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谁能比玉山仙君更能担当……


    深更半夜, 玉山仙君同大魔头在一起做甚?


    此二人不睦已久,众人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曾往别处去想。


    反倒是裘山山一心维护阙子真的名声,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仙君与魔尊大战了一夜却不贪功大肆宣扬, 不愧是我辈楷模啊哈哈哈……”


    元栖尘分出一丝余光给他, 不知该说他聪明还是聪明得过了头。


    亏得玉山仙君多年来在众人心中的形象根深蒂固,在场竟无一人有异议。


    只是……


    “若非元栖尘所为, 还有哪位魔君近日在南北二境现过身?”


    天心剑宗的纪剑屏横眉竖目:“魔族做事之前难道还要先知会我等一声不成?”


    “既然是魔族所为, 不从魔族大能查起又当如何?还是说, 纪宗主另有高见?”


    “高见不敢当, 就算余老家主之死与元栖尘无关,但十四年前的唐家惨案证据确凿,何况元栖尘乃九幽境魔尊,号令一方魔君替他杀人又有何难。”


    “你的意思是, 去把元栖尘抓来审问?阁下若有这样的本事, 我岂有不赞同之理。”


    被戳中痛处的纪剑屏:“你——”


    今日来此的,无一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七嘴八舌争论起来竟同闹市的泼皮没什么两样。


    元栖尘嫌弃地离远了些, 又用巧劲将怀里的孩子向上颠了颠:“别急,慢点吃。”


    阙子真远远瞧着他娴熟的动作, 仿佛依稀看见他闭门不出那些年元栖尘独自带着元霄生活的情形。


    元栖尘是最怕麻烦的, 身边骤然多了一个新鲜脆弱的生命, 不知该有多棘手。


    一面抱怨嫌弃, 一面手忙脚乱, 生完气又不服输般继续做着不熟悉的事。


    阙子真不加掩饰的目光很快被元栖尘所察觉,匆匆一瞥,又一次转头避开。


    想想又觉得不对。


    他在阙子真面前一向如此做派, 心虚个什么劲?


    念此,元栖尘底气足了些,回头乜他一眼,以示自己并未过多在意。


    “何须去寻魔尊,问我这位好侄儿也是一样的。”余叡不认为余辛宸一个小姑娘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因此抓住一切机会,一心要将余辛泽拉下水,“再者,谁说只有魔族才能用魔气。”


    纪剑屏眉头紧锁:“余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连方才同纪剑屏争论的那位门主也附和道:“寻常人魔气入体用不了多久就会受煞气折磨而死,遑论使用?诌谎也该诌个可信些的。”


    余叡何曾受过这般瞩目,看着这些个宗主门主无知的模样,心下嘲弄。


    一派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固步自封,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偏偏是他这个一向被人瞧不起的余三,知道了仙门百家都不得而知的秘密。


    余叡越想越是畅快,仰着下巴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们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难道三叔见过?”余辛宸问。


    余叡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似乎有所顾虑,可此刻若不赌一把,来日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自是亲眼所见。”


    众人见他信誓旦旦,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疑虑,只是他的话实在闻所未闻,叫人难以相信。


    裴天和却刹那间抓住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不动声色道:“今日既是为余兄断案,定然不能放过任何线索,不妨听上一听。”


    得到裴院长的首肯,余叡说话便容易多了-


    此事还要从余观身体出状况开始说起。


    余观能步入大乘期极为不易,早年为家族操劳更是呕心沥血,三年前将暂行家主之职的权利交给余辛泽时,名义上是说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合该历练历练,实际上旧伤新病前仆后继,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可家主不能轻易倒下。


    于是又断断续续撑了许久,撑不下去时,便让一向靠谱的侄子暂行家主之职,自己得以喘息片刻。


    余叡得以知晓此事,全凭他没规矩惯了,大大咧咧闯进他二哥房间要东西,却偶然撞见余观旧伤复发咯血不止的样子。


    “吓着你了吧,没什么要紧,血咯出来也就无碍了。”


    余观这样说着,那日给他银钱时却极为痛快,只盼着他快些离开。


    余叡行事荒唐,人却不傻,再迟钝也该明白不对。


    只是他二哥后来看他看得紧,时间一长,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就在他大侄女欢欢喜喜考入天枢宫后不久,余叡意外抓住了余辛泽身上最大的把柄。


    那是个圆月之夜,余叡饮了几杯酒,壮着胆子又来找他二哥讨钱,行至半路,却见近来意气风发的余辛泽垂丧着脸从余观院里出来,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这小子越过他替余观行家主之责,正叫余叡憋闷得慌,忙提起精神不远不近坠在后头,只等个机会好上前奚落对方。


    余辛泽好似发现了他,三两下便甩开他没了身影。


    低估这臭小子了。


    余叡酒醒了大半,咬咬牙用上了从他二哥那儿顺来的唯一一张上品符篆,隐匿身形,再次跟了上去。


    “如此诱人的条件,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余辛泽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人,戴着兜帽与夜色融为一体,声音充满蛊惑。


    奇怪的是,明明遮遮掩掩不愿露脸,身上的魔气却肆无忌惮不加收敛。


    那毫无疑问是个魔族。


    他继续循循善诱,献计献策:“只要你照此修炼,不出三月便能突破,届时杀了余观,你便是余观之后,余家的又一位大乘期,家主之位唾手可得。”


    杀了余观和成为大乘期之间有何关联余叡不甚清楚,但这样的条件,他听着也是心动不已。


    余辛泽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只道:“我凭什么信你?何况你所谓的魔族秘法,只怕对修真之人无用。”


    “你不试试,又怎知道无用呢?”


    ……


    说到此处,余叡心有余悸,直呼自己那晚连怎么离开的都记不清楚。


    “这、这……”


    赵掌门也没想到自己验个尸竟能验出这般诸多事宜。


    “勾结魔族事关重大,空口无凭,余三,你可有证据?”


    余叡面红耳赤,激动不已:“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赵掌门:“……”


    以余三的人品和此刻的表现来看,还真不好说。


    和赵掌门持同样看法的人不在少数,余辛泽这个处在风口浪尖的当事人也终于开了口,皱着眉头回应道:“三叔,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但诬陷我勾结魔族,未免太过,这样的罪名,侄儿可担当不起。”


    “少装蒜了!”余叡指着他鼻子骂,“那晚之后,你突破化神期正好用了三个月,余辛泽,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任何外力作用?”


    余辛泽闭口不言的须臾时间里,余辛宸比他还要紧张,直到那声“没有”说出口,方才舒了口气。


    余老早就被余叡置整个余家脸面于不顾的种种行为气得头疼,用以支撑身体的拐杖连连点地,恨不能抽到余叡身上去:“余三,你看不惯辛泽当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再如何不服那也是家事,空口无凭扣一顶勾结魔族的帽子,你眼里还有余家吗?!”


    在余叡有口难辩被千夫所指的当口,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夏夫人也怯生生开口添了一把火:“叔祖,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昨日……三叔私下来寻过我,他……他想请我作证,坐实余辛泽勾结魔族的罪名。”


    余叡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给脸不要脸的臭娘们,那臭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这样帮着他!”


    夏夫人被吓着似的后退了几步。


    这下余辛泽的罪名没坐实,反倒是余叡栽赃陷害的罪名快被坐实了。


    余老缓过气来,沉着脸吩咐:“来呀,把这个胡说八道的不肖子孙带下去!”


    余家人开口将其定性为家事,仙门百家自然不好再置喙什么,但余叡如何能甘心,挣扎之时忽然福至心灵,大喊:“我没有诬陷他!我没有诬陷!余辛泽,你敢让玉山仙君验修为吗?”


    冷眼旁观的元栖尘差点笑出声来。


    今日这些人里头,谁能比玉山仙君更能担当得起勾结魔族的罪名。


    事情似乎就要以一场闹剧收尾。


    可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一名普通的余家弟子突然浑身爆发出惊人的魔气,半张脸迅速完成魔化,不问缘由发狂似的开始攻击周围的人。


    此人就在先前被元栖尘逼退的一干人之中,打伤几名师兄弟后,忽然转身将矛头对准了忙着逗孩子的元栖尘。


    “澜儿!”


    夏夫人发出惊叫。


    元栖尘提起嘴角,不闪不避,再次竖起魔瞳。


    这一回,足够有心人将他看清楚。


    在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余辛泽出手了。


    他是余辛澜的兄长,救人合情合理,可元栖尘看得分明,这一剑看似冲着那位魔化的余家人,剑意却是冲着他来的。


    元栖尘仍未有移动脚步的意思,手中打出一道魔气的同时,那剑意也划开了他的面具,露出一张危险明艳的精致脸庞。


    他微微挑眉,得出余三高喊着想让阙子真验修为的结果。


    还真是大乘期。


    第42章 阙子真在担心他。


    “哇——”


    打破无声寂静的, 是余辛澜被吓到后的尖锐哭声。


    元栖尘微微蹙眉,嫌弃道:“吵死了。”


    他果然还是不擅长对付孩子这种折磨人的存在。


    元霄是例外,也是个意外。


    即便过了十四年,仙门百家中未曾亲眼见过元霄的人仍对魔尊有个孩子这件事没有任何实感。


    因此, 元栖尘这幅嫌弃的表情落在他们眼中, 几乎与恐吓无异。


    元栖尘不负众望,咧开嘴露出恐吓的笑:“再哭就吃了你。”


    余辛澜打了个嗝, 尚未来得及重新蓄力, 眼睛便渐渐失去焦点, 陷入昏睡之中。


    入魔的那名余家弟子被及时制住, 可夏夫人还欲上前,被余家人死死拦住,只好盯着元栖尘心急如焚:“你对澜儿做了什么?!”


    元栖尘不以为意,单手稳稳托住孩子沉睡的身躯, 灼目的魔纹从脖颈蜿蜒而上, 在半边脸上盛开。


    “嘘——安静点。”


    “你、你你……”赵掌门所处的位置,正好能看清元栖尘正脸, 而他不久之前还夸赞过这位, 言之是胆识过人的英才。


    可这英才一转眼却成了人人忌惮的魔尊,怎能不叫人瞠目。


    “元栖尘?他怎么在这?”


    认出元栖尘的不止赵掌门一人。


    只怪这张昳丽的脸带给仙门百家的阴影太深, 迄今为止, 除了玉山仙君, 南北二境还尚未有人能在他手中讨得了便宜。


    纪剑屏下意识将手按在剑柄上:“莫非余兄之死果真与你有关?”


    蠢货。


    元栖尘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蠢货。”元霄翻了个同款白眼, “没发现那姓余的不对劲吗?”


    纪剑屏见出言顶撞他的是个毛头小子, 正要拿出前辈的款来,护犊子的裴掌教抢先一步开口:“纪兄不妨先抬头看看。”


    只见余辛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丝丝黑色魔气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冒出来。


    纪剑屏大为惊讶:“怎么会……”


    莫非余三所言都是真的?


    余辛泽脸色变了又变, 最后抬头望向元栖尘,急切又无措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接着又猛地转头看向余叡,不可置信道:“三叔,莫非你与魔尊……不过是家主之位,三叔何至于此?”


