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归故里
蒲城。
如谢天所说, 变化真的很大。
对于一个人来说,六年是很漫长的岁月,但对于一座城市来说, 沧海桑田都是弹指间。
杨今予几乎找不到回枫铃的道路。
蒲城已经有了自己的机场,曾经窄窄的道路也扩张成了多车道, 增建了许多环形高架桥, 一眼望去与一线大都市并没什么区别。
明晰交错的地铁线路、连绵不绝的商业街区, 那些大城市标配的便民设施,这里也一样不落发展起来了。
杨今予记得离开时,从车窗外还可以瞥见成片的拆改区上方挂着杂乱的电线网, 但现在连同那些村落, 一起消失在了繁华的城市文明中。
看样子, 也许烟袋桥也早就不在了。
谢天开车把杨今予送回小区,从车窗里递出一个塑料盒,并嘱咐道:“回家先打开盖, 别让它们憋死了。我先带我哥去趟姑姑那边, 晚会儿再带我哥再过来,你自己可以吗?原先的钥匙还在吧?”
塑料盒里装的是方才路过花鸟市场时, 谢天硬要停车进去买的几条观赏性的小锦鲤。
杨今予也不知道谢天这是搞什么鬼, 非要送自己这玩意儿。
他坐车太久有些疲倦,兴致缺缺的应道:“嗯。”
谢天把车开走后, 才扭头跟后座的谢忱说:“这是小蝉说的第一步, 很多人内心麻痹久了,需要适当养点宠物, 激发对生活的注意力, 分散他那些不好的念头。今予这样的,小猫小狗对他来说难度太大, 先弄点有水就能活的,按时投喂鱼食就行。多看看水生物,还能起到静心作用。”
听谢天说的头头是道,谢忱“嗯”了一声:“试试吧。”
“今儿腊八,待会我给他定个鱼缸让人送过去,趁年前商家还营业,不然又得等初六以后了。”谢天笑笑。
枫铃国际变化也不小,增设了一处复古大花园,此时花园外围的栅栏上挂起许多小灯笼,等待着新年到来。
杨今予环视陌生的四周,终于找到记忆深处的单元楼。
走进电梯,电梯里有人鱼贯而出,手上都提着些年货和春联。
电梯将他带至顶楼,他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险些不认识自己的家门——门牌号没有错,但门框两侧都被贴上了崭新的春联,红纸金字,喜庆的很。
仿佛这间房的业主并不是他,画风非常诡异。
杨今予退出去几步,去查看消防栓上标注的单元号,再次确认自己没走错楼。
他对年没有那种狂热的信奉,所以也不喜欢这种挨家挨户整齐划一的风格,不禁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物业管得真宽。”
念及塑料盒里的锦鲤需要透气,他没再多看,抽出钥匙打开了这个六年没回的家。
满室雾蒙蒙的落尘,断水断电,一脚踏进去,既视感好像倒回到了几年前,他刚从北京风尘仆仆转来的时候。
杨今予先进了厨房,把装鱼的塑料盒盖子打开了。
他凝神与锦鲤们对视了一会儿,有点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对它们做什么。
那些渺小脆弱的生命,不知疲倦的游在牢笼中,也不知道它们从诞生伊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由。
恰时,谢天来了通电话。
谢天那边闹哄哄的,应该是到了商场:“今予,我刚才看到有定制鱼缸的,给你定了一个。现在店里特别忙,大概要到晚上才能抽空给送过去,你的手机号我给他们了,晚上注意听电话哦。”
“哦”
“先不说了,我跟我哥在买年货,人太多了!!!回头给你打,那个养鱼手册我发你了,待会记得看一下。”谢天说完,急匆匆挂了电话。
杨今予现在有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莫名其妙就收养了几条小生命。
他没什么心思对付这些东西,注意力早就被身后的隔音房房门吸引了。
要说他对蒲城有什么怀念的地方,隔音房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这里存放着他音乐世界的启蒙。
扔下那几条可怜的小鱼,他一头扎进属于自己的秘密空间。
到傍晚的时候,他收到送鱼缸的电话,才从隔音房走出去开门。
奇怪的是他听到门外不止一个人,起码有四五个人,气喘吁吁的在交流。
他打开门那一刻愣了几秒。
一堵玻璃墙横在眼前,将整个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门外的师傅喊道:“小兄弟,鱼缸送到了,给您放哪?”
杨今予怀疑人生的打量了两眼:“是不是送错了?”
“没错啊,四单元2201,谢先生订购的钢化防爆玻璃鱼缸。”师傅看了眼订货单。
“”杨今予沉默了一会儿,让开门口说:“请进。”
四个壮汉一人一角把鱼缸抬进来,暂时先放到了客厅最宽敞的地面上。
杨今予皱眉看着那鱼缸,目测有一米八,别说养那几条拇指大的小锦鲤,就是养鲨鱼都够了。
“行,送到了,您签收。”师傅递来订货单。
师傅走后,杨今予一头雾水给谢天打过去电话。
没等他开口,谢天便兴冲冲道:“鱼缸送到了吗,特地选了个小一点的,18厘米,放在电视柜旁边那个小花架上正合适。”
杨今予:“”
行了,他也不用问怎么回事了。
八成是市场太忙,订货的时候多写了个0。
“喂?怎么不说话啊今予,收到了吧?没有破损吧,用着怎么样?我和我哥正在去你家路上,马上到。”谢天问。
杨今予默默咽下一口气,有点无奈:“你到了自己看吧。”
于是当谢天出现在杨今予家客厅时,差点一个滑跪道歉。
“我去我的锅我的锅,尺寸搞错了,要不退了吧。”
杨今予兴致不高,无力道:“算了,再让那四个人搬下去,不够折腾。”
“那你歇着,注水我来!”谢天只好赶紧给自己找点事做,来填补内心的尴尬。
水电续上,谢天和忱哥都没闲着,帮忙把久不住人的房子收拾了出来。
还好杨今予家够大,客厅里放一个一米八的鱼缸,也算是能当景观墙了。
等水注满,谢天把那几条小锦鲤倒进去,双手合十默念了什么。
杨今予不明所以看着他的操作,谢天笑呵呵解释:“咱们给它们搬了个别墅来住,还不兴我们许个愿转运吗!来来来,别愣着哥,你们也许愿,小蝉说会灵的。”
谢忱:“”
杨今予:“”
不知道这些年谢天为了追曹知知都研究了什么东西,迷信这一套是一点没落下。
谢忱提议要带杨今予出去吃,杨今予摇摇头拒绝了:“你们去吧,我想试试写歌。”
兄弟俩不约而同往隔音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概能理解,杨今予刚回来,跟他的隔音房是“小别胜新婚”的状态。
谢忱颇赞许的点头:“行,有灵感是好事,那你写着,晚点给你带吃的。”
灵感称不上,但杨今予身处隔音房内时,耳朵反馈的感受确实是不一样的。
那是一种久违的,触摸到地面的感觉。
隔音房的地毯、海报、射灯与鼓架,都是记忆里的老朋友,身处其中时,会有种终于安全了的柔软。
他突然很安心。
安心到有一个念头在耳边萦绕:“就算死,也要回到这里再死才好。”
第二天谢忱他们又来找杨今予出去,杨今予依旧以写歌为由,不想出门。
谢忱跑进隔音房看了眼杨今予一晚上写了点什么,但发现他什么都没写,只是在把曾经离谱的专辑调了出来,反复的听。
不得不承认,离谱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专辑,写得非常有灵气,是能直接拿出来媲美专业团队的程度。
那个时候的杨今予,身上有用不完的才气,写出这张专辑不过是手到擒来。
但谁能想到,六年后的他,专业技术更上一层楼的他,却失去了写歌的活力,需要依靠反复咀嚼曾经的作品来找寻自己呢?
忱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捏捏杨今予的肩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没事儿,慢慢来,灵感都是需要等的,咱们现在有钱有闲,有的是时间了,没人催。”
杨今予“嗯”了一声,扭头去客厅喂鱼。
这些生物,不过拇指大小,鱼缸大的游不到头,不知道日复一日囚着有什么意义。
杨今予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居然在跟一条鱼共情。
谢天还有研究所的工作要忙,没待太久。
临告辞前,他突然回头说:“我同事说明天江边有焰火大会,全民守岁倒计时,我们去看吧?喊上曹知知一起。”
“江?”杨今予疑惑了几秒。
蒲城地处没山没水的中原一带,连湖都是人工的,哪来的江?
谢天解释道:“就原来郊区森林广场那块,后来扩建成了□□,开发了一条超大型的江景,引的是黄河水,气氛类似北京的什刹海那块。”
哦,这么说就理解了。
杨今予若有所思点点头,又迟疑了一下,仍然拒绝了:“你们去吧,我想再试试。”
谢天心里非常感叹,杨今予这一回来,就分分钟陷入了工作狂模式,倒是有几分当年做队长时,写第一张专辑时那股执拗劲。
他看了眼他哥。
谢忱想了想:“那我陪你写。”
“不用。”杨今予还是当年那样,写歌不喜欢旁边有人打扰。
谢天:“喂,明天除夕诶,好歹让自己休息一下,放松一下脑子啦,你跟我们回来的主要任务就玩,知道吗!”
但杨今予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淡淡捏了捏耳朵:“不了,写不出来哪都不想去。”
“好吧。”谢天苦着脸叹气,“一定要劳逸结合啊,别把自己逼太紧,又没有演出要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了这话,杨今予眼底本就黯淡的光亮,彻底熄灭了。
是啊,现在连演出都没人用了。
一手好牌,被他打得稀烂。
第152章 有警情
蒲城已经颁布禁烟花令有几年了, 现在人们想要凑一凑过年的热闹,只能都往江边去。
除夕夜,火树银花, 万人狂欢。
可焰火大会进行到一半时,突然起了阵邪乎的大风, 甚至飘起了雪粒。
烟花被紧急叫停, 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火灾。
“什么鬼!天气预报没说有风啊!”人群中起了骚动。
“真晦气, 过年见妖风。”
过年嘛,大家都图吉利,突然刮起扫兴的风, 仿佛是有层不好的预兆聚拢到了每个人心里。
广场上的抱怨就跟瘟疫过境似的, 很快就传开了。
“闫肃, 紧急布防,疏散人群,不要让人群起冲突!”
“收到。”
江边一个挺拔的身影, 对着对讲机回复。
参与焰火狂欢的人群意犹未尽, 不太满意突如其来的暂停,有甚者掏出自带的二踢脚, 往人群里分发。
闫肃听从调配, 带了一小队人冲进去。
江风格外喧嚣。
天空中有灰烬的味道,随着降落的雪瓣, 几乎弥漫在整座城市上方, 袅袅白雾挥之不去。
善后工作做了许久,人民广场还是有人前仆后继。
警队新来的小同志被感染了情绪, 也开始有些抱怨。
阖家团圆都是别人的, 年迈的母亲备了一桌好菜,远房表姑带了位姑娘让他见见, 却迟迟等不到他下班。
但不敢抱怨太大声,被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闫队听见。
他与几位同事按部就班的善后,耳朵却都长在了那位冷峻的队长身上,就盼着什么时候老大能发话说收工。
闫肃披了一身凌冽,黑色制服左肩上的对讲机信号灯亮了又灭,随后接了一通电话。
小同志看见平日里泰然自若的队长神情突变,挂了电话后,步履如飞往外冲——
“老魏小京跟我走,其他人听老菜指挥,继续善后!”
被提名的老魏立即扣紧了帽带,哎了一声,招呼小京跟上。
小京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样子是有突发警情,得,家里相亲的姑娘且等了。
他们一路飞驰,开到老城一处欧式旧小区。
这里早年是蒲城最高档的小区,现在大多是回迁户了,路况颠簸交错,路灯时亮时暗。
小同志发现闫队似乎很熟悉这里,负责开车的老魏在闫队的指挥下抄了近路,靠边停泊的空档,闫队已经将案情口述了一遍。
枫铃国际5号楼4单元2201,有人自杀。
情况是隔壁楼里的孩子玩天文望远镜时,好巧不巧发现的。
像这种自杀的案子,本来轮不着他们特警管,只是今夜比较特殊,江边有烟火大会,片警几乎全员出动管制现场去了。
指挥中心接到警情时,民警队张队长等人正在处理一起严重的踩踏事件。
两边家属纠缠得厉害,属实无法脱身,这才给外层疏散的闫肃他们打电话求助,让闫肃先过去破门救人!
他们闫队看似同往常出任务一样,在车里仍旧坐姿挺拔,目视前方路况。
但细心的老魏发现,这位年轻的队长并不镇定,从上车起灌了三次矿泉水,指腹一直摩擦着瓶盖,呼吸也比往常沉重。
闫肃跳下车后加快脚步,小区绿化里的野猫被惊扰了睡梦,嗷呜一声炸了毛,窜逃飞快。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知道,2201已经空了整整六年,哪来的住户?
这让他不得不唤醒了记忆深处,曾经有个少年,开玩笑似的说着要谋杀自己。
可那个想法不是早就被放下了吗?!
