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人世间
“快开学了吧?”叔叔问。
其实王姨说叔叔想见他, 大概也没什么重要的话要讲,毕竟不是什么有皇位要继承的家庭。
只是想趁着还清醒,见一见吧?
“嗯, 还有几天。”杨今予答。
“作业写了么?”叔叔又问。
杨今予抿唇,明明是闲话, 却聊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半晌才说:“没有, 下学期分班,没人检查作业。”
一时间,病房陷入寂静。
时间有些太晚了, 按理说这个时间, 叔叔早该睡下了, 但还是努力睁着眼睛,浑浊的眼珠有些涣散。
“你睡吧,有事明天说。”杨今予打破这种可怕的宁静。
随后他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叔叔问他:“在北京待几天?”
语气是杨今予从没听过的紧张, 还带点撒娇的意思。真是仗着生病,老脸都不要了。
杨今予叹了口气:“待到开学吧。”
“好。”叔叔似乎松了口气, 闭上了眼睛。
但没一秒钟, 又睁开了,问:“十一国庆放假, 你回来吗?”
杨今予就算再迟钝, 也能感受到叔叔内心对他的渴望,像走投无路的人, 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有点辛酸。
杨今予揉了揉眼, 说:“你能等到的话,就回来。”
叔叔笑了:“那必须等到啊, 老子赖着不走,阎王不敢收。”
“哦。”
叔叔松开杨今予的手,说:“先回家住吧,带你小同学,明儿再来,晚上这儿不用你守。”
他自己给自己拉上被子,脑袋陷进枕头里,闭上了眼。表情颇有取笑的意思:“傻小子,你妈走的时候都没见你哭,现在哭什么。”
“我没有。”杨今予无力反驳。
叔叔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弧度,紧闭的眼角似乎也有一抹湿润,也或许是杨今予看错了。
“那你睡吧。”杨今予站起来。
“嗯哼,明儿你过来的时候给我带份儿卤煮吧,医院看的紧不让吃,憋死我了。”
“成,小肠陈家的。”杨今予站起来,转身到门口。
杨今予耳朵灵,即使叔叔用极小的气声嘀咕,他还是听清了叔叔最后说了一句:“还是儿子懂我。”
“”
他出了病房,才深吸一口气,把鼻腔上直冒酸水的感觉逼了回去。
搞什么啊,一大把年纪了,搞道德绑架!
他心里一直都知道,从他小时候踏入北京那一刻起,叔叔就想听一声“爸”。但这个词汇,对于杨今予来说,仿佛嘴上黏了胶水,永远吐不出来。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医院还是繁忙如白日,出来进去的全是苦命人。
经久不散的消毒水味让人很难正常呼吸,杨今予想出去抽根烟,一转头,看到王姨提着两盒宵夜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闫肃——抱着小奇。
小奇在闫肃怀里乖顺异常的睡着了,好像闫肃身上总有能让人岁月静好下来的魔力。
看到这个,杨今予无端有些烦躁,径直走过去。
闫肃怀里的家伙睁了睁眼,一看到杨今予,嘴巴一撇,又要哭了。
闫肃忙哄,跟哄晶晶一个套路:“小奇乖,睡觉觉。”
叠词词,恶心心。
闫肃也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根棒棒糖,小奇稀罕坏了,眨巴着眼睛捧在手里,居然就不哭了。
“回家睡觉。”杨今予看着闫肃说。
闫肃也摸不清为什么杨今予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生气,把小奇还给王姨,王姨接过去说:“是很晚了,你们先回去睡吧。”
她说着摸出一串钥匙给杨今予。
杨今予抬眼:“您呢,不回去吗?”
“小奇她姥姥家就在附近,待会我也带小奇回去睡了。”王姨看了看杨今予,欲言又止。
杨今予直接问:“阿姨还有事?”
王姨悻悻道:“太晚了,明天再说。”
“哦。”杨今予把钥匙揣着,朝闫肃道:“走吧。”
王姨想说什么,杨今予心里大概有了个方向,无非就是钱的事吧,他想。
带着闫肃出了医院,杨今予才如溺水之人得了氧气,大开大合喘了几口新鲜空气。
闫肃在他背上拍了拍。
杨今予突然转身抱住闫肃,抱得紧紧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闫肃也什么都没问,就这样一下一下在他背上拍着,跟哄小孩一般。
良久,杨今予才动了动,嗡里嗡气吐槽:“你把我当小奇啊。”
闫肃无奈:“怎么连妹妹的醋都吃。”
“她又不是我妹妹,就烦小孩。凭什么一见我就哭,见你就笑,我很可怕吗。”
非常幼稚的控诉,在闫肃看来,此刻的杨今予也跟小孩儿无异了。
大概是见着了长辈的原因吧?不自觉就变成了小孩子心态。
闫肃心里叹了口气,觉得杨今予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强很多,面临这么多事,仍然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只是比平时更依赖拥抱了而已。
如果换做他前后面对这些,如果是自己的父亲躺在病房里
他可能会比杨今予失态很多,很多很多。
“闫肃。”杨今予突然叫他名字。凌晨的风太凉了,声音有些抖。
闫肃:“嗯?”
“还好。”杨今予如水的语调揉进空气,挥不去的怅然:“还好你跟来,我自己,可能真的不行。”
北京城真大啊,大得让人迷茫。
闫肃不禁这样感叹。
凌晨两点钟,道路上还依旧是车水马龙,从医院打车回杨今予叔叔家,花了五十多分钟。相同的时间,在浦城都能绕个来回了,在北京,却还没跨出一个区。
杨今予以前生活的地方,真的很让人无奈。
旧小区里从外面看,错落的格子窗排列紧密,每一个小格子就算是一个家了。偶尔还有亮着灯的人家,在茫茫高楼里,沧海一粟,狭小而拥挤。
这是闫肃的第一感觉。
杨今予随着闫肃仰望的目光,好像感应到他在想什么。
“很多人没日没夜累到猝死,也只够买上面一个卫生间,图什么呢。”杨今予的声音从闫肃身后传来,黑夜中幽幽如鬼魅。
是啊,图什么。
站在这样冰冷的高楼下,显得人类太渺小了,但总有人类接踵而至的往上爬。
他们还太小,给不出成年人世界里的答案。
临近单元门楼道,杨今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总在楼下捡纸箱子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上披着睡衣,手里提着一个皮包,是在等人的模样。
看见有人来,老太太口齿不清喊道:“志强,是志强吗?”
杨今予走近了,老太太佝偻着腰抬头,看清了来人,颤颤巍巍道:“不是志强啊。”
老太太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眼前人是谁:“哦,是你啊,你从外地回来了?你爸这两天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了。”杨今予低了低头。
“哎!知道就行,你爸有福,你回来了他准就好了!”老太太说着,又问:“你们见着志强没?他打电话让送钱,说待会过来取,我跟这儿都等了半小时了,也没见着人呐——哎你看那边那个,老婆子看不清,是不是志强?”
老太太口中的名字,杨今予统共也没见过几次,不太记得模样了。
但当远处两个高大人影来势汹汹晃过来的时候,杨今予还是一眼分辨出,都不是她儿子。她儿子细狗一样,没这么壮。
初秋的天已经很凉,来人还穿着紧身背心,四条花臂袒露在夜色里,被幽深的路灯衬得狰狞可怖。
打眼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社会人。
那两个人径直朝他们走近,闫肃警惕起来,本能地向前,将杨今予和老太太都挡在了身后。
“老太太出门还带保镖呢?”为首的壮汉轻笑一声,也不多废话,伸手道:“劳驾,给我吧。”
老太太神色一凛,紧紧抱住皮包:“你谁啊?”
壮汉啧一声,不太耐烦地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点开免提。
电话里不多时传出吊儿郎当的男人声音:“妈,你把钱给他就行!”
老太太狐疑地瞅了两眼,冲着电话问:“是志强不?”
“啊啊。”电话那头一声怪叫,“是我是我,你快把钱给他,快给他!”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啊强子,你在哪呢?”
“你给他我就回去了,快点的,我让扣这儿——”壮汉按了挂断,声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个怎么回事,杨今予听明白了。
壮汉上手抢过老太太手上的皮包,吹了口唾沫星子在手上,点了点里面的零碎钱。
“奶奶的,就够个利息。”
壮汉扭头,虎目圆瞪:“这个月算结了,下个月早点拿,痛痛快快的,你儿子也少受罪。得咧,走了。”
老太太吓得一哆嗦,险些没站稳。
俩个花臂壮汉转身走了,留下佝偻老太婆眼巴巴远望,形容枯槁。
缺牙的嘴里念叨着什么:“都三点了,三点了还不回来。”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有些泛酸。
杨今予轻轻扯闫肃胳膊,眼神示意快走吧。
闫肃一步三回头的被拉进楼道,他脸上写着不忍,“不扶奶奶进去吗?”
杨今予摇摇头:“你没听见吗,他儿子被人扣下了,怎么可能放心上去睡觉,肯定要站那等人回来。”
进了电梯,杨今予低头看着鞋尖,清冷冷道:“北京,跟你想的不一样吧。”
第112章 水逆啊
闫肃还没从方才所见缓过神, 执着道:“没人管吗这种事。”
“他儿子是个混吃等死屡教不改的赌狗,赌资都是老太太楼下捡纸箱攒的,谁能管, 怎么管。”
闫肃一时无言。
杨今予突然发笑,冷冰冰的嘲讽:“有些人活着, 还不如死了。”
闫肃哑然。
侧头看过去, 杨今予耳后的金发半垂下来, 淹没在外层的黑发里,发缕遮挡住少年一半神情,显得不近人情。
闫肃不知道杨今予是意有所指, 还是只是简单的喟叹, 但有一瞬间, 杨今予的表情让他觉得脊背发冷。
这可不是什么好倾向,闫肃脑内的警钟立时敲响。
他屈指在杨今予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别这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生命诚可贵。”
杨今予仿佛自己陷入了什么结界, 被敲了一下也没醒,自顾自问:“你真这么觉得吗?”
