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破阵(二) 那便是诸君中……有人见鬼……
“第一名——”
时怀瑾的声音微微发哑。
他知道, 他的木匣里,已经没有答卷了。
江步月的马车终于在不远处停下。
顾清澄也停止了奔跑。
她跑到了。
她跑到了书院的门前。
她看见了时怀瑾的手中,那个空空的木匣。
第一名的试卷, 不在匣中。
高楼暗处, 弓弩手的呼吸微不可闻, 长弓已盈盈拉满。
她微笑着站定, 和时怀瑾的对视。
“舞弊!舞弊!舞弊!”
“下台!下台!下台!”
“书院给个解释!”
声浪轰然荡开, 像汹涌的暗潮,无数张面孔在昏暗天光里扭曲, 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 发出激动而尖锐的声音。
那些举着糖葫芦的手、那些数着碎银的手,握着拐杖的手, 此刻都在冥冥中指向一处——
比起看谁一步登天,他们更爱亲手把高台上的人拽下来。
时怀瑾看着眼前黑衣少女的笑容, 蓦地心头一颤。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声浪愈演愈烈,时怀瑾哽住呼吸。
他决定开口,哪怕这一句话有千斤重。
“诸位——”
他说。
人群骤然安静。
他正要继续开口, 却听见少女的清越的声音盖过了他。
“诸位——”
时怀瑾一时间怔住, 不由得让眼前的少女继续说了下去。
顾清澄抱着剑,身姿清隽, 立于人群中央。
她的声音并不大,所有人却奇异地安静下来。
“时院长好。”
她俯首, 向书院的上首行礼。
这个礼行得动作标准,毕恭毕敬,却腰杆挺直,令人无法移开眼睛。
“敢问时院长, 舒羽的各科成绩,可是第一?”
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时怀瑾垂眸看她。
他是院长,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利弊。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
书院的门打开,青衣的骆闻从满地枯黄中走来。
他的手里,拿着那张舒羽的答卷。
骆闻看着时怀瑾略显疲惫的身形,缓缓行至他身侧。
然后替院长回答。
“是。”
顾清澄的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高台上的弓弦绷成死亡弧线,细密颤音里藏着未至的杀机。
黄涛亦察觉了杀机,只将眼神投向自家主子,江步月会意,微微抬起的手指即将落下——
“谢过骆教习。”
顾清澄向骆闻再行一礼,却继续将矛头转向了时怀瑾。
“那敢问时院长,为何不唱榜呢?”
顾清澄的语气直白,她要的是天令书院院长的首肯。
哪怕她知道,时怀瑾一旦点头,高台上的弓箭瞬间会洞穿她的身体。
“难道,舒羽不是魁首?”
她清朗地笑,完全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你舞弊啊,小娘皮!”
有人说得恶俗。
“抄的谁啊,这么厉害,都第一啦?”
有人说得直接。
时怀瑾看着她,他尚在决定眼前少女的生死。
是魁首,必死,是舞弊,无异于死。
执掌书院数十载,他生平从未料过,片语只言可决生死。
他看着骆闻手中的答卷,叹了口气。
他准备开口。
“——好问题!”
顾清澄却再次抢他一步,开了口。
这句话,不是应时怀瑾,而是应她身后,嘲笑她的路人。
她转过身,走向人群,看清了那张涨红的脸。
“你问我抄的谁,才能拿第一?”
她只是一点点逼近了那位嘲讽的路人,呼吸越来越近。
她明明面容普通,身形瘦削,可一步一句之间,路人只觉后颈浮起层层叠叠的薄栗。
他的脖子不自觉地缩短。
顾清澄的身形并不比他高,此时却俯视着他。
路人的鼻息变得粗重,顾清澄停顿了一息,蓦地绽开了有些玩味的笑意。
她摇头叹息般地嗤笑,头也不回地旋身,再次回到人群中央。
这是与时怀瑾对视的地方。
顾清澄看着时怀瑾,笑着朗声道:
“他不知道,不过——
舒羽却知道。”
身后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时怀瑾的呼吸凝滞了。
“舒羽承认了……?”
唏嘘声再起。
弓弦微松。
江步月的目光,已然不经意地落定在她身上。
骆闻开口,想要说什么,却被时怀瑾默不作声地拦住了。
他示意骆闻,继续等待。
他的眼神,随着舒羽的手挪动着。
顾清澄低下头,将剑抱在右臂,左手在怀里掏了一会,半晌摸出了一本泛黄的小册子——
远观的林艳书一眼认得,将将要惊呼出声,被一旁的庆奴捂住了嘴巴。
“这是……”
骆闻问道。
顾清澄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册子,眼神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悲痛。
远处的江步月眉毛轻挑。
他被小七骗过几次,这架势——
她又要开始演戏了。
然而,小七接下来的话,让黄涛脑门上刚消肿的大包,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
“时院长,正好请您做个见证。”
“舒羽想与诸位谈谈,这册子的来历。”
林艳书的心砰砰地跳,她抓住小算盘,心里赌着舒羽不会害她。
时怀瑾的眉毛也皱了一下,但他点点头,算是允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舒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听见眼前的少女,声音诚恳,娓娓道来:
“舒羽家境贫寒,为考书院,孤身行至京城。
身无分文,借宿于酒肆时,却碰巧觅得一知音。”
听至此,黄涛撇着嘴拧开酒壶,白眼已经翻到厌倦。
“此人乃一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与我一见如故。
这位公子不仅大发善心,予了舒羽盘缠银两,还拉着我一道讨论天令书院的‘止戈’教义。”
“我们相见恨晚,品学论道至深夜。
这本册子,就是他赠予我的。”
顾清澄将册子打开,却不由得叹息:
“……他原本,也是要来考录的学生。”
有路人忍不住问:“那如何不考了?”
顾清澄并未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却只将手中的册子递给时怀瑾。
“这位公子论及当今时局时,见解不可谓不深刻。”
“他只道说当今南北烽烟起于南靖流寇,正该以快刀断乱麻!”
“论及此,我与那公子争执整夜,舒羽觉着,这崇兵尚武之论调,违背了‘止戈’道义。”
时怀瑾听着,随手翻开了手中的册子,甫一打开,他便瞳孔骤缩,反复摩挲着册页,指尖不自觉发白。
骆闻很快发觉了向来稳重的时院长的异常,也凑上前去看,只是看了几行,他便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只见少女继续回忆道:
“他便交给了我这本册子。”
“他让我拿回去偷偷看,他说这是南靖先祖江洵舟当年考录时,对‘止戈’的理解与重构。”
“我不敢马虎,终于在夜深人静时翻开。”
“这一看——我便再也忘不掉江公的论道。”
“以至于……”
顾清澄低头叹息:
“今年考录时,我怎么也甩不掉江公的影子。”
“江公的论道虽然言辞激烈,大逆不道。”
“而那位公子说,江公虽言辞激进,然乱世当用重典……”
“于当今时局,终究有可取之处。”
“学生不才,于答题策论之时,引经据典,确有三分参照江公笔意,更有七分承自那位知己的锐气。”
她有些悲悯地摇头:
“今日我闻诸君,说舒羽考录舞弊。”
“我尚不知舞弊缘何而起,或许诸位中曾有其他人看过江公的答卷?”
她抬眸望向众人——私藏违禁策论,无人敢应。
众人惶恐地摇头。
“那便是诸君中……有人见鬼。”
她说着,竟带了三分哽咽:
“烦请传谣之人带个话,若再见那位公子,告诉他——舒某惭愧,如有冒犯之处,直接来深夜寻我便是。”
“舒羽不过是,想在考录中,替我的知己争个痛快罢了。”
黄涛实在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步月,闷声轻嗤:
装神弄鬼的手段,倒与自家主子如出一辙。
“你的意思是……”
有路人颤声道:“那位公子,已经不在人世?”
“然也。”
顾清澄痛心疾首地点头。
时怀瑾的手中仍握着册页,抬头看向人群中央的少女。
其余的路人听了她这一番胡诌,也只勉勉强强地信了三分,很快就有人继续盘问:
“如此大逆不道的答案,如何写出来?”
“江公的答卷是禁书,你私藏禁书,罪加一等!”
“什么鬼朋友……拿江公唬我们呢!”
“她是抄了那朋友的答案吧……”
顾清澄却浑然不顾身后的质疑。
她抬眸望着时怀瑾,目光坚定,忽地弃剑,撩袍下跪。
“舒羽有一事——求天令书院成全!”
时怀瑾眼神一凛,按下手中书册,示意她继续。
“舒羽请求,求书院将这魁首虚名,让与那位惊才绝世的少年公子——”
“他虽身死,文骨尚存。”
顾清澄素手按地,青丝垂落如帘:“舒羽此次考录,六门比试,皆得公子耳提面命。”
她声音坚定平和,语气并不激昂,却字字掷地有声。
堂下哗然。
“骆教习方才认了舒羽科科拔尖,可我本是寒门弱质,小门小户,若无公子点拨,赠我江公残卷……”
“舒羽平庸之才,如何力压众天才少年,拔得头筹?”
“书院若允此事,世人便知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既全了书院清名,亦免去诸君疑我窃卷之忧。”
“舒羽无心虚名,恳请书院成全。”
江步月的指节轻扣桌案——好一招移以退为进,寒门舒羽才名惊世,本就不合常理,如此一来,竟卸得干干净净。
她言辞恳切:
“公子惊才绝艳却蒙尘而逝,舒羽愿割舍虚名,求书院将这魁首朱批,铭刻于公子碑前!”
“如此,公子泉下有知,自当安心离去,怎会再用这魑魅伎俩,惊扰诸君好梦呢。”
……
尽管众人仍有不忿,却短暂无言。
终究,时怀瑾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敢问,那位公子的名讳?”
顾清澄再拜,朗声道:
“宣武军节度使肖威之子——
“肖锦程。”
满场哗然如沸水泼雪。
黄涛的一口酒呛进鼻腔,瞬间咳得撕心裂肺。
肖锦程不学无术,众人尽知,时怀瑾自觉遭舒羽戏耍,不由得开口怒斥:
“荒唐!”
顾清澄再抬眸时,已是满眼慌乱之色:
“时院长,如何荒唐?”
“我今晨拜见了肖威肖大人——
大人说,犬子愚钝,幸得书院首肯。”
“他亦不愿辜负儿子的遗志。”
“如今信使已出城门,宣武军三千轻骑,不日便能戍边剿匪。”
“这剿匪功绩,自当记在捧出肖家儿郎的天令书院头上。”——
作者有话说:连夜赶工!我以为两章就能写完了orz
所有疑虑都会有交代哒!估计再一两章,这一块都会讲清楚!
第32章 破阵(三) 舒羽,你可想好了?……
“书院以为如何?”
再次与时怀瑾对视之时, 顾清澄的眼里已是明亮坚定的光芒。
“这不正是时院长您一直追寻的,止戈之道么?”
时怀瑾不言,和骆闻对视了一眼, 忽觉多日筹谋尽是笑话——
书院这些日为她的答案争吵不休, 知书堂内灯火通明, 自己更是彻夜难眠……终于在最后一刻, 为她拟出两条生死抉择。
可此刻立于眼前的少女, 连给他们开口的机会都未留。
她默默地,在滔天声势中隐藏自己, 却在众人眼皮底下亲手开辟出第三条路,把命运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 可细想之下,却又合情合理。
她命薄如纸, 一身清贫,拿得出手的唯有怀中剑, 和这以命搏来的魁首之绩。
这是她的成绩。
不容剥夺,不容折辱,更不容抹杀。
她将这成绩拱手相送, 当做筹码去赌生机, 合情合理,旁人无从置喙。
不仅如此, 她还反客为主,向书院开出了条件。
偏生, 她这条件——
书院没有理由拒绝。
时怀瑾看着眼前的少女,明白了舒羽似乎……不需要书院的施舍。
她身形瘦削,面容普通,于千万人之间抱剑而立, 平和又笃定地等待着他一个人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平凡的少女,骨子里竟透出了几分,上位者的姿态来。
围观的群众们却不由得沸腾了。
一位老妪推开众人挤出半个佝偻身子,言辞激动:
“小姑娘……你说啥子?”
“肖节度使他……他答应出兵咧!?”
顾清澄回头看老妪苍老焦急的脸,安详地笑答:“大娘待会可以去城门问,今晨驿使已携军令出城。”
“真地啊!”
老妪紧紧地抓住顾清澄,声音里带着惊喜和颤抖:
“俺家幺儿在关外咧!”
“这回可有救了!”
老妪话音未落,周边人群都回过神,纷纷开始议论:
“对啊……出兵了……”
“流寇杀不少人嘞……孩儿他爹也在边境,家里都急死了,这下俺放心了!”
“有救了!有救了!”
人群里不断发出又惊又喜的轻呼声。
为首的老妪最为激动,她抓紧了顾清澄的手,用这辈子最嘹亮的声音赞叹道:
“前几天质子去求肖大人,还被人撵出去了。”
“恁小姑娘真厉害!比那质子强多咧——”
她的赞叹又亮又响,引得无数围观百姓附和。
“是啊是啊……”
人声鼎沸里,压城的黑云无声地裂开一条缝隙,云层深处有明亮天光喷薄欲出。
天光劈开云层的刹那,顾清澄蓦地转头。
云隙金光下耀眼的黑衣少女,朱红色发带猎猎飞舞如旌旗。
她看着远方,朝虚空扬起下颌,唇角勾起了挑衅的弧度。
那抹笑绽得太快——像名剑乍显锋芒便悄然入鞘。
远处的江步月尽收眼底。
“殿下。”
黄涛抚摸着头上的包,低声凑过:“她……可瞧出端倪?”
