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毅安今年五岁, 从一岁半开始能连贯说话之后,沈婉晴就隐约觉得这孩子不对劲,太他娘的闹腾了!
赫舍里家出的武将比文臣多, 即便是毓朗现在夹着尾巴在户部扒拉算盘珠子,但他起家创业靠的也是马背上的功夫。
而沈家的老家则在辽东, 沈铁山就是武将出身, 沈宏济这两年虽然不是留在京城就是守在哈密或张家口,带着马帮在路上的时候很少,但听沈婉澜说这老爷子现在照样是一顿饭一斤肉一壶酒, 少一点儿都不行。
沈文渊如今不光是巡捕中营的守备, 还兼任整个巡城五营的教头。他的功夫到底有多好沈婉晴不知道,反正毓朗和沈婉澜是肯定打不过的。
这样的两家人结亲, 生出的小孩儿真真壮得跟一头小牛犊一样。给这小子断奶之后, 从牛奶和羊奶再到米糊糊他一概没吃多久,就直接过渡到跟着沈婉晴和毓朗吃饭菜。
吃就算了, 当时刚长出第十颗小米粒牙的毅安明明还不怎么会嚼肉, 每次吃饭那眼睛都圆滚滚地看着桌上的肉菜,沈婉晴和奶娘给他夹肉他就高兴, 给他夹菜他就恨不得不张嘴。
一两岁的孩子全凭本能活着, 虽然本能里也已经会感知‘娘高兴不高兴’这件事,但管她高不高兴, 对于安小爷来说最重要的事还是吃肉肉。
从吃一口肉就愿意吃一口菜, 到吃一口菜才能吃一口肉, 到把菜藏在肉下面给他吃,再到自己会用筷子挑挑拣拣把不喜欢吃的蔬菜都挑出来的时候,也就不过两岁。
第一次发现儿子跟仓鼠一样把菜叶子都扒拉出来,还凑成了堆放在碗底碰都不碰, 毓朗这当阿玛的还乐,觉得他儿子这样可有意思了,抱着儿子在屋里举高高转圈圈。
毓朗本来就生得高,他把儿子抛起来再接住,小毅安只觉着自己整个人都飞起来啦,满屋子都是孩子尖叫和咯咯笑的声音。
气得沈婉晴大拳头梆梆砸在毓朗肩膀上,你儿子才两岁就有了挑食的坏毛病,你还这么哄着他玩儿,就这小子的机灵劲儿明天就能上天!
当天晚上沈婉晴就把丈夫和儿子一起赶到书房睡去了,紧跟着转过天来毓朗把儿子留在书房让嬷嬷和奶娘照顾,自己狗腿子一般凑到沈婉晴身边低眉顺眼的求饶。
沈婉晴都懒得看他那个样子,毓朗对家人极心软,毅安又是两人成亲三年才怀上的独苗,他过于喜爱一点儿她也能理解。
但两三岁的孩子是最要管的时候,现在不管好以后性情养成了再要往回掰就难了。
再说这小子着实命好,一出生就是花团锦簇的富贵命,如今自己和毓朗又是在走上坡路,毅安身为两人的独子势必会享受到这最难世间得的优待。
他都不用长大,就会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是好人,大家对他都是善意的,绝大部分人都会捧着他顺着他,都这样了要是当爹妈的还不压一压他所谓的‘聪明’性子,那大了就等着哭吧。
能当个百事不成的纨绔都算好的了,怕就怕等长大了还靠这点儿聪明为人处世,不知道天高地厚偏偏家里又离权力顶端太近,到时候他连闯祸都能闯得比别人更大更凶。
毓朗第一次听沈婉晴这么说,听了但是不太信。他当时就处于一种被父爱遮蔽了心智的阶段,觉得自己的崽子处处都好什么都好,怎么可能闯祸。
沈婉晴当下也不跟他犟,只是过后找时间把还没栓上笼头的毅安,放到他的书房和小院那边的毓朗快乐小屋随便祸祸,祸祸完了奶娘和亲随还哄着孩子说祸祸得好。
这下毓朗回来看着自己被糟蹋得不像话的书房不说话了,从嬷嬷手里把儿子接过来,抱进沈婉晴还没让人收拾的书房里,脱了裤子啪啪打了十下。
毓朗的骑射功夫都没落下,即便收着劲儿打儿子,小家伙的屁股也很快就肿了。沈婉晴凶儿子一直都是气势足动手能力不强,现在毓朗把这个短板给补上,可算是天衣无缝了。
小孩儿没挨过这种打,第一反应都不是哭,而是看着他阿玛傻了。直到被拦在书房外面的奶娘跪着给小主子求情,再加上屁股火辣辣的疼,毅小爷这才扯着嗓子嗷地一声嚎啕起来。
毓朗是见过血的,他发火打孩子从感官和气势上跟沈婉晴不一样。对于还只有本能不那么会看脸色的小孩儿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压制。
打了那一回,就足够毅安记一辈子的。从那之后沈婉晴和毓朗就很默契地分好了工,平时沈婉晴多管教孩子,等沈婉晴觉得这事自己制服不住或者到了要动手的时候,就换毓大人上场。
在这个家里没有所谓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毅安从小就知道阿玛和娘是一边的,娘说了算阿玛负责干活儿。
也正因为如此,两个躲在垂花门外听见院子里沈婉晴隐约说话的声音,和远处大姑姑冲自己这边摆手的样子,毅安立马就怂了,扭头去看他阿玛,想他阿玛赶紧带着他跑。
“阿玛!”
“进去吧,躲了这么久还真以为躲得过去啊。”
毅安比他阿玛早回来,毓朗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他屁股撅得老高趴在垂花门旁边的台阶上,也不知道是在干嘛。
放轻步子走近了一看,才发现这小子在捏泥人。捏泥人用的泥还是街面上专门做泥人的手艺人用的那种,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
这小子一边把手里的泥团儿搓圆捏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捏个什么,一边嘴上还不消停,隔着一道垂花门,问守门的婆子他娘这会儿在干嘛,能不能看见他娘的脸色好看不好看。
一听这话毓朗就知道他又闯祸了,站在儿子身后抬腿用靴头轻轻在他屁股上碰了碰,吓得儿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趁着小鬼头还没反应过来毓朗赶紧问。
“闯什么祸了,赶紧的说。”
“逃课了,还把先生的门给反锁了。”
七岁八岁狗都嫌,毅安养得好吃得好爹妈又都身材欣长,就导致这小子提前一两年就进入了这个狗都绕着他走的生理周期。
“那今天又是因为什么啊。”
“先生自己说中午要歇晌,我怕家里人扰着他休息……”
毅安张口就来,毓朗也就这么看着不反驳不质问,只是脸上的神情渐渐冷淡下来。
这种神情和脸色要是被户部的官员看见,尚书侍郎们会装作极其自然的绕开毓朗赶紧躲远一点儿。
员外郎、主事和底下的书吏们要是躲不过去,大多也是有什么赶紧说什么,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时候还要跟毓大人嘴硬。
武将的身板子来干文官的活儿,毓朗手里比纯文臣强的就是他手底下能用的旗人和亲随比他的同僚多。
他也能跟人好好说话好好当差,可要是谁跟他纯耍心眼子死不回头,那就怪不得毓大人上手段了。
他也不至于真把那些文官给打杀了,人家就挑你下值晚上了回家都吃了饭洗了澡,准备跟贤妻美妾好好休息的时候上门去,跟人家谈工作。
他还不光一个人去,他得带着阿克墩、苏合他们去。这几人有一个算一个在火器营都已经是中层将领,但他们同时也还是毓大人佐领下的旗人,佐领召集他们干活儿名正言顺,那可是不去不行的。
把这种当年做纨绔小爷的路数用在这些官员身上,简直一用一个准儿。
也有人因此弹劾毓朗跋扈,可毓朗一不恐吓二不动手。他身为佐领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人,在不当值的时候去跟同僚聊一聊公务该怎么办,这难道还有错了?
这种武将版本的滚刀肉真的很噎人,那些跟毓朗不对付的文臣也知道他就是唬人,但毕竟刀剑无眼啊,谁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还不是只能捏着鼻子顺从他的意思。
事后,四贝勒胤禛再出面做一做安抚,有时候还要端起架子训斥毓朗一番,毓朗再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认错,往往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给糊弄过去了。
为此户部的人还给毓朗和四贝勒偷偷取了个诨名:黑白双煞。谁都不是傻子,谁还看不清你俩后面站着的是太子,太子后面站着的是万岁爷?
太子不是当年的太子了,人家早在主动把旧太子党送到万岁爷手里的时候,就完成了一轮蜕变。
石文炳是太子的岳父更是万岁爷的心腹,石琼华的妹妹已经被赐婚给裕亲王福全之子保泰,这等于是给太子和皇上同时上了双重保险。
只要康熙在位一天石文炳就一定会拥护皇上,因为他有女儿嫁进裕亲王府了,裕亲王不管站哪个皇子前提都肯定是先站在自己兄弟这边,毕竟亲兄弟当皇上还是侄儿当皇上,两者谁更亲近还是一眼可知的。
等康熙驾崩太子登基,他又能以外戚的名义拥护太子,裕亲王到时候不光是皇叔还是承恩公家的姻亲,这绕了一道弯子其实也是康熙替太子把裕亲王这种近支宗亲拉拢过来。
有这两道刹车片在,万岁爷想做仁君那么刚正不阿行事雷厉风行的就是太子,但只有稍微有心一点儿的人又都知道,太子真的能说了算?这都是万岁爷想要的结果。
如此一来,皇上与储君之间就没有了最根本也最不可调和的分歧,当万岁爷和太子爷都站到同一边去了,朝臣们即便再重新结党也成不了大气候,所争之事动摇不了国本。
至于毓朗和四贝勒这个所谓的黑白双煞,多多少少也带了几分戏谑。所有人都看得明白,日后太子登基他俩一个代表宗室一个代表天子近臣,都是板上钉钉的位极人臣。
毓朗因此在户部颇有些声威赫赫的架势,但毅安不知道啊,他看着子他阿玛渐渐冷下来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是也仅仅以为是说错话,只要这会儿自己老实交代就没事了。
“阿玛,先生课上讲的东西我听一遍就明白了,可先生老让我念十遍默写十遍。”
“我跟先生说用不着再默写他也不听,昨儿下午刚默写过的字,我写出来了不学新的,还要我再抄上十遍。”
“我觉着这先生是故意刁难我,中午就趁先生睡觉的时候把他的门给锁了。”
“阿玛,我没干别的,我还让柱子守在门口了,先生醒了推门推不开,只要他多敲两次门就给他打开。”
毅安没想把一把年纪胡子都白了的老先生折腾出个好歹,他就是自己给自己心里上一道安心的线。
门锁了,逃课就逃得更踏实,让仆从套马车带他去沈家的路上只要一想到先生还被锁在屋子里就放心了。
“阿玛,我知道错了。”
“行,知道错了就行。”
小崽子不知道他阿玛马上就要把他献出去填坑了,还仰着头看着毓朗笑得阳光灿烂,然后下一秒就被他爹单手夹起来进了院子。
芳仪听见动静回头,看见被亲哥夹在手臂底下带回来的侄儿,当即就忍不住拿帕子遮住脸。
“嫂子,我先去西院那边看看额娘,等会儿就不过来了。”
“去吧去吧,被让太太听见这边的动静就好了。”
去年赫奕调任了盐法道道员,按品级来说跟督粮道同级别,但一个督粮一个管盐和盐引等买卖事务,这里面谁更重要谁更是肥中之肥的肥缺,一眼可知。
因此,一直留在京城的舒穆禄氏留不住了,赫奕任上那么多事,老没有个能主中馈的夫人真的不行。
好在她已经给图南娶了媳妇儿,老二惠中也定下亲事,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有十岁上下的年纪,也不用人天天守着看着。
她这一走,图南和惠中就主动提出来要搬回当年额尔赫跟赫奕分家时,分到的那个小宅子里去。
毓朗没有拦,毕竟图南已经成亲了,前年便进了侍卫处。虽然眼下只是个蓝翎侍卫,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前程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毓朗现在已经不单单是赫舍里家的大房,整个赫舍里一族前途最好的人是他,他已经成了赫舍里一族的领头人。
图南作为堂弟当然清楚最好的选择并不是完全依附在大房身上,得先主动退一步,很多关系得不近不远才能长久,离得太近反而什么话都不好说,没得退一步的空间了。
但毓朗把二姑娘芳芷和三姑娘芳菱留下来了,图南和惠中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成家了一个定亲了,但是又都是刚成家,自己的小日子都没过明白,哪能照顾好两个庶妹。
再说舒穆禄氏出京之前什么都安排好了,就是这两个庶女没怎么安排。除了留了银子以外,也就什么都没了。
既然如此这俩小姑娘就还是留下,从西院搬到正院去陪着老太太住,两个老姨娘也别跟着走,都留在正院就当是替出京多年的赫奕尽孝。
他们走是因为他们的前途光明,跳出府里能享受毓朗带来的庇荫,又能自己作主比事事都在毓朗和沈婉晴眼皮子底下要强。
芳芷和芳菱不走也是为了前途,跟着去了就是在异母的哥哥嫂子手下讨生活,不离开就是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姑娘。等再过几年到了说亲的年纪,哪种说法听着好听都不用想。
二房搬走,西院自然就空了出来。毓朗的官不算特别大但实权极大,家里师爷幕僚养了几个,就连宝山也都搬到府里客院来住。
工部和户部都是事情极多极繁琐的部门,有时候别说隔着几条胡同,就是隔着一条院子都恨不得用跑的,老住在家里很多事来不及汇报和商量真的不行。
这么一来一个东小院就不够用了,沈婉晴这几年一直秉承着不去戳钮祜禄氏,能不动她就不动她,只要不给她机会她就没法子胡闹的原则,但这次还是主动过去跟钮祜禄氏提了搬院子的事。
不光她搬,菩萨保也要搬。往后西路院的正院就归钮祜禄氏住,跟东小院处于平行位置的西小院给菩萨保住。
腾出来的整个东院前院就能给宝山和几个幕僚师爷,中间正院做两人的书房待客和给毅安白天上课用。
然后彻底把东小院空出来做起居,毅安还小晚上跟沈婉晴和毓朗一起住东小院,等再过几年大了就搬到花园后面去。
当年封赏子爵的时候,沈婉晴就已经趁着家里改规制的时候贴着小院子多建了两个独门小院,一个给毅安,要是以后还能再生一个孩子,另一个就给那个孩子。
沈婉晴安排得挺好,但是钮祜禄氏不愿意,还是菩萨保听说了之后当天就先把自己的东西搬到西院去了。
菩萨保今年十二,读书习武都不算拔尖,但有一个好处渐渐显露出来,为人真的很知道进退。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他这人没什么棱角锋芒,他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对于沈婉晴来说家里有这么个小叔子可太省心了。
菩萨保一搬,钮祜禄氏不搬也得搬。这么多年她不算亲近毓朗这个大儿子,她一直觉得毓朗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但现在搬到西院去了,人家这心里又惦记上了。毓朗和沈婉晴忙,她就使劲儿宠着毅安这个大孙子。现在芳仪过去牵扯住钮祜禄氏,就是防着她不识趣,耽误沈婉晴罚孩子。
事情就这么个事儿,老先生确实没出什么事,但人家就觉得受侮辱了。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先生,莫名其妙被你一个小崽子反锁在屋里,活像个囚犯算怎么回事。
反正人家先生是趴在沈婉晴的马车旁义愤填膺,沈婉晴听了然后让账房给老先生封了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又包了好些养生的药材把人送回去,这事才算完。
但孩子这边没完啊,老先生的说法对不对暂且放一边,沈婉晴对儿子的教育宗旨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你必须得有敬畏心。
沈婉晴知道自己没有,或者说她对这个时代骨子就没有,但她能装,再怎么着她能糊弄过去。
但毅安不一样,他生在这个时代,他的身份他的阿玛他过完这一生遇到的所有人,都让他必须有敬畏心。
有了敬畏心才知道怕,知道怕了才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碰。眼下这个世道弄不到就是株连族人的,别到时候整个赫舍里一族光没沾到多少,砍头流放的时候一个没躲过,那就很没有意思了。
所以,毅安说不想抄十遍字是吧,那就抄五十遍,驳嘴一句加五十遍,再反驳就加一百遍,只要你毅小爷不怕抄不完,尽管辩驳解释。
小孩儿哪里说得过沈婉晴,到最后还不是气得抽抽搭搭,又老老实实回房抄字去了。
留下毓朗更加乖巧的站着,沈婉晴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便起身往房里走。毓朗见状立马就跟了上去,这会儿不跟上今晚怕是又进不了门了。
第122章
毅安回自己房里抄字帖去了, 屋里关上门来是难得的闲适安静。三月初的天不用烧炕,但到了下午往夜里走还是有点凉。
站在角落里的小熏笼旁,毓朗拿过一个巴掌大的小手炉, 往里面添了两块炭火,盖上盖子又套上绣袱才递给沈婉晴。
“晚上吃什么, 庄明送了春笋和香椿来, 吃不吃。”
沈婉晴接过手炉塞在盘着腿的窝窝里,手觉得冷了往上摸一摸,不冷的时候就这么搁着两条腿都是热乎的。
“吃。”
毓朗脱了罩袍外衫, 解了腰间佩戴的荷包佩刀, 脱了靴子洗了手脸,把身上能脱的束缚全扔了了。又随手从挂衣架上拿过一件半旧的袍子披上, 这才歪歪斜斜没个正形地倒在罗汉床上, 挤得沈婉晴往里挪了一下,又挪一下。
“春笋炒腊肉, 香椿煎蛋, 再弄个鲜虾春卷吧。”
“吃清蒸黄花鱼还是豆腐煮鱼头锅。”
“吃黄花鱼,再弄个羊蝎子锅吧, 这两天起风了有点冷, 让小厨房多做一点儿,到时候给图南和惠中也送一锅去。”
“那再让凝香做个茶饼和奶酪包?”