一路上,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破开房门那一刻,闫肃还是脚下一软,需得扶住玄关的鞋柜才没让自己在手下面前失态。
房间内锈味扑鼻,是血的味道。
而他手边的透明鞋柜里,还躺着一双颜色幼稚、材质柔软的,他的拖鞋。
摆放位置从未变过。
闫肃有点眼花,像被扼住咽喉一般,竟然一步都无法再向前。
直到老魏粗狂的嗓子嚎了一声:“还有呼吸,小京快叫救护车!”
闫肃如梦惊醒,拖着僵直的四肢掠过玄关,闯进客厅。
令人惊心动魄的场景映入眼帘——
想来,有些重逢是注定要浓墨重彩的。
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
一个巨大鱼缸,主人公就安静的躺在里面,一条胳膊搭在边缘,血色染橘了整片鱼缸。
苍白平淡的眉眼被鲜红晕染,面容没有痛苦,像极了一副应该摆放在欧式教堂的古董油画。
鱼缸里的水被鱼群搅乱,它们受了惊吓,迫不及待想跃出水面。
却不曾想外面的世界如此干涸,有一条比指头还渺小的鱼,用尽全力摔到了平滑的地板上。
它摇尾乞怜,鱼鳃一开一合试图挣扎。
雪白的地毯被鱼尾拍打出脏橘色,那颜色莫名很衬躺在里面的杨今予
闫肃奢想过无数种找到杨今予的画面,没有一种会比现在惨烈。
凶器是一把蝴蝶刀,像这样的伤口,新的旧的,杨今予胳膊上有无数条。
这样有冲击感的惨烈现场,让老魏这种见惯尸体的老油子也头皮发麻!
“小京搭把手!”老魏架着伤者的腋下,试图将人从鱼缸里捞出来。
从破门起便一言未发的闫队,忽然单膝蹲了过去,声音异常轻柔:“我来。”
黑色手套没入水面,闫肃毫不费力将人从水里抱了出来。
他训练有素的把昏迷的杨今予放置在地毯上,淅淅沥沥滴了一地的水。
头发剪短了,又长高了一些,但还是那么瘦,闫肃有一瞬间闪过念头。
室内是干净的,茶几上有新鲜的花,房间的主人应该是回来几天了。
闫肃轻车熟路移步到电视柜下,找出杨今予的药箱,药箱里仍旧是那几样瓶瓶罐罐,大抵都过了期。
他取出绷带,给杨今予的手臂做简单的止血处理,绷带却被瞬间洇红,触目惊心。
闫肃不敢想,这割下去的每一道里,藏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手抖得不成样子,连结都很难打上。
“救护车到哪了?”他有些急躁。
小京忙道:“快了老大,李医生发来定位,他们已经到江北路口了。”
老魏勘察现场,越看越心惊:“嘶,你说这是个什么人啊,怕不是个艺术家,太他娘有创意了,马拉之”
话音未落,他被闫队冷冷瞪了一眼,老实替人收集证物去了。
鱼缸附近的地板湿滑脏乱,方才奄奄一息的金鱼已经不再挣扎。
死了。
血泊里发现了几张被浸透的稿纸册,老魏惊叫出声:“还真是个搞艺术的啊?”
闫肃寻声看过去,老魏将册子捞起来时,掉出一枚精致的金属书签,书签上还坠着细小的铃铛,声音清脆叮当。
“闫队你看看。”他将册子递了过去。
闫肃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字迹。
五线谱上密密麻麻的符号,落款阿拉伯数字的日期,正是今天刚写上去的标注,笔锋透着杨今予独有的冷淡风格。
纸张上黏腻的暗红还未风干,闫肃感到刺目难言。
老魏又叫道:“这是本什么?”
他们又从鱼缸里捞出一本湿透了的书,从封面看,大概能看出是本书店里常见的“唐诗宋词三百首”一类的普通读物。
书本的某一页被折了角,杨今予确实有这个“不良”习惯,喜欢折角来标记,偏要破坏精美的纸张,即使原本配带了书签。
闫肃翻开那页,湿腻的缘故,纸张都黏在了一起,印刷字体模糊成了黑色的一片。
但还是能看出这页被乱笔涂上了笔画,下笔的力道重重割破纸张,血迹更是晕染得看不清内容。
他无暇现在浪费时间分辨,递与了小京去装证物袋。
此时又怨又念的人就奇迹一般乖乖躺在他眼前,不撒谎也不逃跑,闫肃觉得有些不真实。
像正在做一场噩梦,叫人头晕。
闫肃的视线有如实质,一寸一寸,落在杨今予奄奄一息的脸上。
男生终于剪去了曾经打死也不愿意剪的长发,耳朵自然暴露在外面,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向日葵纹身。
短发将他的棱角全都展露了出来,比以前更加夺目。
这几年抽高了不少,目测或许能到自己鼻尖了。
这样想着,闫肃没忍住伸手触碰了杨今予的鼻尖尖尖小小的,很凉很湿,小狗一样。
后来闫肃感觉到自己被人拉开,走马灯似的见到医生们鱼贯而出,救护车的声音叫人耳鸣。
老魏吩咐小京把现场证物给张队送过去,支开小京后,他将愈发不对劲的闫肃拉上车,开车紧跟在救护车后面。
“闫队。”老魏几度迟疑,还是斟酌着开了口:“你跟那个人什么关你们很熟?”
年轻的队长终于卸下训练有素的伪装,将头埋进臂弯,嗓音艰涩:“嗯。很熟。”
老魏玲珑心思,看这反应便知道里头有大事儿,没再多问,只是沉默着捏了捏闫肃的后脖颈。
这孩子刚进警局那会儿就很能吃苦,心也细,很少有刚进队的小年轻不犯点英雄主义中二病,但闫肃从来都是有事办事无事退朝,没那么多病可犯。
老魏是看着闫肃这些年每一步都稳扎稳打,时常忽略其实他也不过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还是头一回,见这孩子手足无措的模样。
杨今予被推进了手术室,留给外面的人漫长的等待。
一如这六年。
这一等,天色便开始蒙蒙泛白了,正月最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刮风像是天上下刀子。
老魏离开了一会儿,又提着冒热气的早餐回来,帽顶覆了一层雪。
“吃点东西垫垫。”他抬手将塑料袋伸到闫肃面前。
一夜之间,闫肃似乎累极了,下巴一圈泛出青茬。他瞳仁幽邃漆黑,眉梢的不安怎么也掩饰不住。
见闫肃迟迟不接,老魏直接掰开他的手塞进去一杯八宝粥。
热乎乎的,叫人掌心乍暖,闫肃终于回了点意识,抬眼说谢谢。
这声谢实在多余,老魏讪讪摆手,挨着闫肃坐下。
老魏盘算着还是得问问具体情况,也不能算他八卦多事,他只是不能看着闫肃这孩子不吃不喝干守在这儿,怎样也得劝一劝的。
嘴巴一张刚要开口,手术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闫肃倏地抬头,幽深的眸子里闪烁着紧张。
“暂时没事了,但生命迹象微弱,病人求生欲望不强,还要进一步监护治疗。”医生说着,并安排将杨今予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能进去看一下吗?”闫肃问。
“现在还不行。”
医生接过护士送来的一份文件,侧目看了一眼他们的装扮:“需要家属签一下字,警官,这是您经手的犯人吗?”
“不朋友。”
闫肃很艰难的才做出一个恰当的回答。
医生面露难色,“那签字是由?”
“他没有家属。”
最后,是闫肃签的字。
第153章 他醒了
谢忱、谢天、曹知知三个人闻讯急吼吼赶来, 直接略过了角落长椅上埋头沉默的闫肃。
但赶来也没用,不让进。
谢天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自我谴责道:“都怪我, 非得买那个破鱼缸!”
曹知知眼眶泛红:“养鱼的主意是我出的。”
谢忱烦躁不已,拨了一下头发, 抱着头在墙边蹲了下去。
怎么就没看住呢?怎么一出门的功夫就
谢忱紧咬牙关, 耳边充斥着谢天和曹知知的祈祷, 咬死杨今予的心都有。
听到这边嘈杂的声音,闫肃搓掉脸上疲惫,扬头看过去。
他有多久没见过杨今予, 就有多久没见过谢忱, 看清墙角蹲着的人是谁后, 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杨今予回来的消息,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
“知知。”闫肃朝曹知知递了个眼神, “过来。”
曹知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哥?你怎么也在?”
谢天打量闫肃脸色, 赶忙走过来解释:“那个,闫肃, 今予这也是刚回来, 我们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没别的意思。”
闫肃这些年练就出一双特警独有的锋利目色, 当他专注的看着一个人时, 好像能直接把猎物穿透。
曹知知缩了缩脖子。
闫肃抬手伸出食指,却无从发作, 只好在曹知知额头上方隔空点了点, 又收了回去。
他额头有隐隐的青筋,能看出来是真生气了。
曹知知赎罪似的拽了拽闫肃。
在一旁的谢忱心里本就窝火, 正想找人撒一撒,越发看不下去这位几年不见还是管很宽的闫“纪委”,也看不下去那俩人支支吾吾不敢说的怂样。
他勃然站出来,道:“是我带回来的,怎么着吧?我带回来的人我负责,我不让他俩说的,怎么了,犯法吗闫警官?”
“那你负责好了吗。”闫肃压着火,沉声质问。
“你是怎么把人负责到医院的。”
“”
一句话问的谢忱理亏。
但谢忱现在的烦躁消不下去,不是针对谁,纯属AOE:“他回来想见谁不想见谁,是要死还是要活,跟你没关系吧?你算他的谁?”
闫肃愣了愣,无言以对。
他心里还想再说点什么,被突然跑过来的老魏打断了:“闫队,队里有任务,速回。”
闫肃看了一眼老魏,老魏的神情很严肃。八成是前段时间他们盯的那条大鱼,进入抓捕范围了。
闫肃立即扣好帽带,整装待发,不再与谢忱进行无意义的对视。
他临走时深深看了ICU一眼,神情说不上来的复杂。
杨今予在重症监护昏了两天半,随后转入了普通病房。
第三天的中午,他睫毛轻颤了一下。
浮肿的眼皮太过沉重,每一寸皮肤都像有虫蚁啃食,又麻又疼,杨今予没有彻底醒来就又沉沉睡过去了。
这次他做了梦。
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场景,普普通通的噩梦,无非就是被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追赶,他一直跑一直跑,脚下浮空,夜路总也没有尽头。
但他的触觉告诉他,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指,很有礼貌,点到即止。
没来由的,他心口一阵绞痛。
那只手很快便抽走了,他似乎听到护士严厉的训诫,随后是关门声。
病房门外,成熟挺拔的男性,一身叫人望而生畏的黑色制服。
他看着不苟言笑,动作却是不自知的反差感。
男人双手背后,为自己方才没忍住偷偷触碰了病人而抱歉,莫名像个犯了错的幼儿园小朋友,杵在原地听护士小姐的责备。
小护士从没见过这么认真接受批评的家属,英俊的男人低垂着睫毛,神情端正认真。
她警告了这位警官几句后,自己耳朵有些发热,忙摆手驱赶他,并警告他明天不可以这样了!
闫肃望了一眼病房的门窗,转身离去。
闫肃刚走就换了一波人来,过年期间曹知知和谢天家里事情太多,并不能久留,探视了一会儿先告辞了。
留下谢忱一个人,坐在杨今予病床前一言不发。
半晌,谢忱对着不知道能不能听见的杨今予,纳闷道:“我他妈真是不能理解。”
“至于吗,写不出来就再等两年,着什么急。大不了我来写,乐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谢忱说完,又无奈至极的埋头泄气:“算了,都怪我让你回来,怪我。蒲城这破地方你一回来就不对劲,快醒来,醒了我管你叫哥都行可以吧?咱们马上回香港,一秒都不在这留了。”
很多事经不起细究,谢忱不敢想杨今予这回的犯傻,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累了。
这次跟以往在香港发现的那几次,都不一样。
以前他很清楚杨今予只是想让自己感受到“刺激”,而这次,好像就是奔着死去的。
真的仅仅是因为写歌吗?