恹恹的什物在他眼底若隐若现。
闫肃皱了皱眉。
电梯恰时到了16层, 叮的一声, 杨今予才恍若回神。
闫肃看到杨今予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瞳孔里又有了光亮, 朝着他眨了眨, 说:“我开玩笑的。”
闫肃很认真的在杨今予耳垂上捏了一下,惩罚性质的。
“不好笑, 不许吓我。”
“噢, 闫sir教训的是。”杨今予嘴角上扬。
不怪闫肃多心,他真的觉得刚刚杨今予有点不对劲, 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
思索间,闫肃已经被杨今予引进屋子。
杨今予越过客厅,推开客厅右手边一间卧室,把两人的行李放到了门口,介绍道:“这是我以前住的房间,那边儿是婴儿房,旁边是他俩的。”
闫肃还没有太适应突然进入一个陌生人的家。他站在玄关口往里看,客厅的地上丢满了五花八门的儿童玩具,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奶味,拖鞋踢得到处都是。
乱哄哄得,不太整洁。
“”
杨今予扁扁嘴,也不知道叔叔已经在医院住了多久,家里让小孩造成了这样。
杨今予说了句违心的话:“卫生间在那边,你先洗漱吧,我收拾收拾。”
不过不到一秒钟,他就撕开伪装,放弃了:“算了,太晚了不想碰,明天叫保洁。”
凌晨三点多,两个男生其实早就困得不行,简单的洗漱过后,杨今予整个人都扑到床上。
床有些旧了,是杨今予小时候就在用的单人床,窄窄一方寸,被褥还是他离开时那套。
他趴在被套上,鼻尖嗅了嗅:“一股霉味。”
闫肃刚换好睡衣,就被杨今予团团拉住,仰面扯进小空间。
毕竟算是待客,男朋友第一次来北京,脏乱差的居住条件让杨今予面子上不太挂得住:“单人床,要挤一挤了。”
“没关系。”闫肃笑笑。
杨今予翻了个身,半趴在闫肃胸前,下巴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着闫肃的衣料。
闫肃感觉胸前像趴了求安慰的小狗,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困了吧?”闫肃问。
“嗯。”
杨今予翻了个身,挨着闫肃躺下,眼睛不眨的盯着天花板看。过了一会儿,他侧头,想起曹知知曾经提过的一个词汇。
“最近是不是水逆啊。”
“水逆是什么?”闫肃也侧过来,与他面对面。
杨今予想了想:“大概就是诸事不顺吧。”
闫肃抬手,把覆盖在杨今予眼睛上的一缕金发拨开,看了一会儿他无神的眼睛。
“也许吧。”他回。
诸事不顺,这个形容挑起了闫肃心里暗藏的苦闷,两个人都默契的安静了一会儿。
良久,闫肃出声:“在想什么?”
杨今予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没回答。
他在想,好好活着,真是件比去死还难千百倍的事。
对于楼下的老太太是这样,对于叔叔是这样,对于他
杨今予闭上眼睛,轻轻道:“晚安,闫sir。”
清晨的北京相当繁忙,两个人挤上早高峰的6号线。
车厢里弥漫着困倦的气息,赶早班地铁的人大多是社畜,这样日复一日麻木的上着发条,每个人脸上都是死气沉沉的表情。
人与人前胸贴后背的挤着,是连只蚊子都进不去的程度。
随着地铁发动,闫肃和杨今予几乎是鼻尖对鼻尖的紧贴。闫肃不禁感叹:“人好多。”
杨今予:“嗯。这就是北京。”
闫肃感觉,自己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打开方式,似乎和曹知知相差甚远。曹知知上次从北京回来,兴奋地讲述自己的见闻,在那丫头的描述中,北京简直是一座游乐场。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体验,对于闫肃这个第一次出家门的人来说,都算新奇的。
他陪杨今予去给叔叔买了老北京卤煮,自己也尝试吃了点,嗯有点奇怪。两个人到医院时早上九点钟,不知道叔叔是夜里一直没睡,还是刚醒。
叔叔半睁着乌青的眼皮,眼神里仿佛有接触不良的电视雪花,在对着白墙发呆。
“叔?”
杨今予推开门,叫了一声。
床上的男人才缓缓回神,扭过头来。
看到杨今予手里提的东西,男人脸上才算有了点杨今予熟悉的表情,咧着嘴角嬉笑:“买来啦?快快,别让人看见,关门。”
闫肃觉得自己没什么发言的立场,贸然扫兴肯定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出于“职业道德”,他带上门斟酌道:“其实叔叔现在不宜吃这些重油重盐。”
杨今予刚递出去的手一顿,大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叔叔眼巴巴的:“别介!尝一口,买都买了。”
杨今予犹豫了。
他看了看纪委上身的闫肃,又看了看叔叔。
都说生病的人心态会变小孩,这话一点都不假,闫肃居然从杨今予的叔叔脸上,看到了类似杨今予生病时的神情。
尽管二人长得并不像。
闫肃抿唇:“好吧,吃一点也行。”
叔叔立时笑起来,对杨今予说:“当班长的气场就是不一样哈。”
杨今予趁机调侃:“嗯,大班长平时可厉害了呢。”
闫肃:“”
叔叔搓搓手,打开了餐盒。
但能感觉到他现在胃口很差,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长叹了口气:“唉,盖上吧。”
“不吃了?”杨今予问。
“不好吃,没味儿。”叔叔砸吧了一下嘴。
杨今予不知道叔叔现在的病情到哪一步了,他买的这家卤煮一直以口重著称,连这个都觉得没味儿的话
正胡思乱想着,走廊里远远传来熟悉的小孩儿哭声,杨今予瞥了一眼:“阿姨到了,我收了。”
不多时,病房门被推开,王阿姨抱着小奇站在门口。
没往里进,径直朝杨今予看过来。
杨今予会意了,扭头跟闫肃和叔叔说:“我和阿姨出去一下。”
叔叔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闷声扭头,看向了窗外。
医院的长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杨今予朝最深处的拐角看了看,说:“去消防通道。”
王姨一只手抱着小奇,另一只手无所适从的给小奇整理了一下围嘴。
小奇今天见着杨今予竟然没哭,也是很神奇了。
杨今予推开消防通道的门进去,下意识摸烟,看到墙上“禁止吸烟”的贴牌,收进裤兜的手就没有再抽出来。
他静静倚着墙面,等王阿姨开口。
王阿姨私下里跟他没什么好寒暄的,便直接问道:“你走的时候,你叔是不是给你打了不少钱?”
果然跟猜的一样。
杨今予掀起眼皮看了王姨几秒,头扭向别处,淡淡道:“是,有6万,我花了2万,剩下的还没动,待会儿给您转过去。”
对方一愣:“你”
显然是没想到一向不好好跟长辈说话的不良小子,这次会回答这么爽快,直接把她的意图的也说了出来。
这倒让王姨诧异中又夹杂着尴尬。
王姨悻悻苦笑了一下:“你说话还是这么直。”
杨今予点点头:“账号发我吧,就剩4万了,多的我也没有。”
“小予,你知道吧,阿姨也是没办法了,你叔住院这么久,家里实在是”对方态度爽快,反倒让王姨扭捏起来,轻声细语的诉起苦。
杨今予掏出手机,打开了银行APP。
但他想起方才叔叔的表情,突然问:“叔叔知道吗?”
王阿姨眼底闪过难为情。
“他不让我要,给出去的钱又要回来,确实不好看。但是小予,这可不是男人的面子问题,钱拿来都是给他续命的,我也一分不会花到别处,你能理解吗?”
“嗯,我理解。”杨今予脸上没什么情绪,淡淡道:“这本来就是他的钱,我该还给他。”
这边正操作着,走廊门外传来护士地呵斥声:“哎怎么回事,不让出来,躺回去!小伙子,扶他躺回去!”
“叔叔,先进去吧,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是闫肃的声音。
杨今予一凛。
王姨叹了口气:“昨儿你们走后,他就跟我吵了一架,走吧看看去,钱回头再说。”
他们回到病房内,映入眼帘的便是叔叔被两个护士一左一右按在了病床上,他还想挣扎着起来,一转头正对上推开门的杨今予。
叔叔愣了一下。
随即目光跳过杨今予,落在了他身后的王姨身上,没好气问:“你跟他说什么了?你怎么能管孩子开口”
“叔叔。”杨今予出声打断他,走了过去。
他没照顾过病人,手上没轻没重的,把叔叔的手塞回薄毯里,盯着叔叔审视一会儿。
四五十岁的男人,被看得心虚,索性耍脾气扭过去头,闭上了眼。
杨今予在床头的椅子坐下,说:“别逞强了。”
半晌,叔叔鼻息浑浊地哼了一声:“反正这医院住不住都没用了,浪费钱也治不好,就是等死。给我收拾东西,出院。”
第113章 行路难
“别闹。”
杨今予头一回跟一个长辈这么说话, 仿佛在教训小孩,吐出的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叔叔一个大老爷们,大概觉得脸上挂不住, 背过身去,整个人都灰溜溜的, 谁也不理了。
杨今予低头沉思片刻, 漠然站起来, 像是在赌气:“我去办出院手续。”
“哎!”王姨叫了一声:“他胡闹,你跟着胡闹什么?回来!小闫你快拦着。”
杨今予深深看了病床一眼,转身开门出去了。
闫肃小跑跟过去, 拉住了杨今予:“别冲动。”
杨今予焦躁地按了按眉心, 抬眼看闫肃:“你也听见了, 在医院住和在家住,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的,叔叔说气话。”闫肃忙安抚他, “来, 坐会儿。”
杨今予被推到长廊的铁皮椅上,跌坐进去。
在闫肃看来, 眼前的男生有些六神无主, 一会儿一个主意,心早就乱了。
杨今予只好双手拽在闫肃衣袖上, 仰头看着人。
闫肃对他对视, 眼睛有让人镇定下来的魔力,他压下自己的焦躁。
“你觉得是气话?”杨今予问。
他迫不及待想听到一个好一点的答案, 虽然内心深处的自己已经有了结论。
杨今予:“可我觉得他说的是事实。”
闫肃缓缓蹲下, 面对面看进杨今予眼底,极尽轻柔的表现出安慰, 想让杨今予好受一些。
其实从昨晚到现在,杨今予都表现的过于镇静,好像就这么平淡接受了“爸爸”的日子走到头了这个结果。甚至两人独处时,还有心情嘴贫。
但闫肃能感觉到,杨今予的不安。
他认识的杨今予,一直都是个不太会直接表达情感的怪小孩,越在意什么,就越故意推开什么。好像只有那样表态,在真的得不到时,就可以抽身撤离,不会伤到一分一毫了。
杨今予此刻就有这种别扭的倾向。
“杨今予,如果你不想让叔叔走,要直接跟他说出来。”
闫肃不想编谎话来哄杨今予一时,病历上黑纸白字的结果是无法改变的,但他们眼下能做的也有很多。
“我们问一下他,有没有想完成的心愿怎么样?至少能让他,最后开心点。”
“心愿”杨今予怔怔念起来,“有,但我做不到。”
闫肃问:“是什么?”
杨今予垂眸,睫毛都丧气的盖住了瞳孔里的光点:“他想听我叫他爸爸。”
“”
闫肃轻轻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杨今予嘴里没怎么提过“爸”这个字眼,唯一能想到与之关联的,就是杨今予家那间天价隔音房。除此之外,杨今予好像特别抗拒这个称呼。
闫肃自作主张的想,也许是跟童年不好的经历有关吧。
杨今予不愿说,他也不好问,让别人自揭伤疤来满足自己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这种事相当冒犯。
闫肃抬手在杨今予头顶摸了摸:“现在冷静点了吗?”