“成~”
两人之间的相处就是从这一日三餐都要吃的饭里头, 一天又一天这么过来的。
比起刚成亲那会儿一个恨不得用尽手段攥紧了笼头, 生怕他跟自己拧着来, 另一个活像得了这天下最稀罕的物件,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
如今的两人都觉着现在的状态特别舒服,毓朗甚至还抽了个枕头垫在脑袋底下,又翻了个身侧身背对着沈婉晴, 把后背靠在她身上左右挪了挪,直到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才彻底不动了。
“再有四天就是清明,前些日子老太太就跟我说今年她想去城外扫墓。我本来以为就是随口一说,谁知今儿我刚回来她又派身边的嬷嬷来跟我提这个事。”
“她说她前两天梦见阿玛了,还说阿玛那模样跟走之前一模一样,说他就站在那里冲着她笑。老太太问他在那边缺不缺什么他也不说话。”
老太太觉着肯定是她大儿子想她了才托梦,让身边的嬷嬷来给我带句话,说无论如何让她今年去阿玛坟上看一看。
外人看沈婉晴,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牛劲儿,八面玲珑爱财爱权爱金银珠宝,是一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人。
只有最最亲近的人知道,沈婉晴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很内心很喜欢独处的人,每次交际完别人热闹散场之后,她都有种生无可恋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感觉。
只不过这种感觉在沈婉晴的需求序列中排在很后面,要是紧跟着又来了什么事情要处理,即便再不情愿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就又能支棱起来。
幸好,现在身旁就有一只心思细腻的狗子,毓朗连看都没多看沈婉晴一眼,就觉察出不对来。
没有转身一板正经地把这事拿来商量,只是伸过手握住沈婉晴微凉的手掌握住搭到自己腰间,非要让沈婉晴的手心来回在自己腰上摩挲着,才开口道。
“老太太多大年纪了,别见了我阿玛的碑再哭出个好歹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亲儿子呢哪能不惦记。”
沈婉晴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爸爸死的时候,是舅舅去学校接的自己,当时找的理由是爷爷病了。
十八九的独苗苗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压根没想过舅舅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坐在车上往回赶的时候还一个劲的给爸爸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啊,舅舅就说爸爸可能在休息。
直到回到家里,看见已经布置好的灵堂和爸爸的遗照的那一瞬间,沈婉晴才觉得天塌了。
整个葬礼的过程直到去殡仪馆火化结束,沈婉晴都只有在追悼会那天看到了爸爸。
隔着冰棺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整个脸还是倒着的。因为只能站在他脑袋这一头,不曾好好道别。
她曾经以为死了人就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是家里人怕自己真的崩溃,尽量避免了自己再看他多一眼。但其实要是跟殡仪馆的人说一说,是可以多看一会儿多留一会儿的。
沈婉晴曾经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爸爸说,后来读完书出来工作,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经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就渐渐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或者说说不说也都那样。
只有某一个瞬间再想起来当初的场景和心情,才会再一次遗憾当年要是能好好跟爸爸说说话看看他就好了。
从古至今,都很忌讳长辈送晚辈离世。额尔赫身为人子走在佟佳氏之前,他是要戴着孝下葬的。大概意思就是日后佟佳氏去世,他这个大儿子也能在底下给亲额娘戴孝。
这种事说起来挺荒诞又迷信,但是剥开这层迷信和礼教的外衣,又何尝不是最深层最难以断绝的羁绊和牵挂。
佟佳氏是长辈,就连送葬都不行。哭灵据说都是舒穆禄氏和身边的嬷嬷扶着去灵堂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把人给搀走了。
好与不好合适不合适,再说也没什么用。只是沈婉晴想想养了几年嘴角还是有一点点歪,心气儿和精神头都跟几年前天差地别的老太太,心里突然就有那么一丁点儿难受。
“那就提前两天去,早上先在家里把祭奠的仪式弄完,吃了早饭就出门。”
“老太太的马车走慢一点儿也没关系,让厨房准备些好克化能带出门的吃食,只要正午之前从山上下来就行了,这几日天气不错,实在来不及就席地而坐当做出门踏青。”
“也不用一天来回奔波,皇上赐的两个皇庄离坟茔山不远,每次我们出城都是去庄明那儿,这会儿咱也换个地方住两天?”
毓朗一边被沈婉晴摩挲得昏昏沉沉想睡觉,一边已经把后天清明节祭祖扫墓的流程给捋了一遍。
再过一天就是寒食,寒食之后就是清明的正日子,大多数人家都还是愿意提前几天把清明该办的事情先给办了的。
光感慨没有用,听着毓朗一项一项把事情安排好,沈婉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从侍卫处到正黄旗参领再到工部、户部,毓朗处事的风格越来越干脆利索。
他觉得该怎么做一定会第一时间拿出一个章程和打算出来,行就按照这个办,不行就说清楚哪里不行,能说服毓大人的商量着改,说服不了的那就按照他说的来。
“那户部的事儿不忙了?”
毓朗的安排挺好,沈婉晴正好懒得再动脑子。顺着靠枕懒洋洋地往下滑,没多会儿两人就一齐挤在半边罗汉床上,还有一半位置就是没人肯再往那边挪。
“忙也不在这一两天,咱们家过清明别人家也要过,不是天大的事都会绕开这几天。”
就这么两天的事了,既然说定了沈婉晴晚上便让人去了一趟正院和图南的宅子那边。
秋纹进正院暖阁的时候芳芷和芳菱都在老太太屋子里,一个在打棋谱一个在描绣样。一听沈婉晴真打算后天就带着一家子去扫墓,两个小姑娘眼睛都亮了。
以前整个西院都住在府里的时候,除去逢年过节东院做什么都不会带上西院的人。
虽然这么多年了,西院的月例供应都没亏待过,她们也知道自己的阿玛每年都要从任上寄银票回来,但心里总有几分说不明的不自在。
去年大哥带着大嫂和二哥搬回家里去,芳芷和芳菱才知道原来府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比府里要小,但是院落屋子也很规整布置得很用心。
不过两个小姑娘没住回去,而是跟着姨娘一起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两个姨娘都一再叮嘱过芳芷和芳菱,这个府里最靠得住的人是大嫂,既然大嫂没反对她们住在府里,那就不要离了大嫂。
小姑娘听话也有点儿小机灵,住进正院的后罩房以后,除了在老太太跟前陪着和上学,最重要一直没落下的事就是隔三差五给沈婉晴送一些手工活计过去。
没爹妈的孩子像根草,这俩姑娘还不记事的时候赫奕就出京去福州当官了。这么多年就回来过两次,一次佟佳氏过六十大寿,一次回来述职顺道把舒穆禄氏接走。
两个姨娘对姑娘当然好,但在赫舍里这样的人家又在舒穆禄氏那样的主母手底下,两个姨娘是完全不敢不讲规矩的,即便是私底下芳芷和芳菱也只称呼姨娘。
等于没爹没娘,两个姑娘自然格外会看眉眼高低。做给沈婉晴的那些绣活儿可不是敷衍糊弄,就连针线活最好的雪雁都服气,连声夸赞两个姑娘不光是绣活儿的手艺好,更重要的是眼光也好。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沈婉晴每次在正院见着芳芷和芳菱都觉着像两只报团取暖的小动物,没有什么互相争斗更没有什么小心眼,两人就是从小一起长大,行动坐卧吃饭读书都在一起。
这一年沈婉晴偶尔也会把自己身上的荷包手绢扇面,换成芳芷和芳菱送的。出去别人府上赴约的时候还碰上几次别人问,她也就很自然的说是家里两个小妹妹送的。
她就这么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在场的所有夫人太太心里就都有数了。知道赫舍里家二房的这两个姑娘是交了大运,再过几年有毓朗和沈婉晴出面,肯定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现在见秋纹过来两人赶紧起身,一个让丫鬟去搬了一张圆凳过来,另一个则起身出去,从隔壁茶房端了一盏杏仁奶茶过来。
“这么晚了,劳烦秋纹姑娘走这一趟,夜里更深露重吃一碗奶茶暖和暖和。”
“二姑娘太客气了,奴婢来正院跑腿是职责所在,哪里担得起劳烦二字。”
沈婉晴对身边的丫鬟都很好,但是在外面时时刻刻注意不能仗势压人,是她一直特别特别约束秋纹她们的。
自己这个大奶奶在府里说一不二,身边的丫鬟跟着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在外面那些人眼中,的确是这几个大丫鬟走在外面比芳芷芳菱这两个二房庶出的姑娘更威风。
别人怎么看没法子,但她们自己不能被外面那些人捧上几句就真的飘了。所以这会儿秋纹说什么也不肯坐,但还是把已经端过来的奶茶一饮而尽,随后谢过二姑娘芳芷才从正院出来。
“你们两个是乖巧的,你们大嫂身边这几个丫鬟也规矩,往后要是我不在了,可得记着还这么跟她们相处,明白吗。”
“祖母放心,我和妹妹都不是厉害的性子,靠自己多在人前说几句话脸都红了。”
“大嫂是个心很宽容得下人的人,我和妹妹听话些,嫂子待我们不会差。”
芳芷说话柔柔的,但说出来的话确是条理清晰明白。听得佟佳氏连连点头,以前她觉得这样的姑娘没锋芒不好,现在才明白锋芒是要有本事做支撑才要得起的东西。
人人都说福璇是被自己宠坏了,这两年福璇从荆州寄回来的书信里也说都是自己把她宠坏了,如今在婆家才过不好日子。
现在看着芳芷和芳菱这两个孙女,佟佳氏眼底微微发烫,往日之事不可追,幸好这两个姑娘知分寸知进退,没再被自己给耽误了。
两日后,在府里把祭奠的流程都走完,一大家子人便出城去扫墓。佟佳氏毫不意外几乎哭得趴在额尔赫的墓碑前起不来,吓得芳芷和芳菱扶在她身侧,深怕这老太太哭伤了身子。
不过或许是把心里那口郁气给哭了出来,从坟茔山下来的佟佳氏看上去脸色气色都还不错,中午陪着沈婉晴和毓朗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在外面踏青,比已经初显老态的钮祜禄氏更加自然适应。
反倒是钮祜禄氏一下子觉得坐马车头晕,一下子又觉得就这么坐在草地上吃饭不雅,没多会儿就自顾自地先回马车上去了。
不过等到下午众人到了御赐的皇庄上,这下终于每个人都满意了,人人都觉得皇庄里的水都比外面的更甜一些,图南和妻子章佳氏更是张罗着晚上要自己下厨还要自己烤肉。
沈婉晴乐得轻松也不管他们怎么去弄,只仔细吩咐秋纹去准备路祭的事情。
清明除了祭祀自家先人,也会有很多人家祭祀先贤或给那些无祀之魂做一场祭祀。
沈婉晴从前几年就开始有这个习惯了,托词一直都是做路祭,但其实是给另一个世界的爸爸扫墓烧纸。毕竟自己不在了,谁又能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呢。至于妈妈,她连想都不敢多想。
毓朗看得出来她眼底的情绪绝对不止是给人做路祭会有的,但他从来不问。沈婉晴要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这个家都是自己跟她的,不过多做一场祭祀罢了,只要她愿意他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清明节前一天是寒食,一家人连着在城外庄子上住了两天才回城,马车刚停在家门口就碰上等了有一阵子的高来喜。
“来了怎么不进去,还站门口等我呢。”
“太子爷召见,毓大人跟奴才走吧。”
一听是太子的事,毓朗脸上的笑意敛了下来,这个时候太子找自己肯定是为了南巡的事。
“是不是南巡的事有什么变故。”
“毓大人一猜就准。”
万岁爷奉太后南巡,按道理肯定要有个能守家的,这不是太子也得是太子。看着胤禔和底下的弟弟们都想争伴驾的资格,整个毓庆宫里一片祥和,胤礽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谁知今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乾清宫突然传了一道口谕出来,让工部和户部的人准备太子出行的仪仗和车架,这不就是要带上太子一起去南巡。
皇上、太子、太后一股脑都出京,这得多大的排场啊。再说这一走京城真的就都空了,谁留下主理政务啊?就算不打理也得有个看家压阵的吧。
胤礽好久没有这种一头雾水猜都不知道从哪儿猜起的感觉,一下子也没个头绪。只能是先把毓朗找过去,听听他的看法再说。
第123章
高来喜这几年把面色如常的火候练得更好了, 出了毓庆宫永远是这幅带着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笑意的样子,什么好事坏事貌似在高来喜和他背后的毓庆宫看来,都不是大事。
就连康熙都为此说过一嘴, 大概意思就是胤礽手底下颇有几个好奴才。一个好奴才就能顶大用,他手里竟然还有好几个, 看来东宫之势已成啊。
就这么一句说闲话一般的感慨, 把宫里宫外都吓得够呛。出宫建府之后就一直对太子还有怨念的胤禔,更是找准了机会攀咬上来。
胤禔这几年一直兵部干活儿,天下驻兵那么多, 很多时候都会出现需要去个人镇场子的时候, 不是非要万岁爷出面的场合,大多数都是派他去当个吉祥物溜达一圈。
一来告诉将领士兵们万岁爷没忘了你们, 连皇上最文武双全的长子都来了, 二来也以胤禔在兵部的势力来牵制太子。
但只要稍微有心一点儿的都知道,直郡王起不来了。
且不说万岁爷给直郡王挑的这个封号, 最粗浅明显的期许就是正直不阿、忠直辅国。就说这个直到底有多配这位大爷, 那可真是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这么多封号,万岁爷能一下子把这么个字挑出来给胤禔, 不得不说皇上对这个儿子也就比对太子的用心少那么一点点儿。
对啊, 朕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性情烈而直,脑子都不太会转弯。但是朕已经给了他这个封号自己骂过吐槽过, 日后便是他犯了事, 那是不是也是情有可原。
即便新皇登基看不惯他不想用他, 是不是也能看在他这个本性使然的原因上,别赶尽杀绝。
所以,即便因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胤禔觉得自己又行了,但当年的明珠党和偏向大阿哥一党的人已经都使唤不动了。
只有死忠直郡王的两个御史上了几封弹劾的折子, 不疼不痒几乎没泛起什么水花。康熙那时候才发现自己给太子挑选的磨刀石已经成豆腐,确实没什么用了。
太子对此压根不在意,或者说他尽量表现出了不在意。这几年东宫又添了几个孩子,二阿哥弘晋为格格林氏所出,大格格和二格格前后脚出生,大格格是石琼华所生,二格格是侧福晋李氏所生。
再加上皇上赐名的嫡出大阿哥弘晳,东宫眼下的子嗣很拿得出手。尤其太子妃生了大阿哥和大格格,这对于毓庆宫的法理传承来说,无疑是很大一块砝码。
胤禔的弹劾与挑衅,胤礽表现出了与前些年截然不同的反应。落在文武百官眼里是太子有仁君风范,甚至有人觉得太子已然有了帝王之姿。那么落在康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毓朗跟着高来喜走了,沈婉晴站在家门口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直至马车都拐弯了才转身回府。
“秋纹,等下午的时候送些青团去太子妃那儿,顺道问问明日太子妃得空不得空,要是有空的话就说我想要进宫给娘娘请安。”
“是,奴婢记下了。”
贪墨案之中,石家是在太子妃的督促下弃车保帅,沈家是因为有毓朗这个姑爷主动放弃了这块肥肉,两家都没有伤筋动骨,但本质上又还是有点儿不同。
石家有人记太子妃的好,就有人觉得太子妃胳膊肘往外拐,对沈婉晴和沈家有时候比对石家还亲近。
这种人说起来是拎不清脑子不好使,但这世上本来就是蠢人和愿意听蠢人说话的更多,所以近两年石琼华为了平衡石家那一部分人,召见沈婉晴的次数已经比之前少了许多。
好在只要沈婉晴自己递牌子求见,太子妃就从来没有把她拒之门外的时候。因此在上层官眷内眷的圈子里,沈婉晴的地位还和以前一样牢固。
