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沈婉晴这个话说出来, 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赫奕。这话要是还算委婉,这世上就再没有糙话了。


    但话糙理不糙,赫奕或许是这几年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 亦或许是事关亲娘他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佟佳氏被福璇气得中风以后,他所想的就只有福璇的事情他管不管, 老太太这边要是病得太重明年二月的六十大寿该怎么办, 他就没想到老太太要真就这么去了,自己身为人子是要回家丁忧的。


    督粮道的道员赫奕现在当得还算舒服,不说得心应手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阻碍。


    而且督粮道有实权, 往上能跟户部甚至是圣上时刻汇报联系, 往下本地官员想要升迁或凭个优等的考评,也绝对绕不过粮食税收这一关去。


    赫奕这个道员就是起个承上启下看守粮食命脉的作用, 这个官他还没做够, 当然不想回家来丁忧。


    舒穆禄氏看着变了脸色的赫奕,就知道这人是刚想起来这事。在外面当官的时间长了, 学会了怎么掩藏私心的人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好官, 都想不起来自己自私自利的本性了。


    现在被沈氏一提点想起来了,本来被舒穆禄氏拦住还有点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赫奕赫大人, 当即脸色都变了。


    也顾不得佟佳氏还病着, 皱着眉头上前几步,虽是蹲下身仰视佟佳氏, 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夹枪带棒。


    “额娘, 您都什么年纪的人了, 福璇的日子您就让她自己去,您事事替她操心,还要操心到几时去。”


    儿子出京几年没回家,出门前跪在自己跟前道别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回来之后母子二人也很是亲亲热热了几天, 以往只有早上来自己跟前请安的儿子,回来的前几天哪儿都没去。


    有旧日的同僚友人下帖子来请也一律往后推了几日,每天除了佟佳氏休息睡觉,赫奕这个当儿子的都在跟前伺候陪伴着。


    享受过了儿子承欢膝下是什么样子,再看着眼前这个急躁焦虑中透着几分厌倦不耐烦赫奕,佟佳氏那颗心啊真真是又酸又疼,全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们说的都有理,只我老婆子一人糊涂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不是?”


    刚中风的人最忌讳情绪激动,赫奕这话听上去是在劝佟佳氏把心放宽。但听在佟佳氏的耳朵里要是能高兴,那才有了鬼了。


    再加上刚刚看到毓朗进门的时候想要拉着孙子哭诉,被沈婉晴一句话给噎回去,没能说出口的话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变成了嗝儿,一个接着一个,一时间竟然停不下来。


    佟佳氏眼尾往上抽搐了几下,带动半张脸都看上去更僵硬了一些,说出口的话含混不清,嘴角滑落一丝口水不说,还特别诡异的一个嗝接着一个嗝,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舒穆禄氏见状赶紧让丫鬟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要是没来就赶紧再差人另去找个大夫回来。


    她也不想老太太死,她刚给长子图南把亲事定下。这个家里前些年因为守孝耽误的事情可太多了,她不愿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被耽误。


    “老太太别着急,我和二叔的话急躁了些但不是没有道理,姑姑的事咱们慢慢说,您千万保重您的身体,咱们家这几年好不容易过了些舒心的日子,真经不起波折了。”


    沈婉晴让丫鬟端了一碗温水来,让佟佳氏跟前的嬷嬷伺候着佟佳氏含了一口温水,一口水分七次咽下,连着七口水喝完打嗝就止住了(亲测有用)。


    止住了嗝,脸上的僵硬也渐渐褪了下去。佟佳氏歪在迎枕上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蔫嗒嗒的看向沈婉晴,眼神里满是复杂得说不清的情绪。


    “我死了,家里主事当家的就是你,我知道你不喜我这个老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偏袒福璇,既如此又何苦救我。”


    “老太太想错了,方才那个话不是气您激您,我是真心希望老太太能长命百岁。”


    “家里这么多人不管关系好不好,丧事都是一件很耗费所有人心力的事,这个话我不说您也应该深有感触。”


    赫舍里家本来不该是这个走向,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最关键时间就是帅颜保和额尔赫的去世。现在好不容易消停十来年,这个家里的确是经不起再死人了。


    自己是外人,但也跟佟佳氏相处了五年。佟佳氏糊涂的时候有清明的时候也有。没有福璇掺和其中,这老太太甚至还是这个家里数一数二的明白人。


    要是佟佳氏真的死了,沈婉晴能保证自己不会特别难过,但是可能一点儿难过和怀念都没有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本质还是个心软小狗的毓朗。


    祖父、阿玛、祖母十年之内接连去世,这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来说,不可能不算是一个打击。


    甚至这整个家族、房屋和每一个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都会因此被持续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里。


    人活着就全凭一口气,人活着能成就一番事业和理想最好的时间也就这么多年。


    刚出生前十几年还不懂事,五六十之后精力和活力慢慢下滑,所有的欲望都开始往‘我怎么能活得更长一点’倾斜,真的能做一番事业的时间就中间这三十年。


    毓朗好不容易熬过了连着两个孝期,佟佳氏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三年时间足够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断续十几年的守孝也能蹉跎掉整整一代人。


    沈婉晴哪怕真的一点点都不顾及赫舍里家的每一个人,不还是有毓朗和毅安在吗,哪能真的破罐子破摔,死了佟佳氏就为了能早点儿断亲。


    “再说不过是打嗝儿罢了,就是打上一整天也死不了人,老太太且放心吧。您这会儿还能靠在这里跟我们说话,我这心里安心得很。”


    还能大着舌头说这么多话,还能蓄起精神打嗝儿,就说明没有什么大问题。真要死了的人此刻应该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哪里是这个样子。


    “老太太能不能跟孙媳妇说说,昨晚上福姑姑到底跟您说了什么,会把您气成这个样子。”


    沈婉晴不相信福璇只是单单想要毓朗把德成弄到京城来,想要依靠毓朗的势力长久把德成压制住,就会气成这个样子。佟佳氏要不是被福璇杀人诛心,肯定不至于气得中风。


    “你是个聪明人,我们家能娶到你这个媳妇儿不光是朗哥儿的福气,也是咱们家的福气。有些事你猜着了就猜着了,又何必再刨根问底。”


    “因为福姑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决定了我和毓朗往后该怎么对待她。老太太,人可以心疼自己的儿女子孙,但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白眼狼。”


    “她是您的女儿没错,可您还有儿子孙子重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割一刀疼还是手背割一刀疼,大概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答案。”


    “图南的亲事已经说定了,明年年底您就该有第二个孙媳妇儿进门了。您这次要是真的出个什么意外,最好的情况是婚期往后推。”


    “可是您别忘了二叔要丁忧的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到时候毓朗和二叔都退下来丁忧,三年之后朝廷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没有他们立足的位置就不好说了。”


    “咱们自家人都这么想,人家还没过门的姑娘和姻亲家会怎么想,怕是也不好强求。”


    德成就是当年被退亲过,这才兜兜转转娶了福璇。现在同样的事放到自家身上,难道还不能引起重视吗。


    这也就是沈婉晴为何这几年对正院和钮祜禄氏的态度都是:只要你们不闹事不坏事,我就能好好养着你们。毕竟法理规矩摆在这里了,沈婉晴一向知道该怎么选才是成本最低最划算的那条路。


    “有些人有些事能带过就带过,无伤大雅。但有些人有些事就决不能轻易放过,要不然下一次她们还会闯更大的祸。老太太,您说我说得对吗。”


    才七月下旬,东小院里白天热的时候还要摆冰盆,但佟佳氏却觉得浑身冰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她十分清楚沈婉晴是来真的了,她自然也不敢再瞒着福璇昨晚到底跟自己说了什么。


    “她出嫁之前,我跟她说要她多学学你。嫁得远不用害怕,只要她能做成像你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不吃亏,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屋子里众人都各自找位置坐了下来,只有毓朗紧贴着站在沈婉晴身后。听佟佳氏这么说,他还有心情偷偷摸摸拿手指头在沈婉晴背后戳了几下。


    “我说那话是想要她学你的坚韧聪慧,识时务知进退。谁知她以为她要学的是怎么像你一样把董鄂家攥在自己手里,怎么跟你一样做买卖赚得盆满钵满。”


    赚肯定是没赚到的,非但没赚到还一步一步跟德成走到两看相厌的路上来。昨天夜里福璇到佟佳氏跟前来哭诉,最终要表达的竟然是不该当初佟佳氏跟她说了那些话,才让她起了要学沈婉晴的心。


    “她说她如今走到这步田地都是我这个当额娘的错,所以不能不管她。要不帮就帮她以势压人压制住德成,要不然就用私房补贴她这几年亏掉的嫁妆。”


    佟佳氏到底刚中风,含含混混说了这么久的话精神越发萎靡下来。弓着背越发显出老态来,就这么粗粗喘着气儿缓了许久,才哑着嗓子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再不然就帮她撑腰和离,让她带着嫁妆回来,她还愿意住在正院的后罩房里,当一辈子福姑小姐。要是我不帮她想办法,那她日后要是过得不好,就都是因为听了我之前跟她说的那番话。”


    这句话说完,沈婉晴清晰可见佟佳氏眼底的光都暗淡了,怪不得会被福璇气得中风,这女人的脑回路实在跟正常人压根就不一样。


    佟佳氏偏心她这么多年,她也给佟佳氏当了那么多年好女儿。可事到临头真到了裉节上,福璇心里就是这么想佟佳氏的,怎么会不令人心寒,别说只是气得小中风,佟佳氏没被气死真的都很不错了。


    这种人讲道理没有用,因为她心里有她的一番道理。在她的那一番道理之下,她的逻辑是自洽的,外人反驳她忤逆她不顺着她的所有做法才都是错的。


    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太医也到了。舒穆禄氏冲沈婉晴和毓朗点点头,示意佟佳氏跟前有她看着,让他们先出去。


    沈婉晴和毓朗走前面,很快赫奕就也跟着出来。三人站在正院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种情况不用沈婉晴出头,有毓朗率先开口。


    “二叔,你看小姑姑那边是你去一趟还是我去,今天这事说什么都要跟她讲清楚。”


    “昨天刚给毅安办完周岁宴,没必要就闹这么不高兴的事。正好让老太太这边也缓一缓,太医过来针灸也要时间,等个三五天老太太平稳一点儿了,再去处理她的事。”


    “今天先让她跟德成搬出去,董鄂家不是在京城有宅子?既然有住的地方就别一直待在娘家了。”


    赫奕当然知道毓朗是在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现在家里爵位最高身份最贵重的是毓朗,他要是想一劳永逸,大可以想法子彻底把德成摁下去,还来什么京城?连荆州都能让他待不痛快。


    可真要是那样的话福璇的日子也就彻底不好过了,也别说什么和离休书的事,芳仪眼下正在谈婚论嫁,这可是一点岔子都不能有的。


    等芳仪的亲事定了还有惠中,之后还有二丫头、三丫头,闹大了让人人都知道赫舍里家有一个跋扈到把外室打得流产的姑奶奶,对家里这些小辈儿百害而无一利。别人不说,自家那个二太太第一个不会答应。


    自己种的苦果要自己吃,怎么劝怎么处理毓朗把这个事交给赫奕,你是亲哥你去处理,处理好了福璇还有一条活路,处理不好?旁人更没办法,毕竟毓朗记得自己跟着福璇的情分,难道赫奕这个亲哥不该更记得?


    “这个二叔说了算,既然二叔愿意操心这件事,侄儿就暂时不过问了。”


    “回去吧,这事有了个结果我会派人去找你。”


    赫奕终于不往后缩了,沈婉晴自然乐得轻松。


    就说人不能老宅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里,有多少心思心眼都没地儿使,眼界心境自然越来越小。现在出去了见识过了,终于也知道有些事就是该他担起来,不可以往外推了。


    “二叔这人大本事没有,料理一个德成还能得心应手,这事应该不用我们操心。”


    往回走的路上毓朗牵着沈婉晴的手不放,沈婉晴想快点儿走他又不让,反正就是非要把沈婉晴箍在自己身边,慢慢、慢慢地走在廊下,磨人得很。


    “哎呀,我知道我今儿说话太不委婉了,我也没想到怎么就秃噜出来了。”


    “大奶奶还知道自己说话不委婉啊,我以为大奶奶您压根没觉得呢。”


    毓朗不是怪沈婉晴把话说得太明,毕竟她不说清楚了这个家里就有人一直糊涂着。


    只是她好歹跟自己打个招呼,她那话一出毓朗站在她身后吓得差点儿被呛着。


    这也就是两人如今在府里能一手遮天了,要不然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人老太太还没怎么着,两人就已经把她的后事都给想完了,好像多盼着她死一样。


    “你别阴阳怪气啊,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都在参领衙门待了一年了,你以为太子爷还能让你真的这么长长久久守着旗务待下去?”


    这种时候谁要是让毓朗守孝,沈婉晴真的会把那人的脑浆子都打出来。毓朗现在稍微出点问题索额图就能顺势占了上风,好不容易改变的格局万一又恢复原样,太子被废到时候自己和毓朗还是要死。


    “管不管旗务不好说,我只知道过不了两天这满京城就该传遍咱们家这点儿破事了。”


    “传就传吧,上个月俩奉恩将军为了个戏子打得头破血流,人家还是宗亲呢不也照样要做老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我们这才不算什么。”


    毓朗没说错,第二天这事急毫不意外地被传开了。还有官员把这事在等待上朝的间隙里提及,实打实当成了个热闹在说。


    不过外面那些人再怎么说,也不会到毓朗跟前来贴脸开大。本想着过几天这事赫奕处理好了也就完了,谁知还有个人比赫奕还操心毓朗的事。没等佟佳氏扎完五天为一轮的针灸,太子就已经把毓朗给宣召进宫。


    “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知道往孤跟前来说说。”


    “主子爷日理万机,如今太子跟在万岁爷身边,与内阁大学士和南书房的翰林学士们共同决议朝廷大事,连宫外老百姓都人人知晓,奴才哪好意思拿这点小事来占了主子的精力和时间。”


    “装,再跟我装。”


    这话说得很好听,胤礽却听得眉头紧紧皱起,看不出半点儿被毓朗的马屁拍得舒服了高兴的样子。


    “送你出去是为了你日后的前程着想,可要是因此就疏远了孤和毓庆宫,那就成了本末倒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你听得明白吗?”


    “爷,奴才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


    “世人常说女子善妒,奴才却觉得不尽然。应该是人都善妒,不光为了男女也为友人、同僚甚至主仆。”


    “奴才当然盼着奴才能一直都是太子爷最信任最宠信的臣下,但奴才更应该恪守本分,本分在就不会失了本心,如此才是长久之道。”


    当初索额图那么针对自己,难道就仅仅因为自己威胁到了他索中堂的位置吗?真要只是因为权势和官职他大可不必那么早就图穷匕见,毕竟时至今日,在世人眼里他索额图和毓朗也还差得远。


    索额图当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自己,说到底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威胁到了他在太子跟前的地位,这就是妥妥的嫉妒。


    自己出了毓庆宫之后,乾清宫那边又给太子补了一个一等侍卫过来。瓜尔佳桦善,跟太子妃石氏能攀得上亲戚关系,不过只单单看石家至今都习惯称呼自己姓石,桦善一脉却一直都以瓜尔佳为姓,就知道两家的关系着实有些远。


    除了桦善还有之前的富察德音,再加上以鄂缮为首的一批侍卫,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毓朗在太子和毓庆宫里的痕迹就越来越浅了。


    这是毓朗早就料想到了的事情,偏偏太子还不高兴了。他手指点在茶几上颇有几分急促,没等毓朗说话就先开口道:“不过就一个姑父,要不孤让凌普去想法子,把他弄回京城来得了。一点儿小事,用不着你来费心。”


    毓朗怎么都没想到太子真的想替自己把这个麻烦给解决了,当即便跪倒在地磕头谢恩。但谢完了还是摇摇头,拒了太子的一片好意。


    “爷,有些人骨头轻,好处给了一次还会有十次百次,奴才给不了他们那不多,还是要从第一次就断了他们的念头才好。”


    “骨头轻……”


    这话说得不错,这段时间朝廷内外开始传说万岁爷要给大阿哥和其他皇子分封爵位,流言一起胤禔整个人就成了斗鸡一般,连明珠都拉不住他。


    他当然想要爵位,但有了爵位又成家了的皇子再住在宫里就不合适了。他想要爵位又不想出宫,来回拉扯间可不就越发天天没事找事地朝胤礽找不痛快。


    可惜自己不是毓朗,这个好处给或不给也由不得自己。


    胤礽浅浅叹息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又连着问了毓朗两次这事是不是真不要他插手,再三确认之后这才拿出一张还不是奏折的条陈递给毓朗。


    “旗务繁杂,你料理了一年没出什么错处,孤看也历练得差不多了。今年年底到明年皇上要给大哥和几个皇弟选址建府,到时候安排你去工部,你去不去。”


    “奴才谨遵太子爷差遣。”


    “这个差事不止你一个人,到时候多听多看少说。”


    “是,奴才明白。”


    “去吧去吧,不知道好歹的孤跟前也就你一个,到手的恩典你都不要。”


    “太子爷这话说得不对,给奴才的恩典您都给奴才一个人就行了,其余的小事犯不上。”


    胤礽懒得跟他斗嘴,摆摆手让毓朗走了。没多会儿他也从书房里出来转弯往后殿走,那天沈氏来过以后太子妃就搬了回来,这书房自然也就没什么好久待的了。


    第112章


    “又是他?”


    “除了他还能是谁。”


    “我们这太子爷是念旧, 这么个侍卫带在身边多少年了?还事事都想着他。”


    “太子一向如此,要奴才说咱们满人入关前本来也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就是为了迎合这满天下的汉人, 万岁爷才立了这么个太子。”


    “你也知道是满天下的汉人,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再说就别怪爷打杀了你。”


    胤禔冷眼看向自己的身边的亲随, 这人是从蒙八旗挑选出来的,武艺高强骑射更是了得。身板子壮得像门板,手掌大得如同蒲扇, 一巴掌真能打死一个人。


    两次出征噶尔丹都被分在胤禔麾下, 之后回京胤禔就想辙把人弄到自己跟前来了。可惜武艺好脑子就不好,这种蠢话都说得出来, 实在令人头疼。


    康熙打噶尔丹胤禔都跟着去了, 两次他身为皇长子都带兵追击噶尔丹部,他和他那些坐在帐中跟在圣驾旁, 所谓各自领了一旗的弟弟们不一样, 他是正经率兵冲阵杀了噶尔丹麾下将帅立功了的。


    唯一的遗憾,应该就是没能活捉或亲手射杀了噶尔丹。自己没能立下这个功劳也就罢了, 还被太子身边那个毓朗得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这事即便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但胤禔还是想起来心里都难受。


    不过更难受的, 还是征讨噶尔丹回京之后, 那些立功的武将臣子都各自封赏, 偏偏他和其他皇子们一个待遇,就这么压着黑不提白不提。


    照旧这么多人挤在乾东五所巴掌大点儿地方,到了夜里别说干点儿什么,就是吵架都得小声着点儿, 生怕再被人听了去成了笑话。


    有时候真怪不得胤禔对胤礽那个位子眼红,即便抛开康熙对长子也有的偏爱太迷惑人,明珠一党跟哄胎盘一样哄着胤禔,给他画的那些老大老大能噎死人的大饼,谁能不馋啊。


    不过要沈婉晴来说,这位爷是真的把目光放错地方了,他连他自己的最终目标都搞错了。


    大佬啊,你天天跟乌眼鸡一样盯着太子,恨不得明天就把胤礽从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心里想的却是我要做下一任皇帝,这目标和动作完全就变形了啊!