会不会还因为,这是蒲城,让人没办法不难过的地方。
这该死的鬼地方于有些人而言,始终是诅咒。
谢忱眼神空洞,对着奄奄一息的人静坐了很久。
一年365天,没一天是能清闲的。年节最是事故多发的时间段,紧急出警接连不断,后半夜闫肃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外套上全是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换了鞋后直奔书房。
在书柜的角落,那里尘封着一个好几年没打开过的纸箱。
纸箱还贴着易碎品封条,这是几年前贴上去的了,那时候烟袋桥刚拆,他携带着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搬到了这个新家。
拆迁分了几套房,父亲以他已经长大成年为由,让他自己独自出来住了。而父亲则是带小刀搬去了别处,离武馆的新地址近些。
其实闫肃这套房还很新,并没有太多居住痕迹。大学的时候住校,毕业进警队后,更多夜晚都是在单位宿舍度过的。
轻易没有闲时间回来,他也不想闲。
今夜闫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想回来,像是体内有根绳子牵引着,让他回来翻出尘封的箱子。
没什么意义,但又好像开始有了意义。
刺啦一声,隔着六年时光,他揭开了易碎封条,过期油墨的味道争先恐后爬上指尖。
书房内昏黄的光束打在木色纸箱上,竟然有种异常的圣洁感。
光束里,他指间轻拿轻放,将每一件小玩意都摆放到书桌上,用棉巾擦拭了一个遍。
擦完立体的物件,还剩些许废旧的考卷、课本、歌词纸,闫肃重新按照内容罗列一番,指腹轻轻摩挲过青稚的笔锋。
传话本——这个词汇现在听来太过于久远了。
时代发展迅速,现在那些十几岁的学生,都更习惯上网课,光明正大用手机开小差,课堂上不会再有这种笨拙的东西出现。
闫肃随便翻开哪一页,脑海中几乎还能描绘出当时班里的事件与场景。
上面有曹知知与杨今予因为起乐队名而斗嘴、有小天向杨今予汇报自己的练曲进度、有陈兴问杨今予借东西、有李飞问杨今予他写的诗能不能当歌词,等等。
还有很多杨今予无心听课时,向他传来的悄悄话-
闫sir,你对纹身有什么看法?-
李巫婆的课最适合睡觉-
小天给《白日梦蓝》编了一段口琴,意外不错-
别忘了戴那个-
想看晶晶
历历在目。
自从曹知知搞起算命副业后,总喜欢神神叨叨拿身边人开刀。
她说闫肃是个很有长性的人,身上天生有种“回溯”的磁场。
闫肃没往耳朵里去,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他时隔几年再打开这些似乎也没有很遥远的画面时,却莫名想起了曹知知那些评头论足。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情绪好像一直被凝固了,时间感也被洗刷,记忆将他串在一条回形轴线上。
周而复始,从未迭代。
闫肃自知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在警队雷厉风行独当一面,没有谁会把“稚气未脱”这种形容词联想在他身上。
可他突然闯出书房,手忙脚乱打扫起客房的样子,真的很不稳重。
何况,房间本就整洁如新。
何况,并没有人客人要来住。
何况,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第五天,闫肃依旧是在警队忙完后赶到了医院,医生刚拔了杨今予手背上的点滴,嘱咐只能探视一会儿,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杨今予比刚抬进来那天,肉眼可见好转了不少,面容也有了正常的血色。
闫肃弯腰查看了一会儿,突然敏锐的感觉到,病床上的人似乎是蜷了蜷指节。
他呼吸一滞,心脏不由得漏了半拍。
从警生涯以来,与最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贴身搏斗时,都没有怯过分毫,此时却紧张的忘了呼吸。
闫肃盯着对方貌似是动了一下的地方,试图分辨是不是错觉。
不仅手指,杨今予睫毛也颤了一下。
闫肃下意识咽动了喉结。
随后一双琥珀色的眼瞳缓缓睁开了,带着久睡的迷茫,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无精打采。
杨今予足足反应了一分钟之久,才惊诧地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你,你是”
杨今予大病初醒,还不太能驾驭自己的嗓子。
干涸的声音有点结巴,更多是震惊。
“闫肃。”闫肃字正腔圆回答。
闫肃。
一个跟音色很匹配的名字。
第154章 你所愿
世界上的每个人诞生之初, 都是恢复了出厂设置的空壳凡胎,随后他们被赋予姓名、赋予善恶、赋予成长与代价,也赋予阅历与时间。
于是才有了形形色色的标签, 有了独一无二的灵魂。
有的人运气好,灵魂至死完整, 有的人运气差了些, 灵魂千疮百孔。
杨今予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 因为他的疮口不长在他身上,而蓦然出现在遥远的眼前。
闫肃,一个与音色匹配的名字。
此姓名, 他拿不起, 放不下, 提不得,又没忘掉。
究竟是该怪世界复杂,还是该怪人性复杂?没有答案。两千一百多个日夜, 将这种无解的情绪搓成千丝万缕, 死疙瘩系了一个又一个,早就找不到了源头。
这就导致他的缺口开始排异, 向上兼容够不着, 向下兼容不甘心。
最后他只会做出本能的反应,将惊涛骇浪都掩藏, 吐出一个克制又逃避的字:“哦。”
杨今予说, 哦。
听起来,那是一种“朕已阅, 跪安吧”的淡定。
听起来, 没有半点不安。
闫肃凝神看着病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儿。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闫肃终于打破沉默。
杨今予收回钉在天花板的目光, 又把脸转向窗台上的果篮,总之没有接闫肃的视线。
“问什么?”
闫肃:“问我为什么在这。”
“你为什么在这。”杨今予便问。
闫肃:“”
闫肃今日过来是便衣,若是不亮警官证,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位抓捕歹徒无数的擒拿之王,是近年来特警队冉冉升起的新星中,最闪耀的那颗。
他穿上便衣总显得温文尔雅,配上骨子里的克己复礼,会让人觉得他更像个老师或医生。
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没那么有风度。
只见他掏出了警官证,在杨今予眼前亮了一下,说:“如你所愿,我现在是警察了。”
这话说得很是扬眉吐气,像是已经攒了几年,终于有机会展示给杨今予看。
分寸适中的带了些小情绪在里面,有怨,有气,有隐忍过后不甘。
杨今予垂下眼帘,所有的波澜都被睫毛藏了起来:“恭喜。”
然后呢?闫肃等待着他的下文,目光不曾挪开。
病房里的气压太过难言,杨今予感到呼吸困难。
他好像知道闫肃在等什么。
但他这只缩头缩尾的烂人不打算面对。
迟来的解释与道歉,在曾造成过实质伤害后,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中间还隔了六年,那么长的缝隙。
一句“对不起”,放在这里会显得更加虚伪。
良久,杨今予受不住闫肃审犯人一般的气场,重新将目光移到了天花板上。
“你有什么要问我吗?”
闫肃:“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在这。”相同的话,还给对方。
闫肃问:“你为什么在这。”
杨今予轻扯嘴角:“如我所愿,跟世界说再见。”
“你!”
闫肃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也是在一个病房里,听到了什么叫人生气的话。
也就杨今予有这个本事,能叫心如止水的卧佛都起立鼓掌。
闫肃刚想说些什么,手机响了,他忙看了眼信息,神色突变。
大概是有任务。
杨今予及时闭了闭眼:“我需要休息,抱歉。”
闫肃眼眸深邃,最后看了杨今予一眼:“我下班会再过来。”
直到病房门被关上,听到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杨今予才慢慢松开了紧绷的身体。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没有闫肃的空气,如同刚从濒死的幻境里走了一遭。
太突然了。
那人真的是闫肃
杨今予有点难消化突如其来的相见,他脸上出现长久的茫然。
谢忱闯门闯得很及时,再晚来一步,杨今予就要私自拔针下床了!
他奔过去,按住了杨今予蠢蠢欲动的手:“你干什么?还想找死啊!”
“快点,回家。”杨今予虚弱的挣扎起来。
却被谢忱一把按了回去:“还没到出院的时候。”
“忱哥”杨今予的眼睛里有什么慌不择路的东西,语气甚至带着请求。
谢忱反应了一下,大概猜到了:“闫肃来过?”
杨今予撇开了脸。
谢忱不厚道的嗤出声:“哦,死都不怕,现在怕了。”
这可给了谢忱发难的机会,谢忱顺势站到床边,微微弯腰眯着眼,有看笑话的意思。
他居高临下问杨今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之前在香港,怕死在我家麻烦,现在回自己家了就想干什么干什么了是吧?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顾虑我啊。”
杨今予失血过多的缘故,整张脸看起来都是孱弱苍白的,他安静地接受着谢忱的教训,并不否认。
“你真是疯了!”谢忱低怒。
不可谓不气馁,谢忱使尽浑身解数,强行拖拽杨今予这么久,心情早已丧到尘埃。
他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尽头,更越发看不懂杨今予的心。
正因为他们互为知己,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想法,谢忱才感到无比绝望。
自从什么时候起呢?杨今予为自己的躯壳裹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来越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精神领地。
从十七岁的少年,到二十三岁的青年,这期间的空白,没有人知道杨今予的茧子里都塞了什么枯枝烂叶。
好像随便什么东西堵上去都能止血,拆东墙补西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心脏。
谢忱知道自己性格是混蛋了点,常常狼心狗肺的把宋娴推开很远,是个处不熟的白眼狼,从小到大没有他愿交心的人。
杨今予算一个。
摊上这么个玩意,他是真的会心疼。
“这次我真生气了。”谢忱说。
杨今予试图用自己没扎针的另一只手去碰谢忱:“忱哥,对不起。”
谢忱拍掉他的手,恨恨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吧,再这样,LIPU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谢忱说完便摔门而去。
或许是有表演性质的情绪在,他将这两年积攒的无奈都摔给了杨今予,一半是发泄,一半是警钟。
谢忱走出医院后,越想越气,恨不得返回去把杨今予弄死,永绝后患。
他边开车,边给曹知知打了过去,让曹知知过去病房看着人。
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神仙也救不活!
曹知知毕竟是个姑娘,在照顾病人这件事上,比他和谢天要轻柔,谢忱对这丫头还算放心。
“好,我结束手里这单就过去。”曹知知说。
谢忱没直接挂断,顿了好一会儿。
曹知知迟疑道:“还有别的事吗,忱哥?”
谢忱:“你在做的那个什么疗愈,是什么原理,有用吗?”
曹知知听明白了。
她在电话里跟谢忱交了个底:“信则有,不信则无,命理疗愈只是对心态起到辅助作用,以开解为主,改变诉求者的内心磁场。但我同桌这种严重到生理紊乱的,玄学怎么能跟医学比呢,还是吃药吧。”
“行,我知道了。”
谢忱将方向盘打了个弯,把车停靠在了路边——市特警队旁。
谢忱承认自己再次啪啪打脸。
就邪了门,上学的时候不待见闫肃,却次次欠这姓闫的人情。而上次跟闫肃在医院剑拔弩张后,他没想到自己还会主动上门求人。
这笔账,谢忱狠狠记在了杨今予头上。
他进去找闫肃,不出意外被当成闲杂人等拦下了。
门口的守卫让他登记后等一会儿,闫队带人出去执勤,不在队里。
谢忱便郁闷至极等着,心里把等待时间也一并算到了杨今予账上。
天儿冷,谢忱裹紧大衣跺了跺脚,看着庄严肃穆的警队大门,百无聊赖神游了一会儿。
他莫名想起还很小的时候,同宋娴住地下棺材屋,那边三天两头有动乱,没人管。他似乎也跟宋娴说过“以后长大就当警察来管这里”的鬼话,但后来发现,那边的警察说话还不如大佬管用。
有段时间,宋娴出去陪酒,他就被藏在潮湿的暗格看碟片等她回来,看的大抵都是《古惑仔》一类的电影。还暗自犯起中二病,决定自己不当警察了,要当个手里有一堆马仔的大佬。
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想法,白痴又好笑。
警察啊,这种连闫肃都要卯了劲才能考上的神圣职业,他小时候怎么敢的,居然还瞧不起。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闫肃这人,确实一直都是出类拔萃的,也难怪杨今予会放在心里这么多年。
到底是他们这种人不一样
在谢忱快要冻成冰雕的时候,闫肃终于回来了。
闫肃从车里下来,身上全副武装,黑色制服在他身上扣得严丝合缝,腰间的配枪昭显着秩序与威慑。
“哦,确实挺帅。”谢忱心里犯了句嘀咕。
毕竟哪个男孩没做过拿枪的梦呢,嘁。
看到谢忱,闫肃稍稍有些意外。
他扭头吩咐其他人先归队,边摘下头盔朝谢忱走去。
谢忱也不客气,招手让闫肃去自己的车上聊。
闫肃刚坐下,就迫不及待问:“杨今予叫你来的?”
“别提他,吵架了。”
谢忱憋了一路的气终于找到了人来撒,杨今予惹的祸,让闫肃来受着,没毛病吧?
“?”闫肃愣了愣。
他不记得自己和谢忱的关系,是好到可以听他诉苦的地步
谢忱也不管闫肃是不是觉得他莫名其妙,直接开门见山问:“你现在还单身吗。”
闫肃:“?”
更奇怪了啊。
谢忱一手撑在方向盘,一手捏了捏眉心:“是这么回事,我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闫肃礼貌回道:“请讲。”
“首先,我为我上次在医院说的话,跟你道个歉。”
闫肃表情闪过一丝无奈:“你可以直接说重点,不用这样,这不是你。”
“好,那我就直说了。”谢忱顿时坐直了,脸上强装出来的客气烟消云散。
他说道:“这几年,杨今予状态很差,我们想让他积极治疗,配合吃药。但你也了解,他不愿意的事,谁能逼得了他?”
“这几年你们一直在一起?”闫肃蹙了蹙眉。
“拜托,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
谢忱瞥了一眼:“看你这样子,不管是在怨他始乱终弃也好,还是感怀自己那点事也好,但至少是没释怀,是吧?”