江步月的指尖抵着檀木扶手,未置一词。
“她这般恳请肖节度出兵。”
“我这顿揍就白挨了——”
黄涛龇牙倒抽冷气,两日前被拳打脚踢的皮肉之痛再次加诸于身。
“无妨。”
江步月眼底阴翳骤然消散。
“你替吾仗义执言,为民请命。”
“她来,亦是同理。”
黄涛的思绪翻涌:
纵使小七四两拨千斤,化解了殿下对镇北王出兵的暗中助力。
但若有人细究舒羽的来历,小七此举……终将算在殿下仁厚之名上。
质子良善,无半分筹谋痕迹。
江步月的指节轻叩扶手三声。
黄涛会意垂首,暗令侍卫收队。
江步月望着远处的少女,终究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身后高台上的箭镞,在他转身刹那,也悄然隐入黑暗。
沸腾的人群里,有一第十一名的学子撇了撇嘴:
“书院既未应允,舞弊不成竟胁迫改立魁首,成何体统!”
他的盘算很明确,只要舒羽的成绩作废,自己便能跻身前十。
然而,他的言论甫一出口,就被一旁激动的大爷揪住衣襟:
“你哪只眼瞧见舒姑娘舞弊?”
“她这是承继肖公子遗风!”
“胡扯!滚远些!”
顾清澄敛了笑意,只继续向时怀瑾行礼道:
“舒羽自知所求惊世骇俗,已然逾矩。”
“然则圣贤有训,知行合一,谓之大德。”
“如今肖公子生前虽未得虚名,死后却以宣武军践行‘止戈’之义。”
“他身虽殒没,未享盛名却先行义举,不取分毫,唯护黎民,如此赤诚,当得魁首!”
“恳请书院抹去舒羽之名,改立肖锦程为榜首。”
她余光掠过骆闻手中的答卷,心下透亮。
“至于榜首考卷。”
“既我答卷三分承江公遗韵,七分继肖公子遗志——不如将舒羽名字抹去,换上肖锦程之名。”
“也好教天下士子观瞻,肖公子如何以不破不立,解这‘止戈’新义。”
弦外之音,已然昭然若揭:
肖锦程已故,如何评说皆无对证。
将“以武止戈”的美名归于已故肖锦程名下,又有其亲爹的宣武军出兵,辅证知行合一,其带来的声势和影响,远比她这势单力薄的孤女强。
这般声势,自然无人质疑肖公子的答卷舞弊,她舒羽让出去的魁首,也成了货真价实的明证。
如此,既保她六科真才实学不遭质疑,又令书院顺水推舟全了体面。
她话音刚落,人群已声浪再起,那个第十一名的学子,早就不知道被轰到了何处去。
“舒姑娘高义!”
“就该让肖公子当魁首!”
时怀瑾站在书院的高门前,俯首望着从平凡处走来的少女。
少女的背后,乌压压跪满请愿的百姓。
但他知道,这只是一部分。
舒羽无心魁首虚名,她用瘦削脊梁托起的,是边关上千条性命的生机。
几日前,质子昏了头脑,让手下人拉着红袖楼的妩娘为证,企图以肖锦程斗酒失了的彩头,换肖威的宣武军出兵。
虽是好意,却实属下策——此举闹得满城风雨,肖公独子清誉尽毁,此刻肖威若允了出兵,反倒坐实了那混账话,肖氏的门楣先要被唾沫星子淹上三层。
更何况,肖威老来得子,最听不得锦程二字。
原本已是死局,各方势力于棋盘之上疯狂落子,却无人注意到这小小少女,穿越棋盘经纬,刀锋破开了阵心。
她以六科魁首为祭,替肖家洗刷污名,所求不过是宣武军的三千轻骑。
肖公断无拒绝之理。
而书院……亦无回绝余地。
与此同时,陛下在考卷上朱批的“舒羽”二字,已糊上了肖锦程的名字。
不是舒羽,就不算欺君。
斯人已逝,岂有诛杀之理?
时怀瑾广袖垂落书院台阶,终是沉声相询:
“舒羽,你可想好了?”
“书院可以为你破例。”
“只是你既已考过魁首,如今又将这成绩转与肖公子。”
“从今往后,再与考录无缘。”
“你——可明白?”
林艳书的小脸一白,心紧紧地为舒羽揪了起来。
她知晓这个病弱朋友跋山涉水,所求不过是书院的一席之地,此刻却……永绝考录之途。
心念至此,她脆声喝道:“请书院为舒羽开恩!允舒羽保留考录资格——”
贺珩心中一动,也翻身下马,长揖及地:
“请书院允准舒羽,明年再试!”
两位少年声音清越,却掷地有声。
贺珩与林艳书的呼声穿越人群,在人群上空激起层层涟漪。
“请书院为舒羽开恩……”
“允舒羽明年再试……”
方才为更名请命的百姓们,尤其那些因舒羽夺魁才敢踏出闺门的姑娘们,此刻眼底泛潮。
她们分明记得她在跑马场降伏烈驹的飒沓,记得她倚坐时细弓飞箭的从容……
那个在考录中力压群雄的,寒门出身的少女,舒羽——
以血肉挣来的六科榜首,凭什么要被规则与时势抹杀?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里,人与人的心底都泛着热气——
他们都想见到,红袍玉带的女状元,打马游街的那一天。
时怀瑾望着安静垂眸的少女,听着声声恳切的请愿,他只觉今日所言所语,均有千钧重。
他又如何不想?
只是那鲜血淋漓的朱批,永远地落在了舒羽的名字上。
规矩尚可斡旋,性命……却是难续。
少女站在阶下,听着耳畔翻涌的请愿,无声地摇摇头,笑了。
她知众人忧她前路断绝,忧心她被命运所弃。
“诸位……”
这一次,她的声音很轻,但身后的众人都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诸位怜惜之心,舒羽铭感五内。”
“只是坊间传闻不假——”
“我既已经脉断绝,大约是活不过今秋了。”
她语气平和,却让满场听众,心尖发颤。
人群骤然死寂,忽有妇人掩面抽气。
她微笑向身后听众示意不必担心,众人却在她的一双清澈眸子里,瞥见了星火将熄的悲悯。
少女转身抬眸,望向时怀瑾,大意是书院不必为她为难。
时怀瑾却隐约觉得——
她的目光不像将死之人,倒似菩萨垂目,怜悯众生。
粗布衣裳,素面朝天,遮不住她骨子里的……神性。
“舒羽唯有一愿。”
她平静道:
“在考录时,我曾与柯教习的那匹骏马相知相惜。”
“可否将它……赠予舒羽?”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她向时怀瑾施礼,亦向众请愿人群施礼。
“舒羽所求甚微,此后一人一马,天地为庐而已。”
时怀瑾喉间哽住:
“自当允诺。”
他望着少女单薄的剪影:
“除此之外,若姑娘不嫌弃,可将马寄养在书院,一应草料用度,皆由书院供给。”
“舒姑娘可自由进出书院,照料马匹。”
“书院的食宿亦随时可用,直至……”
漫天黑云已散尽,城中天光乍泄,杀阵尽熄。
他的余音淹没在明亮的天光里。
众人心如明镜。
而少女早已屈膝行礼。
众人望着少女飘飞的衣袂,恍惚看见宿命的阴影,正无声覆上少女年轻的脊梁。
却无人看见垂眸时,顾清澄的眼底,掠过了极淡的锐芒。
只剩,最后一个谜底没有解开。
知知。
这是她押注的最后一步棋——
作者有话说:明天破阵最后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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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破阵(完) 老登!拿命来——……
入夜。
顾清澄挑亮一豆灯火。
火光在眼前跳跃, 映在她素面朝天的脸上,明与暗的交界线落在她与窗之间,如刀刃般, 生生地将窗内的人影与外界割开——
今日唱榜结束后, 紧接着的就是答卷公示, 和入院学子们的金榜游街。
往昔学子游街, 纨绔子的玉勒金鞍总是坠满香囊, 深闺娇娥掷锦帕,也免不得被起哄着演几出榜下捉婿的戏码。
最风光的要数魁首过茶楼那刻, 掷果盈车的喝彩声能响彻半条朱雀街。
而今日的长街,无锣鼓喧天, 唯有马蹄声碎。
但城中却早已是万人空巷的场面,百姓们都自发走出了家门, 夹道围观。
贺珩与林艳书骑着骏马并排在首,在他们两人之前, 空着的,是魁首的位置。
本该坐着今科魁首的骏马,空荡荡垂着红绸, 玄铁马镫悬着空鞍, 骏马行过茶楼,众人皆知这鞍的主人, 已经换成了肖锦程。
可他们心里,始终挂念着那个叫舒羽的学生。
远远地, 空巷里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
一声,两声,三声,无数声。
轻巧又克制的马蹄, 从长街的尽头,纷至沓来。
“爷爷你看——”
是不知道在何处的知知,透亮的童声响起。
人们的眼光落向长街,看见第一个鹅黄衣服的女郎,骑着枣红色马儿,谨慎地从街巷里徐行而出,指节发白却脊背挺直,她安静地驭马靠边,与魁首的车队并排。
“那是张家的绣娘。”
有人认出了那黄衣女郎,他的话音未落,又看见了接二连三的女郎们:
先是鹅黄衫子的绣娘,继而是黛绿裙裾的账房姑娘,再是月白短打的私塾先生……
今岁考录所有骑过马的女子皆从街巷控马而出,与新科考录的学子银鞍并列而行,又恭谨礼貌地,让出了一丈,不夺风头的距离。
她们穿着鲜艳漂亮的衣服,马鞍上垂着五颜六色的丝绦。
发间珠花与鞍鞯的彩绦交相辉映,似要将三春的颜色尽数泼在这静默的长街上——
魁首原是女儿家。
这是一场属于她的光荣游行,本就该缤纷灿烂!
贺珩与林艳书环顾左右,相视一笑,忽地轻轻扬起马鞭。
金铃与小算盘叮当作响,整条街的马儿齐齐小跑起来,马蹄声脆如鼓点。
“哇!好漂亮呀!”
不知谁家酒客率先抛起花枝,霎时间茶楼下杏花瓣纷纷扬扬,天空里绽开的华丽的粉红雨,飘落在姑娘和学子们的身上。
垂髫小儿追着马蹄跑,白须老丈抹着眼角笑。
笑声随着花瓣绽开,灿烂日光下,路过的儿郎为鲜衣怒马的姑娘侧目,欢声笑语里,这座困在黑霾里数日的都城,一时间色彩缤纷,生机勃勃。
朱雀长街,送君十里,笑语欢颜。
而舒羽,早已无声消失在长街尽头。
烛火噼啪响了一下,她回过神起身,默默收拾好行囊。
自从浊水庭与孟沉璧诀别,她与江步月以人命作赌,获得了考录的资格。
如今又去掉了半条命,搏来了天令书院的魁首,却又因势单力薄,沦为宏大冰冷的棋盘上,最夺目,却又被随意舍弃的棋子。
她不得不急流勇退,亲手把这魁首让给一个毫不相干的,肖锦程。
兜兜转转一圈,她好似又回到了原点。
她明白,在江步月的眼里,这代表着她将无法成为七杀,那便毫无利用价值。
因此,江步月提前牺牲她,她并不意外。
顾清澄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风光霁月的质子,白衣胜雪之下,尽是野心与獠牙。
与虎谋皮,能抽身已是万幸。
更何况,她还杀了他的三哥,杀了他心里的倾城,这次又反手将了他一军。
她甚至不理解江步月为什么考虑过保她一命。
更别提在考录失败后,继续养着她。
所有行李打包完毕,她坐在灯火前,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带着体温的香囊。
她缝的,被孟沉璧拆了金线后,胡乱修补的香囊——
就像她跌落云端的半生狼藉,被孟沉璧一针一线重新缝补了命数。
她不敢回头看旧物。
又或许,不是不敢看。
她怕心底的恨意顺着歪斜针脚漫上来,搅乱了全盘棋路。
顾清澄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底波澜。
她摸出纸条,重新摩挲着其上赫然的八个大字:
恢复武功,去第一楼。
她的眼神与那日在诏狱的明亮眸光重叠。
不过今时今日,她已境遇不同……
翌日,她戴上帷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递了名帖与书院的看门人,那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恭敬地俯身,请她进来。
“不必惊扰院长,我自行转转就好。”
她向看门人微笑示意。
在学堂的钟声响起时,她悄无声息地走入大门。
她来到了马场,远远就听见了几个惊雷似的响鼻。
是赤练。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赤练的身上,虽然已经套上辔头,却依旧被关在马厩的最深处——
很明显,依旧无人敢近身,兄弟还是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
她勾了勾嘴角,有性格,她很喜欢。
赤练似乎也闻到了它朝思暮想的气息,马蹄急躁地在地上踱来踱去,血红的鬃毛跃动了起来。
它有些激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它以为那个该死的人类驯服了它,就把它抛在脑后。
人人都对它求之不得,这个人类凭什么?
它可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当它看到舒羽的身形时,赤练终于原形毕露地纵情长嘶——
人!你果然还是忘不掉我!