“朗哥儿进宫,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老太太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沈婉晴以为该走的都走了,却不想刚一转弯就遇上明显是等着自己的佟佳氏。
“老太太放心,毓朗身为户部郎中,虽然主管的不是江南诸府州,但万岁爷南巡整个天下都要出银子出力,现在有事太子召他商量也是应当应分的,出不了什么事。”
“这个府里是你们撑门立户,你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佟佳氏腰背已经有点儿驼了,在庄子上住了两天好玩是好玩儿,但是也把她累得不轻。
“我老了,没什么用了。以前有什么事心里再害怕面上还能撑得住,现在一有点儿风吹草动这心里就突突的不安稳。”
“你别嫌我这个老婆子啰嗦,我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大事,可还是忍不住问一句,问了才安心。”
这已经是沈婉晴到这个世界的第九个年头,她是亲眼看着佟佳氏从一个不显老的老太太,变成现在一句话都要翻来覆去啰嗦的老太太,这里面的差距可真不是一丁半点儿。
沈婉晴站在佟佳氏身后看着她领着两个孙女走远的背影,突然就开窍了。
皇上不是又要干嘛,他心里也知道这些道理,现在的太子不好动也不能动。但也如同佟佳氏这般,我知道了还是要问,明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也要再听你说。
太子的忠诚不是说一次就能保一世,胤礽得时时刻刻隔三差五给他反馈,给他保证。现在康熙突然反悔要带太子出京,肯定又是有什么事情刺激这位爷,觉得不把儿子弄在身边带着他不放心。
“秋纹,下午别进宫了。庄子上带回来的青团分一分,给亲戚各家都送一些,大家尝个味儿。”
“诶,奴婢记下了。”
赫舍里家关上府门就没动静了,毓庆宫里毓大人到了之后也让原本有些焦躁焦灼的气氛缓和下来。
“前两次南巡太子爷都没去,如今准噶尔局势尚好,西北和漠北的互市又还稳妥,直郡王此次也早就定下要伴驾出巡,您身为东宫储君南巡,也是常理之中。”
“道理是道理,可这次南巡本就是皇阿玛奉太后去江南,现在二哥也跟着离京,京城谁来守着。”
惇本殿的书房里除了太子还有四贝勒和七贝勒也在,乾清宫的口谕下到六部,临时增添太子的仪仗和车架一定要经过胤禛和胤祐的手,他俩是最早知道消息的。
“那臣就不敢妄自揣摩圣意了。”
毓朗嘴上说着不敢妄自揣摩,眼睛却来回在胤禛和胤祐身上来回看,看得胤礽都乐了,冲着两个弟弟挑眉示意他俩说说怎么个想法。
“臣弟腿脚不好,明年八弟、老九、老十又都要出宫建府,工部的事情繁杂,我肯定得留下来看着。”
“南巡队伍花费巨大,沿途还有各省各府官员和本地士绅要见,江南那么多学子也等着皇阿玛安抚,到时候户部也忙也走不开,我肯定也去不了。”
这不就对了,南书房皇上肯定会留下足够的翰林维持运转,四贝勒和七贝勒早已经是明晃晃的太子党,太子不在他俩留下来也行。
至于太子党的其他人,太子在不在京城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太子在京城你们要造反吗?还是太子跟着皇上出巡你们要造反,既然都不是那就该干嘛干嘛。
谁留下谁带着走说到底这都是康熙说了算胤礽着急忙慌把人叫到毓庆宫,也只是因为乍一接到消息实在有些意外,才乱了阵脚。
等把人都找来了,虽然还是没商量出个什么结果,但心态已经慢慢平复下来。
过后几天都没见毓庆宫或者宫外有什么异常的动作和安排,乾清宫里的康熙这才把胤礽召过去,说明突然起了带他一起南巡的心,是想要让江南的读书人看看他这个皇上立的太子、国本,好更加稳固民心。
肯让太子直接在天下尤其是江南的读书人跟前露面甚至是树立威望,对于胤礽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他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直至从乾清宫出来,走在回毓庆宫的宫道上,感受这后背的汗被风吹冷之后的凉意,才不动神色呼出一口悠长的气。
幸好没有在得知要伴驾南巡之后做什么安排,要不然自己这个太子此次南巡还能不能在江南官员和读书人跟前露面,那可就不好说了。
一念之差间暂时打消了康熙忌讳和不安的念头,三月底圣驾南巡正式从京城出发。
随行伴驾的皇子除了太子还有直郡王胤禔,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等于是把诚郡王和四、五、七这三个已经在六部历练出来,不那么容易被底下官员忽悠的儿子们给留下看家。
毓朗被胤礽带上了,一起出京的还有沈婉晴。
跟着圣驾出巡沿途安全性肯定最高,再加上此次南巡绝大部分路程都是定的水路,就等于说只要熬过起初几天晕船的时候,后面在船上顶多无聊,但一定不会被马车摇得散了架。
沈婉晴去年也想过跟马帮一起出京往西北走一趟,家里的玉石生意和特产铺里新添的枸杞和各色果干,都是经肃州、张家口等地由准噶尔过喀尔喀才能运到京城。
就好比和田的玉,大部分出玉石的矿都被准噶尔的势力把控着,如今就属于做买卖可以但是不能跟他们争管理权,碰一下都能打起来。
现在噶尔丹还在京城为人质,他的侄儿也没有完全把准噶尔都收拢到他麾下,新旧首领两派人也是隔三差五的打。
对于朝廷来说自然是巴不得他们打,所以在这个时候朝廷肯定是能不招惹准噶尔就不招惹,不光不招惹还要派人渗透进去两边拱火。
你们最好别停,最好斗个二十年都无妨。只要噶尔丹不死,打着噶尔丹旗号的派系就一天有正当理由。
就这么小打小闹持续二十年,准噶尔地区的人力物力财力都会因为内耗浪费大半,到时候朝廷再派兵争讨,要耗费的心血力气就小多了。
正因如此,感受到这场拉锯对峙和共存不是一年两年能结束的沈婉晴,就想搞个实地考察然后在肃州或者别的地方弄个中转站。
把西北漠北往京城走的整条运输线分成两段,那一段雇本地人和自家的掌柜一起守着,等守稳了马帮每次就能去中转站拿货,本地人对本地总归更熟悉,说不定再过几年自己还能京城的分铺开到肃州去。
总之想得很多,临了没去成。毓朗在户部太忙,沈婉晴要是再走了府里有点儿什么事还真没人可找。毕竟钮祜禄氏不中用,舒穆禄氏又去福州了,家里就沈婉晴这么一根定海神针。
毓朗说这个话的时候说得理直气壮,但瞎子都知道他就是不想让沈婉晴走。因为沈婉晴当时跟着马帮走,马帮里还有沈婉澜。
本来毓朗就觉得沈婉澜这个小姨子不怎么看得上自己,还老撺掇沈婉晴这大好的河山应该要多出去看看,什么大漠孤烟直什么长河落日圆,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要毓朗说哪有那么玄乎,不就是沙漠吗他去过啊,带着一小队人探查敌情的时候差点没饿死在里面。峡谷高山他也爬过,打了一脚底的水泡那滋味他至今都还记得。
说这话的时候人毓大人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再加一百个不乐意,反正就是觉沈婉澜没安好心。
或许是毓朗这个小气样子太不藏着掖着,又或者是家里确实怎么安排都不放心,总之沈婉晴去年的西北行没能去成。
今年得了南下的机会,不用沈婉晴提毓朗就给她争取来了一个随驾的名额,一起出京。
南下这一路不算艰难,沈婉晴坐的船虽然不大,但好在毓朗是户部郎中,户部这次跟出来的一个侍郎两个郎中里数毓朗身份贵重,他管着钱袋子,底下干活的人自然不会缺了沈婉晴的东西。
圣驾一路南下,中途康熙还带着太子和直郡王乘小船往黄河以南巡查河堤,直至苏州才驻跸上岸。
苏州、肃州,虽然相隔几千里倒是同了音。没去成肃州的沈婉晴在苏州玩得也挺尽兴,除了随大流去太后和几个后妃跟前去请安磕头了一次,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逛和买上头。
来给毓朗送礼的本地官员不少,毓朗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御前就是在太子跟前,找不着毓朗的人自然就只能来求见沈婉晴。
地方上的官员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京城的更圆滑脑筋更好使,因为他们升迁的机会更少更稀缺。沈婉晴不想跟他们过多的打交道,她怕她一不小心就被人带沟里去。
所以身为‘太子最牛逼亲信毓朗’的夫人,沈婉晴只在刚安顿的头两天收了一波礼。
这一波礼与其说是她收,不如说是毓朗和她代表太子表明一个态度:太子对江南的官员们很和蔼很亲近,特别愿意跟你们拉近关心。
随后,再有官员想进一步结交那就死活见不着人了。沈婉晴要么去行宫给太后请安了,要么出门了,要么太累了水土不服见不了客,更加收不了东西。
这也是替太子传达一个讯息出来,太子愿意归愿意但眼下并不是时候。我这个太子是皇上的儿子,什么事情都是以皇上为先为重,你们不要想走我的门路提前选边站。
本来这样挺好的,沈婉晴也觉得都这样了康熙应该能放心了吧。您老好好活,等哪天活够了走进下一段旅程了太子再继位这不挺好的?
可就在圣驾要从苏州往江宁走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就出事了。沈婉晴一早已经跟户部侍郎的夫人约好了去游湖,谁知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门外多了两个侍卫,她出不去了。
第124章
早上毓朗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现在轮到自己就出不去了?沈婉晴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站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兜了十来圈,才慢慢把有点慌了的情绪给稳下来。
毓朗离开侍卫处好几年了, 人事关系上面并没有多么生疏。从鄂缮到富察德音再到刚当蓝翎侍卫没多久的图南,毓朗虽有意控制不与现在太子身边的亲随侍卫来往过于密切, 但该认识的还是都认识。
“常顺, 外面那两个侍卫你可眼熟?”
“没见过,都是生面孔。要么是从别处调来的,要么是万岁爷跟前的侍卫。大爷跟乾清宫那边大多都是点头之交, 奴才就也见得少。”
“大奶奶, 不会是御前出了什么变故吧。”
“昨天还好好的能出什么变故呢。”
“对,大奶奶说得对。万岁爷跟前那么多人肯定不能有什么事儿。即便真的有, 也总该有一星半点的消息漏出来才对。”
常顺以为沈婉晴是害怕这些侍卫是皇上跟前的人, 其实沈婉晴是巴不得这些侍卫真的是康熙派来的。
九子夺嫡听着是吓唬人,可再怎么争好歹都是亲儿子, 康熙在世的时候这些个皇子可都还活得好好的。
太子两立两废听着挺惨烈, 但最倒霉的都是胤礽身边的人,他自己可还活得好好的。
甚至他和胤禔被圈禁之后, 可能是闲着没事不用操心别的了, 两人那段时间生出来的孩子可都比没圈禁之前还要多。
真正的斗争和要命反而是雍正继位以后,想要用重典改革的四大爷和更加想要拉拢群臣结党的八爷, 那可都不会给对方留活路了。
所以眼下沈婉晴不怕康熙的侍卫, 只要康熙没打算现在就把太子给弄死, 自己和毓朗应该还能再扛一扛。
原本的历史进程已经没什么用了,沈婉晴也没法再把那些东西生搬硬套过来。她现在就怕外面这些人是胤禔的,那就真麻烦了。
“大奶奶,要不奴才试试花些银子, 看看能不能撬开他们的嘴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别,万一再招了祸,不值得。”
突然不让出去,跟着沈婉晴和毓朗出来的几个亲随丫鬟也害怕了,一个个站在沈婉晴身边或廊下,不敢做声也不敢走动,就这么面面相觑都等着沈婉晴来拿主意。
沈婉晴则先走到墙根底下,仔细听着墙外面的动静。
到了苏州之后,皇上带着太后太子和皇子后妃住在行宫里,随行的这些官员住在本地官员准备好的宅院里。
毓朗和沈婉晴因为太子亲信的关系,分到的院子格局和位置很不错,离行宫走过去也就一刻钟的功夫,隔壁左右一边住着户部侍郎一边住着兵部郎中。
这俩也都各自带了女眷出京,兵部郎中甚至把他两个未嫁的女儿也带上了,说是想让她们在嫁人之前出来玩一玩。
两个孩子都是十三四最活泼的年纪,再加上又是武将家的孩子,在苏州停了多少天,天天一大早就热闹起来。
有一天还正好撞上毓大人和沈大奶奶大清早的干活儿交粮,突然被隔壁的动静一打断,差点儿把毓大人给吓岔了气儿。
那一整天兵部郎中都觉得毓朗在针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好要批给他的一笔银子也给扣了。
搞得他夜里拉着自己的夫人来回来去的琢磨,到底什么时候把毓朗给得罪了。
琢磨半天想不出个头绪,还是他家夫人大手一挥拍板不让他再乱想,第二天给沈婉晴送了不少丝绸茶叶过来,毓朗才勉强把这事给带过去。
一向热闹的隔壁院子这会儿也听不见声音,远处行宫方向也没听见闹起来的喧哗。沈婉晴稍微安心了一点点,至少兵部郎中这一家子应该也被围起来了。
这起码能说明,就算退一万步真的是胤禔作乱,他也没能跟兵部勾结。连兵部他都掌控不了的话,就更别提还有康熙身边的侍卫亲随。
这种不是乱世的情况下要造反,势必得从内部下手。唯一能成的法子大概也就是买通康熙身边的厨子或者婢女,直接下手毒死康熙然后假传圣旨直接传位,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这种法子明显是玉石俱焚的法子,全天下的兵马大部分还是听命于皇上,没了皇上还有太子,即便胤禔毒死了皇上那些将领也不可能直接跳过太子拥立直郡王。
除非这几年明珠对直郡王的疏远都是假的,直郡王也早就把兵部和前锋营侍卫处拿了下来,人家就是心思深沉得对不起‘直’这个封号,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干一票大的。
想着想着沈婉晴居然还自顾自的笑了,自己到底不是本地人,都这种境地了想的居然还是‘论篡位夺权的一百种可行性’,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真是再多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见她笑了,一旁的秋纹和常顺虽然不知道她因为什么笑,但也还是跟着松快了神情。在他们看来,有大奶奶在再棘手的事也能有解决的办法。
其实沈婉晴此刻还真就什么办法都没有,院子就一张门,门外是两个带刀侍卫,甭管是硬闯还是贿赂,便是出去了也难以保证能顺利找到毓朗。
所以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要真的是出事就不可能只有自己这里出事,按道理说毓朗那边也该察觉到有问题了。
另一边的毓朗当然察觉出不对劲了,这两天按原本定好的行程,应该是要见本地士绅耆老和读书人,可昨天御前的太监突然传出来消息说万岁爷有本地政务要处理,这些人就明日再见。
这种事本来很常见,天子出巡本来沿途处理当地政务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环节。但苏州已经停留了将近十天,有什么要紧的政务也该处理得差不多了,现在突然不见学生乡绅,真要有事那肯定不是小事。
太子也没听说御前有什么大事发生,出门在外规矩比在宫里还要严谨小心,万岁爷跟前最忌讳打探消息。所以昨天得着消息之后谁也没多说多问,大家的态度都是万岁爷怎么吩咐他们就怎么办。
直至今日,毓朗先去行宫里给六部官员特地准备办公的院子点卯,进去就发现有几个大人脸色不对,一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又都不说,毓朗当即就转身朝站在院外阿克墩递了一个眼神。
阿克墩此次跟随出京的身份是毓朗佐领下的骁骑校,他和梵谷带着佐领下的两个旗人都算作毓朗的亲随。
接收到毓朗的眼神之后他没动,只是朝更远处打了个不起眼的手势,过了一小会儿便有人往行宫的另外一边去了。
被关在小院子出不去的沈婉晴不知道,本来延迟一天该被召见的耆老和士绅还是没能见到皇上和太子。
整个行宫看似正常,但绝大部分侍卫都被换成了生面孔。给太子守门的侍卫没换,一大早梁九功手底下的小太监就过来传了康熙的口谕,让他今日无事就不要出去。
太子的心路历程跟沈婉晴大差不差,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犯了他皇阿玛的忌讳,第二反应是不是老大要谋逆。
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自己没干嘛,老大也着实没那么大的胆子,或者说局势压根就没到那一步啊,
在太子跟前的正好是詹事府的官员,詹事府对于胤礽来说形容虚设,除了陪胤礽读书之外基本没什么大用。
两位翰林没经历过这种事,胤礽都还没怎么着他俩先慌了。一个提议说让太子立马去皇上跟前陈情表白,一个建议让太子把毓朗和庆德找来,商量后路。
庆德是石文炳的儿子、太子妃的二哥、太子的舅子,如今正在御前担任散佚大臣。他和毓朗确实能调动一些人,也肯定比詹事府的消息灵通。
但这个时候明明御前已经派人来说让太子不要出去,你转头就把皇上的散佚大臣和户部郎中叫走,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不安心,那么是为什么不安心,是不是你本来就在谋划些什么,现在心虚了?