    皇长子到皇帝,和皇长子弄死太子、自己当太子再等着皇帝死了自己继位登基,这两条路径之间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虽然说从康熙手里接下太子之位,然后等着他死之后把皇位顺位继承给太子,这是最名正言顺且无人指摘的一条路,但康熙是什么人?想从他手里把皇位接过来,还顾得上姿势好看不好看?快别逗了。


    看看历史上的四爷是怎么做的,这里面固然有当时太子已经被废,康熙不想再立太子的的原因。


    也因为当时大家年纪都不小了,没功夫再在别的地方耗费精力,毕竟再七拐八拐的,说不定他们这些当儿子的死了康熙都还没死。太子?都是能当爷爷的人了,还太个什么子。


    但究其本质还是因为胤禛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我要当皇帝’去的,他是在和康熙做斗争,在为了他自己的皇权之路而奋斗。


    胤禔这天天纠结我与徐公熟美,不对是我与太子谁更有资格做储君,我非要把胤礽从储君的位置上拉下来的执念,就很没有意义。


    在太子这个位置上给万岁爷当孙子,还是在大阿哥这个位置上给万岁爷当孙子,到底有什么不同。


    可惜沈婉晴没穿越到惠妃母族,这些话轮不到自己说自己也不能说。


    而胤禔此刻又毫无意外地弄偏了重点,开始一门心思计较为什么还不给他册封爵位,为什么还不让自己出宫建府。


    明珠那多么精明的人,大阿哥娶了福晋这么多年也没见他给大阿哥要什么爵位。留在宫里不出来当儿子的就不算分家,哪怕就是觊觎太子之位跟太子杠上了,当然也是留在宫里更有机会。


    分府出宫,甭管是贝勒还是郡王还是亲王,说到底那彻底成了臣子了。先臣后子,天然上就离太子之位又远了一步。


    道理摆在这儿,胤禔听与不听只能由他。而且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说出来振振有辞能把明珠给噎死。


    胤禔觉得太子眼下的位置还很稳,自己当然要另做打算,当不成太子难道连王爷都当不上?


    退而求其次的大阿哥就这么一再让自己手底下的人上折子进言,说什么皇子们岁数都不小了,老这么全部挤在宫里不是个事儿。


    几个阿哥又都跟随皇上出征噶尔丹立下大功,按道理来说应该早日封爵建府出宫,这样才算真正顶门立户,往后才好更加专心致志参与朝政,替万岁爷分忧。


    话说得冠冕堂皇,傻子也看得出这份折子后面站着的是谁。惠妃气得揪着胤禔的耳朵来回拧,疼得大阿哥原地直蹦还拿他亲额娘一点办法都没有。


    惠妃嫌儿子太直,这么多皇阿哥都眼巴巴的等着,怎么就你等不及想要出宫去。


    说得好听是你岁数最大想着成家立业,替你皇阿玛分忧。说得不好听你就是翅膀硬了,想出宫去当你的大千岁大阿哥,不想天天待在宫里被你皇阿玛压着了呗。


    胤禔也生气,梗着脖子冲惠妃抱怨,自己的功劳本来就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现在要跟底下那些小崽子们一起分封都够憋屈的了,怎么还老拖着不给。


    再说宫里就是不够住,他为长子娶妻最早,从康熙二十六年大福晋伊尔根觉罗进门到现在,他们都生了四个格格了!几个闺女连单独的院子都没有,一家子就这么挤着,自己不难受孩子也难受啊。


    胤禔说得理直气壮,惠妃也没法子了。她知道儿子还有憋在心里的话没说出口,他觉得宫里的风水不好,要不然怎么毓庆宫几年了没养住一个孩子,自己连生了四个女儿都没一个阿哥?换!这住的地方必须得换。


    换就换吧,康熙也不是非要把成年的儿子全都圈在宫里不放出去。之前不封是因为封儿子要花钱,刚打完仗哪有那么多钱和人来弄这个。


    现在沿着漠北的互市已经初具规模,西北沿线该恢复的也都逐渐走上正轨,康熙自然就能腾出手来料理自己的这些儿子们。


    礼部和内务府已经被召见去乾清宫好几次,具体怎么商讨不是特别清楚,大概会怎么分封爵位胤禔还是打听到了的,自己怎么着也能捞着一个郡王。


    郡王府邸的规制有具体的限制,比如建筑的间数、正殿内的规模配置和装饰都不能逾制。


    但日常生活多在东西路院,和依附两路院子拓出去的跨院,两边起居所用的院子是没什么限制的,划分在宅邸之内的地方,想多隔几进院落出来不成问题。


    这一次出宫建府,府邸和分家银子都是皇阿玛给。给了这一次,往后这么多年该怎么过日子就得自己挣了,胤禔越想越觉得不能吃亏,便自然而然生了安插自己人进工部的心。


    谁知念头才起,刚派人去打听工部有什么位置可以安插人进去,就得知太子爷已经提前定下营缮清吏司郎中的官职,指名点姓要留给毓朗。


    营缮清吏司常设四个郎中,满汉各两个。按惯例多是汉郎中掌案满郎中掌印,通俗一点就是科举入仕的汉郎中掌管具体操作,满洲勋贵因荫封或走侍卫这条路子升上来的主管审批和上报。


    这也是一种内外亲疏有别,要不然全凭谁有本事谁上的原则来设立官职,这些个满洲子弟哪里又拼得过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然后进入宦海沉浮又是好多年的普通官员。


    这么大一个营缮清吏司就四个郎中,再往下对的员外郎和主事又只负责具体工作,算不上能够到决策层级的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太子已经提毓朗占了一个,胤禔还真就没法子再抢一个了。


    胤禔再气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也明显能感受到太子和皇上关系不错,想争争不过,身边的侍卫亲随也不中用,气完了还不是得作罢,闷头从书房出来,转头又进了大福晋的屋子。


    “爷要是要甩脸色,大可出了妾身这张门再说,我这人气性也不小,受不住爷的脾气。”


    “爷刚回来,你又要爷出去。你倒是问问爷出了什么事不高兴,哪有你这么当福晋的。”


    胤禔有点儿不高兴全摆在脸上了,一进门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大福晋给噎得不轻。


    啪一下把刚端起来的茶盏又放回桌子上,动静大了点儿茶水撒出来,看得伊尔根觉罗氏皱起眉头,胤禔马上又伸手把那点茶水用手给抹了,生怕自家大福晋拿这个当筏子挑自己的不是。


    “福晋也问问我今儿怎么这么生气,问问、问问。”


    “我不问,外头左不过那些事,不是你占了太子爷的便宜就是太子爷占了你的便宜,没什么好问的。”


    伊尔根觉罗氏是第一个过门的皇子福晋,怀上大格格的时候正赶上太皇太后去世,刚身为人妇就以长孙媳的身份经历了那么浩大的丧仪,早早就开窍了的伊尔根觉罗氏,对自己的定位是很小心很谨慎。


    这个家里有胤禔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就够了,她必须稳得住后方,要不然就胤禔这个性子,说不定哪天就把这一家全带进沟里去。


    起初胤禔觉得自家福晋没意思,老在自己踌躇满志的时候扫兴。后来慢慢反应过来,还就喜欢隔段时间到自家福晋跟前来找不痛快。


    伊尔根觉罗氏不问,胤禔照样事无巨细给事情说了一遍。听得她一个头两个大,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便是没有太子插手,你就肯定你能把你属意的人安排过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把人安排进工部,无非就是想要他们在建造府邸的时候尽心一些,别的还有什么?”


    “这还不够?福晋别以为这就是建个府邸那么简单的事,这里边要是没有自己人在,甭管你是什么主子,他们都有法子从中偷工减料,到头来你觉着哪儿不舒服了不合适了,都没法说。”


    胤禔可太知道这些臣子奴才有多狡猾了,从小到大,他和太子之间的差距、其他皇子和他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面上谁也挑不出理,但就是能在细微处让你难受。


    “那也不用非要放一个自己人进去,太子安排了一个郎中,剩下的不还有三个吗。”


    “剩下三个,两个汉郎中一个满郎中,另一个满郎中是皇阿玛的人,我得多大的胆子去撬皇阿玛的墙角。”


    伊尔根觉罗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的看着胤禔,她倒要看看自家这位大阿哥到底要怎么着才能转得过这个弯来。


    “啧,那两个掌案负责的都是具体差事,做决定的还是两个满郎中,我这……”


    “你要的不就是活干得漂亮吗,既然这样拉拢一个能干活的不就结了,哪来儿那么大的火气?”


    乾东五所就这么大,这几年又陆陆续续嫁进来几个福晋,她这个当大嫂的自然不可能只顾着自己的小日子。


    平日里她也要平衡这么多妯娌之间的关系,她是能在贵妃和四妃手底下拉拢后宫管事嬷嬷,还是在皇上的宫里拉拢太监?都不能,所以只能发展能听命于自己的小宫女小太监。


    大福晋清楚这个皇宫不是自己长久的家,所以拉拢那些只管当差的小太监小管事也不觉得跌了身份,役役营营所求那么多,说到底还不是想自己过得舒服,既然如此那就只要自己能过的舒服,别的就都不算什么了。


    话说完伊尔根觉罗氏也起身往外走,后院四个女儿呢,大的八岁小的四岁,即便身边有嬷嬷有宫女,不时时刻刻看着又如何能真的放心。


    至于胤禔到底想要怎么做,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主外自己主内,不该自己操心的事大福晋一贯乐得放手。


    毓朗还不知道大阿哥已经往自己身上打主意,应该说他就没再打听,太子到底要给自己弄到工部哪个位置上去都是当差,自己没得挑选也不用挑选。


    从毓庆宫出来之后,毓朗照样每天过自己的日子,早上出门去校场练兵,下午去参领衙门处理旗务,到了晚上回府伺候大奶奶。


    直到这日傍晚回家,袍子还没换下来就听见沈婉晴说福璇和德成后日要离京回荆州,才想起来福璇这一家子的事,的确没有再闹到自己和沈婉晴跟前来了。


    在真正的官场上历练过的人,着实跟以前不一样了。赫奕说五天就是五天,佟佳氏那边太医连着扎了五天的针,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赫奕就带着人往董鄂家去了一趟。


    赫奕去董鄂家具体怎么说的沈婉晴没有问,只知道德成跟赫奕保证了三年以内不会再纳妾,若是三年时间福璇还是无所出,到时候再由福璇这个正妻出面,给德成挑选妾室。


    毅安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办完他的周岁宴不到一个月又是中秋。今年赫奕这个二老爷回来了,珍璇福璇两个姑奶奶也回来了。


    图南的亲事定下等于家里又多了一户姻亲要往来走动,还有接连不断上门要给芳仪说亲的媒婆,再加上从西边回来的沈婉澜,她是真没时间管福璇那点儿破事。


    噶尔丹打下来了,原噶尔丹部却不能算完全收回来。现在掌管准噶尔部的是噶尔丹的侄儿策妄阿拉布坦,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围绕准噶尔部的仗还有得打。


    康熙打完老四打,老四打完小四打,得到了小四在位期间才能真正把准噶尔部给打下来。


    但沈婉晴这只漂亮的小蝴蝶沉默却又不可忽视引起的变量,还是让事情起了变化。


    人死如灯灭,人没死就一切都还有得谈。被活捉回京的噶尔丹成了养在京城的人质,这对蒙古诸部来说是最有力的震慑。


    准噶尔部虽然有噶尔丹的侄儿策妄阿拉布坦接手,但正因为噶尔丹没死,他们内部也自然而然分化出两个派系,一边支持策妄阿拉布坦,一边忠心于噶尔丹。


    朝廷有这么个牵制在,后续不管对准噶尔施行什么手段都多了很多余地。就好比通商互市,放在以前准噶尔部说翻脸就翻脸,杀人掠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现在就不敢了,不光不敢还重新开了互市,沈婉晴的马帮今年尝试走了两趟,带过去的茶叶、丝绸和布料赚了不少。沿途带回来的枸杞和和田玉等特产成色也更加的好,沈婉晴已经开始琢磨是不是要再加开一个铺子了。


    钱啊!赚钱啊!这世上谁会嫌弃赚钱多呢?有了正经事情忙,本来还可以把福璇的事当个乐子看的沈婉晴,是彻底顾不上了。


    “二叔说就不让福姑姑留在京城了,他已经把德成给压了下去,三年时间足够姑姑把日子过好,可要是还是过不好,再多三年还是六年,就都没有分别了。”


    董鄂家毕竟势弱,毓朗明摆着不肯搭把手,赫奕身为大舅哥又亲自出面,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既然威胁不成自然也没有必要跟赫舍里家完全撕破脸。


    “三年又三年,再过三年姑姑要还是生不出孩子,咱们家即便想拦他纳妾也没道理。只是这次福姑姑把人家打得掉了孩子,德成这么容易就不追究了?”


    “你忘了二叔如今是督粮道的道员了?荆州也是漕运粮食重镇,他说他写了一封信给德成,等回了荆州德成可以拿着信去找当地督粮道的主官,到时候他们会跟德成合作开一间粮铺,用不了几年时间福姑姑亏出去的银子,自然能赚回来。”


    粮铺走上正轨稳定下来也要个两三年,这个窗口期正好就给赫奕替福璇争取到的时间重合。所以也就不怕德成回了荆州就翻脸不认人,毕竟只要赫奕一天还在督粮道上,德成就一天要有所顾忌。


    “那后天我抽空去送她一趟。”


    “我也一起去,去完了直接去往庄子上去住两天,庄明那儿派人来问了好几次,就盼着我去看看他弄的养殖场和洞子货。”


    毓朗点点头,见有丫鬟端着水进来收拾桌子准备晚饭,便起身去隔壁次间把毅安抱过来。


    捉住儿子肉嘟嘟的手往铜盆里泡,这小子现在也能吃些菜汤菜糊糊,毓朗最喜欢的就是关上门来,抱着他跟沈婉晴一起安安心心坐在一处吃饭说话,这便是最好的日子。


    第113章


    福璇临回荆州前没有再回赫舍里家, 佟佳氏这个当额娘的消沉了好几天,直到福璇出发当天清晨,才让身边的嬷嬷送了一个匣子给沈婉晴。


    “大奶奶, 这里头是老太太的给福姑娘准备的银票和一些首饰。老太太的意思是家里您管家,这些东西能不能给姑奶奶, 您说了算。”


    “把银票拿回去, 这几天我已经差人问过,小姑姑这几年亏的还不到她嫁妆的一半,哪怕只剩一半或者全都不剩, 只要铺面和田产还在就不缺她的吃穿。”


    沈婉晴打开匣子, 看也不看就把一沓数额不大却也不薄的银票拿出来递回去。


    这一次绝对不能让福璇觉得赫舍里家对她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要不然不光是给自己留了麻烦, 对她自己也不是好事。


    “这些首饰我收下了, 到时候一定转交给姑姑。”


    首饰不多,而且式样都不是近两年时兴的, 一看就能看出来是佟佳氏压箱底的老首饰。福璇陪在佟佳氏身边多年, 这些东西送过去她肯定能认得出来。


    怎么说呢,人人都可以说佟佳氏拎不清惯坏了福璇, 只有福璇实在不能受了佟佳氏这么多偏爱偏疼之后, 再回过头来说她的不是。


    这首饰拿给她沈婉晴没意见,就看她能不能体会到佟佳氏这个额娘对她的一片心了。这些首饰给出去, 说不定人家好好的留着当个念想, 也说不定找机会融了重新打首饰, 或者干脆换了银子铜板,谁也说不准。


    这种事说到底还是要看福璇自己,只要她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那怎么处置都不意外。


    沈婉晴负责把东西转交, 到了通州码头之后毓朗也没有上前,只把匣子拿给赫奕,这次福璇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赫奕处理的,这个东西也还是由她转交更好。


    “二哥,额娘的身子好些了?”


    “太医说,从今往后放宽心精心养着,切忌多思多虑,或许还能慢慢将养回来。”


    “你跟额娘说,那天晚上我只是气急了,不是想故意说那些话惹她生气。”


    “故意不故意,你自己心里有数。”赫奕摇摇头,并不肯给她带这句话。


    “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上三旗勋旧人家养出来的爷们,外面那些普通官员和读书人怎么可能跟我一样。”


    “出京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以前有多愚蠢。没人比我们蠢,你也不比别人愚笨。把脑袋和眼睛放下来,耐心去看看你身边的人,日子没有那么难过。”


    赫奕还是那个以自己为重自私自利的二老爷,只是这几年吃过的亏和做成的事都在不断逼迫他放下他高贵优越的心态,重新审视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


    “二哥,你还是觉得这事是我的错。”


    “好了,是错或是对那天去你家的时候已经说得够多了,该怎么办是你自己要琢磨清楚的。走吧,往后的日子好好过。”


    福璇心里绕不过这个弯,就认她是下嫁她已经妥协了太多,所以别的方面都该德成和董鄂家顺从她这个道理。再说下去也是绕着这个死理兜圈子,实在没有再说的必要。


    珍璇也来了,她本来从小就是这个家里最冷静最分得清利弊的人,此刻也毫不意外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倒是福璇往她身上看了两眼,欲言又止好几次,还是这鼓起勇气上前。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万哥儿到底不是……”


    “走吧,别说了。万哥儿不是我亲生的,但我需要一个儿子,没有这个儿子我和海兰越往后日子越不好过,该怎么选择我心里有数。”


    福璇一开口,珍璇心里最后那点儿难过也没有了。她本来还攒了一肚子话想跟妹妹说,此刻也觉得完全没有再说的必要。


    走吧走吧,不见面离得远,日后再想起来的时候还都是妹妹的好处。再这么天天对着,最后一点儿情分都要耗干净了。


    德成全程都很沉默,他来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了自己想要进京城的所求不会达成,他本来也不是真的想要来京城,他这么做不过是求其上得其中罢了。


    至于福璇,他看了一眼噙着泪走上船的妻子,从满意到欣喜再到渐渐失望,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不过他没打算怨天尤人,毕竟相敬如宾是少数,至亲至疏才是夫妻。他即便真的跟福璇和离,也找不到家世模样比她更好的妻子,那就不如这样吧。至少娶了福璇他还能得到赫奕给的这封信,娶别人可换不来这个。


    远处的告别没有太多离别的不舍,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妹脸上有无奈有不甘,就是来看不出太多不舍。


    沈婉晴见状彻底放下马车帘,不再多看。转头把坐在毓朗腿上的毅安抱到自己身上,转头认真看向丈夫:“你要不要过去,这一别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就真不知道了。”


    “不见了,该说的早就说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情分这个东西在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能以此为借口不断包容退让,好似怎么都消耗不尽。不在的时候也大多不是一点点耗尽的,而是某一天某一个刹那,说没就没有了。


    过后即便想要装作还有还在也都是徒劳,毓朗就是这般,看着远处已经上船的福璇,心中一点儿波澜感触都没有。


    若是马车里还有别人或是在人前,毓朗也许还会装一装样子,但马车里只有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他不想摆出那种假惺惺的样子给沈婉晴看,实在没那个必要。


    送走福璇,赫奕和珍璇回京城,毓朗和沈婉晴带着孩子出城。


    最大的庄子名义上庄头儿是大管事,这两年实际上都是庄明在打理。原本的庄院又括了两进,从外面看还是农家院的样式,进了屋才能发现别有洞天。


    这是沈婉晴的一点点小私心,从异世而来的城巴佬又想要田园风光又想要过得舒服,所以就弄成了外面毛坯房里面精装修的风格。


    毓朗第一次跟她一起过来的时候,进了屋先是啧啧称奇之后又抱着沈婉晴乐不可支。


    他就说自己的大奶奶压根不是会亏待自己的性子,怎么可能都花钱扩院子了,还不尽量往好了整,原来是起了要体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思。


    沈婉晴明知道他在调侃自己,也懒得反驳。毕竟弄这么一个后靠山前有塘,还带着菜园子地龙火墙的小院子,花费的银两可一点儿不比在城里建一个小宅院花的银子少。


    甚至为了营造自然之色,后院的山石花草都是请了工匠设计又花钱从外头买了石头堆山凿池,前后花出去的银子海了去了,最后戴佳氏进门就夸,这院子布置得真好,自然风光田园景色特别宜人。


    当时不觉得这话哪儿说得不对,事后毓朗抱着自家大奶奶挤在一个躺椅里一边摇一边笑,笑得不行了了沈婉晴才想明白他到底在笑什么。


    后面就是山头,过去两个山头就是御赐的皇庄,要什么田园风情要不到,非要自己哼哧哼哧花钱弄一个‘自然风光’的院子,早知道这样毓朗把人带上山住几天得了。


    沈婉晴想想也觉得有点儿好笑,但笑完了又趴在毓朗身问他,怎么自己花钱折腾的时候不提这茬。


    毓朗对此摇摇头,于毓大爷而言银子赚了就是用来花的,再说这个家里谁更有本事赚钱,只看如今家里的奴才和佐领下的旗人对自己和大奶奶谁更殷勤就能看出来。


    人家辛辛苦苦打理整个家业赚来的银子如何还花不得了,这也就是自己实在腾不出功夫,等过些年自己没什么差事了,到时候他就把整个皇庄都翻修一遍,全都按着沈婉晴的喜好一步一景,弄个大园林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沈婉晴被哄得心里头高兴,夜里毓爵爷说什么动作就什么动作,直到累得汗涔涔地趴在毓朗身上不愿动了,才突然想到毓朗给自己许这么大一个愿,银子不也还是用自己的!