喂马的小厮的倏地一惊,一个踉跄回头,认出了来人身份。
是舒羽,太好了,他的喂马生涯有救了。
他笑容满面地给舒羽递过草料,一溜烟跑开。
只有舒羽能靠近这瘟神。
赤练刚刚收嗓,就被鲜嫩的草料堵住了嘴。
它斜眼一看。
握草。
是它挂念的人,面无表情地握着一把草,送到它嘴边。
当然,在赤练的眼里,舒羽可不是面无表情的。
舒羽应该是谄媚的,忘不掉它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赤练谄媚地掀起一寸马嘴,露出大牙,慢条斯理地在她掌心咀嚼了起来。
哎,这个人眼光就是好,喂的草料都香一些。
顾清澄面无表情地看着矫揉造作的赤练,撤回了刚刚“有性格”的评价。
怎么会有如此谄媚的马?
她三下五除二把草料塞进故作姿态的赤练嘴里,又抚摸了几下低垂的马头,三番五次向赤练承诺不会抛下它一匹马不管之后。
在赤练黏糊糊的眼神里,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引路的小厮面色凝重。
舒羽说,要找上次在考场诊脉的座医。
小厮反复向舒羽规劝,那是书院里最闲,也是医术最差的座医,除了诊脉技术高绝之外,治病简直一塌糊涂。
他一路念叨着这老头是如何把风寒治成半身不遂的。
但依旧劝不动舒羽。
算了,小厮叹气,绝症之人急病乱投医,他应该尊重他人意愿。
在书院角落的一个老旧厢房门前,小厮叩门。
“谢大夫,您有病人来了——”
确认回应之后,小厮从外推开了门,径自离去。
一息之后,坐在厢房里的谢大夫,看到了破门里,走入的黑衣冷漠的少女。
“啪。”
门被关紧。
“铮——”
再下一息。
寒光乍起。
木门重重合拢的刹那,黑衣少女怀中的霜刃已破鞘而出。剑气劈开满室陈年药味,锐芒直逼谢大夫的面门——
“老登!拿命来——”
锋芒逼近额心,谢大夫听见了舒羽冰冷无情的清叱。
眉须皆白的谢大夫一哆嗦,本能地抬起右手,宽大广袖哗然拂过,眼前桌案上的万事万物,恍惚间易了方位。
那是一个小圆,从桌上的砚台开始延展,蔓延到了笔杆,笔杆开始易位,桌上起了无形的风,满桌宣纸忽如白蝶振翅,凝滞在半空中。
紧接着,圆扩散到了桌案,桌案蓦地变得无限长,一旁的药柜开始扭曲,拔节而起,变得无限高。
“呲——”
舒羽剑势未滞,精准且凌厉、轻柔又残忍地,剖开了空中悬浮的一张白宣蝶翼。
素白纸面刹那裂出蛛网状的纹路,簌簌落下。
剑光落定处,哪里还有谢大夫的影子。
须臾之间,谢大夫面色变得极臭,将衣袖再拂。
转瞬间,乾坤斗转,机关之声轰轰响动,顾清澄握剑稳住身形,一阵天旋地转后,小小厢房,已然换了天地!
最后一片纸屑落下。
顾清澄收了剑,看着厢房地下的广阔天地,轻嗤出声。
“小姑娘惯会诈老朽!”
谢大夫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里多有不忿。
“杀阵?”
这一剑已诈出谢大夫的本能防御,顾清澄剑锋一转,寒芒再次指向谢大夫眉间。
谢大夫平复了许久,算是承认,他闷声道:
“你就说吧!老朽有没有救你!”
顾清澄看着他,摇摇头。
谢大夫胡子一吹,瞪眼道:
“那你就说,今日朱雀街游行,你有没有出名吧!”
“非但不谢我,还要杀我!”
顾清澄笑了:“我谢你什么。”
“谢你把我拱到风口浪尖?”
“怎么做到的?”
剑锋并不打算离开谢大夫的眉心。
谢大夫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你那经脉寸断的臭架子,收起来吧,别吓着小朋友。”
顾清澄不置可否,反手收剑,就听见了耳畔她讨厌的童声。
“爷爷!”
“爷爷!”
“酥羽姐姐!”
“女状元!”
……
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顾清澄的瞳孔骤缩。
她回头转了一圈,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实在是……太震撼了……
太……意想不到了……
昏暗的地下天地里,从四面八方,走出了七个,粉面圆腮,玲珑可爱的小丫头。
每一个小丫头都一般高,穿着一样的小花褂子。
每一个小丫头的眼睛都圆溜溜的,像漂亮的黑曜石。
每一个小丫头的头上,也都系着令人讨厌的,不同颜色的头绳。
红、橙、黄、绿、蓝、靛、紫。
足,足,有,七,个,知,知。
谢大夫似乎非常满意顾清澄的反应,轻轻地拍了一下手。
只听到为首的红头绳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狗爬大字写的名牌:
“我叫知知,这是爷爷教我写的名字,酥羽姐姐,我们在巷子里见过呀。”
“我叫只只,酥羽姐姐,我们在小院门前见过呀。”
“我叫芝芝,你嗦甜水面的时候我在你边上。”
“我叫栀栀,你喝茶的时候烫到手了。”
“我叫枝枝……”
“我叫织织……”
“我叫吱吱……”
每个知知都灿烂地笑了起来。
顾清澄头痛欲裂。
她杀不死他。
但是她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她按着头,咬牙切齿地点破他的名字。
“‘遁甲仙翁’谢问樵,乾坤阵法,出神入化。”
“好端端的演兵圣手,如今在书院里装神弄鬼。”
“这些知知……就是你的兵?”
谢问樵看着知知们,又看着她,终于抚着胡子笑了。
“小姑娘,孺子可教啊。”
“你是怎么猜到的?”
他算是承认了。
顾清澄眼睫颤了颤,霍然起身欺近,从怀里摸出了那张字条——
正是孟沉璧的八个字。
“带我去第一楼。”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昨天就有评论猜出来了~
一切都有迹可循,在写了在写了!
第34章 弼马温 还君明珠。
黄涛回到小院时, 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自家殿下没给人留活路,小七跑了也是理所应当。
但不知怎地,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水。
不得不说, 小七也算是个体面人, 离开前将小院收拾得一尘不染, 仿佛没有人住过。
黄涛想着, 推开门, 看见卧室的桌案上空荡荡的。
只剩一盏烧枯的灯,和桌上一个长木匣。
他走过去, 打开木匣。
赫然是那把考录时,殿下嘱咐他送给小七的, 紫衫木细弓。
还君明珠。
黄涛将木匣奉给江步月时,脑海中却突然闪过这个词
江步月只是淡淡看了一眼, 不着痕迹地让人收了。
“黄涛,你去寻一对南海珠。”
黄涛抬眼, 思忖片刻道:“库里还有一对明珠。”
“公主不喜欢那个。”
他垂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让南靖的掌柜派人来送。”
黄涛的声音有些激动:“您是说……海伯。”
江步月不置可否, 看着黄涛眼底的喜悦, 算是默许了。
“既有了南海珠,那支簪子。”
黄涛藏住了喜悦, 知道殿下说的,是他曾为倾城公主及笄礼寻来的齐光玉簪。
“寻个由头, 给镇北王送去罢。”
黄涛领命,心中的喜悦转瞬间化作惊涛骇浪。
天际掠过一排归雁。
黄涛走出书房,听见了归雁长鸣。
他抬起头看。
终于,要起风了吗……。
顾清澄熟练而麻木地把草料握在手中, 递给赤练。
赤练兴高采烈地咀嚼着美味的早餐。
这匹马,近日里被养成了一个臭毛病。
握草。
它的第一口早餐,必须由它喜欢的人亲手喂食。
否则就会,发脾气、尥蹶子,把喂马的小厮踢到几尺高。
小厮鼻青脸肿地多次威胁,如果顾清澄不亲自来喂马,他将彻底离开书院马厩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届时,马厩里赤练的马粪,也要由顾清澄一并收拾。
在赤练的为非作歹下,顾清澄被迫答应了。
书院·弼马温·舒羽,正式上岗。
但她告诉小厮不要高兴太早,她这个弼马温只能干到秋天。
若是谢大夫救不了她的命,秋天过后,将无人再替他照顾赤练。
压力来到谢大夫这边。
顾清澄和谢大夫针锋相对,谁也不肯放过谁。
谢问樵:“你怎么知道我是谢问樵?”
顾清澄:“带我去第一楼。”
谢问樵:“你怎么发现我的?”
顾清澄:“带我去第一楼。”
谢问樵:“你再说一遍我就消失!”
顾清澄:“带……大夫您听我说。”
遁甲仙翁之所以是遁甲仙翁,就在于他遁得快。
顾清澄完全相信谢问樵的能力,所以她选择投降。
谢问樵满意地瞥了她一眼,挥了挥衣袖,地下室瞬间灯火通明。
七个知知凑过来,围着谢问樵和顾清澄乖乖坐好。
一时间,只有顾清澄一个人,凶神恶煞地站着。
在七双黑曜石般大眼睛的注视里,她不得不放下剑,和谢问樵一起席地而坐。
她怕下一秒,再听见此起彼伏的“姐姐”。
在烛火劈啪作响,和只只、吱吱、芝芝等人的七嘴八舌下,顾清澄终于和谢问樵拼凑了这几日的所有情形。
在射科考录结束那天,谢问樵装模作样地把脉,一把就摸出了顾清澄的与众不同。
经脉寸断,但活蹦乱跳。
他知道,如此强悍的续命手段,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当他问起顾清澄,孟沉璧可还好时。
顾清澄避而不谈。
谢问樵看着她泛白的指节,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讨论再次回到正题。
在考录最后一天结束,诸位教习在知书堂内讨论舒羽的成绩时,门外闪过了一个黑影。
那是只只。
谢问樵起初只是按捺不住好奇,让只只去偷听考试的结果。
结果没想到,听说那个经脉寸断的女学生,一篇答案捅出这么大篓子来。
他愈发有兴趣了。
但谢问樵也很清楚,在当今局势下写出这种答案的学生,必然不会好过。
他打算试试这学生的深浅。
这便有了那日顾清澄考录结束后,走进无人的街巷,被人跟踪的局面。
原来跟踪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七个人。
七个知知在爷爷的示意下,无声无息地布下了乾坤阵。
六个知知在外面等,那个挥舞着糖人的知知,是阵眼。
她们都等着看舒羽被困在杀阵里,原地转圈圈。
结果才没多久,舒羽一剑就揪出了知知这个笨蛋。
这不就是爷爷嘴上说的什么……天才吗!
讨论至此,吱吱跳起来说:“爷爷让我们救你!”
“对,知知是笨蛋,爷爷说要保护天才。”小丫头七嘴八舌地附和。
顾清澄一片叽里呱啦中回想起,她第一次走出杀阵后,在茶寮下看到的,那几个梳双髻的小女孩。
小女孩年纪和知知相仿,五颜六色的发绳随雀跃在阳光下跳动。
不是幻觉,是真的。
她们都在围观自己,并按部就班地执行谢问樵的命令。
顾清澄环顾了知知们,再把目光落在谢问樵身上。
老登,压迫小丫头,真不是人。
谢问樵仿佛感应到了顾清澄的眼神,没好气道:“小丫头骂老夫呢!
若非老夫替你造势,单凭答卷上那些诛心之言,早够你死上百回。”
“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
顾清澄看着知知,再看着谢问樵,果然,这几日的推波助澜,都是谢问樵的手笔。
这场杀阵的幕后黑手,就在眼前。
第一日,将舒羽的名声高高捧起,引起所有人注意。
谢问樵说,要捧便捧到云端——若无人为孤女造势,单凭她的虎狼之词,传到任何一个上位者手中,都会毫无顾忌地抹杀她。
第二日,芝芝探听知书堂的讨论,告诉了谢问樵最新情报:
这下声势有了,人人都想借舒羽这把刀杀人,却无人想埋下祸根。
谢问樵一哼鼻子,反手就让知知们扩散出了舒羽命不久矣的事实——刀会生锈,秋天过了,舒羽自己会死,不劳烦他们动手。
第三日,枝枝从知书堂回来,跑得鞋子都掉了一个,她说,爷爷,虽然大人们懒得杀酥羽姐姐了,但是他们说陛下不想让魁首活着耶!
谢问樵眉头一皱,然后大手一挥——不让她当魁首便是!
顺便还藏了三分私心:舒羽舞弊,势必被书院除名,想必会走投无路——
到时候他谢问樵从天而降,收留这个机灵的学生,岂不是美事一桩,舒羽自然会感激涕零,为他遁甲仙翁鞍前马后!
哎,好久没见到这么聪明的学生了。
按照他的推演,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把她收入麾下。
谢问樵摊牌了:他折腾了一大圈,只因他的知知军团缺乏一个领头大将军——
我看你小子合适。
他笑得很开心:
“老夫布了三天局,就等你这声师父!”
顾清澄目光如刀,要把老匹夫的笑脸劈开:
“您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谢问樵耸耸肩,表示那是顾清澄没事找事:
“每天都在老夫的推演中。”
“明明可以高枕无忧,非要只身犯险。”
不过他就喜欢顾清澄这股孤狼的狠劲儿。
他忽然凑近,白眉几乎碰到顾清澄的鼻尖:
“说说,怎么盯上老夫的?”
