,故而有过一丝情意。
但在他看来,这情意终究不能乱了归国的棋路——
局势变了,如今自家主子不必再入赘北霖,将要以南靖四殿下的身份迎娶倾城公主。
是倾城公主便对了,管他壳子里是哪个人呢。
他看着江步月松垮的衣袍,心里满是敬佩与心疼。
敬他于混沌之中,仍将家国大业置于儿女情长之上,怜他前途无限,却唯独护不了心爱之人。
但这样的江步月,才是他黄涛誓死追随的,南靖黄氏押注全部身家暗中相助的,南靖四殿下。
他的思绪再回来时,江步月的眼神已经变得清明。
清茶已饮,紫参丸已服下,黄涛竟有些分不清江步月到底是醉还是醒。
“海伯的人,还有几日到?”
江步月整理着衣袖,醉意消弭无踪。
黄涛俯身答道:
“回殿下,海伯信上说,他亲自来了,三日后,邀您去藏珍楼赏一批新到的宝贝。”
“藏珍楼何时换了东家?”江步月轻笑道,“你们黄氏经商手段倒是非凡。”
黄涛腼腆道:“都是海伯的功劳。现今,南靖的古玩奇珍自不必说,便是这北霖,过半的古董商行,走的也是我黄氏的货。”
“对了,”黄涛微微欠身,“那玉簪也给镇北王送去了。”
江步月抬眸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他让人给您送回这个。”
黄涛从怀里摸出一个匣子,江步月接过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地图,和一把粗粝的匕首。
江步月看着地图,眼底闪过一丝波澜。
“图穷匕见。
“有意思。”
黄涛的声音变得凝重:“殿下,镇北王的意思是……”
江步月的指尖抚过着匕首的钝刃:“他在等吾,为他开刃。”
“但凭殿下吩咐。”黄涛有些激动,耳尖微红,欠身行礼。
江步月看着他,将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一处:
“钱路通衢,吾欲取……”
“南靖林氏。”。
顾清澄坐在书院的厢房里,与谢问樵对视。
既然明面上的经脉已废,谢问樵也没有必要留她在地宫。
人总是矛盾,譬如谢问樵,他本就年逾古稀的容颜又苍老了十岁,他现在心里对顾清澄,只有愧疚——
他向来心善,偏有那一丝复辟昊天的固执与野心,此番若非他的野心作祟,顾清澄也不至于如此彻底地变成废人。
“你最近有没有派人去喂我的马?”
这是顾清澄问的第一个问题。
谢问樵眉毛耷拉着:“只只每天都去。”
“她个子小,踢不到她。”
“你还有没有办法治好我?”
这是顾清澄故意为之的第二个问题。
谢问樵的表情果然变得更加愧疚:“没有……”
顾清澄的眼睛抬起,满是悲痛:“你对昊天重情重义,可如今,你才是昊天的罪人。”
“你不仅毁了我,还负了孟沉璧。”
谢问樵的脖子快要缩进肩膀里,他愧疚极了。
“无妨,我原谅你了。”
顾清澄将手送给谢问樵,示意他把脉。
谢问樵凝神闭眼的时候,顾清澄冒险赌了一把,暗自驱动了体内刚刚镌刻了几寸的七杀剑意。
谢问樵的表情依旧沉重悲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顾清澄心中一宽。
“不过,你的经脉虽然千疮百孔。”谢问樵还是开了口,“先前种下的禁锢却没了。”
“如今气血通畅,不会再活不过秋天。”
谢问樵在给自己找补,大意是他起码用昊天神力救了顾清澄的命。
顾清澄不理他,又伸出一只手。
“还我。”
谢问樵一愣:“什么?”
“我的剑。”
谢问樵胡子抖了两下,试图补偿:“废铜烂铁而已,要它作甚,我晚些为你取一把好剑。”
顾清澄拒绝了他,并试探道:
“那你可知,七杀剑在何处?”
谢问樵眼皮一抖,摇摇头:“七杀死了之后,七杀剑,或许在皇宫里……又或许,赔给了南靖。”
顾清澄知他所言确有可能,毕竟三皇子死于七杀剑下之事,北霖必须得给个交代。
但她还是想拿回七杀剑,如此才能更好地修行体内的七杀剑意。
心念至此,她决定将所有危险的念头都在谢问樵面前隐藏,在谢问樵面前,她将永远是一个令他愧疚的废人。
她考虑过报复谢问樵,但如果杀了他,知知们将无家可归,更何况,谢问樵的身份,比他这年逾古稀的性命有价值得多。
她清了清喉咙,正色道:
“拜谢大夫所赐,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谢问樵的眉毛继续耷拉。
“所以,我有几个要求,不知神通广大的谢大夫可否应允?”
谢问樵的眉毛扬起。
“我想活下去。”
顾清澄道:“既然倾城公主正主已经上位,那我这个废物替身,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所以,请您帮我保守秘密,毋要泄露我的身份,尤其是……宫中,这是其一。”
谢问樵知道宫中草菅人命的德行,觉得顾清澄所言合理,便点头承诺。
“其二,我既已是废人,行走江湖难免被人欺凌,我想要第一楼的庇护。”
谢问樵知她说的是象征第一楼弟子身份的止戈令——止戈令出,不动干戈,若非穷凶极恶之人,无人愿摄第一楼锋芒,自会留持令者一条性命。
谢问樵再次颔首,舒念为第一楼赴汤蹈火,第一楼庇护她的女儿,本就在情理之中。
“最后,我想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
“比如,聂长老的武功,再比如,您的乾坤阵——”
谢问樵这次不颔首了。
“你经脉已废,内力全无,习武做什么?”
“强身健体。”
“第一楼学子只能修习一门!”
“我不是学子,我是谢大夫的治好的废——人——”
“……乾坤阵更需要内力。”
“无妨。”
顾清澄眼神雪亮:“我更想学您当年,如何用八百兵卒,退万人精兵。”
“学这作甚!”
“这不是您最初找我的愿望么?”
“做知知们的大将军。”
“师徒缘分,这就来了。”
谢问樵的眉毛胡子同时扬起,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并无一丝废人的自觉与消沉。
“不答应也行,我现在小有名气,明天我就出去讲讲,谢大夫是怎么把我治成了废——”
“行了!闭嘴!”
谢问樵闷声道:“就这三条,休要得寸进尺。”
顾清澄歪着头,看着眼前被迫认命的谢问樵,心底却再次闪过孟沉璧的那张字条——
谢问樵都不知的秘密,孟沉璧却如何能算到,甚至引导自己继承七杀剑意?
当她思绪渐深时,吱吱蹦蹦跳跳跑过来:
“爷爷,外面有个林姐姐闹了好多天了。”
“她说您把酥羽姐姐治死了。”
“要把您的画像写成大字报,贴满上京城呢!”
“爷爷,咱们是不是要出名啦!”
第43章 事业 女娃读书不要钱啊?
顾清澄见到林艳书的时候, 林大小姐正带着庆奴和一众家丁候在书院门口。
“舒——羽——”
小算盘的声音叮咚响起,林艳书穿着精致的雀羽石榴裙,远远地踮起脚, 裙摆抖动, 像只漂亮的小孔雀。
顾清澄走出门,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 也忍不住陪她笑。
“谢大夫真把你治好啦?”
顾清澄点点头道:“是的, 不过谢大夫说,我经脉不通, 恐怕以后不能再习武了。”
林艳书闻言,神情沮丧了一霎, 却又很快豪迈地拍拍顾清澄的肩膀:
“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跟着本小姐混,没人能欺负你。”
顾清澄看着她发颤的珠花, 忍俊不禁:“不是林大小姐在城外包场茶摊的时候了?”
“哎呀你。”林艳书笑脸僵住,佯怒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清澄眼带笑意,却听得林艳书摆正了神态,认真地问:
“那接下来, 舒羽你有什么打算?”
顾清澄摇摇头:“还没想好, 可能会先在书院暂住。”
她有一些危险的计划,这些计划并不打算说与林艳书听。
“那太好了!”林艳书眼睛一亮, 一把牵着顾清澄衣角,要将她带上自己的华贵马车。
“这是去哪儿?”顾清澄摸不着头脑。
“来了你就知道了。”林艳书故作神秘道, “本小姐最近干了件大事,缺个压得住场的帮手。”
“林大小姐也有需要帮手的时候?”顾清澄任她拉扯着上车。
车帘放下,庆奴扬起马鞭,小声附和道:“我们小姐要做件大事, 很厉害的——”
“看吧,是不是很厉害的!”
马车绕过了几条街巷,林艳书带着顾清澄在一个大院前下了车,在一块红绸盖着的,朱漆大牌匾前站定。
“很厉害……这是什么。”
顾清澄看着满脸得瑟的林艳书,试探地捧场:
“比你那块林府的牌匾还大呢,林小姐是要做一番大事业啊!”
话音未落,林艳书转过身,一把将红布扯下。
红布垂落,四个漆金大字苍劲有力,映得林艳书白嫩的小脸都添了几分神气。
“平,阳,女,学!”
林艳书一字一句地念出牌匾上的大字,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顾清澄看看豪迈的金字大招牌,又看看林艳书的笑脸,点头给予肯定:
“果然是大事业。但是这牌匾,为何与酒楼一般……气派?”
林艳书摩挲着牌匾上的“女”字,自得道:“办女学是件神气的事,当然要越气派越好!”
“平阳女学”四个漆金大字熠熠生辉,顾清澄深以为然。
“那为何取名平阳女学?”
林艳书认真道:“唐代平阳昭公主,曾散尽家财组建娘子军,助高祖开国,功绩赫赫,我心向往之。”
“所以冠以‘平阳’之名,希望我辈女子能效平阳,出闺阁,展身手,立天地!”
她说完这些话,脸上的红云飞起,比耳畔的红玛瑙光华更甚。
“好名字!”
“林小姐志怀高远!”
这一番说辞慷慨激昂,顾清澄不由得感叹林艳书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无限的能量。
但顾清澄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弦外之音:“你说,平阳公主曾散尽家财,那你……”
林艳书点点头:“不错,我的平阳女学,不收寒门女子的束脩,还管吃住!”
林艳书出手阔绰,顾清澄肃然起敬。
趁着顾清澄的折服之色,林艳书悄咪咪地凑过来,眨了眨眼睛:“还记得要帮我个忙吗?”
顾清澄垂眸:“不记得。”
“平阳女学,欲礼聘女状元舒羽——作首席教习!”
“林小姐莫要乱称,书院魁首分明是肖锦程。”
“我不管!若你不来坐镇,这女学真要开不下去了!”
顾清澄环顾四周:“这女学尚未开课罢?”
林艳书衣袖轻扬,十余家仆应声抬箱,鱼贯而入。
她指着箱子们,如数家珍:“这五箱是我的藏书,这三箱是羽箭弓弩,这两箱是乐器……”
“你看,我早就准备好了,万般俱备,只欠女状元的东风,偏偏你在谢大夫处盘桓了数日,急煞我也。”
林艳书的眼神一动:“明日,就明日开张如何?”
顾清澄不自觉退后半步:“明日我另有要务……”
“那我便去举报,教时院长知晓,那肖锦程赠你的江公册子,分明是从我里这顺去的!”