    不过到底是嘴上卖了乖把人哄高兴了,这次来庄子上沈婉晴还专门让人把毓朗的弓箭和几匹骏马都带上,自己来城外散心小住,他则带着亲随进山跑马打猎,各有各的快乐。


    这次打猎毓朗手风极顺,几乎天天都能打着黄羊、狍子之类的大货,甚至前一天还撞上了一只野猪,一行人废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打死的野猪给弄回来。


    野猪弄回来了,正好碰上沈婉晴也在看庄子上的佃户杀猪。沈婉晴杀的猪是南边的小黑猪,跟毓朗身后要几个壮汉一起抬才能抬动的大野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高来喜找到庄子上的时候,沈婉晴和毓朗正在吃云贵地区的火盆烤肉。


    西南少数民族兄弟对于现在的京城来说太遥远了,远得马帮船帮的人回来说起那边的事,毓朗都像是在听故事。


    西南那边山上的黑猪跟京城这边的猪肉不一样,肉切出来比京城这边养的猪肉更红润,口感紧实细嫩没有北方猪这么多肥膘,拿来做烤肉和腌制味道都极好。


    不过口感好体型就小,母猪产量也不如北边的多,生了猪崽直至养到能出栏需要的时间也更长。


    十来头猪被马帮从大山里带出来,又转船帮这么一路带回京城,只能说是给东家尝个新鲜,要拿这样的猪去外面卖,那就真的是卖一头亏一头,不要做生意了。


    “东家,还是这个黑猪的肉做的腊肉味道好,我这边的师傅手艺再好,做出来的腊肉还是有点儿不一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腊味庄的东西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你能做到现在这样很好了,反正也不是人人都吃得出来这里面的差距。”


    就好像都是做腊鸭酱板鸭,寻常鸭子和麻鸭做出来也不一样。普通鸭子肥且大,腊制过后鸭肉和鸭皮之间还会留下一层脂肪。


    平时吃肉少,把吃一顿肉当开荤的人家就乐意买这种又肥又大的鸭子,觉得就得肉厚油脂多吃着才过瘾。


    但那种老饕和喜欢吃又讲究养生的,或是买回去专门为了下酒的人,就会更喜欢肉质紧实的麻鸭。


    寻常肉鸭养得好的能长到七八斤,麻鸭基本就在三斤上下,对于鸭子而言这两者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庄明是个很有耐心和内秀的人,他把养殖场弄起来的本意是为了给腊味庄供货,除了要给赫舍里家的佃户和佐领下的穷苦旗人多找一条赚钱的营生,自然也不能耽误了生意上的事。


    当初跟着师傅把手艺学成以后,渐渐把南边各地送来京城的腊货跟自家庄子上养的仔细做出分别,然后在熏制的火候上加以改进,就这着再送去腊味庄分类卖,生意才越来越红火。


    现在吃着南边送来的小黑猪和刚刚打下来的野猪,脑子里还想着庄子上养着的那些猪种,沉默了许久,久得沈婉晴和毓朗都已经换过好几个话题,他才起身从他那一桌走到沈婉晴这边来。


    “大奶奶,您说我要是想把南边来的黑猪跟咱们这边的猪混在一起养,行不行?”


    “一起养?”


    烤肉配黄酒,还有烤得滋滋冒油的鸡翅中和蒜蓉茄子,吃得沈婉晴眼睛都眯起来,像极了酒酣耳热的猫儿。


    “你是说一起混着养,还是要杂□□种。”


    沈婉晴想了一下才大概理解庄明的意思,这个人寡言但并不迂腐,没读圣贤书也不妨碍他用他的生活经验探索这个世界。


    “配、配种……”


    庄明被沈婉晴如此直白地把配种两个字说出来惊到了,一旁的毓朗也放下酒杯把目光投过来。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毓朗近一年管着旗务,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战马。他喜欢马,但以前只是单纯在家养了几匹好马。


    直到这一年切实管着参领下的军务了,才接触到平时喂养战马和给战马□□改种的事务。马能杂交改种,给猪改良品种好像也不是什么多荒唐的事,总之毓朗听了这话接受度十分良好。


    “我们这边的猪肥、大,一头猪能出一百斤肉还多点儿,肉能吃肥膘能炼油,但口感还是不如南方这种小黑猪。”


    “小黑猪肉质好是好,可养的时间长还长得不大,真要养这种猪来卖或者做腊肉,腊味庄卖得最贵的就得是这种猪肉。”


    “所以就想着两掺着试一试,说不定养出来的猪肉又多又好吃。”


    庄明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这种想法挺荒诞的,只想着配种的好处没想过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一头猪大概能卖一百来斤肉,一斤肉三十五至四十文,要是配种期间出了什么意外损失可不小。


    “那就试试,试试有什么的。咱们又不是干坏事,做好了皆大欢喜,实在做不好那就庄子上的人有口福了,到时候家家都能多吃几顿肉。”


    庄明的洞子货(类似冬天暖棚蔬菜)也做了两年了,头一年亏了个血本无归,去年好点儿但是也还没怎么赚钱,京郊做洞子货的几个大户都藏着掖着,庄明要偷师可太难了。


    但今年他已经跟自己拍了胸脯,说肯定不会再亏。沈婉晴对此的态度是积极督促但绝不着急,这种事就得慢慢来,只要他把银子和精力花在正地方了,自己等得起。


    “大奶奶放心,这次的黑猪我不用,这个时候也不是配种的好时候,等下次船帮出去我跟他们定,明年肯定能有个章程。”


    “你办事我也放心,只不过从明年开始每个月回府里得你去,事情进展得你自己亲口跟我说。”


    权力这个东西不能不给也不能全给,庄明手里的差事够多了,不能就这么把人撒在外面不管不问,相信一个人的人性人心永远不变,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


    就像太子和太子妃,不也时不常地要把自己和毓朗召去宫里,不一定有什么事,但绝对不能如同断线的风筝,出去了就不知道回来。


    心里这么想着,远远地就瞧见有庄子上的人带了个极眼熟的人过来。走近了一瞧才发现是高来喜,毓朗当即一个激灵就把酒气给散尽了。


    “高公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不是太子爷跟前有事。”


    “自然是有事,要不然还能这个时辰出城找过来。”


    高来喜先去的府里,没找着人才又出城往庄子上来,毓朗和沈婉晴倒是吃饱喝足了,他可还空着肚子呢。


    “也不知道这城外哪里好,值当毓大人和大奶奶得空就往外面来。”


    “啧,公公赶紧先说什么事,要是着急咱们就边走边说。”


    这个时辰找过来必然不是小事,毓朗已经要转身去屋里换衣裳了,却又被高来喜给拉住。


    “今日太子妃娘娘被诊出喜脉,太子爷高兴太子妃娘娘也高兴,娘娘想见大奶奶,太子爷想见毓大人。偏偏您二位都不在,可不就只能来找来了。”


    第114章


    要不说有时候惊喜来得毫无征兆呢, 身为太子铁杆,太子妃和毓庆宫有没有孩子这事,那就压根不止是传宗接代孩子的事, 那是关乎这条船上所有人的利益中,数一数二重要的事。


    后世总是调侃那些重男轻女非要生个儿子的人家是不是有皇位要继承, 这话千万别让胤礽听见, 听见了他还真就能理直气壮怼回去:对啊,我就是有皇位要继承啊。


    毓庆宫、索额图一党、包括毓朗和现在依附毓朗的阿克墩、苏合、玛尔泰,甚至是远在盛京的傅广和沈家大房、和巡捕中营的沈文渊, 这几年或多或少都上了太子这条船。


    上了船就等于在身上打了烙印, 再要改换门庭可不是一件易事。轻则扒层皮重则把命搭上,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或是以天大的利益来诱惑, 寻常人不会轻易走这条路。


    除非太子这个主子让人人心不稳, 而他让底下的臣子奴才不安稳无非两个可能。一:他自己坐不稳太子之位,皇上起了换太子的心思。二:他没有继承人。


    权力是世代更迭也是代代传承的, 没有人会想说我先爽了我这几十年, 等我一死就什么都不管了,任他洪水滔天子孙后代出去讨饭, 也跟我不相干。


    便是毓朗这么个被沈婉晴迷了心窍, 好几年都独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的,毅安出生之后他还不是高兴得见谁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甚至还不止一次抱着儿子在他放刀剑的屋子里转悠, 说什么这些好刀等他以后长大了就都是他的。这是人生来的本能, 没得改也改不了。


    所以太子的毓庆宫几年没有阿哥格格出生, 胤礽嘴上不说心里难道真的不想?毕竟要是太子没有子嗣,即便以后能登基即位,多年以后皇位还不是要落到旁支手里去。


    自古以来为了皇帝过继子嗣闹出来的乱子不是一起两起,且不说生前老皇帝和新皇帝两边的势力相争, 就问新皇帝上位之后怎么祭祀,光这一样就能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皇权天授,这话人人心里都知道是拿来忽悠老百姓的,但坐在皇帝位子上的谁都想自己的法理继承名正言顺。


    按道理来说,过继给没皇嗣的老皇帝,那你阿玛就只有老皇帝。但生恩又岂是那么容易断绝的?亲爹亲妈追封不追封怎么追封,给了你皇位的老皇帝又怎么算。


    不是说他们真的怕先皇先帝到了那边没香火,而是或者的人都有不同的站队不同的派系,抓住了这个怎么说都有理的由头,到时候为了这点事就打去吧,不斗死几个人肯定不算完。


    至于毓朗这种身家性命全都跟老皇帝绑在一起的旧臣,和赫舍里这一家子,能激流勇退落个善终都很难。至于子孙后代的前程仕途,那是什么?压根就不会再有。


    所以在听到高来喜说太子妃有孕之后,毓朗那个高兴啊,连倒三杯酒给他,又让人割了一条猪腿肉下来,自己接过来拿随身佩戴的小刀切成片,放在盘子里递给高来喜。


    “公公尝尝这个烤肉滋味如何,要是公公也觉得比宫里没差的,明日我就多带些回去孝敬太子。”


    “还明日啊,今儿不回去?”


    “高公公,你不是以善于揣摩人心出名?怎么偏偏今儿这种好日子反而不识趣了。”


    “你下午才从宫里出来吧,那会子太子爷肯定是想见我,可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这会儿进宫去是不是有点儿自讨没趣了。”


    用香料和生酱油混合香橼粗粗腌了半个下午的黑猪肉,烤出来瘦肉部分肉质紧实弹牙,肥肉油脂丰沛又不腻嗓子,香料让肉质更鲜嫩却没喧宾夺主,总之吃在嘴里满口的肉香,是那种最原始的满足感。


    “都听毓大人的,那今晚奴才就留下来好生吃毓大人一顿烤肉。毕竟上次……”


    高来喜想起上次就好笑,太子找人死活找不着,好不容易把人找着了人家在城外跟傻狍子杠上了。杠上了也就算了还打不着狍子,好不容易打着一只送去毓庆宫还不够分。


    一向对奴才下人很大方的太子难得那么小气,除了给万岁爷和太后那儿拢共送去半只,剩下半只连太子妃都只捞着一小盘。


    “罚酒!好好的说那等扫兴之事做什么。”毓朗听不得这个,“常顺,今晚你给高公公执壶,高公公要是没喝醉爷只找你的不是。”


    “别别别,奴才不说了行不行。都怪奴才不会说话,这就自罚三杯,还望毓爵爷饶了奴才这一次。”


    庄子上的酒本就烈得很,毓朗和随行亲随又都是海量,就连沈婉晴酒量也不小,反倒是多年在宫里当差的高来喜受不住,几杯酒下肚人就已经晕晕乎乎的了。


    好在出城前高来喜就已经派随行的小太监回宫复命,他今儿是拿着太子腰牌出的城,今晚不回去也没关系。


    是以这有酒有肉围着火盆吃吃喝喝的一夜,就成了时隔多年再提起来,高总管依旧能说得眉飞色舞的人生乐事。


    不过那是后来,当下第二天宿醉醒来的高来喜只觉得头头重脚轻双目无神,走出房门看见精神奕奕在催促自己赶紧洗漱吃饭,吃完了好抓紧时间回城进宫的毓朗,真真是要被气笑了。


    什么自讨没趣时辰太晚,其实就是吃饭吃到一半不想折腾,不光不想折腾还要把自己拉下水。


    怪不得一见面就先灌了三杯酒,三杯酒下肚再怎么清醒也不清醒了,紧跟着又上了一盘毓朗亲自切好的烤肉,这种有里有面的恭维谁受得了,谁也受不了嘛!


    好在毓朗和沈婉晴都不是蠢人,自己尽兴了当然也不能给太子和太子妃落下。


    昨夜烤肉局散了之后,沈婉晴就交代庄明把这次南边送来的黑猪,和这几天毓朗打下来的黄羊狍子都处理好。


    一清早又自己出门去给太子妃挑了一束花,再配上今年庄子刚上了第一批的荞麦面和嫩苞谷,两人拉着装了满满辆车的肉和面,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了紫禁城。


    “以前天天在孤跟前儿的时候不见你这么大方,如今可算收着咱们毓大人的孝敬了,不容易啊。”


    太子是高兴,但已经过了昨天最高兴的那个阶段。


    他本来以为他是如同自己所想,因为知道了皇上心里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也跟着并不那么在意毓庆宫什么时候能有孩子。


    但事实证明并不是如此,昨天中午石琼华刚准备吃午膳,就觉得屋子里有一股怪味儿熏得人头昏脑涨。


    这一说还得了,太子妃屋里收拾得不干净还有了怪味儿?当即毓庆宫的管事太监就带着嬷嬷和宫女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


    不光是打扫干净,还顺道把那些隐秘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就怕有人浑水摸鱼把不该放的东西塞了进来。


    东西自然时候没找着的,石琼华却依旧能闻到奇怪的味道。下午胤礽得着消息回来,一问才知道就因为这股味道石琼华连午膳都没吃。


    看着石琼华蔫嗒嗒靠在软榻上的模样,太子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之前听毓朗说过,沈氏怀孕之后对味道特别敏感。搞得他每次在外面喝酒回家,都要先去客院洗澡漱口换衣裳,坐到身上的味道都散尽了才敢回院子。


    不敢跟石琼华说她有可能怀了,这几年为了孩子的事已经折腾过好几回。以为是怀上了,大张旗鼓把太医找来诊脉,临了又是空欢喜一场。


    所以昨日只说给太子妃请平安脉,等太医来了真的诊出喜脉,又赶紧派人去把太医院院判找来,一再肯定就是喜脉之后才差遣奴才往乾清宫和宁寿宫去报喜。


    “太子爷说奴才抠门,奴才确实也不怎么大方。不过今日送来的东西都是新得之物,狍子黄羊是奴才刚打回来的,黑猪麻鸭是刚从南地运到京城的,荞麦苞米也是今年新收的头茬,在奴才眼中正好取一个新生的吉利,主子千万别嫌弃。”


    “好,这话说得好。”


    “何玉柱,去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把最好的挑出来送到乾清宫去,就说儿臣这儿得了好些孝敬,送给皇阿玛也尝尝味儿。”


    “太子爷,来之前都是按着两份准备好了的,送去乾清宫的都是最好的。”


    “那就再从孤这儿分一半出来一起送过去,尤其是今年新收的荞麦和苞米,要跟梁九功说清楚,他知道怎么跟皇阿玛说。”


    毓庆宫得了喜讯,胤礽一来是高兴,二来又担心乾清宫那边不会和自己一样这么高兴。毕竟康熙那点儿不好说出口的小心思,胤礽早已经猜到了。现在把东西送过去,也是想探一探乾清宫的意思。


    “你是个实在人,也是个聪明人,有些话孤就不跟你绕弯子。太子妃能怀上这是好事,但是你说皇阿玛会不会因此就暂缓让老大他们出宫的事。”


    皇上亲近太子,其他儿子就能各自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分封出宫之后再是能当差办事,但总归是离宫里和皇上更远了一步。


    但现在太子妃有孕,皇上还能不能像之前这般亲近太子,还是说又要像当年那样忌惮敲打,甚至顺势把大阿哥和后面年纪渐长的皇子都留在宫里,让他们在各自母族的支持下跟太子制衡,这就不好说了。


    “不会。”毓朗先说了一句不会,随即沉吟良久又坚定地摇摇头接了一句:“太子爷您才是天命所归,这次的势在您这边,万岁爷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怎么说?”