顾清澄眼尾微挑。
她可从来没说过——
自己只能活到秋天。
满大街活不过秋天的传言,必然是摸过她经脉的人,无意识给出的判断。
这是其一,但那时她还不敢确定。
第二日,她在林艳书家发现江洵舟的答案时,忽地明白了她是各方势力下的一枚棋子。
但她也同时意识到,这一日一变的传言,隐隐约约在引导着局势的变化与走向,与她的处境暗合。
是谁处在暴风中心,能如此快速地了解局势,并对此做出反应?
她将目光投向书院。
这是其二,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判断。
为了求证自己的判断,那天晚上,她在林艳书家,以读书的名义呆到了半夜。
终于在《南北军志》上,看到一行记载。
谢问樵,字退之,北历十三年任北霖行军参军,其善用乾坤阵御敌,南北大战时,以八百兵卒为子,退南靖万人精兵,北历十五年,大战毕,下落不明。
乾坤阵。参军。南北大战。下落不明。
几个关键字,和孟沉璧当年与她说过的,与第一楼相关的只言片语,不谋而合。
“十五年前,南北战乱,第一楼师生,无一人归楼。”
孟沉璧藏在浊水庭。
那么藏在书院的,把过她的脉的,还会布阵的……
应该是,谢问樵无疑了。
这是她第三日事变前,赌下的最后一枚胜负手。
当她从林艳书家出来,听见快速着时局转变的,女状元舞弊的歌谣时。
她只是恼怒了一霎。
而后瞬间清明。
书院里的老狐狸,又出手了。
知知是阵眼,数不清的知知,在布一个操纵时局的大阵。
起势,命绝,再到舞弊——
“爷爷说,会保你一命。”
当她奔向书院,看到高台上闪亮的箭镞时,明白了最后落下的舞弊,或许只是保她性命的一层外衣。
若能以八百精兵御万敌,那凭借这几个扎着头绳的小丫头,操纵几日的时局,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心底的胜负手,终于毫无悬念地落下。
除了谢问樵,没有第二个人。
孟沉璧是第一楼的教习,教的是岐黄。
那么,把过她的脉的谢问樵,一定与孟沉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一楼,演兵,谢问樵。
当顾清澄的话音落下时,她的眸光,与谢问樵针锋相对地对上。
尘埃落定。
三重杀阵层层剥落。
最外层是用稚子童谣织就的乾坤大网,中间是棋盘纵横的利益交换,最里层裹着的,是女状元舞弊的局中局——
谢问樵在最外层布阵,顾清澄在最里层破局。
她被困局中时,谢问樵也不声不响地步入她的剑网。
终于,她用手中的剑,斩开这层层杀阵,与谢问樵在厢房的大门里,交汇了。
一旁的知知们都听愣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了一会爷爷,又看了一会酥羽。
爷爷的坏心眼可多可多了,不过这个酥羽姐姐,好像也不少呢!
谢问樵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姑娘赌性很大啊!”
“有来有回,不错。”
他看着她,抚掌而笑:“早知道你是奔着我来的,就不费这么大周章了。”
“从明天起,老夫就准你拜入门下,和知知们一同修习演兵之术。”
他的橄榄枝抛得很直接。
顾清澄拒绝得也很快。
“若是以前,晚辈定要缠着谢老学这乾坤阵。”
“不过如今……我连考六门,写这出格策论。”
“从一开始为的,就只是被第一楼看见。”
“我没想过去书院读书。”
“自然……也不会拜入第一楼。”
她不顾知知们惊诧的目光,指尖摩挲着孟沉璧的纸条。
“孟沉璧说,恢复武功,去第一楼。”
“未曾写过‘拜师’二字。”
她叹息地摇摇头,像是在告诉自己。
“太慢了。”
谢问樵一愣,没想到顾清澄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你嫌老夫教得慢?”
她低下头,抚着手中剑。
“不是。”
“是我等不起。”
“……我还有很多人没杀。”——
作者有话说:明天请假一天,梳理一下关系与时间线。
有些节点模棱两可,故而不敢草率落笔,感谢理解。
第35章 地宫 飞蛾扑火。
她的声音很轻, 却有着不可置疑的压力。
“你们这些年轻人……”
话音未落,谢问樵衣袖蓦地挥动,一瞬间天旋地转, 顾清澄和谢问樵已然回到了书院的厢房。
“毋要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这些。”
厢房的窗关得很紧, 只有一豆灯火亮着。
明明还是那个厢房, 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只剩她与谢问樵两人, 相视而坐。
顾清澄抬眼, 谢问樵的脸上早已敛了笑意。
她不意外。
她的目的,实在是太单刀直入了。
“谢大夫对舒羽毫不手软, 倒是很照顾孩子们。”
顾清澄说得直白,对于谢问樵的愠怒, 她并不在意。
起码在磋磨自己这件事上,顾清澄觉得他和其他人没差。
“她们都是老夫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
谢问樵的声音逐渐变冷, 庄严肃穆的气息忽地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老夫于第一楼执教三十年,生来最恨战乱杀伐。”
“你一个学子, 不好好读书。
和老夫谈杀人?”
谢问樵看着她,忽地衣袖振起,双手结印。
顾清澄抬眼, 眼中精光闪过, 有力的手指迅速地反扣在剑柄上。
她与谢问樵之间的空气,突然扭曲。
谢问樵的眉毛胡须在空气墙里骤然飘动。
时间凝固了刹那, 封印的厢房门窗似乎松了条缝,一缕极细的风刺入了二人的空间。
也割开了她的视线。
下一秒, 她在飘动的雪白胡须里,看见了自己额前,被齐齐切断的碎发。
她坐着的身形倏地向后一仰。
桌面上的白宣纸蝶随风而起,从她的眉前斜斜裁过。
她手中短剑破开纸蝶, 在剑光里乍破的白宣簌簌落下。
每一片碎裂的白宣,在落地的一刹那,随着风墙再次飘起,仿若破茧而生,化成了更多轻柔又致命的纸蝶。
谢问樵的双眼微阖,对她的危机视而不见,右手两指抬起,在胸前默默并指捏了一个剑诀。
顾清澄的世界彻底变成白色。
她不得不斩破每一张向她割去的白宣,白宣碎裂变成纸蝶,纸张破碎的脆响、随风振翅的扑朔如神祇低语,空洞迷离,摄人心神。
随着剑诀落下,刀刃般的风墙从她的头顶、背后、眼前,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在四方挤压的风墙里,漫天的白宣纸蝶逐渐紧密,变形,变成了一个包裹着顾清澄的圆。
一个雪白的、由白宣构成的圆,从外面看的话,像一个巨大的茧。
茧是圆,圆是乾坤,乾坤是无限。
顾清澄的呼吸与万千蝶翼共振。
卦象在雪色蝶翼间流转,她抬起头,看着空气里绵密的纸蝶群升空,聚拢,凝聚成坚决陨灭的流星,定格,带着必死的爻辞,向茧中人无情坠落。
她将被纸茧绞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顾清澄从未想过,桌上的柔软白宣,能成为如此华丽又凛冽的杀器。
这是谢问樵用内力驱动的,真正的乾坤阵。
一方天地,无尽杀机。
而无尽的杀机,来自于她手中的剑。
每一次斩击都在分裂新的蝶群,而她的反抗,是阵法最丰沃的养料。
无尽的纸蝶覆上身体,纸茧越来越紧,将她的身体裹紧,包围,仿佛要在她尽断的经脉里一寸寸生长。
她听见纸茧外,谢问樵冰冷的佛偈从四面八方渗来:
“以杀破阵者,终为杀所噬。”
手中剑无力垂落。
谢问樵听见了剑落地的声音。
他叹息了一声,轻轻地抬起了手指。
年轻人总是需要教训。
教训得……差不多了。
他在叹息的刹那,却看见坐在面前的,被纸蝶覆盖的人,身形暴起!
她确实没有剑。
纸蝶覆盖着的人,伸出了一个白色的拳头。
但这白色的拳头,却并不冲他而来。
谢问樵顺着拳头的方向看过去。
他看见雪色纸茧束缚着的少女,在走马灯般扭曲的空气里,带着毁灭的势头,向封闭空间里唯一的灯火,呼啸而去。
飞蛾扑火。
他的心里突然有些发毛。
下一息,火舌舔上纸蝶,整座杀阵突然开始凝滞。
只需要一豆灯火,就能点燃所有的纸蝶!
纸蝶在火焰中腐败,宣纸的白与火焰的赤在她周身交织,恍若两重天在她的血肉之躯上撕裂重组。
谢问樵愣住了。
她这是……以身侍火。
在纸蝶彻底衰败之前,火光里的纸茧升腾,炸裂,少女在火光中破茧而出,火焰与纸蝶随着她的发丝飞舞,向他所在的方向扑来。
似是火焰蝶从天而降,挟着焚身之势,要落入他的怀中。
一往无前,同归于尽!
“痴儿!”
谢问樵终于不再端坐。
他的双手抬起,结了一个复杂的八卦印,道袍刹那间炸开千重雪浪,周遭的药柜、书架轰然拔高,又倏地坍塌——
在火光里升腾的密闭厢房,瞬间四门大开。
“走水了!”
当书院的小厮们拎着水桶冲进厢房时,屋内早已空空荡荡……
谢问樵的雪白眉毛被烧焦了半寸,道袍的底部也已沾满黑灰。
相较之下,湖心浸着的少女更狼狈三分——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宫。
地宫的中央,有一座湖泊。
顾清澄泡在地宫的湖里,全身浸湿,牙关发抖,好似进入了梦魇。
谢问樵在熊熊燃烧的少女扑向自己的最后一刹那,改变了她前扑的轨迹。
在这同一刹那,他启动了通往第一楼的机关。
少女从厢房的空门里急速下坠,直直没入湖心之中。
他站在湖边,看着冰冷的湖水湮灭她身上的纸蝶与烈火。
谢问樵的眼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最后一簇火光被湖水吞噬时,少女忽然睁眼,眸中跃动的,是孤狼撕碎陷阱后的戏谑。
“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杀不了人。”
这是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谢问樵看着湖中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他真把她带到了第一楼。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
顾清澄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
果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怕火。
五岁的大火、母妃的怀抱、皇帝的怜悯、琳琅的侍奉……
万事尘烟如走马灯前在她眼前亮起。
直到最后,她在梦魇的尽头,看见了孟沉璧苍老悲悯的脸。
“诊费一千钱。”熟悉的嗓音混着药香。
“这算我救了姑娘的梦魇。”
一刹那,梦魇四分五裂。
她倏地睁开眼。
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昏迷,是孟沉璧给她灌下的那碗药。
喉间仿佛还泛着那碗药的苦涩。
孟沉璧说,以后再也不会犯梦魇了。
骗人。
她在心底苦笑——
孟沉璧是个骗子,不仅没有治好她,还把自己也种进了她的梦魇里。
她叹了口气,环顾四周。
她像个死鱼一样,半个身子躺在湖边上。
“有人在吗?”
顾清澄有些茫然地开口。
空荡的湖边只有她的回声。
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老登想杀她,她反杀了老登……
就……掉进了湖里?
然后,这是哪里?
“这就是第一楼。”
谢问樵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顾清澄浑身一震,回头看他。
谢问樵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见她醒了,无奈地挥挥手。
七个知知从黑暗处跑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捞起。
一番折腾后,修整完毕的顾清澄再次坐在谢问樵的面前。
谢问樵正襟危坐,但这次的态度明显松动了不少。
“看来,谢大夫舍不得杀我。”
顾清澄轻笑道。
这一次,她和谢问樵的谈判,历经生死周旋,倒比先前更添几分赤诚相见。
“小小年纪,杀心如此之重……终非善事。”
谢问樵看着远处嬉闹的知知们,摇摇头。
“自十五年前南北战火平息,老夫……便再不愿见血光纷争。”
“小丫头去过战场吗?”
“腐尸横野,饥殍遍地……”
谢问樵的耳畔仿佛听见了战场的亡魂泣血,他转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叹息道:
“你要杀谁,偏要执迷不悟?”
顾清澄看着他,从怀中摸出被泡皱了的锦囊。
“孟沉璧死了。”
“她因我而死。”
她眼尾通红,指甲嵌进皮肉里。
“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她一字一句,声音宛若金石。
她或许还藏着千般隐忍,可单这一句,足以让谢问樵心弦震颤。
谢问樵苍白的眉梢耷拉下来。
有些无声的情绪在他的眉眼里筛败。
他接过顾清澄手中的锦囊,颤抖地从锦囊里掏出字条。
然后一点一点,抖落水渍,于石桌上慢慢地展开它。
谢问樵凝视着字条良久,终是怆然长叹。
他理解了眼前少女宁愿以身为薪、玉石俱焚,也要达到目的的决绝。
“所以,是她让你来第一楼?”
顾清澄点点头。
“她说第一楼,能帮你恢复武功?”