林艳书歪着头,脆生生地威胁。
顾清澄看着林艳书含嗔的眉眼,无奈叹息:“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这几日,她还要按照谢问樵的指引,去寻第一楼教授武学的长老聂蓝。
“那便不拘时辰,能来则来,反正开张的时候,你定要来坐镇。”
顾清澄还要拒绝,只听得林艳书豪横道:
“我一日给你十两银子!”
今时不同往日。
自幼养于宫中的顾清澄立刻决定,为五斗米折腰。
语音未落,庆奴恰到好处地捧着账册碎步而来:“小姐,书局的崔掌柜说……”
“知道啦知道啦!”林艳书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照常采买便是,明日去城东当铺,把我那对翡翠镯子典了。”
“对了,毋要让我二哥知晓了。”
“庆奴明白。”
顾清澄看着他俩一唱一和:
“……算了。”
“我原也不打算收你一个铜板。先说好,我能来便来。”。
翌日。
“他张婶,朱雀街拐角的大院儿被人赁了,你知道不?”
“就这家嘛,我看张罗好一阵子,不知道是个啥行当。”
“嗨!”张婶磕着瓜子不忿,“这地段,还能有啥子嘛。”
一口瓜子皮落在地上。
“你看好你男人,兜里这点子儿,昨个被红袖楼掏空了,今个怕要把腰子都赔进这绿袖楼去!”
“会不会说话呢!”王妈攮了张婶一下。
“说实话恁还不爱听,哪不然呢,这地段除了吃喝嫖赌,整那红袖绿袖楼的,干啥不赔钱?”
“别贫了!今天开业呢,东家来了……”
“怎么是个女娃!”
挂着鎏金小算盘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下时,水泄不通的人群自觉给新东家让开一条道。
穿着雀羽石榴裙的林艳书从车上下来,今天的她打扮得格外精致,裹着雪狐围脖,毛尖闪着银光,和发间珠翠雀羽攒成的步摇交相辉映,活像只抖擞羽毛,急着开屏的小孔雀。
“是南靖林家的小姐啊,前日里考进书院那个……”
“她爹也不看着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啊。”
林艳书的出现显然超出了诸位看客的预期,身为南靖林氏的掌上明珠,抛头露面已是稀奇,如今更盘下了朱雀街如此热闹的地段,这么大的手笔,这位娇娇小姐总不会要开花楼吧?
“各位街坊——”
林艳书端端正正地和看客们行礼。
“自书院考录以来,我见许多女子或因家贫失学,或因礼教困守闺阁,白白失去了许多读书向学的机会。”
“而我林艳书,如今既是书院学子,更是诸多女学生之一,今日便在这朱雀大街上,为诸学生开个先例!”
她的声音清澈,掷地有声,小算盘叮当地响,她腰背挺直,准备接受看客们期待的眼光。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愣了一霎,竟不知林艳书说的是什么。
然后稀稀拉拉地响起了零星喝彩声。
“好!”
“真好!”
林艳书杏眼瞪得溜圆,似乎对未达到预期的赞美有些错愕,不过她并未泄气:
“有请一考动京都的舒羽与我同揭匾额!”
林艳书毫不留情地将藏身一侧的顾清澄拽出来,推至人前。
台下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这是女状元舒羽!”
“林小姐好大的排场!”
上次考录放榜时围观的老妪,这次又挤到了前排,嗓门比铜锣还响:
“俺家幺儿从边境捎信回来了,说他一切都好。”
“舒状元身子可大好啦?”
“是啊……舒状元身子可好些?”
“托诸位的福。”顾清澄心头一热,拱手行礼道:“这状元乃是肖家公子,毋要折煞舒羽了。”
随着人声渐沸,她只是话锋一转:
“诚如前些时日,我等虽处这安宁京都,却对边境战乱的亲人牵肠挂肚。”
“时局动荡,人人当自保,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要学安身立命的本事,方能自保,求存,传家!”
“诸位家中若有失学女子,尽可托付林姑娘!”
顾清澄转过身,与林艳书笑着对视道:
“林姑娘这份赤诚,满京城再寻不出第二份——请!”
在林艳书发亮的眼神里,庆奴抡起系着红绸的锣锤。
“铛!”
嘹亮的铜锣声穿过人群,响彻了朱雀大街。
林艳书踮起脚尖,在热闹的铜锣声里,手臂一展,红绸飞扬。
漆金大牌匾映入所有人眼帘。
“平!阳!女!学!”
“今日开张!”
她清亮的声音穿透锣声:
“寒门女子,免束脩,包食宿——”
话音一落,台下的众人再次炸开了锅。
“女娃读书不要钱啊?”
张婶忍不住带头问道。
林艳书用力点头:
“不要钱!”
“舒先生主教书法礼经,本姑娘亲授数术乐理,另有善骑射的娘子军教头候着!”
王妈听了林艳书的话,忍不住扯了扯张婶的袖子:“听听,人家办的是正经女学,亏你编排人家绿袖楼。”
张婶啐了口瓜子皮:“就你实心眼。”
“那她靠啥营生?”
“占着最好的酒楼开女学。”
“还供吃住。”
“这不明摆着……不收男童,专招寒门女娃。”
“那青楼也供吃住,还教唱曲儿呢!”
她嗑了一口极脆的瓜子儿,这最后一嗓子没收住,愣是压过了人群,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张婶嘴里的瓜子仁掉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准备进新副本咯,女学是开端,后续不止于此,我没有写群像的初衷,但私以为重要角色应该有自己的成长线,这样才能配得上女主的成长速率。
第44章 难题 本小姐何曾短过银钱……
林艳书算尽了账册, 算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唯独漏算了张婶的这张嘴。
流言便是如此,一人行差踏错,众人皆以恶度人。
整个开业礼在一片看似春风和煦, 实则心照不宣的光景里结束了。
“气死我了!”
“她怎么能这样!”
“她不也是女子吗!”
华丽空旷的大堂内, 林艳书跺着脚在顾清澄面前打转, 雀尾晃得人眼晕。
庆奴蹑手蹑脚地放下手中铜锣, 去给自家小姐煎茶, 却被林艳书揪住了衣领。
“有人报名吗?”
“有女学生来问吗?”
她焦急得脸庞发热,一把将银狐围脖扯下, 塞在顾清澄怀里:
“什么!没人!”
“我可是算得好好的!这里是最好的门脸,一日客流逾百人呢!”
她话音刚落, 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踱了进来。
远远地酒气扑进了众人的鼻子,醉汉靠在大门边, 扯着嗓子道:“妈妈呢!”
“我要一间上房……再给我点几个姑娘!”
醉汉显然是习惯了花楼的众星捧月,对冷冷清清的大堂不太适应:“会不会做生意啊, 你就是妈妈吧——”
他迷迷糊糊地点着眼前娇小的少女,定睛一看,眼里泛出色光:“妈妈的姿色也这么好, 要不……妈妈你亲自上也行……”
“嗝……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所谓的“妈妈”不是别人, 正是满脸怒容的林艳书。
“嘭!”
下一秒,醉汉的身子飞了起来。
一直沉默的顾清澄, 挡在了林艳书身前。
一拳。
顾清澄低着头,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袖口。
“小娘皮!”
醉汉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大嘴磕到门槛,掉了一颗大白牙。
“想屎啊你!”
醉汉恶狠狠地抬起头,辱骂刚刚出口,却发现自己说话漏风, 他神色一变,伸手在地上摸索,摸到了那颗掉落的牙齿。
这一摸,酒也醒了一半。
“你栓个什么东西!”
醉汉愤然起身,看清了眼前的妙龄少女,更加羞愤交加:“也敢阴老汁!”
他把牙反手揣进兜里,摸出来一把匕首,眼里露出了凶光。
“隔壁红袖楼的小小知道不?”
“高官的女儿,稀罕不,嘿嘿……抄了家也得卖身!”
“昨个哭哭啼啼地不肯从,老汁一声令下,丢进马厩里关了一夜。”
他色眯眯地笑着,用匕首指着二人:“有钱,谁都能睡。”
看着眼前少女们不太好的脸色,醉汉浑然不觉,退了两步看了看牌匾,笑得更加放肆:
“我当是什么呢!”
“平阳女学!哈哈哈哈哈哈!”
“开在这红袖楼边上,挂羊头卖狗肉啊?”
“小娘皮脑子蛮好使的,这读书姑娘的滋味啊,不一样,不一样哦。”
“几个钱啊?老汁付得起。”
他正笑着,手中却蓦地空了,那匕首哪还在手里!
醉汉一愣神,寒星在空中一闪,顾清澄将手中匕首轻弹,掷给了一旁静候的庆奴。
庆奴点头会意,一阵清风掠过,他出手的速度已然快过醉汉的意识。
血珠滴落。
醉汉只觉一阵剧痛从裆下传来,他低头定睛一看,只是一息,原本在手中的匕首,此刻不正不歪地扎在自己的两腿之间。
“啊——”
剧痛骤起,醉汉惊恐的呻吟声穿透了大堂。
“我的命根子!”
他双手本能地慌乱地向下捂住剧痛之处,却让那匕首扎得更深,通红的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睛,全身止不住地因疼痛而发抖、抽搐。
“你们……不得好屎……”
林艳书厌恶地挥手,家丁们鱼贯而出,将醉汉抬起,像死鱼般带着匕首送了出去。
醉汉血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林艳书。
林艳书只觉脏了眼睛,傲然道:
“跟我比有钱?”
她拍了拍手,走上前来,与顾清澄并肩。
“有钱,本小姐谁都敢阉。”
……
闹剧收场。
庆奴带着家丁们将醉汉趴过的地方反反复复擦洗了几十遍。
林艳书只是短暂地支棱了那么一下,就卸了方才的气焰,现在半个人都要挂在顾清澄身上。
“是他先动的手,他好恶心!”
“他不会报复我吧呜呜呜!”
“我是不是做错了呜哇哇哇……”
顾清澄低下头,看着拽着她衣角的林大小姐,对上了她泪汪汪的杏眼:
“你没错,错的是他。”
林艳书始终拽着她的衣角不肯撒手。
顾清澄只能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鼓励道:
“林小姐现在也是女学的先生了。”
“今日林先生门前立威,正彰显了平阳女学的风骨。”
然后扶正了林艳书的肩背,让她安心坐好。
“女子立业,如逆水行舟,不容宵小随意污蔑,”
“尤其是在这灯红酒绿之地,林先生更要成为中流砥柱才是。”
林艳书整理裙裾端坐后,顾清澄才正色道:
“要让世人知晓,平阳女学的先生,教得了书,更握得稳刀。”
“有雷霆手段,才能荫庇更多的女子。”
林艳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才定了心神。
过了一会,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
“可是……”
“可是我只是个光杆先生,没有学生啊!”
庆奴此时端了林艳书最喜欢的雪煎山间翠来,华贵典雅的学堂里,就剩顾清澄与林艳书两人。
顾清澄看着林艳书,思忖片刻,开口道:
“其实,那个张婶说的,也不无道理。”
“有什么道理嘛。”
顾清澄抿了一口茶:
“世道艰难,贫寒女子若求存身学艺,原本只有风尘之地可栖。”
“所以,女子们若想谋个清白出路,平阳女学便是她们安身立命的净土。”
“不过眼下成见如山,你要找到一个,破冰之人。”
林艳书陷入沉思,忽地眼睛一亮:
“方才那个醉汉说……”
“红袖楼的小小,原是获罪高官的女儿。”
“如今,尚被他关在马厩之中。”
顾清澄抬眸,知林艳书所提的这小小,原是户部侍郎楚凡的独女,楚小小。
前段日子的南北边境流寇之乱,根本原因是户部的赈灾粮的亏空,以致于辗转月余,粟米未至,镇北王治下的游牧区饥民被迫铤而走险,酿成寇患。
如今宣武军三千轻骑南下,寇乱已定,时局暂安,然而朝堂清算终归不可免。户部的两名侍郎里,楚凡一人被扣上了贪墨的罪名,此事一时沸沸扬扬,朝野皆知。
事定之后,楚家满门流放三千里,女眷皆没入贱籍,幼女楚小小,年方十五,被鬻入红袖楼。
“你要给她赎身?”