    听他这样说,余家人尽皆松了口气。


    如果余家必得有一人担这勾结魔族的罪名,他们宁可是余三。


    元栖尘摸索着腰间惊鸿的剑柄,暗道好一出贼喊捉贼。


    将自身的异样都推到他身上,即便控制不住魔化了,那也是他这个作恶多端的魔尊做手脚在先。


    余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达后背。


    “你、你你……”


    比起不得重视狗急跳墙的余三,一向谦逊稳重的余辛泽自然更受信任。


    更何况,不论勾结魔族的是谁,身为魔尊的元栖尘才是最大的麻烦。


    余辛泽深谙众人对元栖尘的忌惮之心,“诸位前辈,十四年前唐家惨案历历在目,叔父更是死得不明不白,元栖尘避世多年,如今却忽然在我叔父葬礼之上现身,实在可疑。不若合力拿下魔尊,再来辩在下与三叔之间的是非对错也不迟。”


    的确,比起余家的家主之争,元栖尘的存在更让人在意。


    在场不少门派家族都参与过那场围剿,难保元栖尘不会记恨在心。不论是出于为唐家遗孤主持公道的道义,还是保全自身为长远计,这都是个不错的提议。


    元栖尘怎会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惊鸿出鞘,化作长鞭在地上甩出清脆的长鸣,也将周遭人群顷刻逼退了丈余。


    鞭影扫过的青砖泛起焦痕,元栖尘似笑非笑扫过人群:“你们可以试试。”


    诸位掌门家主尚未做出反应,被血海深仇蒙蔽了双眼的唐霖想也不想上前迈开一步,竟意图以卵击石。


    “唐霖!”元栖尘也上前一步,试图拉住他。


    不想渊鱼剑先他们一步出鞘,寒光如水银泻地,却不是指向元栖尘,而是直取余辛泽咽喉。


    "玉山仙君!"赵掌门的惊呼被剑气撕裂。


    唐霖看着眼前这一幕愣在原地,想不通到底为何。


    难道他唐家三百六十七口人命,还不如这些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重要吗?


    裴天和无声叹息,不动声色抬手按在这孩子尚未长成的肩膀上:“莫要冲动。”


    余辛泽仓皇举剑格挡,阙子真恰好在此刻飞身而至,握住渊鱼剑变换招式又是一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阙子真出手毫无保留,可“化神期”的余辛泽面对大乘期级别的步步杀招,也只是略显吃力,不见丝毫狼狈。


    元栖尘指尖缠绕的魔气倏地凝滞,随后顺着惊鸿一路而下,带着长鞭尾部在地上欢快蹦跳起来。


    “哈哈哈小兔崽子,装不下去了吧。”余三见他暴露,大大出了口气,"看见没!余辛泽早就是魔物了!"


    余辛泽为了应对阙子真,不得不调动全身力量,眼眶迸裂,魔气彻底失控。


    他狠狠瞪了一眼坏事的余三,双臂迅速魔化撑破了衣袖,背后随之生出一对坚韧细长的骨刺,毫不犹豫地向余三刺去。


    全场哗然。


    这厮自命不凡却无甚本事,蠢则蠢矣倒未曾真的害过什么人,见此情形,立时便被吓住,偏偏一双脚僵硬得挪不动半步。


    阙子真有心救人,奈何另一根骨刺毫不犹豫缠住渊鱼,令他一时抽不出身来。


    眼看余三就要命丧当场,一根长鞭卷住他的脚腕,将人甩向裴天和。


    “老东西接好了!”


    叫谁老东西呢?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裴天和嘴角抽搐,皮笑肉不笑地揪住余三命运的后脖颈。


    师门不幸啊。


    子真怎么就……


    就在裴掌教兀自感伤之际,元栖尘早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惊鸿加入了战局。


    他手腕一抖,长鞭化作长剑,与阙子真一左一右配合无间,竟使出了双剑合璧的架势。


    此等场面,直看得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还在愣神中的赵掌门很快替阙子真找到了理由:“果然,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二人联手可谓游刃有余,能在他们二人手中走过这么多招,不论是仙是魔也都算是个人物了。


    只是眼前这幅画面,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极了。


    余辛泽到底是强行步入的大乘期,很快力有不怠,反观元栖尘,根本瞧不出使了几分力,只觉逗猫似的在耍着他玩。


    有意思的是,即便如此,他对元栖尘出招总是有所收敛,像在顾忌什么。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怀里失去意识的余辛澜了。


    可一个能够狠心对亲叔父下手的人,真的还会在乎同父异母将来有可能威胁自身地位的弟弟吗?


    元栖尘一边思索,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余辛泽,忽而察觉到什么,目光顿时如狼般充满了警惕。


    下一瞬,一道不属于他和余辛泽任何一人的魔气从背后袭来。


    “偷偷摸摸的阴沟老鼠。”


    元栖尘冷嗤一声,甩出长鞭,惊鸿那由利刃所构成的鞭身一节节脱离开来,越过人群朝魔气来的方向飞驰而去,又在半路合至一处,从余家偏僻边角墙头勾出一个人来。


    人影着一身黑袍,兜帽被风吹开后露出一张覆着魔纹的脸。


    “尊上好久不见。”


    元栖尘:“谁跟你好久不见,少来套近乎。”


    他素来不将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何况是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那人噎了一下,不长记性似的愤然道:“尊上贵人多忘事,忘了我不要紧,总该记得兄长卞休的大名吧。”


    元栖尘:“要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你——”


    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拦住夏夫人的其中一名余家人瞬息之间完成了魔化,将身边同伴斩杀,而后失去理智发了狂。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余家弟子相继入魔,对昔日同门举起屠刀。


    “师兄,你在做什么?!”


    “怎么回事?”


    “他们都入魔了!”


    ……


    余家彻底乱了。


    赵掌门身处变故中心,率先祭出法器,高声道:“诸位道友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这些个掌教家主纷纷反应过来,加入战场,干起了除魔卫道的老本行。


    “我勒个乖乖……”裘山山已经看傻了,“哎!你去哪?”


    余辛宸早已一头扎进混乱之中,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裘山山愣了愣,没再开口叫住她。


    他总玩笑似的叫她大小姐,但他也从来都知道,大小姐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更为此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余家既是她加诸于身的冠冕,也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在她要奔赴自己的战场了。


    白幡随风飘荡,一点点开出鲜红的花。


    嘶吼、呐喊、惨叫……


    灵堂化作炼狱。


    无数声音汇聚到耳朵里,唐霖恍惚片刻,依稀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个雨水冲刷着血水的深夜,魔尊一剑将他父亲钉死在柱上。


    那时的唐家恐怕比眼前情状更为可怖。


    他抬头望向元栖尘,一人一剑,潇洒随性说着“要打就打”。


    唐霖看得分明,今日站在余家人面前的,正是这个曾经屠他满门的恶徒。


    “喂,你没事吧?”元霄不担心他爹的处境,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将他爹视为仇人的唐霖,连关心的话都别扭了起来。


    却见唐霖望向远处的瞳孔忽然剧烈收缩,原来是无人阻拦的夏夫人趁乱接近元栖尘,不管不顾朝他手里的余辛澜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余辛泽和卞晰也各自向元栖尘出手。


    为了绕过阙子真,余辛泽甚至不惜被渊鱼斩断一臂。


    “元栖尘!”阙子真的声音难得失态。


    怀中的孩子适时醒来,为眼前混乱的场面又添几分热闹。


    腹背受敌千钧一发之际,元栖尘想的居然是——


    阙子真在担心他——


    作者有话说:啥也不说了,先跪一个Orz


    第43章 谁说阙子真不会说话


    “阙子真!”他颇为张扬地笑道, “接好了!”


    他们之间隐隐有种难言的默契,同样一句话,光是元栖尘截然不同的语气已足够裴天和在心中将其痛骂八百回。


    阙子真果真没有令他失望,闻言立时止住上前助阵的步子, 扬手将余辛澜接住。


    没了束手束脚的累赘, 元栖尘终于得以放开手脚。


    三人中属夏夫人修为最低微,元栖尘毫无君子之风地选择了夏夫人做突破口, 就近一抓, 丢给完全变了模样的余辛泽, 而后同愈发接近的卞晰对上了视线。


    卞晰暗道不好, 可攻势已然收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同对方正面对上一掌。


    直到此刻,元栖尘才凭借卞晰的魔气认出了他,微讶挑眉:“合体期?”


    看来他也用了那劳什子秘法。


    可惜火候未到, 受了一掌后口吐鲜血, 就地一滚,不知用什么法器隐去了身形。


    虽是狼狈逃窜, 却也不忘放下狠话:“堂堂魔尊, 整日与仙门之人厮混一处,这魔尊之位, 迟早有人取而代之!”


    元栖尘不以为意。


    回过头去, 被推至余辛泽面前的夏夫人倒是安然无恙。


    也不能说毫发无损, 至少被锁住的喉咙明显红了一圈。


    因为难以呼吸, 她不得不费力扬起头。


    美人眼中含泪, 身上自有一种风韵。


    元栖尘仿佛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事,微微挑眉:“人质?”


    就在这时,余辛宸提剑赶来, 眼眶泛红,身上还沾着同门的血,“二哥……”


    “别过来!”


    余辛泽选择了避开她的视线,那对因魔化而生出的骨刺张牙舞爪地防备着所有人。可他连钳制夏夫人的手都在不住颤抖,加上卞晰弃车保帅的举动,大势已去,如今不过强撑罢了。


    余辛宸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可当血淋淋的事实呈现在眼前时,仍旧不可避免地被刺痛,“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面对妹妹的逼问,余辛泽撇过头去,无话可说,带着夏夫人踉跄后退。


    “我只问一句,究竟是不是你?回答我!”余辛宸嘴唇被咬出了血,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众掌门众家主收拾完余家的残局,将其团团围住。


    余辛泽自知大势已去,苦笑一声:“事到如今,承不承认还重要吗?我已入魔道,今日在座诸位有哪个会放过我?”


    “当然重要。”余辛宸字字掷地有声,“若果真是你,我自当为父报仇,手刃凶手。若不是……”


    余辛泽笑:“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我余家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余辛泽终于舍得抬眸看向面前单薄坚韧的小姑娘:“……是我。”


    刚从巨大变故中缓过气来,艰难撑着拐杖站起来的余老险些再次躺倒,他在旁人的搀扶下勉强站着,用拐杖指着余辛泽恨铁不成钢地仰天长叹。


    “糊涂!糊涂啊!”


    余辛泽却猛地转头,如狼似虎的野心展露无疑:“都是他逼的!”


    “你是余家二少爷,是名正言顺的代家主,谁敢逼迫你?”余辛宸皱眉。


    “名正言顺?代家主?”余辛泽一哂,“好妹妹,他心心念念都是让你这个亲生女儿继承家主之位!我做的再多再好,也不过是在替你铺路罢了。谁还记得那个位置本该是我的!”