太子转念一想就觉得不能动,随即不光让毓庆宫的侍卫把他院子内外都看守好,还把这俩詹事府的官员给扣了。即便你们都是皇阿玛钦点来的詹事府,这会儿也别瞎动弹瞎以为了。
整整一天,整个行宫内外就处于这种看似正常其实不正常,看似什么都没发生又人人自危的一种状态下,连苏州本地的官员都被吓得不敢出衙门了。
倒是沈婉晴到了下午睡了午觉起来突然就不着急了,出不去那就不出去,甚至还饶有兴致让凝香把这两天本地官员送来的水产干货给收拾出来。
反正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再挣扎也是无谓。她有种直觉,康熙现在就在暗中观察每个人的状态反应。
或者说之前会突然改主意把太子也带出来,就是想把他这几个年长的皇子都凑到一处。以这种暧昧不明的局势来一再逼迫胤礽胤禔甚至是胤祉的反应。
看看真的到了这种时候,他们的选择到底会是什么。谁这个时候跳反谁就完蛋,谁这个时候能忍住谁就能得到一切。
有时候无事忙才会令人焦虑,沈婉晴把院子里的人都用这种小事调动起来,半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等听到屋外的动静起身一看,毓朗都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昨日有人送了一篓子刀鱼和螺蛳来,我看前几日送来的春酿还剩了一坛,今晚吃红烧刀鱼和辣炒螺蛳行不行,就摆在院子里吃。”
“听大奶奶的安排。”
谁都看出来不对劲了,但是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努力装得自然些。
沈婉晴和毓朗此刻站在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活像是在戏台子上唱戏,毓朗一只脚踏进院门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对上就大概明白对方的意思。
“听说刀鱼本地也腌制了放得久,明儿找地方多买一些让人先送回家去,别光我们俩跟着圣驾出来玩儿,毅安那小子在家还不知道怎么嘀咕我俩呢。”
“放心吧,我娘不知道多稀罕毅安,读书的是有我哥看着,闯祸的话还有二哥在,且轮不着我们操心。”
沈婉晴跟着毓朗出京旅游,顺势就把毅安扔到他外公外婆家去了。沈家人多关系也跟紧密,小孩子多在这样的环境下待着比较好。
两人从吃说到孩子,就不可避免又转到给毅安重新请先生的事情上。现在家里那个老先生降服不住毅安,别再为了一份束脩钱把人家老先生气出个好歹来。
黄昏的天色两人坐在小院子里吃新鲜刀鱼和螺蛳,聊的都是家里家外的繁杂琐事,本来是做戏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的,孩子票子庄子铺子,桩桩件件的事单独拎出来都是小事,可放在一起就是沈婉晴和毓朗一起走过近十年的人生。
两个站在门外的侍卫一直在注意听院子里说的话,听着听着就听得出了神,直到换岗的侍卫过来才回过神来。
换岗过后,下值的侍卫很快就回了康熙驻跸的行宫。站在行宫外院等着这些侍卫回来的,是康熙跟前的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和马齐。
阿灵阿是钮祜禄家的人,就是孝昭皇后和温僖贵妃的那个钮祜禄家。阿灵阿是遏必隆之子,孝昭皇后和温僖贵妃不同母的弟弟,如今承袭了一等公爵,是钮祜禄家眼下最得康熙青睐的人。
马齐是富察家的,他阿玛米思翰曾担任多年户部尚书,他前些年一直外放为官,近年回京之后又在各部历练,从工部到兵部再到户部,等于从钱袋子到兵权再到器械后备他都转了一遍,才回到康熙身边近身拱卫。
这两人都是近两年提拔上来的,温僖贵妃已经去世有几年了,宫里也没有再接钮祜禄家的女子进宫。
富察家眼下也没有女儿在后宫,只有一个女儿被指婚给了十二阿哥胤裪。但十二阿哥和富察家的姑娘年纪还小,真要成婚还得再等几年。
所以在这两人都眼下都没有后宫和内宅的具体牵扯,前程和富贵都只有自己这一条线系在康熙身上。
两人把今天被看管起来所有人的动作和反应汇集到一起,又私底下草拟了一份条陈,才肃着脸进了行宫内殿。
一进屋子,就是跟苏州四月已经暖和起来的天气特别违和热,这种天了屋子里竟然还升了炭盆。阿灵阿和马齐刚一进屋,汗就顺着额角下来了。
外间守着一个御医两个太医,都是平日专门给康熙请平安脉的大夫。两边人马互相看开了一眼没说话,三人继续沉默坐着守着,两人脚步不停继续进了次间。
次间里又更热了,热得马齐有种错觉。他觉得今天被侍卫看守起来的太子皇子和官员与其家眷,都很像热锅上的蚂蚁。
此刻他看着坐在次间罗汉床上的康熙,瞬间就觉得皇上此时何尝又不是热锅上的蚂蚁,等待着结果。
“如何?太子和老大什么反应。”
“启禀万岁爷,太子爷那边毫无异常,詹事府的少詹事和左庶子也被太子留在身边讲经读书,直至半个时辰之前才放他们回去。”
“直郡王上午一切如常,下午换岗时闹了一通……”阿灵阿顿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去看康熙,见他脸色毫无变化却又看着整个人都更沉闷了一些,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直郡王试图硬闯出来,被侍卫拦回去之后又高声喊道说自己并没有谋反谋逆之意,如果有人在万岁爷跟前说了什么,肯定是太子容不下他。”
下午的时候胤禔闹得太大,马齐还带着十多个侍卫过去了一趟。他是什么都不能说,但也真是觉得直郡王这人太一言难尽。谁说你谋逆了你就往外跳,还非要把太子拉下水。
这下好了吧,自己把自己心里想过的事情爆出来的不算,还反过头替太子抬了点儿。
人家太子确实比你直郡王沉得住气,人家太子确实不心虚,这往后不管皇上愿意还是不愿意,太子这个位置是更加没人能撼动了。
“老三呢?”
“诚郡王也猜测是不是太子或是直郡王要谋反,叫人温了一壶酒,又找了随行的侍妾格格作伴,从太子到七贝勒都品评了一遍。”
胤祉那嘴是不大好,性子说得好听是文人劲儿,说得不好听就是没桀骜对地方。从老大到老七他挨个数落过来,说的话阿灵阿和马齐都不敢复述,只能单写了一张条陈呈给康熙,让他自己看。
康熙接过来扫了一眼,就扔到一旁看都懒得看。
这次的事说白了就是他老人家疑心病犯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临时把他觉得有可能生了异心的儿子都带在身边。
本来路上还没想到具体要怎么办,康熙甚至也觉得不用再干什么。直到前天夜里突发心脏绞痛,一阵慌乱过后心脏上的病症缓解下来,才让他想着这么个主意试一试他的儿子和臣子们。
要不说当皇帝的脑回路不一样呢,别人到了生死关头想的都是自我审视,或是突然开悟感慨这一生巴拉巴拉的。这位爷这种时候了还能想着怎么吓儿子,这能是一般人吗?!
试下来的结果康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或者说三个儿子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却又让他忍不住有点儿可惜。
老大有心无胆,吓一吓就什么都破功了。老三还是继续修书吧,放他出去担任实差那是害了他。
至于太子,康熙攥了攥自己还有些发麻的右手和呼吸间的阻滞。他知道胤礽不是没有野心,只是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耐心和底气等待,直到天下真正属于他的那一天。之前自己说太子之势以成,看来还真被自己给说准了。
一场独属于康熙的压力测试起的莫名结束得更加莫名,这一夜过后侍卫门外的侍卫又都不见了。
只留下沈婉晴站在门口,看着从隔壁出来的兵部郎中夫人心有余悸地看向自己,欲言又止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
甚至连康熙病了一场的流言蜚语,都是圣驾已经启程往回走了大半,船都快在通州靠岸了才晦暗不明地在私底下传开。
这个时候毓朗和沈婉晴正在船上钓虾,一人一个钓竿坐在甲板上欣赏沿岸风光。听说了流言的来龙去脉之后,毓朗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好好的父子弄成这样,真没意思。
倒是沈婉晴突然想到太子被一废时的理由之一就是夜探王帐,现在太子能稳得住了,那是不是这一废的坎儿就算是过了。
第125章
废太子的坎儿过没过沈婉晴说不好, 反正回京之后这件事的原委就慢慢文武百官和宗室勋旧中传开了。
毓庆宫里太子和太子妃对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一招好是好,但只能玩一次。
而且玩过这一次之后, 别的皇子不好说,至少太子和胤禔、胤祉的心, 至此就算是凉了大半截。
当儿子的没想造反, 当阿玛的绞尽脑汁逼着吓着让儿子造反。这就好比主人家明知道门外都是贼,打开门把银子堆在门口非要贼去拿。就等着你拿,只要你敢伸手你就是板上钉钉的贼。
老子防儿子防到这个地步, 胤礽苦笑一声连肩膀都塌了下去。摇摇头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满肚子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二爷别这样,弘晳知道您回来高兴得不得了, 等会儿他和大格格就该过来了, 见了儿子闺女得笑一笑。”
石琼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胤礽,毕竟这种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大格格还不到一岁, 这次南巡石琼华就没跟着去。本来还觉得有点儿可惜, 现在听胤礽说完这堆破事,她反而庆幸自己幸亏没去。
“是, 是不该这样。”
一听石琼华说孩子, 胤礽才强撑着挺了挺脊背打起些精神来。以前他老觉着皇阿玛是忌惮自己这个太子,现在看来他是忌惮他所有的儿子。
既然是这样, 那自己就更加不该让这件事再梗在心头来回琢磨。反正被这么恶心了的又不止自己一个人, 老三回来这一路都病了,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总之现在都不能出门,搁诚郡王府养病呢。
诚郡王被吓得躲在王府里不出门,另一边直郡王则无头苍蝇一般撞了不少南墙, 光明珠府上他就去了三次,都没见着明珠的面。直到宫里的惠妃看不下去,把儿子叫到延禧宫才算完。
“额娘!这事难道也要怪我?分明……”
“噤声!”
卫贵人在八阿哥可以出宫建府之后,就晋升为良嫔从延禧宫搬出去了,现在延禧宫里除了一宫主位惠妃,配殿里住着的多是低阶的贵人常在。
年轻的小姑娘们进宫不过一两年,隐约听见惠妃住的主殿里传来争吵,几人都特别有默契的赶紧让宫女去把门窗都关上,以示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知道。
“分明什么?太子在自己的院子里什么都没干,老三吃酒闲话大不了嘴上不积德。你呢?明明从来没想过要谋反,为什么要跳出来把屎盆子捡自己脑袋上扣着。”
惠妃这种高位且年纪大了的妃嫔,是肯定捞不着南巡伴驾名额的,御前的消息还是明珠派人送给惠妃知道的,用的是这些年明珠和延禧宫不常用的一条暗线。
把这事交代清楚之后这条暗线就彻底废了,两日后惠妃再想用这条线给明珠传递消息,求他在宫外帮胤禔再想想办法时,暗线上的人要么调离了后宫,要么岁数到了被放出宫去。
明珠在明明白白跟惠妃传递一个道理,你儿子我不押宝了。你有儿子我也有,你儿子这么瞎胡闹这么混蛋玩意儿还是个郡王,我儿子丢了官职至今还闲赋在家。
说白了眼下只要万岁爷还稳稳当当的,自己一家就没有起复的机会。
前些年我明珠是领着直郡王往上冲了,但明眼人都知道我是为什么往上冲。但我这人识时务啊,眼看着冲不上去那该往下退的时候,就得赶紧往下退。
万岁爷不用纳喇家了没事,只要揆叙还活着,只要家里这一支还能平安无事往下传,等日后太子登基继位,甚至等毓庆宫的大阿哥长大听政之后,纳喇家照样有机会东山再起。
“明珠是不会管我们娘俩了,你当着那么多侍卫的面嚷嚷你没造反的心思,还一口咬死了是太子要害你。”
“现在皇上对这事黑不提白不提,你以为就是没事了?太子那边即便眼下没动静,可这事就是一根刺,在太子心里扎下去就拔不出来。”
“我那就是急眼了胡说的,老二……太子既然没做,又何必跟我计较这些。”
胤禔当然也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但即便知道他也只能强撑着当做没这回事,等第二天侍卫撤走以后照样该干嘛干嘛。
只有自己先撑得住了自己手底下的人才不慌,要不然都等不到回京,弹劾自己这个直郡王的折子恐怕就要摞成山了。
“要是太子真的有谋反的心思,亦或是他被皇上所忌惮所控制,你身为万岁爷的长子,会不会一马当先请杀太子。”
“那自然……”
胤禔话没有说完,他看着惠妃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后半句话愣是没敢说出口。惠妃都能想到太子又何尝想不到,罪不在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罪在自己心里那点儿想头已经人尽皆知。
“你想当皇帝,额娘知道。”惠妃放轻了语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和胤禔能听清。
惠妃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和自责,“这事不能全怪你,也怪额娘。当年起了心思的不止你一个人,额娘也想了。想着我的儿子要是能坐上那个宝座拥有全天下,那是何等的风光。”
惠妃最后悔当初被猪油蒙了心,看着儿子被皇上看重几分独夸了几次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全然忘了如同皇上不会永远独宠一个女人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真的只看重一个儿子。
“额娘您别说了,是儿子不够好,是儿子……”
胤禔其实说不出自己哪里不够好,他是莽撞压不住火,可他又不是个傻子。
这些年来他是觊觎太子的位置,可他作为人子没有对不住皇上的地方啊。胤禔抬起左手,手背处还有一道横穿整个手背的疤痕,这是第一次随征噶尔丹留下来的。
当时他知道自己受伤了,但是他压根不敢说。照样带着骑兵冲杀入阵,连砍了噶尔丹三个骑兵的脑袋,打穿了敌军的军阵才回来。
他知道自己是一杆旗,身为皇上的长子自己就得身先士卒,就得跟将士们一样一刀一枪把军功给打下来。要不然皇上自己的儿子都手无缚鸡之力,还怎么震慑底下的将领官兵。
胤禔挺委屈的,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委屈没有用。自己这个直郡王当得是摇摇欲坠,说不定哪天皇上一个不高兴想起这茬来,就又要拿自己开刀。
“额娘,您说儿子该怎么办,才能自保。”
什么皇位不皇位的胤禔想都不敢想,他现在就想先保住自己这条命。自己不光一个人,宫里有额娘宫外还有一大家子女人孩子指望自己过日子,自己要是真的倒了她们可怎么活。
“先踏实下来,别再想着联络这个拉拢那个。你得让皇上知道你不敢了、认怂了、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惠妃这话说得挺卑微的,却也都是肺腑之言。当年自己还年轻的时候,看着后宫一个接一个的进宫承宠,心里怎么可能一点儿难受的劲儿都没有。
她也争过,结局不过是被皇上亲自把卫氏送到延禧宫来,随后老八出生又被强硬从卫氏身边抱离,送到自己跟前养着。
一个是生了长子年纪渐长的妃嫔,一个是出身低贱容貌绝美的贵人,光把两个人搁在一个宫里还不够,还非要惠妃养着卫氏的儿子。
惠妃前些年那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起初她觉得是卫氏不要脸,是老八这个孩子不讨喜,所以对待卫氏和胤禩一直冷着。
后来在每一次康熙来延禧宫去临幸卫氏的每一个夜晚,惠妃枯坐在屋子里终于渐渐想明白了,自己和卫氏都是一样的,压根就谈不上谁要恨谁谁要讨厌谁。
只不过是皇上不喜欢自己争,所以就顺手把卫氏扔到延禧宫来。有了卫氏和老八,自己就没功夫去延禧宫外撒气生事了,这事皇上对自己起了嫉妒心的惩罚。
自然他也不是真的心里有卫氏,但凡他把卫氏和老八真正放在心上,就压根不会让他们母子在自己手里讨了这么多年生活。
“保清,皇上要你听话你就听话,不听话吃亏的是你自己。”
“前些年不管是你自愿还是如何,给太子当这块磨刀石你当了,皇上看在这个份上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等过些年,或是时局又起了变化,或是太子登基要施恩,到时候、到时候你再想法子起复,才有可能替弘昱他们留下前程未来。”
惠妃也是一点点把这些道理想通的,起初只是想通了自己,总觉得儿子是皇上亲生的,肯定对儿子和对自己不一样。
现在彻底想明白了也狠下心跟胤禔说明白了,母子二人相顾无言,良久,一向自诩骨头比刀更硬的直郡王才恍惚着落下一滴浊泪。
几个皇子被康熙弄得破大防,这事沈婉晴当时并不知道,但皇上虚晃这一枪对于朝臣和儿子们来说影响不小。
太子在回京前一晚就召集毓朗、庆德等人开了个碰头会。会议开了好长时间,直到夜深沈婉晴都睡下了毓朗才裹挟一身凉意和淡淡的水气回来。
“常顺和凝香备了热水,去后面洗个澡再睡。”
“不是说不让你等了的,今儿身上什么感觉,有不舒服的地方赶紧跟我说。”
