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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杀阵(万更) 黑云压城城欲摧。……


    身后空无一人。


    顾清澄鬓间的发丝轻微动了一下。


    不是风。


    如水剑光下, 倒映出她敏锐的眸光。


    深巷一眼望尽,寒意攀上心尖。


    有人不可怕,但她无法察觉却最为致命。


    “出来吧。”


    她向后退了三步, 薄薄的脊背靠在墙上, 冷冷道。


    来者不善, 她不会放任来人跟到质子府, 暴露行迹。


    四下寂静无声, 檐角一滴水滴落下。


    抓住他了。


    水滴落地之前,她反手寒光闪过。


    薄如细线的剑刃破开水滴, 水珠洒上眉宇,剑刃……应该停在鼻尖。


    她回眸, 却发现剑刃的尽头,只有小巷的青墙。


    “噗嗤。”


    又脆又亮的笑声。


    她的眼光随着笑声垂落。


    原来, 这一剑的方位没有错,但高度错了。


    剑光底下, 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系着红头绳,手中还拿着一个糖人,有些欠揍地笑着, 边啃边看着她。


    顾清澄听见自己的呼吸松了一霎。


    一定是太累了, 居然连一个孩子都没发现。


    “笨姐姐……我一直在你后面呀。”


    小丫头的糖人糊在牙上,含糊不清道。


    见顾清澄没做声, 小丫头看了看手中的糖人,比划成剑的样子:


    “要是你刚刚再走三步……


    我就——”


    她短腿一蹬, 糖人剑向前一刺。


    真有三分把顾清澄刺穿的架势。


    顾清澄只当是小孩玩闹,敷衍道:“那我现在可要走了哦。”


    小丫头却神气地把糖人收回,舔了一口:


    “六科魁叟……女状元酥羽也不过如此嘛。”


    这么快就传开了吗。


    她的眉心微微地蹙起,脚下不自觉地向前走。


    一步。


    两步。


    水滴落地。


    她全身肌肉骤然紧绷——


    第三步, 后背空门,正对转角盲区。


    刚刚好,是一剑穿心的距离。


    倘若小丫头手中执的是利剑而非糖人,她此刻已经被刺了个对穿。


    她很少觉得心惊。


    除了现在。


    顾清澄回过头,昏暗小巷的青墙恍惚间变得无限高。


    无限高的青墙里落下几缕天光,落在小丫头干净无邪的笑脸上。


    “你知道我是谁?”


    小丫头孤身出现在无人小巷,跟着她走了半程,她竟毫无知觉……直到最后一个拐角,她才堪堪揪出她来。


    “知知当然什么都知道。”


    名唤“知知”的小丫头笑靥如花。


    顾清澄却并不觉得她可爱。


    “那知知,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知知不说话。


    “知知的爹娘不担心吗?”


    知知摇摇头。


    相对无言。


    顾清澄叹了口气,按下心中波澜,只收了剑,俯下身轻声问她。


    “那知知,是来杀姐姐的吗?”


    她认真地和知知,探讨这个问题。


    知知低下头,把眼光落在糖人上。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青墙变得无限高,石子路变得无限远,小女孩拿着糖人,少女抱着剑蹲下,俩人一般高。


    顾清澄看着她嘴角的糖渍,声音轻快:


    “知知,想要怎么杀姐姐?”


    知知觉得顾清澄的问题很有水平,她想了想,将糖人叼在嘴里,两个小短手向外大大地展开合抱。


    一个小小的人,却像要把天地都抱进怀中。


    顾清澄蹲着,目光从她嘴角的糖人,延伸到她小手的末端。


    这是一个,由她小小的身体延展的,大大的圆。


    从知知身体无限延展的大圆,将两人所处的天地尽数包罗在内。


    青墙拔地而起,小路延绵无尽。


    圆无限大,墙无限高,小路无限远,知知和糖人,自然也就无限大。


    “酥羽姐姐,这四一个……大阵呀!”


    知知叼着糖人,奶声奶气道。


    顾清澄看着她努力比划大圆的小手,瞬间明白了一切:


    不是知知在背后暗算她。


    而是她在无意间,走进了一个为她布好的大阵中。


    青墙为阵门,小路为阵脉,而知知……为阵眼。


    以知知为圆心,向天地铺陈开了无形的大圆。


    这片街巷在她步入的刹那,已自闭成环,成了杀阵。


    杀招,是知知手中的糖人剑。


    若寻不得阵眼,再踏前三步——


    这三步的距离,足够任何一个执剑的成年人,从她瘦弱的脊背洞穿咽喉。


    “小孩子不能杀人。”


    顾清澄站起身,俯视着知知的小圆。


    知知和大阵融为一体,难怪她一直难以发觉。


    所幸,她足够警觉,将小丫头一把揪了出来。


    “那姐姐要杀知知吗?”


    知知放下手,从嘴里拿出糖人,扑闪着眼睛问她。


    粉面圆腮,甚是可爱。


    顾清澄只觉得荒唐,将短剑抱在怀里:“不杀。我要回家。”


    “好吧。下次再见面吧。”


    知知将最后一口糖人嚼尽。


    顾清澄向小巷外走去。


    却突然被知知扯住了衣角。


    “噢。最重要的话忘记说了。”


    “爷爷说,酥羽姐姐要是能找到知知的话,就是聪明人。”


    她抬起头,看着顾清澄的眼睛:


    “是聪明人的话,爷爷他。”


    “他就让我告诉你。”


    她笑了起来,露出几个小小的牙齿,抬起小手,扮了个鬼脸。


    “这次,他会出手救你一命的!!”


    知知将手中糖人签子一扔,消失在街巷里。


    笑声在小巷里回荡。


    留下顾清澄一个人在巷子里凌乱。


    ……孩子要从小揍起,不然长大了容易被砍。


    但她现在不想揍知知,她更想砍那个鬼爷爷。


    什么爷爷?


    费尽心思布了一个杀阵,就为了刺她一记糖人?


    还有,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故弄玄虚,自作聪明。


    她一边想,一边走出了街巷。


    天光乍露。


    隐隐约约听见耳畔有小女孩的惊羡声:“那个就是女状元酥羽耶!”


    “她就是六科魁首吗!”


    “哇,好厉害呀……”


    顾清澄抬眼望去,茶寮檐下几个梳双髻的小女孩正扒着栏杆探头。


    她们的年纪和知知相仿,五颜六色的发绳随雀跃在阳光下跳动。


    叫卖糖葫芦的老伯推着车经过,糖衣在夕阳下泛着琥珀光。卖馒头的娘子挎着竹筐,白布下蒸腾的热气带着浓厚的白面香扑面而来。


    这些真实得过分的市井烟火气,反而让她恍惚。


    顾清澄的指尖扣在剑柄上,触感粗糙冰凉,她不由得安下了心。


    快要出现幻觉了,真得回去睡觉了。


    几刻钟后,她溜回了质子府。


    今日处处离谱,黄涛居然在门口等她。


    “黄大哥这是……着急赶我走?”


    顾清澄看着真实存在的黄涛,心中稍安,依旧觉得反常。


    黄涛笑靥如花。


    “可以啊你!”他一个巴掌拍到顾清澄肩上,差点给她锤得脚底一软。


    “看不出来,六科魁首!”黄涛乐陶陶道。


    顾清澄扶着门站定:“我不是刚考完吗?”


    “你少谦虚。”黄涛伸手指向对面,“我今天回来的一路,茶摊上都在传你的英武事迹呢!”


    “我的英武事迹?”


    明明自己才刚考完,她还没到家,消息却已经到家了。


    “那什么,剑舞惊艳全场,还有当场驯马,射科力压如意公子……”黄涛啧啧赞叹,“你现在,已经是上京城的名人了。”


    顾清澄按下心中疑惑:“那不是只有三门吗,何来的六科魁首?”


    “还有三门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大家都等着唱榜那日,去瞻仰魁首的答卷呢。”


    顾清澄的脑海里回想起小丫头含糊不清那句话:


    ——你就是六科魁首舒羽姐姐吧?