闫肃没吭声。
谢忱仰了仰头,从后视镜里看闫肃的表情,说道:“不过六年时间不短,再多感情也被时间磨淡了,我不知道你这六年里有没有过其他人,现在是不是还愿意管这个大麻烦。毕竟你们现在没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
“需要我做什么?”闫肃直接打断了谢忱的分析。
谢忱挑了挑眉:“你确定?”
闫肃那双眸子,看人的时候总是深邃认真,谢忱在他脸上,找不到开玩笑的意思。
“行。”谢忱点点头,招手让闫肃附耳过来。
“我是这么计划的”
第155章 一剪梅
闫肃说到做到, 下班后就马不停蹄往医院赶。
彼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窗外下着大雪,曹知知这丫头在医院守了一下午, 趴在杨今予的枕边打盹。
杨今予无心入睡,他偏着头视野涣散, 透过曹知知发呆。
曹知知长成了一副北方大妞的模样, 又留起她那及腰的长发, 烫着一头海藻卷,倒是有了几分曹妈说过的“要有当姐姐的样子”。
杨今予突然心里很软,想起那场大火前, 他们三个男生为了给曹知知选生日礼物, 趴在柜台前争执不下的吉光片羽。
“同桌, 有需要叫我,下雪了就容易困,我先眯一会儿”曹知知眼睛都睁不开了, 哼哼唧唧歪倒在枕边。
杨今予轻轻“嗯”了一声, 将枕头让出来一半。
下雪了吗?
烟袋桥出来的孩子,总是习惯根据天气来记录习俗和时间。
杨今予记忆中, 闫肃更是其中翘楚, 只要望一眼太阳,就知道是几点。
闫肃总喜欢看天色。
杨今予心间五味杂陈。如果说他是现在才知道, 闫肃曾经每天晨昏定省的“天气预报”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太晚了点啊。
他还嘲笑过只有老头才爱拍这些,他还介意闫肃从不对他说情话。
原来是他才是不懂浪漫那一个。
每天。
不多时, 枕头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杨今予其实有点想去卫生间, 但还是忍住了没跟曹知知讲,叫一个女生扶他过去, 他拉不下那个脸。
他偏头看了眼时间,不料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闫肃。?
杨今予倏地一慌。
闫肃见杨今予看到他了,便推门走了进来,随后捕捉到杨今予眼底复杂的闪躲,不禁顿住了脚。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有曹知知在,杨今予抓救命稻草似的摇了摇。
曹知知迷迷糊糊嘟囔:“嗯?怎么了同桌?要喝水吗。”
闫肃便适时出声清了清嗓子。
“哥!你来接班啦~”曹知知展颜笑了笑,伸了个懒腰。
“这里交给我,你回去吧。”闫肃发话。
曹知知看了眼杨今予,又看了眼闫肃。
直觉告诉自己此地不宜久留!
曹知知拎上包,并“好心”替他们关上了门。
杨今予眼睁睁看着救命稻草溜之大吉,一言难尽。
“我问了医生,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闫肃自顾自坐到了方才曹知知坐的椅子上。
杨今予:“”
闫肃坐定后,问:“能给我看一下你的伤口吗,我带了那个药。”
那个药。
杨今予脑中不由自主闪过许多碎片,他知道闫肃说的是哪个。
如果用上帝视角看,他们像是陷进了循环往复的怪圈,被命运诅咒了一般。每次都是号称要上保险的手在受伤,每次都是闫肃抹药。
那么多次。
他放在被窝的那条手臂下意识缩了缩。
闫肃既然这样问,想必是已经全看到了吧那些不堪、颓废的痕迹。
“不能。”杨今予别开脸。
闫肃欲言又止,也没强求。
说是来接班,闫肃就真的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守着,不再没话找话。
六年来他其实攒了很多话,想尽数问一问杨今予。
可人在眼前,却无从开口了,好像杨今予胳膊上那一条条骇人的伤疤已经是标准答案。
他过得好吗?不好。
他学会照顾自己了吗?没有。
他的病呢?一塌糊涂。
他的梦想怎么样了?一败涂地。
那他很痛苦吧?
不痛苦,又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残忍。
所以他哪有一点长大的样子,和曾经那个小疯子一样,一点没变。
单薄,锋利,又独自受伤。
闫肃守在咫尺,却不难发现他与杨今予之间隔了条天堑,无底洞的深渊里是千万道沟壑与六年的空白。
好像贸然说什么都不再合适。
“不舒服吗?”闫肃敏锐地捕捉到杨今予的细微蹙眉。
杨今予故作平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点难色:“洗手间。”
“好。”
闫肃立即起身,将杨今予的靠背摇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掀开杨今予的被褥,做出要抱人起来的动作。
杨今予忙道:“我自己可以走。”
“哦。”闫肃应了一声,并没有改变伸手的方向,倏地将杨今予打横抱起。
杨今予一惊:“喂!”
闫肃充耳不闻,径直往病房外走。
千矜持万礼貌,不如谢忱说得方法管用,对付杨今予就得硬来,他吃硬不吃软。
“闫肃!”杨今予挣了一下。
“别动,疼得不是我。”
似曾相识的话。
闫肃目光冷峻的目视前方,不由分说将怀里的人按得更紧了,好像不是在找洗手间,而是要上战场。
很凶,杨今予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么强硬的闫肃是“不熟限定”,杨今予记得自从那一年春游与闫肃交上朋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样子的他了。
那个板着脸没收他的烟、要带他去教务处认罪、按住他强行包扎的大班长,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闫肃在洗手间把杨今予放下,看了眼他缠满绷带的手臂。
杨今予莫名被那目光灼烧,慌了一下,转过身去:“我自己。我自己可以,不用你扶。”
说的什么鬼话,杨今予话音刚落便无语了,想回到一秒钟前割掉舌头。
杨今予:“别看。”
“好。”闫肃似乎是眼角弯了弯,然后转过去背对着。
杨今予手打着绷带不能直接碰水,闫肃将人怎么抱出来的就怎么抱回去,随后拿来了湿毛巾给杨今予净手。
这样一来一回,尴尬乘倍数蔓延,杨今予感觉病房里无处不充斥着难熬。
他没什么力气挣脱,只能像条死鱼一样任由摆布,难看。
闫肃擦完杨今予的掌心,目光落到他手腕上,触目惊心的痕迹藏在绷带后,若隐若现。
但杨今予好像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疼。
闫肃突然重重的呼气,像是在极力平静自己的声线:“这是打鼓的手,你怎么不对它好一点。”
是谁意气风发,说这双手以后是要上保险的?
是谁洋洋得意,说这双手只用来做音乐?
骗子。
听出闫肃的数落,杨今予蜷缩手指,下巴往病床上的白色被褥里缩了缩。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闫肃看着杨今予受惊吓似地躲他,心里一阵酸涩。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当年走的时候,不是作为天子骄子逐梦去了吗,不是要奔往更广阔自由吗?
怎么会弄得遍体鳞伤!
杨今予的声音闷在被子里:“你是在用闫肃的身份问我,还是警察的身份问我。”
“有区别吗?”闫肃一顿。
“如果不是警察,我有权利不回答。”杨今予闭上眼,看样子子是又准备做缩头刺猬。
好吧。
闫肃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他想就算不能从杨今予嘴里问出来,民警那边的取证也会告诉他答案。
他看了眼时间,也到杨今予该休息的时间了,于是站起来道:“明天我不值班,休息。”
被子里的杨今予没什么反应。
“医生说你明天可以出院了。”闫肃又道。
良久,被子里才传来轻微的一声“哦”。
听到杨今予的回应,闫肃才转身开门:“你不想见我,我喊谢忱过来接班。”
“别叫他,吵架了。”杨今予扁扁嘴。
这俩人倒是连反应都一样。
闫肃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回了一句:“还真默契。”
出了医院,闫肃习惯性看了眼天,下了好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依稀可见藏在月亮后的薄云。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他的靴子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声,走到车位后,他倚着车门掏出手机,对着上空稀薄的云拍了一张照片。
随后在屏幕上点击着什么,好像是把图发了出去。
翌日果然放晴了,冬日暖阳,难得的很。
闫肃到医院的时候,另外三个人都已经到齐了。
“哥!你怎么才来!”曹知知比闫肃还着急,蹬着高跟鞋小跑了几步,“这么重要的日子,最后一个到该罚啊。”
闫肃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
他与谢忱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点了点头。
“嗯?”曹知知看出有猫腻,敏感地回头看谢忱:“忱哥!你和我哥在密谋什么?”
谢忱笑笑,朝曹知知勾手:“来,过来。”
曹知知不明所以走过去,被谢忱一把拽了过去。
谢忱站在曹知知与谢天中间,身高优势,可以一手揽一个,他发号命令道:“待会你俩都坐我车。”
“哦~”
“哦~”
谢天和曹知知异口同声,貌似懂了什么。
但谢天有必要提醒一句:“纠正一下,那是我的大宝贝车。”
等闫肃签完杨今予的出院手续,四个人齐刷刷进病房把杨今予接了出来。
杨今予和谢忱瞥了对方一眼,谁也不理谁。
毕竟是盘靓条顺的几个年轻人,惹得一路都有人回头。
杨今予被搞得很不自在,冷冷清清道:“出院就出院,干嘛都过来。”
到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闫肃打开一辆大G,谢天和曹知知争先恐后爬上了车后座。
杨今予站在车前愣了一下,怀疑是自己记忆出错了,这不是谢天的车吗?
而谢忱去开了另一辆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车,开出停车位后,他走下车绕到副驾驶的门边,朝杨今予扬起下巴:“行了不吵了,上车。”
杨今予本来也没真想和他吵架,谢忱单方面发起的火,又单方面熄灭,再好不过。
他有些纳闷接话:“你刚来几天就买了辆二手车?”
谢忱似笑非笑,把副驾驶的门打开,不由分说把杨今予按了进去。
砰一声,车门扣上了。
谢忱却没回到驾驶位,而是突然喊了声:“行了,换回来!”
紧接着,杨今予万分惊诧地看到闫肃从大G里出来,步伐不徐不疾走向自己这辆车。
驾驶位的门被打开,闫肃坐了进来,表情有一瞬间的心虚。
杨今予:“?”
闫肃清了清嗓子:“系好安全带。”
话音刚落,闫肃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他瞥了眼杨今予受伤的手臂,蓦然倾身过去,从杨今予头顶拉下安全带。
动作只是一瞬间发生的,可杨今予还是不能幸免地嗅到了闫肃身上熟悉的,薄荷混杂柑橘的草药香。
闻了鼻子会酸。
偷梁换柱这种坏事,谢忱干的是心安理得,甚至还摇下车窗朝杨今予打了个手势。
杨今予张了张口型:“你,骗,我?”
谢忱挑了挑眉。
得,这架还得继续吵。
闫肃却没自己预计中那么自然,他再次清了清嗓子,像是没话找话道:“这车是队里的,有些年头了,可能坐着不太舒服。你要不先睡一”
杨今予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他们三个怎么回事了。
有些无语,也有些无奈,他淡淡打断了闫肃:“不用,走吧,就十分钟路程。”
闫肃嗯了一声,缓缓发动了车子。
为了缓解尴尬,闫肃打开了车内的音乐。
他来时找的全是杨今予以前爱听的歌单,虽然不知道现在杨今予是否还爱听了。
车厢内霍然响起摇滚乐。
杨今予一路无话,盯着前面开路的大G,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路况不对劲的时候,闫肃已经将车开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高速。
杨今予猛然回头,看向闫肃:“这不是回枫铃的路。”
闫肃抿了抿唇,刚要斟酌开口,手机屏幕弹出了电话。
备注是张警官。
民警队打来的。
闫肃戴上蓝牙耳机才接通了电话。
“闫队,检查出来了。”
闫肃下意识余光扫了眼副驾驶,用一贯一丝不苟的工作语气回道:“请讲。”
“就是一本普通的诗词读物,书店都能买到,被划掉的那部分是我看看啊,明代唐寅的《一剪梅》,咱队里也没文科生,对这东西还真没研究,不知道什么意思。”
闫肃怔了一下,瞳孔骤缩。
“喂?闫队,在听吗?”电话那头喊道。
闫肃回了回神,眼底升上来一层复杂的情绪:“我在,请继续。”
“证物上的指纹全都测验过了,经排查核实了伤者的社会关系,我们排除了诱杀、他杀的可能性,确定了就是自杀。另外,伤者有长期自虐的行为,甚至形成了自虐依赖,这次自杀不是偶然,导致精神失控的原因我们还在调查中。”
“好,我知道了,谢谢。”闫肃挂了电话。
杨今予不知道闫肃是接了个什么电话,挂了电话后整个人都像变了气场。
“你要带我去哪?”他依然还是要问。
闫肃不动声色侧目,注视杨今予:“回家。”
杨今予匪夷所思:“你家?”
“嗯。”
闫肃态度突然变得理直气壮。
“?”
杨今予深深皱起眉,等着闫肃的下文,告诉他为什么,凭什么,干什么?
闫肃却没再解释。
就像杨今予也没解释,为什么想不开厌弃自己,对自己那么残忍。
是因为突然看到了无法接受的东西吗?
是因为后知后觉,看懂了什么东西吗?