杨今予点头。
“那我们进去吧,好好跟叔叔沟通,如果他真的很想家,我们只需要说服王阿姨。”
闫肃将他从座椅里带起来,杨今予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闫肃步伐从容,浑身散发着有条不紊的气息,杨今予看着男朋友坚实的背影,生出一丝后怕。
还好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有人及时稳住他。
还好没有在这里犯病添乱。
还好,闫肃在呢。
“怎么都是死,早晚的事,我认命了。”
“我不认!”
一门之隔,病房内的传出来的女音有些歇斯底里:“我凭什么认?我当年黄花大闺女,嫁给你一个二婚的,一天福没享过,照顾你们爷俩不说功劳也有苦劳。自打有了小奇,我让你存钱,你存哪了?全存别人儿子卡里了。我抱怨归抱怨,我真管他要过吗?但凡不是走到这一步可我也要脸!你以为我愿意舔着脸管一个小孩要钱?”
闫肃脚步一顿,表情突变。
他听见了,杨今予耳力那么好,肯定也听见了。
闫肃忙扭头看杨今予,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祈祷,希望杨今予没听见。
他小心翼翼拉住杨今予的手腕,找了个拙劣的理由:“我口渴了,要不要陪我出去买饮料。”
杨今予嘴角肉眼可见扯出一抹牵强的轻笑。
“第一,你不喝饮料只喝茶,第二,太假了闫sir,你都播音腔了。”
“我听见了。”杨今予淡淡道。
他后退几步,贴墙站好,看起来还算平静:“没事,也不是第一次听。”
好像感到尴尬的只有闫肃一个人。
闫肃愣愣的:“啊。”
病房里的争吵还在继续,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还好住院部这层长廊的病人并不多,没有几个过路人。
杨今予听到里面叔叔急急的咳嗽声,甚至能想到他平时着急上火的表情。
“咳咳,咳那你也不能昨晚不是说的好好的,我出院,别跟孩子提这个,他自己在外地不容易!”
“那我就容易了?抱着小奇跑进跑出给你办手续,我良心都喂狗了吧!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想让小奇这么早没爹!说到底,你心不在我这儿,你就还惦记他那死了的妈!”
王姨一时间抽泣起来,怀里的小孩尖锐地喊妈妈。
“你!”
砰得一声响,什么东西被打翻倒地,杨今予不由得颤了一下。
“我说不过你。”叔叔压低了声音:“也不想跟你吵,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趁我还没咽气,手还能签字,我也不拖累你,离了吧。要回来的钱你拿走,我不用,等我死了房子也是你的。”
“你说什么?”女人的声调忽然拔高,“你再说一遍!”
“我说,离了吧,趁小奇还不记事儿,给他找个靠谱爹。”叔叔一字一句。
“你,你”女人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我真是瞎了眼,我是图你一套破房吗?我娘家等拆了全是我的,我稀罕这个吗我真是。行,你自己不愿意治,等死吧那!赶紧下去找他妈,你不心心念念想着呢吗,去找吧,在底下我管不着你们续缘分了。”
闫肃发现杨今予不知什么时候微微弓起腰,手指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呼吸粗重起来。
“走,不听了。”他忙揽起杨今予,把人往长廊出口带,“我们出去。”
杨今予双腿仿佛被钉在了原地,闫肃竟然没拉动。
“听话。”
闫肃索性用上了习武时的力道,揽上杨今予的后腰,把杨今予强行拽了出去。
杨今予一声不吭。
躯体仿佛脱离了大脑,任凭闫肃拉着走去哪。
闫肃听到杨今予的牙齿微微打颤,有点辛酸。
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会无意间听到这种对话,一字一句,诛的都是杨今予的心。
闫肃一口气把人带出住院部,外面的新鲜空气似乎也没能驱散压抑,杨今予呆滞地找寻闫肃的目光。
闫肃问:“要抽烟吗?”
杨今予茫然点头,眼眶泛红。
闫肃知道他的烟平时放哪,于是伸手进他的口袋,摸出了烟和打火机。
刚取出一根,递到杨今予嘴边,杨今予却又摇头了,抬手推拒了一下,顺势抱住了闫肃脖子。
对方整个人都脱力的将自己埋进他肩头。
初秋的衣料薄薄一层,闫肃很快就感觉到肩上的湿濡。
他心疼的拍着少年清瘦的脊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或许他什么都不需要说,让杨今予哭出来就好。
两天里接连发生了太多事,早该发泄出来了。
闫肃一下一下在杨今予背上轻拍,不知不觉自己也红了眼眶,四肢都感到难过。
是天底下所有人的路都很难走吗?
他不知道。
老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闫肃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的渺小无能。
他该怎么做,才能为喜欢的人遮风避雨。
两个人是在独处了很久之后才回去的,住院部外院有一处天然隐蔽的废弃器材回收处,呈凹型墙体,将院墙外的车水马龙隔绝开。
两个人在那里靠拥抱对方汲取着能量,很久。
直到两个人五味杂陈的情绪逐渐平息,足以平静的回去装聋作哑。
回到病房时,里面已经没有争吵声了。
里面只剩叔叔一人,静坐在床边,眼神空洞的对着电视机,电视机里放的乒乓球赛。
杨今予恍然想起些小事,那时刚跟随妈妈来北京,认生,怎么也不愿意去新学校报道。叔叔翻出一副保养很好的乒乓球拍,带他去楼下的公园玩,手把手教他打球。
叔叔这人没什么明显的爱好,唯一被杨今予所观察到的,就是平时没事爱去公园打乒乓球。
网上有个关于乒乓的梗,说公园大爷>全运>奥运,杨今予瞥了眼电视里运动员你来我往酣畅淋漓的画面。
余光里的叔叔四十郎当岁,算不上大爷。但如果能活到大爷那个岁数,应该也是个打遍公园无敌手的存在了吧?
察觉到屋里进人,叔叔稍稍扭头,看到孩子是空手回来的,没拿出院手续。
他脸上早已做好了情绪管理,指了指电视,平静道:“这个球队的教练是江崖,就以前那个游泳的冠军,听说过吧?年轻的时候也是叱咤风云,我上回陪客户吃饭遇见了真人。”
杨今予挑眉:“游泳的,教乒乓球?”
“那谁知道,反正听说他打乒乓球比游泳好,退役后转去乒乓球队了。”叔叔说。
杨今予便顺着他的话往下搭:“那你要冠军的签名了吗?”
叔叔挤眉弄眼,愣是挤出一丝豪气:“我要那个干嘛,也没看过他打球,指不定还没我打得好呢。”
“就吹吧。”杨今予平静的笑。
这时护士敲门送来午饭,打断了爷俩不可多得的闲聊。
病号餐,没什么油水,叔叔只看了一眼,把没胃口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闫肃把筷子整齐摆在餐盒中央,彬彬有礼道:“叔叔,多少吃点。”
在闫肃“风纪委”式的关怀下,叔叔才勉强拿起筷子,往盘子里拨了拨。
叔叔对杨今予竖起拇指:“平时你们大班长发话,班里没人敢不听吧?”
杨今予看了眼闫肃,弯了弯眼睛:“也有人敢。”
比如在下。
第114章 告黑状
爷俩这一唱一和惯会揶揄人, 闫肃嗔了杨今予一眼。
叔叔多少算吃进去了一点,饭后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正经跟杨今予说:“出院的事, 我已经决定了,你阿姨不同意, 我问问你的想法。”
杨今予顿住:“我”
“唉。”叔叔长叹一口气。
“你来之前我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你们不知道, 这滋味跟坐牢一样。”也不知道是牵到了哪,叔叔疼得挤眉弄眼。
他浑浊的眼球已经没了正常人的明亮,病容愁苦, 看向杨今予的目光里, 带着惨淡的哀求:“我是真想回家了, 再这么住着,也没意思。”
杨今予没有立时给叔叔回答。
闷声考虑着什么,直到叔叔该睡午觉, 他和闫肃掩门出去了。
“我决定尊重他的意愿。”杨今予跟闫肃说了这个想法。
怕闫肃以为他还是有闹脾气的成分在, 又补充一句:“人在最后的这段时间,不想被医院困住, 可以理解。”
闫肃深深看进杨今予眼底。
他不知道杨今予是怎么让自己平静的说出“最后的时间”这种话的, 心疼的伸手,去揉杨今予的耳朵。
“我也尊重你的意愿。”闫肃说。
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 两个人在医院外随便吃了点午饭, 等叔叔午休结束后回到了医院。
杨今予找到负责叔叔的医生。
“医院是不建议这时候出院的,病人情绪比较反复, 我们需要家属确认。”医生边整理资料说道。
“我就是家属。”杨今予说。
医生推了推眼镜, 眼神疑问地瞥了一眼:“你是病人的?”
杨今予抿了一下唇:“儿子,他是我爸爸。”
医生合上资料, 抵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
随后医生招手叫来一位护士小姐,说了些什么,说完就急匆匆接了个电话。
护士走过来跟杨今予说:“你是未成年,我们稍后还需要再跟病人的成年家属确认,病历上这个家属联系人叫王梅,她是?”
“是我阿姨。”
“好的,我们需要跟王梅女士取得联系,你们可以先回病房,稍等一会儿。”
杨今予和闫肃回到病房,叔叔已经迫不及待往光头上戴帽子了。
他们帮叔叔收拾日用品,一切都平静沉默的进行,杨今予甚至有种叔叔大病初愈要出院了的错觉。
没过多久,护士拿着一沓打印的资料来敲门,说:“病人家属,过来签字。”
也不知道阿姨是怎么松的口,总之,出院手续居然真的办了下来。
直到把颤颤巍巍的叔叔搀扶到家,叔叔才恍如隔世长出一口气:“还是家里好啊。”
杨今予让叔叔回卧室躺着休息,他和闫肃在客厅分拣从医院带回的药。人是回来了,药还是不能停的。
每一种怎么吃,什么时候吃,闫肃用签字笔在药盒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方便他们走后叔叔一个人也能按时用药。
这么一忙活就已经到了晚上。
杨今予接到一个电话,李洲明打来的。
“音乐节的事,确定日期下来了,有一些需要填的资料,你们”
“我现在在北京,见面说吧。”杨今予开口道。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感情好,电话里说不明白,我现在在school,主办方他们也在,你来找我吧。”李洲明的声音有三分醉意,八成已经喝了一会儿了。
“现在过去。”杨今予说着看了眼厨房。
闫肃正在厨房里给叔叔弄吃的,他挂了电话靠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闫肃的腰,颇有讨好的意思。
腻腻歪歪的,吓得闫肃一激灵。
“怎么了?”闫肃腰板僵硬,下意识看向叔叔房间。
杨今予的脸在他后背蹭了蹭,软趴趴的语气,不免有些心虚:“李洲明约我去酒吧。”
闫肃:“”
杨今予抱着他的腰晃了晃。
闫肃不情不愿问:“是有重要的事找你,还是?”