    他会救你一命的……


    她竟隐约有些不安。


    果然还是被杀阵影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清澄看着黄涛灿烂的笑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我先去休息了,外面的消息勿听勿信。”


    她转身回了房间,洗漱之后就是倒头大睡……


    “急报——”


    “八百里加急——”


    暮色如血,驿卒快马的铁蹄踏碎残阳,马蹄声自北霖城门起,一路喧嚣着向皇宫奔去。


    快马穿过街巷,疾驰的马背上,驿卒衣襟凌乱,无意中却有一粒蜡丸悄然滚落街角。


    一双手捡起蜡丸,消失在转角。


    黄涛将密报展开的时候,江步月正坐在书案前沉思。


    书案上,放的是顾清澄在书院的三份卷面答案。


    他的指尖悬在“武”字之上,沉吟不语。


    “殿下。”


    黄涛将密报呈给江步月,道:


    “南北边境发生第四次冲突,起因是北霖牧民的牛马过界,引用南靖牧民不满,从牧民械斗最终发展成百余人兵戎相争,足足持续两天,双方死伤过半。”


    “昨日……有牧民的人头,被挂在了界碑上。”


    江步月修长的手指将密报的褶皱一一压平,笑道:


    “老五倒是长进了。”


    “您的意思是,”黄涛认真道,“五殿下虽然压着大军不过江,实际上一直在暗中挑拨。”


    “他倒是学了些腌臜手段,逼镇北王先出手。”


    黄涛袖中拳头攥紧,指节发白,“若当真开战,您在北霖”


    “镇北王若是动手,老五就有理由找到借口,说北霖坏了盟约。”


    “盟约一毁,五殿下的大军便再无顾忌。”黄涛俯首,“若南北真正交战,殿下,您质子的身份……便毫无价值。”


    “他不希望您回去。”


    江步月双指拈着密报,看着火舌顺着边角一点点爬上来,在他的指尖恣意而危险地跳动。


    “老五盘算着,把吾当做他上桌下棋的弃子。”


    在火舌舔上手指的最后一刹,他双指松开,密报化成灰烬,火舌销声匿迹:


    “那就如他的愿。”


    “殿下……”


    江步月淡淡道:“还记得肖锦程么?”


    “和您之前斗酒……后来被杀的那位。”


    江步月的笑意不及眼底:


    “我记得,那日,他还欠咱们一个彩头。”


    他用的是“我”而非“吾”,黄涛明白,接下来的话,是殿下与他之间的密谈。


    “黄涛愚笨,请殿下指教。”


    “距离边境最近的,除了镇北王,便是肖锦程其父,肖威的宣武军。”


    黄涛眼前一亮:“如果镇北王想要避嫌,最好的办法是……让宣武军派一队人马,以剿匪的名义下西南。”


    天已全黑,江步月一点点挑亮灯火:


    “肖威老来得子,最听不得锦程二字。”


    “你明天,拿上吾的名牒,去肖府演一出苦肉计。”


    “就说,肖锦程曾经欠我一个彩头,如今要借他父亲三千轻骑抵债,请肖节度使出兵剿匪,救边境百姓。”


    黄涛的眼神闪烁:“殿下,肖节度使不是傻子,他一定知道是您在借刀。”


    “您怕镇北王出手后,大战爆发,您在北霖自身难保。”


    “他若拒绝……”


    江步月颔首:“我要的就是他拒绝。”


    “你大闹肖府,让整个都城都知道,质子自身难保,求肖威给条生路。”


    黄涛声线逐渐凝重:


    “殿下,肖威对您本就不同意放您归国,如今他的独子之死又与您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如此,他断然不会出手了。”


    “您怎么办……真要遂了五殿下的愿么。”


    黄涛的声音有些颤抖。


    “自然要如皇弟的愿。”江步月嘴角挂了一丝冷意。


    烛火在他转身时明灭不定。


    黄涛觉得,突然看不透身边这位朝夕相处的殿下了。


    江步月只是轻笑:


    “他想要吾困死北霖,吾便送他个名正言顺。”


    “不过老五的脑子,确实比三哥差了些。”


    黄涛不解:“殿下,为何如此说?”


    “他以为阻止我回南靖,便能守住自己的地位。”


    黄涛的眼里浮现了几分震惊之色:


    他望着殿下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退让,而是以身为饵的赌局。


    “您一直不愿意回去,是……”


    “我五岁来北霖,早就把北霖的都城,看做自己的家乡。”


    烛火噼啪响了一下,方才在江步月指间消失的火焰,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三哥聪明,想亲自来北霖一探究竟。”


    “可惜,他死了。”


    笑意在他嘴角消失。


    江步月的手指,轻轻攀上了放在桌上的那一册书卷。


    “原本,以身入局,我尚有三分犹豫。”


    他将顾清澄的答案展开,丢给黄涛。


    “小七这把刀,尚未开刃,便能割肉。”


    黄涛接过书卷,眼神上下扫过,一颗心不由得突突直跳,几欲跳出喉咙。


    “殿下,这……”


    “以武止戈……以《大武》论上天之仁德……”


    “于庆典行兵戎之事……”


    “殿下,这答卷,与我南靖先祖的开国理念,竟毫无二致!”


    “这小七,怎能如此狂妄!”


    江步月接回书卷,眼前浮现了那张冷漠倔强的脸。


    “我倒是觉得,这和她的性格很像。”


    他的嘴角只是泛起了轻微的笑意,却终究被眼底的深邃盖过:


    “书院唱榜前,所有答案都会交由皇宫,待陛下批阅落印。”


    “你说小七,能不能过了陛下那一关?”


    “或者,换句话来说。”


    “镇北王出兵剿匪,消息估计和这尚兵崇武的考卷一同递到皇宫,陛下,能不能过了止戈这一关?”


    “北霖的少年帝王,尚不及弱冠,便以为自己坐稳了皇位。”


    “他敢不敢让书院把小七的策论公布示众?”


    “他敢不敢……”


    一炷乌木香燃尽。


    “让镇北王,真拥了那兵权?”


    黄涛心中已如明镜。


    殿下执意要镇北王出兵剿匪,为的是让剿匪捷报,与书院魁首崇兵尚武的策论,同时震动京城。


    殿下看得透彻,北霖皇帝所谓“止戈为武“的治国纲领,不过是制衡镇北王兵权的幌子。


    若书院认可了崇兵尚武的策论,若剿匪大胜振奋民心


    北霖陛下,还有什么理由阻止镇北王出兵?


    原来他家殿下的野心,从来不是回南靖参与政斗。


    而是要在北霖朝堂,与当今圣上正面交锋。


    或许镇北王,早就站在了殿下这边……


    殿下才是最清醒,最精于算计的赌徒。


    他赌书院魁首的尚武策论会触怒龙颜,赌北霖皇帝不敢放任镇北王拥兵边境。


    若赌赢了,背后的交易与玄机,黄涛难以参透,但镇北王必然暗中倒向殿下。


    若殿下赌输了,小七的答卷被碾碎,镇北王按兵不动,殿下仍可按原定的和亲放归之策,继续做制衡的棋子。


    他不敢细想,却突然抬头道:


    “殿下,此计虽妙,唯有小七”


    “北霖皇帝,断不容她。”


    他没想到,那个写“以武止戈”的小七,竟成了撬动殿下整个棋盘的支点。


    江步月的眼神却冷漠至极:


    “这是她唯一能发挥的价值。”


    “你以为,凭这份策论,书院真能容她?”


    “拥她为榜首,再培养一名南靖的先祖么。”


    他顿了顿,语气却稍微缓和:


    “她自己选的死路,怨不得谁。”


    “书院容不下她,但会保她一条命。”


    黄涛忍不住道:“若我们置身事外,她或许能全身而退。”


    言下之意,是殿下刻意激化矛盾,将小七推向风口浪尖。


    小七,在劫难逃。


    “吾是质子,自身难保。”


    江步月淡淡道。


    “等到她成为七杀,我早就死了。”


    “借她这把钝刀,磨我想杀的人。”


    “如此,倒也不负我与她之间的约定。”


    窗外骤起夜风,几乎要将屋内的灯火吹灭。


    黄涛望着明灭复生的灯火,忽然明白殿下要的从来不是南靖的王座——


    他要在北霖的棋盘上,与少年帝王下一盘颠覆天地的棋。


    只是那小七……


    黄涛看见殿下手中答卷上,一页被朱砂圈住的句子:“夫战,勇气也,以武止戈……”


    一字一句下,赫然是小七的字迹:“以战止战,方为仁德。”。


    顾清澄睁眼的时候,行李已经被打包好了。


    “黄大哥,昨天不是说好,不赶我走了吗。”


    她睡眼惺忪,望着眼前的大包小包。


    还有在门口等候的黄涛。


    “我家殿下体恤你,特赐你迁去新居。”


    顾清澄总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透露着三分不情愿。


    “那殿下方便吗?”