顾清澄的语气里终究是带了几分提醒。
“楚小小是官身没入贱籍的,赎银数目惊人不说,即便你倾囊相购,也改不了她的乐籍之身。”
林艳书垂眸沉吟片刻,依旧坚定地点了点头。
顾清澄看着她:“可她并非你这破冰之人的最好人选。”
林艳书明白个中利害——平阳女学的头一个学生,若出身于红袖楼,轻则被街坊非议,重则累及女学根基。
“可是舒羽,”林艳书眼里带着几分沉思,“你方才说,只有风尘之地,可容这些女子们立身学艺。”
“那这些已经被困在青楼里的,便是最需要安身立命的可怜人。”
她站起身,小算盘随之轻轻响动。
“哪个良家女子甘愿卖笑?我林艳书既然要建女学,为何只因她们曾堕入风尘,便要划清界限呢。”
“她们也是人啊。”
林艳书顿了顿,一双翦水眸子满是担忧之色:
“尤其是小小这样骄傲的世家贵女,囚在这种腌臜地方。”
她的视线与顾清澄对上:
“她会死的……”
顾清澄的眼底起了波澜,林艳书至真至善的赤忱之言,利刃般剖开了她心底的旧痂。
此间云泥翻覆之痛,她又何尝不知?
起初,顾清澄觉得林艳书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富家千金的一时兴起。
但此刻,顾清澄真心决定帮她。
“你还有多少钱?”
顾清澄轻声问。
林艳书从一旁拿来账册,指尖在小算盘上打了几下:“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
“这次又要典什么?”顾清澄无奈道。
“我可是南靖林氏的嫡女,”林艳书合上账册,眼底透出几分傲气,“何曾短过银钱……”
“我有不费银钱的法子。”
“当真?快讲!”。
顾清澄离开了平阳女学,林艳书要遣马车相送,她却执意独行。
日头已过中天,她虽帮着林艳书张罗女学事务,但更重要的,是她心中自己的盘算。
她与林艳书约好了今夜子时相见,在这之前,她要去另一个地方。
她的怀里揣着一张谢问樵亲手写的介绍信,谢问樵说,这是聂蓝长老的修习之处。
跟着指引,她没走多久,便在另一个高门大户前停下了。
……这也是修习之处?
这第一楼的长老,果真没一个正经修道的。
顾清澄抬头,看着匾额上四个大字“风云镖局”。
“你就是舒羽姑娘吧!”
守门镖师的粗声打断她了打量匾额的目光。
“正是,谢大夫可曾打过招呼??”
镖师抱臂打量她:“女状元的名号自然听过。”
“不过谁是谢大夫?”
顾清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谢大夫是聂镖头的旧友,烦请您转交一下。”
“我们这里没有姓聂的镖头。”
镖师狐疑地盯着她手中信封:
“要不您自己拆开瞧瞧?”
顾清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信,背过身去。
信纸展开的刹那,她的耳尖发烫。
哪有什么介绍信!
只有一张白宣,白宣上墨渍三点,笔锋歪斜似某人的山羊胡须——
糟老头子坏得很!
在镖师错愕的眼神里,顾清澄反身向书院的方向跑去。
“舒状元您下次再来……”
“别叫我状元!”
顾清澄的身形很快消失在镖师的视线中。
她中了谢问樵的调虎离山之计!
第45章 狭路(一) 顶着他人身份,永无出头之……
当顾清澄赶回书院时, 厢房内空荡冷清,只剩几个小丫头。
栀栀托腮坐于桌案边,眨眼瞧着她。
顾清澄亦默然相望。
“酥羽姐姐。”
栀栀的两条小胖腿摇晃着, 浑然不觉顾清澄面色渐沉。
“你爷爷呢。”
扎着红头绳的知知抢答:“天未明便遁走啦!人家可是遁甲仙翁!”
“他一个人跑的?”
顾清澄看着知知们, 秀眉蹙起。
她有这么可怖吗, 这老家伙, 竟连自己亲手收养的女娃们都抛下了?
“爷爷说, 酥羽姐姐现在是知知大将军了。”吱吱探出脑袋道。
此话她确实随口说过,但那是谢问樵应了她所求的——
“呐, 这是爷爷让我们留给你的。”
只只跳出来,递来一册书卷。
顾清澄低头看去, 封皮上赫然四个篆字,《乾坤阵法》。
她的脸色方霁, 忽又想起些什么,伸手接过书卷略翻了数页, 见确是真本,确认谢问樵那老儿尚存几分良心,才揣进怀里。
“那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一阵七嘴八舌后, 顾清澄总算明白了。
谢问樵并非刻意躲她, 而是听闻边境有变,故而星夜驰援。另外, 聂蓝聂镖头也确有其人,但不在京城, 而在风云镖局的边关分舵坐镇。
谢问樵最后的叮嘱,是让她设法混入风云镖局,届时在边境与他和聂长老汇合。
至于知知们,谢问樵断不敢携幼童们赴险, 故而拜托她想办法照看。
最终,顾清澄看在《乾坤阵法》的情分上,一一应下。
“酥羽姐姐。”
在她离开之前,为首的知知突然叫住了她:“爷爷嘱咐我们,陪你练《乾坤》。”
暮色渐沉,在知知们晶亮的眼眸里,她轻轻地翻开了《乾坤》的第一页。
“兵者,诡道也。”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千变万化,出其不意。”
顾清澄的心里冷哼一声,谢问樵确实深谙此道,自从进入他的注意范围以来,便被他虚虚实实地诓进了连环局中。
再展一页,便是《乾坤·心法篇》:
“阵无定形,法无常态,天地人三才合一。”
“心为阵眼,神为阵形,一念起而万法生。”
一念起……而万法生。
这看似古拙字迹,却如早春初蕊,在她灵台悄然绽开。
“锥行之阵,卑之若剑!”①
下一秒,听见了知知们的笑声。
顾清澄只觉脚下这片方寸之地,竟成了无双的阵眼,再抬眸时,厢房内众知知的身形已经倏然移位。
她后退半步,但见窗外暮云翻卷,天地自成经纬。
“酥羽姐姐,这是锥形阵。”
知知们已然隐入天地,恍惚间,她只觉周遭万物忽成丝线,将她裹入锋锐之阵——阵尾若剑柄沉稳,侧翼如剑刃薄利,前军似剑锋凛冽。
她在白纸黑字里瞥见了桂陵之战②的浮光掠影,八万赵军在孙膑③的锋锐之下土崩瓦解。
这也是谢问樵当年八百兵卒,退万人精兵的玄机之一。
阵成的刹那,她体内蛰伏已久的七杀剑意,亦如沉睡巨虬初醒,在她的奇经八脉间慵懒地游走了一寸。
剑意过处灵光流转,她只觉第二套经脉气血沸腾。
“酥羽姐姐!”
知知唤醒她时,她看着小丫头晶亮的眼光,只觉有万千喜悦,如春花簌簌,径直坠入怀中。
只是读了一页,竟已快要入夜。
“饿了!”
顾清澄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七个知知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兵。
当然,也可以是别人的兵——
平阳女学里,林艳书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七个知知们抱着碗干饭。
“你是说,她们以后,都归平阳女学了?”
不等顾清澄点头,七个知知们从碗里抬起头:
“我们只跟林姐姐混,顿顿有鸡腿。”
顾清澄摊摊手,以示此事与己无关,全凭知知们自择。
林艳书大喜。
……
更鼓三响,红袖楼灯火通明。
“舒羽,此计真的稳妥吗?”
庆奴勒住缰绳,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停在后巷暗处,转眼消失于夜色。
顾清澄只留给林艳书一个安心的眼神:
“你在车上等我。”
顾清澄的身形没入阴影。
林艳书却蹑手蹑脚地跟上:
“不行,我得跟你一起去。”
“若教人发觉了……我好出千金赎了你俩。”
顾清澄冷静地分享信息:
“庆奴午后已探过路。”
“他说人尚在马厩,此刻是红袖楼最热闹的时候。”
话音刚落,两人便到了红袖楼的后门。
“一刻之后,庆奴会驾车来接应我们。”
林艳书轻声道,似乎对首次参与这样的活动感到新奇刺激。
顾清澄此时并不多言,只侧身靠墙,看着楼里的龟奴刚刚送走了一车客人,堂里忽地起了打闹之声。
“打起来了!”
林艳书小声嘀咕道。
前堂的打斗声愈演愈烈,后院的仆役龟奴皆循声涌向前楼。
待林艳书尚在怔忡,顾清澄的身影已融入暗夜。
她曾于暗处行走多年,夜探红袖楼,对她来说,实在是等闲之事。
“人呢?”
林艳书站在后门处,自言自语道。
庆奴下午探得粗糙,竟未提及后院有三排厩栏。
顾清澄沿着马厩一排排暗寻,腐草混着马粪气息扑面而来。
她屏息凝神,逐厩细查。
一个大活人的踪迹,没有那么容易隐匿。
很快,她的目光便在腐草与污泥之间,锁定了一个带血的掌印。
顾清澄吸了口气,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俯下身子,伸手轻轻地拨开地上的腐草。
她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指尖触达温热肌肤的时候,她的心猛地一颤。
那层层叠叠的腐草与马粪之下,竟埋着一张人脸!
空空的马厩角落里,如山的秽物之下,藏着一个活人,整个人僵直地埋在腐草堆,浑身污秽不堪,只露出一张脸。
那原是一张清秀隐忍的少女面容,此刻凝着青白死气,脆弱的呼吸声与前楼喧嚣格格不入。
红袖楼彻夜笙歌的华灯透不进厩栏深处,在这腐草与马粪滋养的黑暗里,少女苍白的脸无声地绽放,如黄泉花朵,这诡异死寂的景象,与炼狱无异。
林艳书此时磕磕绊绊地摸了过来,顾清澄来不及拦住她,这地狱的景象直勾勾地撞入她的眼底。
“她!……”
林艳书的瞳孔巨震,喉间迸出了半声惊喘,刚想惊呼出口,甫地想起了自己处境,硬生生地捂住嘴,憋了回去。
暗夜里只听得林艳书的呼吸在掌心窸窸窣窣,颤抖如抽泣。
前楼笙歌曼舞,后院腐草埋人,恍若阴阳两界割裂。
饶是见惯生死的顾清澄也没想到,红袖楼所谓的将人关在马厩,竟是将活人作腐尸生埋——如此既保得玉肌无瑕,不碍皮肉生意,又能摧折心志令其驯服。
“她活着。”
顾清澄挡在林艳书身前,再不言语,徒手挖了起来。
林艳书怔忡方定,藏紧眼底泪花,挽起袖口,与顾清澄并肩施救。
若只用重金赎人,而非亲涉险地,她无法想象,人前巧笑的花楼姑娘们,人后竟受着如此暗无天日的折辱。
楚小小气若游丝,皮肤青灰如浸寒潭,然而周身肌肤完好无损,唯独十指指甲根根断裂,看得出她曾拼尽全力挠过这腐土,最终无力地在腐草间留下了顾清澄看见的那个血手印。
“红袖楼原是为此设了三排马厩。”
顾清澄淡淡道,听不出感情。
向来活泼的林艳书,此时却一言不发,任凭周身黏上腐草污泥。
前楼的喧闹逐渐静了下来。
顾清澄挖着楚小小的手忽地一顿。
她的本能告诉她,高楼上,有人正在冰冷地俯瞰着她。
“快走。”
顾清澄反手将楚小小的身体横抱在怀中,示意林艳书走在前面,两人向后门疾行。
……
“殿下。”
黄涛走出门外,高楼的冷风让他的心神一阵清明。
江步月负手立于九层楼的长廊,广袖盈风,无声俯瞰。
“那不是……小七吗,她还活着?”