“音乐节的事。”
闫肃手上的动作停住,稍稍转身看着男朋友。半晌才一言难尽:“那确实是很重要。”
杨今予猛点头。
看着闫肃醋劲上来,脸色别提多难看,杨今予凑过去啄了一口他的脸颊,保证道:“正事说完我就回来,一秒都不多留。”
老实巴交的闫大班长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再三叮嘱,不许喝酒不许逗留。
还有,不许让李洲明碰,那人明显就是居心叵测!
“什么时候结束,我去接你。”闫肃挎着个小脸。
杨今予在男朋友鼻子上捏了捏,失笑:“大班长,你知道从这里到五道营,一来一回要多久吗?省省吧,我聊完就打车回来。”
闫肃干巴巴放了人。
看着杨今予出门前还换了身相当体面的帅气衣服,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儿。
叔叔醒来后没见着人,闫肃给他端了碗粥,在床上架起一张小桌。
“他老同学找他有点事,乐队的事。”闫肃解释道。
叔叔了然地点点头,“哦,是什么演出吧?他原先队里那个小李找他?”
“嗯。”闫肃点点头。
怎么连叔叔都知道李洲明的存在!
叔叔:“唉,他打小就学音乐,但我平时忙,一次都没见过他们演出,不知道什么样。小班长,你看过小予演出吗?”
闫肃能感觉到叔叔的低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将眼前人加入了“时日不多”的前提,无论叔叔说什么,他都觉得语调是带着遗憾失落的。
闫肃摇头:“我也没有上次我答应他要去看,但食言了。”
“没事儿,日子还长着呢,往后你有的看!”叔叔还反倒安慰起来。
闫肃微笑,问:“叔叔,您说您之前就听他说过我,他是怎么说的?”
还真是有点好奇,男朋友口中的自己。
“哦,那回啊,老早以前了,开春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跟我说交着朋友了,那笑得啊,没听过他笑那么开心过。”叔叔嘿嘿道。
笑?
初春的时候,杨今予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从来不笑。
闫肃不免觉得叔叔说话有夸张的成分,电话里怎么还能听出表情啊。
但听叔叔这么说,他还是心神摇晃,止不住有风月跑到眼睛里。
“小班长,你偷偷跟叔叔说,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在学校跟老师同学没闹什么矛盾吧。小予这孩子,什么都不爱跟我说,有时候想多问两嘴,怕他都嫌我多事,唉。”叔叔问。
多好的告状机会!
闫纪委立即一板一眼数起来:“他胃不好,还不爱吃早饭,爱抽烟爱熬夜,在学校”
“在学校还不听班长的话,是吧!”叔叔笑笑:“他打小就这样,初中的时候我和他妈成天被老师叫学校,说不好好学习,天天逃课出去搞乐队,后来我们干脆给他转到音乐中学了。”
论背地里说坏话,姜还是老的辣。闫肃“啊”了一声,“以前还逃课啊?”
“是呗,熊得狠,还跟高年级打架呢,砸坏了学校琴房里的钢琴,把他妈气得直哭。”
这话闫肃都不好接,下意识又为杨今予开脱起来:“他现在已经不逃课不打架了,我们班主任范老师很喜欢他,叔叔放心,杨今予很聪明,他是个天才。”
叔叔挺开心,冲闫肃竖大拇指:“那还是班长管得好呐。”
这突如其来的商业互吹是怎么回事闫肃莫名心虚,摸了摸鼻子:“他很努力,每天都在练鼓,艺考考一个好大学应该不是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我跟你说,他其实根本不用考,人家学校能直接给保送,国外好几个艺术大学抢着要呢,就看他接不接受了!”
叔叔把自豪都挂在了眉梢,很是自我满足:“不愧是我儿子。要是他妈能看见小予现在这样,甭提多开心了。”
明明是开心的语调,闫肃却敏感地觉得,从别人口中去了解儿子的爸爸,挺落寞的吧。
“他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闫肃不禁轻声问。
叔叔的笑意还挂在眼角,仰头想了一会儿,有些感慨:“她啊,俊俏,乐观,有见识,比我这大老粗强多了,是我配不上她。”
闫肃温和的摇摇头:“我觉得叔叔很好。”
“小予长得像他妈妈,多秀气。有时候看着小予时间长了,越看越像这么一算,也都走了好些年啦,不提了,不提了。”
叔叔的神思似乎飞到了很远的地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惆怅。
他以前很爱杨今予的妈妈吧,闫肃想。
杨今予长得像妈妈,那阿姨应该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闫肃见过阿姨的字,经过叔叔一番描述,一个模糊的幻影在他脑海中形成。
如同在杨今予那封信上的娟秀字体一样,他也同样希望,杨今予是健康快乐的。
闫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很想念杨今予,明明杨今予才刚出门不久。
又陪着叔叔闲聊了几句,叔叔身体撑不住了,闫肃扶他躺下,细心的给叔叔掖上被子。
叔叔不太好意思地笑:“真是个好孩子,你在家里一定是从下被夸到大的类型吧。”
那还真不是
闫肃勉强点点头,“叔叔晚安,明早想吃什么?”
“明儿甭管我,你头一回来北京,让小予带你转转去,北京玩得地方也不少,这两天你俩都累着了吧。”
叔叔闭上了眼睛,嘴还在说话:“你们是不是快该回去了,开学了啊开学好,开学好。”
闫肃捕捉到男人言辞里的不舍,静默的没再出声,轻手轻脚退出了叔叔卧室。
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转动着,闫肃在客厅双盘打坐,又看了眼时间。
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后半夜了,说好早点回来呢?
杨今予这个大骗子!
第115章 向日葵
闫肃有点坐不住了, 甚至已经打开了手机地图,输入school酒吧的名字,用意念将五道营大街扫了个遍。
他犹豫再三, 还是忍住了,没给杨今予发信息催他。
毕竟杨今予是要谈重要的事, 不干涉对方自由, 是闫肃从小到大刻进骨子里的礼教。
可那个对杨今予不对劲的李洲明, 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闫肃有些按捺不住心里愈发偏移的剧本,越想越郁闷,逐渐将这股酸水都化作了决心, 势要等杨今予回来, 好好“敲打”一番。
已经走到小区口的杨今予, 忽然打了个冷颤,觉得背后凉的发毛。
杨今予抬起袖子闻了一下,自己身上有酒气。
心虚的他下意识触发被动技能, 顺道拐进了小区旁正要打烊的花店, 再出来时,俨然一副要去见心上人的怀春模样。
少年将一捧向日葵抱在怀里, 港风衬衫领口微敞, 松松垮垮别进高腰的古着喇叭裤里。
微醺状态下,人本就眉眼含情, 他一步一步衬着月光, 好像刚从老电影的海报里走出来。
杨今予做贼心虚,出了电梯敲门, 特意背手将花藏在了身后。
闫肃听到门铃后开门, 酝酿了许久的不爽还未在脸上成型,准备好的降罪便被杨今予一个笑脸儿堵回了嗓子眼。
“男朋友。”对方用口型叫道。
当然没敢发出声音。
“送你的。”
杨今予背后的手“当啷”一下, 献宝似的将一大捧向日葵,塞了闫肃满怀。
“”
这下哪还记得怪罪,闫肃懵懵地抱着捧花,又看了眼杨今予的衣着。
可恶,杨今予今天出门赴那个李洲明的约,实在是打扮的帅气过分了。
“呃,为什么?”一坨红晕慢半拍爬上闫肃的耳朵。
毕竟一个大男生,收到花什么的
“我今天穿得适合表白,你觉得呢?”杨今予嬉皮笑脸。
喝了酒的人就是大胆,杨今予动手动脚将闫肃拉回自己卧室。关门的瞬间,他将闫肃按在门板上,用仿佛排练过的刻板姿势,说了一句稍显僵硬的台词:“向日葵送给太阳,有什么问题吗?”
说完他自己先吐了下舌头,可能是被自己油到了。
闫肃尽量没让自己笑场。
大概在杨今予眼里,自己壁咚男朋友的动作十分霸气吧。
闫肃一言难尽,低头看着矮自己半头的男生。
杨今予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实在霸气不起来,甚至显得更可爱了。
闫肃:“”
正端详着杨今予的表演,闫肃耳边有声音飘进来。
轻轻柔柔,如丝如缕:“杨今予特别喜欢闫肃。”
突突然表白干嘛?!闫肃站直了。
杨今予不由分说贴近,双手捧起对方的脖颈,将闫肃带得不得不低下头。
然后顺势仰起下巴,吻了上去。
带着一丝酒气的甘甜,是杨今予的酒后限定味道,不允许人拒绝。
闫肃有一秒钟走神,觉得有时候让杨今予贪点酒,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杨今予的吻没有什么章法,直到吻得他自己气喘吁吁,才松开了闫肃。
但刚把人撩起来就想走,未免太可恶。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闫肃将他们对调了位置,正确示范了什么才叫身高优势。
连带着对某人晚归的怨念,一并付诸进这片意外很强硬的亲吻中。
杨今予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重新被揉进了温软的禁锢。
他半挣不挣的,最后也没挣开,不太坚定地放弃找回场子,接受了从舌尖流窜到心脏的电流。
向日葵啪嗒一声,落在少年们脚边,安安静静朝着“太阳”,不予打扰。
“闫sir”半晌,杨今予才出声。
闫肃用低沉的呼吸回应:“嗯?”
“你那什么了。”杨今予发来很难说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提醒。
“正常。”
什
正什么!?
杨今予不可思议看向闫肃,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是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世道,没想到闫肃这回居然偷偷进化了!厚脸皮形态!
不过,大班长虽然好学,但也只是学到了皮毛。
杨今予秉承着谁先退缩谁尴尬的原则,手已经不老实,绕到闫肃系满风纪扣的衬衫领口。
他屈指勾了一下,眼底的戏谑逐渐放肆:“那你知道,正常反应之后的正常流程吗?”
果不其然,闫肃嗡地一下被打回原形,所有气血都翻涌而上,熟成了红焖虾。
好学生终于装不下去,急忙后退,脸上甚至写着惊恐。
坏心思的人笑出声,一边捡起地上的捧花,再次塞回闫肃怀中。
杨今予好整以暇跳上床,呈一个大字形瘫进去,乐了半天。
闫肃僵硬地杵在原地石化,仿佛陷入了不得了的沉思,杨今予翻身侧卧,一只手撑着脑袋看对方。
他看闫肃那些清隽矜持的棱角,被染上一层绯色之后,总是格外有意思。
但等了一会,闫肃还是一动不动,该不会吓坏了吧?