    “去年征噶尔丹回京,回京之后封赏大典之前,奴才就隐约听说了大典上要给奴才封爵。奴才面上撑得住但心里早就高兴坏了,这种事要么一直压着不提,提了又已经传得人人皆知了,就不能再往回撤。”


    不出宫,对于胤禔来说说不定还能劝住,什么生儿子什么退一步,只要康熙又给他一点点暗示,暗示他还是有机会的,他肯定会愿意顺势留在宫里。


    但其他阿哥呢,眼下三阿哥四阿哥可都老老实实的,更不要提后面的五阿哥七阿哥他们了,胤礽这个太子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想要来挑衅这个哥哥的地位。


    那么对于他们而言,封爵位出宫建府日后谋个实差在宫外当贝勒当王爷,这才是最务实也最好的一条路。


    现在眼看着爵位都要赏下来又突然不给了?他们嘴上肯定什么也不会说,但是心里会怎么想实在不难猜。


    太子该防备底下这些弟弟们长成了对自己构成威胁,难道皇上就不提防吗?


    要给的爵位不给到位,那渐渐长大又被困在宫里的皇阿哥们到底是会继续听从皇上的摆布,给几块肉骨头就当狗去咬太子去咬大阿哥再互相咬,还是干脆提前投票跟随下一任皇帝胤礽,说不定贝勒变郡王,郡王变亲王呢?


    毓朗要去工部为营缮司郎中还没坐实,就已经有人绕着弯子来问,皇子们的府邸各自建在何处大概多大的地儿,怎么安排工匠先建谁的后建谁的。


    人心已经被调动起来,想要再把儿子们收拢回来关在上书房天天上课读书,即便那是康熙,即便他手腕硬得能吓死人,这事也不可能了。


    所以这就是势这就是命,在这几年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胤礽到鸡崽子一样今儿捧着明儿敲打之后,终于有一次站在了他这边。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胤礽缓缓、缓缓呼出一口气,自己给自己把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把何玉柱又给叫了进来。


    “这些日子注意着,不要让外面传出什么皇太孙之类的话。毓庆宫里该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但是要统一口径,是孤和太子妃终于盼来了孩子高兴,其余的话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能传出去的更加不要传,可明白这个意思?”


    “主子放心,奴才明白。”


    不光何玉柱明白,石琼华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了。至少昨天只有太后给了赏赐,乾清宫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贺喜娘娘得偿所愿,这回可算好了。”


    “昨天下午我这边可热闹了,额娘带着几个嫂子进宫来看我,太后还专门赐了一桌席面留她们陪我吃饭。就是可惜你没来,我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跟谁去说。”


    “我幸好没来,娘娘跟夫人说贴心话我戳在旁边全听了去像什么话。”


    要说这太子妃也是真的不好当,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儿,可石琼华的额娘哪怕也是宗室女,但进宫来该是奴才还是奴才。


    在宫外该是姻亲,放在宫里连吃一顿饭都成了赏赐,这其中到底多少是满心的荣耀多少是无可奈何,或许也只有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哪有什么贴心话,还不是就是那些翻来覆去的老话。早早的生一个阿哥,到时候我在毓庆宫的位置就稳了。”


    “生不生阿哥也得生出来了才知道,这会儿操心什么。娘娘别想那么多,只要能生,生的是自己的孩子就好,管他是阿哥还是格格呢。”


    沈婉晴正站在窗边用宫女刚拿过来的天蓝色瓷瓶插花,听到石琼华这么说手里的动作也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干自己手里的活儿。


    这种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石琼华非但不怪罪,反而起身走到沈婉晴身边,笑得开怀看她插花。


    沈婉晴在这上面是外行,一枝花换来换去挑不出来合心意的,石琼华明知道她是在胡闹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是啊,我也觉得只要是我的孩子就好。”


    “不过要是能先生个阿哥就最好了。”


    石琼华看不过眼,从沈婉晴拿着来回比划的三朵花里挑出来一支插到花瓶里,“我就说只能找你来陪我说话,说两句我心里就舒服了。”


    太子和太子妃默契地把石琼华怀孕控制在‘年轻的夫妻得了孩子’的喜悦中,绝口不提‘皇太孙’‘太子嫡子’这样可能会引起乾清宫不悦的话。


    不过可能毓朗说的势和运真的就有这么神奇,太子妃八月初诊出喜脉,十月已经连着生了四个格格的大福晋被诊出喜脉。


    然后紧接着是十一月三阿哥胤祉的嫡福晋董鄂氏怀上了,腊月里五阿哥胤祺后院侍妾刘氏怀上了,七阿哥后院侍妾那拉氏也怀上了,再加上四阿哥胤禛今年刚生的二格格,皇子们像是被使命召唤一般开始开枝散叶。


    只有太子和太子妃怀上的时候毓庆宫或许很显眼,现在大家都陆陆续续要给万岁爷添孙子了,本来还有些惆怅的康熙也彻底躺平升不起半点波澜。


    能咋办嘛,就是到这个岁数了,就是要当玛法了,还能挨个把儿子们都收拾了啊!


    第115章


    有了孩子以后, 时间会过得特别快,这句话沈婉晴说过不止一次。有时候她自己都说得烦了,但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感慨。


    康熙三十五年, 正月二十二赫舍里家给佟佳氏办了六十寿宴,因着毓朗和沈婉晴现在的地位和身份, 赫舍里家的亲戚故交能来的都来了。


    不仅如此, 便是跟沈家走得近的人家,石家、和一些好像能跟沈婉晴扯上关系,但其实没见过也不认识的人也都上门来给老太太贺寿。


    “房良, 房良你来。”


    “大奶奶, 您吩咐。”


    “赶紧让老乌再去开一个礼簿,把账房里的老老张给弄来, 让他坐镇新的礼簿。”


    “新的礼簿专门记那些只送帖子和贺礼不留下吃饭的, 找两个机灵点儿的在一旁看着。


    收的贺礼单独分开放,对人也客气点儿, 别因为没咱们府上的请帖就瞧不起人。万一哪天大爷用得上人家, 这也未可知。”


    “诶,我这就过去。”


    “费嬷嬷, 前面的事你别管了, 去厨房守着,今天来的人可比我们子预想的多, 吩咐采买上的人现在就出去再弄一批菜肉回来。”


    “大奶奶放心, 早上看着情况不对, 奴才就已经吩咐人先送了一批过来,不够后面还有。”


    “厨房的东西是要入口的,必须看管好了。等会儿甭管谁去找你你都别应,明白了?”


    “明白了, 奴才这就过去。”


    随着从老大到老七大家一起开花繁育,整个京城都跟着小小的热闹了一番。


    明明这事跟每天睁眼想法子赚钱养家的老百姓没关系,但大家说起来也还是觉得这是一件喜庆的事儿,老皇家人丁兴旺,说不定来年也能是个丰年。


    又有人说这都是万岁爷立太子立得好,顺应天意正统早早的把嫡子立为储君。这次开花结果就是毓庆宫里的太子妃娘娘先怀上,其他皇阿哥才跟上的,可见国本稳定的重要性,那可真是太重要了。


    因为这事胤禔气得不轻,他身为庶出的皇长子是对嫡庶之分最敏感的,要是自己是嫡子该多好,亦或是自己不是长子也可以啊。不占了这个‘长’的名分,他也就生不出这么多看似有希望其实很遥远的心思来。


    要知道大福晋康熙二十六年就嫁给他了,这都康熙三十五年了,将近十年胤禔没让后院的侍妾格格怀上孩子,只摽着劲儿非要跟大福晋生个嫡长子出来,明眼人一看就都懂了。


    连着生了四个格格,大福晋都怕了。近两年一直跟胤禔暗示她不在意长子是不是她生出来的,那些侍妾格格能生就生,生出来了阿哥她愿意抱到自己跟前养着,保证不为了这事为难他或者是后院的侍妾。


    谁知胤禔对这事只装作耳旁风,每夜依旧只宿在伊尔根觉罗氏房中。如今好不容易又怀上了,还没等他多高兴几天京城就流传出这种传言来。


    一大半说是万岁爷恩泽深重,一小半说是太子立得好天下太平,反正就是没他这个大阿哥什么事。


    再加上噶尔丹被活捉回京之后,整个西北和准噶尔部、漠北的情况都在乱中向好。


    尤其互市一开,往西北去的商队马队就比以往更多了,商人一多往来就多,赚钱的机会自然也跟着变多,没有人生来喜欢打仗,只要利益给得足够多,什么问题都能谈。


    再加上石文炳去年率领西路大军立了战功,朝堂之上依附石家的官员隐隐约约也在变多。


    石文炳先后在江南和福州为将,这两地的官员即便明面上和私底下都暂且跟石家没有往来,但心里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归属感。


    人人都抱着一种‘这会儿还不到时候,等太子继位登基以后咱们跟石将军有老交情,到时候再怎么怎么着也不迟’的心思。


    这种情况很微妙,原本不是站皇上就是站太子的局面,就因为多了一个眼下是天子近臣,以后是太子老丈人的石文炳,历史上那种非此即彼,太子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臣子各自拥护其他皇子各找出路的情况,至少此时此刻还没有苗头。


    去年索额图跟着康熙出征噶尔丹,被分在中路主管后勤粮草,没出什么篓子也没有多露脸。后来封赏大典被随大流赏赐了金银,就再无其他封赏。


    儿子格尔芬担任散佚大臣,阿尔吉善担任礼部侍郎,都是寻常人奋斗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爬到的高位,但是对于他们的身份而言又好似有些名大于实。


    散佚大臣上面还有内大臣和领侍卫内大臣,万岁爷跟前做决断的事还轮不到格尔芬。


    礼部侍郎挺忙,阿尔吉善忙的大多是礼仪仪仗之事,再有便是皇上亲自把皇陵那边有关礼部的日常事务拨给了他,听着很重要,但到底重要不重要就不用多说了。


    整个索额图一脉眼下就是从外看花团锦簇,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索中堂。但只要有心人往里看仔细,就能看出来其外强中干之势。


    因为索额图这样,明珠这把用来制衡索额图的刀自然低调下来。朝堂之上看上去还是两派相争,石文炳带着中间派两边劝架,但胤禔已经能明显感受到明珠对自己的态度在转变。


    以前都是明珠想干什么事,就把胤禔往前面拱。现在是胤禔想要干点什么事,都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差人去找明珠。


    就这还三次里总有一两次见不着人,一问就是病了。胤禔这要是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就真成傻子了。


    宫里是彻底待不下去了,胤禔横下心又连着往御前去了两次。他不说爵位的事,只闷头跟康熙说自己一大家子人在乾东五所住不开。


    甚至连自己的府邸位置都看好了,出宫往西没多远有个前朝的旧王府,破是破了点儿但胜在地方大,正好全拆了重建什么都能按着他的心意来。


    别人说女儿大了留不住,轮到康熙儿子大了也留不住。


    年前康熙把四公主册封为和硕恪靖公主,赐婚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


    敦多布多尔济为土谢图汗部的郡王,土谢图汗部又是喀尔喀蒙古地盘最大势力最强的部落,整个喀尔喀又跟准噶尔是世代的敌人,噶尔丹曾多次带人入侵喀尔喀,两边结仇很深。


    但喀尔喀归附朝廷的时间也不长,为了稳固漠北拉拢喀尔喀蒙古,防范更北边的准噶尔和沙俄,才促成眼下这一桩联姻。


    把四公主册封赐婚之后,过完年皇子们也紧跟着批发了一轮爵位。大阿哥胤禔封直郡王,三阿哥胤祉封诚郡王,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皆为贝勒。


    因为没有第三次征噶尔丹,且第二次征伐噶尔丹的时间也往前推了两年,这就导致前年虚岁才十四的未来八爷胤禩没赶上这次出征,被留在京城了。


    慢了一步就步步都被落下了,本该在这一轮封爵贝勒的胤禩跟胤禟胤俄一起分成了一波儿,成了紫禁城的留守阿哥,继续在上书房读书。


    两个郡王府三个贝勒府,府邸的选址都在东西内城,选址的事礼部和内务府早就内定下来,只等阿哥们的爵位册封到位就对外公布。


    公布之后就可以开始筹备测绘、定风水朝向,具体绘制府邸方位明细,把图画好交由万岁爷看过就能开始动工。


    现在图纸还没定下来,就已经有很多人盯到采办和工匠,这两样最耗功夫又最花钱的两个大头上了。


    胤礽这次没闲着,兄弟们跟着出征个个都得了爵位,自己身为监国太子的确没什么好封赏的,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给啊。


    以前到了这种要安排人的时候,胤礽第一反应是把索额图和凌普等人召集到毓庆宫来商量,看看能怎么把想安插的人安排下去。


    现在学乖了,谁也不商量闷头就往乾清宫去,进门就朝着康熙这个亲阿玛手一伸手心朝上意思简单明了:阿玛,要人,要官,你给不给。


    自己这个太子老实,压根不想跟您这个当皇阿玛的提前争夺江山,什么吏部户部我不碰,我就把一个毓朗往工部放,我去干点儿实事去看看这江山最下边什么样儿、怎么料理摆布这总可以。


    “就这么舍不得毓朗那小子闲着?”


    “一个正黄旗的参领他当着太闲,他办事周全心性又稳得住,儿臣想让他去做些实事。”


    “这可是个肥差,就不怕他被底下那些人养肥了胃口?”


    “再肥也不过如此,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儿子正好也能顺势换了他。”


    这几年胤礽在慢慢疏远索额图,朝堂之事也是多听少看,前些年那种刚搬到毓庆宫,太子出阁听政之后羽翼渐丰翅膀硬了的感觉渐渐收敛得只剩了一丝,一丝康熙仔细观瞧才能看出来的野心。


    一个河豚一般,真的什么都不求都不想的太子,还是一个有能力有野心,但是愿意主动顺服主动摆出臣服姿态的太子,康熙作为帝王和阿玛当然更喜欢后者。


    所以哪怕他清楚胤礽是要以毓朗为突破口,拉拢中下层的官员,以工部多做具体事务且不参与具体决策的性质,把目光更加深入地往民间和京城之外的地方去看去摸索,也还是点头答应了胤礽所求之事。


    补授毓朗为公布营缮清吏司郎中的谕旨已经发下来,毓朗也已经往工部去了两趟。


    没干什么正经事,第一天先跟手底下的员外郎和主事吃了顿饭,看了看以后自己办公的小院子。


    顺道确定了一下,一个员外郎是上一任郎中留下来的亲信,另一个员外郎是原本很想补位上来的郎中预备役,两个主事呵呵乐乐圆滑世故还摸不清路数,但后面肯定还站着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隔了两天再去,前任郎中留下的痕迹就基本看不见了。


    郎中之下通常配有二十来个书吏,毓朗第二次去工部员外郎挑选了两个在工部待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书吏当值守在毓朗办公的小院子里,负责协助新上任的毓大人熟悉公务。


    对此毓朗什么也没说,而是把在太子明确要他担任工部郎中之后,就提前招揽的两个师爷给留下了。


    有什么事你们互相交流沟通,自己私人请的师爷可以把杂乱的信息和事务先梳理一遍,然后再分门别类递交到自己跟前来。


    最重要的事就两件,一个工匠和工部的画工算手要把图纸画出来,就势必要进宫多次跟郡王贝勒们交流,他们没这个资格,这是起码得员外郎或是毓朗来跟进。


    二是物料采买得提上日程了,很多木材瓷器陈设都得派人去南边采办,这其中桩桩件件都要跟内务府和江南织造做沟通。然后这些支出都得银子,另一边跟户部的关系也要搞好,要不然人家随便卡你一下,就能让人难受的厉害。


    事情纷乱如麻,毓朗跳进这个坑里了才知道太子爷用起自己人来也挺心狠。但这些乱都在后面都在水下,最先铺面而来的还是明面上的花团锦簇、高朋满座。


    沈婉晴知道因为这个佟佳氏的寿宴来的人一定会很多,但还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


    很多人关系不够近的,甚至是压根登不了这个门的,都是留下一个拜帖和寿礼人就走了,不过一个早上的功夫门房就已经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轮贺礼去库房,要不然门房都要装不下了。


    “大奶奶,索大人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阿尔吉善和侍郎夫人,大爷让您去前院迎一迎。”


    沈婉晴刚把厨房和礼簿上的事吩咐好,准备去正院看看佟佳氏。


    今儿一早一等公府的瓜尔佳氏就带着几个儿媳妇过来了,石家爱新觉罗氏没来,来的是太子妃的两个嫂子,为此正院里现在挤了一堆官眷,奔着谁去的都有,都他娘的快要乱成一锅粥了。


    人才刚转身,就被从前院匆匆而来的乌尔衮给喊住了。一听他说的这话简直眼前一黑,索额图这人真是不会挑时候,您老这么大个儿肱股之臣要傲气就一直傲下去,干嘛这个时候突然下凡!


    “只有侍郎夫人吗?”


    “对,听说大夫人近日染了风寒不便出门。”


    阿尔吉善在他们家行二,名字绕口外人就多叫他善二爷。名字是个好名字,就是为人着实不怎么善。


    沈婉晴还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去走访佐领下的穷困人家,其中生了仁义道德的那家老二,就是被阿尔吉善的马踩断了腿。


    后来毓朗给了银子,双仁也基本把断腿给养好了。骑兵当不了,如今就在毓朗管辖的马场里养马驯马。


    生来瘸腿的四德子也被沈婉晴安排到铺子里的柜上学算账,今儿这日子他还来了呢,就帮着账房和门房来回跑腿,乌尔衮过来回禀阿尔吉善上门来贺寿的时候,正好碰上他过来跟沈婉晴回话。


    听见阿尔吉善这个名字四德子拄拐的手都哆嗦了一下,随即便站到一旁安静等着,等乌尔衮把事情说完才上前。


    “大奶奶,门房上老章让我来跟奶奶您说,有些人送的礼重量不对,让我来问问这些贺礼能不能收。”


    “能收,寿礼上附了帖子的一律能收,没附帖子的就往门外的箩筐里扔,今儿是老太太大寿的日子,只要是客人们真心给老太太贺寿,什么礼都能收。”


    当然能收,前一天太子妃石氏已经借老太太的大寿的由头赏了些东西下来,东西不怎么金贵但就是一个讯号,一个赫舍里家能大操大办的信号。或者说就是要办得漂亮办得大气,太子和太子妃才满意。


    至于这些夹带了东西的寿礼,等过后再挑一挑就行了。该收的收下,不该收的日后找个由头把他们送的东西换个外壳再原样送回去,自家和毓朗是个什么态度大家就都明白了。


    “诶,既然索中堂来了,你这会儿就别去门房上了,去账房帮忙吧。等会儿账房也有席面送过去,今儿可别亏了自己的肚子啊。”


    “大奶奶放心,我一个瘸子哪能往索大人跟前凑。”


    “你别说这样的气话,有些事势比人强这没错,但总有一天人能压得住势也未可知。”


    四德子本来也没想干嘛,见沈婉晴还有耐心跟自己说这些,更加狠狠点了点头。


    “大奶奶,今儿是索大人主动上门给老太太贺寿,到底势在哪一边我看得明白,您真的不用担心我胡来,我哥断腿的事现在再怎么闹都是小事,得等到以后,以后说不定才能变成大事。”


    四德子明白,沈婉晴自然也明白。摆摆手放他去账房忙他的,随即转过身来深深吸了口气,换上周全殷勤的笑脸,这才风风火火去前院把阿尔吉善的妻子富察氏给迎进门来。


    富察氏跟沈婉晴不熟,但是跟瓜尔佳氏和她带来的儿媳妇却是打了不少年交道,到了正院之后倒也不尴尬没话说。


    索额图今日过来不为生事,说得好听是给佟佳氏这长辈贺寿,说白了就是来跟毓朗低头的。


    他已经能看到自己手中的权柄和太子爷的宠信在慢慢流失,送女儿进宫的打算也落了空,听说平妃娘娘从过年起就一直在生病也没见好,要是平妃再出事,赫舍里家元后这一支,在御前的体面可越来越少了。


    格尔芬和阿尔吉善看着官职不低,可跟毓朗一比谁更值钱索额图都不想说。本来格尔芬今日也要来,但昨晚突然说受了风寒病了出不了门,这才只有阿尔吉善夫妻俩跟着索额图过来了。


    格尔芬还低不下这个头,觉得毓朗一个落魄旁支,不过有了太子的宠信就短短几年时间窜出了头,得了这么大的体面。


    阿尔吉善虽蛮横却对这种事向来看得清楚,当年自己阿玛不也是得了万岁爷的宠信才得了这么大一场荣华,他能别人怎么就不能。


    所以现在只要索额图能放得下这个身段,他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寿宴开席,他比谁都放得开,不光拉着毓朗连喝了好几杯,还以赫舍里自家人自居,凑到佟佳氏跟前说了不少吉祥话。


    等到寿宴散后,毓朗是被常顺和长禄扛着回的东小院。东小院里沈婉晴先回来,歪在暖榻上累得手指头也不想动。


    见毓朗回来也只是挪了挪屁股让出半边榻来,好让他能躺下。这会儿两人都满身酒气,谁也不用嫌弃谁。


    “毅安呢。”


    “在他姑姑那儿,我今天哪用空管他啊。”


    “富察氏跟你说什么没有。”


    “说了,问我知不知道这次内务府和工部派去南边采买的人打算用谁,她想把她的娘家弟弟塞进来。”


    “这事你别管,事关好几个阿哥,索额图不能沾手。”


    “我傻啊,我能不知道?”