比如那首词。
比如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剪梅》明/唐寅
第156章 不麻烦
同杨今予想的一样, 闫肃带他回的地方,不是烟袋桥。
这是一套还很新的双人公寓,空间不大, 整体装潢是米白色调,看起来简约明亮。一打开门, 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 将外面的冰雪隔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闫肃脱下自己的外套, 又朝杨今予伸手。
杨今予本能退后一步,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进的意思:“什么意思?”
秉承着谢忱给的“吃硬不吃软”攻略,闫肃一扫往日凡事三分礼的作风, 径直把杨今予身上裹着的从医院带出来的毛毯褪了下去, “请”他进门。
“在你养好伤之前, 就住这了。”闫肃说。
他一边打开两间卧室的门,虽然是询问,但看样子并没有给人选择的机会:“主卧和次卧, 你住哪一个?主卧我睡过, 不过已经把床单被罩全部换新了,我的东西也可以全部搬出来。”
杨今予:“我要回枫铃。”
“不可以。”闫肃不容置疑道。
记忆中, 闫肃很少态度强硬的对杨今予说不, 哪怕是说了什么不痛不痒的“不许喝奶茶”之类的话,最后也会败在杨今予的软磨硬泡里。
他总是在纵容。
可眼前的闫肃, 与记忆里似乎一点也不一样了。
“凭什么?”杨今予觉得莫名其妙。
要说这不是谢忱出的主意, 他是不信的。这种强盗作风,再给闫肃多少年, 应该都想不出来。
杨今予:“忱哥都跟你说了什么?”
闫肃没打算接话, 转身进了厨房,盛了一碗来之前就煲上的补汤。
“你是自己喝, 还是我喂你。”闫肃绷着脸。
杨今予:“”
他一言难尽看着闫肃手里的碗。
闫肃又往前递了递。
杨今予眨眨眼,大概是无语:“别这么说话,不适合你,很油。你不觉得他在坑你吗?”
闫肃愣了愣。
随后摇头,也算是变相承认了:“没有,他在帮我。”
“随便你们。”杨今予低头,咬了咬嘴唇,“我困了。”
闫肃暗自松了口气,把客房门让了出来。
杨今予伤得太重,整个人都处在疲乏状态,这一睡就到了晚上。
闫肃在杨今予睡着的时候,把家里目之所及的尖锐物品都给收了起来,好像闲不住,想让家里再安全点。
他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个烟灰缸,又在电视柜上放了一台蓝牙音箱。
查了不少资料了解到的牌子,价格不菲,但音质卓越,足以配得上杨今予的耳朵。
即使杨今予不情不愿,但也没有硬闹着要回去,大概是知道自己身负重伤,斗不过这四个人合起伙搞事。
闫肃悬着的心终于往下放了放。
就这么强硬的把人绑在了同一屋檐,其实挺不好的。
但就算尴尬、疏离、隔阂、断层六年的陌生充斥着整片房间,也比把杨今予放回去继续找死强。
他既然答应了谢忱要管,那就会认真负责的管
心无杂念的管。
杨今予睡醒的时候,闫肃已经做好了晚饭。
全是比较好消化的病号餐,杨今予的手大概还是疼得厉害,拿勺子的动作有些抖。
闫肃忍住让自己没说“杨今予评价为油腻”的话,就这么看着他动作缓慢的把食物送进嘴里,无精打采的吞咽。
他们就像陌生的合租室友一样,各吃各的,吃完各回各的房间。
闫肃一共敲了两次杨今予的门,第一次是送音箱进来,建议他听会儿音乐。
第二次有些匆忙,是来道别的:“队里有事,我过去一趟。你好好休息,注意安全,我尽快回来。”
闫肃走后,杨今予走出卧室,试图趁机走人。
但果不其然,闫肃在门外设了二重锁,指纹的,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
杨今予默然接受了这一事实。
闫肃不仅只做了锁门这一件事,杨今予发现厨房的刀具也全被锁进了橱柜,连喝水的杯子都由玻璃换成了塑料的。
这算不算非法拘禁啊?杨今予无端冒出这样的形容。
好大的胆子,闫警官。
说尽快回来,但闫肃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杨今予白天睡了一整天,正是没什么睡意的时候,他听到指纹锁响动的声音,立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在闫肃推门进来之前,回到了自己房间。
闫肃风尘仆仆进门,脸上不知是在哪蹭的一层灰。
他手中捧着一个小方盒,小心翼翼放到了客厅的茶几上,一侧目,看到烟灰缸里有一支新鲜的烟头,还没灭干净,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闫肃轻垂眼眸。
看来还没睡,只是又躲起来了。
第二天杨今予起床的时候,闫肃已经上班去了,客厅里有留言。
杨今予拿起那张留言扫了一眼,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体:“你养的小金鱼,还剩5只,给你放到阳台了。”
他走到阳台去看,长方形的小鱼缸折射着阳光,鱼缸底部放了一层假青苔,泛着波波粼粼的水光。
那几条拇指大小的金鱼正游的欢,好像没有记忆,没心没肺,死了一只同伴也不知道难过。
鱼缸旁放了一碟鱼食,供杨今予打发时间。
中午有人开指纹锁,杨今予以为是闫肃回来了,又躲回了房间。
但等了半天也没听到脚步声,而是响起一个陌生男性的声音,声音是粗狂的烟嗓,听起来年纪不小了。
“有人吗?伤员在不在家?”那声音问。
杨今予疑惑地走出客房,对上一位胡子拉碴的男人。
那人上来自我介绍:“你好你好,闫队叫我来给你送饭,我姓魏,叫我老魏就行。”
老魏说着,把手里的保温盒放到了一旁鞋柜上,然后忍不住好奇,开始打量人。
“你就是我们闫队的弟弟吧,咱们见过,在那个那个你出事那天,我破的门。年节事儿多,闫队回不来,托我给你送饭,要吃完啊,保重身体要紧!”
老魏边打量杨今予,边长吁短叹:“唉,多好的小年轻,可别再做傻事了,你都不知道给你哥吓的,在医院外面都快哭了。”
杨今予:“”
不知道闫肃在队里是怎么解释他们关系的,总之现在他大概突然多了个哥。
老魏又说:“以前没听闫队说过还有个弟弟,他师弟我倒是见过,有本事,全国亚军。听你哥说你是从国外上学回来的?年轻有为啊,真的,可别再想不开了。”
这老话痨一开口就刹不住,杨今予行将就木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应承。
老魏又夸了他几句,才意犹未尽转身:“多帅的小伙,就是不爱说话,跟你哥一个样。”
送走老魏后,杨今予脑子空白了一会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
闫肃下班回来后,杨今予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他说:“今天中午,有一个叫老魏的人。”
闫肃瞬间明白了过来,有点尴尬:“他跟你乱说什么了?不用在意,老魏平时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话痨,说话只能信一半。”
“哦。”杨今予抿了抿唇,“没什么。”
闫肃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轻声问:“你要是觉得烦,明天我换个人。”
杨今予坐直了身体,正色道:“闫肃。”
“嗯?”闫肃全神贯注看过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杨今予说,“把我关起来,让人给我送饭,这和坐牢有区别吗。”
“我”闫肃欲言又止。
随后他脸上闪过犹豫,用商量的语气试探杨今予:“我明天可以请一天假,带你去看一下医生,行吗?”
杨今予立即皱起了眉,语气不悦:“什么医生,我没病。”
但他心里已经隐隐有预感,闫肃要带他去做什么了。
杨今予腾地一下站起来,又把自己关进了卧室,单方面结束了这次好不容易才进行起来的交谈。
闫肃听着门关上,懊恼的掐了掐眉心,有点后悔这么冲动就说了出来。
很明显现在还不是时机,谢忱今天打电话一催,他也跟着着急了
真不应该。
他给谢忱回了消息,说再等等看,明天就去还是太突然了啊。
这场谈话给他们本就难以维系的关系雪上加霜,杨今予彻底躲着不见人了,连晚饭都不肯出来吃。
闫肃没办法,只能给他放到门边,敲敲门,然后到书房回避。
想要踏足自我封闭的人的世界,需要一万个耐心。没有上帝视角,也不是游戏攻略,没有人能看到他心里那枚进度条。
谢忱说的没错,接手杨今予,是个麻烦。
但所有人都可以嫌烦,他闫肃不行。他知道杨今予变成如今这样,跟自己脱不开关系。
当年杨今予鼓励他的梦想,成全他的自由,解决了他与父亲之间长久以来的大隐患。
与那些相比,只是多点耐心让杨今予恢复健康,再麻烦又能麻烦到哪去呢?
他能遍体鳞伤的活过来,在自己眼前醒来,就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闫肃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如果能让杨今予好起来
如果杨今予这六年都没有再让别人走进心里过
如果,他是说如果。
他们还有机会吗?
这次他长大了,不会再保护不了他了。
第157章 再试试
不得不说, 闫肃送进来的音箱,是杨今予用过音质最棒的。
听着里面的声音,耳朵甚至会产生生理上的感动。
牌子是老牌子, 型号是近几年才出的黑科技款,在香港的时候杨今予就想买来试试了。
但他说白了一直在被谢忱包养, 没有接到过什么额外演出, 也就没有太多收入来支付这么昂贵的东西。虽然如果他提出想要, 谢忱一定会买就是了。
他始终还是要脸。
也不知道闫肃这个音痴做了多少功课,才选到这款。
杨今予也不是冷心冷肺,就是条狗, 也该知道对示好者摇尾巴的。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该怎么面对让人恐慌的闫肃。
越是不计前嫌, 越是让人无地自容。
他欠下的,太多了。
今天闫肃找的歌单,是刺猬多年前的老专辑, 《生之响往》。
据说创造者写这首歌的时候, 身患重病,已经没有太多活着的希望, 所以这首歌写得很矛盾。一面向死, 一面向生。
好像丧气到了骨子里,不再有求生欲, 一心求死;也好像明亮到了极点, 从深渊里挣出希望,满心向生。
复杂的情感, 矛盾的人心, 这首歌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境。
杨今予有些沉醉其中,窝在没开灯的客厅沙发上循环播放, 甚至于忘了又快到了闫肃下班的时间。
【身体被欲望与药物控制破坏,坚强的心被时间滤净随风摇摆,回忆在时空中拉长如丝带,缠绕着泪目空枕与屋顶的悲哀】
【灵魂被恶魔强*暴后丢在,大街上漫天飞舞的落叶垃圾与塑料袋,独自等待】
【悲哀之后可能被爱人文关怀总在悲痛至极后到来,人们却依然相信什么未来会更精彩】
闫肃推门进来的时候,房间漆黑一片,只有音箱的电源泛起一抹微弱的蓝光,沙发上杨今予的侧脸被冷蓝的光映的有如鬼魅。
一动不动,安静的鬼魅。
音箱的音乐还在继续,但杨今予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在那里,脖子垂到了沙发外。
“!”
闫肃呼吸一滞,忙打开了客厅的灯。
他慌不择路奔过去:“杨今予!”
闫肃第一反应就是去探杨今予的鼻息,然后摇了摇:“杨今予,杨今予!”
该不会,该不会又
闫肃一边颤栗地掏出手机打120,按了几下都没能成功解锁。
杨今予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对上的是闫肃侧脸那颗浅浅的痣,以及一双急红了的眼睛。
杨今予被摇醒,大脑意识还是混乱的,下意识回应:“你回来了?”
闫肃听到声音,猛然一震,扭过头来。
手机从他掌心脱落,他惶惶然倾身,狠狠抱住了杨今予。
杨今予茫然了片刻,听到闫肃带着哽咽、颤抖又急迫的声音:“你又想找死是不是?!”