    “我亲自去谢一下他。”


    吃别人的住别人的,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黄涛觉得有理,进去禀报了一声,不久,让顾清澄进来。


    顾清澄第一次见江步月的书房,朴素简单,没有半点皇子的奢靡。


    一张乌木桌案,棋盘与书册沿桌角摆放,另一侧的青瓷瓶供着几枝半枯的兰与竹。其间再无其他杂物,唯有一线极淡的乌木香,昭示主人的简约与克制。


    晨光穿过窗棂,在他素色衣袍上投下细碎光斑,他执着书卷看她,眸若静湖。


    她刻意地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站定,露出一丝笑意。


    “早上好啊,殿下。”


    她成为小七以来,每次和他相见,都会难以避免的针锋相对。


    这还是头一次,两人如此和谐地共处一室。


    “黄涛的那处宅子,位置很好,你住合适。”


    他放下书卷,转过身来。


    顾清澄终于明白了黄涛的不情愿来自何处。


    “殿下出手阔绰,小七受宠若惊。”


    她向江步月行礼:


    “不过殿下放心,小七行事谨慎,无人察觉我与殿下的关联。”


    江步月垂眸凝视她鬓边碎发,语气波澜不惊:


    “我不是逐你离开。”


    顾清澄注意到,他用的是“我”,而非“吾”。


    于是她往前站了一步,这是一场她与他之间的交谈。


    “小七不敢。”她笑着摇头,“今日来见您,只想来问问殿下……接下来的打算。”


    江步月也笑:“看来进书院的事,你已成竹在胸。”


    “殿下话中有话。”她敏锐地捕捉他眼底的锋芒。


    江步月不置可否,翻开案上另一份书卷。


    “你的另外三份答卷,我已经看过了。”


    “这三份答卷,寻常人今日应是拿不到。”顾清澄将目光落在书卷上,按下心中波澜,“殿下手眼通天。”


    “小七引经据典……倒也不像个寻常杀手。”


    他静湖般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顾清澄一瞬间,陷入了他的领地。


    明明是他的书房,却好似有宁静冰冷的湖水,从她的脚踝,一点点漫上来。


    他靠近她,只是为了探究她。


    她抱住怀中剑,轻轻地退回到了最初的距离。


    “殿下有何指教?”


    江步月却起身,一点点靠近她。


    湖水慢慢地涨了上来,堵在她的心口。


    “你在七杀之前,叫什么名字?”


    “小七。”


    他笑。


    “吾早就查过了,辛者库里,查无此人。”


    “罪奴,也懂得君子六艺么?”


    她也笑。


    “殿下希望我是谁?”


    他没说话,静湖在她与他之间流动。


    她的眼光落在怀中剑,声音平静:


    “殿下,您的杂念太多,会握不稳剑的。”


    她低下头看着剑,马尾微微垂落脖颈。


    她和怀中剑一样平静。


    江步月总觉得这角度似曾相识。


    他说不上来。


    涨起的湖水停滞了。


    多留无益。


    她向江步月行礼,转身便要告退,却听见了一声叹息。


    “若是你说实话……”


    江步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吾会保你一命。”


    他的眼神冰凉,终究有些犹豫。


    顾清澄站住了。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神情恭谨,挑不出一丝差错。


    她与他之间的湖水终于消失殆尽。


    她只觉得没由来的讨厌。


    “殿下,手中有剑,尚不能定生死。”


    “手中无剑,为何总妄想掌控别人的命运?”


    她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他听。


    她想起了昨日那个想要“保她一命”的鬼爷爷。


    明明她已按计划做到了最好。


    为何人人都想保她一命?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


    有人保她,说明有人要害她。


    但凭什么?


    她努力吃饭,努力考试,拼尽全力活着。


    她的生死,凭什么能被别人摆布?


    她能感受到江步月一闪而过的好意。


    但她本能地,对所有想要摆布她的人感到厌倦。


    “也是。”


    江步月眼中的犹豫瞬间消弭。


    他对着窗外清风晴日,目光淡漠如冰。


    “最后一个问题。”


    他看着她,声音亦如窗外云淡风轻:


    “这三份答卷,是你本心所愿?”


    江步月的心里始终不能确定,小七是否听说过书院关于南靖先祖的红线。


    倘若她明知而故犯,那便是背后另有筹谋。


    顾清澄想了想,认真答道:


    “恰逢乱世,民不聊生。以战止战,方为仁德。”


    “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江步月心中了然:


    “你倒是敢写。”


    她低头:“舒羽必须要被看见,所以。”


    “遵从本心,方能拼尽全力。”


    “我没得选。”


    江步月的眼光微动。


    他没想到,她的立场竟纯粹至此。


    她想进第一楼,想被看见,所以不掺一点杂念地努力。


    这份答案,就是题目本身的最优解。


    与任何局势都无关。


    他总被人称作风光霁月。


    而他这双手,却在黑暗中弄权已久,连眼前的少女都不放过。


    看着她平淡认真的神色,他竟无端生出三分愧疚来。


    “罢了。”


    他收敛了所有情绪。


    “让黄涛送你过去,这样,你以后行动也更方便些。”


    “殿下呢?”


    她没有忘记来找他的初衷。


    “殿下还没告诉我,之后的打算。”


    “小七终归,还是感激殿下的。”


    “……不急。”


    黄涛打开门,一股新鲜空气涌进书房。


    “小七啊,你没给自己造势吧?”


    黄涛乐呵呵地笑,但神情里透露着一丝古怪。


    “黄大哥,你看我像有这个本事吗?”


    顾清澄不解道。


    也是,黄涛心里一宽:


    “今日天气好,我送你过去,正好一道出去转转。”


    顾清澄点点头,眼光却落在黄涛的脑门上,带了几分关心:


    “黄大哥,你的头怎么了?”


    黄涛恍惚了一下,用手捂住了脑门,反而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不仅脑门上有一个乌青的大包,屁股上还肿了好几块呢!


    “早上出门……没睡醒,掉沟里了。”


    顾清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黄涛心里暗自发苦。


    ——他刚从肖府演完苦肉计回来,被人揍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轰出了肖府。


    如今,宅子也没了。


    他幽怨地向内室望了一眼,终究是咽下了苦水。


    哎,不辛苦,命苦。


    不碍事的。


    他给顾清澄递上了帷帽,便送她出了门。


    这一路,两人自质子府出发,一路有说有笑,从城西逛到城东,喝了北边的米酒,嗦了南角的甜水面……


    酒足饭饱之间,两人满脑子便只记得一个响彻云霄的名号:女状元,舒羽。


    风光无限,就连当初入城的茶摊上,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换了个版本:


    ——要说那女状元舒羽啊,大马金刀地往那一站,整个考场的骏马都向她俯首称臣……


    藉藉无名的时候,还在我们茶摊喝过茶呢。


    什么,你要同款?


    二十文!