顾清澄环视地宫穹顶,湖泊滴落的水声撞出空洞回响。
良久,她又一次机械点头。
知知们在地宫里跑来跑去,清脆的回音昭示着——
他们口中的第一楼,似乎空无一物。
“世人皆说第一楼,至高至远,世外桃源。”
“你可知,这所谓的第一楼……”
谢问樵笑了笑,既然舒羽已经阴差阳错地来到第一楼。
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哪是什么手可摘星辰的,百尺危楼。”
他的手指从容地向地下一指。
“意思是,向下走一层。”
“不过是昊天先祖的陵墓而已。”
空荡的回声响起。
谢问樵看着她,眼底也泛起了迷茫雾色——
他原本不必将第一楼的典故说与她听,可看着眼前少女把纸条当成救命稻草的倔强,终是叹了半句:
“我亦不解,沉璧为何……”
他再一次摸上了顾清澄的脉搏。
这次,他诊得分外认真。
半柱香后,谢问樵松开了手指,藏住了眼底的震惊之色。
“你中过……天不许?”
不等她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
“她既然治好了你。”
“又为何重新封上你的经脉?”
第36章 替身 我们,都不例外。
“她居然会为你解天不许?”
“她怎么会封我的经脉?”
谢问樵和顾清澄同时问出了不同的问题。
空荡的第一楼里两人相视而坐, 各怀心思。
地宫里没有风,二人的发梢却无风自动。
沉默许久,谢问樵突然抬眼, 定定地望着她。
他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是谁?”
知知的笑声消失了, 此间再次重归死寂。
“?”
顾清澄看着他, 她觉得谢问樵在明知故问。
谢问樵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蓦地一拍脑袋。
“你姓舒!”
“你叫舒羽!”
顾清澄看着他呼之欲出的模样, 只配合地点点头。
谢问樵的眼神涣散,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
“孟沉璧舍得为你解开天不许。”
“她怎么会为你解开天不许?”
“那天不许是剧毒, 除非……”
记忆的纹路在他脑海里辗转。
“不对……”
“她也姓舒。”
“你是……”
他盯着孟沉璧留下的锦囊,若有所思。
忽然, 他明白了。
他看着顾清澄的眼神再次聚焦。
只是聚焦的眼神突然变了。
谢问樵原本浑浊的眼珠变得又清又亮。
细看之下,还藏着几分怜悯。
顾清澄看着他的目光, 却只觉苍老眉眼里的光芒,锐如一把冰锥。
她敏锐地感觉到, 谢问樵,好像也随之变了。
变得……锋芒毕露。
谢问樵端详着少女逐渐绷紧的肩颈的线条,如同老猎户仔细观察掉入陷阱的幼兽。
他收敛了身上的随意与和蔼。
然后, 问出了一个让顾清澄凉穿后心的问题。
“你是, 倾城公主的替身吧?”
他眼里的冰锥刺破识海。
顾清澄眼神一凛。
一时间,所有的伪装都被尽数抹去。
谢问樵轻飘飘的言语, 仿若这世上一把无形钝刀,从顾清澄的太阳穴缓缓地旋入, 剜开一个细微的口子,将着她的血肉轻柔地剥夺下来。
她看见从三皇子死的那夜起的经历在她眼前回放——
层层叠叠长好的伤疤下,仿佛有什么秘密要重新破土而出。
她看着他,瞳孔里久违地露出骇光。
旋即又快速地按下。
为什么?
孟沉璧不是说自己……是走火入魔吗?
他又凭什么知道?
她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所有秘密, 都在谢问樵的眼前暴晒。
她听见自己的喉间溢出了破碎的气音:
“我不是……”
她在说给自己听。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伪装。
“我不是舒羽。”
“我叫,顾清澄。”
她每个字都咬得极慢,坦诚而坚定道:
“清辉照影,澄心如玉。”
“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清澄。”
再抬起头时,她的眼里已是一片平静。
谢问樵苍老的手拂过锦囊,看着她,了然地笑了:
“果然是倾城啊……”
“沉璧对你……当真是,良苦用心。”
至此,谢问樵已经明白了一切。
顾清澄看着他,心中微动,但神色平静。
他笑着,叠起的皱纹里堆积着经年的秘密。
“沉璧可曾告诉过你,你娘的名字?”
浊水庭那夜的河边,孟沉璧的声音回荡在耳畔,顾清澄答道:
“她叫阿念。”
见猜测被印证,谢问樵微不可及地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她的全名,叫舒念。”
他看着她,淡淡道:
“舒羽,舒念。”
“你用舒羽的名号,闯我第一楼。”
“可是有意为之?”
顾清澄只听见心跳得极快。
舒羽,分明是江步月给她安排的身份。
她至今日才知,孟沉璧口中那个故人阿念,姓舒。
她背后发凉,只觉得一路走来的种种巧合,在冥冥之中……
似乎都早有安排。
谢问樵站了起来。
他的情绪和她一样不算稳定。
她眼睁睁地看着谢问樵从和蔼的老头,化作了苍老的审判者。
他仔细端详着顾清澄的身形,似乎要看穿她。
最终,他的眼睛落在她的手中剑:
“舒念也是替身。”
“替身的孩子,自然……生来就是替身。”
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缩。
谢问樵的语调也随之放得缓若诵经。
“都是宿命。”
他似乎觉得有些残忍。
但这悲悯只是稍纵即逝:
“就像沉璧……注定也要为昊天牺牲。”
顾清澄第一次觉得握剑的手失去了力气。
阴暗往事竟还有另一面。
“你不必为孟沉璧报仇了。”
他淡淡道:
“老夫会在昊天先祖的神位前为她祷告。”
“为昊天王朝牺牲,是她的使命。”
言罢,他又补充道:
“也是我的使命。”
“我们,都不例外。”
他说的“我们”,当然也包括顾清澄。
顾清澄望着谢问樵翕动的嘴唇,却从他苍老的面容里看见另一个诡异的神像——
她第一次梦魇时,曾在火光里看见有人在母妃的大殿里祭拜。
前尘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的心跳得很快,只觉触碰到了什么禁忌的秘密。
于是她重新端详谢问樵。
他谈及昊天王朝时,已经从一个有血有肉的矍铄老头,变成了虔诚、冷漠的容器。
她感到陌生。
“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主动地打破了谢问樵营造的诡异氛围。
“胡话?”
谢问樵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雪白的眉毛抖动着。
“沉璧她让你来第一楼,就是为了听这些胡话!”
他要从她的眼底找到一丝似曾相识:
“太像了。”
“你和舒念,真是太像了。”
他看着她,像是看见许多年前,另一个抱着长剑走过书院的少女。
“……也难怪,你能如此出类拔萃。”
顾清澄默默地抽回手,冷眼旁观。
谢问樵陷入回忆:
“舒念当年,以书院第一的成绩加入第一楼。”
“那时候,她就比你大一点儿。”
他叹了一口气:
“后来,她通过昊天试炼,结业出楼。
为了传承昊天王朝的止戈意志,自愿入宫……”
顾清澄听到“自愿”两字时,眼角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如果她娘是跟她一样的天才,那必不可能自愿入宫,嫁给她爹这种窝囊皇帝。
但她没说话,只让谢问樵继续说了下去。
“她做得很好。”
“把你安排得……也很好。”
谢问樵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孟沉璧救你,是为了让你活着继承使命。”
“她封你经脉,是怕你变成复仇的傀儡。”
“我道她为何如此……连天不许,也要用心头血去救。”
谢问樵的眉毛挑起:
“你方才说,你要给她报仇。”
“小丫头……恨的不止一个人吧。”
“倾城、陛下、甚至现在,难道要算上老夫与沉璧?”
他自觉戳穿了顾清澄的心思。
顾清澄不说话。
谢问樵继续道:
“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你打小养在宫里,没有去过书院,进过第一楼。”
“不懂得昊天的传承……”
“以为仇恨便能解决所有事,老夫能理解。”
他看了一眼顾清澄,补充道:
“沉璧她自然,也能理解。”
顾清澄并不在乎他的判断,倏地笑了起来:
“谢大夫的意思是。”
“孟沉璧封了我的经脉。”
“是怕我……杀光他们?”
谢问樵没有直面回答她,却垂首回忆道:
“舒念十五岁入楼,十九岁入宫,死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
“她向来出色,楼中课业、任务从无差池,除了这一次——”
“她没来得及走完。”
他将孟沉璧的纸条放在掌心。
“孟沉璧舍不得让你死。”
“她救下你,指引你。”
“是因为她赌你会像舒念那样,走进第一楼。”
“参透昊天玄机,承继昊天遗志,为山河重整、昊天复辟那日——”
“奉献一生。”
他说的话很直接,但顾清澄听着心惊。
太无耻了。
她抬起头,再次环顾这所谓的第一楼,朗声道。
“如果我是舒念,我绝不会甘愿入宫。”
她看着谢问樵,只觉得老大夫癫得厉害。
明明挺好的一个老头,为何在谈及昊天、止戈时变成了如此狂热的模样?
谢问樵看着她,却淡定道:
“她清醒得很。”
“直到咽气那刻,舒念始终甘愿牺牲。”
“她尚有未竟之业。”
顾清澄抬眼:
“牺牲……你是说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她不信。
她永远记得母妃死死将她箍在怀里的手臂。
如果母妃也是所谓的替身。
那么,那场大火里,母妃真正想做的——
是宁可带着女儿化作灰烬。
也不愿见亲生骨肉沦为他人的影子,在吃人皇宫里苟活。
这才像她。
她心中思忖,皇宫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似乎在她眼前变得更加明了。
“什么未竟之业?”
她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谢问樵只道:
“那是舒念的使命,她要守护昊天的秘密。”
“待昊天玄机降于你身时,你自会明白。”
顾清澄马上道:“听不懂。”
谢问樵瞥了她一眼:
“孟沉璧赴死之前,用那纸条指引你回第一楼。”
“是希望你能替舒念,走完她没走完的路。”
他回过头,看着她:
“所以,你既然来了,便好生在第一楼修习。”
“等你通过昊天试炼,结业出楼,自然会顺着舒念毕生所求走下去。”
顾清澄抬眼:
“那要是我不呢?”
话音落时,她突然察觉四周空气凝滞。
谢问樵早已不在眼前。
他的宽大道袍消失在黑暗里,地宫的深处却传来机括咬合的声音。
顾清澄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栽在这里了。
“你给我回来!”
她只听见谢问樵的声音。
“为众生谋,为天道谋。”
“欢迎入楼,舒羽。”
她一个人被留在地宫。
第37章 问剑(一) 你有,武功秘籍么?……
“这个第一楼, 是非入不可吗?”
顾清澄坐在空荡荡的地宫里,自言自语。
她最初接触书院与第一楼时,便对两者坚守的昊天传承存有疑虑。正因如此……也始终没有真正动过拜师的念头。
尤其今日, 与谢问樵针锋相对后, 那些盘桓于她心底的疑问愈发强烈。
若谢问樵所言非虚, 那么孟沉璧、谢问樵之流对“昊天王朝”、“止戈”的偏执与坚守, 在她的眼中近乎荒谬——
在她看来, 所谓的昊天王朝,不过是消逝的旧日荣光, 不必枯守。
而止戈,也只是一纸教义而已, 如今更沦为帝王权术,是皇帝用来制衡兵权的工具。
可正是这些她视为虚无的概念, 却被周围所有人奉若神明,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地去维护、传承它。
不仅如此, 他们还要强迫她俯首臣服。
这给她带来的,不仅是处境的变更、身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她心底愈演愈烈的反叛与不忿——
就因为她的答案提出了不同的声音, 质疑了“止戈”, 那些人就想让她死。
就因为她的母亲舒念为昊天王朝牺牲,她便也要留在这第一楼, 重蹈母亲旧路。
所有人都在说“你该如此”,却无人告诉她“为何必须如此”。
为什么?
她不懂。
她不懂这逝去的昊天王朝究竟有何神力, 能让谢问樵这样的隐世者放下慈悲,让孟沉璧这样的神医甘为棋子,甚至让她的母亲舒念,都甘愿用生命为其殉道——
明明这些人, 都是极善良、极好的人,却都觉得为昊天牺牲天经地义。
先前还哄着知知们的谢问樵,在瞥见她的反骨时,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镇压她。
于是他将她囚禁于此,轻飘飘将她的挣扎归因于“未经教化”。
他说,在第一楼修习,通过“昊天试炼”下山后,她便会甘愿为舒念走完未竟之路。
但她清醒地不愿。
她拿下了令人眼热的天令书院魁首,甚至被强制留在了世人趋之若鹜的第一楼……可如今站在第一楼的门口,她此刻只庆幸自己,未曾真正相信过那些被顶礼膜拜的教义。
而那些挤破头要进天令书院的人,那些跪拜昊天教义的追随者,当真看清自己追逐的究竟是什么吗?
她恍惚间,有了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
从天令书院到第一楼的每一步,此刻在她眼里都像精心编织的罗网——
她绝不会成为第二个舒念。
顾清澄叹了口气,将留在桌上的锦囊重新收回怀中。
收着收着,她的心里重新浮起了疑虑。
很明显,这是一场从她出生就被安排好的骗局。
她最讨厌被安排,却处处被安排。
就连孟沉璧也不例外。
但谢问樵虽道破了这骗局里的谜团,却未能说服她割舍对孟沉璧的牵绊。
浊水庭诀别那日,孟沉璧于慌乱中塞在她掌心的锦囊,于最后一刻回眸看她的眼神,不会骗她。
那个把她的锦囊小心绣好的,救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小老太太,怎么会亲手把她推进舒念的必死之路?