    “大奶奶不傻,傻的是我。这么个棘手差事都接下来了,真是信了太子的邪了,哎呀头疼啊。”


    毓朗半真半假抱着脑袋钻进沈婉晴怀里哼唧,哼着哼着两人就这么滚作一团睡了过去,直到夕阳西下只剩一抹余辉时,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第116章


    做工程, 从古至今都是水极深的行当。


    后世深归深至少行业规范摆在那儿了,该怎么着好歹有个框架往里套,只要别做得太过分, 即便是管理层不是资深的行内人,也走不了大样子。


    但眼下不不同, 现在所有行当的工匠都是讲究师徒制,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是众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而很多东西只要藏着掖着就容易被做手脚,更容易被人糊弄。


    之前庄明光是学一个熏制腊味的手艺就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多趟。先是请了师傅, 后又正式摆酒拜了师父, 说定了从今往后每年三节两寿他这个当徒弟的要给师父孝敬,师父老了他也要给一份养老银。


    就这样了人家还是跟他留了一手, 庄明那样的老实人实在受不了, 直接拿银子摆在老头儿跟前,一锭银一锭银往上摞, 摞得当师父的实在没胆子再摇头, 才把最关键的技艺从他师父那儿给买过来。


    六部中大部分时候以吏部为首,掌握官员升迁调动的生杀大权, 吏部尚书和侍郎这些年全都是康熙的亲信, 从未旁落到外人手里


    工部一向以实干为主决策为辅,说白了就是事情大多归工部执行, 但真正的决策权大多数时候并不在工部手里。


    这么一来工部就是六部里的老末, 当差办事油水虽大但很难进入决策核心圈子。


    太子只有把毓朗放在这么一个位置上, 康熙才能放心,毓朗只有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坐好坐稳,往后太子才能除了宠信之外,放心把更多更重要的事交给他去办。


    这差事不好办, 人家祖祖辈辈这么传下来,不会因为你是太子亲信就什么都告诉你,那些匠人哪怕是皇上都照样糊弄,你一个新上任的工部郎中又算个什么。


    毓朗没办法一气儿砸了他们的锅,非要他们把所有施工流程都透明化,既然工艺和技术不透明,就只能在规章制度上一再缩紧。


    为此,来到这个世界好几年,一直坚持尽量跟毓朗双线干活处事,从来不过分插手他在外面事情的沈婉晴,终于第一次跟他聊起了工期怎么分配安排的事。


    我不管你用的什么秘方用的什么秘笈,总之我吩咐下去的差事由面到线再到点,必须全部细细拆分。


    工部的工匠就这么多,即便去年年底又招了一批过来,但一起施工肯定来不及。只能把每一道工序拆分开交叉作业,谁拖延了工期谁负责,才有可能在一年的限期里把两个郡王府三个贝勒府施工收尾。


    至于怎么从面到点再到线,沈婉晴找人弄来了比整面墙都小不了多少超大尺寸羊皮纸挂在墙上,以做施工进度表的形式把今年大概要做的事情,具体负责人和时间线都列出来。


    然后剩下的就都是毓朗的事了,按照这个逻辑思维把任务分派下去,不但能把责任细分,还能在做施工表的过程中把本来不熟悉的下属、书吏、工匠初步熟悉一遍。


    总之说到底就是要把事情做在前面,才能把控全局。老被事情追着跑,以往没有具体工作任务的时候可以,但现在是实打实的办事要出成绩,就不能再那么着了。


    沈婉晴做好的工作表挂在小院子里,毓朗整整在那件屋子里待了一整天没出来。


    以前他就知道沈婉晴是个雷厉风行,对权力有野望更有能力的人。但毕竟他这几年不是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毓庆宫当差,就是任参领管旗务,天天早出晚归只有晚上和清晨在家里。


    沈婉晴再忙也早上也就那样,总要踏实安心把早饭吃了把毅安安排好了,才会让家里家外的婆子、管事挨个来东小院汇报工作。


    有时候毓朗也能碰上,但碰上了也只是看个热闹,他全权把家务事交给沈婉晴,说不多问就肯定不多问。


    直到如今沈婉晴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实化体现在纸上,毓朗才真正意义上弄清楚这几年沈婉晴做了多少事情。


    那天夜里,毓大人带着一丝凉意从小院子回来,哼哼唧唧钻进沈婉晴的被窝里,成亲后就一直走干柴烈火路线,每次交公粮都恨不得做个天昏地暗情天恨海的人,第一次那么缱绻温柔小心翼翼。


    弄得沈婉晴都有些不习惯,长腿卷着被子往毓朗身上缠,玲珑秀气的足跟连连蹬在他身上催促,催得毓大人差点儿岔了气儿,才恢复以往的节奏和频率。


    沈婉晴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转过天来并没有对毓朗的柔情似水买账。快别跟她来这套,自己要什么自己清楚得很,真想要在他跟前把自己的辛劳摊开来给他看,且不用等到这个时候。


    再说,这种感动偶尔来这么一两回就够了,老把辛苦挂嘴上用不了多久这个辛苦就不值钱了。


    人啊,别管他嘴上怎么说,归根究底还是最喜欢最向往那种永远漂亮矜贵永远不显露短板,永远看上去能举重若轻处理任何事情的人,这样才永远稀罕,永远能吊着他的心牵挂在自己身上。


    沈婉晴像最最矜贵的猫儿,她越是这样毓朗就越是喜欢。越是有这么个喜欢的人儿搁在心里,干起活儿来自然也越是有冲劲儿。


    出了正月,毓朗就大撒手地把旗务分派给了自己手底下的副将,自己则带着几个师爷一头扎进工部衙门,开始跟几个王爷贝勒的府邸死磕。


    万岁爷给工部定下的工期拢共一年,最迟明年开春这些王爷贝勒就得从宫里搬出去。


    几个王府贝勒府要在一年之内全部建成,这里面就得保证每一个环节都不拖沓,只要有一处耽误了时间,毓朗这个差事就完不成。


    首当其冲就是必须把图纸给定下来。


    所有府邸宅院的施工流程都是先出图纸,按照这个图纸联合算房和工匠把大概所需的木料、石料、砖瓦、草木一一定下来,然后去信给外面的采购人员,让他们往回送东西。


    流程跟后世大差不差,图纸的精确度甚至比后世还要细致。不光有平面图、立面图和内部结构的细节图,甚至工部还能给做烫样。用纸张、木条等做出可拆卸的建筑模型,一来给主子看方便,二来工匠也可按照模型来施工。


    但那是整体图纸,再往细节处抠大家的思维就多是过得去就行了。先开工干着,有什么要增减的,或是主子临时有了什么新想法可以随时提了再改。


    沈婉晴则一再叮嘱毓朗,一定要死死盯住了图纸不松口,宁愿这头一个月繁琐些,哪怕因为定图纸的事去那些王爷贝勒跟前找挨骂,也得提前把图纸的细节和范围全部定下来。


    就跟后世做项目必定先让设计院出图纸一样,设计阶段随便怎么改怎么骂,但兹要是图纸定下来呈交到工部尚书和万岁爷跟前审批过了,就再不能大改了。


    要改也可以,就跟后世做项目签证单一样,要改什么先跟内务府说,内务府知道了再跟工部交涉,交涉完成了最后呈报到皇上那儿去。


    你们这些王爷贝勒不怕麻烦尽管这么弄,底下的奴才顶多返工浪费时间,到时候万岁爷被你们这些儿子弄烦了,到底谁挨骂吃瓜落谁心里清楚。


    起初一两次看图纸的时候几个皇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两个都是那种无可无不可‘你们先干着呗’的态度。


    直到毓朗一再把图纸细化,又把所有用得最多的石料木料砖瓦等材料的样式和料子,整理成册送到他们跟前让他们提前选定,这些个王爷贝勒才反应过来。


    毓朗的意思是在让他们提前做决定,定好了就别改,别耽误他的差事和工期。


    对此诚郡王胤祉最无所谓,早点定就早点定,他转头就泡到书房里洋洋洒洒给反过头来给毓朗除了好些图纸和样式。


    你毓大人说的能提要求能改,那自然是我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至于怎么改合适那是你们工部要去操心的事。


    五贝勒经过几年上书房的进修,汉学汉语和汉字的水平已经进步到能看明白图纸上的各种标注,不过要他再在这个基础上加以改进,就多少有点难为五贝勒了。


    好在五贝勒只是汉文不好性情憨厚不是真的愚笨,自己不会有人会啊。毓朗拿到他跟前的图纸转头就被他全打包送到七贝勒胤祐院子里,老七是个细心的人,这事交给他来办肯定没错。


    自那年被毓朗从马上救下来,七阿哥和毓朗之间就没有断了往来,逢年过节从宫里送到赫舍里家的赏赐总有七阿哥给的一份。


    东西不多且从不借宫外戴佳一族之手,送的东西要么是文房四宝要么是各式刀剑,总之是那么个意思,又绝对不会让身为太子党的毓朗为难。


    胤祐的母妃戴佳氏如今仍在庶妃的位置上,从份例上看是嫔的待遇,但因为没有正式册封,后宫还是多以戴佳庶妃来称呼她。


    当年胤祐出生就带着腿疾,从那以后戴佳氏就一直居住在储秀宫配殿,哪怕胤祐都已经被册封成贝勒了,看皇上那意思也没打算让戴佳氏挪一挪份位。


    好在胤祐是个极要强的人,那次从马上摔下来非但没把小阿哥的胆子吓破,反而让他升起了一股劲非要较劲儿的心


    几年下来虽比不得胤禔胤礽这么武艺出色,在一群皇子中间绝对也不是吊尾车的。


    前年跟着中路大军出征,虽没有正式上阵杀敌,但因为戴佳一族为镶黄旗人,他自然被分领镶黄旗护卫在御前,后勤与护卫的调度料理得十分拿手,就连康熙都曾专门夸赞过这个儿子,是一个心中有丘壑眼里有大局之人。


    两个贝勒府的施工图纸拿给他,他把图纸留下,先用三天时间自己仔细过了一遍,随后有把他五哥叫到跟前一起商量。


    商量好了再把胤祺府邸的图纸分出来,先后送到太后和宜妃宫里去,让太后和宜妃都看过确定没什么要嘱咐的了,才又把毓朗叫到宫里来,把要增减之处跟他和毓朗带进宫的主事、书吏交代清楚,就没什么大事了。


    为此毓朗回家还跟沈婉晴感慨了一番,要是几个皇子都像七阿哥这样好说话就好了。


    沈婉晴则笑笑没说话,胤祐身有腿疾,胤祺起初是皇上送去太后宫里的小玩意儿。


    两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在宫里是边缘人,边缘人有边缘人的活法,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少给别人添麻烦,即便他们是主子别人是奴才,也是一样的。


    四爷则更有意思,他对于工部出的图纸很感兴趣,他要改的地方不多,或者说他给图纸增加的地方还不如删减的地方多。


    人家的想法是你们的审美爷都看不上,你们只管给爷搭个架子出来,府里得给我留白,得给我足够的发挥空间,等出宫以后我得自己一砖一瓦添上去。


    其次他更感兴趣的是毓朗对于整个工期的把握和工匠、材料的采购流程,这位爷从骨子里就对贪墨有本能的排斥。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毓朗谁负责四贝勒府的材料供应,这里面除了工部、内务府和其下的江南织造站、景德镇官窑等,还有没有别人参与进来,这些木料石料运到京城要倒几次手,虚费的银钱又有多少。


    对此毓朗一概不答,他是工部郎中不是户部郎中,再说眼下不过还在筹备阶段,等材料进场只要东西不以次充好,毓朗眼下是没有打算在这上面较真儿的。


    毕竟内务府有凌普,江南织造和南边各处官员中说不清有多少石文炳的门生旧故,这都是自己人,难道自己还要枪口向内先把这些人给收拾干净了不成?


    还有那些套了个壳儿就能来包揽某种石料木料采购的商人,他们身后站着的有可能就是这几个王爷贝勒的奴才,亦有可能是跟皇子母族沾亲带故的人,这些人毓朗还能一个个的都揪出来?


    且不说儿子贪老子的算不上贪,就是贪了也很有可能是左口袋进右口袋,这事毓朗疯了才去计较。


    说白了太子能这么光明正大把自己的心腹弄来给这些兄弟们修府邸,兄弟们还都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说,这里面的利益交换和互相妥协,都是早就默认了的。


    年轻的四爷今年虚岁才十九,离康熙说他喜怒不定还没几年,还没正式入朝当差的小四爷心性耐心都还没忍到家。


    但好在本性里的心思深沉和周全还是在线的,见毓朗几次三番笑而不答或是敷衍含混过去,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事不该自己过问,或者说是现在的自己不能过问。


    当即便调转了话题不再问这一茬,隔天又亲自往太子宫里去了一趟,跟太子解释他的本意不是质疑毓朗主管此事有什么问题。


    胤礽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眼神坚定中还带着几分疑惑的弟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胤禛这人务实沉稳,虽脾气急躁了一些却又不得不说他是个护短重情的真性情。这样的性子被孝懿皇后养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好,但孝懿皇后死后重新回到永和宫之后,可就没人惯着他了。


    这次他率先戳破窗户纸去问毓朗,给他们造府邸有没有人贪墨的潜台词,其实是德妃这个亲母妃没有下场替胤禛这个儿子捞一把,他压根不知道背后这些利益交换。


    胤禛虽然已经成亲娶了福晋,但不管是福晋的家世还是他自己的年龄所限制,他都比不过胤禔和胤祉手底下能用的人多。


    下面老五有太后和宜妃这个亲额娘给他操心,即便是最不显眼的老七,戴佳氏一族也对他尽心尽力。


    戴佳庶妃的堂兄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戴佳一族也因为他当差得力从镶黄旗包衣抬起至镶黄旗,七贝勒府的事有他看着,胤祐大可以放心。


    这么一来,反倒是胤禛这个曾养在孝懿皇后跟前多年的四阿哥不上不下成了尴尬人。胤礽不明白德妃这么偏心十四是为什么,这事眼下也轮不到他来插嘴。


    他只能起身绕到胤禛身后,抬手在他肩膀上捏了捏,“出了宫好好当差,先把事情做明白再想别的,记住皇阿玛几年前告诫过你的话,等哪天这满朝的文武大臣都和兄弟都忘了喜怒不定这四个字,你才能成事。”


    “臣弟记住了,臣弟谢太子爷点拨。”胤禛起身冲胤礽跪地行礼,他明白这次是自己太莽撞,要是毓朗起了私心要告状,亦或是太子对自己起了误会之心,那就不是自己能说得清的了。


    这些皇子或主动或被动都被搞定了,唯一死活搞不定的只有胤禔。从当年自己抢了他身边亲随侍卫的风头之后,胤禔对毓朗的态度就颇有些两相对垒不死不休的架势。


    这次只郡王府的图纸,更是只有毓朗想不到的地方,没有胤禔挑不出的刺。


    “大人,要不还是下官先进去,说不定今日直郡王没什么要修改之处,也就不用您出面了。”


    “来都来了,弄这个虚招子做什么。走吧,缩头伸头都是一刀,早点弄完早点儿回去,家里还一堆儿事呢。”


    这两天第一批运送木料进京的船要到通州,毓朗真是没工夫跟胤禔为了一点儿小事来回来去的掰扯。


    偏偏他是直郡王,他说了要是每次工部进宫来送图纸的人不是毓朗这个营缮司郎中,他肯定不见。


    见就见吧,毓朗也是被胤禔弄的没了脾气。谁知带着画师刚修改好的图纸进了乾东五所直郡王住的院落,就正好碰上胤禔一脸复杂往外走。


    “臣工部营缮司郎中毓朗,见过直郡王。”


    “起来吧。”


    “王爷,图纸改好了,您看看这些改动过的地方合不合您的心意。”


    “这事啊以后你就找大福晋去,爷没空搭理你。”


    胤禔神色复杂,绕着毓朗转了两圈,欲言又止的话不想说了又实在忍不住。


    “你倒是真得太子爷的喜欢,见不得你被我刁难,太子爷一杆子把我支到喀尔喀去了。”


    “臣给直郡王道喜,恪靖公主下嫁蒙古,王爷作为朝廷的代表和长兄给公主送亲,这可是好事啊。”


    “你少说这些废话,是不是好事我不知道啊。总之王府的事情你都找大福晋商量,大福晋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是我回来大福晋有什么不满意,你这个工部郎中可就做到头了。”


    原来恪靖公主要嫁去喀尔喀,按理说应该要有皇子送亲。本来康熙是想让老五老七走一趟,谁知胤礽去了一趟乾清宫,这么个除了耗时费力虚长脸面就没别的好处的差事,就落到胤禔头上了。


    第117章


    “大奶奶, 大爷。宝爷过来了,从侧门进的。”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说没说什么事。”


    “问了, 跟奴才连连摆手,说见了大爷和大奶奶再说。”


    “把人直接领进来, 去东厢书房那边等着。”


    工程佬, 赶工期的时候真能要命。以前毓朗整天除了进宫当差,就是陪在太子身边出出主意耍耍嘴皮子,就这样毓朗心里还觉得自己老辛苦老操心了。


    现在守着几个王府贝勒府, 要负责的事情从虚无缥缈的几句话落地到了实处, 看着工匠依照图纸把旧宅邸拆了重新打地基,那种从无到有从旧到新的一点点变化, 看在眼里让人欣喜也累得人够呛。


    毓朗从刚成亲那会儿的‘外面的事爷们说了算, 大奶奶管好家里就行’一点点转变成‘什么事好不好的还是跟霁云说说吧,说不定她有什么主意’。


    再到现在的‘说, 必须得说, 大奶奶不点头这事我不安心’是一个自然且流畅的过程,就连两人的书房也渐渐的多了对方的东西, 谁也没觉得不对。


    包括此时从外院进东小院来回话的常顺, 也不觉得这么晚了工部衙门里的事大奶奶跟着起来有什么不对,即便是要见宝山这个外男。


    宝山, 富昌家的长孙。富昌, 毓朗佐领下的领催头头。富昌一家子在佐领下当领催有些年头了, 本来已经盘算好了过几年就让宝山顶替自己。


    谁知道毓朗这几年芝麻开花节节高,眼看着就从连旗务都不怎么熟悉的佐领升到了现在的位置。


    原本隔三差五就念叨要给长孙腾位置的富昌,现在老当益壮跟骁骑校梵谷一起把佐领下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以他的说法是佐领内的杂务毓朗不用操心, 他起码还能替毓朗干上十来年!