    ……


    黄涛把顾清澄送到新家后,便离开了。


    这个院子的位置靠近城墙,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是个普通的单进院落,闹中取静,不算太热闹,办事倒也方便。


    她进屋逛了一圈,屋内装饰简单,家具朴素实用,整个房子没有什么奢华的物件,却让人觉得舒适自在。


    不过她现在并不自在。


    顾清澄和黄涛反复确认了,黄涛力争,女状元舒羽这件事,没有江步月的手笔。


    明明还没有出成绩,她的名字便响彻了大街小巷。


    六门魁首。女状元。


    满足所有人对于天才的期待。


    若不是黄涛早有准备,给她戴了帏帽,按照这样的狂热程度,女状元舒羽,怕要被慕名而来的百姓围堵一条街。


    她站在门边,一路的记忆在脑海里回放。


    好事如雨后春笋。


    在书院改革和女状元名声的加持下,她看见了少女们尝试着在街坊间骑马逛街,马具上系着少女们精心装扮的丝绦,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不单单是胭脂铺,兵器铺里也出现了姑娘们的影子,只言片语里,总提起女状元舒羽骑马射箭的英姿,行走在外的腰杆也挺得笔直。


    舒羽的出现,让一部分家长们默许了少女们走出闺阁。


    当然,坊间还有奇事。


    竹觅乐坊的琵琶卖断货了,掌柜半天没摸着头脑——来客七成都是男子。


    但这桩桩件件的好事,让顾清澄瞥见了祸根。


    成绩未出,声势已起。


    人们对女状元的期许,少女改变人生的希冀,潮水般的赞扬和吹捧,竟都承载于她那,尚未落定的虚名之上。


    她知道自己答得不差,但从未对外宣称过,自己是六科的魁首。


    原本她胸有成竹,只想躺平休息,安安静静等待放榜。


    如今却有一只无形的手,试图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十月,本应是秋高气爽。


    她抬头看天,明明日头过半,空中却飘来了大片的黑云。


    沉闷的雷声穿透云层隆隆响起,城门边的百姓们喧闹着收摊回家。


    “要下雨了啊……”


    她轻声叹息,恍惚间却看见不断聚拢的黑云里,最后一缕日光如利剑,穿透云层,直刺而下。


    利剑无限长,云层无限远,目光所及的城墙拔地而起,阡陌纵横的街巷绵延不绝……


    她站在门边,盯着天际的最后一缕光剑,眼底闪出锐芒。


    黑云压城城欲摧。


    是杀阵。


    她处在杀阵之中,身形仿佛再次穿梭在昨日无人黑暗的街巷,耳畔车水马龙不绝,女状元的赞赏声如潮水般涌起。


    她抬脚向前走,看着眼前的高墙,无尽的阡陌,眼前凭空地回闪起一跟红色的头绳。


    那是她向前走的第三步,背后蓦地一凉,她回头,听见了小丫头银铃般的笑声。


    知知系着红头绳,手里拿着糖人,小短腿一蹬,向她刺出了糖人剑。


    头绳……糖人……知知……


    知知是阵眼……


    所有的回忆如浮光掠影般快速回闪。


    她今天出门去过的茶摊,嗦过的甜水面,喝过的米酒,看过的兵器铺。


    每一个她曾经出现过的地方,都曾出现过这几个关键的信息!


    戴着头绳的小丫头,手里拿着糖人。


    她们或是坐在茶摊里听着故事,或是在甜水面店流着口水。


    或是在街上追逐嬉闹,或在转角嗦着糖人探头探脑……


    她们的头绳,有红的,有绿的,五颜六色的。


    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戴着头绳,拿着糖人的小丫头。


    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也便能听说一个新颖的,关于女状元舒羽的传奇。


    六科魁首……女状元舒羽。


    顾清澄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六科魁叟……女状元酥羽也不过如此嘛。”


    知知的声音,和第二道惊雷同时在她耳畔响起。


    她瞬间明白了。


    第一次听说女状元的名号,便是……在知知的嘴里!


    “笨姐姐……我一直在你的身后呀。”


    是知知!


    顾清澄回过头,背后空无一人。


    她回想起昨日走出街巷,听见了一群小女孩的笑声,她们戴着五颜六色的头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她就是女状元酥羽耶……


    好厉害呀……


    到处都是知知,到处都是阵眼,到处都是杀阵。


    好厉害啊。


    死老头。


    她的眼里精光一闪。


    临别之际,知知说,知知的爷爷,会保她一命。


    什么爷爷?


    故弄玄虚,莫名其妙。


    她看着波谲云诡的云层,思绪如云海汹涌。


    有人要保她,那便是有人要害她。


    为什么?


    她舒羽藏得妥帖,来得平凡,考得认真公正。


    为何偏要将她挑出来拔尖儿?


    女状元的浪潮声势浩荡,她身处漩涡之中,眼看已经无处可逃。


    哪怕她清楚地明白,这是一场,草蛇灰线的,捧杀。


    “这就是杀阵吗?”


    顾清澄看着快要消失的光剑,伸出了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捏。


    天空仿佛被她的指尖扯过,最后一片云层骤然压下,天色尽暗。


    她的确是在嘲讽。


    找几个小丫头,就想捧杀她?


    额间雨滴落下。


    城门前的寂静被撞破,马蹄声由远及近。


    驿卒的马蹄比突如其来的暴雨还快,他撞开了喧闹的人群,快马疾驰里,将手里的布包随手丢向城门边的信使。


    信使接过布包,原本要归家躲雨的百姓却纷纷涌了上来。


    “大人,边境有消息了吗……”


    “我家虎子在定远军服役呢……”


    “肖大人不出兵,如何是好啊……”


    马蹄掠过书院。


    此时,时怀瑾的手里捏着一张密报,指节微微发白。


    “时院长。”


    诸教习坐在知书堂内,等着时怀瑾读出密报上的字句。


    “这次死的牧民里,有第一楼的学生。”


    时怀瑾的声音冰冷,只觉手上的消息有千钧重。


    “是谢长老的学生吗……”


    徐守凯忍不住发问。


    “是武科的,聂长老的徒弟。”


    柯世豪惊呼:“聂长老的徒弟如何会横死?”


    “边境有高手!”


    “有高手也不会死。”


    “除非——他身后空无一人。”


    “今日……肖威拒绝了出兵的请求。”


    时怀瑾听着众教习的讨论,并无一言。


    他只将密报小心折好,再转身时,脸上已是肃杀之意:


    “我天令书院承昊天遗志,传承“止戈”,为的是万里无战事,百姓无饿殍。”


    “第一楼学生,自小是人中翘楚,年少习军国事,学成为苍生计。”


    “如今远赴千里边境,止争戈,平战乱,空有一身报国术……


    “却被人割下头颅,挂在这南北界碑之上!”


    他话音刚落,堂下有人倒吸几口凉气。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时怀瑾的声音变得激昂,字字掷地有声:


    “他们割下的何止是少年的头颅?分明是在折辱我天令书院的傲骨!”


    “吾与诸位于书院教习几十年,日夜念诵“止戈”教义,端坐这高堂之上,却见边境之外,少年尸首分离,魂断异乡……”


    “替苍生执炬者,竟连马革裹尸都成奢望——”


    “止戈止戈,止的是不义之戈,而非懦夫仁德!”


    堂上“止戈”二字高悬,他的声音在知书堂里回荡,振聋发聩。


    “时院长的意思是……”


    徐守凯的呼吸不由得粗重了起来。


    “南北分裂后,当年先院长曾在昊天的牌位下发过誓,永不背叛‘止戈’遗志……”


    时怀瑾衣袖一甩:


    “谁说书院要背叛止戈?”


    “考录三甲的卷子已经递入宫去了。”


    “我要进宫面圣,与陛下重论这‘止戈’之道!”


    无声争锋里,骆闻率先起身,俯首长揖:


    “乐声止戈,非是哑然无声!乐科骆闻,附议!”


    “兵戈不起于朝堂,当止于朝堂……礼科陶秋也,附议!”


    “御科柯世豪,附议。”


    ……


    “吾等——附议。”。


    一日一世界。


    顾清澄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心底突然泛起不祥的预感。


    天色昏暗,宛若杀阵。


    她推开门,看见门前跳过一个系着绿色头绳,拿着糖人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说:入v了,感谢各位耐心!小作者第一本,很受鼓励,衷心谢谢大家的喜欢!


    临时碰上出差,终于赶在今天凌晨把万字码完!!欢迎捉虫!


    第28章 入局 她偏不遂所有人的愿。


    抓到你了, 知知。


    顾清澄心想。


    这次,她不会放过这个臭丫头,她要把知知五花大绑带回家——


    关小黑屋, 不给糖人, 直到知知供出背后的爷爷为止。


    她一个箭步冲出门。


    门前空空荡荡, 哪还有小丫头的影子。


    天光熹微, 云层翻滚, 苍穹之大,唯见一缕炊烟。


    此间行人千万。


    顾清澄站在知知刚刚出现的地方, 环视四周,扎眼的头绳如水滴般融入大海, 她在原地刻舟求剑。


    顾清澄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回过神,回屋戴上帷帽, 走出院门。


    她今天势必要把装神弄鬼之人揪出来。


    她走过城门。


    远处有小丫头在唱着清脆的歌谣,她抓紧凑过去, 小丫头却消失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童谣声。


    “小女娘,美名扬……”


    顾清澄的思绪闪回到眼前, 路过的是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


    “王婶, 你听到昨天的战报了吗……”


    “……要打仗啦。”


    “公主和质子呢?”