“没什么不舒服的,我都睡了一觉醒了。你说你的我就听听,说不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沈婉晴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易孕体质,毅安这都六岁了自己才又怀上一个。
之前毅安生了以后沈婉晴很是担心过一阵,还想过是不是也学着弄个什么羊肠之类的来避孕。
可惜自己是个嘴上说得呜呜喳喳,真要动手干这种精细活立马就完蛋的主儿。所以事情也就想了想,想过了发现连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就干脆的抛到脑后不管了。
不管了也没见着怀上,两人一度默契的觉着毅安应该就是两人的独子,在闺房之乐上更是撒开了玩儿。
沈婉晴偷偷收罗来好几本精装典藏孤本版的那啥,两人从第一页开始学习,学了整整几大本,除了几个姿势的确有点儿拗不到位,其余的该尝过的都尝过了。
谁知道就在这已经从激情燃烧慢慢过渡到温柔似水的年纪,自己又怀上了。沈婉晴懒洋洋地抱着被子隔着个屏风听毓朗说晚上开会的事。
听了一大通总结出一个意思来,既然万岁爷到了处处猜忌的年纪,那大家伙就都消停一点儿,一动不如一静,先把这段时间给等过去再说。
顶头上司发话要改变策略方向休养生息,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难的是下属手底下还有下属,毓朗下面有整个赫舍里家,德庆身后站着石家,还有已经跟石家定了亲的裕亲王等宗室王爷,要把这些人都安抚住可就要费点儿心思了。
好在各人管着各人这一摊子事,沈婉晴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怀了孩子,回京之后立马以这个为理由推掉了大部分应酬和交际往来,除了沈家和戴佳氏、完颜氏这几个自己佐领下的夫人太太,连出门的时候都少。
毓朗更是张口就来,每天下午从户部下值之后必定马上回家,有同僚或正黄旗里的宴请吃饭,他都以要回家看着儿子读书为由拒绝。
听得户部那些官吏嘴角直抽抽,毓朗难不成还是什么博学大才,当年他在京城怎么纨绔又不是没人知道,就他还能教他儿子读书,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装都不装了。
不过与毓朗和沈婉晴低调下来的态度正相反的,是沈婉晴这些年来打理的生意。
庄明的洞子货、养殖场和已经养了好几年的南北杂交猪,都渐渐成了气候。
光是赫舍里自家的佃户已经完全忙不过来,连带佐领下公中的佃户也都被庄明雇了来,每家每户除了种田的,或多或少都有在这几处干活的。因为月钱按月发绝对不拖欠,每家每户的日子都比前些年好过了不少。
专门走西北和漠北这条线的马帮,也在肃州把沈婉晴想要的中转站给建了起来,从京城派过去的管事是当初赫舍里家那个最小庄子上的宋管事。
庄头儿和庄明根基太深,他再有本事也弄不过这爷俩,沈婉晴又知道他还是想做一番事业出来,就干脆把人派出去了。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打拼,快别光圈在一个罐子里斗了。
盛京那边的人参鹿茸和皮草生意是最稳当的,毓朗停下来除了守着户部那一亩三分地什么都不敢,阿克墩和富昌他们自然也得跟着停下来。
好在从盛京到京城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东边不亮西边亮,有沈婉晴这边的生意买卖维持着,底下人的心也跟着都挺稳当。
康熙三十九年正月二十九,沈婉晴在赫舍里家东小院生下一个女孩儿,毓朗没按照满了周岁再取名的传统,女儿刚一落地就把他心心念念惦记好久的名字给取了:岁宁。
岁岁安宁,朗朗上口寓意也好,可就是这么个名字值当他还心心念念的琢磨惦记?沈婉晴对此无话可说,只能说毅安读书的确不用毓朗这货来教,也算是毅安的幸事了。
同年开春,毓朗又给儿子找了个先生回来。只不过这回找的是武先生,平日主要教授骑射功夫,闲暇时候兼着教他读书。
先生请回来,佟佳氏和钮祜禄氏都说不同意,就连图南得着消息都专门回来了一趟。
哪有该读书的年纪不读书,天天在马背上耗着的道理。如今天下承平又没有那么多仗要打,这么小小的年纪何必吃这份苦。
只有沈婉晴对此觉得挺好,毅安老闯祸就是精力过剩,既然这样那就先把他的电量耗完了再说。况且又不是不读书了,这武师傅可是之前在宫里教过皇子的,人家也是文武双全,下了马也能教诗经子集。
毓朗和沈婉晴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毅安这小萝卜头还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几年他得吃什么苦头,跟着师父出城去学骑马的时候,还乐呵呵的回头冲沈婉晴和毓朗摆手,笑得没心没肺。
第126章
高高兴兴出门去, 哭哭啼啼回家来。这就是拥有了新先生的毅安每天的生活写照。
给毅安请的先生跟毓朗是老熟人了,就是当年毓朗跟着太子去校场,七贝勒胤祐惊了马那天也在场的武谙达之一:阿古都。
胤祐那天是有惊无险, 但当天在校场的武谙达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康熙狠狠收拾了一顿。
康熙这人就这样,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坑怎么算计都可以, 但是你们这些外人要是敢狗眼看人低, 不把皇阿哥当回事,那就不要怪人家万岁爷下手没轻没重了。
好在康熙尊师重道,虽然武谙达的身份地位都不如上书房的那些翰林大儒, 可毕竟是给皇子授业传道的师傅, 再加上胤祐没真出事,所以罚归罚, 罚过了之后这事也就过了。
倒是那两个专门负责教授胤祐骑射的师傅, 过了很久等这事彻底过去之后,又带着东西上门感谢了毓朗一番。
毕竟那一日要是没他一马当先冲上去, 谁又知道胤祐是不是还能有惊无险。要是那天胤祐真的出什么事, 别人不一定他们俩肯定是没命了。
这二人从那以后再不敢在校场上三心二意,胤祐的骑射功夫也是此二人一手一脚给教出来的。
几年前七贝勒出宫建府, 这俩人作为武谙达也被胤祐亲去御前向康熙讨要了来, 一起带出宫继续担任七贝勒府的幕僚,同时入了康熙拨给胤祐几个佐领下为公中佐领。
说来这还是有皇子第一次主动去皇上跟前要把武谙达一起带出宫,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七贝勒要挨训, 毕竟这种行为就是明晃晃的把万岁爷的人划拉成自己的了。
谁知结果非但没被斥责, 这两个武谙达还被赐了许多金银绸缎和皮料,康熙把人叫到御前去叮嘱了许多。
大概意思是他俩能让老七到御前来讨要他俩,必定是这些年教授骑射十分用心。往后出宫跟了老七,千万要不忘初心继续努力加油。
有胤祐领头打开局面, 第二个找去乾清宫的是四爷。四爷不光要了两个武谙达,还要了一个文师傅。那文先生还真就姓文,擅长算数和实学致用之道。
这些年在那些大儒翰林大学士的衬托下,老文特别不起眼。直到四爷把这人给找出来,出入都带在身边,众人才发现这位文先生是个经世致用的大才,搁上书房确实是埋没人家了。
户部的帐不乱,但似真非假。账面上永远漂漂亮亮,可每次到了要用银子的时候就得左右腾挪。
起初毓朗和胤禛都找不着原因,很是被户部那些老狐狸遛狗一样来回遛着玩了一段时间。
直到文先生带人把账目里不对劲的地方一一找出来,毓朗带着错账和阿克墩几人登了一次户部尚书的门,两人在户部才算走得顺心一点儿。
这种宫里出来的教书先生,毓朗对他们的态度一直都是尊着敬着,别看人家现在从宫里出来了,可到底是在宫里什么都见识过的。
这些人不光是有本事,待人接物和看事情的角度都比外面那些纯读书习武的要透彻。所以要给自家小崽子请先生的时候,毓朗头一个就想到他们了。
四爷本来是要把文先生送过来的,但是被毓朗给拒了。一来从户部开始谋划的一场变革正在酝酿,很多土地粮食人口税收方面的数据需要核对,离了文先生肯定不行。
二来自己和四贝勒的关系,不可能只着眼当下。日后要是太子能顺利登基继位,自己这个太子亲信和四贝勒这个新皇的亲弟弟还能像现在这样关系紧密?那不是等着新皇来收拾吗。
所以毓朗在推拒了四爷的好意之后,转头就去七贝勒府把武谙达给请了回来。摆明意思,自己是要让毅安这小子走武路子的,所以不是不要你四爷的好意,是从根子上这先生的擅长型号就匹配不上。
胤祐当然看得明白毓朗的意思,不光答应把谙达借给毓朗,私底下还特别嘱咐被外派当先生的武谙达,好好的教别藏私,别让人觉得毓朗舍了四贝勒的先生不要来找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做戏。
得了胤祐的吩咐,武谙达阿古都对毅安真是半点没留情面,第一天就把毅安给练趴下了。
其实骑马毅安本来就会,但毕竟年纪小,每次跟着他阿玛出门不是被他阿玛带着同骑一匹马,就是让人从马厩里挑最温顺的小马给他玩儿。
现在落在阿古都手里可就没那么周全舒服的日子可过了,跑步热身扎马步、上马下马拉伸抻筋,半点折扣都不能打。
一旁两个比毅安大两岁的书童想要上前和稀泥,被人谙达一个瞪眼就吓的不敢动了。
小孩子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大人更会看人下菜碟,老先生体力精力都跟不上,几个小孩儿凑在一起就敢翻他的天。现在阿古都光是站在那里就壮得跟一堵墙似的,他们哪敢造次胡来。
本来光是被阿古都这么训,毅安还撑得住。小孩子精力旺盛,毅安更是一个顶三个,旺盛得堪比后世比格。
阿古都教毅安可以说是双方都很刺激很尽兴,阿古都只要把握好了分寸,怎么折腾这小子他都能咬牙扛下来。
毅安骨子里那犟劲儿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上马下马来回折腾腿都直打哆嗦,可只要阿古都这个谙达不点头他就能继续,反正就是非得要较这个劲儿。
一大一小在城外庄子上打滚大半日,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是黄昏了。从马车上下来抬眼就看见自家亲娘站在家门口等自己,本来还累得迈不动步子的小子,蹭一下就把腰板给挺直了。
还要没心没肺冲着沈婉晴笑,装出一副‘这算什么,不过洒洒水小意思’的样子来:“娘,阿古谙达说我筋骨壮实,等过些日子就要给我挑一匹好马。”
儿子是自己生的,就这么撒手让阿古都带出去怎么可能真的放心。况且今儿是第一天,就自家毅安这名声在外的性子,阿古都是早就打了招呼要给这小子一个印象深刻的下马威。
沈婉晴当着阿古都的面连连点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只要您把握好分寸别把孩子给练坏了,其余的都随便。
可等到阿古都真的把毅安给带走,沈婉晴那心就好像也被带走了一样,干什么都不专心。
秋纹见她这样只得把岁宁给她抱来,本来是想让岁宁这胖丫头分散分散沈婉晴的注意力,可这胖丫头从出生起就不是个爱动弹的,到了沈婉晴怀里沈婉晴不动她更不动。
肉蛋子一样趴在她娘怀里不哭不闹连哼唧都不哼唧,没多会儿凝香再进屋里看,母女两个就这么叠罗汉一样躺在罗汉床上睡着了。
岁宁甚至都是趴着的,屁股蛋翘翘朝上,脑袋拱在沈婉晴肩膀上,睡得口水把沈婉晴的衣襟都打湿了。
就这么什么都没干,干等了大半日。没见着孩子的时候生怕孩子被阿古都练得太狠受不住,现在见着了才发现这小子真是跟别的小孩儿不一样,都这样了还扛着呢。
“是答应了,但是也有要求,三个月为期能拉开两力的小弓,才可以挑马。”
“谙达放心,我等会儿吃完饭就练拉弓,二力而已三个月肯定够了。”
一力为一斤,有些骑射好的成年男子甚至能拉开十五力的大弓。阿克墩可以,沈文渊也可以,毓朗偶尔也用但用得不多,他身姿更灵巧些,平时还是使刀剑更多。
家里的弓多在十力到十二力之间,用哪个取决于毓朗出门打猎想打大的猎物还是小的。
沈婉晴也能拉弓,但顶多五力都勉强,这么多年每次出城都跟在戴佳氏屁股后面跑,多是拿个三力四力的弓装装样子就差不多了。
毅安今年虚岁才七岁,阿古都就让他拉二力的小弓,尤记得之前沈宏世在酒桌上吹嘘毅安这个外孙是个练武奇才,继承了他老沈家好体格子。
当时沈婉晴还觉得沈宏世这个当外公的,就是看自家崽子怎么看怎么好,那种心态就好比如果是自己家养的狗子,他都能觉得沈家的汪汪声比隔壁家的大。
现在看来还真不是纯吹牛,可这么一来这小子就真的更加不能按寻常法子去教去养了,这种孩子养得好整个家族说不定还能再续两代富贵,可要是养不好,那一不小心就是全家一起掉脑袋的事了。
所以沈婉晴只往阿古都的方向看了一眼,阿古都就明白这位沈大奶奶不是个宠孩子没边的主儿。要这么着事情就都好办了,他刚刚就怕这位沈大奶奶心慈手软舍不得儿子。
“那不行,吃了饭要读书。今日还有三页字帖没有写,这些功课学不完写不完,晚上就不用睡了。”
“啊?”
毅安一听这话小小一个人都惊呆了,自己都这样了!都这样了!!怎么还要读书。人家的武谙达只教骑射,怎么轮到自己这儿就都不一样了呢???
来自灵魂的拷问没有答案,觉得这事儿特别不合理,但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合理的小孩儿终于被气哭了。
抱着沈婉晴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啊,从府门口一直哭回东小院,进了屋见着岁宁又抱着妹妹哭。
哭得本来被奶娘抱着哼哼唧唧想找娘的岁宁都吓着了,也忘了嚎两嗓子陪陪她哥,就这么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看着看着还看笑了。
看着一个哭一个笑的两个娃,沈婉晴突然有种要不自己先出去躲一躲的想法。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毅安回来没多会儿毓大人也下值回来了。一家三口加上刚吃完奶被抱过来坐观众席的岁宁,一起踏实安稳把晚饭吃完,然后毅安就被他阿玛亲手送去前院读书去了。
哭归哭,哭完了书还是要念的,字帖也是要抄的。而且因为上午练武下午读书这套组合拳打下来,三个月之后毅安并没能拉开二力的小弓。
即便气得在靶场耗了整日,拉不开就是拉不开。没能拉开弓自然就不能挑选心仪的马。
不过这一次毅安没再大哭,垂头丧气跟着阿古都从靶场回来,继续老老实实读书练字。
只不过从这一日起,读书练字对于毅安来说就再是可有可无拖拖拉拉的事情,他得赶紧把功课做完,才能挤出时间来练习功夫骑射。
毅安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对自己的碾压,和自身的局限与无能为力,虽然在大人眼里这种感慨有点儿幼稚,但对于沈婉晴来说她知道这就够了。
小孩子嘛,本来也不能指望他们能感悟什么大道理,或是做什么大事,只要他能知道人生来就是有很多事拒绝不了,不想干也得干。更多的事和东西想要也得不到,即便你再想要也是没法子,就可以了。
倒是毓朗看着儿子被这么教还有点心软,憋了好些天实在憋不住,夜里抱着沈婉晴悄悄的问:“能不能趁着儿子生辰的日子,送匹马给他。”
“不行,他生日你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送马,他什么时候把手上的力气练大了能拉开二力的弓了,自然就能有马了。”
沈婉晴就知道毓朗是个惯孩子的,或者说他小时候也不是像毅安这样养大的,毓大爷什么时候为了一匹马委屈成这个样子过。
“我知道,我知道大奶奶什么心思,可我这不也好好长大了,没长歪啊。”
“那是你祖上烧高香,才没长歪。你儿子跟你不一样,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要心软?那下个月你的月钱账房就不给了啊。”?!
沈婉晴一说这话毓朗就不敢再接话了,都拿自己的月钱来威胁了那还能怎么办。在户部练的八面玲珑的毓大人可太会明哲保身了,儿砸!你的前程和你的马就只能靠你自己了!阿玛是真使不上劲儿了!
第127章
阿玛什么都听娘的, 只要自家阿玛指望不上的毅小爷还不指望了呢。
刚过完七岁生日的毅安以二力半的成绩拿下了他人生中第一匹马:赤兔。
听名字也知道这是一匹红褐色的马,为什么非要叫赤兔这么个好听,但从古至今都特别容易撞名的名字呢, 当然是因为毅小爷开始听三国志的故事了。
听说书这个爱好,是某一次沈婉晴和毓朗带孩子去户部滇南清吏司郎中府上赴宴染上的。
主家最喜欢听说书, 那天前院后院请了三波说书的, 从三国风云到才子佳人再到志怪传奇,客人们想听哪个就去哪个院子,弄得特别像后世的剧院, 就差门口再摆个卖瓜子花生和毛豆的, 那就真齐活儿了。
那天是毅安难得的休息日,三个说书的院子他挨个听, 听到黄昏时分客人都快走完了, 这小子才念念不舍跟着他阿玛回来。
然后,当天晚上就喜提了噩梦。土生土长的毅小爷居然怕鬼, 自己一个人在厢房睡到半夜吓得受不了, 光着脚趿拉上布鞋就往沈婉晴这边跑。
推门那一下没轻没重差点儿把毓朗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定了定神看清楚进来的是自己的亲儿子, 这才又重新躺回去。
沈婉晴给孩子定的规矩都一样, 三岁以后分床分房睡,三岁之前只要孩子愿意就能跟着爹妈一起睡。
毅安都好几年没跟阿玛和娘一起睡过了, 这会儿站在门口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睡在二人中间的妹妹, 他有点点小羡慕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说。
自己生的, 毅安一个眼神沈婉晴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儿子,你带着去罗汉床上睡一晚。”
沈婉晴不问儿子到底怎么了,管他是因为怕黑还是尿床还是什么理由, 来都来了难道还把他赶回去一个人睡?