    宝山则被毓朗挑选带在身边,在正黄旗里谋了个笔帖式的官职。笔帖式品级微末,基本都是从九品到从八品之间,平时多负责参领下的文书工作。


    宝山为人稳重,对算数数字一道极为敏感。所以即便毓朗如今在工部任郎中,手下的员外郎、主事和那么多书吏足够他用,但真正要紧的事情他还是会交代宝山在暗地里看着,明暗两条线更加保险。


    这段时间图纸已经确定了,按照定下来的图纸算量也已经完成。毓朗得把算出来的量往工部侍郎和尚书跟前递交,然后再由他们往圣上跟前送。万岁爷点头了,才能回过头来拿着算出来的量去户部要银子。


    要钱,才是重中之重。这个环节有侍郎和内务府合起伙来去跟户部磨牙,毓朗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怎么安排、分配工匠上。


    几个府邸有些院落是拆了重建,有的是就在老房子的基础上翻新维修,先做哪个后做哪个,有些可以集中干活的木匠是不是单独弄个地方让他们干活,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得调派好,乱一点就全乱了。


    银子不可能一步到位,户部先拨下来一笔银子,毓朗就正好能拿着这笔银子开工。


    很多事就是前期扯皮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最多,只要把前面这些事情摆弄清楚了,后面的工期就很好开展了。


    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从南边运了两批木料、石料进京,整个京城都因为‘万岁爷要给儿子们分家建府’这件事热闹起来。


    别说正经替工部和内务府办事干活的官员和商人,就是那些嗅到赚钱商机,把食肆架到王府、贝勒府门口卖个饺子锅贴豆腐脑,甚至连摊子都没有,就挑个担子卖大碗茶的老百姓,都赚了不少银子。


    这两天又有一批木料要到码头,这一批木料大部分都是用在两个王府上,听说有十几根特别难得的金丝楠木,已经定好要用在直郡王府和诚郡王府正院正殿的核心金柱上,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万岁爷的恩典。


    除了工部的主事带着匠人守在码头等货到岸,毓朗也从自己的佐领下抽调了几个身手好的过去看着,就是怕有人趁机闹出什么乱子来。


    宝山是跟过去看货的,五个府邸要建起来花费颇巨,户部和工部各自有各自的帐,此外毓朗还让宝山立了一本私账。


    这本私帐要是不出事就只有自己、霁云和宝山知道,要是出了事好歹还是一条后路,说得难听些就是死,他也得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别着急,这个时候过来肯定不是小事,要么是来京城的船出了问题,要么是船上的货出了问题。”


    “大奶奶真会安慰人,不管是船还是货出了问题就肯定不是小事,就这还不着急啊。”


    “宝山不是个莽撞的,寻常事他自己看着办也就办了。真要是船沉了货没了,用不着他工部也该来砸门了。”


    所以,这种月黑风高夜能让宝山上门的事,肯定是码头的货出了事。而且肯定是别人暂时还没发现但是又大得他丝毫不敢拖延的事,沈婉晴其实已经猜到大概会是什么事了。


    这种事本来就不用着急,发生了就已经是既定的事实。重要的是后续怎么收场,或者说后续毓朗和太子打算选择用什么方式收场而已。


    “大爷,大奶奶。”


    “大爷,这一批到通州的船上面的木料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数量少了还是档次不够。”


    “量是对的,明面上料子也是对的,都是上好的楠木和松木。”


    宝山大半夜过来不是跟毓朗和沈婉晴逗闷子吊人胃口的,接过雪雁端来的茶水咕嘟咕嘟下肚,等着雪雁又出去了,便马上把今晚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毓朗让宝山记录私帐,宝山不光把账目一五一十记录下来,还让富昌从外城找了个做了大半辈子工匠的瞎眼老头来,带在身边专门上船清点从外面运来的各种料材。


    “老米眼睛不是全瞎,只是做不了精细活儿了。他砌了一辈子的宅子,砖石木料比他亲儿子还亲,各种木材石材甚至沙子泥土,只要过他的手和耳,他就能知道好坏。”


    今天的船是夜里到岸的,对于宝山来说上船上的磕磕绊绊,生怕一不小心再掉到河里去。对于老米来说却如同坦途,上船时甚至还在小声哼着小曲儿。


    宝山是毓朗的人,码头和工部户部的官员都知道,他带着人上船盯货没人觉得不对也没人在意。老米随意在船工之间穿梭,随即掀开油布包裹的木料摩挲,偶尔还会凑上去闻。


    手感和味道都没什么不对,可是又好像没那么对。老米拿不准主意又不敢乱说,就顾左右而言他的拖延时间挨个翻看。


    “老米对于自己的手艺向来自负,那些木材石材他说好就是好,说不好就是不好。我见他那样,就没催他。”


    好几船的木料被老米全查了一遍,都没查出什么不对。直到被运下船的木料被搬运的船工脱了手,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惊醒了老米。


    “木料被换了,普通偷梁换柱都是拿柴木上色做旧,那种弄法躲不过老米的鼻子。这次那些人做得仔细,是在芯子外面贴了一层薄片,外面摸上去闻上去都是好的,要等过些日子工匠们拿来用了,才有可能发现。”


    宝山当时被吓得不轻,但很快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最怕拖人下水,发现得越早越好处理,发现得越晚越不好查牵扯的人也越多。


    这些木料只要今夜在码头被工部收货,之后运到京城再分到各个府邸,再由料理木材的工匠发现不对,到那时想要说清楚到底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就很难了。


    到时候的可能性,要么底下的主事和工匠怕事瞒着不说,就这么稀里糊涂把柱子用上,反正只要王爷看不出来就行。


    要么报上来之后互相推诿,查到最后往外推几个替死鬼代罪羊出来,这事就算遮过去了。至于被贪墨了的银子,保证死活都找不着。


    之后该补的木料再重新补运,银子说到底还是户部和国库来补。至于到时候追究责任受牵连的,毓朗这个营缮司郎中肯定是跑不了的。


    “爷,这可是冲着你来的啊。”


    “我就是被捎带脚,人家要冲也是冲着银子去的。”


    建一个郡王府,怎么着也得十几万到二十万两银子。一个贝勒府,也得十万上下,五个府邸七七八八算下来花费应当在一百万两上下。


    朝廷一年的税收不过三千万两左右,一百万两银子可以疏通老长一截黄河的淤泥,或是支撑一场小型战役。现在只拿来建几个王府贝勒府,不可能没人往这个上面打主意。


    毓朗这个营缮司的郎中最主要负责的就是几个府邸的质量关,因为重点在质量,所以毓朗早就做好了采买上虚报价格从中赚取差价的准备。


    他的态度就是赚就赚吧,你们就是把一个鸡蛋报出一两银子一个他也管不着,只要你给我的是鸡蛋不是鸭蛋就行了。


    谁知底下这些人赚一道不够还要两头吃,不光要赚差价还要滥竽充数,本来就比寻常价格要翻了好几倍的价格,现在拿到的东西还他娘的货不对板,这谁受得了。


    “管他是冲着谁来的吧,这事查不查。”


    沈婉晴见多了这种事,说实在的要她装出惊讶的样子她都装不出来,她现在在意的就是这事查不查。


    事情不难查,毕竟好几艘船就这么停在通州码头上,难的是这个后面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或者说都这么大的胆子了,光凭毓朗这事还能不能查下去。


    再者说,就这么一杆子捅下去,到时候翻出来的肯定不止直郡王和各家手底下的奴才。


    内务府里有凌普,外面有阿尔吉善兄弟俩,还有索额图一党和石家的门生故吏,那么多在江南和东南的官员,真的没有牵扯到这件事里去的吗?


    这种事要么不查,真要是查起来就是一个连着一串,到时候毓朗或者太子想喊停都来不及。


    而且要查,查的范围是什么。是只查这一次以次充好还是前面几次都查,那内务府和采买上的人虚报的价格查不查,这个价格高出多少算虚报。


    毕竟楠木松木和石料这种东西本来也不是有个定价的东西,人家就说拿来给两个王府做顶梁柱的金丝楠木全天下都难找,要买就得是这个价,那再是朝廷和王爷要用,也不能说我觉得不值就不值,那不成愣抢了吗?


    “宝山,你拿着我的腰牌连夜走一趟,今晚所有从船上卸下来的货不准进京城,就地找个仓库先放进去。”


    “诶,我这就去办。”


    “大奶奶明早想法子进宫,这事闹起来恐怕恐怕石家和沈家都得受牵连,你先去跟太子妃通个气儿。”


    “好,沈家那边你也不用管,我会找婉澜过来。”


    沈家的马帮当然也掺和了这笔好买卖,只不过有沈宏济和沈宏世坐镇,顶多就是多赚一点银子,肯定不会以次充好滥竽充数来拆毓朗这个姑爷的台。


    毓朗点点头,当即就起身往外走。这事他一个人查不了,至少要把工部侍郎和尚书都给拉下水来再说。


    转过天来,沈婉晴还没出门就听常顺进来报信,说内务府和统领衙门派了人去看守那个仓库,既然已经惊动了内务府和统领衙门,就代表这个事整个工部已经通好气,要借着这个机会往上捅了。


    毓庆宫里,去年八月诊出怀上孩子的石琼华肚子已经很大了。如今三月还没过半,按着御医的说法大概再有一个来月就要临盆了。


    听沈婉晴说明来意之后石琼华非但没有意外,脸上的神情反而能看出来几分高兴。


    “你还记不记得年初你们给你家老太太办寿宴的时候,过后你到我这儿来跟我说你收礼收怕了。你都怕了,这一年我又何尝不怕。”


    石文炳没死,石氏顺利嫁进毓庆宫,索额图现在看着是受了冷落,但这个冷落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就是索党一派还没有经历断根的损失,大家只是把头缩起来了而已。


    索额图没事,明珠一党也没事。石文炳看似忠君但势力渐大,手底下有能人自然也有依附上来的小人。


    大家都和和气气没出大事,就代表掩盖在其下想要浑水摸鱼贪墨占便宜的人都还在。平时不怎么显,今年开始给几个王爷贝勒建造府邸,什么妖魔鬼怪就都冒头了。


    “这个孩子来得巧,要这个孩子在,只要太子爷没不臣之心,万岁爷那边不会下重手。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梳理一遍下面,树大有枯枝,这枯枝可不能等着别人来料理,到时候就真成了祸了。”


    第118章


    沈婉晴头天从宫里出来, 第二天太子妃就把爱新觉罗氏和她两个嫂子都召到毓庆宫曲,说了什么不知道,总之当天夜里就有几匹快马出京了。


    为官办事讲究名正言顺, 送来的木料货不对板还用的这么精细的法子,下面捣鬼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两个。


    从内务府到地方官员再到采办上的官吏和商人, 挨个抓过来隔一个砍一个头, 保证只有漏了的没有无辜的。


    但这只是气话,要名正言顺就得讲究证据,要不然即便眼下给人定了罪名, 日后保不齐哪天这事被翻出来, 也会成了自己的把柄。


    为了把事情查出个头绪,工部、内务府、漕运总督和大理寺都出了人。


    事情很严重, 但几个府邸的工期不能耽误。可这事又是毓朗下狠心给捅出来的, 他想撒手也不行,这会儿撒手了说不定明天这盆脏水就要泼到他头上来。


    为了兼顾两头, 毓朗只能把在巡捕中营已经干到守备的沈文渊要了来, 巡捕中营本来就要负责从通州到京城这一段的漕运安全,现在有问题的木料就在通州码头旁的仓库里, 这事中营派人插手也算说得过去。


    再加上宝山和老米, 和直接从佐领下抽调来的骁骑校和领催,骁骑校跟着沈文渊, 领催分别看着几个项目。


    毓朗也算是在沈婉晴这儿学到了怎么把人物尽其用, 没有不能用的人, 只要你能干你就给爷上,这次的差事办好了少不了好处,谁要是这个时候给爷掉链子那就赶紧滚蛋,哪凉快哪儿待着去。


    毓朗跟个陀螺一样忙了两个月, 期间太子妃都已经把毓庆宫的大阿哥给生了下来,他才拿着查了一半。剩下一半能不能继续往下挖得看太子意思的结果,进了毓庆宫的门。


    毓朗两个月没来毓庆宫,以往隔个三五天见不到毓朗就要召见的太子也没召见过一次。


    毓朗办差碰上了这种事他能不知道?那天沈婉晴还没进宫见着太子妃,胤礽这边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是他不该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了也要当做不知道。


    六部的是朝廷的六部,毓朗是朝廷的工部郎中,他在当差期间遇上了以次充好的贪墨案子,他有他的应该禀报的上官,从工部到内务府再到大理寺甚至御史台,这里面都不该他这个太子插手。


    发现了木料不对毓朗没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条路,次日内务府和统领衙门能把人派过去看守仓库,就说明康熙那儿点头了。


    既然点头了,那就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只要一天没查到太子脑袋上,这事毓朗就不该跟太子来通气儿。而现在他来了,自然是臭鱼烂虾一起抓,太子一党的人也没能躲过去。


    “臣毓朗,给太子爷请安。”


    “滚滚滚,再这幅模样就趁早给爷滚远点儿。”


    毓朗从那年进毓庆宫当差至今也有六年了,他是个什么性子胤礽不知道?事情越大他越恭敬,平时没事的时候哪能见着毓大人这幅模样。


    这次的事胤礽也觉得恶心,且不论什么兄弟情谊,只说在宫里已经有储君太子的情况下,皇上把成年成家的皇子册封分出宫建府,这还是入关这么多年的头一遭。


    毕竟先帝驾崩的时候皇上还小,他的兄弟也是过了好些年以后,才陆陆续续从宫里搬出去。虽然也册封了亲王,但意义跟眼下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现在底下那些奴才这么弄,不光是罔顾君恩更加是没把自己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他们不怕王府建造过程出了岔子闹出什么麻烦,更加不管这府邸要是没建好,自己这个太子往后怎么跟这些兄弟相处。


    没出宫之前,他们都是光头阿哥。是兄弟也只是兄弟,出宫后他们不光有了爵位有了自己的府邸,还有皇上从上三旗划分给他们的佐领。


    两个郡王一人分了十个,贝勒每人分了八个,这可都是实打实的人户,分给他们往后他们就是这些人的主子了。


    再加上分封爵位之时,他们就已经被皇上把旗籍分入下五旗为领主,这就意味着只要出了宫他们就可以靠着爵位、实差、手底下的旗人属臣和领主的身份,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和权力网。


    从今往后他们不光是兄弟也是君臣,甚至胤礽是关在毓庆宫里处处掣肘的君,他们是前途有无限可能的臣。


    本来这次封爵分府,放在民间就是把成年的儿子们推出家门。你们有本事的龙游大海,没本事的靠爵位和阿玛的荫封过日子。


    但整个家业整个江山的大头是皇上和太子这爷俩的,跟你们本质上没关系。等再过几十年你们就是旁支就是远宗,看看京城和盛京的那么多宗室,好的还是个老王爷不好的就是个奉恩将军闲散宗室。


    嘴上说得好听都是一个祖宗,但其实谁跟你一个祖宗,把这话往外面说谁搭理你啊。


    所以这事不光康熙大方,太子作为储君也是想要做得漂亮大方的。至少要让出去的这些弟弟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容得下他们,别再憋了一肚子气出宫去,往后再憋这劲儿想方设法给自己找茬使绊子。


    可现实就这么骨感,王府和贝勒府还没建好,顶梁的金柱就被人以次充好给换了。负责这个工程的还是你太子的心腹臣子,这事真是想想都觉得恶心。


    不过!再恶心底下那些胆大包天的奴才,胤礽对此次毓朗的选择也还是生了一点气的。


    毕竟这个营缮司郎中这个位置是他专门给毓朗挑挑拣拣才选定,他是想要毓朗在这个位置上攒些经验和功绩,日后好再在六部内升迁。现在这么一闹,且得缓几年了。


    “你知不知道孤给你要了这个位置来,多少人背地里眼红。光是凌普就不止一次到孤跟前来哭诉,说我这几年只偏心你,都忘了还有别人了。”


    “爷,臣就是知道您对我的心,才觉得一定把这事给戳破。”


    “您是太子,以后还是天子,这几年贪墨之风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多有风闻,没人查只不过是没人惹出大祸罢了,可要是非要等到惹出大祸再去去想辙补救,臣以为到时候就晚了。”


    以往被蒙蔽就算了,现在都贪墨到眼皮子底下来了还假装不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默许,日后他们就只会越来越大胆。


    王府建得不好,吃亏的是几个皇子,大不了再修补就是了。那下次换做是修缮河堤疏通河道、赈灾救济的银子被贪了呢?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老百姓过不好日子,太子即便顺利登基继位,到时候难道又能坐得稳天下?


    “你可知这次的事你趟了浑水,往后这身上就不干净了。哪怕是孤的人,他们也不会觉得你是为江山社稷和孤着想,只会在背后说你拿他们的血来染你的顶戴花翎,拿他们的人头来孤跟前邀功领赏。”


    “可是臣本来也就被他们盯上了啊。”


    明明是挺严肃的场面,毓朗却忍不住抬头冲胤礽笑出来了。有时候背后捅刀子的真的不一定是敌人,同一个生态位的人,有时候更恨不得生吃了毓朗。


    谁要这小子这么嚣张的,谁让他一直杵在太子跟前这么碍眼的。家世好模样好能力好,娶了个汉军旗的老婆还那么能赚钱,还那么八面玲珑能讨好太子妃,凭什么这世上的所有好事都让你给占了呢?