    勾结魔族无异于与虎谋皮,余辛泽深知这一点,但现实没有给他第二种选择。


    作为知晓秘密的人,卞晰绝不会允许他置身事外。


    “我没有别的选择。”


    从被卞晰盯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只有一条路可走,何况南北二境未必就没有被卞晰巧言蛊惑或威逼利诱之人。


    “既然如此,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


    此子巧言善辩之能,阙子真只怕难及一二。


    元栖尘暗暗可惜。


    这张嘴怎么没长在阙子真身上。


    “你恨余家。”


    元栖尘眼中不善言辞之人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此事显而易见。


    余辛泽也不否认。


    阙子真又看了看手中熟睡的余辛澜:“却不愿伤他。”


    “哈哈哈……”


    元栖尘仰头放肆大笑。


    谁说阙子真不会说话。


    分明句句直指要害。


    “本座也发现一件趣事,说来与诸位听一听。”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哦对了,在此之前,先将此物物归原主。”


    元栖尘显然不是什么拾金不昧的大好人,充其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要顺手添上一把柴。


    他扬手取出一条青色帕子,上头用极为精细的针脚绣着一朵兰花。


    而夏夫人的闺名中,正好有一个兰字。


    帕子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余家不少人都见她用过,一时竟也抵赖不得。


    那帕子被元栖尘催动,缓缓飘向余辛泽,最后落在他钳制着夏夫人脖子的那只手臂上。


    元栖尘暧昧一笑:“这帕子上沾染了不少的魔气,说来也巧,同余二少爷身上的魔气如出一辙。能在女子贴身之物上留下如此浓厚的气息,非交颈而卧不可行。”


    话至此处,万籁俱寂。


    余辛泽和夏夫人同时变了脸色。


    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大跌眼镜。


    联想到阙子真言他不愿伤害余辛澜的话,一个荒诞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孩子是余辛泽同继母坏了伦理纲常所生。


    余老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人群中相继传出窃窃私语。


    “这……真的假的?”


    “细细看来,这孩子同余二少爷确实相像。”


    “兄弟俩长得像不足为奇吧?”


    “据说这位夏夫人进门不过半年,余老家主便意外死了,随后很快诊出喜脉。倘若是……似乎也不无可能。”


    ……


    余辛泽穷途末路,自是无心理会,夏夫人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大好前途被毁。


    “魔尊隐瞒身份,藏匿余家,如今又毁我清誉,意欲何为?”


    夏夫人……不,是夏兰嫣,她的目光里已瞧不出彼时的慌乱与害怕,三言两语将矛盾转移到元栖尘身上。


    从魔尊嘴里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真?


    他又是否别有目的?


    引导仙门百家怀疑元栖尘实在太过简单了。


    元栖尘竖起魔瞳,轻蔑道:“本座行事,何须同旁人交代?你们不过是引蛇出洞的饵料,没那么重要。”


    裴天和第一个反应过来:“是方才突然现身又突然逃跑的魔族。”


    “归墟境奈川有异,亡者魂魄多次显露残破之相,余老家主之死、十四年前唐家一案,恐都与此人有关。”阙子真有心替元栖尘解释,却又一次收获了师尊恨铁不成钢的幽幽目光。


    唐霖再也按捺不住,从裴天和手底下跳出来:“一个魔族,一个魔尊,都是一丘之貉,有何区别!”


    “唐霖!”元霄喝住他,心里有些生气。


    他怎么能将他爹同那种藏头露尾的鼠辈相提并论!


    等等!他爹呢?——


    作者有话说:看置顶公告[可怜]


    第44章 “阙子真……你混蛋!”……


    没意思。


    从阙子真再度提起十四年前的旧事开始, 元栖尘便预想到了会发生什么。


    元栖尘仍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是要找到当年做局坑害他的人做个了断,至于澄清真相……


    算了吧,只有小孩子和傻子才在乎真相。


    仅看这次余家之难, 便知这么多年过去, 仙门百家的做派一如既往。


    没有脑子,却好主持公道。


    倒也称得上是道心稳固。


    元栖尘出了余家地界便放缓速度缓缓踱着步, 心中早已将卞家兄弟二人煎炒烹炸了成百上千次, 一面不时停下来回头望上一眼。


    如此数次之后, 元栖尘气笑了。


    这傻子。


    不来也罢。


    最好永远别来找他!


    元栖尘双手环抱于胸前, 暗暗发誓绝不再回头,然而觉察到渊鱼剑意的那一瞬,还是不由自主驻足了片刻。


    但他也还记得自己绝不回头的誓言,片刻后复又抬脚向前, 只将双臂放松垂下。


    三息之后, 脚步重叠。


    惊鸿在腰间不安分地躁动,似乎是想提醒主人背后有不怀好意之人接近。


    可惜元栖尘无动于衷, 不仅没有拔剑迎敌, 还警告般在它剑柄处拍了一下,头也不回:“仙君跟着我做甚?”


    阙子真脚步跟着一顿, 诸多话语在嘴边绕了三圈, 最后吐出一句:“余辛泽死了。”


    元栖尘愣了一会儿,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随即冷笑道:“他死不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不论是扮作余辛宸的护卫, 亦或是同余辛泽费心周旋,都与元栖尘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


    以他的性子,最省事的办法便是探一探谁身上魔气最盛直接抓来拷问。若是不愿说, 探寻记忆的手段也有的是。


    他肯这样大费周章,大抵是看在元霄的份上,为此爱屋及乌。


    元栖尘转身见他骤然低落的模样,气已消了大半,嘴上却不肯服软:“谁想知道了……”


    就没别的话可说了吗?


    好吧他就是想知道。


    只是……


    “好端端你又提那件事做什么?再怎么说我也是魔尊,巴巴凑到仙门百家面前自证清白这像话吗?”


    他不需要阙子真替他解释。


    元栖尘重新扯起嘴角,又同他开起不着调的玩笑:“而且唐家那小子恨我入骨,知你这般维护我,道心破碎可怎生是好?”


    不管任谁来看,玉山仙君同魔尊都只能是势不两立的宿敌,而非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甚至同为一个孩子的双亲。


    阙子真却坚持道:“人命关天,岂可潦草定论,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与你是谁无关。”


    他顿了顿:“即便你是魔尊,也不该平白受这样的委屈。”


    这便是琼枝玉树的玉山仙君。


    时移世易,道心不改。


    可正是这样的阙子真,话里话外也有几乎掩不住的偏爱。


    元栖尘属于魔族那颗天生跳动缓慢的心被狠狠攫住。


    因他的笨嘴拙舌,因他一以贯之的信念坚持。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席卷而来,密密麻麻扎在心尖上。


    “阙子真……”


    元栖尘攥住眼前人的衣袖。


    入世以来,魔域让他明白了弱肉强食,做事恣意随心。阙子真教他识文断字,见人心诡谲。元霄给他责任牵挂,于冰冷泥沼中生出一颗心来。


    而今还是阙子真,好像一瞬间叫他知道了什么是委屈。


    什么不在意,不在乎。


    统统都是假的!


    他看不惯仙门百家狂妄自大,惺惺作态。


    也不喜欢被人误会,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不解释是因为知道解释无用,急匆匆离开是猜到那些人的态度不想留下听那些让人生气的话。


    此刻阙子真觉得他委屈,他才终于觉出十分委屈来。


    “阙子真……你混蛋!”


    “……嗯。”


    元栖尘眼眶微涩,攥着阙子真衣袖的手还未曾放开。


    明明什么没羞没臊的事都做过了,如今却连一个拥抱都怯于伸手。


    良久,他听见阙子真长长叹了一声,伸手抚向他脸庞,指腹在眼角轻轻拭过,温声说了句:“别哭。”


    “……”


    元栖尘身子微滞,迅速抽身退后一步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


    “我没哭,别胡说!”


    说完便开始后悔。


    还没抱呢!


    元栖尘无端烦躁起来。


    不就是想抱一下吗?为什么磨磨唧唧的!又不是没抱过。


    天生地养的元栖尘不知道什么是近乡情怯,只能寄希望于阙子真能做点什么,可阙子真见他回避也不敢再有动作。


    啧。


    元栖尘霎时脾气就上来了,不管不顾扑过去,将没有防备的阙子真撞了个趔趄。


    他紧紧箍住对方,下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随后抱怨道:“做人好麻烦。”


    元栖尘冲动作祟,没有察觉到阙子真的僵硬,蹭够了又毫不留恋地松开,想起阙子真先前带来的消息,问:“余辛泽怎么死的?”


    阙子真收回方才抬至半空的手,简单说了情况:“魔气暴涨不受控制,自己动的手。”


    元栖尘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果然。”


    “你早有预料?”阙子真敏锐觉察到了什么。


    元栖尘狡黠一笑,刚要开口,又想起什么,改口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皱眉头。”


    皱眉头?


    结合他之前种种超出常理的奇怪表现,阙子真总算反应过来,但仍有些不确定地说:“你……怕我不高兴?”


    “唔……”元栖尘别别扭扭地承认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听到这个回答,阙子真似乎应该感到高兴,这代表素来随心而动的元栖尘开了情窍,可他眼底更多的是某种担忧。


    好在他一向擅长隐藏自己的想法。


    “你说。”


    元栖尘不疑有他,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讲来。


    阙子真还是太了解他了,早在去找余辛宸之前,元栖尘就抓了几名身缠魔气的弟子搜魂,很快锁定了在余家传播秘法的源头余辛泽。


    撞见夏夫人和余三的谈话后,他又凭借帕子上残留的气息,窥探出几分夏夫人同余辛泽之间的关系。而今日余辛泽对夏夫人母子二人的保护也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余家弟子忽然魔化,是你在从中诱导?”


    元栖尘难得心虚,但又理直气壮:“照那份秘法练下去,魔化是早晚的事,我不过是轻轻推了一把。”


    利用弟子魔化制造骚乱,故意露出破绽引余辛泽出手,正面交锋时打出的那道魔气,则让他和那时的苍翎一样,因消化不了过多的力量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至此,余辛泽的真面目于人前无所遁形。


    阙子真沉默良久,久到元栖尘以为他又在不满自己的所作所为,面色一沉:“说教的话就别说了,我不爱听。”


    “你怎么确定是余辛泽杀了余老家主?”


    元栖尘心情立刻由阴转晴:“这份秘法核心在于吞噬,吞噬过程中灵气必然会大量逸散,能支撑他一跃至大乘期的,唯有余观一人。而且,余辛泽本就是长房嫡子,现在却连做个代家主都名不正言不顺,心中不平趁人病要人命也属正常。”


    动手的理由和能力他都有,凶手除了余辛泽还会是谁。


    阙子真忽然抬手摸了摸元栖尘的脑袋,目光复杂。


    他的阿尘见识了人心诡谲,学会了算计,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可人心又岂是能以善恶定论的。


    “余辛泽贪心恋权是真,对余辛宸的关心爱护亦是真。包藏祸心不假,爱子之心亦不假。”阙子真谆谆善诱,“他对余观敬爱有加,也未必是假。”


    元栖尘只觉头大:“什么真真假假?难道凶手不是他?”