杨今予赶快打了个响指:“咳,闫sir,我开玩笑的。”
“我不会。”闫肃突然开口。
杨今予:“?什么。”
闫肃走过来,凝向杨今予的目光里无比认真。
他甚至近乎虔诚地在床边蹲下去,伏在杨今予一侧,与杨今予对视。
声带有些紧张,但如在背课文一样正色:“我还不会。如果你想,这也是这也确实是身为男朋友要学的。”
杨今予震惊:“你说什”
“但是我们还不到18岁,是不是不太合适啊。”闫肃说着说着,表情变得十分含蓄羞赧,难以启齿。
杨今予简直被震得说不出话。
合着刚才石化一般的沉思,是在思考这种事啊!!!
“不是,我没有想!”杨今予百口莫辩,跟着闹了个大红脸:“别瞎说,谁想了,我不想!”
“那你刚才还说。”
“闭嘴呀!”杨今予尴尬得想找地缝钻起来,忙捂住闫肃的嘴,不让人开口了。
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使坏的人认栽了:“停,不许再提了,以后也不提了,我错了。”
杨今予心里狂抹冷汗,默默把“开老实人玩笑”这件行为列入危险名单。
两个人看着对方,猝不及防的,被对方写在脸上的反应逗笑了。
噗嗤。
杨今予侧趴在床上笑,闫肃趴在床边跟着笑,笑了好一会儿。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笑过了。
闫肃用目光细细描绘杨今予飞扬的眉宇,同样的,杨今予也凝望闫肃盛满温柔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很适合倾诉。
于是杨今予终于坦然承认了,压在心里许久的卑劣想法:“闫肃,其实我一直在生曹知知的气,我知道情有可原,可我还是很生气。”
他不止一次的想:我果然很自私,都这时候了,在意的还是我的乐队。
“人之常情。”闫肃及时摸了摸杨今予,怕他会陷入自我谴责。
杨今予伸手捧住闫肃的脸,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原因,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病态的痴迷从少年脸上闪过。
闫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从对方脸上看到一股决绝的古怪气场,好像在赌气说:走吧,他们都走,散了最好。
闫肃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闫肃蹲在床边,被趴在床上的杨今予这样捧着脸,居高临下的视角,好像被审视着一般。
他不禁吸了口气,无端感到狼狈心虚,有种已经被杨今予看穿了心里那点事的错觉。
闫肃迫不得已张张嘴,打消自己吓自己的心理:“回去之后我帮你一起找新的贝斯手,好不好?”
杨今予果然是有赌气的成分在:“不想找了。”
闫肃捏了捏他的指尖,半开玩笑道:“那我学学贝斯?”
“噗。”
杨今予好险没有一口气呛过去,那张本来抿成细缝的唇不可抑制的抖动,奇怪地看了男朋友好几眼。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咳咳,咳咳”杨今予鼻头都笑红了,他抹了一下眼角,“你刚说什么,我要录下来反复观看。”
闫肃:“不要。”
杨今予真的很好哄。
明知道男朋友在胡说八道,但眼睛还是亮了起来,透着一股不食烟火的天真。
他被自己想象中的贝斯男孩·闫肃逗得乐不开支:“我想象不到大班长搞摇滚的样子,太离谱了,你真可爱。”
闫肃也不躲,就由着杨今予的双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揉搓。
看着隽雅端正的五官都被揉搓变形,杨今予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明朗了许多。
他松开对闫肃的蹂.躏,翻了个身,陷进柔软的被褥。
眼睛弯弯的盯着天花板上暖色的吊灯,睫毛下,是忽闪忽闪的瞳光。
少年侧了侧头,凝视近在咫尺的闫肃,心头稀里糊涂冒出一句:我好像理解了爱。
一些傻里傻气的爱。
当然杨今予没好意思什么话都往外说,全都化成胃里一阵阵的暖流,拂过眼角眉梢。
世界上总有那么些古怪的小疯子,天生就是艺术家性格,他们做事从不计后果,思维方式也不以结局为衡量标准,只要当下以秒为单位的实感。
杨今予更是其中翘楚,可以说是天真,也可以说是残忍。
他没有意识到,闫肃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里包含了怎样的沉甸,也没去管人讨要什么庸人自扰的明天。
闫肃能爱他一秒,那就要一秒。
没什么大不了。
就算明天是末日,也没什么大不了。
熄了灯之后,小卧室的单人床变得拥挤,但也温暖。
闫肃把捧花放到床头,凑过来躺在杨今予身旁,抓了抓杨今予柔软的头发,然后把他按进了怀里。
他在黑暗中微微提着嘴角,没有打扰杨今予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心情。
一个坚定的念头在年少的胸膛里生根发芽,他想,我也一定要撑住啊。
无论回去之后要面临什么境地,都一定要撑得起怀里这家伙的一句“杨今予特别喜欢闫肃”。
我可是收了他的花的。
第116章 新学年
高中生公益音乐节, 是联合北京本地各大中学组织的一项演出,本来没外地学校什么事,这件事说来, 杨今予还真得谢谢李洲明。
李洲明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胡同少爷出生自带的交际能力是数一数二的, 一顿臭贫, 愣是替杨今予争取下来了这次联谊机会。
出于人情, 那晚杨今予才私自违抗了闫大纪委的“命令”,跟他喝了点酒。
音乐节的日程最终定在了九月最后一天,正好连着国庆假期。
大半年心血没白费, 离谱乐队, 终于可以登上更大一点的舞台了!
而蒲城, 也该开学了。
几日劳累,杨今予贪睡赖床,中午醒来的时候, 听见闫肃已经在陪叔叔客厅聊天了。
他一推开卧室门, 叔叔和闫肃齐刷刷看过来。
“哟呵,醒啦。”叔叔就算是精神不济, 也要埋汰人:“直接一觉到晚上多好, 精神美利坚。”
杨今予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突然有点能理解曹知知在面临曹妈时候的感受了。
“电饭煲里给你留了蒸蛋, 吃点垫垫, 饿了到车站再买。”
叔叔撑着身体要从沙发里站起来起来,嘴里不停念叨:“回去赶紧把头发染回去, 别让你们老师说你。”
和绝大多数送别临行游子的老父亲一样。
杨今予把他按了回去:“你回去躺着吧, 给你请的护工下午就到家,有事让他立刻给我打电话。”
叔叔唉了一声, “躺得都快四肢退化了,我得走走。”
闫肃在一旁摆弄新到的轮椅,试了试手感,说:“可以让叔叔坐上来试试。”
两个人没有太费力气就把病号搬到了轮椅上,杨今予有一瞬间的心惊,没想到叔叔现在的体重,已经降到这么轻了。
叔叔坐在上面自己调试了一会儿,脸上表现的像个得了玩具的孩子,但两个男生不傻,能感觉出男人的强颜欢笑。
杨今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心软了。
他弯腰把温水袋给叔叔抱着,不自在道:“我国庆就回来,你那个我回来给你带特产,想吃什么?”
“行,那说好了,国庆得回来啊!”叔叔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杨今予,生怕他食言。
“嗯。你”
杨今予顿了顿,没继续说。
叔叔一眼就看出小孩的心事,握拳在胸口比了比,打包票道:“放心吧,现在到国庆也就一个月,死不了,绝对等你。”
还真是奇怪,旁人讳莫如深的字眼,到当事人嘴里,总是肆无忌惮挂在嘴上,好像这样就显得他自己不在乎似的。
这些天杨今予和闫肃,包括王阿姨和一众护士,其实都不敢在叔叔面前提“死”字。
但他自己老是提,杨今予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叔叔的乐观。
“我去洗漱。”杨今予飞快转头进了卫生间,在门后按了按眼角。
两个孩子的高铁是下午六点的,临出发前,叔叔更是有说不完的话,明显就是不想让人走。
“你回去得好好吃饭,别老熬夜,小闫都跟我说了。”叔叔为了能再多聊几句,不惜把闫肃出卖了。
杨今予:“嗯?他说什么。”
“他说你老不吃早饭,抽烟熬夜,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还认识了个什么社会上的朋友,叫什么来着什么忱,一个老在外面打架的孩子,你可别跟那种人不学好!你看看你这头发,哪有高中生染头的,回去快点染回来。”
闫肃:“”
杨今予挑眉看向闫肃。
闫肃只好装聋,假装去给叔叔倒水。
“你瞪他干什么,人家小闫是好学生,得谢谢人大班长管着你,你也快成年了,别总跟初中那会儿一样不着调!”
没想到啊,男朋友还有两幅面孔呢。
杨今予乖乖站着,被叔叔仗病行凶好一顿数落,心里暗搓搓计划待会出了门,再跟闫肃算账。
闫肃心虚地咳了一声:“叔叔,时间差不多了,您好好休息。”
“哎,行。东西拿好别落了啊,身份证,票都拿了吧?”
杨今予:“电子票。”
“哦对对,现在都刷电子票了,那还有什么没唉,那你们走吧,别晚点。”
叔叔最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没交代的,一摆手,自己低头把轮椅转回了卧室。
夕阳透过客厅的格子窗,打出一串斑驳的影子,坠在他轮椅滑过的地板上。
像是谁扯出来的一声厚重的叹息。
北京西站一如既往的拥挤、匆忙。
找到座位后,杨今予戴上耳机闭目养神,闫肃望向车窗外影影绰绰的树荫。浅青天色中沾染的一抹暮气,悄然爬上闫肃眉眼,显得少年有些心事重重。
他闭了闭眼,尝试也在车里睡一觉。
可不知是路况颠簸,还是马上要回到他不得不面对的蒲城,他有些睡不着,又重新眺望起窗外。
闫肃的逃避之行,随着一声列车鸣笛,画上了狼狈的句号。
到蒲城时是夜里九点,明天开学,杨今予很识趣的默认今晚各回各家,于是扭头跟闫肃笑眯眯道别:“明天就要当学长了,你不许看漂亮小学妹。”
说完觉得不严谨,又补充道:“小学弟也不行。”
这哪跟哪,闫肃失笑:“是啊,过得真快,半年前我刚在车站接到你。”
杨今予:“你那天还穿了个米其林。”
想到初次见面,杨今予还是忍不住皱眉,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丑的羽绒服!颜值封印术算是让男朋友玩明白了。
闫肃也不恼,微微勾起嘴角:“那今年过冬,你帮我挑衣服吧。”
“好啊。”杨今予求之不得,“不能反悔,到时候我挑的你不能说奇怪,必须穿。”
他抬抬手,正要凑过去来个暂别拥抱,一滴陌生的湿腻猝不及防滑下来,啪嗒。
落到杨今予刚抬起的衣袖上,瞬间晕染出一片刺眼的猩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杨今予最先反应过来,猛地仰起脸,捂住了鼻子。
他眼皮向下瞥,给了闫肃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北京的天就是干,都上火了。”
指缝被血迹濡湿,闫肃一慌,忙低头翻纸巾:“先别说话,怎么突然”
杨今予尝到了倒流回舌根里的一丝腥气,他不慌不忙接过闫肃按过来的纸巾,还在耍贫:“都怪你闫sir,大白天说什么换衣服的事,害我脑内模拟。”
闫肃皱眉看着他。
“再这么含情脉脉看我,我都要血流不止了!闭眼!”