黄涛顺着江步月的目光过去,看到了黑暗里两个疾驰的人影。
“她竟和南靖林氏的小姐在一起?”
“怀里好似抱着个人。”
江步月的语气冰冷:
“她刚从马厩里挖出来的活人。”
“贺珩知道他爹的红袖楼,后院里暗地造着活埋的孽吗?”
黄涛垂眸:“如意公子心性纯良,怕是不知。”
“明日便让他知情。” 江步月的指节轻扣阑干。
“免得将来事发,累及镇北王的……贤名。”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仍追着远处疾奔的小七。
“传话海伯,既已见过该见的人,吾不胜酒力,这后半场,让他去应付罢。”
“你随我来。”
……
顾清澄和林艳书仓皇地上了车,庆奴轻挥马鞭,马车送后门悄然转入街巷。
林艳书半跪在车厢里,用帕子擦着楚小小脸上的泥渍。
马车轻轻颠簸,顾清澄陷入深思。
然而,她的深思很快被打断了。
马车蓦地停下。
“庆奴,怎么回事?”林艳书不安问道。
“小姐,有人拦路。”庆奴低声道。
顾清澄按住林艳书几欲掀帘的手,示意她在车内看护楚小小,独身下车。
来人亦是一车一马。
顾清澄的眼神与御车之人相撞。
不是老熟人黄涛,还是谁?
“黄统领别来无恙。”
她率先笑道,面上毫无异色。
黄涛长揖为礼:“敢问车内是?”
“南靖林氏千金。”
顾清澄淡然问道:“不知四殿下有何指教?”
庆奴与林艳书闻言,均是一怔,既是南靖同乡,何至于深夜拦车?
“我家殿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几位今日所为,所涉非浅,恳请舒姑娘移步一谈。”
“若我不愿呢?”
顾清澄眼神慵懒,淡然相问。
“楚小小是官身没了乐籍,两位姑娘今夜贸然劫人,若追究起来,可大可小。”
“更何况,”黄涛目光掠过顾清澄眉眼,“我家殿下说,如此行事,难道要让楚小小也顶着他人身份,永无出头之日?”
他说这个“也”的时候,顾清澄的眼神里,寒芒一闪而过。
暗语如针,但顾清澄神情淡然,独自踏过满地月华,向江步月的马车走去——
作者有话说:①《孙膑兵法》
②③桂陵之战,是发生于战国中期齐国和魏国之间的一场著名战役,是中国历史上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之一,“围魏救赵”便出于此。
第46章 狭路(二) 只为与故人狭路重逢。……
轿帘低垂, 顾清澄的眸子与江步月寒潭般的眼神相撞。
“民女见过四殿下。”
顾清澄的脸上看不见表情,恭谨行礼。
车里没有光,她垂首, 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看来, 舒姑娘近来安好。”
江步月的语气清冷疏离, 他明知这身份是他给的, 却仍以“舒羽”相称。
顾清澄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承蒙殿下照拂。”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 毫无一丝心虚之意。
“谈何照拂。”头顶传来衣料摩擦声,江步月的声音淡漠, “若非今日狭路相逢,吾只当舒姑娘早已不在人世。”
“舒羽惭愧。”她低头, 却又话锋一转。
“其实,殿下当作小七死了也无妨。”
她将自称换成了小七, 只平静抬手。
袖口滑落,露出洁白的手腕。
“这副残躯经脉尽断, 于殿下再无用处。”
江步月没有回应,垂下眼眸,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腕。
顾清澄任由他试探, 只沉静道:“半月前魁首一事, 殿下以我性命为饵,操纵边境时局。”
“小七, 倒也算还清殿下恩情。”
她说得云淡风轻,恍若谈论他人旧事, 并未把自己的不辞而别放在心上。
江步月在她腕上的手指重了一分。
“是么。”
“可在吾的筹谋里,你本不该活着。”
“现今变数丛生,这账……如何清算?”
顾清澄带了三分嘲讽:“殿下说的变数,是指肖节度使终归还是出兵了么?”
“宣武军剿流寇, 于殿下的处境而言……”
她顿了顿,刻意回避了质子二字:
“边境安宁,殿下的归国之路才畅通无阻。”
“小七不解,不知坏了殿下何等筹谋?”
她抬眼,目光与他针锋相对。
“除非……殿下根本就不想回国?”
这一眼如寒潭照影,直刺江步月眼底。
江步月神色如常,指尖却不肯离开她的手腕。
“舒状元当真是惊才绝艳。”
“这番剖析,虽自作聪明,也算是鞭辟入里。”
他似乎在与她寒暄,但看似随意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却如灵蛇捕猎般悄然收紧。
“妄自揣度。”他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别忘了,你并不是舒羽。”
她的手腕被他扣着,倒也面无愠色。
“殿下与小七……本就云泥殊途。”
“更何况,您已赌过我的命。”
“既已两清,殿下为何不肯放过我一个废人。”
江步月唇角微抬,眼底却无笑意。
“书院魁首、孤身破局,如今又和林氏的千金办起了女学,甚至连红袖楼的人都敢动。”
“小七,你这废人当得比谁都热闹……”
他终究还是唤她小七。
他的语音刚落,顾清澄截断了他的话锋:
“小七有一事不解。”
她与他的眸光对上。
“殿下日理万机,为何偏对小七的这些琐事了如指掌?”
以江步月的手段与野心,断不该在她一个小人物身上浪费时间。
她清楚地看见了两人之间的鸿沟,所以眼里有三分真切的不解。
空气忽地一凝。
她没等来他的回答。
素来与她针锋相对的江步月,此时却没有说话。
昏暗轿厢里,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少女面容普通,脊背挺拔,只有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呼吸声在密闭空间里交错。
为何对她的事如此上心?
江步月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
顾清澄只觉易容仿佛被他看透,便不愿再逗留。
“殿下若只是闲聊,小七便告退了。”
她欲抽身离开,却被他指尖施压扣住。
“慢着。”
轿厢里光影昏暗,他的声线凝滞,带了几分罕见的迟疑:
“为何……不辞而别?”
他终是问出了压在心底的那句话。
顾清澄静了一瞬,随即轻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唐之言。
他想杀了她,却怪她不辞而别?
“飞鸟尽,良弓藏,殿下既然已经动手。”
她一字一句道:
“非要反复听我亲口认下这弃子的名分么?”
她终于有些愠怒,蓦地抽回了手。
江步月的指尖悬在半空。
顾清澄垂眸,轻轻抚平腕上指痕,心中沉静如水。
两人之间,早已云泥翻覆,物是人非。
“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指尖,眸色低沉,声线刻意放得冷淡。
“你也清楚,许多事,我本可以袖手旁观。”
他与她,真正意义上见面,也不过寥寥几次——
浊水庭初遇时,她经脉寸断却敢与他谈条件。分明是个可疑的废物,他却鬼使神差应了。
后来她借住于他的屋檐下,两人鲜少见面,他却在听闻她乐科考试吐血之后,破例叮嘱黄涛派人好生医治,还赠了一把弓。
纵是在他精心筹谋的边境之局上,分明她的死才是最佳落子。放榜那日,高台暗箭,他却亲自带人赶赴现场,只为保她一命。
“这次,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蓦地变冷:
“红袖楼是镇北王麾下的产业。”
“楚小小是粮草贪墨案的罪臣之女。”
“边境之乱的根源,是粮草未至。”
他谈起时局时,语气从容如常。
“今夜你在镇北王的地盘,偷贪墨罪臣的女儿。”
“今日,是被我撞见。”他话锋一转,“以舒状元的才学,应该不难猜到,若不能善后,之后追查起来,你那所谓的平阳女学,怕是有倾覆之灾。”
顾清澄却低眉道:“原来今日红袖楼上的贵客,是殿下。”
“既然我所作所为,殿下尽收眼底,何必再做这狭路相逢的戏码?”
“还是说——”顾清澄抬眸直视,“殿下又想用我做棋子了。”
江步月看着她,语气平静:
“我可以帮你。”
顾清澄也神情从容:“殿下既已知我清楚后果,怎知我没有善后之策?”
“你势单力薄,红袖楼这潭浑水,你碰不得。”
顾清澄没说话,静静看他,等他亮出底牌。
“吾此次,没有别的要求。”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如霜:
“楚小小一事,你转告林小姐,我会派人打点妥当。”
“作为交换——”
“我要你,远离林氏与楚小小。”
顾清澄眼睫微动,尚未出声,便听江步月继续道:
“你自然可以置之不理。”
“楚小小的事,我依旧可以和林小姐去商议——她不会拒绝。”
轿厢外一片寂静,他的声音沉冷如铁:
“但那时起,你的生死……”
“便再与我无关。”
他似是倦了,轻轻拂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顾清澄本欲再说些什么,但终是沉默转身。
狭路相逢,各怀心思。
轿帘垂落的阴影一寸寸吞噬她的轮廓,江步月的眼底泛起了雾色——
没有缘由地,他竟不愿见她涉险。
这个认知让他微微蹙眉,素来洞悉人心的南靖四殿下,此刻却竟将目光长久地停驻在一个不起眼的少女身上。
自那日她还弓于他,不辞而别后,便长久地杳无音信。时间久了,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那道倔强的身影,从此他也再不肯为任何无关者注目分毫。
可今日,他只是于高楼之上惊鸿一瞥,如古井般平静的心便漏跳了半拍。
他抛下了红袖楼里远道而来的贵客,冒然截断长街,只为与故人狭路重逢。
他不愿问自己的心,但他想要和她说话。
第一句是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第二句是自辩,他去红袖楼只是周旋,未曾沉溺风月。
万般心绪哽在喉间,只化作了一句冰冷的,舒姑娘近来安好。
这疏离的称谓里,藏着三分他不自知的懑然。
他向来不辨己心,却在少女质问为何对琐事上心时,平生首次语塞。
当真荒唐……
顾清澄亦觉得荒唐。
轿厢外冷风呜咽,将方才的迟疑与试探吹散殆尽。
她不愿与江步月共处一隅。
只因他看似温润如玉的眸光,总让她有被剥去层层伪装的错觉。
即便是此刻,明明隔着轿帘,她似乎仍能感受到那道真实存在的视线。
江步月离去的车马声渐行渐远,她走过月色,对上了林艳书掀开车帘的焦急面容。
林艳书满眼都是她,眼底的担忧在月色下清晰可辨。
“四殿下有何吩咐……”
顾清澄欠身上车,展眉一笑:“四殿下倒没多为难。”
“只是……他瞧见了我们在红袖楼的动静。”
林艳书的手紧紧地攥着为楚小小擦脸的帕子,神情紧张:“可会牵连女学?”