不过一个床非要挤下一家四口倒也是没那个必要,她拿脚尖在被子里轻轻踢了踢毓朗,毓大人就只能认命从床上爬起来,带着虎头虎脑的儿子睡到次间榻上去。
被几人的动静闹得半睡不醒的岁宁又重新睡熟了,屋里屋外重新安静下来,沈婉晴能大概听清外面父子俩在说什么。
小破孩儿年纪太小听不懂才子佳人,三国演义好听但去的时候已经说一半了,本来也不是从头开始说的,这个关羽那个张飞的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只有说妖精的,听一耳朵就记住了。狐狸吃人,不光吃人还要把人的心掏出来吃。因为什么要吃心也忘了,反正是记住个吃,然后晚上睡觉就梦见有狐狸要来吃他的心。
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却也很难改,过两天他忘了就忘了,再问他他保证想不起来。但眼下现在今天晚上,这个吃人心的狐狸在他心里扎住了脚,要想让他不想也很难。
好在有时候有些兴趣爱好是随根的,毓大人小时候也喜欢听说书。没成亲的之前有两年,这位爷花在茶馆酒馆里听说书的银子都能堆成小山。
人家还挑剔,不听大鼓不听唱曲儿,就要听那种基本功扎实的老先生说。
不光听还要细琢磨,一回书能来回来去听好几遍,有时候老先生哪里差了一星半点儿他还要给人点出来。要不是当年的毓小爷出手也大方,早不知道挨多少打了。
现在一听儿子说是被说书的吓着了,他也不跟儿子掰扯狐狸精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就问了他还记不记得三国听的大概是个什么故事。
毅安稀里糊涂报了两个人名两个地名,毓朗就知道他今儿听的是关公温酒斩华雄,毓大人张嘴就把毅安下午没听明白的书给接上了。
沈婉晴真不知道毓朗还有这本事,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妙。有的人相处三天就觉得没意思,看对方就像在看一摊能望得见底的水坑,多看一眼都觉得多余。
有的人成亲十年了还能发现以前自己不知道的长处,此刻沈婉晴就觉得毓朗这个兴趣爱好特别好。
她松了松肩膀闭上眼睛,慢慢把呼吸都调整到跟次间毓朗讲故事的频次差不多的起伏上,也不知道听到什么时候就彻底睡着了。
狐狸不狐狸的转过天来毅安就彻底不记得了,已经能骑在马上独自小跑的小男子汉,现在最喜欢的就是每天晚上听他阿玛讲三国的故事。
所以当阿古都兑现承诺带他去挑马,即便那是一匹很温顺的母马,但因为只有这一匹是颜色极正的红褐色,毅安还是一见钟情般选中了。
并且给取了赤兔这么个名字,哪怕这匹马因为性格过于温顺大部分时候都不肯跑太快,唯一能跑起来的时候,是毅安带着新鲜胡萝卜去看它的时候,那这匹马在毅安心里就是赤兔。
马是毅安自己挣来的,整个过程没人求情没人放水,所以即便管马厩的马夫和阿古都都觉得这匹马没那么好,但毅安选中了那这匹马就是他的了。
不用讲什么道理,‘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下功夫花心思去挣’的观念就此算是在毅安心里种下了。
再往后沈婉晴也不再死死攥着缰绳看着儿子,而是一点点把手里的绳子往外松,由着他自己安排他自己的学业骑射和日常生活。
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尤其是一些事情的后遗症就必须经过时间,才能一点一点慢慢浮出水面。
康熙三十八年的南巡,在苏州的那几天的异常看似没有人再提及,但事情发生了就注定在每个经历过这件事的人心里生了根。
康熙向他的儿子和臣子们展现了他到达极致的猜忌和怀疑,他的儿子们和臣子当下也以最柔顺的身段和态度,告诉了康熙我们都听话,您老是万岁爷我们什么都听您的。
连着好几年,朝廷上的事情都过得特别平顺,边关无战事朝臣不结党,除了黄河还是年年治年年水患之外,仿佛整个天下的太平得不得了,再无什么可操心的了。
直至康熙四十二年,命运的齿轮又轰隆隆地转动起来。
刚过完年康熙带着人往南巡查,这次南巡的主要目的就是检阅河工治理的情况,顺道看看江南的官员这几年的政绩。
出发点是好的,治河也不是一点儿成效都没有。但砸下去的银子和治理河工的成果对比起来,这其中到底多少银子用在河堤上,多少银子进了官员口袋,那就不好说了。
再加上从京城出发前,康熙就说了这次南巡要一切从简不要扰民,但沿途官员为了迎接圣驾砸下去的银子,还是让随行的官吏都开了眼。
尤其是到了江南,这几年京城的百官和王爷贝勒都缩着脖子夹着尾巴能不管就不管,上面一松,地方上这些官员和盐铁商人那就更随心所欲了。
皇上说是说一切供给不得奢靡,他们就换个法子来。明面上看着简单朴素,但一应事物吃食都是最好的。
再加上送到御前的几个美人,都让康熙一边敲打江南官员清廉爱民,一边带着几个美人回了京城,江南各处的官员就更加觉得皇上仁慈,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这次南巡太子没伴驾,康熙不得不留这个儿子在京城监国。
近几年的沉淀对太子来说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如今朝堂上要论太子党,说实在的除了毓朗和石家也就四贝勒和七贝勒还算得上,再往下的朝臣其实谈不上是太子党。
可是因为太子几次在应对皇上或刁难或猜忌,都给出了最合适的答案和态度。现在在朝臣和宗室勋旧眼里太子就该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他不用拉拢谁,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太子用自己。
皇上当然知道太子的威望如今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废立的了,不过他有他稳固皇权办法。他已经过了早年间开疆拓土励精图治的年纪,他现在就想当个仁君。
之前还表露些心意,让太子出头再指使毓朗、胤禛等人去干一些得罪人的活儿,好比当年的贪墨案。
这几年连这种活儿康熙都轻易不愿碰了,一来议政王大臣已经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不收拾的时候他忌惮那些有实权的宗室王爷,收拾完了他又觉得都是一家子亲戚,没必要赶尽杀绝。
至于底下的臣子贪墨受贿,得益于漠北喀尔喀对准噶尔的对峙,和准噶尔自己的内斗,漠北这边的商道一直畅通且一年比一年繁荣,再加上不用准备第三次打噶尔丹,国库里的存银是很漂亮的。
国库充盈,又暂时没有战事。康熙眼下就想做个君臣相宜的仁君,不想老板着脸苛刻百官也可以理解。
但哪有那么好的日子给他过啊,圣驾回京不过十来天,胤禛和毓朗就把户部这近十年的帐,和宗室、官员欠户部和国库银子的具体数目拟了个折子递上去。
眼下官员的俸禄很少,说难听些当官的要么家底子厚,要么狠得下心去捞,要不然每年的俸禄还不够他们多做两件朝服的。
可总不能就这么饿死吧,所以宗室大臣从户部和国库借银,地方官以征收火耗银为由,还有内务府以皇家的名义从户部挪走的银子,如今已然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
老八、老九、老十出宫建府,除了宫里给的安家银子,又每人从户部借了十万两。明年十二、十三也要出宫,听说这俩已经商量好要跟户部拿多少了。
毓朗对此的态度是拿,尽管拿!儿子拿老子的天经地义。可银子不光是你老子的,日后追缴起来得还得上才行。
胤禛对此的态度则是还,都给我还!这位爷好像生来就是这么个铁血手腕的性子。或许原本的历史线上他得先夺嫡成功,所以还忍了些年,骨子里的这股劲儿还压得住一点儿。
现在胤礽稳稳当当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反而让管着户部的四爷撒了欢。要不是毓朗隔三差五拦一栏劝一劝,这位爷上的折子还能更细致,康熙看了还能更头疼。
折子的主要内容有三。一、追缴欠款。二、查江南近几年的贪墨成风案子。三、规范火耗收归朝廷,不能让地方官员再随意摊派。
其实还有后手,官员不摊派了他们也总得想办法活。收上来的火耗银可以再以俸禄的形式发下去,不过这个数是有定数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底下的官员一张嘴要征收火耗银,就把老百姓往死里逼。
这些事私底下胤礽已经召集毓朗和胤禛几人反复商量过,现在把这三个抛出去不过是试探试探皇上的意思。
毕竟查贪墨和追缴欠款是最天经地义的事,要是可行就先推行前两条。下重手把前两条施行下去了,到时候再一步一步施行后面的。
要是前面那两条皇上都不愿意,那改火耗和后面的事眼下就没必要现在摆到台面上来说了。皇上要当仁君,就不会让这些臣子们受委屈,反正法不责众嘛。
折子递上去,果然没有回音。康熙倒是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当做压根没这件事。
你们想干嘛我都知道,底下那些官员怎么样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想动了,以后的事等以后太子登基继位了再干也不迟。
折子递上去没动静胤禛还想再递,却被毓朗给拦了下来。有些事皇上不愿意,你再递折子就是你给脸不要了。
四贝勒如今不光是四贝勒,你身后还站着太子爷呢,该等的时候就得等,一点法子都没有。形势比人强,这句话的道理老百姓最懂,毓朗这样的臣子比胤禛这样的皇子要懂。
而本来不必要懂,或是已经很多年没尝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康熙,马上也重新懂了一下。
四月,宗人府那边传了消息进宫,说是裕亲王病重。皇上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裕亲王府探病,可惜探病不能阻止生死,六月裕亲王去世。
因为这事康熙病了一场,裕亲王福全这些年作为皇上的亲兄弟,两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说是相当深厚。
这种和睦相处了一辈子的兄弟说走就走,对于只比福全小一岁的康熙来说,除了是一种打击,还是一种‘自己也老了’的讯号。
本来这事就弄得所有人在康熙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谁知还没过两个月,八月宫里又传出来说太后病重的消息。
太后是皇上的嫡母,这些年在宫里安安静静的活着,除了跟五贝勒胤祺相关的事情别的一概不管不问。
沈婉晴在南巡的路上和每年过年进宫的时候都能见着老太太,她也不知道这老太太在历史上原本应该什么时候去世。
现在一听这消息,沈婉晴脸色有些凝重。她抬头去看毓朗,毓朗的脸色也不咋好。太后要是真的薨了,就怕皇上因为此事受刺激。
倒不是怕别的,只是这个年纪受刺激真的很容易性情大变。就像有的人年纪大了性格会越变越怪,越变越固执不讲理一样,他们或许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讲理。
只是生命力不断地流逝和离死亡越来越近的脚步,都让他们不受控制的更加焦虑,从而变成旁人口中的性情大变。
第128章
太后一病, 宫里的嫔妃都老实下来。连衣裳都换成了素净但不寡淡的风格,就怕穿得花红柳绿一不小心惹了皇上不高兴。
由于这个世界里的太子地位比沈婉晴来的那个时间线里要稳固许多,连带后宫的妃嫔们格局也随之起了很大的变化。
所谓的四妃如今各有各的操心, 除了惠妃之外并没有谁起过要帮着儿子争一争皇位的心思,大家操心的都是自己一亩三分田里的事。
年底荣宪公主要带着驸马回京, 荣妃眼下就忙着盯着胤祉料理公主府的事。
胤祉自从上一次南巡嘴上没个把门的把太子、直郡王甚至皇上都得罪了以后, 这几年可算是消停了老实了,除了修撰古籍的差事之外,顶多也就是找几个门客幕僚写几首酸诗, 再不敢多说什么。
本来对此荣妃和三福晋董鄂氏对此都觉得挺好, 直郡王都门庭冷落了你还往上跳腾什么,就这么安心待着, 往后太子登基施恩给这些兄弟, 肯定少不了胤祉这一份就行了。
直到蒙古那边传来消息说荣宪公主带驸马回京省亲的消息,这才把胤祉从故纸堆里提溜出来, 让他找人去把荣宪的公主府好生收拾出来。
胤祉本来想把这事一股脑推给胤祐, 但今年巡查黄河河工查出来的问题不少,胤祐实在腾不开手。
只能调了一批手艺好的工匠和两个主事给胤祉, 那意思就是人都给三哥你准备好了, 事情有人去干有人去管,你作为吉祥物隔三差五过去溜达一圈就可以了。
谁知就这么一点儿事, 胤祉还老鼻子不情愿。去是去, 但去了就真的仅仅是去看看, 转一圈待不了一刻钟就得回来。
等到董鄂氏抽空过去看了一趟,才发现宫里荣妃给胤祉和她说的要求,他是压根提都没跟工部的那些匠人管事提。
气得董鄂氏也不回诚郡王府了,上了马车直接进宫就去找荣妃告状。
董鄂氏的阿玛是都统、勤勇公彭春的女儿, 人家给你诚郡王做福晋身份家世绰绰有余。到了荣妃跟前她可一点面子没给胤祉留,噼里啪啦好一通说,嘴巴都说干了。
听得本来还生气儿子阳奉阴违敷衍了事的荣妃,又转过头来安抚儿媳妇,甚至还开了自己的小金库,挑了好几样前些年康熙赏下来的首饰给她,才把人送出宫。
打那以后,荣妃不光要操心女儿什么时候回京的事,还得操心胤祉这个整天就知道以文会友酸不溜丢,恨不得羽化而登仙的儿子。
本来想着修书是个清贵活儿,没想到身边那些读书人多了也不行,胤祉都快被他们忽悠得双脚离地了。荣妃思来想去想不出别的主意,只能谋划着给胤祉换个接地气的差事。
不是不愿意管荣宪的公主府吗,那荣妃还偏要胤祉把这个差事硬按到胤祉头上。
毕竟再这么荒废下去以后差事送到他手里他都拿不起来,这诚郡王府用不了多少年就该没落了。自己不光有儿子还有孙子,为了孙子能有好日子过,说什么也得把儿子给操练起来。
为此荣妃还专门让人留意了胤祐进宫的时间,掐着时间在胤祐去永寿宫探望成嫔的时候,带着早就准备好的珊瑚摆件找了过去。
永寿宫本来住着的是温僖贵妃,温僖贵妃去世之后就没再分给别的后宫主位。成嫔原本住在永寿宫的配殿,后来作为庶妃跟卫氏一起被册封为嫔之后,就顺势搬到了永寿宫主殿。
胤祉这点儿笑话胤祐早就听说了,一听宫女说荣妃来了起身就要躲。本来有点儿瘸的腿走得飞快,快得成嫔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谁说我儿子腿脚不好使了?