杨今予将触目惊心的纸巾随手团成球,塞进口袋,又若无其事拿袖子蹭了蹭,鼻子下面糊了一圈干涸的红锈色。
眼见闫肃露出忧心的神色,他不由分说贴过去:“抱一下闫sir,明天见。”
“你真的没”
杨今予:“给我留点面子吧大班长,上火流鼻血跟小孩尿床一样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许提了!专心抱一下,快点。”
闫肃抿了抿唇,只好乖乖回抱,手指在杨今予脑后的头发上轻轻摸过。
夜班的车站里人流量不多,出站口的白炽灯打在少年们的肩膀上,没有人看见杨今予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那一闪而过的沉郁。
琥珀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狰狞的魔鬼,被少年徒手按了回去。
蒲城一中,后门小吃街。
“你真不跟我进去了吗?”谢天很想若无其事的像平时那样,拽拽女孩的小辫子,然后再等她气急败坏还手,一路追着他打到教学楼。
但女孩儿已经没有了长发。
齐耳短发干净利落的掖在曹知知耳后,她浅浅的梨涡拉开一抹笑:“你当我杨今予啊,前面就是我学校了,第一天报道我不想迟到。”
谢天舔舔嘴唇,眼底的失落被很好的掩饰过去:“那放学见吧,反正离得不远,放学我先去找今予和我哥,然后再一块找你去,去你们学校食堂吃饭。”
曹知知挥手:“忱哥要是能来,那我相当有牌面了,估计明天新学校就得有我的传说。”
看着曹知知一脸无知无畏的样子,谢天心想:傻。
当然要去给你撑场子。
不是谢天搞学历歧视,他只是有所耳闻,知道中专环境不比普高,进进出出的全是小黄毛,里面都是什么乌烟瘴气的社会人,他不敢保证。
曹知知这么一个乖乖小羊进了一群狼窝,他能做的,也就是借着他哥“声名远扬”的威风,去给曹知知盖个最好别惹的戳。
免得刚一进去就有人不知好歹!
曹知知扭头要进校门,谢天还是不放心:“你之前都没住过校,以后要住宿舍了,四人间还是六人间?能行吗?”
曹知知好像嫌他婆妈,白了一眼:“八人间,本人交际花,有什么不行。”
看着曹知知走远,谢天才转头进了一中。
经过高一教学楼,谢天同学下意识就往里面拐,随后一愣。
后知后觉发现同学们都穿着军训服,一个个全是陌生稚嫩的面孔,这才惊觉走错了教学楼。
不知不觉,大家已经高二了啊。
第117章 不公平
高二政教处的报栏外挤满了熟脸, 密密麻麻的表格下,是被重新打乱的班级座次,以及重新调配的老师名单。
同学们乱哄哄地看榜, 有人庆幸新班主任是学校出了名的和蔼,也有人唉声叹气, 仿佛恶魔班主任已经站到了眼前。
谢天根据期末成绩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理科1班, 于同班的一众陌生名单里看到闫肃的名字, 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是个念旧的性格,打乱重组这种事虽然从小都在经历,但还是适应不了昔日朝夕相处的同学说换就换, 这让他感到茫然。
闫肃两个字的出现, 谢天简直像见到了亲人, 当即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出去,于是跑出政教处,往学生会去。
每年开学, 都有一大堆事等着这群校园小干部们处理呢, 去学生会找闫肃准没错。
果不其然,谢天在学生会外面排队领材料的人头里, 找到了闫肃。
闫肃远远看见小天儿, 礼貌点头,打了个招呼。
“大班长, 我和你一个班!理科1!”谢天远远喊。
谢天靠近了, 才发现闫肃眼底隐隐一片乌青,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诶?”小天疑惑, “大班长没睡好?”
闫肃把新领的资料四角都规整好, 含糊应了一声:“还好。”
小天儿扯着闫肃就往外走:“好久不见你都瘦了啊大班长,暑假过得怎么样, 杨今予呢?分到几班了?”
闫肃早上来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先看了杨今予的班级,他直接跳过了前面的问题,说:“文科32。”
“32班啊,哈。”
一中文理各33个班,按分科成绩排,谢天干笑:“没事,不是33就行,好歹没垫底。”
“你哥33班。”
谢天:“”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新班级,不少同学已经按照新座次表坐好了,一眼扫过去,乌泱泱全是短发寸头。
闫肃把材料放到讲台,为数不多的一个女孩在第二排喊他名字:“闫肃!”
闫肃抬眸,见女孩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了,也许以前总在一个考场吧。
那是个发型跟杨今予很像的女孩,偏中性,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浑身透着精气神。
女孩很不见外,敲敲身旁的桌子:“你座位在这儿!咱俩同桌,我之前是2班的,考试坐你后面,还记得吧?”
谢天抬手打了个招呼:“钢炮儿,你是装没看见我吗。”
被叫钢炮儿的女生“操”了一声:“我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又跟你一个班?”
谢天颇为感慨,拉着闫肃介绍:“闫肃,她叫钢炮儿,初中三年我都活在此人淫威之下,我跟你说她可猛了,小时候练泰拳的,一拳能打十个。”
“去你的。”
钢炮儿同学一听自己小时候的外号暴露,赶紧梳理淑女形象,将耳后的小狼尾巴掖了掖,自我介绍道:“人家叫林玫玫。”
谢天贱兮兮提醒:“闫肃,别被迷惑了,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闫肃稀里糊涂,被自来熟的林玫玫请到了座位。
林玫玫开始喋喋不休:“闫肃,久仰大名哦,我听说你这次理综第一名。我勉勉强强年级六十四,挤着最后一个名额分到的理科1班,以后有不会的题问你哈。”
闫肃按了按干涩的眼皮,出于礼貌,淡淡笑了一下:“好的。”
按理说现在该掏出课本,等待迎接第一节课的新老师了,但谢天却发现闫肃一反常态的枕着胳膊,瞌上了眼睛。
这可不是大纪委该有的作风。
谢天和林玫玫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不约而同放小了音量。
理科1班传出井然有序的翻书声。
杨今予的文科班情况就不太一样了,他一进门,看到全班64个人,至少有40个都是女生。找到自己的座位时,他座位四周已经围了一圈儿女生,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见杨今予过来,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
其中一个双马尾打头阵问:“你就是咱们学校那个乐队的吧?之前1班的。”
“啊。”杨今予愣了一瞬,“是,怎么?”
砰得一声,双马尾拍桌子站起来:“我就说是他吧!我没记错,就是这个名字。”
紧接着其他女孩儿也都一窝蜂围过来,七嘴八舌,兴奋程度远远超乎了杨今予的想象。
“哎杨今予,我当时录你们视频了,太帅了!”
“签名签名,逮到真人了,必须要签名!”
“杨今予,你能帮忙带个键盘手签名吗,就是那个叫谢天是吧,他好可爱。”
“还有那个谢忱,喂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谢忱啊,我能问一下吗,你们怎么玩到一起的?”
“哥们儿,你们那个漂亮妹妹,弹贝斯的,她有男朋友吗?”
仿佛一脚踏入了什么粉丝见面会,居然还有男生围过来凑热闹。
少年霎时间被新班级的热情氛围弄得不知所措,他石化在原地,两只眼睛下意识去找有没有之前1班的熟人。
杨社恐:“我”
“嘿!杨今予!”一道熟悉的呼唤。
杨今予一耳朵就听出是陈兴的声音,他忙朝着声音扭头,教室后门走过来俩救星——陈兴和李飞。
呼。
陈兴乐呵呵蹿过来:“哇闫肃之前评估得果然没错,咱们仨分一个班了。”
李飞笑道:“看来人气很高啊。”
陈兴不愧是学期末跟杨今予一个冲刺小组里混出来的,立即就从杨今予眼睛里看出了“救命”二字。
他大喇喇一挥手,开始大言不惭:“姑娘们姑娘们,要签名的找我排队,我是代理经纪人!哎我说,你们怎么不要我们篮球队的签名,篮球队也有帅哥啊!”
闹归闹,上课铃一打响,前一秒还菜市场形态的教室瞬间各归各位,杨今予坐回了他后排靠窗的位置,并收获了许多新同学传过来的交友小纸条。
好热闹
在没有闫肃管辖范围内的学渣班级,氛围好像有点太放肆了?
杨今予漫不经心看向窗外,不可避免的想知道,闫肃的学霸班那边,是什么情况。
同桌是男是女,有没有小姑娘像这样给他传纸条
另一边,学霸班有点惨。
李巫婆的到来,让新班级的气压直降到冰点。
谢天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看了看四周新同学还茫然着的表情,替他们悲哀:“太天真了,没有接受过李巫婆洗礼的同学们,自求多福吧。”
第一节课是每个班的新班主任班会,李巫婆果不其然要显威风,直接拎出几个倒霉同学杀鸡儆猴,让他们罚站在黑板前,全程站着听完了所有同学的自我介绍。
但令谢天瞠目结舌的是,倒霉同学里,有从不违纪的闫肃
“别以为考第一就能搞特殊,闫肃你怎么回事,开学第一节就睡觉?校纪委就是这么当的?”李巫婆透过她的厚瓶底镜框里看闫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闫同学从小到大就是校园钦定模范生,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当众拎出来以儆效尤过,自尊心有点挂不住。
低着头一声不吭,接下了一长段批评,脸上没有喜悲。
谢天想扭头跟闫肃对个眼神,下一秒就听闻一声吼:“谢天!这么好信儿,你站过去陪他!”
不知道李巫婆是不是常年处在更年期,从没听过她对谁好声好气过,新同学们终于都领教了这位新班主任的风采,一个个鸡崽似的不敢动了。
李巫婆敲敲黑板:“从第一排左数第一个,开始自我介绍,限时20分钟,后半节投票选班长课代表,开始。”
第一位同学战战兢兢站起来:“我,我叫李萌,之前高一5班的历史课代表,分科成绩是”
看来相比学霸班,文科32的氛围简直就是天堂。
上课铃响了有一会儿了,一个胖胖的女人搬了一沓厚材料走上讲台,步履不徐不疾,满脸春风和煦的笑意。
“范老师!!!”陈兴兴奋地站了起来。
篮球队盛产的大高个杵教室正中央,显得像个马上要表演节目的大猩猩:“yes!是你带32班吗?”