“我只是”杨今予被凶得一激灵,终于大脑清明:“睡着了。”
闫肃仿佛不信,依旧没撒手,紧紧按着怀里的人。
杨今予艰难地呼吸了一口:“闫肃,你弄疼我了。”
闫肃迟疑了一秒,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仍然抱着,只是力道松了下来。
杨今予生理反应的,闭了闭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下意识的冲动,差点要回应拥抱。
这片灼热、宽厚的肩膀,好像只有梦里会出现,久违的不真实。
但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这算什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没有立场,也没有意义。
于是他冷静地将自己推离,拒绝了梦境。
闫肃听到他喊疼后并没有再用力,一推就推开了。
杨今予狼狈地坐起来:“下午听歌睡着了,抱歉。”
闫肃知道自己失了态,迅速收了眼底的仓皇:“好,那就好。”
他逃也似的转身进了厨房。
杨今予莫名被那背影灼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吓坏了闫肃。
他踌躇片刻,磨磨蹭蹭跟了过去。
没有正视闫肃,对着厨房的门框道:“我没有想找死,以后也不会了。”
说完后,杨今予抱起还在唱个不停的音箱回了房。
闫肃若有所思,直到余光里的杨今予消失在视野。
那天以后,杨今予便没见过闫肃了,闫肃更加早出晚归,有一夜甚至直接住在了警队没回来。
也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失态而难堪,还是确实忙。
大概都有吧。
杨今予看着门锁上自己输入进去的指纹,发了会呆。
没错,中午老魏过来送饭时,说闫队交代他把弟弟的指纹指令输进去,以后他就不过来送饭了,队里忒忙。
这算是允许杨今予自由进出了的意思。
虽然有些意外,但看来闫肃信他能说到做到。
说以后不会了,就再也不会了,即使他曾经骗过闫肃那么多次。
不知道这算不算他们之间藕断丝连的通感,闫肃的确会放心他能做到,因为闫肃大概也知道自己不敢再对他说谎了。
自己根本欠不起。
杨今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关有瘾,客厅门被自己打开那一刻,他本意是下楼踩踩雪就回来,但居然有些怅然若失。
他甩了甩头,屏蔽掉自己神经兮兮的念头。
是时候找谢忱算账了。
“孙子,出来。”杨今予给谢忱打了过去。
谢忱才不上赶着来挨打:“咱俩还吵着架呢,现在过去找你,你捅我一刀怎么办。”
杨今予:“暂时休战,过来。”
谢忱把杨今予甩给闫肃后,这段时间除了陪姑姑就没事干,正闲得发慌,十分钟就赶到了闫肃家。
他先是掀开杨今予的袖子看了一眼,赞许道:“啧,真是一物降一物。愈合得不错,看来只要在闫肃眼皮底下,你就不敢作妖。”
杨今予等的就是他提这件事。
谁有理谁占上风,杨今予往沙发上一倚,闫肃不在,他自由得跟在自己家一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谢忱止不住嗤笑:“这才跟这儿住了几天啊,就学会这一套了?杨警官是不是还得拿手铐铐我啊。”
能看出来谢忱发自内心松了口气,嘴咧到了耳朵根。
杨今予站在眼前,看似简单的活跃这么一下,是他努力了两年都没撬出来的,还真应了那句老话,解铃啊还须系铃人。
谢忱颇感慨地点了根烟:“没错,是我出的主意,是我叫闫肃把你带走看管的。”
“忱哥。”杨今予轻轻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怎么想的。”
“那不就得了。”谢忱笑笑,“要是这点理解能力都没有,那就是纯纯的智障。”
杨今予:“你先听我说完再贱也不迟。”
“好吧。终于算是把嘴撬开了,赶紧说,我听着。”谢忱洗耳恭听。
虽然是头一回来闫肃家,但不耽误他也拿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坐没坐相的把腿搭在了茶几上。
“你就这么把我塞过来,就没想过他方不方便吗。”
杨今予看着茶几花瓶里插的向日葵,视野涣散:“你明明知道,只要你提,他这个人天生就不会拒绝。”
他顿了顿,言辞略带闪烁:“万一,他现在其实有家室了。而且他本来是直的,万一,他其实早就”
“早就什么?早就把你忘了?”谢忱跟看笑话似的,看杨今予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杨今予抿了抿唇:“嗯。毕竟六年了。”
在这个快餐时代,正常人谁会傻逼兮兮守身如玉在一个人身上吊这么多年,早该换了好几拨了。
当然,他不是骂自己是傻逼的意思。
“噗。”谢忱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你就逮着自己可劲骂。”谢忱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我爱听,多说点。”
杨今予:“我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啊。”谢忱在烟灰缸中按灭烟头,正经看向杨今予:“我跟你透个底。”
“没有万一,我打听过了,他这几年一直单身,压根没女的敢追他。”谢忱说。
杨今予皱了皱眉,像是本能地维护:“不可能,他要身材有身材,要性格有”
“说漏嘴了吧,呵呵。”谢忱用冷笑打断了杨今予,“还说你没惦记着?”
杨今予:“”
忱哥最近怪怪的,仿佛是被谢天夺了舍,用上帝视角盲目分析:“首先,你想撩一个人得先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别人一听特警,哦,帅是挺帅,天天出任务不着家谁受得了?很多女的,第一步就劝退了。”
“闯过第一关的人呢,接触后发现这人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哑巴,没情趣还臭脸,成天也不知道在拽什么拽,谁还想往上贴?”
杨今予:“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这些形容完全对不上号,闫肃可不是个没情趣的臭脸拽男,这怎么听都更像是忱哥本人。
闫肃是个很会搞浪漫的家伙。
没有人知道。
谢忱看杨今予已经有胳膊肘往外拐的迹象,抱了抱拳:“当我没说。”
杨今予轻笑。
其实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带情绪的坐下来随便聊聊闲话了,在香港的时候,谢忱在杨今予脸上只能看到“苦大仇深”四个字。
他也不知道闫肃给杨今予灌了什么迷魂药,居然让这整天死人脸的家伙有了复苏的迹象。
谢忱便趁着难得的氛围,问杨今予:“说正经的,你那天是因为写不出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杨今予也不再避着,承认了:“都有吧。其实我并不想,理智在抗拒,但那天发病了,我没控制好,脑子里有种冲动,要么音乐活,要么我死。”
这是多年以来,包括高中在内,杨今予第一次亲口说出“发病”两个字,正视自己的自毁倾向,承认自己对此并不能控制好。
不再以老朋友代称,也不再闭口不谈,逞能忽略。
“我承认是我钻牛角尖了,忱哥。”杨今予居然坦诚的道了个歉。
真是奇了。
谢忱莫名其妙挠了挠后脑勺:“闫肃给你洗脑了?真他妈活久见。”
可能谁也不会想到,杨今予能自己想明白这些,仅仅只是因为听了一天歌,以及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一个他时隔多年,终于再次汲取到的体温。
暴风雨一般,霸道、不安、关心则乱又仓皇逃脱的胸膛。
他从死亡边缘走了一圈,醒来后蓦然回首,身边曾经那几个人都还在。
一如多年前,曹知知用一把蒲公英将他拉入有朋友的世界,闫肃用一场踏花枪在他心里烙上永久的泼墨印。
失而复得可能是世界上最能引人贪心的事。
他突然觉得,可以不用那么冷的。
他可以不用这么早就甘心平庸的。
他可以再试试的。
再试试写歌,再试试留住那片灼热。
杨今予突然神经病似地张开双臂,说:“忱哥,抱一下。”
谢忱:“?我是直的,谢谢。”
“快点。”杨今予不肯罢休。
谢忱不知道杨今予这是抽什么风,但念在杨今予总算有进步的份上,不情不愿在杨今予头顶搂了一下。
“果然。”杨今予说。
谢忱不明所以:“什么玩意?”
“你不行。”
“???”
果然,不是谁的拥抱,都能带给他那种灼热。
实验到此结束。
闫肃提着蛋糕推门进来的时候,险些被屋内的烟味呛一个跟头。
紧接着他看到一副离谱的画面——雾蒙蒙的客厅,杨今予被比他高半头的谢忱按在胸膛。
虽然谢忱脸上写满嫌弃,杨今予也差不多。
“你们在干什么???”
闫肃脸上空白了几秒。
第158章 生命力
杨今予上一次感受类似捉奸在床的尴尬, 还是许多年前,试图薅闫肃睫毛那次。
谢忱倒是没什么可拘谨的,清清白白往杨今予肩上一揽, 同他们少年时一起溜出去抽烟那会儿、摆给01号纪委的姿势无二。
“回来了?”谢忱稀疏平常点了下头。
目光落到闫肃手里拿的东西,他识趣道:“天水围的哥们喊我过去喝酒, 走了。”
临走时回头给闫肃使了个眼色。
杨今予有点没眼看, 嘀咕了一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屋里没别人, 显然是在跟闫肃说话。
闫肃愣了愣。
杨今予是在主动搭话?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明亮了一些。
闫肃愣怔间,没有太过思考便脱口而出:“还是你们比较熟。”
怎么听这话都别扭, 意有所指似的。
闫肃转身去厨房, 把包裹得严严思思的盒子放进了冰箱, 用大衣护着,没让杨今予看见。
可他越想越不爽,怎么谢忱过来一趟, 就能让杨今予肉眼可见放松了许多, 跟以往总是绷着脸躲他的状态一点都不一样。
难道他在杨今予眼里就这么可怕吗
何况他才刚放杨今予自由出入,就把谢忱弄家里来了!
闫肃回到客厅去收拾烟灰缸, 看到里面成倍的烟头, 看来两个人相谈甚欢。
谢忱既然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说服杨今予就医, 装的一副搞不定的样子, 看杨今予那样子不挺听他话的吗。
“那个”杨今予没像平时那样躲回卧室,指关节蹭了蹭鼻头, 不自在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现在还不到傍晚, 怎么也不是下班点。
闫肃把茶几的玻璃面擦出了水光也没抬头:“打扰到你们了?”
“?”
杨今予皱了皱眉,觉得闫肃莫名有点凶。
也许是工作上触霉头了吧, 杨今予想着,便没再打扰。
又回到了平时那个窝起来的状态,抱起音箱回了房。
等杨今予房间传出躁动的音乐,闫肃才放过茶几,把抹布轻轻摔在了桌面上。
说不上来的烦躁。
他今天和同事换了班,提前赶了回来,因为今天是正月十四。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元宵节——杨今予的生日。
生日一词好像是降临在烟袋桥的诅咒,闫肃和曹知知都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再也不想过了,心里各有各的那根刺。
这种本应该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在闫肃和杨今予的短暂关系里成了遗憾。
他们相识于春,分离于秋,精准错过对方的这天。
现在杨今予终于回来了,闫肃念及明天曹知知他们一定有所准备,而杨今予一定也更想跟乐队的朋友一起过。他思来想去,提前一天买了蛋糕。
等到了十二点再拿出来也算他们单独过一次吧?
他承认自己不可言喻的贪心,这种日子只想单独占用杨今予,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当然,这是推开家门之前的想法。
晚饭前,杨今予主动从房间里出来了,没等闫肃敲门。
但闫肃今天却很反常,并没有做饭,也不知道在书房里忙些什么。
杨今予在客厅里走动,拖鞋有意无意踢踏出声响,可还是没能惊动闫肃。
警察这个职业,真忙啊。杨今予扫了眼书房门缝透出来的黄光,按着胃回去了。
其实他有点胃疼,是想出来找找看有没有胃药的,没找到。
这点小疼在他身上已经是小巫见大巫,并不是什么不能忍的程度,他没必要去打扰闫肃,便又转身回去。
更晚一些的时候,杨今予蜷在床上,耳朵听到外面书房开门的声音。
他将按在胃上的抱枕扔开,深呼吸了几口,准备在闫肃过来敲门前变得无恙。
但他可能又高估了自己,这些年毫无节制的糟蹋自己的身体,终于在这次濒死过后受到了报应,抵抗力好像成了虚设。什么不痛不痒的小毛病都敢作乱了,轻而易举欺负得他刺骨锥心。
杨今予咬了咬牙,跪卧在床上,将额头抵着膝盖喘息。
这样窝起来如兽类舐伤的姿势,大概也是人在疼痛难当时的本能。
不多时,他后背洇了一层冷汗。
与他预想的不同,闫肃还是没来敲门,大概只是去客厅倒了杯水,随后没动静了。
他胃里的痉挛感达到顶峰,好像有一万只刀子同时刺进相同的落点。
豆大的汗珠从杨今予额头低落,滑过耳畔的纹身,那栩栩如生的花瓣像是浇了水会活过来,竟有些璀璨盎然。
他不堪重负闷哼,近乎求救的张了张嘴:“闫肃闫肃”
声音太小了,音乐声太大。
可他没力气了。
“闫肃”
救我。
好疼啊。
我不想再死一次了。
我错了。
闫肃举在门框的手抬起又落下,反反复复,心神交战。
杨今予的房间里传出歌声:“空气本应透彻,我心却充满尘埃,美好的青松岁月,怎能未老先衰”
戚戚然然的调子,戚戚然然的听众。
闫肃知道自己生气生得没有资格,他明明知道谢忱和杨今予是很单纯的患难之交,也明明理解那只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何况,杨今予现在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他管不着杨今予跟任何人亲亲抱抱。
但还是介意。
越是没有资格的醋,就越酸涩。
闫肃内心谴责着自己的私欲,又无法抑制这种心理在体内疯狂生长。
这样不好,闫肃用仅存的理智告诫自己,现在的杨今予是病态且脆弱的,不要再吓着他了。
被自己限制自由的这些天,他躲自己躲得已经够拘谨了。
不要再适得其反!
闫肃对着杨今予的门自省了一番,想到自己居然幼稚赌气,连晚饭都没做。真不像他该干出来的事,也不知道杨今予有没有饿坏。
他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心里暗自盘算着做些解腻的蔬菜,以防凌晨时杨今予吃了蛋糕胃会不舒服。
即使他选的蛋糕底是无糖,奶油也用水果代替,但还是不太能放心杨今予那一碰就碎的玻璃胃。
“砰——”
突然从身后传出巨大的噪音,像是音箱被打翻在坚硬的物体上,刺啦一声,音乐断了,门里断断续续扯出呜咽似的电流盲音。
闫肃脚步一滞。
还没走到厨房,他便急急折了回去,扭动杨今予房间的门把手:“发生什么事了?”