胤祐从永寿宫侧门出去,荣妃从永寿宫正门进来,两人正正好擦身而过把荣妃气得够呛。偏偏她又没法拿胤祐怎么着,就只能调转个头继续跟胤祉死磕。
荣妃忙着跟儿子斗智斗勇,惠妃则一门心思扑在几个孙女孙子身上。
前几年大福晋连着生了四女一男到底伤了身子,这两年大福晋一年时间总有半年是病殃殃的,王府里的大格格和二格格都到了能说亲赐婚的年纪。
这几年直郡王的处境不算艰难,兵部大部分事务还是由他管着,有什么要紧政务也并不会漏下他,甚至连胤礽对他的态度也有别于前些年,现在的胤礽已经能好好跟胤禔说话了。
但恰恰因为这样,人人都清楚直郡王跟皇位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有时候并不需要人走了才茶凉,官员们衡量一个主子一个靠山有没有用,最主要的是这个人能不能给他带来利益。
很显然,没了跟太子争夺皇位可能的直郡王,在群臣中的号召力和声望马上就往下掉了一个档次都不止。
原本那些一个个到了京城见到胤禔,老把‘往后一定要像王爷求娶府中格格’这种话挂在嘴边的蒙古王公贝勒台吉,现在再见直郡王全都忘了有这么档子事。
胤禔府里除了大福晋,就没有出身高得能料理王府事务的侍妾格格或是能抬成侧福晋的人,这么一来很多事就只有惠妃能替儿子媳妇操心。
可到底一个在宫外一个宫里,王府内宅后院的事惠妃可以挑选几个能干的嬷嬷过去看着,不让王府里的那些下人趁着大福晋身体不好就乱来,但孩子的亲事她也实在是没法做主。
想来想去没别的办法,只能去御前求了个恩典,让胤禔夫妻两个把大格格和二格格都送进宫来,名义上是说陪陪她这个祖母,实际上是向康熙求恩典。
您这个大儿子如今栽了,风光不起来了。但他好歹当年给您做过磨刀石,如今太子地位越稳固,往后就会有越多的人往胤禔头上踩,毕竟谁让你这个直郡王跟太子掰手腕还输了呢。
踩你一脚不是真想干嘛,而是做给胤礽看。只要我踩了你那我就是跟你划清了界限,就是给太子交了一份投名状,即便太子压根就不需要这些,也拦不住底下的人自作主张。
是以在惠妃心里,就认定了不能把这几个格格留给胤礽赐婚,惠妃所想就是趁着康熙身体看上去还行,赶紧把几个孙女亲事定下来。
抚蒙可以、赐婚给功臣之后也可以,只要能嫁在漠南就行,实在要去漠北也别去太偏僻的地方,如此就算是万岁爷的恩典了。
现在把孙女儿接到身边来,就是想要让孙女多见几次皇上。皇上的孙子孙女这几年添得太多了,不见就没情分。多见一面,到了赐婚的时候说不定就有大用。
两个年纪最大的高位妃嫔,都开始为儿子甚至孙子辈儿的操心想后路,更年轻些的宜妃和德妃也不遑多让。
“如何,太后那里情况怎么样。”
“回娘娘的话,贵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分别派人守在宁寿宫内外,奴婢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德妃一听这话当即就萎了,四妃现在都不想太后出事,其中最最不想的当属德妃。明年十四阿哥就要娶福晋了,娶了福晋皇上才有可能琢磨让十四出宫建府的事。
本来明年十二、十三阿哥出宫建府,德妃就想要儿子跟他们一起。谁知这事不过在皇上来永和宫的时候提了一嘴,就被人康熙摇头给拒了。
理由很充分,十四的性子不定又还没有成家,现在放出去就怕他在宫外惹祸。不如留在宫里多读几年书,等心性成熟一些再出宫。
错过了上一次的机会,德妃那叫一个悔得捶胸顿足啊,随后就赶紧想方设法让皇上把十四的亲事给定了下来。
先成家后立业,皇上嫌十四没有成家德妃就紧赶慢赶让十四成婚。成亲了跟嫡福晋有孩子了,到时候再提出宫建府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德妃这么着急,是因为她知道她那大儿子已经盯上了户部,胤禛想要追缴这么多年宗室和官员的欠款,而这事背后站着的是太子。
德妃要是不赶在万岁爷还能事事说了算的时候把小儿子安顿好,到时候十四就只能去仰人鼻息,在新皇甚至是他亲哥手底下过活。
德妃一向自诩自己对老四和十四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偏心谁不偏心谁。可她做的事却又全都落在所有人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宜妃郭络罗氏常因为德妃的拎不清笑她看着精明实则是个蠢货,她也有两个儿子,但她就永远不会自诩什么不偏心。
大的出生就送到太后跟前去了,小的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自己身边养着。这要是说不偏心老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但即便是偏心,自己对老五那也没话说。这回太后生病宜妃是所有妃嫔中最殷勤的,每天早晚必定要去宁寿宫一趟。
太后状态不好,她就守在床边伺候,太后状态好或者跟前有人用不上她,那就在宁寿宫门外磕个头便回去,绝对不会留下碍手碍脚让人看着生厌。
宜妃向来是个明艳美人儿,这段时间可是憔悴了不少。说到底这么干全是为了老五,胤祺是太后一手带大的,现在太后生病了不光胤祺要尽孝,她这个当额娘的也不能差了事,要不然落在别人眼中那成什么了。
太后这一病着实凶险,断断续续一个月都没好不说,一个月之后病情甚至又更差了一些,皇上连同后妃甚至皇子和皇子福晋都得轮流去宁寿宫侍疾。
尤其是佟佳贵妃和太子妃,两人一个管着后宫,一个是日后的皇后,太后这边一日不稳她们就得提心吊胆的守着,尤其康熙还每天下了朝就往宁寿宫这边来,贵妃就更是日日陪着,生怕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到让皇上不高兴。
几年前温僖贵妃去世,如今管后宫事的是佟家贵妃,也就是孝懿皇后的亲妹妹,皇上另一个亲表妹。
这个表妹进宫也有些年头了,也是光有贵妃之位却没生孩子。就因为没生孩子却又因为是佟家的女人所以能掌管后宫,佟佳贵妃在处理后宫诸事上就显得尤为严瑾,生怕行差踏错拖累了佟家。
太后来势汹汹的这一场病,不光让康熙又一次感受到了岁月无情世事无常,也从后宫众人的这些反应里,看出了几分萧瑟和凉薄。
后妃们人人都很殷勤,人人都怕太后死,更怕因为太后死了自己这个皇帝再因为这事受打击出什么岔子。
心的确是好的,也是盼着自己这个万岁爷真的能奔着万万岁去的。但这个心愿最根本的期盼,却从来不是自己。
自己后宫的女人们各有各的指望各有各的不放心,但这些谋划里说到底都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本来就因为兄长去死、嫡母病重而深受打击的康熙,再某一天夜里突然参悟了这个真相之后,整个人都如同被抽了筋一般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晚上睡下时还好好的人,早上梁九功再去看就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后的病还没好皇上又倒下了,这一下朝廷上下就真有点儿慌了。
好在太子有活着的老岳父在,石琼华的亲妹又已经嫁进裕亲王府,给如今已经承袭裕亲王爵位的保泰为福晋。
一个天子近臣手握重兵,一个代表近支宗室,这两方人马都在胤礽手里,户部还有毓朗和胤禛。
甚至火器营和五城兵马司都已经经由毓朗的手,通过阿克墩和沈文渊完成了对太子的投诚,这个时候胤礽再带着人去找马齐和阿灵阿等人,几乎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就立马达成了让太子监国的共识。
之前太子监国,都是康熙要出京,他主动说留下太子监国。这一次的太子监国,则是在皇上病重以后,宗室勋贵和大臣们一致默契推拒太子监国,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可就大了去了。
胤礽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整个朝堂上下并没有因为皇上得病不能料理政务有什么动荡。
从七月到九月将近三个月时间,所有人甚至都已经习惯了事事往毓庆宫的太子那里汇报,至于太后和皇上的病情,好似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还有些人甚至在背地里琢磨,皇上这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万岁爷被太子囚禁起来谎称病重,等再过些日子万岁爷就该驾崩了?
别说外面的人这么想,就是沈婉晴心里也未尝没这么想过。只是看着毓朗每天出门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她又觉得应该不至于。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十月,或许是寿数未到,或许是原本的历史惯性还在,总之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后,病情都在慢慢好转起来。
不过太后的病是一天比一天好,十来天的时间就能下床走动。皇上这边却出了点儿岔子,经御医诊断是因为心疾留下了病症引起的手脚麻痹,俗称就是:中风了。
毓朗回来跟沈婉晴说这事的时候,沈婉晴真的半张着嘴呆滞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找着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还是毅安在一旁连着喊了几声娘,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然后紧随而来的甚至都不是什么狂喜,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
这么多年,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太子党和太子的下场就像一把刀悬在自己心上,别管这十多年因为自己产生了多少改变,但该害怕该担心的还是照样害怕、照样担心。
直到这一瞬,沈婉晴才有种挣脱了不知名的束缚,类似参加了一场持续多年大逃杀,终于获胜了的如释重负。娘的,自己终于不用去西伯利亚和海南岛了。
“娘,您倒是听我阿玛说话没有啊。”
“啊?啊!听了听了怎么没听,不就是说万岁爷得了风疾,以后朝堂上的政务还是得由太子爷管着。”
“这都是上上个事情了,我知道您开心阿玛又能升官了,可您好歹也管管我的事,行不。”
“你有什么事啊,你又想干嘛啊。上个月才给你弄了条藏獒回来,你还要干嘛。”
十岁的毅安跟三年前又不一样了,已经能从身段模样上看出点小小少年的轮廓来。这三年他跟着阿古都功夫练得很好,读书不算很好但是也过了及格线,除了养马养狗养猫养蝈蝈的爱好都染上了之外,没别的不好。
“不是我要干嘛,是万岁爷要干嘛。”
“阿玛说万岁爷要把大阿哥和二阿哥,还有几个王爷贝勒府上的阿哥都接到宫里去,都去上书房读书。”
“太子爷已经同意了,现在要给阿哥们挑选伴读,弘晳非点了我的名,让我也去。”
毅安一说这个脸上就露出一丝不情愿来,家里多好啊干嘛进宫去读书。自己又不打算考状元,怎么还得受这个罪!
第129章
毅安不想去, 沈婉晴和毓朗不想儿子去,但这件事又怎么可能是他们一家不想就可以不去的?
权力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他能改变世间的一切, 包括所有被歌颂过赞叹过的感情。
康熙的风疾短时间好不了的事御前和太子心里都大概有数,御医从半个月之前就一直在明里暗里各种给胤礽打预防针。
只是这种事太医院一天没下定论, 就谁也不敢把话说出口。直到康熙自己没了耐心非要御医把话说明白, 万岁爷的具体病情才彻底落在纸上。
皇上得了风疾,人人都以为太子要大刀阔斧搞他攒了好几年想搞的那套了,谁知真到了他能自己做主的时候胤礽反而比之前更稳了。
不光在上朝的时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 从今往后还跟之前监国时一样, 重要的奏折自己跟朝臣们商量出个结果,都要往圣上跟前送过去。就连昨儿康熙说要接各家王爷贝勒的孩子入宫读书, 也欣然点头。
如今宫里还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就两个, 十六阿哥胤禄和十七阿哥胤礼,小十八才两岁, 十四那混球儿又天天逃课就盼着出宫建府, 上书房确实有点儿冷清了。
况且真正能接进宫来读书的小崽子也不多,数来数去除了自己和太子妃所生的弘晳, 也就直郡王家的弘昱、老三家的弘晟、老四家的弘晖、老五家的弘昇和老七家的弘曙能来。
其中年纪最大的弘晳虚岁才八岁, 最小的弘昇虚岁才五岁。本来皇上都没打算让老五家这孩子进宫,还是胤礽主动劝他皇阿玛, 说这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兄弟都送了儿子进来, 落下老五一个人不好。
本来前些年胤祺就因为养在太后身边汉话不好, 在上书房的日子就过得不容易,要不是有胤祐处处陪着他,这位爷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跟这些兄弟亲近相处。
现在轮到更小一辈儿进上书房,实在没必要独落了他家弘昇一个。况且老七家的弘曙也就比弘昇大一岁, 一岁半岁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
非要让弘昇一个人等一年再进宫,到时候其他堂兄弟都亲近熟悉了就他一个人是后来的,听着也不像话。
至于年纪小,这算不得什么。年纪小有年纪小的教法,从翰林院里挑一个年轻些稳重些有耐心的,专门单独弄一间屋子教弘曙和弘昇就行了。
康熙起了把孙儿接进宫读书的念头,这里面有几分是真的病了之后又死里逃生,才起了想要亲近孙辈儿含饴弄孙的心,有几分是知道儿子们大了他管不住,只能把各府的长子放到宫里来算是个倚仗和制衡,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毕竟皇上再是得了风疾,只要他一天还是皇上,手里就一定还有忠于他的臣子。
远的不说,就说阿灵阿和马齐二人,虽然跟毓庆宫和毓朗几人什么事都有商有量,但任凭谁都知道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定是拱卫万岁爷的。
噶尔丹被抓到京城都多少年了,听说囚禁他的宅子现在里面一应俱全什么都有,皇上甚至还送了两个女人进去,想要噶尔丹再生一个人质出来。
毕竟现在准噶尔是噶尔丹的侄儿统领,要是现在京城突然多出来一个噶尔丹的儿子,那原本就忠于噶尔丹的旧部后续只会闹得更厉害。
一个被关了这么多年没回去过的噶尔丹都还有这么大的能量,就更不用提康熙这个脑子还没彻底糊涂,屁股还稳稳坐在皇位上的万岁爷了。
康熙提出要把孙子们接进宫读书的话说出口,眼睛就一直盯着胤礽,他想看看自己的太子对此会是什么反应。
要是太子有一丝不情愿,那么即便自己已经病成这样,他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把天下之权让给太子。到时候爷俩碰一碰,到底谁输谁赢也不好说。
八岁登基至今,康熙已经在皇位上坐了太久。久到在病中他躺在床上回忆这一生,好似除了当皇帝别的他什么也没有。
九五之尊,说起来真好听啊。可瘫卧在病榻之上除了当皇帝就再无其他可回忆是什么滋味,恐怕也只有康熙自己知道。
而且这话他还不能说。嫡母不能,她这辈子比自己还苦,年纪轻轻从蒙古到紫禁城,从未承宠也没个孩子就守了寡。这一辈子过完除了抚养胤祺得了几分快活,挑挑拣拣实在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来说。
哥哥福全死了,弟弟常宁身体也不好。之前太后病重常宁进宫来探望,那脸色比床上的太后看上去还差,找他说这些康熙自己都觉得太荒唐了。
嫡母和兄弟都没得找,剩下的妃嫔又都不真心,半靠在榻上精力不济的康熙看着胤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或者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好在胤礽聪明,亦或是他心里还记得小时候没有额娘,被阿玛养在乾清宫的那些年。
他是知道康熙作为阿玛对孩子掏心掏肺的好是什么样子的,即便这些年父子之间已经走到现在这个境地,但好就是好,这份好不会因为后来的不好,就磨灭了前面的好。
所以哪怕知道康熙就是明摆着要把孙子们接到宫里来,为质也好为震慑也罢,胤礽还是选择了依从。
毕竟他本来也没想过非要篡了他阿玛的皇位,就这么互相制衡着过下去吧。当阿玛的松松手争取多活几年,当儿子的稳稳神别当着他老子的面就大刀阔斧改了他的定下的调子。
真心还是假意康熙分得清楚,听着儿子如同聊家常一般跟自己聊各王府贝勒府的孩子,甚至还主动操心接进宫来住在哪儿,是不是把之前空了乾东五所又用起来。
反正之前这些王爷贝勒出宫之前都住那儿,现在各家的孩子住过去都不用再操心分院子的事,当年他们阿玛住哪个院子现在他们就住哪个。
这里面唯一的受害人是老十四胤禵,因为现在就他没出宫又岁数大,所以他就挑了乾东五所最宽阔最好的一个院子住着。那院子原本是直郡王胤禔的,现在老大家的弘昱要进宫读书,那你这当叔叔的说什么都要把院子让出来。
说到胤禵这个弟弟,胤礽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偏偏又是这几分带着不耐烦又不得不管的无奈,让康熙彻底放下心,把皇孙进宫读书的事全权交给太子去张罗。
明明是康熙要制衡儿子们,现在又把这事交给太子去办,听着多少有些奇怪。但梁九功和御前伺候的众人都见怪不怪,都得了风疾了可不就是一阵一阵儿的,顺着他的意就好了。
从乾清宫出来,太子派人回毓庆宫跟太子妃说了这事。石琼华随即把大儿子弘晳叫到跟前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伴读,然后弘晳就把毅安给点了。
转过天来下朝以后,毓朗照例去毓庆宫开小会。
这个小会的与会人员就等于是太子组建的小型南书房,能参加的人员除了太子亲信、当值的内阁大学士、中书等人之外,还有几个本就是以前皇上南书房的翰林。
这些人本就是天子亲信,这几个月皇上一直病着管不了朝事,太子便是装样子也得从南书房里挑几个过来,好让他们过后往皇上跟前去传递消息。
现在皇上明面上是彻底放权了,整个小会的气氛就明显也跟着不一样了。
之前多是毓朗冲头阵,替胤礽把有些为难的不好说的话抛出来,然后再由太子麾下的几个翰林、学士跟上,行不行拿出来议一议吵一吵,行不行总能有个结果。
今儿却新鲜,还没等毓朗这个‘太子最最最看中的宠臣’开口,就已经有人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毓朗愣了一下没多话,众人的目光忍不住往他身上看他也只当作不知道没看见。
直到散会之后胤礽单独把他留下来,以一种无奈且打商量的口气跟毓朗把弘晳想要毅安进宫为伴读的事情说了,毓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交新投名状了。
忠心是要时时刻刻更新的,现在到了毓朗要更新的时候,而毅安则是太子朝毓朗要的忠心,也是他给毓朗的恩典,他想要把毅安早早地给了弘晳。毓朗对此除了点头,别无他法。
毅安不愿意进宫给弘晳当伴读,最主要是不愿意天还没亮去读书。让他天不亮练功可以,那一大清早就起来读书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不过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养的孩子,毓朗把儿子带到书房里嘀咕了一下午,再从书房出来毅安脸上就看不出半分不情愿了。
沈婉晴站在廊下看着父子二人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发堵,她大概能猜着毓朗跟毅安说了些什么。
毅安是两人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这整个赫舍里家的未来都担负在他肩膀上。所以即便他才十岁,他也得进宫给弘晳去做伴读,去过他不想过的日子。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毕竟他眼下过的是天气一冷想烧炭盆烧炭盆,想烧地龙就烧地龙,不用发愁家里柴火和炭火够不够用的日子。
功夫有了长进想养狗,就有沈峰从西北专门给他带大狗回来。养的第一匹赤兔性子温顺他舍不得催促它快跑,去年过年毓朗就又另外给他挑了一匹马。
马是贵但养马更贵,养马的马夫和一年下来的草料就不是一笔小数。要维持这样的生活就得付出些东西,或者说人家想付出都没这个机会,所以毅安现在没有说不可以不想去的资格。
宫里定下了要办什么事速度快得很,毓朗把这事回家说了不过三天,宫里就已经传了皇上的口谕和皇太子的令旨下来,接毅安进宫为毓庆宫大阿哥弘晳的伴读,一起入上书房读书。
“到了宫里别害怕,上书房规矩大有什么觉得不合理的,能忍的记在心里,忍不了的想办法告诉毓庆宫的鄂缮鄂大人,让他出宫来找你阿玛。”
“娘放心,我又不是没进过宫,能有什么好害怕的。”
当了七八年说一不二的家长,现在儿子要进宫去读书了,沈婉晴的一颗心突然就软下来了。
毅安要进宫这天起了个大早,去厨房帮着凝香打下手弄了满桌子早饭出来,又一再把毅安带进宫的随身物品衣裳鞋袜都检查了两遍。
等毅安吃了早饭到了时辰要出发了,却还是忍不住拉住儿子仔仔细细叮嘱。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就是觉得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就得进宫去给人当伴读,学会长大学会左右逢源往来交际,是一件挺残酷的事。
“娘,阿玛说上书房十天一次假,再有十天我就回来了,这十天您多让岁宁陪陪您,那妮子粘人得很,有她陪您十天一眨眼就过了。”
毓朗在书房单独跟儿子说的那些话毅安听到心里去了,对于进宫这件事他现在并不排斥,甚至还有点奇怪自家娘亲这是怎么了,平时也不见她这么心疼自己惯着自己啊。
“去去去,多大个人还来安慰我了。你赶紧走,你走了我正好忙我的去。”
沈婉晴知道毅安是故意这么说安慰自己,当即就强压住心里的难受把心情给收拾好了。牵着儿子送出府门,看着他上了马车渐渐走远,这才转过身唰一下红着眼哭了出来。
毓朗早看出来自家大奶奶的情绪不对劲,这会儿见她哭得伤心也不问也不劝,只挥手让身边的丫鬟奴仆全都退下,自己牵着沈婉晴慢慢走回东小院。
一路走回来沈婉晴都要哭得岔气儿了,抽抽噎噎直打嗝儿连话都说不了整句。说实在的,当年她莫名其妙到了这个世界都不曾这么哭过。
刚开始她觉得自己是舍不得儿子进宫吃苦,后来哭着哭着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在替毅安哭还是哭自己,整个人趴在毓朗肩膀上哭得直抽抽都停不下来。
最后还是实在哭累了,哭得口干舌燥肚子都饿了,这才推一推毓朗的后背嘟嘟囔囔道:“渴了,要喝水。”
“我的大奶奶诶,你这再不喝水我都怕了,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哭过。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毓朗倒了水来也没给沈婉晴,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半盏,剩下半盏得缓缓再喝。哭成这样对心脉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这会儿就连喝水都得慢慢着来,要不然心口都疼。
“没什么。”
沈婉晴摇摇头不想说,反正说了也没什么用,日子还得往下过的。
“行吧,大奶奶说没什么就没什么。”
等了一小会儿,毓朗把剩下半碗茶水喂给沈婉晴,然后便搂着她,让她躺到自己腿上侧躺着,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次间的榻上,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毓朗,咱们俩这辈子千万不能输。”
哭到后半段沈婉晴大概明白自己到底在哭什么了,她就是生气这世道不得自由,生气不管到了哪一步还是有不得不妥协的不得已。
“不会,肯定不会。”
毓朗轻轻摩挲着沈婉晴的后背,他知道她还有很多话不曾说出口,他也知道她的那些话不能说出口。
自己的沈大奶奶骨子里的桀骜比自己烈一百倍,有些话她敢说恐怕自己都不敢听。
自己能做的,就只有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更高的高峰处,尽量让沈婉晴这辈子都别再尝这种‘不得不’的委屈。
第130章
弘晳比毅安小两岁,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当时毅安已经在阿古都手底下训得有个样子了,才在过年前被沈婉晴带着进宫给石琼华请安。
其实在这之前石琼华就提过好几次, 让沈婉晴把她家的那据说颇有混世魔王潜质的儿子带进宫给她看看,但都被沈婉晴给拒绝了。
起初石琼华还老问为什么, 后来随着她自己在毓庆宫生活的年头更加长, 也就不问了。
直到这回皇上要接皇孙进宫读书,石琼华把弘晳叫到跟前,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伴读, 弘晳想都没想张嘴就要了毅安, 石琼华的反应先是顿了一下,随即又问还有没有别人想要。
弘晳是毓庆宫的大阿哥, 当年他的出生那可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承载了整个太子党的所有希望降生的那么一个宝贝疙瘩。
他是太子的嫡长子,人家从小在毓庆宫受的教养和教育那跟毅安压根不是一回事。虚岁才八岁的小孩儿很懂事了, 他一看他额娘的脸色就知道他要毅安这话说错了。
“额娘, 您是已经挑选好的人了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头一个就点了毅安那混小子, 就不怕他进宫再背着我们欺负你啊。”
“额娘别老拿这个笑话我, 我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那现在就懂了?为什么这么快就挑中了他,能跟额娘说说吗?”