“他让我转告你,既为南靖子民,”顾清澄安慰道,“自会为你善后。”
林艳书的神情一松,只问道:“意思是,楚小小之事……”
“以后毋要再提。”顾清澄眸光微闪,声音又轻了几分。
红袖楼背后必然有不可触及的危险,在她尚未查明之时,她不愿让林艳书知晓,更不愿让平阳女学犯险。
毕竟这女学有一部分她的名字,有了七个知知,如今又添了个楚小小。
“我明白。”林艳书截住话头,将帕子无意识地绞紧,“不该说的,我绝不多言。”
车内一时安静。
林艳书忽地想起什么吗,轻声问道:
“舒姑娘与四殿下认得?”
顾清澄点点头:“算是吧。”
“不过萍水相逢,承蒙过几分照拂罢了。”
庆奴挥起马鞭,马车载着满厢不可言说的秘密,缓缓驶入长街深处。
回到平阳女学时,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知知瘫坐在门边上,打着哈欠,点头如啄米,红色的头绳耷拉着,满头乱发如鸡窝。
但她看到来人,眼前一亮,像只小兔子般蹦了起来。
“酥羽姐姐,林姐姐,你们回来啦!”
顾清澄伸手拂去她发间的晨露,指尖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刮了刮:“小孩子不睡觉,小心长不高。”
“这是军中的规矩!”知知一板一眼道,“夜归的将士,总要有人接应的……”
话音未落,知知的小脑袋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顾清澄肩上靠去。
直到她看见了车厢里抬出来的另一个昏迷的少女。
知知眼睛瞪大,拍了拍小手。
三,二,一。
剩下的六个小丫头们齐齐出现,训练有素地将楚小小围起,温水、擦身、处理伤口、行针,各司其职,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完全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这是……”
林艳书惊讶道。
顾清澄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早说过,她们不是学生,是先生,你偏不信。”
果真是治兵有方,她在心里默默地给谢问樵加了一分。
“酥姐姐,林姐姐。”
庆奴端上热乎乎的汤面时,知知正蹦蹦跳跳地过来。
“新来的姐姐醒了。”——
作者有话说:11点59踩点愣是没发出来……[爆哭]
第47章 狭路(三) 莫要连累女学。
第二日中午, 江步月差人送来了楚小小的赎身文书。
林艳书对着日头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耳朵上的红玛瑙熠熠发光,映得她的脸庞也红扑扑的。
“她虽还是乐籍, ”林艳书将文书仔细折好, 目送江步月的小厮远去, 转身时眉眼舒展, “但总算不用在红袖楼里受苦了。”
熬了个大夜的顾清澄睡眼惺忪, 打着哈欠,无意识道:
“四殿下也算是给你省了一大笔银子。”
林艳书随口“嗯”地应和了一声, 转身去探望楚小小,悄然藏下了眼底的一抹黯色。
苦涩的药香自厢房里扑面而来, 楚小小倚在床头,比昨日高热惊厥时安静许多, 素白的中衣空荡荡挂在身上,更显形销骨立。
她本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 身量纤细,眉眼颦颦,如今却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 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精致人偶。
直到林艳书将赎身文书递到她的眼前, 她裹着白纱的双手才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林姑娘恩德。”林艳书来不及搀扶,楚小小踉跄着跌下床榻, 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小,没齿难忘。”
这一拜, 林艳书反倒无措起来,她抓过犹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顾清澄,补充道:
“是舒羽,她在马厩里找到你, 亲自把你救出来的。”
“你谢她就好。”
楚小小闻言,俯身还要再拜,顾清澄也慌忙去扶,却蓦地对上了楚小小那双惊惶中带着探寻的眼睛。
“您就是……那位只身请动三千轻骑的舒状元?”
顾清澄正准备推辞,林艳书却在一旁补充道:
“没错,她神通广大,你的赎身文书,也是舒状元托人求来的。”
楚小小这时才从林艳书手中颤抖着接过文书,缠着白纱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其上的字迹,一字一句地默读着,仿佛一松手就会再次失去一般。
“这文书……”
“请问舒姑娘,是用什么换的?”
她将文书小心折好,收在怀中,声音忽地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红袖楼里,从来没有白得的恩典。”
顾清澄愣了一霎,旋即轻笑道:“楚姑娘多虑了,不过是……”
“三日前,”楚小小的眼光微动,打断了她的话茬,“曾有酒客想要赎我续弦,结果被打断腿扔出去。”
“那时我以为,这辈子都走不出红袖楼的门了。”
话音甫落,她已重重跪倒在地。
这次跪得突然,连顾清澄都没来得及拦。
“舒姑娘大恩,小小没齿难忘。”她声音很轻,却仿佛带了极大的勇气,“只是……”
她的话到嘴边又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
“只是小小……仍有不情之请。”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她缠着白纱的指节上。
“小小能出红袖楼,全仰仗舒状元周旋。”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叩首:“小小知舒状元手段非凡,家父贪墨之罪,实属冤屈。”
“恳请您高抬贵手,为他……申冤。”
“此恩此徳,小小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楚小小的额间亦磕出了血痕。
顾清澄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终究没有伸手。
“——我要你,远离林氏与楚小小。”
江步月疏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的睫毛轻颤,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一步退得极轻,却让林艳书的身影恰到好处地隔在了中间。
只是看似不经意的距离,已将立场划得泾渭分明。
这半步,三分因江步月的告诫,七分却是她多年历练出的本能——此事一旦沾染,后患无穷。
楚小小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纹丝不动,静候她的回应。
“我做不到。”
她甚至连解释都吝于给予,只是干脆地拒绝了楚小小。
楚小小身子微微一颤,像是绷紧的弦骤然断裂,整个人无声地软了下去。
“你既知晓,能出红袖楼的门已是万幸。”
后一句,顾清澄没说,但在场三人都心照不宣——
有些事,不该说,不该问,更不该求。
楚小小低着头,跪坐在地上,声音轻若游丝:
“是……小小僭越了。”
林艳书本以为救下楚小小,该是戏文里“英雄救美”的圆满结局,却不想横生枝节,反倒添了几分棘手。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
楚小小的眼泪终于无声滑落,砸在地上。
“那日家父下朝归来,禁军半路便将他押入天牢。”
“我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爹爹便……身首异处。”
“之后,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而我被卖入红袖楼,受尽折辱,连求死都不能。”
她缓缓抬头,眼底仍泛红,却已不再流泪。
“一朝跌落泥沼,浑浑噩噩至今,却仍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
她抬手拭泪,深吸一口气,脊背一寸寸挺直,像是重新拾起了什么。
“是小小失态了,还望二位姑娘……莫怪。”
林艳书见她情绪渐稳,伸手虚扶了一把:
“我与舒羽救你,也未曾求过回报。”
“如今卖身契已交还给你,你便也是自由身。”
楚小小再拜。
这一拜,她的动作干净克制,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再无半分畏缩之态。
“若蒙林小姐垂怜,小小请入平阳女学求学。”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
“此身虽贱,尚知恩义。他日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艳书上前搀扶时,顾清澄立在原地,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你父亲的事,林小姐既已保你性命,剩下的路终归要你自己走。”
“记住,莫要连累女学。”
顾清澄太熟悉这种云端跌落的痛楚。
她也比谁都明白,仇恨之路,向来只能独行。
仇恨能支撑人活下去,却也最容易让人迷失本心,但她不愿让楚小小的恨,牵连林艳书和她守护的一切……
一晃已是数日。
自那日婉拒楚小小后,顾清澄便再未踏足女学。
一来林艳书整日忙于书院课业,下学后又有楚小小与知知等人协助招生办学,确实无需她过多插手。
二来,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比起楚小小,她的仇恨更沉重,也更复杂,所以始终清醒自知,该走的路,要办的事,未有一刻敢忘。
这般疏离,倒也阴差阳错应了江步月“远离林氏与楚小小”的叮嘱。
这些日子,她依着谢问樵的叮嘱,每日都在风云镖局门前徘徊。
不为别的,只因风云镖局不愿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状元。
名气虽大,却无半点武功傍身,确实拒之有理。
可顾清澄偏就认准了这一家。
她软磨硬泡,声称自己熟读兵书阵法,能为镖局规划最佳走镖路线,又许诺定当勤学武艺,带动镖师们习武的热忱。
最终,看在女状元的面子上,镖头终于放了话。
留可以留,不过丑话在前,武功不过关,兵法不精通,没有镖头的首肯,休想出镖——
横竖不过是多添副碗筷,也罢!
顾清澄如愿以偿地再混了个身份,日日从书院出发,喂了赤练马之后,便悠哉游哉地晃到风云镖局,白日里与镖师们打木桩,练把式,待到夜深人静时,再细细地琢磨谢问樵的《乾坤阵法》。
这些时日操练下来,镖师们依旧觉得她那些招式不过是花拳绣腿。
但只有顾清澄自己知道,自己沉睡的七杀剑意,在暗藏的经脉里缓缓推进,如今她已能勉强催动内力,学着谢问樵那般,以白宣为刃,布下个桌案大小的乾坤阵来。
“唰!”
白宣如蝶,从顾清澄的指尖飘起,化作利刃直斩向房梁。
她仰首望着那飞舞的宣纸,唇角微扬。
嗯,比前日又高了几寸。
收回凝于指尖的七杀剑意,顾清澄颇为满意这段时日的进益,如今无论是白宣还是狼毫,在她手中皆可化为利刃,只是
唯独缺了那把真正的七杀剑。
信步走出房门,顾清澄暗自思忖,在寻回七杀剑前,总得先找个趁手的兵器。
这么想着,脚步已不自觉迈进了当铺的门槛。
当铺里宝贝多,或许买不起,但是先逛逛。
“你们这有什么死当的物件吗?”
顾清澄问道,死当的东西妥帖,至少不必担心哪天原主找上门来赎回。
寒暄几句后,顾清澄在掌柜的指引下,来到了有所谓“龙泉宝剑”的内室。
内室里宝贝不多,但件件精品。
她抚着掌柜递上来的镶满翡翠的宝剑,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到了另一处——
一枚用珠翠和雀羽攒成的步摇。
顾清澄认得这步摇。
这是平阳女学开张时,打扮成小孔雀的林艳书戴在头上的那支。
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佩戴的,必然是她的心爱之物。
死当之物,虽然能当更多银两,却不可再赎回了。
……怎么流落至此?
掌柜顺着她的眼光过去,接上话茬:
“姑娘这是不爱兵器,爱红妆?”
顾清澄放下宝剑,径直走到那雀羽步摇前,翠羽上的松石与祖母绿流光溢彩,这工艺,整个北霖寻不出第二支来。
“这是哪家小姐的珍宝?”
她装作无意问道,指间已递了块碎银到掌柜的手中。
掌柜掂量着碎银,压低声音答道:
“说来蹊跷,近来有个家奴模样的人,整日拿宝贝来当,件件都是珍品,件件也都是死当,我琢磨着,若是偷来的,也不可如此明目张胆啊。”
“这是其一,这其二啊,这些宝贝来得快,去得更快。”
“近来,北霖的珍宝生意都红火得很,像我手上这些好东西,不押现钱,不消几日便能出手。”
“姑娘您若是看上了,可得赶紧下定啊……哎!”