她觉得不。
孟沉璧不是这样的人。
她记得在斩杀陈公公那日,孟沉璧眼里一闪而过的锐芒。
她熟悉这种光,那是毫无退路的孤狼猎杀时的决绝。
她和她……应该是一类人。
她们骨子里暗藏着相同的狼性,又怎么会亲手斩断同伴的利爪,再次将其献祭?
更何况,谢问樵方才提过,孟沉璧用心头血……解了她的天不许。
但当自己问及时,孟沉璧只轻描淡写地用走火入魔,一笔带过。
她明明可以以此要挟,让顾清澄心甘情愿地奔赴第一楼卖命。
但她只是装模作样地收了两千钱。
从未求过回报。
地宫的寒气爬上脊背,顾清澄扶着石壁站起身。
与谢问樵一番周旋后,对方把她的心思摸得透彻。
他看准了她对恢复武功的执念,便在此处设下囚笼——他在等她低头。
恢复武功,去第一楼。
她当然可以乖乖听话,拜入第一楼门下,被谢问樵们洗脑,修得报国术,为昊天王朝殉道。
但,就像她自己说的,这八个字里,未曾有‘拜师’二字。
她摩挲着锦囊,记忆快速闪回。
“反正你死不了,得欠我一辈子。”
“那我确实得把你的武功捡起来……”
“你这走火入魔,是之前练的功不对……”
她的脑海里,突然回响起自己的声音。
“嬷嬷,你有武功秘籍么……”
你有,武功秘籍么?
那一天,孟沉璧之所以主动和她聊到天令书院与第一楼。
不是因别的,正因她反复追问孟沉璧,何时兑现恢复武功的承诺。
而这张字条,或许在香囊缝好之时,就早已为她写好。
去。第一楼。
去!第一楼!
顾清澄看着空旷的地宫,幽深的地下湖,和紧闭的陵墓大门,某种近乎直觉的念头破土而出:
或许谢问樵……未曾窥破全局。
他只看见了第一层!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顾清澄一溜烟跑下石台,抬头望着地宫的穹顶。
“喂!”
她大声喊。
地宫里空空荡荡,知知们和谢问樵都消失了,只能听见她的回声。
“谢老头——”
“我饿了!”
没有回应。
“谢老头——”
“你不理我,我就死在这里!”
她说到做到,一把抓起手中的剑,双眼向天,神情坚决。
剑光一闪而过,薄薄的剑刃已经吻上了她的脖颈。
她单手握剑,已是自刎的姿态。
穹顶之上依旧没有回应。
她的眉毛微微蹙起,手中薄刃再近了一分。
她脖颈上的肌肤与薄刃相接,起了一片细栗。
见谢问樵始终没有回应,她毫不犹豫地将另一只手也抚上了剑柄。
剑刃切过肌肤,她的脖颈处泛起了红痕。
下一秒,剑刃破开皮肤表面,顾清澄不再盯着穹顶看。
她呼吸平稳,眼光从容地落在地宫中心的湖面上,神情也与静湖一般平静。
一滴血珠,从剑刃边缘哆嗦着滚落。
“唰!”
血珠尚未滚落在地,地宫穹顶忽地有一支利器从天而降。
“铮——”
她手中短剑瞬间被击落。
这是一支,从天而降的毛笔。
谢问樵桌案上的毛笔。
顾清澄欣慰地笑了。
漂亮的血珠从她的脖间细线渗出、凝结、滚落,仿若挣脱命线的玛瑙项链。
她赌谢问樵不敢让她死。
她又赢了。
“你……”
穹顶之上,机括响起,她再次抬头,看见了谢问樵恼怒的脸。
她向谢问樵比了个手势,远远致意。
“我想通了!”
“我自愿加入第一楼!”
“我要跟遁甲仙翁修习演兵妙术!”
顾清澄表情真诚,仿佛脖子上的伤并不存在。
但谢问樵并不会被她的真诚欺骗。
一阵罡风吹过,顾清澄两眼一花。
地上的短剑,倏地向上飞起。
再一看,她手中的剑已在穹顶之上的谢问樵手中。
“小丫头休要诈老夫!”
谢问樵握着剑,眼神落在顾清澄的脖子上。
他生气是真的,想要困住顾清澄是真的。
但他的眼里对她的心疼,似乎也是真的。
人真是矛盾啊,顾清澄想。
在她想的时候,谢问樵向虚空拍了拍手。
地宫的黑暗里,再次出现了谢问樵的知知大军。
知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医匣。
只只麻利地跟在后面,训练有素地打开医匣。
顾清澄的目光落在医匣上,认得这是北霖军中医官惯用的款式。
知知如数家珍地一样样把用具摆好,而只只轻车熟路地将金疮药、纱布稳稳当当地敷在顾清澄的脖子上。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顾清澄惊觉自己竟忘了避让。
她看呆了——
这样不容置疑的利落动作与配合,是在经验老到的老军医才有的水准。
她是个惜命的人,用剑自刎只是诈谢问樵出头的手段,故而脖子也只是破了层皮。
但知知们包扎得认真妥帖,丝毫没有懈怠之意。
这只是两个知知,就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军事素养。
顾清澄不免有些佩服,谢问樵还真训练了一个军队啊……
正在她对谢问樵刚冒出一丝好感之时,剩下的知知们捧着几个大木箱跑了过来。
依旧是队列整齐,训练有素,但顾清澄的注意力落在了木箱上。
顷刻,几个知知将木箱放在地上,一个个按照次序打开。
陈年旧灰扬起,知知们自觉避开了半丈。
顾清澄被呛得眼眶发红。
她眯眼望去,只见箱中码满泛黄的古籍案卷。
整整齐齐几大箱。
最后一个箱子里,满满的是谢问樵桌上同款的白宣。
顾清澄忽然明白了谢问樵想要做什么。
谢问樵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小丫头心浮气躁,杀意太盛。”
“不好不好。”
他清了清嗓子:
“从今日起,你每日誊抄一卷昊天典籍。”
“修身养性,抄完为止。”
顾清澄抬眼看了看他:
“要是我不呢。”
谢问樵冷哼:
“那就抄两卷,抄不完不给饭吃。”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从穹顶直直地掷了一支笔下来:
“勿要寻死。”
“有我看着,你死不了。”
谢问樵的笔落在顾清澄眼前,知知们快速离场。
顾清澄盯着眼前成箱的典籍,若有所思。
“要是我抄完了,就可以和您修习举世无双的乾坤阵法了么!”
谢问樵衣袖一挥,机括合上之前,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
“等你收了杀心再说!”
“我谢问樵,不教心术不正之人!”——
作者有话说:抱歉啊,这个周末临时出去了,周末两章是我手机码出来的,所以来得晚了些,不好意思!
另外,破阵结束后的这几章过渡章确实是我比较卡文的阶段,我个人觉得不够出彩,主要是铺世界观和动机,所以数据也相对很凉哈哈哈。
不过我心态好!今天进新副本了,都在大纲射程范围内!后面会更精彩的!
然后前这两章过渡的地方,我有空会回去修一下,还是老样子,只修文笔,不修伏笔,不影响所有剧情。[奶茶]
第38章 问剑(二)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那我这封锁的经脉……”
“不让我恢复武功, 我怎么为昊天效力呢?”
顾清澄再问时,回应她的只有水滴落入地下湖的声音。
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她拍拍身上的尘灰,站起身, 目光掠过谢问樵留下的木箱, 并未停留, 反身向地宫深处走去。
第一楼的意思, 是向下一层。
这是, 昊天先祖的陵墓。
陵墓入口处的石门紧闭,门缝里渗出的寒气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 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她所处的不过是陵墓外层的陪葬地宫,真正的主墓藏在更深处。
当然, 她也没兴趣深入主墓,她考虑的是如何找到更多的信息, 离开这里。
她所处的这片地宫很大,望不到边, 两侧黑暗处有小门,应该是除了穹顶机关外唯一的出路。
她走过去看,发现小门开在石壁上, 门后是半人高的甬道。
甬道的漆黑, 一眼望不到头,但进出的几块石头被磨得发亮——这应该就是知知们留下的痕迹, 小丫头的身形刚刚好可以自由进出。
顾清澄将耳朵凑在石壁上,指节轻叩。
“咚。”
先听到的, 是空洞的闷响,昭示着许多石壁背后依旧有空间。
她继续凝神细听,潺潺的水声从暗处蜿蜒涌来,这是地下暗河涌动的信号。
心中有了初步判断, 她贴着耳朵,于多处反复敲击聆听。
细沙坠落的簌簌声与水脉搏动的潺潺声重叠,在这一处的密闭空间里,她的意识已经穿透石壁,延伸到声线所能及的远处——
这不是单一的空间,而是无数石室通过甬道串联成的迷宫,地下河贯穿其间,既作屏障又当路标。
她应该处于地宫的某一处的空间里,大大小小的空间构成了庞大的地下宫殿,将陵墓的入口紧紧地包围在里层。
她不知道自己处于地宫内部的第几层。
她盯着甬道,陷入沉思。
知知们也住在这里?
或者说,过去的第一楼学子,也住在这昏暗地宫里?
还有别人吗?
不管了,先看看再说。
顾清澄的手脚比心思更快。
她的双手刚触到甬道边缘,膝盖已经先一步发力,然后攀住凸起的岩块将身子荡起,小腿卡在洞口,将自己的身形送入甬道。
她虽然不如知知们身形娇小,但可以试着垂直滑下去。
半身身子没入甬道,双腿悬空的刹那,她突然嗅到不对劲——
鼻腔里飘进了异常的铁锈味。
空气凝滞了。
坏了。
她可太熟悉这凝滞的空气了!
下一秒,顾清澄听见了衣料撕裂的声音,无形的罡风自下而上席卷而来。
她整个人被看不见的手扯着倒摔出去,高高弹起,后背重重砸在地宫中央的青石板上,震得她喉间泛起一阵腥甜。
谢问樵!还在布阵!
这么小的甬道都不放过!
顾清澄捂着撞痛的脊背蹒跚着爬起,刚想发声诘问,尾音却突然哽在喉间。
甬道的深处传来接连不断的机括轻响,她倏地回头——
猛然看见刚刚她陷入的甬道里,石壁内侧翻出了狼牙般的森然利刃。
她后颈瞬间浮起细栗。
若不是谢问樵布阵的气劲凝成屏障,此刻她的胸腔早已这森然利刃穿成蜂窝。
好险。
顾清澄盯着穹顶阴影处,默默收回了所有不切实际的逃生念头。
谢问樵的大阵反而是最安全的囚笼,而每一个甬道里,都藏着她不熟知的机关和陷阱。
换句话来说,没有谢问樵的指引,她休想活着走出第一楼。
不折腾了。
她对自己说。
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地下湖的湖心上。
水底……谢问樵的罡风无法渗透水底。
鬼使神差地,她向地下湖走去。
当她的脚尖碰到湖岸时,一颗石子被无意识地踢入湖中。
“扑通。”
石子落入湖底,杳无声息。
接踵而来的,却是另一个奇怪的声音。
“咕噜。”
她的意识瞬间被拉回眼前。
潮湿的寒气顺着脚底往心口钻,她忽然想起自己今日根本没有进食。
饿了。
谢问樵的罡风确实到不了水下,但她此刻的状态,也连半柱香的闭气都撑不住。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她叹了口气,眼光落在了谢问樵留下的木箱上。
每日抄录一卷才能放饭。
她不得不凑近木箱,随手拿起一本典籍,泛黄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批注,一看就是被诸多学子翻阅、研读过的典籍。
她摊开纸张,抄了起来……
一晃眼已是三天。
谢问樵总在不经意间留意着顾清澄的动静。
顾清澄亦在暗处打量他的行踪。
在谢问樵的眼里,顾清澄近来安分得出奇。
她安安静静地在地宫里,读书,誊抄,睡觉。
再不见前日攀墙撞门、试图闯出甬道的危险行径。
谢问樵每日查验她誊抄的典籍时,素白宣纸上的簪花小楷总是工整得过分,昊天教的箴言被一笔一划刻进纸里。
见字即见心,顾清澄的心看起来和她的笔迹一般平静。
但写字的人是顾清澄,所以谢问樵不信。
他觉得,只要放她踏出地宫半步,她就会提剑杀回皇城。
顾清澄也的确在算计同样的事。
所以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逃脱掌控的可能。
她表面顺从地抄写教义,暗地里将谢问樵的作息摸得门清——寅时在厢房打坐,辰时来地宫检查功课,午后必去知知们的居所督导课业,酉时后再无踪影。
但这还不够,她不仅要稳住谢问樵,更要找到孟沉璧给她留下的信息。
所以她心甘情愿地誊抄典籍。
四箱经卷在地宫里安安静静地躺着。
这些典籍的内容,无外乎昊天王朝的历史、“止戈”的传承,“灭世奇珍”的奥秘,以及第一楼的往事与奇技。
她一边翻阅,一边有选择地誊抄,书页翻动间,那个湮灭在时光里的昊天王朝轮廓渐渐重现——
千年前,昊天王朝的先祖横空铸就灭世重器,从而问鼎中原,此后,先祖将灭世重器层层封禁,刻“止戈”二字为家国纲纪。
千载太平由此肇始,九州不闻兵戈之声,盛世太平,皆系于“止戈”二字。
为传承此道,天令书院拔地而起。
学子们研习安邦之术,佼佼者入仕朝堂,而其中最精锐者组成第一楼,携昊天之命行走天下,以血肉之躯弭平争端。
直至两百年前,江洵舟倾覆昊天王朝,建南靖政权。昊天旧朝肱骨则分裂为北霖一脉……
后来的纷争与坚持,自然也就渐渐明了。
当顾清澄抄完第三本典籍时,她终于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她发现,她的指尖,泛起了一丝陌生的温热。
仿佛有层冰壳从指节处裂开,蛰伏许久的气血正顺着经络缓缓苏醒。
是久违的热气。
此时,她的笔尖正悬在“止戈为武,七德为纲“八字上方,墨渍将将晕开。
这是……
她有些不确信,提起笔,屏息继续誊抄。
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①
随着一笔一划被刻进白宣里,她提笔的那只手的经脉一点点变得顺畅、温热,而握笔的动作,也更加坚定、有力。
她的眼底闪出亮光。
抄写的速度加快了,她的神志也全部贯注到了笔尖。
止戈成大定,兴文经百王……②
非战,化干戈为玉帛……
洋洋洒洒几页白宣,秀丽的簪花小楷也变得有了生机,笔势越来越苍劲有力,仿佛要将其上的每一个字迹都刻入脑海中。
这一日,她放下手中墨笔时,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右手的经脉,收放自如。
次日,谢问樵照例拿起她誊抄的书卷。
为了防止谢问樵看出端倪,她并未端详他的一举一动,故而,她也错过了谢问樵的视线。
谢问樵看她的目光,若有所思。
待谢问樵走后,顾清澄的右手暗中发力,指尖白宣瞬间化为齑粉。
指尖传来内力解冻的钝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这……就是孟沉璧锦囊下的谜底吗?