    “是,也不是。”


    “……”


    阙子真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令元栖尘也不由睁大了眼。


    “余辛泽垂死之际,余辛宸执意要求搜魂,师尊答应了。”


    搜魂之术虽不是魔族独有,但也鲜少被摆在台面上,余辛宸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谓魄力十足。


    而搜魂的结果更是出人意料。


    原来是余辛泽听叔父亲口说要将家主之位传给女儿,不甘之下同余观起了争执。


    时机又是那样的不凑巧,修炼秘法抑制不住的吞噬渴望压倒了他,可在最后关头,余辛泽恢复了一丝清明,跌跌撞撞冲了出去,撞见了为儿子开蒙一事而来的夏兰嫣。


    夏兰嫣虽有惊诧却不慌乱,待余辛泽恢复平静后又一同回到了现场。


    余观奄奄一息,修为尽失但神智尚存。


    夏兰嫣见此情形,只说了一句:“一不做二不休。”


    ……


    余下的事,阙子真没再参与,将几个小的一股脑丢给师尊便追了过来。


    唐霖情绪失控,更是被直接施了昏睡咒,恐怕要过个三五日才会转醒。


    “哦。”元栖尘最后一丝气也无了,“那……你怎么不回去?”


    阙子真:“……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一起回清静峰。”


    元栖尘恍惚一瞬,忆起阙子真数次要带他回天枢宫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


    以往的每一次,似乎和这一次,都是一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自以为比较重要的一章,就是喜欢写一些小情侣感情戏,感觉自己又行了[可怜]


    第45章 时辰已至,出门见客了!……


    元栖尘险些就答应了。


    但, 积年旧账未清算,这口气不出,他心难安。


    “我要去一趟九幽境。”


    阙子真有所预料,仍不免失落, 只敛眸应道:“好。”


    元栖尘失笑, 屈指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你与我同去。”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反倒安抚了阙子真。


    “好。”


    除此之外, 阙子真似乎再不会有别的答案。


    元栖尘风风火火, 决定了的事立刻便要办了, 然行至九幽境, 才想起被落在余家的元霄,不由涌起一股迟来的忧心。


    “元霄自出生后,鲜少与我分开,这一去不知又要几日……”


    他脚步一顿。


    不然回去把元霄带上?


    阙子真忍不住提醒他:“当初元霄来天枢宫, 是单刀赴会。”


    元栖尘“啧”的一声, 无言以对。


    细细想来,元霄在万魔窟作天作地, 归墟境却能毫不犹豫地抉择命运, 至业境生死同行,天枢宫求学, 这个混世小魔王看似不着调, 却一直很有主意。


    在很多问题的选择上, 甚至比元栖尘更为坚定。


    少年不问前路, 只管跌跌撞撞去闯。


    正如彼时的他们一样。


    “也罢, 谅裴天和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元栖尘倨傲抬起下巴,开起了玩笑,“毕竟他宝贝徒弟还在我手上。”


    阙子真:“师尊他很喜欢元霄。”否则也不会将人带在身边一同出入。


    在余家的种种举动, 俨然已将元霄当成了自家孩子。


    这番话他没有说出口。


    元霄是元霄,元栖尘是元栖尘。


    裴天和不会因此对元栖尘另眼相待,元栖尘自然也不会因为他对元霄的照顾扭转立场。


    他只需知道元霄是安全的就好。


    元栖尘暂且放下心来,将元霄大方留给了裴天和,并在入九幽境之前,动手替自己还有阙子真改换了样貌。


    他虽是魔尊,但魔域之大,他一人难以完全掌控,极远之地仍有诸多魔君割据一方,其中有多少人安分守己,多少人蠢蠢欲动,犹未可知。


    卞休的领地远在极北,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低调些为好。


    “好了。”


    元栖尘贴上符纸施完咒,托着阙子真与原来似像非像的脸端详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


    指尖离开脸颊的一刹那,阙子真微微失神,不着边际地想:冥主真是大方。


    价值千金的符纸,说送就送。


    还不止一张两张。


    殊不知拾一何曾大方过,都是元栖尘坑蒙拐骗,顺手牵羊来的。


    元栖尘毫无愧疚之意,与阙子真顺利混进了极北的枉然城。


    说混入并不准确,城门看似守备森严,实则根本无人盘查,无论人妖魔,来者皆是客。


    但——


    “城门大开,迎纳四方,却只见进来的,不见出去的,你说怪不怪?”元栖尘与阙子真并肩走在与人间别无二致的街道上,目光扫过那些人模人样的魔族或修士,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的讥诮。


    阙子真一针见血:“只怕有鬼。”


    元栖尘兴奋起来:“有鬼才好。”


    正好让他将这枉然城搅个天翻地覆!


    二人隐匿气息,直奔城主府,更怪的是,府中空空荡荡,莫说卞休踪迹,连只魔的影子都没有。


    “跑了?”


    怎么说也是一方魔君,只要筑起禁制结界,即便是他,想要破开也得费不少功夫。


    何至于不战而逃?


    莫不是……


    “请君入瓮!”


    意识到被人当成了瓮中之鳖,元栖尘翻着白眼不屑道:“惯会使这些阴招。”


    阙子真生怕他一怒之下将城主府拆了,白白做了半天伪装:“卞休布局多年,暗中渗透南北二境,所图甚广,此魔又深谙祸水东引之道,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我知道。”元栖尘沉稳颔首,转头又气鼓鼓低声自语道,“什么祸水东引,不就是诬陷我。”


    反正他名声不好,说什么都有人信。


    阙子真蹙起眉头,看起来甚至有些忿忿不平:“他们会知道真相的。”


    从前的元栖尘光是听到“真相”二字,就能跳起来和阙子真大战一场,如今却能笑着说:“待我抓了卞休,先提人去仙门百家走上一遭,挨个搜魂给他们看,往后谁再敢拿此事说道,仙君可得帮我。”


    只是不知道卞休能否扛得住如此频繁的搜魂。


    想到这些,元栖尘心情大好,大发慈悲放弃了拆城主府的打算,转而上街逮了个倒霉蛋。


    倒霉蛋实力不俗,元栖尘也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抓,就是个化神初期。


    只不过他这化神期未免太水了。


    空有力量,境界全无,撑死也就是个金丹水平,连反抗都来不及。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那厮认怂倒快,一个劲的磕头,只差五体投地了,“小人才刚突破化神期,现在下手不值当啊!”


    “少来这套!”元栖尘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手腕一转,用不知从哪捡来的树枝抵在他的咽喉上,“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有半句废话——”


    虽然只是根平平无奇的树枝,可当街悄无声息掳人的本事不假,加上一旁还有位不知深浅的冷面剑修虎视眈眈,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位倒霉蛋连忙拼命眨眼以示诚意。


    元栖尘居高临下,缓缓将树枝下移指向他的命门所在:“第一个问题,枉然城里,有多少人修炼了秘术?”


    “秘术?”倒霉蛋愣了愣,被元栖尘要杀人灭口的眼神吓得一激灵,语速都不自觉快了几分,“有有有!前辈说的可是噬心诀?此秘术自现世起,便被魔君散遍全城,起初大家也不敢轻易尝试,可城中接二连三出现被吸尽修为而亡的人,你若不练,也许下一刻就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也就是说——


    整座城,就是一只养蛊的罐子。


    每个人都是猎手,每个人都是猎物。


    只要身处其中,随时都有被吞吃殆尽的风险。


    “那这噬心诀是何时出现的?卞休又做了什么?”


    如果只是单纯厮杀养蛊,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座空城,要么成为“蛊王”,要么想尽办法逃走。


    可就他们入城后的所见所闻来看,一切井然有序。


    倒霉蛋大惊失色:“你……你竟敢直呼魔君名讳?”


    元栖尘不满皱眉,手中施力,冷冽道:“我说了,不想听废话。”


    对方吃痛惨叫,同时意识到二人态度不似一般人。魔域之人最是识时务,于是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知道的全都交代了。


    十五年前,卞休机缘巧合进入了一位魔族大能的业境,得到了传说中的秘术噬心诀。


    忽然有一天,这份秘术开始在黑市大规模流传。噬心诀提升修为的速度太快,没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短短半个月,噬心诀就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


    枉然城成了一座炼狱。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为了防止城内魔族死绝,卞休不得不出面,定下了每半月一次的猎杀日。


    “每逢朔月和满月之夜,城中无论人鬼妖魔,死生不论。”倒霉蛋说罢,犹疑片刻后又道,“但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元栖尘:“哦?什么地方?”


    “听月楼。”-


    幕色降临,群星璀璨,正是朔月之夜。


    元栖尘二人光明正大走在路上,很难不被习惯于玩捉迷藏的老住户们盯上。


    这一夜,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元婴遍地走,炼虚多如狗。即便是在南北二境足以撑起一个宗门的合体期,一路走来,元栖尘也已见到了不下三个。


    无一例外,都是些心境跟不上境界的空架子。


    即便如此,噬心诀的恐怖之处依旧可见一斑。


    “这噬心诀,你此前可曾听闻?”事关重大,阙子真原本只是陪元栖尘走一趟的心思里多了一些对现状的担忧。


    元栖尘想了一会儿:“倒是有所耳闻,但仅存在于传说中,从未有人见过,类似的禁术秘法倒是有,可不信邪非要冒险修炼的魔族一个比一个死得惨。”


    他原本以为沧澜城的苍翎,余家的余辛泽,练的都是类似的禁术。


    如今看来,恐怕就是噬心诀。


    但就下场来说,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而且……


    元栖尘自信勾起嘴角,停下脚步凑到阙子真耳旁悄悄说:“噬心诀若真的有用,卞休那狗贼早就杀到万魔窟来了,何至于忍气吞声十五年。”


    越靠近听月楼,见到的人越少,实则不必如此小心。


    阙子真并未点破,只提醒道:“不可大意。”


    元栖尘不满撇嘴:“死葫芦,这个时候你应该说魔尊英明!”


    阙子真不懂但照做,语气平静:“魔尊英明。”


    “这还差不多!”


    听月楼转瞬便到,恢弘高阁,比之城主府也不遑多让。


    “阙子真,你猜那家伙透露听月楼的消息,有没有打着让我们来送死的主意?”元栖尘忽然问。


    六位大乘期护法,如此大的阵仗,当年仙门百家围剿魔尊也不过如此。


    “有没有都不重要,他或许已经死了。”阙子真道。


    也对。


    今夜来此,本就势在必行。


    既如此——


    元栖尘一脚踹开大门。


    “时辰已至,出门见客了!”


    第46章 竟然有人比他还猖狂?……


    听月楼与此刻满是血腥味的枉然城泾渭分明, 犹如波涛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分外宁静。


    大护法姗姗来迟,眉心隐约泛黑,显然心情不佳, 新上位的六护法还偏要给他找不痛快。


    “这都三个月不见新人了, 今夜还有必要等吗?”新任老六打着哈欠,吊儿郎当一副狂妄模样。


    “魔君定下的规矩, 你要改?”


    大护法在卞休身边多年, 修为虽不是是他们之中最高的, 但冷冷一个眼神扫过来, 老六立刻变了脸,连声说“不敢”。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二护法适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进城的人越来越少,养不出大乘期, 我等免不了要亲自猎食。魔君的规矩我们自然不敢坏, 可三个月也差不多要到忍耐的极限了,大护法, 您也很不好受吧?”


    无人回答。


    三个月早已超过了他们所能忍耐的极限, 如今能坐在这里安然说话,无非是他们私底下都有偷腥的举动, 只是动作不大。


    这一点,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可苍蝇腿和熊掌又怎会是一个滋味儿。


    “还是说, 先从我们六个中选出一个来顶上一阵?”