    既然我们拼不过你,那就毁了你吧。在建造宗室府邸这种事情上贪墨酿不成大祸,但你毓朗身为营缮司郎中肯定是要受罚的。


    到时候即便太子要保你,也至少要缓几年。只要你下去了还怕没人补上来吗?至于几年之后毓朗再起复,那就是起复之后的事了。时移世易,到时候太子爷跟前说不定就有更能干模样更好的了,你毓朗算个屁。


    出事的那天晚上,毓朗跟沈婉晴犟嘴不肯承认这次的事是冲自己来的,心里已经感受到了藏在暗处朝自己而来的恶意。


    既然如此,毓朗坚定了心志重新抬头看向胤礽:“太子爷,是他们先想要对臣动手的,臣让步他们也不会感念臣的好,那就不如以臣为刀,彻底砍了这些枯枝来得畅快干脆。”


    毓朗愿意主动来当这把刀,反倒是胤礽舍不得了。他给毓朗铺就的前程一片坦途,现在眼看着他要往坑里跳,胤礽黑着脸良久没说话。


    “太子爷,您别这么看着臣,臣的儿子都两岁了,臣不是刚进毓庆宫的那个小侍卫了。这点儿小风浪不算什么,要是这都抗不过去,以后还怎么担负您交给我的重任。”


    “还重任,脸皮极厚口气极大!谁跟你说孤要交给你重任了?”


    胤礽被毓朗气笑了,但气过之后整个人也不得不冷静下来。又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让孤知道知道,孤手底下到底卷进去多少人。”


    “这次以次充好的木料是从西南苗疆之地运过来,派过去的工部员外郎和负责木料采办的皇商和本地官员勾结,欺上瞒下以低价从当地头人手里把木料买过来。”


    “买来以后并没有运往京城,而是以罕见高价卖给江南巨贾和士绅家族,随后以普通松木柴木为芯,外贴一层楠木做表运来京城。”


    “本来没打算用这个法子,只是想以次充好还是用楠木,但层层盘剥刮得太狠,到最后竟然分不出银子去买次等的楠木,才不得不想了这个办法。”


    “还有西南当地的官员,把苗疆本地头人当做蛮人对待,说好的银子没有给足,头人本不肯把木料交付出来,是本地官员带着当地驻守的绿营冲进山杀了十数人,才把木料给强抢出来。”


    其实吧,京城里掺和了这件事的人本来也没想闹这么大。不就是贪一点儿呗,不就是替底下人开个口别查那么严呗,一句话的事就值几千两银子,不伤筋不动骨没什么不能做的。


    想要趁机把毓朗拉下马的人想的也一样,自己占点便宜顺道把毓朗这个眼中钉给拔了,大家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


    坏就坏在这件事不是京城这些老爷们去办,从内务府到工部,从毓朗这个工部郎中到下面的员外郎和主事,再到主事手底下当差办事的吏员、皇商,再再到地方上的道员、知府、知县和本地士绅、山里的头人。


    谁都不想吃亏,谁心里都是想着‘我就截这么一点儿,那么大一王府要花那么多银子,哪里就缺了我这一点儿。’


    你一点,我一点儿,等到了最后真正买木料的商人手里,他连给进山运木头的人的运费都出不起。


    都这样了,差事还得商人来办,办不好头顶上的老爷还要拿他顶罪。那就怪不得他想歪路子了,王爷您委屈委屈就别用真楠木了,什么木头不是木头,只要顶得住房梁不塌就得了。


    “查出来的人里面,都有谁。”胤礽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孤问的是我们这边的人。”


    “索大人的两个儿子,阿尔吉善和格尔芬,太子妃兄长傅达礼的小舅子,他们都是手底下的人在这里面拿了银子。”


    “那就是还有不止拿了银子的,谁啊。”


    “凌普,凌大人。”


    “内务府派下去的主事和商人,每个环节都参与了。”


    “除了他们呢,老大、明珠和……”


    “太子爷,咱们在京城是谁的人就是谁的人,泾渭分明。明珠大人的门臣就是想登人家都不会让我进门,但出了京城就不这样了。”


    “大家各为其主是不错,但同朝为官也有面子情。许多人还是同宗、同乡、同年的情分,只不过是眼下各为其主,哪天起了变化也未可知。”


    到了下面利益和仕途前程才是最重要的,利益当头即便各为其主也可以暂时合作,沿着这船木料揪起来的何止太子党和直郡王党,裕亲王和好几个议政王大臣屁股都不干净。


    万岁爷一手提拔上来的近臣也有好几个的弟子儿子牵扯其中。都收了银子,较真起来都躲不过去。


    所以这事毓朗才必须来找太子,太子想要借自己这把刀狠狠把朝堂上下贪墨成风的风气治一治,那就往下查。贪墨和结党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把贪墨之风压下去,结党营私的人自然而然也就少了。


    要是太子不想或是不愿贸然撼动眼下的格局,毓朗自然也可以马上收手。反正能拿出来糊弄事的替罪羊已经找好了,自己闹了这么大一场凌普和索额图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非要停也可以停。


    事就是这么个事儿,毓朗很久没有在毓庆宫里过夜。今天难得留下来给太子守门,毓大人一点儿也不见外,找了个背风人少的地儿,啪叽一屁股席地而坐,就这么大喇喇的坐下了。


    在书房里面陪着太子的是德林,跟毓朗一起守在门外廊下的是何玉柱。何玉柱有些无奈地看着毓朗,几次三番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何公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特别像一个挑拨离间的小人。我在太子爷跟前得了势,就恨不得把太子爷身边所有人都拉下去。”


    “毓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何公公客气了,你脸上可都写着了。”


    “奴才知道大人一心想要太子爷好,可您何必把人都得罪光了。”


    何玉柱找了比毓朗矮一截的台阶坐下,两人在毓庆宫共事几年,何玉柱不想毓朗为了这件事断了自己的前程。


    “何公公觉得我现在的日子花团锦簇全是好日子,对不对。”


    “毓大人的前程要还不算好,那奴才就不知道什么算好了。”


    毓朗摇摇头,自己现在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人人只看见自己的风光,却没看见背地里多少人盼着自己赶紧倒台。


    毓朗这次甘愿为刀,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自己。


    既然你们这么多派系结党我都插不进去手,还一个个对我虎视眈眈,那就不如都别好过了。把你们都搅和了,到时候重新洗牌才有我真正立足的位置。


    好久不在毓庆宫当差,毓朗都有点儿经不起夜里的露水深重了。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高来喜送了一件斗篷,他就裹着斗篷守在太子门口。


    直到门从里面被打开,胤礽走到缩成一团,全然看不出昨天在自己跟前大放厥词胆大包天的毓朗身后,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走吧,跟孤去皇阿玛跟前挨骂去。”


    “诶,奴才谢太子爷成全。”


    第119章


    “姐, 我五姐夫呢。”


    “前日进宫就没出来。”


    毓朗进宫前就嘱咐了沈婉晴,让她把沈婉澜和沈文渊都叫到府里来,要是自己有什么事她手边得随时随地有信得过的人能用。


    昨儿两人就都来了, 今早沈文渊被宝山叫走了,只有沈婉澜一大早就溜达到沈婉晴院子里来。


    本来是想给她五姐夫当个碍眼的气气他, 没想到这么早东小院里就只有沈婉晴和毅安, 没见着好几年一直雷打不动,每天早上都要陪自家大奶奶吃了早饭再出门的毓大人。


    “这都第三天了还没出来啊,姐夫想要彻查的事皇上没答应?”


    “不好说, 昨儿傍晚毓庆宫派了个太监来, 没说到底为什么没出宫,只说让我放心。”


    “那就是太子和皇上也没拿定主意。”


    沈婉澜从沈婉晴手里接过毅安, 想要抱着他举高高逗孩子玩儿。谁知毅安两天没见着他阿玛正一肚子气, 板着一张小脸特严肃的看着他小姨:“姨姨,安儿不高兴, 不想陪姨姨玩儿。”


    再有几个月毅安又要过两周岁的生日了, 过了生辰就算是虚岁三岁的小孩儿,毓朗和沈婉晴已经说好了等过完今年, 明年开春就要给这小子找启蒙老师了。


    过了一岁, 开始学会说话的毅安一天一个样儿,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 聪明得让人看着都觉得稀罕。


    小稀罕心情不好, 扭过小屁股朝奶娘伸手, 很快就被奶娘抱去厢房自己玩自己的去了,留下沈婉澜一边感慨这小子真机灵,一边安慰看上去明显心情不咋地的沈婉晴。


    “五姐,既然太子还能派人出宫来送信, 姐夫那边肯定就没什么大事。


    贪墨案隔几年就得闹一次,如今明面上该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跟咱们家有关系的都没犯事。少数几个牵扯得上关系的所犯之事也不大,真要追究顶多就是丢官罢了。


    家里唯一直接从内务府接下来的差事只有马帮,马帮这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有我爹看着出不了大问题。”


    沈家马帮也掺和了给几个王府贝勒府采买物料的差事,只不过因为有沈婉晴在的缘故,沈家接下的生意体量不大也不显眼。


    大宗是从西北往京城送玉石和油彩颜料,还顺道把皮革和香料这两宗不费劲儿又单价高利润大的买卖接了下来。


    自家的姑爷在营缮司做郎中,谁都能借机捞个盆满钵满,只有沈家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拆台。


    也好在沈家有自己的马帮,从内务府和工部把采办的差事拿到手,就自己带了马帮出京一路往西,好几个想要跟沈家通气儿合作的商户,愣是没追上沈宏济带走的马帮。


    “你别大意,有些事情不是你们不想就够了的。玉石和颜料、香料的需求量就摆在那儿,这玩意儿又非得是内行人才不被糊弄,那么大的利润摆在眼前,有人生了贪念很正常。”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只要起了贪念,有时候用不着多大的官多大的权,便是马帮底下一个小管事,只要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能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所以这次出京沈峰和春纤都跟着去了,春纤那性子比五姐你还周全,是不是心虚她看一眼就知道,有她和沈峰在姐姐你总该放心了吧。”


    春纤嫁给沈峰之后也没有跟府里断了往来,沈峰背靠马帮在京城开了一个铺子,春纤还主动给沈婉晴参了一股。


    沈峰是沈家人,但春纤还是把自己当沈婉晴的丫鬟看待。寻常人开铺面做生意总要给自己找个靠山,比起沈家一族她还是更信任沈婉晴。


    沈婉晴对于送上门的股份欣然收下了,还把四德子借过去给她管了三个月的账房。


    一来扶春纤一把让铺面走上正轨,二来有面熟四德子的人自然会把这事给传出去,外人知晓这个铺子后面有自己和赫舍里家,自然就不会有人找麻烦了。


    “怪不得最近没见她来府里看我,怎么跟马帮出京这样的大事也不来和我说一声。”


    “走马帮不轻松,春纤怕跟你说你你舍不得让她去。”


    “我才不会,咱们几家在京城不是那种显贵了好多年的人家,全靠互相支撑互相拉扯才到的今天。”


    “她要是不愿意走这一趟,我也是要劝她的。”


    毓朗越查牵扯的就越多,查到现在想要他自己停下来已经不大可能了。一大半的人不想他查,还有一小半的人则是在暗处煽风点火,巴不得毓朗闹一把大的。


    沈婉澜是沈婉晴专门留下来的,她为人心细胆子又大,自从当年跟着沈宏济来到京城之后,从被人窃窃私语的说闲话到现在许多人都有所耳闻的澜女冠,也不过用了几年时间。


    她读书好还会作诗,这些年走南闯北看过的见识过的又多,又总以道人女冠的姿态现于人前,几次下来就在京城内宅闯出了名堂。


    只要沈婉澜在京城,喜欢当文化人的隔三差五要请她去赴诗会,喜欢求神拜佛的更喜欢听她讲道说法,还有俩喜欢拳脚功夫的,更是天天缠着她想要拜师。


    毓朗给这么好几个王爷贝勒修府邸,差事还没开始沈婉晴就猜到了这一年必定是多事之秋。外面有毓朗撑着好不好也就这样了,但内宅后院这边沈婉晴还是主动要求沈婉澜今年别出京。


    她留下来可以做马帮和徐家船帮的总联络总调度,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她还能帮着自己在这京城后宅内院中奔走想法子。


    到时候说不定要求情或者要疏通关系,沈婉澜出面比自己有用。毕竟就连明珠府上的太太奶奶都给沈女冠发过帖子,请她上门赴宴作诗,这待遇自己可没有。


    “五姐,你的心乱了。”


    沈婉澜知道自己不用再说什么话来劝慰沈婉晴,毕竟道理就摆在这儿,自己说得出的沈婉晴自己都能想得到。


    “是啊,心乱了。”


    事情只在嘴上的时候最简单,真正一步一步推进到如今,沈婉晴居然有点儿怕了。


    “姐姐别怕,石家已经把该收拾的子侄都收拾过了,便是之后皇上彻查也不是死罪。福州和江南两地的官员也已经写信过去,聪明的会自己处理好尾巴,要是处理不好的……”


    沈婉澜叹了一口气复而又摇摇头,才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地对沈婉晴继续说道:“那就不是沈家、石家乃至太子能保得住了的。”


    毓朗和沈婉晴生一个毅安,两年之内收到的以各种名义送来的贺礼将近万两白银,更不要说还有各式各样金子打造的长命锁、脚环手环等孩子能佩戴的玩意儿。


    万岁爷有心施仁政,对于贪墨和慢慢惰怠下来的吏治虽然也管,但明显不如早年管得严。


    太子又跳出了原本的历史进程稳步往上,现在毓庆宫都有嫡出的大阿哥了,往后即便康熙还是犯病处处疑心太子,也没那么好撬动毓庆宫和胤礽这个他亲自定下的储君。


    能当官的人都精得跟鬼似的,沈婉晴都能感受到的局势他们心里自然已经复盘筹谋过几百上千遍。


    他们或多或少都在往太子这边站队或提前布局,而毓朗就是最好的途径。这本没有错,只是他们已经养成的习惯跟太子想要的不相符,与其日后尾大不掉,还是趁早先梳理一遍吧。


    “你说的我自然都明白,只是……”


    只是还是太快了,即便这一路都是自己跟毓朗一起携手走过来的。但自从毓朗当上营缮司郎中之后,剧情就像刹车失灵疯马一般撒开蹄子往前赶。


    要是现在就把朝廷内外的贪官污吏都抓完了杀玩了,那岂不是把时间线往前推了二三十年?要是这样那可真没四爷什么事了。


    身为太子党铁杆,沈婉晴当然不愿意这个世界上还有雍正。但本能的危机感还是让她觉得太快了,只是到底什么太快了她说不清也抓不住。


    不过这世上好就好在从来不缺聪明人,或者说眼下这个时间点就是老天爷送给沈婉晴最大的金手指。


    沈婉晴察觉到了但是又说不清的‘不对’,宫里的康熙能说清。而且他还没老迈,却又在这几年的铺垫之下过了最疑心太子的时期。


    再早五年太子要是敢拿这种事到他跟前说,甭管对错康熙一定先怀疑太子是不是要抢班夺权。到时候又会陷入皇上和太子互相猜忌,朝廷大臣互相结党营私你争我斗的诡异剧情里不断轮回。


    要是再迟十年到十五年来跟他提这个事,已经渐渐迈入暮年的帝王只会想着如何给自己的一辈子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种折腾百官砸官员财路的事,他也肯定不会干。


    只有现在,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尾巴上的康熙,在拿到毓朗查出来的结果以后,走出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昨天一早胤礽带着毓朗去了乾清宫,毓朗查出来的情况写成奏折,连同胤礽连夜写好的折子一起递上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人一同进了乾清宫大殿,毓朗被留在暖阁外面,只有太子一人进了暖阁。说了什么毓朗不知道,只知道太子这一进去就直到将近中午才出来。


    胤礽的脸色谈不上好看,但是也不算特别难看。


    毓朗写上去的折子跟可汗大点兵一样,从宗室到勋贵再到内务府至六部,紧接着翻过面来还有一大串人名都是这次被牵扯进来的地方官员。


    都这样了,毓朗的奏折最后还要把已经撒了欢的笔锋给圆回来,说这只是查了一半的结果,他年轻鲁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查该按着哪条路子查,后续怎么办只能来请示万岁爷的意思。


    胤礽觉得自己是被毓朗带坏了,昨天在毓庆宫的时候毓朗把这个折子给自己看,自己居然觉得这事也不是特别大,这些贪墨大胆的官员的确该收拾。


    自己也不愿意包庇所谓的‘太子一党’,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不听话的,扯着自己这张大旗为非作歹的都收拾一遍。


    正好对于皇上来说这也算是自断羽翼,往后几个兄弟出宫建府,自己这个手底下少了依附之臣的太子,说不定也能捞着一些自由和实差。


    但他和毓朗光想着这一面了,另一面他俩谁也没去想。康熙看着奏折良久没说话,就他这样的人难道不知道底下的臣子官员在做什么吗?


    那为什么不管,为什么就听之任之,难道真的仅仅以为他已经把他能打的仗、能创立的功业都干完了,这辈子从今往后就只想当个明君仁君,其他扫兴的费脑筋的事都不想管了?


    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毓朗想要大杀特杀,是只看到了最底下的百姓和那些想要拉他下水的不同派系。胤礽只看到了他的太子之位、康熙是否忌惮和江山不能被这些蛀虫啃噬殆尽。


    但他们都没想,或者说想了却也没想好,这些官员奴才被大批量的处理了之后,该怎么办。


    贬谪杀头的官员要另外挑选合适的人补上吧,一时间从哪里找那么多人填补上去,京城这些等待授官的大多都没有为任一方的经验,这么急匆匆地把他们放到任上去,或许危害比那些被换下来的贪官污吏还要大。


    父母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康熙昨天没说这个事查还是不查,只是要胤礽按照毓朗交上来的折子,先拟出一份名单来。如果真的按照这个名单把这些人都处置了,你后续要找谁补上去。


    这不是苛责为难胤礽,康熙真正第一次把权力交到胤礽手里,让他尝试如同一个帝王一般来处理这个问题。


    要打击朋党贪墨之风没有问题,你先想好这些人死了贬了,后续谁能把他们的差事接下来再说。别有这些人贪江山稳固,没了这些贪官反而朝局动荡,那就成笑话了。


    拿着折子回了毓庆宫的胤礽扭头就把这事扔给毓朗了,你挑出来的事情你查到这份上了,这份名单孤拟不出来,你有本事你来拟吧。


    毓朗当然也拟不出来,不仅拟不出来反而汗如雨下。皇上没说这事不查,但是又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和太子,这事按照他们的法子行不通。那皇上到底想要借这件事干什么,细想想就有点儿害怕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毓朗再害怕也没有用,转过天来乾清宫的太监主动来毓庆宫,传口谕召见太子和工部郎中毓朗。


    为了那份名单熬了大半夜的胤礽和毓朗精神头都不怎么好,书房里满地都是写废了的纸,写写划划挑了不知道多少臣子,也无法填满这个窟窿。


    直至天蒙蒙亮的时候,胤礽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已经面如金纸的毓朗开口道:“瞧瞧,还是皇阿玛厉害吧。我们两个在皇上眼里,恐怕就是两个毛头小子,当差办事顾头不顾腚。”


    两个顾不上腚的人垂头丧气进了乾清宫书房,一进门就发现屋里多了几个人。四、五、七贝勒都在,脸上的神情都如出一辙的茫然。最近毓庆宫和毓朗在外面闹得风风火火,他们可一星半点儿都不敢沾。


    “老三被朕派去修书去了,这差事就暂时先不用他,等老大从草原回来再说他们的事。”


    “你们三个,除了老四之外都有母族替你们在宫外敛财贪墨,给你们建宅邸的银子都进了你们舅舅、表兄弟甚至奶兄弟的口袋。”


    “乌雅家虽然没有掺和,但佟家也替老四张罗了。所以这次的事你们这些当贝勒当主子的,谁也躲不过。”


    康熙开门见山,接过毓朗的棒开始挨个点名,点完了看着儿子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满意了才继续往下说。


    “贪墨案子最忌讳抓住一个苗头就扯出成百上千件案子,毓朗这差事办得不好。”


    “不过,你身为人臣的一片心朕还是看见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满京城去找恐怕也难得找出一个像你这样,敢这么刨根究底查的人。”


    康熙说话大喘气,吓得毓朗脸色都变了。倒是一旁的四贝勒胤禛脸上和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满意,查!就该查!狠狠杀上一波就全老实了!