陈兴掠过几个座位跑出来,去讲台上替范老师接手厚重的材料:“我来拿我来拿,范老师,好久不见,我们想死你啦。”
随着陈兴一声喊,杨今予从窗外拉回思绪,看向讲台。
范老师比生孩子之前又胖了一圈儿,但养得不错,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对方也看到了杨今予,眼角弯成了一条缝,朝杨今予招招手:“小予也在啊,免费的苦力,过来吧,替老师发一下新学期的通知——诶李飞,别躲看见你了,语文课代表预定了哦。”
杨今予还没来得及惊喜,就稀里糊涂被点名,他生疏的走过去,从范老师手里领了三分之一的材料。
材料需要从第一排往后发,这种活儿以前都是闫肃干,杨今予还是头一回。
他笨手笨脚下了讲台,第一排的女生偷笑,跟他小声打招呼。
陈兴和杨今予在下面给新同学发材料时,范老师在上面敲板擦,说:“待会玩个小游戏,击鼓传花都会吧?传到谁,自我介绍,并推荐一个你心目中可以胜任的课代表。有才艺的,不介意顺便表演一段。”
“那音乐课代表就是杨今予了呗老师,我们肯定不跟他抢呀。”有同学举手吆喝。
发言的同学话音刚落,他同桌扯了扯他袖子:“我劝你还是先看完这个新学期通知再说吧”
一声提醒,将同学们的目光拉回刚领到手的材料上。
同学们纷纷快速阅读,越往下看越蔫儿,班里开始了小声嘀咕。
“啊?为什么啊?老师,这个取消音乐、美术、体育和多媒体,什么意思啊!”
“卧槽,这个取消大课间,一月一假,课下10分钟改成3分钟又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哀嚎四起,杨今予刚发完坐回自己座位,不明所以的拿起自己那份来阅览。
看到“封禁艺术楼、画室、排练厅,取消社团”一行字时,他脸色逐渐拉了下来。
范老师无奈地打了个噤声手势:“安静,听老师说。”
“唉,同学们。”范老师叹了口气。
“很不幸要通知大家,你们要开始适应高二的新身份了。我校本学期开启衡水模范改革计划,从高二开始施行军事化管理,取消一切娱乐课程,进行题海战术,你们从今天开始,要备战高考倒计时了同学们。”
“篮球队也要取消?”陈兴一愣。
范老师:“是的,一切社团,都要取消。”
“这这不公平啊老师。”陈兴脸都绿了,“对我们体育生、艺考生都不公平,我们篮球队下周还有比赛呢!”
“是啊!就算正式课取消了,我们自己课下练习也不行吗,为什么要禁艺术楼和体育馆啊?”
文科这几个吊车尾的班,其中体育生和艺考生确实不少,学校这么做,估计就是为了升学率。
但这种扼杀学生多样性的做法,未免太无礼了!
杨今予一声不吭黑纸白字看完,手里的纸张被他捏成了球。
范老师:“这是校委会一致”
“谁的决定?”猝不及防,教室最后一排有人语气不善的站起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杨今予。
第118章 打起来
范老师非常知道这孩子的脾性, 忙安抚道:“同学们稍安勿躁,老师跟大家解释一下校委会这样做的原因,小予你先坐下。”
杨今予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驴脾气, 不肯坐,直勾勾盯着他很尊敬的范老师, 又问了一遍:“具体是谁的决定?”
“各年级组在开学前已经对全体同学做了评估, 艺体生加起来不到千分之一, 取消艺术课也是无奈”
“无可厚非是吗?”杨今予打断范老师,“范老师,您也这么认为吗?”
范老师好脾气道:“老师确实有不同的观点, 但这是学校的决定。”
“行,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杨今予撂下一句。
一中会顶撞老师的学生并不多, 杨今予在所有同学都还愣神的时候,转身离开了座位,穿行过后排往外走。
范老师一看不对:“小予干什么去?陈兴, 拉回来!”
杨今予甩开陈兴扑过来的牵制。
同学们都傻了, 任谁都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就有瓜吃,一个个勾着脑袋看戏。
就在这时, 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32班后门口, 校服不安分的搭在他肩上。
一个暑假过去,谢忱的头发没修剪, 不羁的头发茬向后翘着, 像是刚睡醒压出来的弧度。
有人认出后门的人,小声惊呼:“卧槽, 忱哥。”
杨今予一肚子火气, 见到来人,回头扫了眼已经走下讲台追来的范老师。
他问谢忱:“你怎么在这。”
谢忱嗤笑:“我一想就知道你肯定忍不了。”
杨今予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和谢忱走了, 留给范老师一个极其头疼的背影。
范老师只好招呼陈兴:“去理科1找闫肃。”
范老师当然不知道闫肃和杨今予更不为人知的关系,但在她的印象里,不合群的杨同学也就只能听进去她这位御用大班长的话,这时候找闫肃准没错。
文科32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当然兴奋的居多。
杨今予就像一把所有人不敢拔出鞘的剑,带着他们对学校新规定的不满,为那“千分之一”的少数人劈开了一条发泄口。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什么玩意,谁跟谁?”
陈兴的消息并不比校园小道八卦走的快,等他跑到理科教学楼,很多好事儿的同学已经在班里传开了——有人在高二年级组,跟瓜瓢和拉架的学生会打起来了!
“卧槽,谁啊,开学第一天这么猛。”
闫肃拖着一身疲惫,刚从李巫婆手里逃回去,准备回座位补3分钟的觉,就被后门一声呼唤叫醒了。
“闫肃,闫肃在不在?”
陈兴扒着这个陌生的班级门框,勾头朝里面喊:“闫肃,杨今予跟人打起来了!”
“什么?”闫肃一个激灵就从座位弹起来。
纪委脚步先于意识,已经迈出去:“怎么回事?”
陈兴急切地拽起闫肃就跑:“快走,高二年级处,杨今予和忱哥惹事儿了,把瓜瓢给打了!”
闫肃脑子嗡得一声,几乎要转不过来思考,行将就木被陈兴拉走,穿过还未来得及熟悉的新教学楼长廊。
开学第一天不强制要求穿校服,熟悉闫肃的同学可能会发现,他的裤腿和衣摆下都沾了隐隐的污渍,像是风餐露宿后没有换洗。
夏天的余温还未消散,薄衣物穿一天就得换,这种邋遢实在不是闫肃会有的画风。
这话说来就长了——
一个暑假的时间,曹家做了简单的重建,虽然缺斤短两大不如从前,但基本住人的生活设施已经添置完毕。
闫家做主的大人不在,曹妈做了一大桌菜,喊闫肃和三邻四舍过去,算是暖房,也算是答谢这两个月以来对胡同里各家的麻烦。
饭吃到最后,曹知知耳朵尖,听见胡同里熙熙攘攘的人语,跑出来看。
一看,原来闫父他们从嵩山回来了!
小刀身后还带了个姑娘,曹知知扒在门框上想了半天,才想起这眼熟的姑娘是谁。
“闫肃你爸回来了,把尹葵也带回来了!”曹丫头扁扁嘴,跑回来跟闫肃耳语报信。
尹葵小时候来烟袋桥住过,在曹知知的记忆里,这就是个跟他抢哥哥的存在。每次尹葵在烟袋桥小住,闫肃就会被要求在家里陪练,曹知知想喊闫肃出去玩,十次有八次都扫兴而归。
曹知知自言自语嘟囔起来:“带了个烦人精。”
下一秒挨了曹妈一掌,曹妈往曹知知和闫肃怀里一人塞了一筐槐花窝窝:“胡说什么,把这个拿过去给你闫叔他们。肃肃,你回去弄点蒜泥醋汁儿,你爸他们这个点回来肯定没吃晚饭呢,行了,端过去吧。”
闫肃钉在原地没动脚。
曹知知:“嗯?”
闫肃唇缝紧抿,似乎是做足了什么心理准备,才在曹妈的目送下挪开脚步。
出了曹家院门,闫肃拉住曹知知:“你去送,我不进去了。”
“啊?”
闫肃低垂着眼,拂过眼眸的秋风为他的黑色瞳孔蒙上一层茫然。还未来得及开口向曹知知解释,一道凌厉的斥声,刀子般落在头顶。
“谁允许你回来的?”
闫父眉眼含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的门外,可见脚下功夫了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曹知知吓了一跳,扭头琢磨,发现身旁的闫肃也正漠然看着自己父亲。
爷俩对视一番,曹知知嗅出了一股说不上来的肃杀感。
“我这就走。”闫肃说。
曹知知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什么时候听过闫肃跟闫叔叔这种语气说过话!
她懵懂的眨眨眼,没搞懂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时她才注意到闫叔叔手里拎着闫肃的书包,闫叔叔冷冰冰扫闫肃一眼,把书包挂在了院墙外挂绿萝的钩子上,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闫家。
“卧哥,这什么情况?”
曹知知被这无形的气压弄得大气不敢动,小声拉了拉闫肃的衣服。
闫肃扭头,冲她笑了一下,笑意颇为无奈。他取下自己的书包,抓了抓曹知知的头发:“今天看到的,别告诉杨今予。”
然后把自己怀里那筐槐花窝窝也塞给曹知知:“你自己送进去吧,他现在不想见我。”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你要去哪?”
闫肃背上书包,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还挺重的,也许是把他开学用的东西都给装进去了吧免得他再回家取。
他自嘲般提了提嘴角:“我想去哪就去哪。”
曹知知怀疑闫肃怕不是被忱哥魂穿了!
她抬手在闫肃眼前晃了晃:“醒醒,你是闫肃吗?这是要离家出走吗喂,叛逆期是不是来的有点晚?”
闫肃拂开曹知知胡乱拨动的手,认真道:“我跟他出柜了。”
“出出出啥?!”曹知知怀疑要么是她耳朵失灵了,要么是闫肃失智了!
“你疯了吧!!!”
曹知知不敢置信,压低了声音:“什么鬼,不是,我知道你跟我同桌感情好,但是也不至于现在就挑明吧?哥!这不是闹着玩的!”
闫肃:“我知道。”
曹知知现在觉得,她可能太低估闫肃了。
小时候二人遇见什么出格好玩的,小姑娘首当其冲要试试,闫肃则是一身尊尊教诲,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小的心灵还未到青春就已经沉稳。
谁也不会料到,世事居然是物极必反的,现在轮到曹知知为了家里琐事去摒弃自我,而闫肃追求起荒唐的自由了!
闫肃离开烟袋桥后,也不知道晚上是在哪凑合了一宿,顶着黑眼圈迎来了他的新学期。
还未将疲乏遮掩过去,这边杨今予就出事了。
闫肃和陈兴赶到文科楼教务处的时候,人群已经将教务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杨今予和谢忱像是动物园里被铁笼困住的猛兽,不情不愿被两个娇小的女老师批评着。
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有这样那样的小面子,面对人高马大的男教导主任,他们一点就炸说干就干,但面对矮他们一头的女老师,本能的收了蛮力,不再动粗。
瓜瓢的眼镜碎了一边,额角的淤青应该就是杨今予和谢忱其中谁的杰作了
闫肃见状有点头疼。
“都散了!散了!回教室去!”离教导处近的几个班的班主任纷纷赶来,把自己班看热闹的人都厉声押了回去,这才给陈兴和闫肃让开了一条能挤进去的缝隙。
杨今予甫一见闫肃,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脸上终于慌了一下,像个做坏事被家里逮个正着的孩子。
他把头往下低了三寸。
瓜瓢旁边的副主任是个新面孔,在高四带了好些年的复读班,今年才提上来。
新官上任头一天就挨了揍,气当然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地发号对杨今予和谢忱的处分:“32班杨今予,33班谢忱是吧?开学第一天就这么想出名?下午叫你们家长过来,停课处分,记大过。”
瓜瓢:“还有头发,上学期就说了,这学期再不剪别回来了。”
谢忱爱答不理的冷嗤一下。
杨今予舔了舔嘴唇,没吭声。
闫肃有点摸不着头脑,和颜悦色上前,跟老师们说了几句什么,将俩刺头从瓜瓢手底下领了出来。
走出一些距离,他才着急问道:“怎么回事?”