    此话一出, 其余五人纷纷侧目, 却又默契地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反对。


    几人各怀心思,未敢轻易动手,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就在这时, 忽听一声巨响,设有禁制的大门轻易被破。


    破门之人人未至,声先到。


    “时辰已至,出来见客了!”


    六护法怔愣片刻,非但不怒,反倒欢喜:“终于来了,我的刀久不见血,一会儿可别同我抢。”


    按规矩,今夜死的那一个,修为会被其余六人瓜分,因此其余人并未反对,甚至对此乐见其成。


    不想今夜来到听月楼的,竟然不止一人。


    这种情况,只有噬心诀刚出现那几年才有过,而今人口凋零,自然令人惊讶。可细看之下,另一人似乎并没有足够魔气和威压。再一看那人的模样身段,六护法自觉明白一切,饶有兴致道:“带着炉鼎上听月楼争夺护法之位的,你还是头一个,报上名来。”


    炉鼎?


    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元栖尘差点没憋住笑。


    看来给阙子真做的皮相还是太好看了。


    元栖尘是奔着找茬来的,自然不会遮掩自身魔气,而阙子真本就没有魔气不说,又因修为早已达到大乘后期多年,故而神莹内敛,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除了天生炉鼎,还真找不出将人拴在身边的理由。


    元栖尘到底没能憋住,戳了戳阙子真的腰:“他说你是炉鼎哈哈哈哈……”


    不知道姓裴的老头听了会作何感想。


    阙子真无奈:“别闹。”


    二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成功惹恼了正打算一展身手的六护法。


    竟然有人比他还猖狂?


    六护法挽了个漂亮的刀花,使了个身法疾速上前,一刀劈开黏糊在一处的元栖尘二人:“有什么话,等做了我的刀下亡魂再说吧。”


    说着,朝元栖尘施展了一段杀伐狠厉的快刀。


    可惜连元栖尘一片一角都未沾到。


    “花里胡哨。”


    元栖尘评价道。


    他抬手以魔气震开六护法,化指为刃,以身为柄,向众人展示了一番何为快刀,直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乱了步伐。


    短短几息之间,六护法的心态就完成了从趾高气扬到压力倍增的转变。


    怎么会这样?


    六护法百思不得其解。


    枉然城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骤然而至的死亡威胁,竟让他产生了就算魔君亲临也不过如此的念头。


    巨大的压力之下,他当机立断,用上了自己最强的手段。怎料魔气还未完全聚起,就被元栖尘的指尖刃了断了性命。


    “怎么……会……”


    六护法不甘心地咽了气。


    听月楼余下诸位皆被他几乎是瞬杀大乘期的手段震住。


    大护法脸色极其难看。


    二护法也终于认识到自己不是什么渔翁,讪讪道:“恭喜阁下,从现在起,你就是听月阁的新任护法了。”


    “哦?”元栖尘一脸好奇地问,“谁的护法?”


    “自然是魔君卞休。”


    元栖尘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卞休?他也配!”


    “你——”


    二三四五齐齐瞪大了眼珠子。


    元栖尘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本座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绍?”


    九幽境内,敢自称本座的,除了妖王,便只有……


    惊鸿出鞘,剑鸣如凤啸。


    “元栖尘,今日来此取卞休狗命,识相的,便将卞休下落交代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言,但要他们此刻贸然冲上去与元栖尘拼命以表忠心,更是万万不可能的。


    方才悄悄退至众人身后的大护法重新走上前:“此事,恐怕不能如魔尊所愿。”


    “没关系。”元栖尘善解人意道,“等本座拆了这听月楼,看看他到底会不会现身。”


    大护法早已是防备的姿态:“魔尊莫不是太自信了,我这里足有五位大乘期,全力一搏,魔尊大人未必讨得了好。”


    元栖尘惊讶道:“就凭你们灌了半桶水的大乘期境界?”


    当年他一人迎战仙门百家五位货真价实的大乘期尚且不落下风,如今又有何惧。


    再者——


    “不说一群乌合之众有多少本事,难道本座就只有一个人吗?”


    护法们将目光转向从进门开始就无甚存在感的阙子真。


    一张足以令死去老六将其认作炉鼎的脸,一身朴素常见的玄衣,背后背着一把寻常的剑。


    直至此刻,他们也没从此人身上瞧出任何锋芒。


    而当一个人瞧不出深浅时,要么他就是平平无奇,要么,此人修为已经到了寻常人看不出的境界。


    大护法出了一身冷汗。


    直觉告诉他,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可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回头。


    “嗯?”阙子真敏锐地发觉了大护法的小动作,“小心,他在启动某种阵法。”


    话音未落,元栖尘扬鞭甩了过去,在距大护法面门几寸处,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挡了回来。


    “魔君有令,不惜一切代价留下元栖尘!”大护法看似发号施令底气十足,实则大松了一口气。


    大阵的及时启动也给了其余人极大的信心,即刻领命称“是”,各自坐守大阵一角。


    若能成功诛杀魔尊,他们的名字足以响彻三洲四境。


    注入魔气后,阵法威力更甚。


    元栖尘极为不耐。


    论打架,他在三洲四境鲜有对手,可对阵法禁制的研究却着实不多。


    他又试探性地挥了几鞭,大阵纹丝不动,不由“啧”的一声:“姓卞的这些年躲在老窝里净研究阵法去了?”


    阙子真左右看了一圈,淡淡吐出两个字:“可破。”


    元栖尘不耻下问:“怎么破?”


    “此阵应当是六人共同开启最佳,六人之力汇于一点,再通过阵法流通八方,攻守兼备。如今缺了一人,魔气不足,伺机击溃力量交汇点即可。”阙子真这些年对阵法禁制倒是研究颇多。


    元栖尘顺着他的目光找到阵眼,眉梢上扬:“好说。”


    阵眼所在,位于听月楼高处,元栖尘刚跃至半空,疾如风雨的攻击便接踵而至。几个回合后,元栖尘郁闷地退回阙子真身边,问:“你们护山大阵可也有这般难缠?”


    阙子真:“渡劫期可破。”


    元栖尘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此强悍的护山大阵,天枢宫要扛天劫啊?


    说到底,天枢宫护山大阵如何他尚未见识到,眼前冲着他来的阵法倒触手可及。


    “有些麻烦,受伤了回去臭小子问起来不好交代,仙君,可来相助?”元栖尘手腕轻轻一抖,惊鸿变回剑身,寒光凛冽。


    阙子真乐意之至。


    渊鱼内敛,出鞘后也和一般凡兵利器没什么两样,可阙子真挥剑的一瞬,半数攻击都如浮游入水一般消失得悄无声息。


    “那是……渊鱼!”二护法惊呼,“阙子真怎么会在这里?”


    大护法几欲吐血,他也想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搅和在一起!


    就算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难道不应该是宿敌针锋相对吗?眼下亲密合作又是为何?


    元栖尘显然不会为他们解释,借阙子真为他铺开的路提剑向上,荡开数次攻势后蓄力一剑刺向阵眼。


    天地归于寂静。


    随后,巨大的力量冲击将听月楼拆得支离破碎,五名护法齐齐受到反噬。


    还算体面的二护法趁机来到一息尚存的老五面前,当场将他的修为吸了个干净。


    “老二,你——”大护法见此捂着胸口又咯出一口血。


    对方餍足地深吸一口气,毫无愧疚之意:“他离死已经不远,我这是在帮他解脱,死了这些修为可就浪费了。”


    元栖尘受噬心诀所扰良久,第一次亲眼瞧见这幅场景,心中却只有恶心。


    魔族善窥人欲,修的是随心随性的欲念道,也因此被修身修己的仙门百家所不齿。可今夜所见,哪是什么魔族,有的只是一个个只知厮杀进食的野兽。


    五护法死得虽干净,元栖尘却觉得二护法茹毛饮血,满嘴污秽。


    “当真碍眼。”


    元栖尘杀心骤起,就要动手。


    “都是同族,魔尊大人何必赶尽杀绝?”


    一股无形的力量扣住几名残兵的肩膀,将他们带走了。


    “你们也配称魔族?”元栖尘嗤道,“既然来了,就别藏头露尾的。”


    尘嚣散去,一个高大人影由远及近,那人头上长着一双不知何种兽类的角,脸上挂着虚假的盈盈笑意。


    “许久不见,问魔尊大人安。”


    第47章 他是阙子真的私心啊


    “叙旧就不必了, 本座和你不熟。”


    元栖尘说的是实话,在此之前,他二人唯一的交集便是魔尊之位易主时,卞休不服结果, 提出要挑战元栖尘。


    结果自然是输得很难看。


    不想在元栖尘早已忘却这桩小事的一百多年间, 有个人始终在阴暗的角落里耿耿于怀。


    元栖尘拒绝套近乎,卞休也不生气, 转头同阙子真攀谈起来:“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同时见到魔尊大人和玉山仙君, 枉然城真是蓬荜生辉啊。”


    阙子真:“……”


    “想套话来找本座便是, 欺负他一个不会说话的算怎么回事?”元栖尘将人往身后一扒拉, 看向卞休的目光愈发不善。


    欺负?


    卞休嘴角微微抽搐,被元栖尘显而易见的护短行为所震撼。


    他想套话不假,毕竟此二人站在同一方共进退的场面任谁见了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尚在梦中。


    若没有阙子真,凭他大阵威力, 就算杀不了元栖尘, 至少也能将其重伤。


    而且……


    传闻元栖尘十四年前在仙门百家围剿下身受重伤,一直未能痊愈, 故而多年来未曾踏出过万魔窟半步。


    卞休对此事不说深信不疑, 至少也信了七八分,可眼下看来, 似乎并非如此。


    一个又一个的变数令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用元栖尘甚是厌恶的假面勾勒出笑容:“魔尊大人说笑了, 在下只是见玉山仙君与您私交甚笃, 聊表关心罢了。”


    “有功夫关心我们, 不如关心关心你的护法们吧,境界未到,却用秘术强行撑开丹田, 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嘭——’把自己撑爆了吧。”元栖尘笑着做了个炸开的手势。


    卞休毫不在意道:“那就是他们的命数不好,为魔族大计,这都是必要的牺牲。”


    “魔族大计?”元栖尘神色冷了下来,“本座怎么不知道?”


    卞休也不隐瞒:“壑谷横贯九幽境,为魔族而生,这九幽境合该是魔族的,为何要被妖族占去一半?魔尊大人乐意安居一隅,魔族之人可不会这样想。”


    此话一出,卞休的野心暴露无遗,阙子真亦听得眉头紧锁。


    但这毕竟是妖族魔族之事,他没有置喙的立场。


    “你倒是志向远大。”元栖尘阴阳怪气,“一统九幽境之前,不先将我这个不务正业的魔尊解决了吗?哦,差点忘了,你早就干过了,还不止一次。”


    卞休一张假面险些绷不住:“此乃天命所在!本君所做,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


    元栖尘脱口骂道:“狗屁的天命!想满足野心也能说得这样清新脱俗,不去唱戏真是委屈你了。本座不管你想做什么,今日之事,还有十四年前引我至唐家替你收拾残局,这一笔笔账,不妨在此好好算一算!”


    这一出手,元栖尘便发现不对劲,眼前这个卞休,甚至还不如大护法那两下子,只是靠着大乘后期的气息才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这不是真正的卞休!