    “有什么用呀,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啊……”


    顾清澄不犹豫, 向东走。


    “小女郎,美名扬。”


    “六科魁首压新榜!”


    “……”


    这是童谣。


    “书院的成绩后天就出了吗?”


    “可惜呀, 可惜呀!”


    顾清澄站在车水马龙中,她不明白,可惜什么?


    她向南走,她和黄涛嗦过那里的甜水面。


    味道很好, 今天再去吃一碗。


    她在此起彼伏的嗦面声里,听见食客的窃窃私语。


    “你知道,每年的书院状元都会发笔横财吗?”


    “今年估计没戏了……”


    “此话怎讲?”


    “哎,不提也罢!”


    碗里的面要见底时,她又听见了讨厌的童谣。


    “小女娘,美名扬,


    六科魁首压新榜。


    女儿香,破陈章……”


    你倒是唱完啊!


    她不再停留,一鼓作气走向城北。


    来一口城北的米酒,出城。


    当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城外的茶摊上时,耳边的闲言碎语,她终于听得清晰。


    “镇北王要出兵了!”


    “不是‘止戈’吗?打仗要死人的!”


    “南靖流寇欺辱我北霖边境百姓,人头被挂在界碑上!”


    “欺人太甚!碾碎这帮蛮子!”


    顾清澄听着,逐渐理清了近日里发生的边境与时局的动荡。


    她眉心微微蹙起。


    昨日江步月派黄涛大闹肖府,真的只是单纯的求援吗?


    肖威面子上挂不住,起码这三日不会出兵。


    但这三日,就足够了。


    一切期待都将倒向镇北王手下的五万定远军。


    群情激奋,北霖百姓渴望定远军出兵镇压流寇。


    定远军出手,南靖大军定会找到理由反扑。


    大战一触即发。


    若事态得不到控制的话……


    镇北王将会成为边境的第一道防线,势必要调动全量定远军兵力,向朝廷中央申请另一半虎符。


    虎符合二为一,五万铁骑能踏碎南北边境。


    亦可逆锋北上,碾碎北霖皇帝苦心制衡数载的边境兵权。


    她将眼神眺至皇城。


    她曾舍命夺回的那半块虎符,如今龙椅上那位,还握得住么?


    半壶滚水冲淡茶摊的窃窃私语。


    耳边的童谣倏地将她拉回现实:


    “小女娘,美名扬!


    六科魁首压新科榜!


    女儿香,破陈章!


    ……


    老儒拍案咒夭亡——


    短命鬼怎当状元郎?”


    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杯中滚水溢出。


    滚水灼痛肌肤。


    好疼。


    可她盯着茶汤氤氲的热气,耳畔嗡嗡作响的却是邻座压低的话音:


    “今年书院的状元啊,怕是无人问津……”


    “为何?”


    “书院诊脉,查出这女状元,经脉寸断,命不久矣!”


    “那岂不是废物一个?”


    一片唏嘘……


    “陛下,此女经脉寸断,命不久矣。”


    御书房里,龙涎香快要燃尽,时怀瑾跪坐在下方,只将一本书册摊在书案上,凝视着垂落龙袍的衣角。


    皇帝手中翻阅着舒羽的策论,眼神淡漠,看不出喜怒。


    “一介女流,闹出这般动静。”


    “书院,此番是在为她铺路?”


    时怀瑾跪坐如松:


    “书院与世无争。”


    皇帝的朱批悬在 “以武止戈” 四字上方:


    “可朕听说女状元舒羽,甚得民心。”


    “看来书院,也学会裹挟民意了。”


    时怀瑾俯首,广袖微振:


    “陛下,臣此次进宫,为的不是舒羽。”


    “臣此番——”


    皇帝抬眼看时怀瑾。


    “朕记得第一楼。”


    时怀瑾喉中的字句凝住了。


    宫女上前添香。


    他以额触地:


    “臣不愿见十五年前惨剧重现。”


    “第一楼的学生,头颅悬在界碑上时,心中念的仍是‘止戈’道义。”


    皇帝不言,示意他继续。


    “书院,欲重论止戈之道义。”


    “百姓要的绝非止戈,而是生息。”


    “臣……恳请陛下,出兵镇压南靖流寇。”


    皇帝笑了:


    “时卿,你可知这几番边境争斗的来历?”


    时怀瑾心中一凛。


    “请陛下明示。”


    少年帝王起身,淡淡道:


    “昔日,朕允镇北王划地而治,筑九边壁垒,内域农耕,外域游牧。”


    时怀瑾答道:“爆发冲突的,正是游牧区。”


    皇帝颔首:


    “然今秋霜早草枯,南地之畜群,折损过半。”


    “朕已饬令户部开仓赈济,奈何辗转迁延,边民缺铁器以耕种,无粟米以果腹,故结伙犯边。”


    时怀瑾心头微动:“陛下的意思是……”


    “南靖严禁边民与北霖互市,我朝牧民为生计所迫,铤而走险,反遭南境流寇劫掠。”


    皇帝执着舒羽的答卷,拾阶而下:


    “第一楼学生,人中翘楚,朕心悲痛。”


    “可时卿如今可还觉得,一纸兵符,便能还了那边境百姓的生息?”


    时怀瑾领会了皇帝的筹谋:


    如汉高祖封赵佗于南越。陛下划区而治,再行和亲,以边境为缓冲,借和亲启互市,效仿汉初以藩屏汉之策,便能争取时间,从根本化解两地矛盾。


    陛下果然深谙“止戈”之道。


    皇帝手中的答卷高悬在他眼前,“以武止戈”四个大字格外刺眼。


    时怀瑾却只是行礼,丝毫不退:


    “陛下高明。”


    “然赈济粮车在途月余,而流寇三日便可掠一城。”


    “陛下可知,南靖流寇中,亦有北霖的牧民……”


    “止戈仍需快刀。”


    皇帝垂首看着匍匐的书院院长,嘴角噙出一抹笑意。


    “时院长高见。”


    他将答卷扔在时怀瑾面前,淡淡道:


    “时院长当朕忘记了南靖先祖江洵舟之先例?”


    “书院也曾发过誓,誓死捍卫止戈道义。”


    “如今边境告急,书院魁首的答案,竟当年的南靖主战派如出一辙。”


    “此番风口浪尖,时卿要挟朕首肯书院,将这崇兵尚武的策论,张贴在这满城风雨之上。”


    “书院是被冲昏了头脑。”


    “还是时卿,想用这满城风雨,逼朕朱批落印?”


    时怀瑾依旧不肯起身:“臣不敢,臣只要陛下看清楚。”


    “边境之祸,此时不斩,后患无穷。”


    皇帝笑了:


    “那时卿,是想要朕出兵,还是要替朕,将这一半虎符,送到镇北王的手上?”


    振聋发聩。


    时怀瑾只觉后背微凉。


    “不过三日,肖威等得,朕等不得?”


    时怀瑾俯首沉寂:


    “肖节度使的宣武军,南下仍需时日。”


    “陛下,人命关天,莫要贻误良机。”


    皇帝却似是倦了。


    “时卿今日,可是来与朕议政?”


    时怀瑾明白书院不得涉政的原则,他坐起身,恢复了端严的神态。


    “书院不涉朝政。”


    “……然时移世易,恳请陛下御笔朱批,允我等重构止戈道义。”


    时怀瑾很清楚,他一人之言无法改变皇帝的政治决断,书院的战场,也从不在此。


    他此刻所求的,不是朝堂博弈的筹码,而是重塑书院根基的契机。


    枯守止戈,无异于刻舟求剑,而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改革不破不立,若皇帝首肯书院重构标准,那么就能借着皇帝默许的东风,在不违背“止戈”传承的基础上,调整教书树人的方向——


    让书院培育的学子既能握笔写春秋,亦敢仗剑战山河。


    皇帝看着手中答卷,笑道:“所以今日,朕是非要为这女状元,朱批落印?”


    时怀瑾长揖及地:“臣恳请将‘以武止戈’悬于魁首,彰书院海纳百川之量,启天下学子思辨。”


    皇帝执着答卷转身,回到书案,抬起了朱笔。


    “方才,时卿说,这舒羽……经脉寸断,命不久矣?”