    “西南当地参与跟本地头人争木料的、后续参与偷梁换柱弄虚作假的官员将领和商人,带回京城交由刑部和大理寺按律处置。”


    “朝廷结党贪墨之风渐浓,此事绝不仅仅是西南一道出了问题。问题的根本在京城,就在朕的身边。”


    “现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宗人府内务府联合督办此案,内务府大臣凌普、散佚大臣格尔芬、吏部侍郎阿尔吉善、工部侍郎纳兰揆叙,简亲王雅布、安亲王世子玛尔浑,皆暂停职务回府自省,什么时候这个案子审出个头绪了,到时候再说。”


    “修建王府、贝勒府的差事还是由毓朗负责。既然你已经开了这个头,这个尾自然也要你给续上。日后几个贝勒王爷要是觉着府邸不好,朕只问你的不是。”


    姜还是老的辣,毓朗和太子甚至太子妃想的是借这件事清扫枯枝,现在万岁爷一动刀就是直接把整棵树都给砍了啊。


    凌普和格尔芬、阿尔吉善是太子的人,纳兰揆叙是明珠的儿子,简亲王、安亲王世子代表的是议政王大臣,是宗室一派的权利,现在是挨个揪出来一起整治,谁也别想弄什么丢车保帅那一套。


    毓朗忍不住往太子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太子的背影并不紧绷,好似对这个结果并没有特别意外。


    既然主子能受得了,毓朗自然也受得了。底下当差的人不好一连串的动,那就只动一头一尾。


    上面这些打老虎们被拔了牙,底下的猢狲自然要收敛。而具体经手了此次事件的官员,就算全换了也不会乱了民心。只要把一头一尾调理好了,中间那群人确实就能老实了。


    想明白了,毓朗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但你这个挑起事端的狼崽子康熙又怎么可能真的放过。还没等毓朗跪下谢恩自己的差事保住了,就听见脑袋顶上康熙继续开口了。


    “读万卷书要紧,行万里路更要紧。你们几个如今行万里路还不够格,朕不敢放你们出去闯祸。但光留在上书房读书也不行,从即日起你们就去六部学习历练吧。”


    “胤禛、胤祐入工部,你们自己的府邸自己看着,也看看底下的人到底怎么当差办事,以后别叫人糊弄了去。”


    “胤祺入刑部,你心性稳,这次的案子你负责跟着刑部审理。”


    “三天为期,每三天朕要见你们一封奏折,说明三天里出了什么事干了什么事,要是还出了岔子你们又没发现,这贝勒就不用当了。”


    这一棒子扫下来,无人幸免。从宫里回到家里的毓朗软了骨头一般躺在沈婉晴腿上直喘粗气,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猢狲猴子想要借老虎的威给自己扫除障碍和拖累,现在反被老虎按住了命门挨个收拾了一顿。毓朗忍不住拿手遮住眼睛感慨:“幸好万岁爷没真的动杀心。”


    沈婉晴听完毓朗回家的复述反而觉得一念天地宽,原来自己觉得不对的地方是这个啊。到底是没真的站上过高位,想事情就是不够全面不够透彻。


    康熙这才是真的釜底抽薪,借着这个机会不光把朝臣们结党的头子重挫了,还顺手把宗室和议政王们收拾了一通,真真是厉害。


    唯一觉得有点违和的地方就是把皇子安排到六部历练这事,她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了一遍。


    “那明儿起四贝勒和七贝勒就要去工部了?”


    “嗯……”


    这可真是,自己的自救引导毓朗一步一步往上走,从而太子身边的格局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总感觉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原本属于四爷的皇位怕是悬了。现在人四贝勒还要来工部当实习生体验生活,这感觉真是越想越奇怪,太复杂了!


    第120章


    前年年底, 府里的芳姑奶奶嫁人了。就嫁在京城里的人家,正红旗副都统他塔喇氏崇善家的长子舒芸。


    这名字乍一听以为是个女子,当时他塔喇家请媒人上门的时候, 沈婉晴还认真问了是哪个舒哪个芸。


    后来经媒人解释才知道这位他塔喇家的少爷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前后十年又只得了他这么一个孩子, 独苗苗似的捧在手心里养着, 却是越养身子越弱。


    后来实在没法子了就四处求神问卜,从萨满到菩萨再到道人天师,家里前前后后花的银子海了去了, 也不见有什么效果。


    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游医, 有时候医蛊不分家,那大夫也会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被他塔喇家请进门看病, 一见舒芸就说他要改名, 之后才得了这么个秀气名字。


    说来也怪,改名舒芸之后这小少爷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不光他的身体好了, 他家之后也陆陆续续又生了二男二女四个孩子, 从本来只有一根独苗苗的人家,变成了人丁兴旺多子多福的人家。


    为此, 这位芸大爷一直被他家和他塔喇一族, 甚至大半个正红旗都称之为有福之人。这么个宝贝儿子,他塔喇家当然是想要给他找个四角俱全样样如意的女子为妻。


    当时媒婆是去找的钮祜禄氏, 毕竟不管钮祜禄氏多么糊涂多么不管事, 她都还是芳仪的亲额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娶妻嫁女的事钮祜禄氏不点头,这事还真就不成。


    钮祜禄氏这几年不是没想过作妖,只可惜她实在是没本事没手腕,连恶毒都只恶毒在嘴上, 没能力付诸行动。


    这种人,把她逼到绝境上说不定还能奋起一拼。偏偏沈婉晴在物质生活上从来没亏待过她,要什么给什么,连佛堂里给菩萨上的香都是最好的。


    这都不是温水煮青蛙了,这是糖水煮青蛙,时间一长钮祜禄氏本来就没有的心气儿就更没有了。见没媒人上门,这个一直盼着沈婉晴有朝一日失宠倒台的婆婆,第一反应竟然是让身边的嬷嬷感觉去把大奶奶找来。


    听媒人夸了一通舒芸也没个主见,光晓得扭头往沈婉晴那边看,那意思竟是问她对这桩亲事满意不满意,只要沈婉晴点点头她就能把这门亲事答应下来。


    福气不福气的沈婉晴只这么一听,只是他家要的是四角俱全样样如意的媳妇儿,芳仪可是早就没了阿玛的,单这一样恐怕就不符合他塔喇家的心意。


    沈婉晴的话都接近明牌了,你家是冲着毓朗和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往后的前程来的,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什么有福没福都是假的,嫁姑娘说到底还是嫁人品,嫁家风。


    这个年头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坏了脑子,沈婉晴对他塔喇家只有两个要求。


    一:芳仪嫁过去之后不能拿生孩子来磋磨她,孩子她肯定想生,但这个事情从来都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嫁过去头三年耐心些别隔三差五的催,要是三年都没孩子到时候该怎么办,让他们夫妻二人自行商量,别今儿老太太塞两个丫鬟,明儿太太又送一个侍妾,搅和得芳仪没法过日子。


    二:宦海沉浮最说不准的就是起起落落,他塔喇家是看中了赫舍里家的前程这本没错,但是作为芳仪的至亲之人还是想要一个更加坚定的口头承诺。


    若是有朝一日毓朗在官场跌了跟头甚至倒了台,作为姻亲千万别因此苛待芳仪,即便做不到不离不弃庇护于她,起码也能把人和嫁妆好好的送出他家,给她一条生路。


    越往后走,沈婉晴就越发感觉到世事无常。花团锦簇固然好,但转身亦是万丈深渊。


    这不会因为自己是异世而来就有什么优待,反而因为明明知道原本的历史进程,也知道前路发生了变化,更加看不清新的前路到底是通天大道还是荆棘遍布。


    芳仪跟在自己身边好几年,该学的能学的她都学会了。嫁人以后若一帆风顺她肯定能当好一个家的管家奶奶,要是横生变故,只要手里有钱有人,即便独身一人也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这话说得忒直白,当时听得媒婆连假笑都维持不下去。钮祜禄氏一脸不解,她觉得沈婉晴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想质问她是不是故意想搅黄这桩亲事,又觉得女儿这几年跟在她身边的时间比在自己身边多得多,沈氏实在没必要为难芳仪。


    只有坐在屏风后面的芳仪面不改色,她又长大了些,在家不光只料理事务,也会跟在沈婉晴身边看她办事听她说话。看得多了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想得多了。


    她明白嫂子的意思,婚姻是结交两姓之好,你家既然是奔着我家的地位条件来的,那我们就先谈地位条件,有些话说在前面比后面出了事再去撕破脸皮要强得多。


    现在不比后世,姻亲之间的口头约定虽然比不得赌咒发誓,但是也不是拿嘴放屁说了就算了的时候。沈婉晴这个态度放出去了,他塔喇家就得仔细掂量。


    仔细掂量过了,不答应那就不答应,两家谁也不会再提这一茬。答应了心里或多或少就会有一个顾忌,万一日后真出了事,也能当做芳仪拿在手里的一个话把子。


    这是沈婉晴自愿唱白脸当恶人给芳仪这个小姑子要来的权益,芳仪自然不会不知道好歹。


    媒人走后将近一个月没有回应,沈婉晴和毓朗都当这事就过去了。谁知就在出了毓朗查贪墨案之后,他塔喇舒芸又再一次带着媒人上门来了。


    这次上门带的东西比上次更多更正式,一起带来的还有舒芸的庚帖,不用再多说什么这就表明了他塔喇家的态度。


    沈婉晴手下庚帖,让人往芳仪跟前送过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丫鬟就又回来冲沈婉晴微微点了点头,两家之间的亲事也就算定下了。


    毓朗的差事起起伏伏,因为一船木料牵扯出不少案子。


    西南那堆官员和守将就别提了,杀了人家头人还不当回事,被从上到下撸了个干净,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沈婉晴一直在心里琢磨的西伯利亚和海南岛,就由他们先行过去探路去了。


    京城里朋党的大佬也被料理得不轻,凌普及其手下被罢官抄家,后又因为他妻子到底做过太子奶娘的缘故,返还一间宅院和若干田产维持一家生计。


    听说因为这事胤礽的奶娘还想要去毓庆宫哭诉,可惜凌普被罢官之后她自然也没了进宫的资格。在宫门口跪了大半日,才被身边的嬷嬷给搀起来带回去了。


    格尔芬、阿尔吉善、纳兰揆叙全部罢官,几个议政王大臣也都罚了数年俸禄和俸米。这样的处罚看上去不疼不痒,一没要命二没流放,但对于康熙来说眼下这么做就足够了。


    一来,索额图和明珠从此之后再没有真正信得过的左膀右臂,毕竟儿子不争气是一回事,信不信得过又是另外一回事。


    二来他们没了官职,手底下养的门客或许还会依附他们,但是原本站队结党的下属官员一定会开始给自己寻找新的出路,什么时候彻底切割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那几个被罚了俸禄的亲王,银子当然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他们几个都是议政王大臣。


    没入关的时候议政王大臣的权力是很大的,甚至大得能与天子共治天下。入关这几十年虽然权力被一再缩紧,但烂船尚有三千钉,更何况是从开国起就延续至今的王府宗室。


    康熙把他们都罚回家闭门思过,就一直装傻没再把新的议政王大臣给补上来,反而是又从南书房提拔了两个汉人大学士,让本来就已经参与机要决策的南书房地位更加往上拔了拔。


    他在跟整个朝廷传达一个讯息,他身为帝王唯才是用不分满汉。你们这些占尽便宜的宗亲勋旧要乖乖听话,不要老想着左右天下事、皇家事。


    这些被罢官的被罚俸的对上不敢多言,对下就多的是刁难人的法子了。毓朗起码有半年的时间干什么都不顺,干什么都总有人给他使绊子。


    弹劾他的折子也隔三差五就要往上递,工期慢了、选用的工匠唯亲是用了、对待手底下的吏员仆从严苛太过了,甚至连沈家的马帮带回来的颜料、香料和玉石也被以各种理由挑刺。


    他们一边说毓朗监督工期不够快,会耽误几个王爷贝勒来年出府的时间,一边又想方设法卡住可能插手的每一个环节。


    卡得毓朗从有脾气到没脾气,到最后反而能主动好言好语跟这些王爷和原明珠党、原索额图党的官员来回扯皮。不就是多倒几次返工嘛,无所谓。


    你们现在都不敢朝修王府贝勒府的银子下手,我这儿预算足得能让我躺在银子里睡觉。你们尽管挑刺,只要我银钱给足给够,照样有工匠能按时按量给我把事情做完。


    就是这个做派和拉扯让进工部实习的四贝勒憋得够呛,刚开始他忍不住,毓朗和胤祐两个人都没拦住他对那些消极怠工使绊子的官员发火。


    可发火没用啊,当着四贝勒的面儿那些官员磕头、认错,有的演技好的甚至能痛哭流涕。然后转过天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实在不行了双手一摊,我一没受贿二没造反,差事我尽心了您顶多嫌我没本事。


    嫌我没本事您四贝勒可以去找有本事的来,总之我干活就这样了您催也没用,活脱脱一个滚刀肉。


    气得还没感受过世间险恶的四贝勒浑身发抖,要不是胤祐死死掐着他的虎口不松,这位爷说不定当场就能把自己气得背过气去。


    事后,毓朗回来跟沈婉晴学的时候还连连感慨,四贝勒这人除了脾气确实有点压不住之外,为人倒是可交。毕竟他好几次动真火,都是因为看不惯那些人为难自己。


    但气过了事情还是要做完,赫舍里家跟他塔喇家的亲事也没落下。


    婚期就定在当年年底,三媒六聘所有流程他塔喇家都按着规矩来,只有额外往上添彩没有故意敷衍应付的时候。


    直至冬月月末,赫舍里家大房的大姑娘芳仪被送出阁嫁入他塔喇家,与他塔喇舒芸结为夫妻。


    半个月之后毓朗也拿着写好的奏折进宫向康熙当面交差,两个郡王府三个贝勒府按期完工,经内务府、宗人府和工部联合验收过后没有差错,只等过完年几个皇子就可以往宫外搬了。


    那大半年过得着实精彩,胤禛动不动就要发火,恨不得把这些禄蠹蛀虫都抓了砍了的脾气也渐渐缓和下来。


    开始慢慢学会怎么跟这些官员书吏扯皮推诿,有时候还能反将一军把底下那些官员遛得跟狗一样。


    毕竟那些官员是假不急,他们刁难毓朗也是卡着时候的,不可能真的一直卡着进度不往前走,他们只是想毓朗难受,而不是想真的完不成差事大家一起倒霉。


    但胤禛是真不着急,乾东五所的院子他带着福晋和格格李氏、宋氏还住得下,明年他可以不搬出宫,可你们能不能真的不完工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头铁不铁了。


    毕竟到时候毓朗有太子保着,大不了挨顿骂又回去做他的参领去。倒是你们的靠山本来就已经倒了,真出了事到时候恐怕才是真的求告无门。


    胤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迷上榫卯木匠的工艺,还主动从毓朗手里要了一部分监工的差事走,天天泡在几个府邸上来回转。


    毓朗则彻底把性子打磨了一遍,交完手头的差事之后又在营缮司郎中的位置上待了两年,直至去年年底经吏部考核评了个上等,才平级调动到户部清吏司为郎中。


    毓朗能进户部,就标志着两年半之前那一场风波总算是渐渐收尾了。以前依附在明珠、索额图两人之下的党羽有的重新找靠山,更多的则是缩起脖子老实做官当差,再不提什么索党、明珠党。


    几个出宫建府的贝勒王爷眼下各有各的差事,直郡王主兵部、诚郡王还在修书,因此跟好些读书人走得挺近。


    四贝勒从工部到户部,还是跟毓朗搭班子,也因为如此在外人眼中四贝勒是第一个表明态度站在太子身后的皇子贝勒。


    五贝勒当初被康熙分到刑部,本来是想着他天生有太后的庇护,主刑狱不会有什么阻滞和顾虑。谁知他自己不喜欢,等贪墨案一了就主动找到康熙说要从刑部调离。


    胤祺从出生就在太后身边长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他放到理藩院去了。毕竟蒙古对于理藩院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一部分,把胤祺放过去当吉祥物倒是对口。


    真正留在工部的只有胤祐,当年跟着毓朗忙活大半年,人家是真的喜欢上能动作做事出成绩的地方,与他而言空谈反而没有意义,有这个功夫不如埋头做些实事来得踏实。


    这个话本是毓朗要离开工部的时候,两人酒后随口说的话。传到康熙耳朵里以后,隔天便赏了不少金银和书籍去七贝勒府。


    即便是皇帝,也不是每个儿子都能有机会登上皇位,这种时候有野心是无可厚非。但能够主动为自己找到另一条自己喜欢的愿意去走的路,就更为难得。


    同样难得的还有毓朗,从工部到户部没有太子提拔没有因功封赏,就靠实打实在工部干了三年,扛过了贪墨案的风波的毓大人如同龙入大海,实在是难得的畅快。


    就连朝中都隐约有这样的说法,索额图是旧太子党毓朗是新太子党,但不管怎么着赫舍里家还稳稳当当地立着,万岁爷这心里啊还是念着元后偏心太子。


    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说法,今年过完年皇上提出要奉太后南巡之后,好些想随驾有不知道能不能随驾的人,找门子都往毓朗这儿来。


    户部比工部更忙,毓大人轻易见不着人。见不着毓大人那就来找沈大奶奶,反正朝廷上下皆知毓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里的大奶奶,只要能把大奶奶攻克,毓大人那里就不是问题。


    这股传言是从何而来沈婉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头疼的事毅安这个小王八蛋,自己不过出城几天去巡庄,他就在家翻天覆地的闹,自己刚回来还没下马车,教他的先生就已经趴到马车边来告状了。


    “嫂子,你就别操心这个了,等我哥回来狠狠打上一顿也就好了,这小子就是欠收拾。”


    “你哥?你哥人在哪儿呢?我出城四天他天天让人去庄子上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现在我回来了又见不着他的人影儿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沈婉晴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不在他觉得一个人在家没意思,自己回来了他又怕自己怪他没管好儿子,干脆就这么躲了。


    “正好,你今儿也别回去了,等你哥回来我连他俩一起收拾,你就当看看戏吧。”


    这话说得芳仪忍不住一哆嗦,备在后面的手更是一个劲的朝垂花门的方向摆,示意毓朗和毅安这爷俩赶紧躲远点儿,千万别回来找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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