    元栖尘顿时怒上心头,三两鞭将“卞休”打回原形。


    原来是只滴了心头血的傀儡。


    元栖尘气极反笑。


    “阿尘……”阙子真担忧地看着他。


    只见元栖尘神情冷冽,抬手一抓,将傀儡彻底捏爆,注入魔气开口将声音传遍整座城:“吾乃魔尊元栖尘,即刻起,枉然城归本座所有。”-


    随着傀儡消失,靠心头血与之相连的卞休受到反噬,猛吐一口鲜血。


    “兄长!”一旁护法的卞晰快步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卞休抬手阻止了他的搀扶,捂着胸口,神色痛苦,片刻后才动手拭去嘴角的血,回道:“无碍,傀儡反噬,修养几日即可。”


    “大阵竟然未成?这可是兄长多年心血。”


    卞晰的话令他又一次想起今日的失败。


    “本也不曾想过大阵能起多大作用,丢几枚棋子试试元栖尘深浅也不亏,只是没想到,阙子真也在。”


    卞晰没多想,随口抱怨:“这两个人成天在一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实在难缠。要不是二人皆为男子,不知道还以为魔域少主是他们一块生的呢。”


    这种可能太过离奇,卞晰光想想就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成天在一处?”


    卞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元栖尘能生孩子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但从今日所见还有卞晰所述来看,二人的确亲密得不同寻常。


    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一时竟忘却了丢掉枉然城的惨痛代价:“有趣,真是有趣。”-


    此刻的枉然城被阙子真禁制所笼罩,既出不去,也进不来。


    元栖尘决断杀伐,天光破晓之时,竟翻手屠灭一城。


    说是一城,实则已不剩多少人。


    昨夜一场互相屠杀,城中早已死伤过半,这些人修炼噬心诀,更是注定没有回头路,元栖尘不过是将马上到来的死亡提前,给他们一个痛快。


    即便如此,转眼造就一座死城,也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枉然城静得可怕,阙子真撤下禁制,面有悲悯:“我已传信给师尊,言明原委,有余家的例子在前,各家各派不会不当回事。”


    “我又不关心他们死活,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元栖尘还在气头上,见其神色更是心里一突,愈发不快,“你办你的事,我报我的仇。”


    阙子真:“我知道。”


    狗东西,知道什么呀知道!


    元栖尘朝他身上打了一拳,被阙子真半道扣住。


    “阿尘,我并非大公无私的圣人。”阙子真说完低头静默了一会儿,笨拙思考着应该怎么说,“想救人及时遏制事态发展不假,但……我也私心想着,他们切身接触了噬心诀,便能明白当年唐家的惨剧绝非你所愿。”


    私心,私心……


    他是阙子真的私心啊。


    回想起来,这个男人的私心,早在初见那日便露出端倪。


    元栖尘松开拳头,贴住阙子真不断跳动的心口,而那个执着想要得到的答案已不必再问。


    因为他此刻无比确信,阙子真的心在爱着他。


    一旦确认了这个事实,整颗心便蓦地安定下来。


    “我要回万魔窟,让姓卞的也尝尝被整个魔域追杀的滋味。”-


    进了自个儿的地盘,元栖尘走路都带着风。换颜符早已卸下,蜿蜒至下颌处的妖冶魔纹鲜艳夺目,几欲攀上脸颊。


    魔尊回归的消息长着翅膀似的飞快传往万魔窟各个角落,所到之处,大小魔族跪地相迎。


    直至魔宫大殿前,一位白衣白发的女子候在那里,见了二人也无半分好奇,只恭敬道:“见过尊上。”


    元栖尘随手一挥,以魔气将其托起,一面脚步不停向殿中走去:“说了别学南境北境那些破规矩,怎么总是不听?”


    南境人阙子真对此不发一言。


    女子莞尔一笑:“魔域强者为尊,这是您应得的。”


    元栖尘:“……”


    为什么每次都觉得像骂人?


    “熙玥。”元栖尘懒得掰扯,“咱们魔域有没有追杀令这种东西?”


    被唤作熙玥的女子眼睛一亮,整个人顿时变了模样:“只要您想,随时可以有。”


    元栖尘对此很满意:“好,那就替我发一个,酬劳是……本座的一个承诺。”


    “您如果打算用追杀令取玉山仙君性命,恐怕有些困难。”熙玥以为他终于要对宿敌下手了。


    “谁说我要杀他了!”元栖尘大惊,下意识看向阙子真。


    阙子真波澜不惊。


    “不杀他?”熙玥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失望,“那杀谁?”


    “卞休。”


    熙玥稍加回忆,便恍然道:“原来是他。属下明白了,自今日起,万魔窟将倾尽全力追杀此人,不死不休。”


    元栖尘被她的表现勾起好奇心:“你认识他?”


    熙玥:“不算认识,听说过。尊上执掌魔域之前,他离登上魔尊之位只差一步之遥,实力在一众魔君中倒是不俗,只可惜野心外露得太明显。”


    她说着,勾指绕了几圈头发:“我这人呢尊上您也是知道的,平生最讨厌麻烦,偏偏欺软怕硬,万一让我去杀什么妖王掌教之类的,那我可干不了。”


    元栖尘不予评价,笑骂:“杀姓卞的就行了?”


    “狐假虎威动动嘴皮子的事还不简单。”熙玥眨眨眼,接着像是刚看见阙子真似的,“哟!如此俊俏的小郎君,尊上从哪带回来的?”


    “天枢宫。”


    “……尊上是在开玩笑吗?”


    元栖尘笑而不语,接着又平静地往湖面扔下一块石头:“对了,不用另外收拾住处,他与我同住。”


    熙玥顿时瞪大了双眼。


    同住!!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那小元霄怎么办?


    “等等,小元霄呢?你你你……你连小元霄都不要了?!”


    尊上平日里看孩子看得有多紧没人比她更清楚,结果出了趟门,儿子不见了,带回来一个漂亮野男人。


    这还得了?


    熙玥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可怜的小元霄,以后只好跟着他玥姨过了。”


    有这么夸张吗?


    元栖尘心知熙玥嘴里的话一向一半真一半假,可见她如此表现,心里也多了几分别扭。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离了本座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吧?”


    熙玥与阙子真同时暗自叹了口气。


    他们父子二人,离不开对方从来不是元霄,而是元栖尘自己啊。


    “阿尘。”阙子真忽然开口唤他,“你昨夜消耗甚大,该歇息了,熙玥姑娘应当也有正事要办。”


    正事指的自然是给卞休下追杀令,提及此事,元栖尘果然不再顽笑,嘱咐熙玥务必尽快办妥,而后毫不避讳她探究的目光,拉着阙子真的手,引他向内殿走去。


    熙玥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转身召出数只传音银蝶,肃声道:“四方十六将速来万魔窟听令。”


    第48章 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元栖尘是牵着阙子真的手进去的。


    阙子真也极为顺从, 不问去哪儿,不问要做什么,只垂眸盯着二人交握的手。


    转过弯,又进了一道门, 元栖尘忽然松开手, 小跑过去,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阙子真蜷起指尖, 妄图留住上面残存的温度。


    “我说怎么找不见了, 原来是被小兔崽子藏这儿来了。”元栖尘面露惊喜, 从堆满杂物的破烂堆里找出许多书简状的法器。


    阙子真扫了一眼便知是何物:“留影书?”


    留影书制作简单, 通常用来记录功法,在学子众多的天枢宫用处颇多,魔域之中倒是不常见。


    “嗯。”元栖尘点点头,拉着他做贼似的去了另一个房间, 言说要给他看点好东西


    虽然不知为何要在自个儿的地盘如此鬼祟, 但阙子真配合地弯下了腰。


    “这是……你的住处?”阙子真一进门就明白了,物品摆放的习惯还有一些小癖好, 和在清静峰时一模一样。


    元栖尘正处在发现儿子秘密的兴奋中, 想也不想:“对啊。”


    少顷,他整理留影书的动作一顿, 托起下巴, 眼中冒出另一种兴奋的光芒:“子真,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阙子真并非怕什么, 而是骤然闯入他的私人领域, 仿佛将元栖尘又剥开一层。


    近乡情怯罢了。


    “元霄的东西,给我看合适吗?”他也学会了转移话题。


    “谁说是他的?”元栖尘翻了个白眼,“这可都是我辛辛苦苦留下的宝贝, 还不是那小兔崽子嫌丢脸,自己偷偷拿走了。我还以为已经丢了呢,原来他也舍不得。”


    元栖尘说着,语调不住上扬,鲜活又生动。


    他随意打开一个,眼前顿时出现一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眉眼与元栖尘极为相似,嘴里喊着“爹爹”,摇摇晃晃朝他们走过来,双臂张开,似乎想要让人抱一抱他。


    可没走几步,就左脚绊右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放声大哭,好不可怜。


    元栖尘发出无情的嘲笑声,转头想去找阙子真寻求认同,却见他眼神震动,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凝滞在原地。


    “……阙子真?”


    “嗯。”他从滞涩的嗓子里挤出一个声来。


    元栖尘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也是孩子的爹。可父子相见时,元霄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大可以当天枢宫弟子一般相处。


    方才那一段他闲来无事记录下来的东西,却教阙子真发现,原来元霄是从那么小一点点长大的,会哭会笑,学着走,学着跑。


    而这一切,都不曾有他的存在。


    “再看一个吧。”元栖尘笑起来。


    他本想安慰阙子真,可年岁已久,他也忘了那些留影书里都记录了什么,打开才发现并非元霄的糗事,而是……


    眼前景象变幻,元霄变得更小了,这回连话都不会说,四肢像刚安上去的,不受控制地肆意挥动,一张小脸满是委屈,嘴巴一张,哭声便又续上了。


    看到这里,元栖尘已经知晓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有心停下,可想到阙子真方才备受震动的眼神,又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拾一!拾一!”抱着小元霄的正是元栖尘,他的动作一看就不甚娴熟,以致小元霄四脚朝天,摇摇欲坠。


    “别嚎了,你不会带孩子我就会了吗?”拾一的身影未曾出现,声音却满是不耐烦,甚至有些暴躁,“说好的回来就还债,结果灵石一块没见到,一眨眼的功夫又使唤上我了!”


    元栖尘也暴躁:“你帮不帮忙?再不来我明天就去把登仙阁拆了!”


    两个大男人折腾半天,总算有惊无险给小元霄喂上了饭——熙玥从中洲带回来的羊奶。


    耳边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要是把他养死了怎么办?”元栖尘这样问道。


    可是他没有。


    “你把元霄养的很好。”阙子真声音低沉,沾上了几分喑哑,“对不起,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阴差阳错,时也命也罢了。”元栖尘打断他。


    阙子真一愣,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阴差阳错,时也命也……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你明白什么了?


    元栖尘看他根本不像明白了的样子,胆大包天地捧起玉山仙君俊逸出尘清风明月般的脸:“元霄是你给我的礼物啊,仙君。”


    “礼物?”


    “是啊,礼物。”


    当年在雾泉山发生的事,如果那个人不是阙子真,恐怕早就已经死透了。


    他若抱着同归于尽的心,真的会挣不开吗?