她不愿再等待,抓紧打开了下一卷典籍:
考其字以因明所自,止其戈而焉用其戈。
愿剑戟而器于农耕,贤哉若彼。③
在她将这些止戈典籍不断地誊抄在纸上时,她察觉到自己的手腕筋骨舒展。
难怪谢问樵强迫她昼夜抄写,原是将这恢复经脉的心法藏入了典籍之中。
她的心砰砰直跳,手上也不敢懈怠,日复一日地抄录。
笔锋游走间,她凝滞的经脉如解冻的溪流般逐渐变得通畅。
她明显地察觉到,那些被天不许摧毁的、被孟沉璧封印的枯萎脉络,此刻正随着她笔下的昊天古训,在体内重新勾勒笔画与走向。
灭世之珍,国之重器也,臣工当竭力以守。
昊天之复辟,我辈之大业。
纵赴汤火,虽死无憾。
……
她抄录的典籍越来越厚,眼底的热气也越来越真实。
此时,沿着筋骨脉络缓缓流淌的,是昊天教义赋予她的温热与正义。
七日后。
顾清澄抄录的典籍在案头堆成小山,
她放下笔,安静垂眼。
她半身经脉的禁锢已然消弭,衬得她的面容也带了些血色。
已经过了一半了,她想。
余下的典籍一本本铺开,她沾满墨汁,继续写下端正小楷。
只要将这些黑字全部烙进丹田,她全身的经脉便会沿着笔锋的轨迹彻底贯通。
过去所有的闭塞与无力,都将随着案牍之劳,消失殆尽。
很快……只要很快,她就可以恢复武功了。
她对着虚空,看了看自己有力的右手。
本能地,握起了笔。
谢问樵一日日地来检查她的誊抄,看着她力透纸背的笔迹上的“昊天在上”,笑着点头:
“比昨日多写了两卷。”
“谢老教诲,学生不敢怠慢。”
顾清澄颔首,继续提笔誊抄。
谢问樵无声立在她身后,看着少女的肩线随着运笔起伏。
他明显地感觉到,她对他的信任,在不经意间加深了。
越来越像了啊……
他看着顾清澄一笔一划留下的字迹,负手离开……
十日后。
顾清澄经脉中最后的几分禁锢也快要消弭。
四箱经卷已抄完三箱。
最后一箱,是过去第一楼的旧案与学生札记。
很快了。
这些时日与世隔绝,她对于身外之事,早已浑然不知。
她轻轻弹指,最后一个木箱轰然翻转,其间书册在她眼前一一展开,陈年的霉味里,混着一缕书卷的淡淡腥甜。
对,好像就是腥甜。
她不知何时,迷上了这种气味,像每日用誊写换来的饭香,向她骨子里钻。
书卷纷纷落下,她机械地拿起了第一本,埋头誊抄起来。
字迹流畅,行云流水。
直到,她抄到了一个,刻进骨子里的名词——
作者有话说:①《左传·宣公十二年》
②《巨唐开洪业》
③《止戈为武赋》
不卡文了!
第39章 问剑(三) 不跪。
这是……什么。
她麻木誊写的右手倏地顿住了。
另一只手, 无意识地轻轻抚摸了上去。
泛黄的书卷触手粗糙,她的指尖从这两个黑字上一一抚过,只觉隐约刺痛。
她分明觉得有熟悉的波澜, 暗藏在这两个字眼下。
她意识到, 这两个字似乎对她很重要。
可是, 她好像突然间想不起来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这两个字, 右手一笔一划地誊抄过去——
起笔便如攀上了陡峭的悬崖, 每一次落笔都如翻山越岭。
当笔锋落下最后一笔时,她只觉半个身子挂在悬崖上, 堪堪松解的经脉,也随着这一次翻越变得凝涩起来。
不好, 她摇摇头。
她瞟了那两个字一眼,抛在脑后, 又快速地投入到誊写中。
只要抄完最后一箱,她就可以疏通全身闭塞的经脉了, 她等不及。
所有与她的目的无关的事,都应该让路。
她记得她一直都想恢复武功。
恢复武功之后干什么去来着?
……
放饭了。
她又闻到了书卷里的腥甜香。
知知们和谢问樵都来到了地宫。
顾清澄安静地席地而坐,将誊抄好的书卷交给谢问樵, 等着吱吱给她端来热气腾腾的午餐。
一切都如这些日子一样规律。
谢问樵宽大的道袍垂在她的眼前。
他问:“最近感觉如何?”
顾清澄轻声回答:“日行千里, 增益良多。”
谢问樵又问:“昊天的教义是什么?”
顾清澄自觉道:“非战,止戈为武。”
谢问樵看着她恭谨的肩背曲线, 再低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舒羽。”
“你该去做什么?”
顾清澄沉默了一下,一只手抚在腕间, 揣摩道:“守护……昊天?”
谢问樵颔首,叮嘱道:“然也。”
“第一楼学子,为苍生计。”
“你且继续好生誊写,待到这最后一箱典籍誊抄完毕, 昊天的力量自会帮你解除体内所有的封印。”
她点点头,对于谢问樵的慷慨相助,心存感激。
她在第一楼读书,抄书,有饭吃,还能学习奥义,获得神力,恢复武功。
都是……昊天王朝的恩赐。
她在最后一箱典籍里,看到第一楼的旧案——平定荒村械斗、赈灾施粥、教化流民,于十五年前的乱世纵横捭阖……
学子们行走天下,以肉身化干戈为玉帛,消弭冲突,践行止戈道义,为的是盛世安宁。
这便是传承千年的止戈,昊天王朝的坚守。
她,也是万千苍生中一员。
她不该质疑。
昊天在上。
谢问樵和知知们消失在黑暗中。
顾清澄回头,看着紧锁的陵墓石门,恍惚间,她看见了石门上的昊天神像睁开了眼睛,冰冷的瞳仁里映着她抄写的千万卷典籍——
每一个字都在蠕动、发光,化作细小的墨痕钻进她的经脉。
她突然觉得头很疼。
石像上的昊天神像悲悯地看着她,如同她见过的许多,操纵宿命的上位者一般,无声垂怜。
昊天在上,舒羽,注定要和母亲一样,为了昊天的存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歪着头,与神像对视。
这一眼,那双僵硬苍老的眼睛,从石门背后透出千年的灿然光芒,如时光利箭,对着她的眉心直刺而来!
古老森然,摄人心魄!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快速向后飞起,反手两支墨笔化作利刃,直直着朝神像的双眸刺去。
前朝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那句镌刻在梦魇里的偈语,再次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
“呲。”
墨笔与石门神像的双眼精准相撞,发出金石之音。
石门安然无恙,墨笔自接触的一端劈开,木屑纷纷落下,化作两朵诡异的木花。
下一秒,她的喉头一甜,一口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滴落。
“啪嗒。”
血滴落入誊抄好的白宣。
刚刚好,落在她方才艰难抄写的那两个字眼上。
但此时,顾清澄无暇顾及。
她刚刚恢复的八成经脉,一瞬间如针扎般剧烈地疼痛起来!
进入她经脉的所有墨字,此时都化成了绞索——
皆因方才那对视的一眼,体内蛰伏的昊天之力陡然沸腾,在森然神瞳下战栗不止。
昊天在上,岂容汝不敬!
一股强大的威压从石门后透出,似要控制她的身体,让她面对昊天虔诚地匍匐。
顾清澄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脊背被无形巨手深深地压弯。
她的肩膀内扣,双膝微微地曲下,整个身体如长弓般蜷缩,只差一点,就要面对陵墓石门,彻底地下跪。
但她还没有。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身体是弯曲的,唯一支撑着她没有匍匐在地的,是最后两成残损经脉里,钉进骨缝里的一缕神识。
这缕神识告诉她,不跪。
“不跪……”
她喃喃道。
威压渐重,她听见了骨骼的“咔咔”声,脊梁与膝盖都在强烈地颤抖、疼痛,冷汗浸透后背布料,她这张弓,将要被折断。
但她的头颅,却始终坚定地抬起,硬顶着碾碎天地的重量,与石门神像对峙。
“不跪……”
唇角渗出血丝。
“不跪……”
她的嘴唇微弱地张开,破碎的气音从喉咙里溢出。
她听见了,这缕神识让她。
不跪。
脊柱发出闷响,肩骨几乎要嵌入胸腔。
经脉里的所有神力凝聚在胸腔,那是昊天之力在经脉里掀起风暴,与她体内的最后一处禁制天人交战。
她的脸上忽白忽红,似乎失去了意志。
威压凝成实质压上后颈,头颅终将被威压按向地面。
一寸,两寸。
头痛欲裂。
在她的头颅终于要接触到冰冷地面时。
又一口滚烫的鲜血从她喉间涌出。
黑暗如同幕布骤然垂落,绷紧的筋骨终于断裂般松垮。
石像石眸的幽光突然黯淡。
她失去意识。
地宫里忽地起了风。
有光点从湖心掠过,留下两三圈微弱的涟漪。
雁过无痕……
刺痛从眉心穿透识海。
顾清澄睁开眼。
浩大的地宫穹顶如神祇之目,盘踞在上,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一门,一湖,一人而已。
空旷地面上躺着的渺小的人,在如常地呼吸。
万物归于平静。
桌上白宣无风自起。
顾清澄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她的经脉里,蛰伏的昊天之力在温驯流转。
石门依旧沉默伫立,透出丝丝寒意,拒人千里之外。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无风飘起的白宣缓缓落下。
她平躺在石台上,从容地抬起一只手。
飞旋的白宣缓缓沉降,如白鹤般稳稳停留在她指间。
白宣之上一点血渍,如鹤顶那抹剧毒的嫣红,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真实存在。
那是她滴落的鲜血。
她看着白宣,眼睛里神光流转。
她又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受伤,会躺在这里。
会有人忤逆昊天吗?
顾清澄修长的手指将白宣缓缓展开,鲜血浸透的宣纸之下,两枚黑字正在悄然洇开,敛去了初见的锋芒。
她眼中神光颤抖了一刹,消失不见。
眼神聚焦,她看清了这两个字。
那两个她自觉刻进骨子里字,再次刺痛眼帘。
“七,杀。”
这一次,她无意识读了出来。
七杀是什么?
为什么如此熟悉?
她忍住头痛起身,将誊抄的这部分典籍重新展开,文字清晰地进入她的意识——
“北历七年,天令书院六科魁首舒念结业,入第一楼研习铸器。
三年铸一剑,启炉当日,七杀星大炽,剑成时星坠西南,故名七杀剑。
七杀现世主杀伐,楼中长老遂锻剑诀镇之,然荧惑守心,祸起于君,天命亦不怜身弱之人。”
顾清澄混沌的意识被刀锋般的文字割裂,她看不懂这透骨的白纸黑字要告诉她什么,但只觉体内的昊天神力再次灼烧着四肢百骸。
但识海深处,那缕将熄未熄的神识,愈发清明起来。
舒念铸七杀,七杀主杀伐。
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眯起眼睛,抬起指尖,指尖昊天之力凝聚,透出隐隐的微光。
昊天在上,她是舒羽,要继承舒念的路。
舒念的路是什么?
杀……伐……?
对,杀伐。
浩浩荡荡的书页被风吹起,簌簌作响,昊天之力随着书页的抖动在沸腾。
她低下头,看着指尖凝聚的微光,朱红发带飞扬如旌旗。
恍惚间微光大炽,旌旗落下,最后一缕被禁锢的神识,在她的脑海燃起又复熄。
她是舒羽,她要继承舒念的路。
首先,要恢复武功。
恢复武功……
她提起笔,疯狂地誊抄起来。
过去她一日只抄三卷便歇,但今日,从握起笔的那一刻,便不曾停歇。
她要恢复武功,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端正的簪花小楷变得飞扬、狂乱,无法控制的昊天之力在她的五脏六腑流转,流淌在指尖,字字力透纸背——
为什么,最后的那一寸禁锢!