音乐被强行关闭后,房间里的人声终于若隐若现:“闫肃救”
门是反锁的,闫肃推了两下没推开。
来不及疑惑,闫肃果断后退了一步,全力都集中在了脚上,一脚破开了门锁。动作精准迅捷,这是刻在特警身体里的肌肉记忆。
闫肃闯进去,映入眼前的一幕,猛然重击在他心脏上。
他看到杨今予跪趴在床前,痛苦得发不出声音,只好一只手按着胃,另一只手匍匐着去摸床头柜,试图打翻上面的台灯。
还好对方做到了,连带音箱被打翻在地,发出足以被听到的求救信号。
庞大的求生欲。
仿若峭壁里初生的山雀一般,挣扎抵抗,释放出不可思议的生命。
“杨今予!”闫肃失了声。
他抱起杨今予的同时,杨今予意志模糊地缠住了他的脖子,仿佛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也不想松开。
“疼”杨今予气若游丝哼哼。
闫肃一边喊Siri拨打120,一边焦急安抚杨今予:“乖,忍一下,救护车马上到。”
杨今予的手臂一直在用力,直到闫肃快要喘不过气。
闫肃:“我在,我在。”
怀抱中的人已经疼得失去了思考,下巴垫在闫肃颈侧,一阵阵胃痉挛使他不停地倒抽凉气。
闫肃光是听着耳畔的呼吸声,心脏就被狠狠揪起,疼得一塌糊涂。
更别提杨今予手臂上,刚开始愈合又因为蛮力而崩开的伤口。
“松开我吧,别用力。”闫肃轻轻拍杨今予的胳膊。
杨今予充耳不闻,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不要。”
“再也不要了”
闫肃叹了口气,没办法,随他去了。
救护车来的很快,上车时杨今予仍旧抱着人不知道撒手,闫肃哄道:“杨今予,松手,让医生检查一下。”
杨今予迷迷糊糊蜷着腰,整个人都要嵌进闫肃怀里。
杨今予虽然清瘦,但总归是个男生,这样窝起来赖在自己身上,闫肃不太方便把他送上车。
闫肃看了眼已经调试好仪器的护士,狠了狠心,用力抓起杨今予的手腕,把他的手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了下来。
杨今予闷哼一声,彻底疼昏了过去。
急性胃出血。
不是什么大病,但疼起来是真要命,闫肃跟着进了急诊,一遍遍叮嘱护士小心杨今予的胳膊上还有崩开的伤口,别蹭着。
长期胃不好的人,很多因素都会导致胃出血,比如没按时吃饭。
闫肃懊悔得要死。
他目不转睛看着护士在杨今予手背上扎好点滴,到底还是不放心,又问护士要了些纱布和碘酒。
给伤口做紧急处理,他最擅长不过。
只是等杨今予醒了,估计免不了伤口要发炎,会发烧,又该难受了。
闫肃摊开杨今予的手臂,将与血痂黏合的绷带一点一点往下揭,一边轻轻地吹。
可他吹着吹着,眼眶就红了。
怎么可以这么多,这么深。
无论再看几眼都还是触目惊心,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可恶。
让人难过的混蛋。
第159章 难自禁
点滴还剩半瓶的时候, 药效已经在杨今予体内起到作用,杨今予悠悠转醒,胃里的刺痛感在逐渐缓解。
他感觉眼皮很重, 用了点毅力才睁开眼。
“别动,马上好。”闫肃的声音飘进来。
杨今予微微侧目, 发现自己扎针那只手正被闫肃虚握着。明明什么也没做, 但闫肃要他别动。
他向闫肃递去疑惑的眼神。
闫肃的掌心轻轻覆盖在杨今予手背, 避开了针头的部位,有淡淡温热透过皮肤传来,杨今予的手指也被他捂得暖融融的。
闫肃解释说:“冬天的药水温度太低, 刚才你的手在发青, 只剩半瓶了, 再等等。”
杨今予头脑昏沉“哦”了一声,也没觉得哪不对,就乖乖的继续被握着。
等到他看到隔壁病床的陪护人拿水袋来垫手时, 才反应过来, 医院的冬天可以领热水袋这件事,闫肃该不会没想到吧?
很显然是想到了的, 杨今予看到隔壁陪护人经过他们时, 闫肃脸上闪过一抹心虚。
察觉这些,杨今予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也突然有些心虚的别过头, 假装没看见隔壁的热水袋。
就这样被闫肃轻轻抓着,好像心脏掉进了羽毛里。
“你伤口发炎了, 现在还有点发烧, 再睡会吧,结束叫你。”闫肃的声音也放得很轻, 片片羽毛蹭过耳朵。
“嗯。”杨今予听话闭上了眼。
他不敢再睁着了,怕耳朵上的滚烫传到眼睛里。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最后半瓶点滴也宣告结束。
时间快得不可思议,明明感觉只不过才过了几分钟。护士过来拔针的时候,闫肃松开了他的手,皮肤上的温度戛然而止。
杨今予无意识怔了一会儿,心底有一股空落落,毫无道理的浮现出来。
“胃还疼吗,有没有好些?”闫肃俯身问道。
杨今予回神,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好多了。”
很细微的弧度,几乎是看不出笑了的,但闫肃还是愣住了。
闫肃缓缓侧身,视线定格在杨今予脸上,不太确定地轻声问:“你刚刚,是笑了吗?”
问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把什么得之不易的宝藏吓跑。
“没有。”杨今予飞快偏过头:“你看错了。”
闫肃怎么变得有点笨,这样当着护士的面问,叫他真的很丢脸诶!
护士大姐甚至也随着闫肃的目光看了一眼,朝杨今予笑笑:“小伙子笑起来真俊。”
杨今予:“”
回去的路上,闫肃一直催促司机快点,时不时会看一下手机时间,但就是不太敢正眼瞧杨今予。
好几次杨今予余光瞥过去,都被闫肃躲开了。
杨今予不禁纳闷:“你赶时间回去加班?”
闫肃抿了抿唇,语焉不详道:“十一点四十了,还有二十分钟。”
“什么意思?”杨今予不明所以。
闫肃缄默了一会儿。
正当杨今予以为是警队机密不方便回答时,闫肃突然正襟危坐,正视杨今予:“你生日。”
杨今予愣怔:“?”
闫肃:“元宵节。”
杨今予好似大脑运行慢了半拍,欲言又止。
我生日吗?
他没听错。
闫肃说,他生日。
哦,原来又到了一年元宵节。
杨今予这几年在国外过得混乱,在香港过得更混乱,脱离了传统城市太久,他的时间观念就只剩下了那一串串阿拉伯数字。
他自己都记不清已经多少年没过生日了,闫肃居然还替他记着。
明明他们从来没有一起度过过对方的生日。
杨今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发着烧的缘故,眼皮有些热。
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涌上一些记忆,一幕幕全是闫肃还是少年时,清隽的长衫、耀眼的眉宇。一袭长衫的少年向他描绘起从未见过的世界——-
“嗯,你生日也穿。”-
“元宵节要穿白绫袄渡桥‘走百病’,取一个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的寓意。”-
“等今年元宵,让胡同里的裁缝给你也做一身,我们一起穿着走百病,再去屋顶放炮打月明。”-
“对着月亮放的焰火,驱邪祟,祈平安”
可后来,是他失约了。
他没能去看闫肃引以为傲的世界,没能穿白衣,没能走百病,也没来得及听完葡萄神仙的话。烟袋桥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闫肃。”杨今予蓦然叫道。
闫肃凝眸:“嗯?”
杨今予不得不谴责自己,也就这点出息,从认识闫肃第一天起就爱仗病行凶,而他现在脑子也不是很清醒。
要做什么坏事,那就去做,闫肃不会怪他的。
他突然探过身,在闫肃的脸颊上啄了一下。
未经允许,把心里的魔鬼,印在了闫肃眼睛下面的那颗星星上
谁叫他发烧。
没有人可以怪罪一个病人的胡作非为,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尴尬的关系,也不管闫肃是不是早就有了新欢。
踢球还有守门员呢,他就没有道德怎么了!
这球他今天就踢了怎么了!
冲动的代价就是三脸懵逼。
前面的司机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非礼勿视抬手拍上了后视镜。
闫肃仿若成了石雕,从头麻到了脚。
杨今予则是两眼一闭,仰到了座椅靠背上:“晕车,先睡了。”
直到下车,闫肃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轻轻抬手在脸上蹭了一下,那好像幻觉一般的触感还停留在上面,怎么也抹不去了。
杨今予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几个小时前才被抱上救护车,现在却能健步如飞,走在自己前面了。
闫肃有些看不下去,追上前去:“走慢点,胃还在疼。”
杨今予埋头踩着影子向前:“我疼不疼你知道?”
“知道。”
闫肃忽然弯腰,将杨今予打横抱了起来。
又说了一遍:“我就是知道。”
杨今予猝不及防被颠倒重心,不由得惊呼:“喂?”
闫肃忿忿道:“别逞强,在我面前不需要。”
“这句也是忱哥教的?”杨今予拧眉。
眼前的闫肃,行事作风真的很不闫肃。
“别提他。”闫肃脸一黑,憋了一天的郁闷终于有了发泄口,“他都能抱你,我为什么不行。”
什么克己复礼,什么君子谦谦。
对杨今予循序渐进那么久,还不如谢忱一个强行按头管用。
闫肃知道自己现在的作风很无理,没有资格也没有身份,但方才杨今予不也耍无赖了吗?
扯平了。
他抱着杨今予上楼,杨今予哑口无言,没有再要求他放开。
打开门,杨今予被闫肃放到沙发上,正好十二点整。
闫肃一言不发的去厨房拿出了蛋糕。
杨今予现在有点尴尬,他们这算怎么回事,相对无言的模式没变,空气里气氛却全变了。
他清了清嗓子,讪讪问:“原来你还买了蛋糕啊。”
“不是给你吃的。”
闫肃解开蛋糕盒外的绸带,无情回答道。
杨今予:“?不是说我过生日?”
闫肃抬眸:“你的胃不能再吃甜了。”
“那你还买蛋糕。”杨今予扁扁嘴。
闫肃充耳不闻,将蛋糕上插上蜡烛,插到第17根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他说:“许愿用的。”
说着,他走过去把房间里的灯关了,只留下蛋糕上一簇簇微小跳动的火苗。
杨今予忍不住提醒:“我23岁了。”
闫肃的目色在火光里深邃悠长,他定定看着杨今予,说道:“就从17开始算。”
他眼底的不甘几欲喷涌。
“就从没有我的那一年开始算。”
杨今予愣怔,再次无语凝噎。
此时此刻的闫肃有些任性,有些霸道,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他说什么都同意、总在牺牲自我的闫肃了。
闫肃在认认真真强调“我”,没有我的那一年开始,你的生日都不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曾经最希望闫肃可以有的品质,可以自我一点,自由一点,不要总当一个照顾所有人情绪的好脾气,而忽略了承受一切的自己。
闫肃长大了。
杨今予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曾经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位不失攻击性的男人。
让人拒绝不了。
好吧。
杨今予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在面前合十,闭上了眼。
第一个愿望,他许了很长时间才吹灭蜡烛。
闫肃静静等在一旁,等杨今予吹灭时,又添了一根。
18岁。
杨今予思忖片刻,闭着眼小声唱起来:“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没头没尾的,闫肃困惑地停顿住了一下。
随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这句是出现在他翻看了无数遍的、杨今予留下那本笔记里的歌词。
【晴/有风,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假行僧》】
那是2月份的体育课,杨今予用一句“你眼睛挺好看”的调侃,成功让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冷战。
那时候的他不想再理杨今予了,见到柿子树下的杨今予便绕道走,杨今予在日记里写了这句歌词来取笑他。
闫肃默默点上下一根,19岁。
杨今予哼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那是3月份范老师离校那天,曹知知来例假,杨今予恶作剧似的把他推进了人群。
事后始作俑者还“好心”将自己的外套赔给他,他气急败坏没收了杨今予口袋里的烟。
梁子是越结越深。
第三根,20岁。
杨今予:“我们漂泊在那平庸之海,不管变成钻石还是尘埃。”
4月,闫肃第一次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开始有了决定为其坚守一生的梦想。
杨今予对他说热爱没有理由,既然找到了,就别管脚下-
这首歌叫《心要野》,看好了。
第四根,21岁。
杨今予:“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在年轻”
5月,杨今予为了拉谢忱入乐队,不惜喝得烂醉,回到家后唱着一首《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又哭又笑。
给他看了妈妈的信,拿走了他的初吻。
他一夜无眠,杨今予却忘得一干二净。
第五根,22岁。
“请你不要离开,这里胜似花开,没有人能够掩盖,梦境中的色彩”
6月,伏暑蝉鸣,热浪是由离谱乐队的第一场演出掀起的。
那天他戴了杨今予送的铃铛,坐在观众席,享受了无与伦比的震撼。
随后的庆功宴结束,他烂醉中吻了杨今予,接受了杨今予热烈滚烫的“祸心”。
第六根,23岁。
杨今予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里璀璨生辉,闫肃想不到世界上有比这还清澈的东西了。
那眼神好像会纵火,闫肃无端心跳停了一拍。
杨今予声音轻轻的,像羽毛:“如果说,你是海上的烟火,我是浪花的泡沫,某一刻你的光照亮了我~”
7月,灯语、棉花糖、白色窗帘与大火,以及于理不合的那片雨夜。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我可以唔唔”
歌声戛然而止。
到这里,已经可以了。
闫肃重重的落下呼吸:“不许只跟在身后,以后也不许。”
杨今予觉得闫肃这总像暗杀一般出现吻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庆功宴那天是因为喝醉了情难自禁,现在呢?