掌柜的话音未落,顾清澄却已跑出了当铺的大门。
不止一件……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林艳书尚在书院上学,她转头先去了林艳书在北霖购置的住处——
那个朱雀街上的五进豪宅。
当顾清澄站在熟悉的林府门前时,她的心骤然一沉。
昔日高悬的“林府”牌匾,此刻竟已不知所踪!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她竟全然不知。
第48章 狭路(完) 弓开满月, 箭指秋山。……
顾清澄抓住了从宅子里出来的牙婆:
“这林府的牌匾为何摘了?”
牙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主人家缺银子, 早把宅子押出去了。”
“如今正寻买主呢,里头的丫鬟婆子都打发走了,约莫这几日就能成交。”
从林艳书入住到变卖, 也不过月余光景。
顾清澄心头愈发沉重, 转身向平阳女学走去。
她想起那日林艳书执意收留楚小小时说的话:“哪个良家女子甘愿卖笑?我林艳书既然要建女学, 为何只因她们曾堕入风尘, 便要划清界限呢?”
如今看来, 她确实说到做到。
顾清澄走到女学时,十余名女子正整齐地坐在书案前, 楚小小正在教她们认字——
林艳书收学生,只问诚心向学, 从不问出身来历。自楚小小在女学露面后,陆续有女子犹豫着叩响女学的门。她们的年纪参差不齐, 有的已近三十,有的才十五六岁, 但无人懈怠,均是蹙眉沉思,专注落笔。
院外偶尔能听到路人的议论:“听说里头都是些勾栏里出来的……”
“好好的姑娘家, 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做什么?”
“嘘, 小声些,那位林小姐可不好惹, 你忘了前阵子陆六来这女学闹事,被阉了抬走了……”
这些话语飘进院里, 正在习字的女子们笔尖微顿,却无人抬头。楚小小轻咳一声,继续讲解着字的间架结构。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偷偷抹了把眼睛,很快又挺直了腰杆。
顾清澄静立廊下, 看着最后一缕目夕照掠过女子们手中的书卷。直至散学,楚小小抬眸,才对上了顾清澄的目光。
“舒姑娘。”
楚小小拂素裙起身,迎了上来,她的身量依旧清瘦,素裙木钗,眉眼里却多了几分神采。
顾清澄点点头,望向院中三三两两收拾书册的女子:“学生多了。”
“都是无路可走的姐妹。”楚小小声音温和,一一指给顾清澄看,“这是红袖楼自赎的绿腰,那是张员外家被赶出来的娟儿,最小的是梨儿,比知知还小,她娘攒了银子送出来的……”
她看着顾清澄循着她指尖过去的目光,语气也沉稳了许多:
“也包括我自己。”
“我们这样的人,要么在泥淖里沉沦,要么就咬牙爬出来。”
“艳书给了机会,我们便要用百倍力气活出个样子。”
顾清澄看着楚小小结痂的指尖,原本沉重的心底,也松了几分。
“你倒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这话说得极轻,楚小小却心中一颤:
“有时候,我打心底里佩服艳书,明明可以锦衣玉食。”
“她说,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太窄,她便要在力所能及之处,开出一条狭路来。”
在朱雀街最好的门脸开女学,不收束脩,不问出身,不求回报,只为给天下女子立学正道,这背后需要多少真金白银,可想而知。
千金小姐林艳书,这般魄力,这世间无多少圣人能及。
顾清澄看着穿行而过的女学生们,只问:“你可知,她这女学,一日要花费多少银两?”
她心下终究有些疑虑,即便女学办学耗费巨大,但凭借林家的财力,也不至于让林艳书典当贴身首饰,甚至是变卖宅院。
楚小小摇摇头,枝枝却从一头探出脑袋来:“林姐姐最是精于此道,账目都是她和庆奴哥哥亲手过目的。”
“庆奴现在何处?”顾清澄问,显而易见,林艳书的所有银钱来往都经过庆奴之手,此事问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去接林小姐下学了。”楚小小道,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今日我听艳书和庆奴说,林家二少爷来了。”
顾清澄目光一凝,示意她继续。
“说是约了她今日在渡云斋小聚,下学后便直接过去了。”
“渡云斋?”顾清澄秀眉一挑,若有所思地看着楚小小,“都快到城郊了,往秋山寺的方向。”
“我听她说,她二哥素来疼妹妹,怎么会让她跑这么远?”
楚小小摇摇头:“她近来都住在女学里,极少外出。”
“今日她说要出门,我也觉得有些稀奇,便多问了一句。”
“她的家丁呢?”
楚小小伸手指向门外:“总有些登徒子想来此闹事,家丁们都留下看守女学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清澄抬头,看着渐沉的天色,眼神凝重。
“酉时三刻了。”楚小小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安。
“虽说庆奴会武,但终归只有他一个人。”
顾清澄与楚小小的目光对上。
“我去寻她。”
顾清澄转身离开女学,只身走入暮色。
“我同你一道去。”
楚小小急步跟上。
顾清澄摇摇头,顺便揉了揉一旁枝枝的发顶:“你们在此等她回来。若真有不测,务必和家丁们守好女学。”
她离开前,回头看了眼平阳女学的四个漆金大字:
“这是她全部的心血。”
骤然入夜。
朱雀大街上很快便灯火通明,她从安静沉穆的女学出发,穿过一路的嬉笑喧闹声。
饭香酒香飘入鼻腔,顾清澄浑然不觉地向前走,江步月那句告诫,此刻在心头愈发清晰。
“远离林氏与楚小小。”
她秀眉微蹙,脚步却未停。
江步月此言必有深意,似乎早就料到会有变故。
但此时此刻,她做不到置身事外。
事与事之间,一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走出朱雀街,转头看见了路边的已经打烊的红字招牌。
林氏钱庄分号。
林家做的是钱庄生意,林氏钱庄总部在南靖,但钱路通衢,祖上靠运粮换盐引起家,后来专做商路上的盐引抵押生意,终成官商一体的巨贾,钱庄分号遍布南北。
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林艳书不可能缺钱,也不该缺钱,绝不会沦落到典当首饰,变卖宅院的地步。
除非……
顾清澄想起,林艳书是从南靖家中逃婚出来,孤身来天令书院求学的。
林家二少今日来,莫不是带她回去完婚的?
若只是家族内部之事,没有其他势力横生枝节,倒也不必担忧她的性命,起码她的家人不会害她。
可眼下形势显然更为复杂。
林氏小小姐如今孤身在北霖,又因女学之事抛头露面,处在风口浪尖上,恰似肥肉悬于群狼环伺之中,怎会不引起有心之人的觊觎?
戌时了,天已经黑透,这是林艳书回府的必经之路。
她没有回来。
顾清澄的心沉到谷底……
“赤练。”
顾清澄用一把嫩草提前堵住了赤练准备嘶鸣的大嘴。
“随我去救人。”
冷冽月色下,顾清澄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衣袍猎猎飞舞。
演练场的长弓已被她信手抄起,箭袋轻轻甩上肩背,袖剑是提前挑好的,贴着腕骨,寒芒隐现。
赤练如魅影般掠过书院的后门,马蹄声消融在夜色中。
她刻意避开众人耳目,林艳书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忽而寒鸦惊起,扑朔着遮盖了树梢的月亮。
夜风呼啸中,一人一马向着城郊渡云斋的方向疾驰而去。
被那场背叛雨夜剥去的锋芒,终于在握紧缰绳的起伏中苏醒。
那些关于生死的劝诫,此刻已然与她无关。
昔日剑出,皆是皇命。
今朝策马,只为故人。
在这场锋芒毕露的夜奔里,她又何尝不与过去的自己狭路相逢。
赤练在渡云斋边停下。
渡云斋是秋山寺下的一个别院,以精致斋饭闻名。此间青瓦白墙,灯光昏黄,看似清幽的几进厢房里,隐约传来瓷盏碰撞的脆响。
渡云斋的雅间少,能在此间布宴的,不是虔诚香客,便是达官贵人。
顾清澄没有急着进去,她翻身下马,环顾四周。
看到了林艳书的马车。
她心中一宽,屏住呼吸向马车靠去。
轻轻探身上车,庆奴与林艳书皆已不见踪影,车上还倾倒着下学回来的书箱与行囊,连防身的短剑与小鞭也未曾带在身上。
难道真是去见林家二少的?
渡云斋的门口,迎客的小沙弥正低头数着念珠。
她想了想,不愿打草惊蛇,一共九间厢房,她一一探查过去便是。
她的身影翩然闪过——
一室觥筹交错。
二室棋局正酣。
三室……软玉温香。
第四间雅室,她轻挑珠帘,只见空无一人,两幅碗筷整齐摆放,菜肴丝毫未动,美酒却撒了一地,桌席歪斜,地毯皱褶,似是曾有过挣扎之势。
顾清澄眼光一闪,欠身潜入。室内沉香方尽,她俯身查看香炉,指腹轻捻炉灰,尚有余温,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异物。
余光扫过桌角,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抹嫣红之上。
一颗红玛瑙耳坠静静地躺在地上,在烛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
那分明是林艳书耳畔那只。
她心底发沉,将耳坠揣进怀中,目光徘徊间,已将席内发生过的情景重现了一遍——
赴约入局,挣扎间耳坠脱落,迷香见效,人踪杳然。
“叮铃。”
正沉思间,珠帘忽地一声脆响。
这逼仄厢房内,顾清澄已然来不及闪身。
指尖寒芒将出未出之际,她回眸一看,来者却是门口打盹的小沙弥,正张着嘴巴,呆立在帘下。
珠帘微颤的瞬间,顾清澄指尖轻掐剑诀。
狭小厢房内瞬间乾坤倒转,珠帘垂落,绒毯延展,小沙弥的惊呼甫一出口,便已湮没在这方寸阵法之中。
这正是她的苦练的乾坤阵,恰好笼住整间厢房。阵内自成天地,阵外波澜不惊。
“何人指使?”
顾清澄没空和小孩子周旋,封闭空间内,逼问很快见效。小沙弥战战兢兢道出,确有人持林家二少林诚名帖下定。
但渡云斋从未见过这位南靖贵客,只知是个瘦削男子,独坐厢房久候,特意吩咐莫要打扰。
一个半时辰前,一位少女带着家奴前来。
如今已过两个时辰,小沙弥才敢前来查看,谁知撞见这诡异一幕。
“没见人出去?”
“绝、绝对没有!”
“不过……这间厢房有山景,临着后山。”
小沙弥颤抖着抬手,指向另一处窗外。
夜风灌进大开的纸窗,吹尽最后一丝迷香。
此时只见夜色苍茫,窗外秋山如墨,古寺沉寂。
顾清澄指尖剑诀骤地撤去。
一声马哨刺破夜空。
少女掠窗而出的刹那,赤练已经踏过山石接住主人。
冷风刮过小沙弥的脸庞,待他扑倒窗边,只见夜色里那抹朱红发带如流星般闪过,最终化成一点残影,没入暗色秋山。
马蹄无畏疾驰,夜风呼啸间,顾清澄耳尖微动。
有窸窣异响擦肩而过。
下一刻,她眸光骤凛,反手抽箭搭弦。
弓开满月,箭指秋山——
作者有话说:宝们,本周三到周日我没办法日更,还有个差要出。
最近太忙,工作连轴转,到家基本凌晨,脑子都是木的。
写文需要状态,硬挤出来的东西我自己都看不下去,更不想敷衍你们。
加上后面的剧情比较关键,我不想硬赶着在路上写崩,所以缓几天,如果当天晚上10点没更就是不更了。
后面这段剧情很重要,框架和伏笔都埋好了,但得情绪拉满才能写好。
最近总是断更,有机会一定补回来!我是真心喜欢这个故事,包括追更的、默默看的宝们,都是支撑我写下去的动力。
真的特别不好意思!!