    时怀瑾颔首称是。


    朱批落上答卷,皇帝盖好印章,将手中答卷递给一旁的王公公。


    时怀瑾心中一松。


    却听得上首传来皇帝的声音:


    “时卿将这‘以武止戈’悬于榜首后。”


    他接过答卷,只见朱笔留在“舒羽”的名号上,圈了一个血红的圈。


    墨迹未干,宛如鲜血淋漓。


    “这舒羽,既然命不久矣,便不再留了吧。”


    时怀瑾只觉手中答卷,有千钧重……


    顾清澄抬头看天。


    昨日,女状元舒羽声名鹊起。


    今日,歌谣一转,只唱她命不久矣。


    昨日捧上穹顶,今日只剩唏嘘。


    各色的童谣随着秋日寒风,传遍大街小巷。


    “女状元,命如纸,榜首未放先折枝……”


    她听得恍惚,不真切的童声余韵里只剩半句。


    红楼里高谈阔论的笙箫散尽,路边菜筐里霜打的萝卜被盖上白纱。


    昨日骑马买弓的少女们,今日的脸色带了些苍白。


    不用想,都是知知和爷爷的手笔。


    一日一世界。


    明日天令书院唱榜。


    她甚至都有些期待,明日的知知,会唱什么样的歌谣?


    但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此时,她已站在了林艳书的门前。


    林艳书家实在是好找,朱雀街最近刚有一户购入了五进豪宅,刚挂上的“林”字匾额,新漆还泛着油亮。


    “你来啦!”


    林艳书蹦蹦跳跳地引顾清澄进来,笑容明媚,眼底却有着几分藏不住的担忧。


    很明显,她也听到了这两天的风言风语。


    “舒羽,你没事吧……”林艳书看着自己苦命的朋友,踌躇道。


    顾清澄只是笑着摇头。


    “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想和你请教一下。”


    “和我!?”


    林艳书杏眼圆睁,舒羽才学惊人,轮得到跟她这个半吊子请教?”


    顾清澄取下帷帽,认真问:


    “我曾夜读青史,史书载,南靖太祖江洵舟,自天令书院肄业后,举兵起事建立南靖。”


    “敢问江公在学时,可曾涉足第一楼?”


    “第一楼无人能知……”林艳书喃喃道,“不过你算找对人了。”


    “我二哥为了助我考录,托人从南靖皇室中,誊抄了一份先祖的答卷。”


    她唤来庆奴,递过一本靛蓝封皮的册子。


    顾清澄接过泛黄的册页,随手翻阅,目光扫过“以战止戈” 四字批语时,只觉拨云见日,心中所有迷茫与惘然,轰然消散。


    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今日她在茶棚,听遍边境时事,在各式诅咒自己英年早逝的童谣里,静下心来。


    她将这几日所做所思从头到尾回溯了一遍。


    有人要保她,那必然有人要害她。


    可舒羽来得平凡,身份低微,区区考录,如何触动到其他人的利益?


    她怀疑过贺珩、蔡昭、戴鄂这些被她夺了魁首的学子,但她早知这些人的家世与能力,即便是真的出手,也断无如此筹谋与实力。


    她始终都看不清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天一直忙着考录与休息,她并没有来得及观察周遭的变化。


    直到今日,她在茶棚,听到了南靖的大军与镇北王的干系。


    直到她今天在林艳书手里,翻开了江洵舟的考录的册子——


    一字一句,如出一辙。


    她的考卷,早已在无数关键人手里,转过一圈,包括江步月。


    千丝万缕的头绪在她脑海里被联系起来,逐渐形成一张细密的网。


    暗线如蛛网交织,她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看清棋盘全貌。


    有人要借她标新立异,有人想借她推波助澜,远在边境的金戈铁马,与城门前麻木不仁的哭号……在此刻重叠在一处。


    棋盘纵横交错,利益错综复杂。


    她是所有高高在上的弄权者手中,冲锋陷阵的那颗棋子。


    原来从考录结束,踏进小巷的第一步起,她就已经入局。


    可惜了。


    她心中不由冷笑。


    把她当棋子,触了她的逆鳞。


    什么知知、爷爷,都不重要了。


    她偏不遂所有人的愿。


    她合上册子,还给林艳书,叹了一口气。


    “下会儿棋?”——


    作者有话说:入v刚好撞上出差,夹缝中求生存,但我尽量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多更点,感谢阅读!


    第29章 只身 只身向人潮汹涌的反方向跑去。……


    第三日, 晨。


    琳琅坐在至真苑华丽的大床上,烟儿端来银盏,盏中是玫瑰配着秋露萃的花汁, 她低下头噙着, 漱了口, 听一旁的女使叙述着宫里宫外的记事。


    “和亲侍卫遴选?”


    琳琅拈着银盏, 眉心皱起, 任凭烟儿给她的双髻戴上漂亮珠翠。


    “是。礼部呈了几份提案,陛下允准了。”


    她蓦地回头看向女使, 烟儿手中珠花不由得歪了三分。


    “在孤的及笄大典上?”


    “……是。”


    银盏滚落丝绒地毯。


    琳琅明明使了几分怨怼的力气,可她宫中的丝绒地毯又厚又软, 银盏坠地,竟听不见一丝声响。


    烟儿的手一抖, 匍匐着捡起。


    “郭尚仪,郭尚仪!”


    琳琅只觉得至真苑的锦衣玉食像金丝牢笼, 束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公主有何吩咐?”


    郭尚仪应声而入,神情恭谨,看不出感情。


    “我不要……”


    “尚仪……孤要见陛下!”


    琳琅抬手一挥, 摒退所有人, 带着几分哭腔,向郭尚仪恳求出声。


    “公主, 大局为重。”


    郭尚仪靠近琳琅,端严地抬手, 为琳琅扶正头上的珠花。


    “坐稳了才好看。”


    郭尚仪不着痕迹地推着琳琅端坐身子,安静退至一边。


    “是谁的主意?”


    琳琅回到了公主的仪态,微抬起下颌,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喘得过气。


    “是今科书院魁首,叫舒羽。”


    郭尚仪一板一眼道:“不过坊间都在传,身子不好,活不过今秋。”


    琳琅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郭尚仪无时无刻递来的刀。


    琳琅点点头。


    “孤心里难受。”


    “杀了罢。”。


    知书堂。


    时怀瑾双手捧着舒羽的卷子,沉默回来。


    他将朱批答卷轻置案头,众教习凑近去看。


    熟悉的书卷上,只见御印鲜红如新,朱批的红圈却压住了“舒羽”二字,像是随时坠落的铡刀。


    “陛下的意思是……”


    骆闻看着血红的朱批,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允准了,书院榜首,舒羽。”


    答卷被放在了今日准备唱榜的书卷之首。


    时怀瑾看着答卷,只道:


    “此卷公之于众,这些字句便要钉在天下人眼前。”


    “以武止戈,书院改革,以此开刃。”


    他按下心头的波澜,表情却没有一丝欢喜。


    柯世豪喉结滚动了一下,生涩道:“既如此,为何……”


    “柯兄慎言。”伍迈禄道。


    陶秋也忽然咳嗽起来,神情悲悯:


    “坊间都在传,她活不过今秋。”


    众人望着卷首那抹刺目的红,失去了言语。


    时怀瑾叹息:“陛下要她的才名,不要她的性命。”


    廊外传来书童洒扫的竹帚声,沙沙地扫在众人心上。


    徐守凯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沙哑:“能得圣上朱批,已是百年难遇的荣耀。”


    “荣耀?”骆闻冷笑出声,“策论要传扬,人却要杀——这荣耀诸君可要得?”


    “这便是改革的道义?”


    他一把扯过舒羽的答卷:“改榜吧!”


    伍迈禄却反手按住:“如何改?”