“儿子也说不清为什么, 就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的, 跟……”
弘晳看了一眼石琼华, 好像是在考量这话说出来会不会不好。但是他又怕自己不说清楚他额娘就不同意毅安给自己当伴读,所以犹豫了一下子还是继续往下说。
“跟表哥他们不一样,毅安见了我不害怕,我跟他说什么都行, 他好像……好像也什么都能跟我说。”
石琼华听了这话心中觉得好笑,当年自己初见沈婉晴的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种感觉,觉得这人好特别跟别人都不一样。
现在轮到自己的儿子,又在毅安身上有了这样的感觉,石琼华甚至觉得这就是命里注定。
其实毅安只是精力旺盛了一点儿,不是个没规矩的蠢货。能被沈婉晴带进宫里来,自然是仪态和规矩处处都没毛病的。
说毅安欺负弘晳只是玩笑,三年前这俩人第一次见,弘晳对毅安这个已经听说过很多次的‘毓大人的儿子’特别好奇,在他看来毓大人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那他儿子肯定更有意思。
弘晳的启蒙先生是有名的大儒,从认字的那一天起弘晳就已经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毓庆宫大阿哥。
客观来说弘晳是个挺好的孩子,但毕竟是这么个身份,身边的太监侍卫和哈哈珠子必定是要捧着这位爷的。
包括石琼华娘家和他同辈儿的孩子进宫来,见着弘晳那都规规矩矩,半点行差踏错都不敢。
毅安其实也不敢,但架不住这小子从小就长得壮实还精力十足。阿古都教他武艺骑射的时候,毫不夸张的说起码是把他当十来岁的男孩儿在训。
只有毅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便是一旁的书童和马夫看着也顶多是感慨大爷和大奶奶的决定真对。
这位小爷哪里是普通先生能降服得住的,这就得阿古都这样的武谙达出手,把这主儿的精力放了一大半,才能踏实坐下来读读书。
可到了弘晳这儿有了对比,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本来弘晳就比他小两岁,弘晳非缠着毅安要布库。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还都是虚的,布什么库啊,说白了就是俩孩子胡乱摔着玩儿。
毅安已经很收着劲儿了,谁知弘晳这个大阿哥好像是个莽货,大肉蛋一样没轻没重往自己身上扑,毅安怕摔着他下盘踩得死紧没往后退,没想到这位小爷自己撞上来又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啪叽摔了个屁墩儿。
毓庆宫的大阿哥四岁被武谙达抱着进布库房,练了一年身边人都说大阿哥根骨绝佳以后肯定是个布库的好手。
然后这个好手就这么自己把自己摔傻了,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毅安,毅安也懵也站在原地看着弘晳不敢动,直到弘晳哇一声哭出来,他才吓得涨红了脸。
那天毓庆宫的大阿哥被毓朗家的大少爷摔哭了的消息,差一点儿就传出毓庆宫了,好在事情被高来喜听说了之后赶紧下了封口令,谁要是出去乱说半个字,就打死了干净。
之后胤礽知道原委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后殿石琼华处,进门看着安静不说话站在沈婉晴身边的毅安,也不让小孩儿给他行礼请安,走上前抬手在他脑瓜上呼噜了几下,然后就牵着毅安走了。
没有正儿八经的解释或者安抚,只这么一牵毓庆宫所有人就都看懂了太子爷的态度。毅安这位小爷的前程,从今往后错不了。
石琼华更是清楚,沈婉晴一直说儿子调皮捣蛋从来不往宫里带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是真的怕他无礼更加不是怕他闯祸,是这夫妻二人舍不得儿子进宫来受委屈罢了。
最开始的开始,石琼华的心里其实还有点儿不理解沈婉晴。因为两人独处的时候,沈婉晴曾不经意流露过一丝惋惜。就那么一丁点儿就那么一次,但石琼华还是发现了。
当时她不懂,自己是太子妃,日后还会是皇后,即便宫里的日子不如外面自由,但到了这个位置上自己有朝一日就能母仪天下,还有什么好惋惜的?
直到年深日久,她在这深宫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才大概明白了沈婉晴对自己的惋惜从何而来。这座城会吃人,如今毅安又得踏入这座紫禁城,想想都觉得有点儿心虚。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即便她是太子妃也不可能瞒着太子弘晳的想法,而太子知道弘晳的选择之后半个磕巴都没打,立马就把两个伴读中的一个名额给定了下来。
而且人性都是自私的,石琼华知道让毅安进宫对弘晳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毓朗忠于太子,不代表他以后就一定会站在弘晳这边。就如同年轻时候的明珠和索额图难道不忠于皇上吗,却也不耽误他们后来各自结党裹挟皇子斗得你死我活。
让毅安给弘晳做伴读,不只是太子给赫舍里氏的恩典,还是太子给太子妃和弘晳这个大阿哥的保障。
太子提前把赫舍里家的接班人给弘晳了,他俩从现在开始相伴长大,往后即便毓庆宫再出生几个阿哥,也没人能越过弘晳的地位去。
所以当毅安被带进宫带到石琼华跟前的时候,石琼华看着眼前小牛犊子似的孩子,也把心底那一丝难过给压了下去。
只和颜悦色地跟毅安说,从今往后住在宫里的时候就都住在毓庆宫,跟弘晳同住一个院子。
毅安第一次独自站在毓庆宫里,太子妃的确如同他阿玛所说对自己和颜悦色,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发慌。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对于这座宫殿来说他是个外人,他在宫里不能犯错。
即便还没法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毅安已经感受到了,原来这就是阿玛所说的自己开始学会担起一个家是这种感觉啊。
家里少了个毅安,沈婉晴适应了两天毓朗适应了五天岁宁适应了半天,东小院上下就算恢复正常了,不适应的反而是西院的钮祜禄氏和正院的佟佳氏。
在知道毅安要进宫去给弘晳当伴读之后,佟佳氏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这一次老太太没有像当年沈婉晴被选为太子妃的送亲太太那样激动和与有荣焉,她用一种很忐忑的目光看向沈婉晴,问她毅安能不能不去。
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之后,本来就精神不济的老太太整个人瞬间萎靡下来。看着沈婉晴欲言又止良久,确定这事真没得商量,才又试探着嘱咐沈婉晴,要是毅安回来了千万派人告诉她一声,她让人接毅安来正院吃顿饭。
老人家年纪大了疼孙子这很正常,沈婉晴也没把这事当回事儿,想着过几天就好了。谁知毅安没在家这几天佟佳氏几乎天天都要差人来问沈婉晴,孩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毓朗今儿去没去毓庆宫看看孩子。
头一两天沈婉晴还耐心回答她的问题,连着这么弄了三五天她可就忍不住了。这天一早去正院请安,还没等佟佳氏开口她就先把话给怼了过去。
“老太太放心,那臭小子十来天不在家不光您想着我们也想,他一回来就让他过来给您请安,到时候您亲自问他在宫里上书房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
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儿,几年前佟佳氏被福璇气得中风以后,性子和精力就越发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了。都说老小老小,老人有时候的确就跟小孩儿一样,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却还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
“老太太,房良带了刚回京的几个掌柜过来,您这边要是没事我就先过去了?”
“等会儿、等会儿……我这儿的确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
佟佳氏如今是真的挺怕沈婉晴这个孙媳妇儿的,明明她也没什么深不可测的心机手段,可这些年家里谁想跟她掰手腕子都赢不了。
“老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能办的我这个孙儿媳妇肯定不会推辞,不能办的没法勉强我也不会瞒着您,您先说说看吧。”
现在大房在京城,二房在福州。大房大小事情都是沈婉晴说了算,二房写信回来只说好从来不说不好,芳芷和芳菱从去年起也开始被沈婉晴安排了学习管家,就拿佟佳氏这个正院来练手。
赫舍里家就这么点儿人,沈婉晴生了毅安和岁宁都还小,二房又整个都搬出去了,只留下两个姑娘守在佟佳氏身边。
今年过年的时候舒穆禄氏专门写了一封信回来给沈婉晴,信里的意思就是拜托沈婉晴帮忙在京城给这两个姑娘留意一下合适的人家,不用多么高门大户,只要在京城稳当些就可以了。
沈婉晴起初还以为佟佳氏这么犹犹豫豫是为了两个孙女,以为她跟舒穆禄氏的想法正好相悖,她是想给两个孙女择一门高嫁的亲事,谁知一张口这老太太说的还是福璇的事。
“前些天她给我寄了信回来,说是在荆州的日子过得难熬,想回来。”
“怎、怎么个回来法儿啊?”
沈婉晴愣了一下,这几年佟佳氏很少提及福璇,府里跟福璇的关系就是过年过节互相送礼。
有时候德成会为了公事递信给毓朗,因为毓朗人在户部荆州又连接南北是要道,据说两人在公事上还有来有回,属于那种可以互相往来的亲戚关系。
“怎么回来她没说清楚,只是信里说董鄂家她待不下去了,要我给她想想法子。”
“这是小姑姑的意思还是小姑父的意思?老太太确定小姑姑送这个信回来董鄂一家都知道吗。”
“回来是打算和离还是让董鄂家休妻?小姑父如今在荆州的仕途稳扎稳前途不错,现在两家和离他愿意吗。”
“如果不和离是休妻,那这事就不止是小姑姑一个人的事了,他董鄂家总得给我们一个理由吧。”
沈婉晴有点儿生气,但更多的是无奈。她突然发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可太对了,人就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佟佳氏也就是会为了福璇一次又一次地低头退让,这世上永远只有她这个女儿的难处最难,没有这个女儿的时候她通情达理,有了福璇那别人就都得往后站一站了。
“老太太,以前我老觉着这种事我一个儿媳妇是外人,你们才是血缘至亲不该我来插嘴,最好是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大家欢喜嘛。”
“但今儿我给您撂一句准话,如果是董鄂家做了什么对不住福姑姑的事,她攥着人家的把柄要和离那我没意见。”
“她有她自己的嫁妆,她也不是十三四岁没嫁人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和离之后她要留在荆州有现成的宅子,她要回京城那就变卖了产业回来另买宅子也可以。”
“可要是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要住回来,那不行。一来这个府里您也说是我说了算,那这事我明着告诉老太太我不乐意。二来芳芷和芳菱这两年该说亲事了,您好歹替她们想一想。”
先敬罗衫后敬人,两家做亲不管对与不对人家就是要看你家家风如何。福璇这个节骨眼上不能闹出不好听的流言来影响两个姑娘,沈婉晴对此一点儿耐心都没有,这都多少年了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佟佳氏第一次被沈婉晴挤兑得心口疼还说不出半句话来,本来她还攒了一肚子福璇如何如何可怜,日子过得如何如何不顺心的话想要跟沈婉晴说。这下好了,都不用说了。
沈婉晴从正院出来,在正院门口站了站缓和了一下心情。然后把正院守门的婆子叫过来:“去找个大夫回来给老太太把脉,要是有什么不好就把大夫留下来守三天,确保老太太没事了再送人回去。”
既然毅安已经迈出了这一步,那自己还真不能这个时候几句话把佟佳氏给气死了。别到时候孩子白进宫陪弘晳读书一场,人还没相处出情分来就要回家守孝,那可亏大了。
好在佟佳氏是个命硬的,当天夜里据说气得一晚上没睡好,躺下去就觉得心口疼。但过了两天人又好了,除了见着沈婉晴的时候没个好脸色,别的都挺好。
沈婉晴为此还跟毓朗感慨,就老太太这个劲头儿怎么也得往八十的寿数奔,七十是肯定没问题的。
毓朗听这话的时候正箍着自家大奶奶的胳膊准备睡觉,听了她这话随口就接了一句:“老太太寿数高,那往后可更加有得折腾了。”
这话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本来在世人心里都有这么个共识,老人都是年纪越大越难伺候。现在不光自己家里有个老太太,朝堂上那些攥着权的几位,越往后走可就都越难缠了。
沈婉晴听了这话更是没往心里去,两人躺在床上从佟佳氏的事说到毅安身上,自然而然就又转到朝堂和宫里。
床帏之间的闲话自然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沈婉晴彻底睡着之前听到的最后一段话,好像是毓朗在说皇上如今那脾气也怪,所有从毓庆宫送去乾清宫的奏折就没有他挑不出毛病来的。
太子本来想调自己去吏部待两年,太子的令旨都拟好了硬是被皇上给叫停了。不光叫停还把自己拉到乾清宫去数落了一番,说得他一无是处才把人放出来。
沈婉晴本来是想回他一句这可太正常了,好好的皇帝莫名其妙变成吉祥物了,换谁谁心里都不痛快。吏部可是六部之首,太子现在要把你安插过去,这不就是抢班夺权。挨骂啊?那可太活该了。
不过困劲儿实在太大,这话在心里闪念了一下人就彻底睡过去了。等到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常顺一脸仓皇地进来:“爷、大奶奶,索中堂府来人报丧,说是索中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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