第49章 无双(一) 我也不想杀你。
箭锋的尽头, 顾清澄睥睨而视,眸光凛冽如刀。
夜风扬起发丝,她指节微松, 羽箭脱弦而出, 锋芒劈开浓稠夜色。
下一秒, 几丈外的深林里传来了重物坠地的闷响, 气若游丝的哀求远远地传来:
“啊……!”
“别、别杀我……”
笃, 笃,笃。
马蹄踏过枯枝。
赤练在这片跌落的黑暗前停下。
月光下, 只见一个男子匍匐在地,膝窝处, 赫然插着那支雪白的羽箭。
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熟悉的声线让顾清澄眉心微蹙,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团蜷缩的暗影。
“庆奴?”
顾清澄声音发冷, 这浓郁血气昭示着,庆奴身上有更严重的伤。
“舒、舒姑娘!怎么是您?”
听到她的声音,地上的庆奴陡然抬头, 眼睛亮起, 声音里泛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太好了……快,快报官!救小姐!”
“有山贼, 山贼把小姐掳走了!”
顾清澄自马上俯身,看着庆奴满脸的血污:
“慢慢说, 哪里来的山贼?”
庆奴带着虚弱的气音,努力地撑起身子,一字一句:
“山上的寨子……咳咳……”
“小姐和我被迷香熏倒,等我醒来时, 小姐已不见踪影……我拼了命才挣脱绳索……”
“有多少人?”
“起码……二十人……”
说这些话似乎耗尽了庆奴的力气。
“舒姑娘快走,您不会武功……”
“您去下山报信,庆奴,庆奴给您断后……”
顾清澄看着他腿窝的那支羽箭,认真道:“不行,一起走。”
不容他拒绝,她利落下马,确认了四周无人后,迅速检查他的伤势——除了腿上的箭伤外,左肋下的伤口触目惊心。
她不犹豫,撕下庆奴的衣摆,为他包扎止血。
“舒姑娘……不碍事的。”庆奴心头一热,哽咽着抓紧她的手腕,“庆奴命贱,小姐若有闪失,庆奴也不活了……”
“您先下山……”
庆奴颤着声推辞,却被顾清澄扶上马鞍。
她用缰绳在庆奴腰上缠了两圈,固定住身体,随后自己也翻身而上。
“林家二少呢?”
顾清澄在前策马疾驰,冷静地询问信息。
“来的不是二少爷……”庆奴既已上马,便恭谨小心地将头伏在她的背上,声音里却带着按耐不住的恨意,“是窦家那位……当初小姐……逃的就是这门亲。”
“窦安,二少爷帮他牵线,约的小姐。”
“没想到他……竟禽兽不如!”
夜风卷着他断断续续的控诉扑进耳中,顾清澄望着远方渐明的山道,指尖在缰绳上却不自觉地收紧。
“窦安……”她冷声重复这个名字,心底对今日的种种因果已经了然。
窦安其人,是南靖新任户部尚书的庶子。林氏钱庄,靠的是盐引生意起家,故而最看重这千丝万缕的户部关系,林家二少此次代为下帖,也是有意替窦安约艳书见面,撮合二人。
根据庆奴的控诉,窦安早在这偏僻的渡云斋设下圈套,备下迷香,为的是一场未遂的强娶。
“醒来时……”庆奴气息奄奄,“那窦安早已不见踪影,可怜我家小姐……”
顾清澄闻言,眼底暗芒闪过,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薄唇微启,却又什么都没说。
“今日你随我回去。”
顾清澄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我们去报官。”
“如果官府要留你问话。”她顿了顿。
“我自会保你出来。”
庆奴抵在她背上的额头轻轻抬起,声音微弱:
“不劳烦舒姑娘……庆奴,还要回去寻小姐。”
赤练的马蹄在山间顿住。
“你是怎么逃的?”
庆奴虚弱呼吸蓦地一滞。
“舒姑娘?”
顾清澄挺直脊梁,眼神却淡漠地望着秋山深处。
“我不曾见过山贼。”
“你不在,我如何报官?”
话音未落,她将缠在他腰上的缰绳不由抗拒地收紧。
庆奴愣了一下,旋即无法控制地咳嗽起来:
“也是……咳咳……”
他的头再次耷拉下去。
由于身上有伤,他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坠在缰绳上。
“窦公子是什么模样?”
“咳咳……瘦瘦高高。”
“艳书喜欢他吗?”
“小姐厌恶他。”
“为什么?”
“因为他……生性好色……”
“生性好色。”
顾清澄薄唇一抿,顺势问道:
“那方才,你家小姐,可曾受他侵犯?”
“不曾!”
话音方落,顾清澄与庆奴均是一怔。
若是早已中香昏迷,怎知窦安如何行事?
马背上下坠的力道忽地一泄。
缰绳断了。
在这同一刹那,赤练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顾清澄脊背挺直,反手却如闪电般推开了庆奴悄然探出的右腕!
这一推力道极硬,竟让庆奴的右腕生生偏了一寸。
裂帛之声骤起,寒意斜斜地擦着顾清澄的腰腹掠过。
庆奴的右手间,一道利刃映着冰冷月光!
顾清澄借着赤练的扬蹄之势跃起,与后坠的庆奴拉开一道身位。
只是落地的须臾,她听见庆奴的刀风再次从身后传来。
“我本不想杀你……”
顾清澄头一偏,避开锋芒,冷声问道:
“林艳书在哪?”
腿上的箭伤似乎影响不了庆奴的攻势,他的身形极轻,刀光如银星,悄然又至。
“你讨厌窦安?”
顾清澄只是躲闪,在刀风的间隙冷静问道。
“他死了。”
庆奴话并不多,但顾清澄的下一句话让他额角青筋猛然凸起。
“那你喜欢你家小姐?”
顾清澄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你——”
“不愿她嫁人?”
明月昭昭,无处遁形。
庆奴的刀慢了。
下一秒,却又变得极快。
刀风凶狠,狂暴如夜隼振翼。
最后一丝伪装被剥夺,他从庆奴,变成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原先你死了,我怕她伤心。”
“可现在,你必死无疑。”
这一次,他终于唤的是“她”,而非小姐。
刀刀极快,刀刀夺命,就如他不安躁动的心。
顾清澄站在月光下,看着他。
似乎有些伤感,终究是叹息地摇了摇头。
“是么。”
月光肃静。
咔嚓。
在狂乱的刀风之间,一片枯叶再次发出脆响。
七杀剑意与月光同时浸润了一寸。
“我也有一把剑。”
第二道剑刃从她袖间流出,剑光怜悯如月色——
抚过了有情人的咽喉。
她比他更快,快一百倍。
也比他更无情,一剑致命。
多情总被无情扰。
刀光落了。
庆奴的喉咙发出血浆涌出的气声。
“你……会武功?”
方才她替他包扎时,他分明探过她的脉络。
“不会,唯手熟尔。”
顾清澄蹲下身子,声音却异常柔和:
“我也不想杀你。”
“你死了,她也会伤心。”
“可倘若我告诉她……”
“一切,都是庆奴的私心呢?”
庆奴开始涣散的瞳孔,倏地凝聚。
他的眼神变得绝望,那双眼睛分明在哀求,在否认。
“我猜猜啊……”
“有人找到你,说帮你杀窦安?”
“是……”
“谁?”
他摇摇头,鲜血从嘴角溢出。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顾清澄不愿再费时间逼问。
“你亲眼见到窦安死了?”
“快下山……报官……”
庆奴喘息着重复。
顾清澄却置之不理:
“他们说,为了让窦安死得合理,让你下山报官,说山贼砍死了窦安,再把小姐‘救’出来?”
“是……”
“小姐在哪儿?”
“寺里……”
顾清澄凝视着他逐渐灰败的脸,语气淡漠如冰:
“你以为下山报官是救她?”
“你可知,一旦事情闹大,艳书落入山贼之手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
“那时……”
庆奴的眸光只抖动了一霎,却涌出了浑浊的泪水,与血水混作一处:
“我……陪……她……”
顾清澄终于再难掩饰眼底的厌恶:
“你真的又蠢又坏。”
“陪她什么?陪她听一辈子的闲言碎语?”
“受尽旁人指指点点?”
“她那样信你。”
她手中短剑冷冷贴上他的皮肉:
“你却将她拽入深渊!”
庆奴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一闪而过,最终化作将死之人的诡异餍足:
“这样,她便永远是我的了……”
杀意在顾清澄眼中一闪,手腕微动,剑锋无声没入他的喉结。
“永远是你的?小姐待你至诚,你便是这么回报的?”
“那些答应帮你的人呢?”她声音渐冷,“他们会守信吗?怎么不见来救你?”
“又或者说——”她俯身逼近,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见过她吗?她安全吗?”
庆奴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她毫不留情,指节轻转,剑锋在血肉中精准旋进半寸。
“有人提醒过我,林氏将有大祸。”
顾清澄声音冷静,不带一丝波澜。
“不想祸首……竟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会的……”
庆奴意识涣散,只能无力否认着。
顾清澄面无表情,短剑在指间划出一道冷光,精准悬于庆奴濒死的瞳孔之上。
“我是七杀。”
“你告诉我,我能救她。”
他的瞳孔最终颤动了一霎:
“不会的……海伯……不会骗我的……”
他终于死去了。
海伯。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名字。
顾清澄低下头,冷静地处理了庆奴的尸体,收剑入鞘。
庆奴的异常,她早有察觉——
作为阉人的庆奴,那日刀刺陆六裆部时,已暴露出不同寻常的狠戾。
从当铺老板口中,她得知林艳书的首饰田宅均由庆奴经手变卖,但金额与实际消耗相差甚远——
以林艳书的精明,不可能算错账目,唯一的可能,便是庆奴从中作祟。
当然,真正引她生疑的,是今日那一箭。
为他包扎时,她注意到伤口位于左肋,偏离要害,伤势虽重却不致命。伤口角度偏仄,极可能是以右手自刺,而非山贼所为。
庆奴抓紧她手腕的小动作,也没逃过她的眼睛,那试探性的触碰,她太熟悉了。
总有人想探她的虚实。
最后,她瞥见了庆奴袖口微露的寒光。
她对此心知肚明,只因她自己袖间,也藏着一柄短剑。
夜色渐深,赤练在一旁无声地等待。
“海伯……”顾清澄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心微蹙。
这很有可能是庆奴背后的人,但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若这所谓的海伯能窥破庆奴对林艳书的隐秘心思,借刀杀人而不见血。
那说明此人善于操弄人心,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她忽然意识到,庆奴的背叛或许只是序幕——
林氏钱庄这块肥肉,值得有人大费周章地布局。
他们让庆奴去报官,要借官府之手散布的,绝非是毫无价值的窦安死讯。
短缺的银钱,突然出现的窦安,被劫的艳书……这些碎片背后,是张正在收紧的网。
赤练突然喷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她抬头望向山巅的秋山寺,月光下,寺庙轮廓森然。
如庆奴所言,无论是山贼还是僧人,此路必然危机四伏,不止一重阻拦。
但她只有孤身一人。
林艳书在那里。
救,还是不救?