    “按分数来计,她依旧是第一。”


    骆闻眉头紧锁。


    伍迈禄补充道:“既已御笔钦点,书院自当奉旨行事。”


    “更何况,她若无名,这方略便传不出去。”


    一时陷入僵局。


    徐守凯神情淡漠:“答卷她写的,该担着。


    为平战乱,已折损不少第一楼学子。


    她反正活不过今秋,倒不如牺牲,当这改革的开路者。”


    他说得直白,令人心惊。


    窗外秋风掠过,堂间无人在意。


    骆闻的眼神跳过徐守凯,落在眼前的答卷上。


    “时院长大义。”


    “唱榜时,我便不去了。”


    骆闻拂袖离去,他打心底里怜惜这个薄命的女学生。


    无人应声。


    时怀瑾将卷子收入檀木匣,锁扣发出清脆声响。


    “总有人要牺牲。”


    他道……


    “殿下。”


    黄涛望着窗外的晨光,心底泛出一丝酸涩。


    江步月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将冷透的茶汤倒尽,语气平淡:


    “你可知,若她还是七杀,这一局——死的是谁?”


    黄涛不解,回头看向江步月。


    “自然是你。”


    黄涛怔住,不自觉踉跄半步。


    前日在肖威府前的场景扑面而来——


    他去肖威府前挑衅、讨要肖锦程斗酒的彩头。


    肖威的胡须气得直抖,他却嚷嚷着要节度使三千轻骑南下,救质子于水火之中。


    家丁的拳脚雨点般落下时,他犹自梗着脖子喊:“求兵如求雨,老肖不讲理!”


    他记得肖威在廊下咆哮:


    “竖子辱我门楣!”


    肖府颜面扫地。


    ——他是肖府的眼中钉。


    若要安抚肖威,请宣武军即日南下,最好的办法就是。


    杀了他祭旗。


    按照陛下贯用七杀的手段,此时,他的头颅该高悬在肖府门前,既平了肖威的怒火,又给了老肖出兵的台阶。


    北霖皇帝年少,草率动不得肖威,也轻易杀不了殿下。


    他黄涛就是四两拨千斤的最好替死鬼。


    “为殿下赴死,黄涛甘之如饴!”


    黄涛神情一凛,只踉跄了半步,便俯身拜倒。


    江步月叹息地笑,伸手将他扶住。


    “这一局,吾要的是镇北王出兵。”


    “我不会让你赴死。”


    黄涛抬眸,眼底发热,但终究流露了几分不忍:


    “殿下,那小七,必须要牺牲么。”


    江步月看着他,却想起少女抱剑离去的背影。


    她拒绝了自己保她。


    江步月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午时放榜。


    顾清澄从高门大院里走出的时候,距离书院唱榜,已经没有多久了。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知知呢?


    今天很奇怪,她一早出门的时候,没有看见小丫头。


    她甚至有些期待起来。


    今天的知知会戴什么颜色的头绳?


    唱什么样的歌谣?


    她无暇考虑他人,自考录结束到今日放榜,所有的异常她已一一捋过。


    背后的关系链条,关联到南北时局,她心如明镜。


    这是一场高举高打的快棋。


    边境交锋、质子筹谋、皇宫博弈、书院变革,短短三日内,各方势力在棋盘上疯狂落子。


    上位者或许会为她惋惜,但无人愿为她停手——她是棋盘中央的过河卒,生来便要被弃子。


    这四方中的每一方,她都曾深信不疑、甚至投入过感情。


    终究,在自身利益面前,到底还是将她推上了祭坛。


    ……原来江步月那日在她身后,犹豫着保她一命,是这个意思啊。


    不是刀剑相向才算杀局。


    没有人的刀锋指向她,她却看似毫无悬念地,要走向牺牲。


    这才是真正的杀阵。


    她看着身后的朱门,叹了口气。


    从前总给故人留三分余地的手,如今,握剑只身,她只会假设最坏的结局——


    如果牺牲是众人所愿,你当如何?


    此去不必赌人心向背,只当举世皆敌。


    她的心,再无侥幸……


    午时快到了,她动身前往书院。


    众人的盘算她早已了然于心,这场棋局里,她终于要为自己留条生路。


    千般谋算皆分明,唯有知知,这个臭丫头,算不透。


    顾清澄昨日在林艳书的书库待了整整一夜,遍览群书后,终于摸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她决定——在此处赌一枚胜负手。


    顾清澄抱着剑安静地走着,耳边终于传来小丫头的笑声。


    “笨姐姐!”


    一日不闻,如隔三秋,她蓦地抬眼。


    眼前是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


    她拿着糖人,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你作弊了!”


    那声调甜如蜜,却刺得她脊背一僵。


    她追着那道红影没入街角,忽然身后又传来清脆的童声。


    她猛然回头,绿色头绳的知知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笑得刺耳,口中叫嚣着“作弊”的鬼话。


    顾清澄心中蓦地泛起无名之火,却看见左侧青头绳的知知突然从茶幌后探出脑袋,童谣裹着热汤气扑面而来:


    “小姑娘,太荒唐。”


    “抄来答案当智囊!”


    不等她追上前,歌声又从另一侧飘来,紫色头绳的知知歪着脑袋,在粉墙上涂鸦。


    “娇娥心术偏,盗文窃意占魁元……”


    银铃般的歌声尖锐重叠地向她的耳间涌来。


    红色,绿色,青色,紫色……


    她看到好多个知知,从人群中出现,又像水珠般消失在人海中。


    快速地出现,快速地消失。


    不变的,是口中唱着各式各样的,女状元作弊的歌谣。


    此起彼伏的童声交织成罗网:“假魁元,臭名扬 ……”


    笑声刮得人耳膜生疼。


    顾清澄只觉剑柄在掌心发烫,一股愤懑的躁动从心底涌上来,浊气顺着经脉往喉头冲。


    吹捧也就罢了,咒她早亡也就罢了,偏在唱榜时分放这些谣儿。


    这是要将她捧杀至坑底么?


    午时只差一刻,唱榜铜锣将将响起,满街童谣突然化作利箭,齐齐地刺向书院的方向——


    她仿佛听见了人山人海的唾弃与叹息。


    “够了!” 顾清澄头痛欲裂,扬声叱喝,剑光铮鸣之中,她听见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剑尖重重顿地的声音。


    她瞬间惊醒,背后已冷汗涔涔。


    每一个知知,都是一个阵眼,无穷无尽的杀阵。


    这是,从三日前就计划好的……捧杀。


    顾清澄咬破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的思绪回到了眼前。


    一直算不透的这条线,也终于翻开了最后一底牌。


    顾清澄指间握紧短剑,记忆再次倒至三日之前。


    从考录,到小巷,再到林艳书的书库……


    所有的猜测都被印证,她赌的那处胜负手——


    思路在她脑海里炸开。


    将至午时的最后一刻,她抓住短剑,只身向人潮汹涌的反方向疯狂跑去。


    她明白了!


    第30章 破阵(一) 这荣华富贵我不要——……


    “原来是这样啊。”


    “榜首不是舒羽吗?”


    “听见没……小女郎, 骗文章,欺名盗世状元郎……”


    “人呢?”


    “怎么还不来……”


    戴着五颜六色头绳的知知出现在人群中,又骤然消失。


    只留下坊间各色短谣, 在书院放榜前专道状元舞弊之事, 一时间人声鼎沸。


    “骆兄。”


    时怀瑾捧着木匣, 站在书院的大门后, 犹豫了片刻。


    作为书院考录中, 乐科的总教习,骆闻在唱榜时无权缺席。


    他负手而立, 看着书院大门处已逾千年的古树,枯黄的树叶一点一点从高处飘落下来, 这枯叶仿佛不是来自梨树本身,而是通往千年前昊天的门。


    “骆兄可曾听闻外头风声?”


    骆闻回首, 看着时怀瑾,摇摇头。


    “有人直指舒羽此次魁首成绩系舞弊所得, 来势汹汹,全城都在观望书院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骆闻本就因牺牲舒羽一事心怀不满,如今听到这凭空捏造的舞弊, 忍不住嗤笑出声:


    “舞弊本就是无稽之谈。”


    “她三场书面考试皆在书院内亲试, 由各科总教习亲自监考,这等构陷简直……荒谬至极!”


    他言辞激烈:


    “陛下不容舒羽性命也就罢了。


    ……可书院, 若连学子声名都护不住,我等有何颜面执这天令教鞭?”


    时怀瑾看了骆闻一眼, 终究是走到骆闻身边,沉声道:


    “骆兄可曾算过两害相权?”


    “若是以舒羽的声名,换她的性命呢?”