    元栖尘忽然笑了起来,指尖在脸颊上轻轻撩拨,顺势挑起他紧收的下巴,一副人间浪荡子的作派:“与其胡思乱想,仙君不妨想想自己的处境。这里是魔域万魔窟,我若将你囚禁于此,可没人救得了你。”


    “也好。”阙子真欣然接受。


    “那我可得好好想一想,男宠和炉鼎哪一个更适合你?”元栖尘一边说,一边攀着他的肩膀靠过去,直到贴着耳朵,问,“还是……你想做夫人?”


    阙子真的气息如他所愿,乱了。


    元栖尘笑出声来,贴着他的侧脸在耳垂上亲了亲:“夫人暂时做不成,不妨先把炉鼎的身份坐实了。”


    身份有没有坐实尚不清楚,但元栖尘很快就在阙子真腿上坐实了。


    分不清是谁主动的,四片柔软的唇瓣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互相攻城略地,生怕落了下风。


    ……


    阙子真清醒时要比心魔状态下温柔得多,但温柔一样磨人。


    元栖尘记不清他们折腾了多久,只觉这艘船浮浮沉沉,久久不曾靠岸。


    元栖尘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他身上未着寸缕,整个人懒洋洋的,眼睛未睁就要喊阙子真来伺候。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觉得小腹痒痒的,像是有人在疤痕上小心翼翼地落下一个个轻吻。


    元栖尘猛的坐起身,指着那个趁他睡着行不轨之事的家伙:“你在做什么?!”


    对方歪了歪头,不觉有错,甚至有些委屈,高大的身影压过来抱住他,只说了一个字:“疼。”


    你疼个屁!


    元栖尘心想。


    你都快把我勒死了,要疼也是……


    等等。


    元栖尘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你是说我小腹上的疤疼?”


    这个八成已经被心魔控制的阙子真像只大型犬一样,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安慰他道:“不疼。”


    元栖尘失笑:“行,不疼。”


    起码这回的心魔很是乖巧。


    元栖尘发现自己话还是说早了。


    乖巧是真的乖巧,黏人也是真的黏人。


    一早上走哪跟哪,恨不得贴在他身上。


    熙玥带人来找他禀报追杀令一事时,他正为一刻之前没忍住推开阙子真在哄人。


    “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是真的有正事要办。”元栖尘指着熙玥他们,“你看,这不是来了。”


    阙子真眼神不善,尤其在看到熙玥身后两位魔族少年后,更是直接放出威压,以灵气压人,试图将人赶走。


    灵气?


    熙玥勉强顶住压力,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不会真是天枢宫的人吧?


    她身后是四方十六将中的两位,受到灵力压制时眼中同样惊诧,但熙玥这个万魔窟大管家不开口,他们也不敢问。


    “子真,够了。”元栖尘只是轻轻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威压顷刻便消失了,“你去替我整理留影书,我说几句话就来找你,可好?”


    阙子真不情不愿地应了。


    倒不是因为通情达理,而是怕元栖尘生气。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回到元栖尘房中,阙子真身上的传讯法器忽然有了异动。


    是来自裴天和的消息。


    上言仙门百家内查出问题的皆已派人至天枢宫商议对策,请他和元栖尘速归。


    阙子真目光幽深,将这条消息来回看了数次,难以压抑的怒意几乎要冲破身躯,化作如有实质的冰冷戾色。


    他缓缓握拳,力道不受控制地越收越紧,法器最终隔着手掌,传出沉闷的皲裂声


    第49章 元栖尘也有这样一双含情……


    顶着熙玥和两位下属匪夷所思的目光, 元栖尘泰然自若地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衫:“怎么只有你们两个?”


    二人分别是西方雷部和南方泽部之首,年岁不大,因在元栖尘问鼎魔尊之位后才崭露头角,对元栖尘极为崇拜。


    所以方才那一幕对他们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熙玥只得替二人解释:“其余人接了追杀令, 一早马不停蹄满世界寻人去了, 也就乌霆向涟这俩傻小子,非要来见你一面。”


    元栖尘像极了薄情负心人, 无情发问:“见我做什么?”


    赶紧掘地三尺把姓卞的挖出来才是要紧事。


    乌霆率先安抚好自己, 毕竟身为魔尊, 养个男宠也没什么稀奇的。


    “尊上召见, 机会难得,还请不吝赐教。”


    向涟虽然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但一听乌霆说话,立刻抱拳低头紧随其后:“请尊上赐教!”


    元栖尘不是个吝啬之人。


    往常这样的请求他也一向来者不拒, 否则其余十四部又怎会走得如此匆忙。


    这些人早就被打怕了。


    唯有乌霆向涟这般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才会不知死活上赶着找打。


    只是……


    元栖尘双手叉腰。


    他今日实在犯懒,还是趁早歇着自在。


    何况已经答应了阙子真说几句话就走, 若是食言, 心魔状态下的阙子真指不定要怎么折腾他。


    “不赐。”


    他干脆拒绝。


    乌霆向涟眼神一齐黯淡下去。


    “不过……熙玥应该已经说过了,若能找到卞休, 可以得到本座一个承诺。”


    元栖尘的话再度点燃了二人眼中的色彩。为了这个承诺, 他们连忙拜别, 迫不及待参与掘地三尺去了。


    熙玥:“……”


    雷部泽部前途堪忧啊。


    作为万魔窟大管家, 魔尊对外的话事人, 熙玥自然不会拆穿元栖尘狡猾的做法。


    而且每次打完修修补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元栖尘忽视她谴责的目光,问:“熙玥,你知道噬心诀吗?”


    “噬心诀?这是何物?”


    元栖尘勾起嘴角, 似有引诱之意:“能够快速提升修为的秘术。”


    熙玥也笑起来:“尊上这是何意?据我所知,修炼此类秘术,无一例外都死得很难看,难道还有例外?”


    不,没有例外。


    至少元栖尘见过的人里没有。


    可它的反噬来得太慢,看起来十分完美,实则根本不给你反悔的余地。


    元栖尘沉思良久:“若要将魔域修炼此术之人彻查一遍,有可能吗?”


    熙玥:“绝无可能。”


    魔域太大了,也不似南境北境那般门派家族内各有规矩管束,想要将这些人都翻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在魔域这种地方,敢于冒险的赌徒绝不在少数。


    除非让他们亲眼看到,修炼噬心诀的后果究竟有多惨烈。


    麻烦。


    太麻烦了。


    元栖尘在发愁。


    熙玥掩面发笑。


    她说:“尊上终于有点魔尊的样子了。”


    元栖尘只道:“别学南境北境那些破规矩,我不喜欢。”-


    挂念着孤身一人的阙子真,元栖尘匆匆离开,不管熙玥是多么的恨铁不成钢,也没有丝毫留恋。


    见到阙子真时,他正坐在窗前对着自己的手掌发呆,树影婆娑照在他清冷的脸上,斑驳而朦胧,令人不禁回想起那年春波湖水光潋滟,也是这般光景。


    元栖尘跃上窗台,动作利落,端的是潇洒风流:“仙君何故发愁,不妨说来听听?”


    当年的小道士惊慌失措,今日的玉山仙君却只是眼神微闪,很快收拾好心情,将手拢在袖中,抬头望向他时目光平静:“你回来了。”


    元栖尘立刻反应过来:“你……恢复了?”


    没能调戏成粘人精固然失望,但发现阙子真恢复之后,元栖尘更多的是长舒了一口气。


    心魔乃是修行者的大忌,长时间被心魔所控制或心魔出现得过于频繁,都不是什么好事。


    细论起来,阙子真的心魔八成因他而起,可究竟为何,他却从未提过。


    撬开阙子真的嘴这件事急不得,以此人的性格,想要隐瞒的事,他自己不愿说,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逼他开口。


    于是话锋一转,元栖尘又提起先前支走他时的借口:“留影书整理得怎么样了?”


    阙子真:“都在这里。”


    一根根书简状的法器被装进竹筒里,如同人间寺庙里的签筒一样,按年份一字排开。


    这也意味着,里面的内容他已一一看过。


    “这么快?”元栖尘有些惊讶。


    “很快吗?”阙子真幽幽道,“我以为你和他们聊得很投机。”


    元栖尘炸毛:“谁说的!你这是污蔑!”


    不对。


    阙子真怎么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他何时有过心魔的记忆了?


    元栖尘背后霎时间被寒意浸透,再看阙子真的眼神,满是露骨的酸劲。


    心魔仍在。


    元栖尘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慌了神。


    如果阙子真的自我意识回不来该怎么办?


    ……


    天枢宫。


    自北境余家归来之后,元霄和唐霖就没说过几句话。


    一个对唐霖无凭无据给他爹乱扣帽子耿耿于怀,一个对元霄话里话外维护魔尊之意如鲠在喉。


    说到底还是因为元栖尘。


    他是元霄的爹,也是唐霖心中认定的灭族仇人。


    裘山山不知道应该相信谁,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他两个朋友很可能会因此决裂。


    至少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来临前,他不希望他们的缘分就此中断。


    而且他能看出来,二人更多的是别扭,并非从心底里想着要割席断交。


    “那什么……小元霄,你这些日子受裴院长照顾,可有听到些不同寻常的风声?”裘山山生硬开启了话题。


    余辛辰留在余家收拾残局,也没个人配合,令他十分尴尬。


    元霄侧着身子扭过头去,拒绝与唐霖对视,冷淡道:“没有。”


    裘山山颇为惆怅。


    连素来活泼的小元霄都不乐意说话,更不能指望唐霖主动开口。


    他只好自己担起缓和气氛的重任:“我倒是听说了一些。这几日天枢宫来了许多家主门主,被宣衡长老安排在飘渺峰住下。余家事毕不过几日,这些大人物们就再次齐聚,恐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裘山山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短短几句话就勾起了元霄的好奇心。


    “什么大事?”


    “灵道院大比在即,仙门百家应邀前来观礼有什么可稀奇的。”


    回答元霄疑问的居然是来了以后就入定似的唐霖,他眼皮抬也不抬,说完又接着入定。


    裘山山大喜。


    这分明是破冰有望啊!


    他乘胜追击,就此话题继续谈了下去。


    “我看未必。今日随柯师兄去飘渺峰送东西时远远瞧了一眼,来的大多是北境那边的。如果是为了灵道院大比,南境缘何只派了寥寥几人?”


    元霄不解:“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灵道院大比,还是另有要事,似乎都轮不到他们关心。


    唐霖掀开眼皮静静看着他,显然也是这个想法。


    裘山山:“……”


    瞧这默契,闹矛盾的到底是谁啊!


    “行行行。”他举手告饶,“你们心照神交,算我多管闲事。”


    元霄意识到他的好意,弯起眉眼讨好道:“怎么会,山山哥最好了。”


    “你上次还说我是整个文道院最靠谱的弟子。”唐霖冷不丁开口,“上上次说余师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姐,上上上次……”


    “好了!”


    元霄耳尖冒红,露出羞赧神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说的也不冲突啊。”他喃喃道。


    另外两个人看看元霄,又互相看了看,都抑制不住笑出声来。


    只有元霄在气急败坏抗议:“有什么好笑的!”