剑刃映着月光,在她掌心翻转。
只是须臾,她便有了决断。
自然要救。
不只出于善心,亦有私心。
不止为故交之情,更因庆奴一死,她便已然入局。
无论是海伯还是窦安,又或是江步月对林氏的提醒——
林艳书失踪,暗哨已响,各方蠹动,风云既起,此刻抽身反倒落了下乘。
更何况此时,她正策马,立于这秋山之下,手中还握着海伯的线索。
她从不屑于背后搅局。
要争便堂堂正正地争,要夺就明明白白地夺。
“驾!”
此去艰险,救人是真,入局亦是真。
第50章 无双(二) 见不得光的惊天秘密。……
夜风深重, 山路幽冷。
顾清澄逆风而行。
庆奴死得突然,她不确定尸体会被何人发现,亦不确定山上是否有所谓的“山贼”。
“咚——”
秋山寺方向隐约传来钟声, 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距离山巅只有一刻的脚程时, 顾清澄在山道拐角勒住了缰绳。
她在夜风中思索了片刻, 利落翻身下马, 弓箭一并卸下, 安静地挂在赤练背上。
袖剑已滑入最隐蔽的位置,她轻拍马颈, 赤练识趣地隐入黑暗。
山风拂袖,凉意入骨, 她的思绪也随之清明。
林艳书真在寺中?
所谓山贼究竟何人?
她心里有数,却不能全信。
线索太碎, 变数太多。
她边行边思,想得出神,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出现了一道黑影。
又或许,是一群黑影。
“这是个好货!”
熟悉的公鸭嗓刺入耳膜, 顾清澄耳尖一动。
这声音, 她认得。
她没有动,仿佛未察觉身后之事, 任由那群黑影将她合围。
借着黑影火把的微光,她缓缓转身, 抬眼望去。
果然是熟人。
陆六。
那日女学开业,被庆奴当众阉掉的陆六,如今却站在火光下,笑得像条认人的狗。
顾清澄望着他, 面上无波。
她似乎拼凑了一部分线索——
那所谓掳走小姐的山贼,便是陆六。
庆奴若地下有知,大概此刻已悔得发狂。
一念之差,将心爱之人送入仇人手中。
顾清澄垂眸,心头起了一圈波澜,又归于沉寂。
庆奴死得干脆,也算幸运,省得睁眼看完这一局。
“这丫头会点拳脚,小心点拿住了。”
陆六的声音粗中带细,牙根里有着止不住的恨意与兴奋。
“比林家那位烈多了,倒是合我胃口。”
话音未落,顾清澄仓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踉跄着后退,像是怕极了,干脆放弃了抵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入戏极快,声线发抖,惊惧未退。
绳索一圈圈将她缠紧。
“怎么是你!”
“你不是被……”
她故意留白,像是被吓傻了。
陆六一愣,旋即笑出声来,笑得满脸横肉在颤:
“怎么,以为我死了?”
“命硬。”
“命硬还得有人识货。”
“老子命里有贵人,才当得上山头这一声‘大王’。”
顾清澄咬唇,声音里带着恨意:
“你怎么会……知道她会经过此地。”
他吐了口痰,像想起什么似的,贴近她耳边,轻声道:
“也不瞒你,有人给我留了话,说林家小贱人今晚会落单,问我想不想报仇。”
她听着,睫毛微颤。
是谁递的话,她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陆六啧了一声,嘴里像是回味着什么甜头:
“他说山上清净,地方也打点好了,让我来捡现成。”
“我一听就懂了……”
“不是谁都配吃这口饭,得像我这样有本事,贵人才肯赏我甜头!”
他笑得满意,捋了捋裤腰,挥手。
“原以为只有一个。”
“好事成双啊……”
他的笑声逐渐消失在前方的火光里,顾清澄被几人扛起,一路向着秋山寺走去。
她闭了闭眼,像是倦了,轻轻叹了口气。
也好,任他们抬着,倒省了脚力,看看这庙里唱的是哪一出。
她沉默不言,只在心里一点点盘算着后续的种种可能……
顾清澄躺着到达了秋山寺。
相比于相国寺,秋山寺位置偏僻,脚程遥远,故而人烟稀少,略显荒凉。
偌大的寺庙在秋山之巅沉默伫立,山风穿墙而过,带着无法抹去的衰败之气。
今夜寺门紧闭。
钟声响过,只剩几盏孤灯。
陆六走在最前头,抬头看着紧闭的寺门,抬手照着门板,长三短三地叩了几声。
几名僧人打扮的男人从门后将门拉开。
陆六欠身,独自进去。
顾清澄听见远远几声低语。
“怎么又来一个?”
“意外,意外。”
陆六咧嘴笑,低声道:
“咱们不都给爷办事嘛……多一个而已,您通个融。”
良久,里面的僧人微一点头:
“那间偏院空着,记得封好门。”
“人是你自己的,事也别牵着寺里。”
“哎,哎,好!”
陆六转头一招手,示意身后几人将顾清澄抬上来。
她就这么被抬进了秋山寺的门。
昏暗灯火里,她悄然掀了掀眼皮。
为首者年近五旬,僧人打扮,胡须灰白,但眼神并无半点清净避世之意。
这就是海伯?
顾清澄心中略一打量,视线却与那僧人不经意擦过。
僧人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神色一顿,瞬间变得惊惧软弱。
“这是……”
陆六与秋山寺只不过面上交情。
此刻,他只想私下狠狠报复顾清澄,哪里愿意暴露太多信息,惹人忌惮。
“袁大师莫要忧心,这是林家的丫头,我怕她跑了,走漏风声。”
那袁大师反复地扫了几遍陆六与他身边人几眼,终究带着诸僧拂袖离去。
“谢谢,谢谢大师。”
陆六在背后装模作样地合十作揖,脸上却笑开了花。
“对了。”
袁大师忽地止步,回头。
“人藏得下,有的事别办。”
袁大师淡淡地扫了陆六下身一眼,“扰了佛门清净。”
陆六的笑容僵了一瞬,只得连连点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咱们都是给爷办事,请袁大师帮我好生看管,风头过了,陆某自会将人接走。”
袁大师不再多言,只低诵了一声佛号,转身离去。
僧袍消失在夜色,陆六的脸色却渐渐阴狠。
“死秃驴。”
“不动就不动,那是给爷的面子。”
他扭过头,看着恐慌的顾清澄,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磨几天性子也好。”
“到时候,看你还嚣不嚣张。”
“放开我!流氓!”
顾清澄眼底含泪,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陆六心里痛快极了,吩咐手下将她绑得更紧,顺手又封了嘴:
“别吵吵,扰了佛门清净。”
“嘿嘿……以后有你叫的!”
他尖细的嗓音在夜风里极其刺耳,顾清澄闭上眼,懒得再理。
“嘭——”
绕过了几道曲折廊道后,她被粗暴地扔进了一间僻静柴房。
陆六又凑到门口叫嚷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要她老实几天,等林艳书的风波过去,再回来“好好疼她”。
门一合,灯一熄,四周重新归于死寂。
顾清澄轻轻呼了口气。
总算清净了。
她一动不动,仰躺在黑暗中。
她在等。
等夜再深一点,声息更少一点。
等他们信了——她不过是个软弱女子。
柴房里静得过分。
风声轻轻滑过门缝,院里传来一声细响。
顾清澄的身子瞬间抖如筛糠。
“老大还是太谨慎了……”
她终于听见远处几个山贼的低声嬉笑,脚步散乱,渐行渐远。
顾清澄的身体重新安定,眼底泛起冷芒。
至此,基本上可以确定,秋山寺与陆六,皆在替那所谓的“爷”效力。
而这“爷”,很有可能,也是骗庆奴效命的海伯。
海伯善于操纵人心,先利用了庆奴的痴心,骗林艳书过来。
又拿捏了陆六对林艳书的仇恨,唆使他如此行事。
陆六恨意太深,动机十足,一旦事发,最适合顶罪。
那秋山寺呢?
她抬眼看向漆黑柴房上方的横梁,心思沉了几分。
一人两人,可以说是有些手段。
可那袁大师,地位显然不低,今日出面调度,全寺无一人阻拦。
难道这整个秋山寺,亦在海伯的控制之下?
对手的布局,远比她原先想得广。
实力也愈发深不可测。
粗粝的绳结绑得她指尖僵硬,她动了动手腕,企图解开绳结。
指尖在绳结上摸索,指腹轻擦地面时,却触到一丝异样。
她心中微动,暗中运气,一寸寸拆解绳结。
当手指上的异物落在眼前时,她不用借着月光,便已分辨出这是什么——
一缕长发。
在这寺庙里,出现长发本就可疑,她低头嗅闻,其上还残留着一些桂花头油的香气。
必然是女子的头发。
但林艳书向来不用头油。
她借着月光,再细细查探,在柴房昏暗的积灰之上,看见了一些细小而浅的指甲印,墙角有几根被扯断的稻草,凌乱地散着,一截尾端还带着细小的血迹。
这个结论让她心间发冷——
曾有别的女子,被关在此处。
顾清澄慢慢想明白了。
这个柴房,显然不是第一次用来困人。
她本不该在这里,不过阴差阳错被陆六带来,仓促安置于此。
也正因如此,她看见了这些本不该落入旁人眼中的痕迹。
但眼下,她无心深思。
根据陆六的言论,秋山寺里,应该有一处关押了林艳书。
她在何处?
顾清澄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解开身上的绳索,缓缓翻身,侧耳听门外的动静。
四下寂静,只有秋蝉轻鸣,无人巡守。
袖剑轻轻撬开门闩,她缓缓探身而出。
衣袂轻响,落地无声,顾清澄已然翻上屋檐。
秋山寺地势偏高,屋舍分布舒朗,而这她所处的,正是极偏的一隅,冷清寂静。
一条小路蜿蜒串连几个偏院,尽头通往寺后的山门。
后门的山路崎岖难行,寻常人鲜少走动。
顾清澄借着树影,蹲在檐下,此间的路线在她脑海里拼成了一条线——
这些偏院,通过小路,终将通向同一个出口。
她在后门处翻身落地,低头细看。
潮湿的山石上,水雾未干,却混杂着一丝微不可闻的血腥气。
她眼神微凝,在拐角处看见了几道拖拽的血痕。
是林艳书吗?
顾清澄心中一沉,远处却突然传来交谈声。
此时晨光微熹,已有早起的僧人出山拾柴。
她立刻退入黑影中,借着遮挡,窥见了来人。
是两个僧人模样的男人,挑着空箩筐,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晚上又送来一个?”
“不是咱们的,跟前院那个一样,占位置的。”
“占位置又不得钱,不知道袁大师怎么想的……”
“人家是上头安排的,赚多赚少轮不到我们说。”
“哎……下一批什么时候到?”
两人渐行渐远,语音听得再也听不清。
顾清澄一动未动,将所闻一字不落记下。
前院那个,占地方的,还有“下一批”——
她多半是被顺手安塞进来的“又一个”,林艳书,才是前院那位“占位置的”。
只是,下一批是什么?
联想到今日种种异常,一股寒意顺着她脊背爬上来。
顾清澄惊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惊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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