没喝酒,依然情难自禁。
闫肃把杨今予压进了沙发里,说出了那句埋在心里许多年的介意:“你可是天才杨今予啊,凭什么就是泡沫、是影子了?说逃就逃,说躲就躲,说妥协就妥协,说放弃就放弃!”
“你是绝对音感的杨今予啊。”
有人恨不得把六年的积恨吞吃入腹,可舍不得把汹涌的爱意浪费给时光。
最后一支蜡烛没有被人吹灭。可能是许愿的人没时间吧
它的蜡油直到燃尽,微弱的星芒淹死在一片呼吸声中。
夜色浓稠,似有魂归。
生日快乐,杨今予。
第160章 生日歌
杨今予是在闫肃的卧室醒来的——次卧的门被闫大警官一脚踹开后, 折页再也合不上了。
为了避免还发着烧的病人着凉,不知道是谁先动的念头,杨今予顺理成章睡在了闫肃床上。
他被渴醒时天刚蒙蒙亮, 但闫肃已经不在了。
大概昨天换班偷了一下午闲的代价,就是今天连轴转加倍补上。
闫肃留了张纸条, 说让他醒来后喝水, 然后给曹知知回个电话。
杨今予额头上被覆盖了一层湿毛巾, 此时已经半干,说明闫肃至少五点前就已经离开。
他抬手拽掉了毛巾,脸上滚烫的灼烧感依旧没有减退。
好像还更甚了
杨今予不知道他俩现在算怎么回事。
什么也没交谈, 什么也没解开, 什么身份也没恢复, 甚至不了解对方六年来已经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早已经不是滤镜中设想的那个人了?是不是他们对彼此的‘放不下’只是一种不甘心的旧执念,而曾经那份单纯的少年心动早就变了质?
不知道。
但亲了。
亲得失去理智,一塌糊涂。
明明意志是在相互抵抗的, 可身体却不可抑制的相互吸引, 不管不顾吻作一团。
若不是杨今予身上还有伤,他不敢保证除了亲吻, 他们会不会冲动到趁乱干出别的事。
杨今予嘴唇上传来酥酥麻麻的后遗症, 他觉得闫肃真是疯了才会按着他吻了那么久。
吻得那么用力,一点都不照顾自己还是个发着烧的病人!
更可恶的是, 居然还趁他睡着后, 提上裤子跑了
虽然本来也没脱裤子
虽然本来也该去上班了。
杨今予现在莫名有种被仙人跳了的感觉。
他浑身都烧得没力气,伸手去摸床头闫肃倒好的水。
加了柠檬的白开水, 暂时冲散他的混沌, 他倚在床头呆了一会儿,然后想起闫肃交代的给曹知知回电话。
至于为什么闫肃还得用纸条留言, 那是因为他们尽管已经被欲望驱使亲到了一张床上,可联系方式还是没加回来。
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用手机通话,还是六年前那个下着大雪的除夕夜。
“同桌同桌,我听闫肃说你还发着烧,本来忱哥在天水围定了座,看样子是去不了了,我们几个就去闫肃家给你过生日吧?”
曹知知在电话里问道。
问得非常天经地义,好像谁也没有征求杨今予的同意,就已经准备好要把这个生日过起来。
“到底是我生日还是你们生日啊?都不问问我想不想过的吗。”
杨今予的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但还是能听出来一丝笑意。
曹知知嘿嘿一笑:“不用问,我们好不容易聚齐,今年你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她的电话里传来谢天的声音:“他就是瘫痪在床,咱们也得在他床边聚,他有否决权吗?没有!谢谢配合。”
谢天和曹知知的言外之意,杨今予昏昏沉沉中也算听了出来——他们怕他又一声不吭玩消失。
他们几个啊,当年散得太仓促,谁也没预料到聚是一团火的离谱乐队,会一步一步走散,再也聚不齐。
好不容易是把谢忱从香港捞了回来,还得了杨今予这个意外收获,这次说什么也得把六年的空缺都给聚够本!
成年人的世界,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下,懂得了接受分别才是常态,不再因为谁的离开而觉得天塌。
朋友二字的分量,对一类人而言,可能远比现代社会最推崇的情爱还要弥足珍贵,毕竟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总有一种叫做“家”的利益作保障,将人们牵绊在一起。
可朋友,非亲非故的几条平行线,选择做朋友那一刻起,就只能以真心换真心,以纯粹换纯粹,再没别的屏障。
曹知知和谢天恰恰好就是这样一类人。
从谢天把柿子树下的杨今予叫醒,从曹知知把春天里最后一束蒲公英留给杨今予那一刻,杨今予已经跌入了一份这辈子都打不散的友情。
是他没良心才说不联系就不联系,是他这个任性的混蛋,一直在被包容,被初心以待。
他说什么也欠他们一句道歉。
都知道杨今予不能吃甜,三个人贱嗖嗖的,带来的蛋糕一个比一个芳香四溢,好像故意商量好要气人。
三个蛋糕盒占据了茶几所有的面积,谢忱从天水围带了好酒,整箱堆在杨今予脚边,让他干看着。
杨今予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仗病行凶者,欺人者人恒欺之。他在闫肃身上耍的无赖,原来是要还在这几个人头上的。
谢忱看了眼时间,18点整。
几个人都计划好了,现在开喝,等到了晚上10点的时候,就把杨今予严实打包去江边看焰火。
元宵是烟花的节日,规模远比除夕那天盛大。
但这也代表了,闫肃今天注定是回不来了,可能会比除夕那天忙一万倍。
“闫肃回不来了吧?那咱们不等他了?”谢天瞥向杨今予一眼。
杨今予扁扁嘴:“看我干嘛,乐队内部生日,本来也不用别人参与。”
谢天:“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也不用这么不把我们当外人。”
他抬手指了指脖子。
杨今予不明所以。
曹知知默默把手机前置打开,给杨今予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草莓。?!
谢忱的表情非常戏谑,八成是一进门就发现了,憋着坏到现在都没给句提醒。
草。
谢忱:“啧。”
杨今予面带不爽的把睡衣兜帽拉到了脑袋顶。
“看来是有人先一步,把这生日给你过了。”谢忱一哂。
曹知知和谢天脸上居然露出老父亲老母亲般的笑意,就离谱。
“喂。”
杨今予气急败坏,“蛋糕还切不切了,不切我回去睡觉!”
“哎哎不开玩笑了。”谢天举着刀站起来,“人之常情嘛,都别笑了!”
杨今予一记眼刀过去。
谢天伸手给自己嘴巴上了拉链。
捉弄杨今予这件事,几个人也是算好了度的,他们点到即止,确定了杨今予目前状态良好,便算任务完成。
总归是一番谋划没白费,杨今予肉眼可见的,比刚从香港回来那几天好多了。
只要他不再一心求死,就算想把闫肃扒光了绑起来,哥儿几个咬咬牙也得帮忙递绳子!
杨今予觉得还是换件高领的衣服,便打了声招呼进了卧室。
他刚一进去,曹知知从椅子里跳出来:“忱哥,快!”
几个人都是不约而同带着乐器来的,在进门的时候他们便对上了脑电波,知道对方待会要干什么了。
谢忱站起身,从门外拎进来一个吉他箱,就地拆箱,瓦蓝色的吉他被他挎到身前:“线。”
“我去我去。”谢天放下蛋糕碟,积极主动地给他哥插上效果器。
曹知知也插好了她的贝斯,朝谢忱扔了个拨片。
谢天念及小号的穿透力太强,不好带过来扰民,他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口琴。
蜡烛点好,伺机待发。
杨今予拉开卧室门那一刻,外面的三个人已经排好了站位,一脸嘚瑟对着他。
熟悉的站位,熟悉的容颜。
杨今予僵在了门口。
蹭蹭蹭蹭——
谢忱不由分说扫出一个前奏,由他牵头,小客厅里顿时响起轻快的节拍。
曹知知蹦根音,谢天主旋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日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蹭蹭蹭蹭~~~”
神经病啊!朋克版生日歌!
曹知知边弹边喊道:“同桌别愣着啊,快许愿吹蜡烛!”
杨今予:“”
搞什么啊,存心让人鼻酸。
他看了眼茶几上并排放置的三个蛋糕,每一个上面都插了俗不可耐的旋转莲花蜡烛,花瓣匀速转动着,感情是被当成了节拍器来用。
曹知知和谢天会做这种事一点也不意外,他不知道忱哥是怎么被说服的,跟着犯起这种傻。
用摇滚怒腔唱生日歌,亏他们想得出来!
杨今予那颗久经蒙尘的心脏蓦然被撞了一下,猝不及防。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丢人,忙低了头去看蛋糕。
三个蛋糕上都有字,一眼就能看出是谁带来的。
曹知知的那块写着“蒲公英有话要说”,谢天那块写着“托举星星”,忱哥那块写着“浅水湾的日与夜。”
杨今予为他们写出这些歌的时候,从未设想过有一天,这些歌还能以这种回馈,出现在他眼前。
“就他妈离谱。”杨今予嘴硬嘟囔。
琥珀色的眸子里被填满了动容,再多一点,他眼前那片雾气就要化水了。
还好他忍住了。
杨今予依次吹灭了三根蜡烛,觉得自己今年可能跟蜡烛犯冲,一天之内吹了九根,鬼吹灯都没他能吹。
三个人结束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同桌。”
“今予。”
“哎。”
三个人异口同声叫道。
杨今予偏头按了按眼眶,转过身来:“干嘛?”
“许的什么愿?”那三个人问。
杨今予真是又想哭又想笑:“去你们的,今天就是来搞我是吧。”
曹知知跳过来,及腰的卷发在她背上跳跃,她邀功道:“同桌怎么样,我技术没退步吧?”
杨今予极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一些,但效果大概不太好,嘴角没压住:“全是根音,能看出个鬼技术。”
谢天这就不服了,替曹知知说话:“这六年她可一直都有练琴,就用你送她那把新手琴,后来上班有钱了,也没说给自己换把好的。”
“那你呢?”杨今予顺势把苗头转向了谢天。
谢天那个脱不了谱的毛病,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长进。
谢天嘿嘿一笑:“你猜怎么着。”
然后扭头去摸自己的包,从包里掏出一个方扁的盒子,递给了杨今予。
“自己打开看。”谢天眉飞色舞道。
杨今予揭开封条,一张制作精美的音乐专辑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张主橘色调的专辑外壳,腰封上有一串烫金卡通画,分别画的是一条鱼、一只蝉、一片云和一杯酒。
专辑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分贝尘埃。
杨今予若有所感,但还是抬眸,怔怔问道:“这是什么?”
谢天还突然不好意思了,瞄了谢忱一眼:“哥,你说。”
谢忱耸肩,无所谓道:“他俩合伙写的专辑。从高考结束就开始写,到大学毕业才写完,一共9首,我给他们凑了个整,把《分贝尘埃》加进去了。”
“《分贝尘埃》跟这张专辑的调性都很契合,主打专辑名正合适。”谢天插话。
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杨今予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但他不敢管不住自己那片想多了的心。
谢天和曹知知对视了一眼。
曹知知清了清嗓子:“同桌。”
“我们不是天才,技术有限,肯定没咱们第一张专辑专业。但还好有忱哥把控,我们的风格一直没变,上个livehouse小演出也绝对够用!现在分贝有了”曹知知拍了拍身前的琴。
“你愿意回来,继续做尘埃吗?”
谢天突然摆出一个十分中二的姿势,仿佛已经站在了魔界之巅,他眨眨道:“从尘埃起步,发出最高分贝,目标星辰大海。”
谢忱对着杨今予补了一句:“写不出新歌没你想得那么可怕,还是那句话,乐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谁还不会写歌了?”
“现在加上《离谱》那6首精品,我们已经有16首歌了,上音乐节都够用!”曹知知卸掉了身前的贝斯,展颜道。
谢天:“格局打开,开全国专场巡演都够用!”
“你们”杨今予呆若木鸡,喉结滑动了一下。
是要重启离谱的意思吗。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跳起来
正月十五,阖家团圆的元宵节。
没有家的杨今予收到了毕生难忘生日礼物。
在这天,他暗无天日的世界被一分为二。
有人吻了他,为他撑起一片灿然的天,有人呼唤他,为他铺开一条崭新的路。
他这样被爱着。
他这种家伙,这样被爱着。
曾经闫肃问他,健康重要还是音感重要?
他的答案坚定不移,甚至不近人情,生命在音乐面前不值一提。
但他想可能自己是错了。
他幸运的找到了,比音感还要重要的东西,他们比他自负自傲的天赋,还要重一千倍,一万倍
他不能再弄丢了。
永远都不会再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