    春波湖平静无波,唯少年心事壮阔。


    三人小聚片刻,很快起身分别。


    裘山山即将入灵道院,已经跟在柯师兄身边开始处理许多杂务。元霄则惦记着裴天和的传讯有没有收到回信。一心修炼的唐霖却被笑眯眯推着轮椅经过的盛一鸣留下了。


    “藏书阁点击纷繁杂乱久未整理,我行动有诸多不便,不知小友可否拨冗助我一臂之力?”


    唐霖没有拒绝的理由。


    “听凭盛长老吩咐。”


    大比在即,藏书阁门可罗雀,他推着盛一鸣入内,偶有无关痛痒的闲话,也都如实回了。


    “余家的事我听说了,元栖尘毕竟是魔尊,修为深不可测,你年纪还小,不必急于一时。”


    唐霖的身份在天枢宫不是秘密,盛一鸣此刻提起是自然而然的事,说话间俨然是一副过来人的态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子真与他有旧,每每相逢总是顾念旧情,你不一样。唐霖,你只是缺少时间和一个机会。”


    木制轮椅的滚动声戛然而止。


    唐霖抓住他话中的关键信息,不可置信:“玉山仙君与魔尊有旧?”


    盛一鸣仿佛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轻描淡写摇头笑道:“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我同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不,有些事永远不会过去。


    唐霖终于明白了玉山仙君对元栖尘的种种维护,一面又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的挣扎盛一鸣虽看不见,却一清二楚,自己动手驱动轮椅继续向前,淡然开口:“你不必过分在意,子真惊才艳艳,你的资质也绝不差,还有你的那位朋友,我在裴师兄那里见过几回,想必也是天资出众。”


    “嗯……”唐霖已经听不进他说什么了。


    “只是那孩子的眼睛,总让我想起一位故人。”盛一鸣适时停下。


    唐霖的思绪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停住。


    “元栖尘也有这样一双含情眼。”他这样说道。


    第50章 我眼中的人,自始至终都……


    三日后。


    万魔窟里逍遥自在的日子教人心旷神怡, 然,心旷神怡的另有其人,元栖尘这个主人只有愁绪万千。


    盖因这三日里,阙子真的心魔仍在。


    二人相对而坐, 阙子真正借他积灰的桌案铺陈纸笔, 工笔作画。画的自然是坐在对面,歪着身子托着脑袋看他的元栖尘。


    无论怎么看, 都不像被心魔所控的样子。


    太平静了。


    性情、爱好, 甚至连鲜有人知的小习惯都完全一致, 只要他愿意,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伪装成一个完美的玉山仙君。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元栖尘之所以能分辨,是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阙子真从来都是克制而温柔的,倘若流露出一丝爱意,心底必然已存有十分。


    眼前这个阙子真不然。


    他的目光固然温柔, 却并不掩饰偏爱, 好几回熙玥来寻,都被这样的温柔注视腻歪走了, 直呼尊上铁树开花, 掉进了温柔乡。


    元栖尘:“……”


    无法辩解。


    “好了。”


    阙子真搁下笔,拿起画左右端详, 甚是满意, 小心卷起后, 收进了储物袋里。


    被画了半天的元栖尘:?


    “我还没看呢。”


    阙子真摇头道:“我画的是心上人, 你看的又是谁?”


    心上人。


    元栖尘对这个事实早有认识, 从阙子真嘴里听到还是第一次,不由心花怒放。


    在哄人开心这一点上,心魔并不比自我拿手, 他只是更为坦诚。


    不管是嫉妒还是喜爱,全都大大方方展露于人前,心性犹如孩童。


    这样的阙子真,元栖尘很难去讨厌他。


    至于他看的是谁?


    “我在看阙子真啊。”


    琼枝玉树的阙子真,有私心的阙子真,喜形于色的阙子真……


    “我在看你。”


    “是眼前的我,还是彼时的我?”


    是身为心魔的我,还是那个满腔爱意不敢言明的我。


    阙子真这几日来一举一动都在模仿原来的样子,元栖尘还以为他会一直装下去,没想到他自己率先挑明了这一点。


    “此时的你,彼时的你,不都是阙子真吗?”元栖尘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心魔对此十分恼怒,急切的心情下,爱拈酸的粘人精本质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你明明清楚,我们不一样!还是说,你喜欢他更多些?”


    说着,元栖尘的手就被抓住了,大有不给个准确回复休想甩开他的架势。


    可惜元栖尘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此情此景,元栖尘想的不是如何挣开,而是如此良机,怎么没带根留影书简将阙子真的生动情态记录下来。


    “一样的。”他说。


    “什……么?”


    元栖尘的赤色魔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肯定道:“一样的。我眼中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阙子真。”


    心魔不愿接受他的这个说法,抿着唇一副委屈样。


    “怎么会一样,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不敢喜欢,不敢靠近,守着天枢宫的教条不敢违背,玉山仙君的清名牢牢压在头顶,他要顾虑的太多了!可是我不一样,我会不顾一切爱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偏心他呢?”


    他每说一句,元栖尘的心便往下沉一分,一点点将苦涩浸透。


    心魔,这世上还有比他更了解心魔的人吗?


    修者修真,以真我超脱人世,心魔为我之本真,言自我之不敢言,行自我之不敢行,将恶欲冲动诉诸己身。


    所以,心魔对他的爱,实为阙子真不曾表露的十之八九,对自身的恨,皆是多年来百转千回的不甘自恶。


    “阙子真。”元栖尘抬手抚上他的脸庞,低声恳求,“你原谅他吧。”


    阙子真歪着头在他掌心徘徊留恋,笑容阴郁:“就算我们是一体的又如何?不肯原谅他的不止我,还有他自己啊。别露出这种表情阿尘,你为他难过我会伤心的。”


    说罢,低头在元栖尘掌心落下一吻。


    元栖尘又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长长叹一口气:“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元栖尘本不抱什么期望,阙子真却出乎意料地答了,还要顺便拉踩一下自我:“我可不像他对你处处设防,你大可用心魔幻境一探究竟。”


    心魔幻境。


    这是元栖尘微不足道的一点小手段,可对修道之人最是好用,他在南北二境的魔头之名,少不了它的功劳。


    一旦心志不坚被趁虚而入,轻则坠入梦魇,重则……


    元栖尘看向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头疼地闭上双眼。


    “不敢?”阙子真一旦不加掩饰地酸起来,着实难以招架,“怕我趁机让他再也回不来?阿尘还说你不偏心,我的话你从来不……”


    ……信。


    最后一个音被元栖尘用双唇堵了回去。


    浓雾四起,渐渐将二人包裹其中,元栖尘同他分开,笑骂一句:“你是要将这辈子没说过的话都说完吗?”


    ……


    墨色的浓雾聚拢又散开,露出一抹熟悉的背影。


    在天枢宫住了许久,元栖尘稍加分辨便知道这是裴天和的道场,只是大门紧闭,并无见客之意。


    一身青色道袍的清隽男子跪在门前,脊背始终挺拔。


    不知过了多久,裴天和从大门内走了出来,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愁绪。


    他长叹一声,话里话外尽是对亲徒弟一意孤行的无可奈何:“子真,你这又是何苦?魔族天生薄情,你在我门前跪了三天,只为求撤销追杀令,他可领你这份情?”


    远远看着这一切的元栖尘猝然意识到,这是阙子真十四年前的记忆。


    “唐家惨案另有隐情,他不会做这种事。”阙子真声音喑哑,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语气却极为坚定。


    裴天和怒其不争,道:“追杀令已经发出,绝无撤回的可能。”


    “此事尚无证据,岂可妄下结论!”阙子真争辩道。


    裴天和厉声道:“你的亲眼所见,仙门百家那么多双眼睛,都是铁证!”


    “师尊!”


    阙子真目光沉痛,又殷切地望着他的师长至亲。


    良久,裴天和终是败下阵来。


    “追杀令不会撤,你去亲自将元栖尘带回来,真相查明前,他不能离开天枢宫。”


    这几乎是能够两全其美的最好的办法。


    阙子真脸上露出喜色,只来得及说一声“多谢师尊”,便匆匆起身离开。


    因跪得太久,起身时还打了个踉跄。


    元栖尘看着他步伐逐渐加快,最后跨步奔跑起来,渊鱼出鞘为他所御,迅速消失在被黑雾所笼罩的远方。


    他来找我了。


    元栖尘心想。


    墨色翻涌,时空变换,少年模样的阙子真尚显青涩,身上是灵道院弟子最常见的织锦白袍。


    不变的是,阙子真又在跪着。


    裴天和及天枢宫诸位长老都在,一根长鞭在众人手里走了个来回,最后回到裴天和手里。


    他目光沉痛,道:“子真,你可知错?”


    “弟子有罪,但凭师尊处罚。”


    他只认罪,却未认错。


    裴天和气得额上青筋直跳,忍着一口气道:“魔族入内,知情不报是其一,不知深浅与之相交是其二,今日护山大阵前故意放人为其三。这三条,足可打你十记散魂鞭,你可领罚?”


    阙子真依旧不卑不亢:“弟子领罚。”


    元栖尘听说过这根散魂鞭,乃是万年前通天路上的藤蔓所制,纵使修为再高,一鞭下去 ,照样皮开肉绽,三魂七魄也要跟着颤一颤。


    可是,你们这些老头平日里不是最宝贝阙子真了吗?又怎么舍得打他?


    “啪——”


    长鞭结结实实落在背后,衣衫顷刻被血色染红,元栖尘明知是假,心口仍是不由自主跟着跳了一下。


    阙子真身子随着这一鞭微微一抖,嘴里却是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哼也没有。


    第三鞭,他额间渗出一层薄汗。


    第六鞭,整个后背鲜血淋漓。


    元栖尘不忍再看下去,强行离开了这段记忆,下一瞬却被阙子真递过来的渊鱼剑所刺穿。


    阙子真怔然松开剑柄,托着他倒下的身躯陷入另一种痴狂。


    无数画面走马灯一般划过,元栖尘扮演着自己,身不由己地死了一次又一次。


    这些画面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记忆,幻境之中也没有任何痛感,阙子真一次次不受控制将他杀死,又一次次清醒、陷入自我怀疑,继而崩溃。


    元栖尘也差点被这种情绪所影响。


    最后一次,他死得不太美观,阙子真抱着他止不住地颤抖,红了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


    元栖尘捂住他的眼,呢喃道:“没关系,都结束了。”


    墨色浓雾海浪般涌来,将一切席卷带走,又迅速消散。


    斑驳树影正好照进窗台,二人的影子也在地上并形成双。


    元栖尘睁开眼,视线和阙子真在半空中交汇,只一眼他便清楚知道,阙子真回来了。


    元栖尘再也忍不住了。


    他整个人跳扑进阙子真怀里,紧紧勾着对方脖子。阙子真下意识托住,记忆的断档也让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正要说抱歉,被预判到了的元栖尘蛮横说了“不许”。


    但——


    “有件事必须要说。”


    “说。”元栖尘大发慈悲。


    阙子真从储物袋里寻摸出一分为二的传讯法器,惆怅道:“师尊应当给我传递过一次讯息,只是……现在恐怕看不到了。”


    “你若不放心就回去看看,反正卞休那家伙老鼠似的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元栖尘向后一仰头,“正好回去看看元霄。”


    “也好……”


    阙子真说着,神色突变。


    元栖尘不解:“怎么了?”


    “……元霄体内的禁制被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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