    骆闻的眉头紧锁:“怀瑾兄的意思是……”


    时怀瑾看着飘落的枯叶,声音平静:


    “若舒羽今日不在榜首, 陛下便不会点名要她性命。”


    “弗如暂夺舒羽魁首之名,待风波平息——再做打算不迟。”


    时怀瑾言简意赅:他亦不忍牺牲学子性命,不如将错就错,待到风波平息后,再为舒羽平反。


    骆闻神情一凛,眼神落在时怀瑾手中木匣上:


    “怀瑾兄慎言。”


    “考录乃书院根基,岂能为莫须有的罪名黜落考生?”


    “莫须有?”时怀瑾反问,“这女状元的流言蜚语,可不是今日才起的。”


    “自考录结束当日,就有人为女状元造势,为的是——今日的捧杀。”


    骆闻却抓住了重点:


    “女状元的声势,不是怀瑾兄的手笔?”


    时怀瑾摇摇头。


    骆闻继续道:


    “我一直以为,是书院在为她造势,毕竟怀瑾兄欲借她魁首之名推行‘止戈’改革。”


    “如今想来,故弄玄虚的竟另有其人。”


    时怀瑾神情严肃,陷入沉思:


    “舞弊虽是恶名,若是她不是魁首,那她的答卷,也不必公布了。”


    骆闻只觉得讽刺:


    “怀瑾兄是觉得,认了舞弊,反而能留舒羽一命?”


    “名声尽毁,与死何异?”


    时怀瑾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那骆兄以为如何?”


    “书院本不得涉政,然边境告急,陛下却忧心镇北王的兵权。”


    时怀瑾打开木匣,看着舒羽答卷上“以武止戈”四个大字,不由得苦笑。


    “昨日御前苦谏,才换得这朱砂御批。”


    “原想借她魁首的策论,开止戈先河,既全了书院不涉政的体统,又能为南北战局撬开一线生机。”


    他将这答卷取出,抚摸着其上的朱批:


    “如今却横生枝节,流言骤起……”


    “此刻若强行揭榜公示,天下人只会盯着舞弊疑云不放,书院亦陷于自证清白的口舌之争。”


    “这答卷的真意,早已无人问津了。”


    他将答卷折好,递给骆闻:


    “倒不如,将错就错,留她一命。”


    骆闻看着他递来的答卷,眼神复杂:


    “留她一命?”


    “时院长,证她清白,是书院本分。”


    骆闻没有接。


    时怀瑾握着舒羽答卷的手,悬在满地枯叶之中。


    院长的责任如大山般压在他心头,时怀瑾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


    “骆兄教我,书院要如何帮她证清白!”


    “证她清白,便是认了这大逆之言乃书院授意——


    “在千夫所指中,让书院众教习和监考对着昊天起誓,说这‘以武止戈’的策论,起心动念,字字句句,都合乎规矩!”


    他将答卷再次展开,只见满纸狂言:


    “这纸上的字字锋芒,要让书院剖心明志,为她的答卷作保。”


    “这策论的刀锋本要斩向南北的战局,骆兄可敢率先出门为其作证,将矛盾带回书院?”


    骆闻看着时怀瑾赤红的眼眶,知晓他一夜未眠,一时无言。


    时怀瑾喉间发苦:


    “纵能证其清白,将她送上魁首之位。”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必死之局。”


    “进退维谷,如何两全——骆兄教我?”


    午时的钟声响起前,时怀瑾合上了唱榜的木匣,拂袖而出。


    骆闻手中,舒羽落单的惊世策论,落入满地枯黄……


    午时的钟声响起之前。


    黑云满城,天色依旧昏暗。


    江步月坐在书房里,看着微弱天光透过窗棂。


    花瓶里的兰与竹对着窗外,落在他皎洁衣袍上的影子,是阴沉的黑色。


    他就这样在光与暗之间,等待午时的钟声响起。


    久于暗处执生杀权柄之人,听朗朗午钟,亦如丧钟哀鸣。


    可没来由地,他却察觉自己的铁石心肠,无端被扎进一根软刺——


    那是小七回绝他怜悯时的眼神。


    但他很安静。


    他只静待午钟响起,将这根刺毫不留情地碾作齑粉。


    直到黄涛一路小跑地冲进他的书房。


    “殿下!殿下!”


    黄涛喘着气,将舒羽作弊的流言蜚语悉数告知,眼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担忧。


    江步月侧耳听着,眼底波澜明晦不定。


    他站起身,衣袖拂过兰与竹,撞碎了落在白衣上的黑色影子。


    心底的那根刺,终究是悄然扎深了一寸。


    “随吾去一趟书院。”


    他的语气很平静,腰间的红色香囊却因他稍显急促的动作,微微颤抖。


    她或许死不了。


    他却无端地想要保下她……


    钟声即将敲响。


    天令书院的朱漆门前,攒动着黑压压的人群,流言不止,人声鼎沸。


    时怀瑾抱着木匣,神情肃穆地跨过大门。


    江步月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自府邸后门疾驰而来


    高楼上觥筹交错,帝王默许琳琅布下的的暗弩,已伏于雕花栏后。


    与此同时,烟尘自官道腾起,驿卒的快马一骑绝尘。


    “咚——”


    钟声响起——


    “咚——”


    顾清澄在奔跑。


    她正抱着剑,向着书院的方向奔跑。


    她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要撞碎她堵塞已久的经脉,她向着这条,所有人为她铺好的牺牲之路上,疯狂地奔跑。


    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盖过了城外马蹄的轰鸣。


    最后一声钟声落下。


    书院门前,一个黑色瘦削的影子,像一把利剑疾驰而来,刺向了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随着清亮的童声散开。


    “舒羽来了!”


    随着清亮童声浮起的,是如蝇虫般嗡鸣不休的低语。


    “‘女状元’来了。”


    “她还有脸来争这魁首呐?”


    “本来就长得不行,现在品德有失,怎么嫁人啊?”


    “短命鬼,谁要啊,克夫吧!”


    “要不老王你发发善心,把她娶回家吧。”


    “呸呸呸……”


    在昏沉低语中,高楼上的箭镞,于无人处映射着明暗天光。


    她的朱红色发带随着马尾高高地扬起,像猎猎作响的旌旗。


    林艳书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那抹鲜红,双手不自觉绞紧了衣角。


    舒羽来了。


    舒羽还是来了!


    人潮一波接着一波散开,无人能阻挡她的奔跑。


    时怀瑾振衣而立,打开了木匣。


    唱榜开始。


    “第十名……戴鄂……”


    “第五名……蔡昭……”


    ……


    “第三名——林艳书——”


    林艳书的身体猛地一震,旋即大大的眼睛倏然亮起。


    她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耳畔的红玛瑙映射着太阳,腰间的鎏金小算盘叮当作响……


    叮当作响的震颤里,林艳书的眼底控制不住地涌起一股热意——


    那些被父亲撕碎的账本残片,那些被母亲锁进樟木箱的《九章算术》,那些高门大户的枷锁……


    此刻都化作眼眶又大又圆的一颗眼泪。


    她做到了……


    她推开自幼定下的亲事,不顾父母劝阻,甩开兄长们的监视,连夜带着庆奴北上。


    十五日风餐露宿,三百里星霜晨月,陪着她的,只有叮咚作响的小算盘,陪她生莽地撞碎了命运的枷锁——


    她做到了!天令书院的门楣此刻正为她敞开!


    而欢呼雀跃之时,她的心又为另一个少女狠狠地揪了起来。


    “第二名——贺珩——”


    人群欢呼沸腾中,贺珩鲜衣怒马地向众人行礼致意,他的眼睛同样在搜寻……


    舒羽。


    时怀瑾放下了第二名的答卷,一旁的监生恭谨地将贺珩的答卷糊上金榜。


    顾清澄越来越近了。


    众人的眼光压向她,有嘲讽的、指责的、不解的……


    但这都不重要。


    她也都听不到。


    她的剑握得很紧。


    她的怀里藏着一本泛黄的书卷。


    她的血液在沸腾,为的不是眼前,而是天边——另一处的生命。


    她的记忆回到了一刻钟前那扇大门里。


    大门里的主人走下台阶,神情激动,握住她的手,摒开左右,亲自问她想要什么。


    良人归宿?金银珠宝?


    她指了指剑,指了指天。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说,这荣华富贵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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