她始终无法突破!
她的肩膀因誊写变得麻木,握着笔的手也变得僵硬,昊天之力在她的气海丹田凝聚,化作攻城利器,一次,一次,激烈地轰击着识海里最后点击禁锢。
她不停歇。
她笔下行云流水,直到她再次抄到了“七杀”二字,汹涌的昊天之力,蓦地收敛了。
“七杀曜日,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前功尽弃。
再来。
……
顾清澄抄了一天一夜。
谢问樵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看见了她通红的双眼。
“前辈……”
她低下头颅,朱红的发带耷拉在颈边,眼里似是流露出一丝愧疚。
谢问樵雪白的道袍泛起了褶子,他俯下身子,雪白眉毛胡须耷拉下来。
他坐在她的对面,搭上了她的脉搏。
眼前的少女神情平静,只有眼里的血丝透露着经日的疲惫。
她很努力,就像过去的那个少女一样。
越来越像了,很快,就可以彻底取代她了。
他看着她,神情安静悲悯。
这具正被昊天之力雕琢的容器,很快就要浇铸出完美的复刻品。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发带绑起的高高马尾。
“没关系,慢慢来。”
谢问樵叹息着,神情里似乎有些不忍,但这不忍一闪而逝。
顾清澄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昊天与你同在。”
谢问樵笑道,慈祥地安慰她。
放饭了。
知知们送来午餐,顾清澄安静地吃饭。
一切如常,谢问樵和知知们的生活规律,顾清澄也归于平静。
顾清澄碎发别至耳后,再次提起了笔。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最后基本典籍抄完,她就可以彻底掌握昊天神力,恢复武功。
继承舒念的路。
昨日一夜未眠,书卷堆积成山。
她将杂乱的典籍翻开,整理出今日誊写的空间。
她将典籍一本本码好,忽地发现昨日疯狂抄录的一堆典籍底下,还压着一叠白宣。
最后一本典籍被放好,她有些疑惑,将这叠白宣抽出。
这是什么时候抄的?
她将白宣放在眼前。
下一秒,她的瞳孔骤缩——
这些白宣上,密密麻麻、赫然在目的,都是相同的两个字!
七,杀!
原来最后一箱典籍,她根本没有抄完。
一日一夜,她毫无意识的,她疯狂抄录的,原来只有这两个字!
七,杀!
她颅内的神识轰然炸开!
五脏六腑里的昊天之力也瞬间澎湃,她眼底明晦交接,两种光华轰然相撞。
两种力量天人交战,如冰火两重天,她的所有经脉都如刀割,像对她不忠的惩罚,血肉模糊,痛苦不已。
这灼烧的疼痛,让她再也无法平静地坐在桌案前。
指尖的微光炽热又熄灭,她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地宫中的那一汪湖泊。
太烫,太痛了。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头向湖心冲去——
作者有话说:启!动!
第40章 问剑(四) 深渊也在为她流泪。……
顾清澄落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让她一个激灵恢复了知觉。
她在水中睁开眼睛, 发丝在暗流中绽开成墨色莲花。
沉浸于此,与世隔绝。
今夕是何年。
抄书已至半月,谢问樵不知用了什么秘法, 将内力贯注到昊天的典籍中。
随着抄写越加深入, 她体内枯竭的经脉成为了充盈昊天神力的河床。
目前只剩灵台最后三分禁锢, 每次运转周天, 她都能听见昊天之力碾压冰层的脆响。
孟沉璧在她体内种下的封印, 犹如薄冰将裂,经脉里的金色洪流正冲击最后的壁垒。
只差最后一步了, 当那层桎梏崩裂时,她不仅能重塑旧日修为——
甚至能凭借这纯正的金色力量, 将修为更上层楼。
那时,她便是无人可挡的天才杀手。
然后呢?
这个念头刚泛起, 昊天之力便如活物般啃噬了她的记忆。
杀谁?
刺痛骤起。
顾清澄不由得蜷起了身子,体内的昊天之力如重锤, 将她所有试图破土的记忆重新夯进黑暗。
她的身体快速地下坠。
穿越水幕,落入湖底。
湖底。谢问樵的罡风无法渗透湖底。
她的意识亦如一盏残灯,忽明忽灭。
水波隔开罡风的刹那, 她的近日的记忆突然漫过封印——
她看见了自己如何失去手中剑, 如何被地宫甬道里的罡风高高甩起,最后, 她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冰冷的湖水, 踢落石子,听见了湖底漩涡的心跳,与她的神识共鸣。
对,她想去湖底。
昊天之力在气海凝成了金色的气旋, 托着她穿透重重水幕。
如果说地宫是地底的第一楼,顾清澄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少楼。
地心湖,深不见底。
此乃深渊。
水压化作无形巨手攥紧心脏,每下潜一丈,她的心也随之紧绷,而与此同时,那些被封印的神识碎片,在脑海里卷起暴风雪。
她眼中神光渐隐,慢慢地露出了漆黑明亮的瞳仁。
疼痛是清醒的锚点。
在心脏即将崩溃的刹那,她的足底触到了湖底的坚岩。
这是哪里?
她俯下身来,于这极致的黑暗里,一寸寸摩挲着深渊的肌理,指尖微微发烫,她心底那缕沉潜已久的共鸣却愈发清晰,顾清澄忽然明白——
那日湖边的共鸣,来自于深渊。
眸中亮色尽褪时,她察觉体内的昊天神力在湖底,竟如泥牛入海,失去了绝对的掌控力。
她的神识变得清醒的同时,也意识到她必须在周天循环闭合之前,返回水面。
一炷香的时间。
恰好是从深渊浮上湖面的时限。
但随着昊天之力的削弱,她的意识越是清醒,心跳越是震耳欲聋。
她想下潜。
记忆再往前推了一寸。
她想起来了,那日她分析孟沉璧指引她来第一楼的缘由——
恢复武功,除了为第一楼效力本身,她试图指引自己去寻找未窥见的那重天地。
这是深渊,或许,也是谢问樵没看见的另一层。
这里沉着她上下求索的答案
若此刻上浮,爬出湖心继续抄录典籍,不消数日,她便能彻底打通经络,重塑修为。
代价是谢问樵会立刻察觉异常,转移地宫入口,待她下次再见深渊,怕已是物是人非。
走还是留?
走,是生的捷径。
留,是死的赌局。
时间安静流淌,凝固成生死的枷锁。
一息。
昊天之力翻涌,托着她的身子往水面上浮。
两息。
丹田里的热流开始逆流成冰。
三息。
她已然忘记时间。
书院厢房里,谢问樵推门出去,检查知知们的功课。
十五日的安静誊写,让顾清澄对他信任有加的同时,也让谢问樵快要忘记了,那个即将被昊天重铸的少女,破开纸茧,飞蛾扑火时的桀骜与决绝。
他永远也算不到,像她这样的人,会放弃对武功的执念,逆着浮力的生机,甘愿下沉至深渊。
深渊的寒冷正一丝丝冻结昊天的经脉,顾清澄感受到了自身的体温。
被禁锢的灵台变得清明。
她尝试着扯了扯嘴角,麻木的唇,终于勾起了一个,她熟悉的弧度。
周天循环就要闭合。
昊天之力拉扯着她上浮,她的身体,一瞬间像被命运的钓线扯住的鱼。
可她不肯松手。
她的十指深深地嵌入黑暗深渊的泥石,弓起脊背,与命运绞索竭尽全力地对抗。
强烈的浮力将她的发丝扯起,她却将双臂更深地拥入黑暗。
昊天神力带着生机,正一缕缕从她的七窍间流逝,她嘴角那抹麻木的笑,也终于变得生动肆意——
她好像,不是舒羽。
她也未曾,识得过舒念。
她不要走母亲的牺牲之路。
她的回忆里,只有火光中母妃护住她的剪影。
母妃说,我会保护囡囡……
一瞬间回忆汹涌倒灌。
七杀剑上模糊的星纹,皇帝案头未批的密旨,琳琅帷帽里垂落的南海珠,孟沉璧在囚车上回眸看她的那一眼……
这些碎片,恍惚间在黑暗深渊中拼成完整的画卷。
那一天,江步月递给她两张名牒,她说,我选舒羽。
她都想起来了。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从灵魂深处炸响——
她叫顾清澄。
她要杀一些人,她丢了一把剑。
……
顾清澄的身体蓦地一松。
强烈的对抗,好像变轻了。
她终于感觉到,这些日誊抄典籍时,悄无声息灌入她体内的昊天神力,随着她决绝地放弃生机,在一点点消失殆尽。
这具身躯在归还不属于它的东西时,竟如此地举重若轻。
她肆意地笑了。
倘若变成为昊天王朝牺牲的傀儡,那不如在无人的深渊里,以顾清澄的名字死去。
周天循环进入最后的倒数。
双臂越陷越深,她安静地将自己拥入了黑暗。
亘古的昊天不会明白,眼前的少女,愿意用香消玉殒的代价,只换取与深渊独处的刹那……
午时已过,谢问樵从知知们的居所回来。
他向书院的厢房走去。
他准备,去看看舒羽……
顾清澄彻底被深渊吞没。
她早已将自己拥入深渊的泥土,她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的眼睛里有热意,但她无法在深渊中看见自己是否流泪。
抑或是,深渊也在为她流泪。
她的神识不断地被吞没,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好恨啊。
长恨此身寄人下,不见七杀照月华。
她赌输了。
黑暗倒灌进鼻腔时,湖水突然退潮般消失。
“砰。”
顾清澄落入了一个干燥的长匣。
匣盖合拢的闷响将她震醒。
干燥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
这是……还没死吗?
不是幻觉。
她试着运转周天,发现经脉虽已空空荡荡,却早已被昊天之力重塑了走向。
经脉内墨痕犹在。
这意味着,那些神力只是被水剥离,只要回到昊天的统治下,便会重新贯入经脉。
她扯了扯嘴角——
都快淹死的人,竟还在盘算上岸的事。
不对,这是哪里?
她伸手触摸。
触手坚硬冰冷,毫无温度。
但她心底的共鸣,此时却强烈而安心。
她屏息凝神,用手轻轻地一寸寸丈量过长匣。
冷石沁骨,四壁严丝合缝。
原来,这是一具,沉入湖底的石棺。
她坠入了石棺之中,后颈抵着棺底,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在密闭的石棺里回荡。
谁的石棺,怎么是空的?
为什么会被镇压在这湖底深渊?
又为何空空如也?
她的手在石棺的盖板上摩挲,终于摸清楚了几个字。
“天令书院首徒,舒念之墓。”
舒念之墓。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记忆再次回笼,她忍不住去想关于舒念的所有信息。
如果舒念是母妃的话,她十年前……就已葬身大火。
那么,这个石棺,便是她的衣冠冢。
为何舒念的衣冠冢,会被沉入这千丈湖底。
她的心念一动,双手在石棺里上下地搜寻起来。
被镇压在深渊底部的石棺里,一定有什么,是必须要被封印的。
她的指尖突然陷入棺底凹陷处。
“啪嗒。”
机关一声脆响。
顾清澄一惊,再次颤抖着伸手,看见了石棺底部,亮着微弱的光芒。
她蜷起身子,双膝抵住棺盖,借力翻转了身体,然后向着机关响起的方向,一点点趴过去。
她的视线,终于清晰地聚焦。
石棺的底部,出现了一个暗格,暗格里,露出了一个更精致的石匣。
她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缓缓地伸出手,向散发着微光的地方伸去。
小石匣的盖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顾清澄轻轻推开盖板,终于看见了光的来源。
那是,一颗明珠。
明珠在黑暗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绞干衣角上的水滴,谨慎地用衣角包着双手,将石匣里的明珠,小心捧在手心。
掌上明珠。
裹着湿衣的手指触到温润的珠体,没有预想中的煞气,甚至……带着一丝体温。
心底的波澜更加强烈,她的眼神落在明珠上,明白了,这便是一直在引导它坠入深渊的东西。
她的心底有些疑惑,这石匣里镇压的,只是——
一颗明珠?
她隔着布料,将明珠对上石棺的顶盖,看清了石棺上一笔一划刻画的大字。
的确,是舒念的墓。
那这明珠是什么?
她将明珠举起,忽地看清了舒念之墓下的一行小字:
七杀星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她的心底猛地一颤。
那些典籍里的记录,全都对上了。
“舒念入第一楼研习铸器,三年铸一剑,启炉当日,七杀星大炽,故名七杀剑。七杀现世主杀伐,楼中长老遂锻剑诀镇之。”
舒念铸七杀,七杀主杀伐。
这石棺里镇的,是……七杀。
念头轰然炸开的刹那,明珠从浸湿的衣角滑脱。
她下意识俯身去接。
太迟了——
她的指尖接触到珠体的刹那,明珠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露出了一颗,刻着星纹的石头。
她在四分五裂的珠光里,看见了星纹,与七杀剑上的纹路,毫无二致。
石棺忽然颤抖着嗡鸣起来。
下一秒,她体内由昊天重塑的经脉,被霸道地再次扭曲——
作者有话说:居然已经40章了,时间好快啊。
这part明天最后一章了,别说深渊为她流泪了,我也要为女主流泪了啊啊啊!都会好起来的,小清澄只会更强!!![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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