谢忱呵呵一声:“该。”
随后谢忱双手插兜,大步走出去,对杨今予说:“校门口等你,快点,给你们五分钟。”
闫肃不好跟杨今予说狠话,虽然按理来说,他俩这性质很恶劣,都可以构成开除了。
他叹了口气,有点心累:“可以跟我说说,为什么要动手伤人吗?”
杨今予不情不愿道:“一时冲动。”
闫肃想说什么,又被杨今予用同谢忱与出一辙的态度打断:“但是他该。”
“你们知不知道这很严重!还好是停课,有范老师给你们求情,应该是停3天到一周,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开除”闫肃压低了声音,但杨今予能听出来他是有点生气的,来自纪委身份的本能。
“闫肃。”杨今予打断他,干巴巴问:“你有没有刚发下来的看高二手册。”
“嗯?”
闫肃脸上疑惑几秒,没明白杨今予的意思。
他补觉来着,所以一直也没看。
杨今予说:“那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他拉上脖子后面的兜帽,将自己的表情盖了个严严实实,转身朝教学楼外的方向走去。
“开除就开除,艺体生去自考都比在这里浪费时间强。”
第119章 别着急
下午的艳阳出奇灿烂, 教学楼横排的格子窗都被拉上了蓝色遮光帘,但光源还是能从粗粝的纱线里透出来,照在靠窗同学的眼睛里, 一个个全成了眯眯眼。
瓜瓢的办公室门槛都被各班过去慰问的老师们踏破了,但他在等待的“恶劣分子”的家长始终没有出现。
当然, 如果这俩人能有家长的话。
闫肃回班后, 忙翻出高二手册一目十行, 才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知是出于爱屋及乌的私心,还是出于人性化分析,他也生出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学校这样做, 不太公平。
闫肃恍然想起一段言论, 是很久很久以前, 出自被他评价为“极端”的杨今予之口。
那时候他们还不太熟,杨今予贪嘴几块糖糕进了医院,并仗病口出狂言-
“大班长, 往后在学校里能井水不犯河水吗。”-
“人跟人都是不一样的, 学校拿那套老旧教条来规范所有人,驯出一窝毛色相同的狗, 你觉得合适吗?”-
“碍着谁梦想了?”-
“碍着谁学习了?”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杨今予的?
他说, 校规校纪的设立,初衷是为了保障学习环境。在学校, 你可以讨厌学习, 但你不能妨碍其他同学拥有良好学习环境的权利,不是所有同学都没有梦想的。
但现在看来, 可能真是他那时太以己度人了
也不是所有同学的梦想, 都是要靠死读书来实现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学校设立的校规, 是要建立在扼杀一部分同学的天性上,来强制“驯化”出“毛色相同”的升学率。
杨今予当时话糙理不糙,一语成箴。
此时理科班后门的走廊内,也有几个打算艺考的美术生在窃窃私语,闫肃按了按眉心。
“你怎么看,新校规。”闫肃问谢天。
谢天气哼哼的,将手指关节按得咔吧响:“我真后悔没及时冲出给今予他们喊加油,虽然本来我妈也不让我参加艺考,但学校这样做太过分了。”
闫肃的新同桌钢炮儿也闷闷不乐发言:“确实过分,我还想用体育课继续练拳,高考加点分儿呢。”
“可是这样确实能快速提高学习状态啊,我预感照这么学,到期末至少能提高50分。”钢炮儿后面的男生说。
闫肃一阵头疼。
在他们这个年纪,学校的通知下来,就像是下了道圣旨,大部分人都敢怒不敢言,认为这就是规定。
起初也会有人抗旨,背后议论纷纷,久而久之又只能忍气吞声,习惯性从众。
像杨今予和谢忱这种公然闹到“圣上”面前,还把人给揍了的,校史上也没出现过几例。
冲动行为不可取,却精准戳中了青春少年们兴奋点,此时小道消息就像一阵无孔不入的风,全年级都已经传开了——文科班出了俩带头起义的“英雄”。
9月1日,这本来是莘莘学子们学海生涯中普通且有秩序的一天,恐怕连当事人都不知道,他们成了丢进荒草里的一颗火苗,小小的秋风一刮,竟然愈演愈烈。
到晚自习的时候,年级里已经形成了三方阵营,所有人都陷入了关于“该不该”的辩题里,争论的你死我活。
要竞赛的学霸们觉得新规定挺好,竞争氛围变好了,还能逼着自己往死里学,有压迫才有动力。
普通高考的同学站中立,觉得无非就是课余时间少了点,并不是不能适应,没必要把事闹大。
而平时互看不爽的艺术生体育生们这次一边倒,实现了空前大团结!
直到晚自习放学,战况也没分出你死我活,事了拂衣去的两位当事人,正一脑门官司的坐在天台边缘处,郁闷的抽烟。
他们刚接受完“爱”的教育。
袅袅白雾遮盖住了两人的脸,四条腿并排垂下去,稍有不慎很可能双双坠楼。
就在刚刚,范老师给杨今予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从道理讲到哲理,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谢忱就惨了点,被他那早就不来往的爸劈头盖脸一顿骂,随后又接了他姑姑的电话。
谢家姑姑倒是个明事理的,杨今予听见滋滋的电流外,强干的女中音跟谢忱说了不少鸡汤,还表示明天会亲自去学校给瓜瓢道歉,把事情调和下来。
杨今予发现谢忱在面对姑姑的时候,还算乖顺。
他自己没有什么三姑六婆的亲戚,所以不禁好奇:“你和谢天,好像都比较听姑姑的?”
“算吧。”谢忱和他姑挂了电话后,兴致不是很高,随口答:“她是唯一一个还跟香港那边有联系的,宋娴生活上她帮了不少忙,以后能不能回香港,也是她一句话的事。”
杨今予似懂非懂点点头。又突然警觉地看过去:“你要回香港?什么时候?”
谢忱把手里的烟头按在地上,笑笑:“问这个干嘛,放心,早着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的话,杨今予皱眉。
谢忱伸手在他脑袋上抓了抓,嫌弃道:“说了跟你玩乐队玩到底,离谱不散我不走,你忱哥说话算话,看把你吓的。”
杨今予拍掉他的手:“离谱不会散,你可能要下辈子才能回去了。”
这话说的一脸笃定。
谢忱不知道杨今予是有意还是无意,逐字逐句都更像是在给他自己打定心丸。
这些天以来,发生的变故太多了,队长谁来当,都会没有安全感吧?
这样想着,谢忱把话题继续下去:“现在学校要封艺术楼,从早上一睁眼到晚上睡着前都是文化课,连个自习都没了,不给你时间也不给你场地,曹知知还往后离谱打算怎么办?”
“我不同意。”杨今予想也没想说,“凭什么白纸黑字决定我的轨迹,谁给他们的权利。”
“谁问你要同意了?”谢忱轻轻嗤了一声。
他难得语重心长:“多得是人不同意呢。但现状就是这样了,问你怎么打算,给我个脚踏实地点儿的方案,总不能天天去跟瓜瓢干架吧?我倒是没意见,爽是爽了,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月底就要上音乐节,乐队可耗不起。再说,你那还有个大纪委家属,他肯定要管这事儿,你们立场不同,到时候是不是还得跟他正面交锋啊?”
谢忱平时总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没想到还会替乐队考虑,杨今予意外地看过去一眼。
“别看我,我只会用暴力解决,你是队长。”谢忱欠抽地笑笑,撑着杨今予的肩膀站起来。
他原地做出立定跳远的动作:“对了,最近你状态不好,要实在撑不住怕露馅,停课其实是好事。躲着点儿人吧,药该续的续上,别再作死戒断了。”
说着他一个横跃,跳回了对面的天台。
谢忱说的没错,杨今予一字不落听进去了。
他习惯性抬手在耳垂上掐了掐,轻微的痛觉将他从失落情绪里拉出了一点。他低头看脚下,顶楼垂直悬空的视觉,让人无端生出想一跃而下的错觉。
盯着纵深看了好一会儿,他睫毛颤了颤,怅然回神。
是啊,他已经三番两次在无知觉中露出马脚了。
在别人看来,他只是脾气差才跟瓜瓢动了手,其实不然,他和谢忱本意是去讨说法的,动手的事谢忱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当时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挥了过去,丝毫没有预兆。
谢忱眼疾手快替他补了两拳,才显得这是一起有组织的不良学生事件。
谢忱的话,让他产生了隐隐约约的后怕。
他太爱依赖着闫肃了,那些不经意的情绪总藏在两个人相处时的细节里,当着闫肃的面流鼻血是个莫大的警示,再这样下去,闫肃迟早能看出来。
停课也好,最好多停几天。
这样就可以在白天加强练鼓,晚上见到闫肃时,也就没精力作妖了,他存着一丝丝侥幸心理想着。
而且新校规颁布后,闫肃不一定每天晚自习放学都有时间过来看他。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安慰,杨今予转身下了天台。
等他从通往天台的半层楼梯间下来,少年的表情无缝连接,倏然换上另一副神态,微笑像是画在了嘴角。因为闫肃过来了,此时就在门口。
面对闫肃时,他总是不吝笑意的。
“唔,刚才在天台跟忱哥聊点乐队的事,等多久啦?”杨今予主动汇报,然后随口说:“要不你去配一把我家的钥匙吧。”
闫肃并没有要往里进的意思。
“我来替范老师带个话。”
杨今予假意受伤的噘嘴:“原来不是想我了噢。”
“哪里的话。”闫肃失笑,“当然还是担心你,来看看,顺便给范老师带个话。”
“不进去说吗。”杨今予将门拉开条缝。
闫肃犹豫了一下:“我家里还有事,看完你我就走。”
杨今予又把门给合上了,和闫肃一起傻站在电梯走廊。
他这时才发现,闫肃穿的居然还是从北京穿回来时那身衣服,这让人稍稍有点意外。
不过没多想,毕竟大班长穿搭审美有限,没有法律规定他衣服必须天天换新。
闫肃走过来,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脸颊两侧的碎发掖了一半到耳后。
按大班长的老年审美来说,这应该叫“看着利索”。
“停课反省一周,下周要在国旗下念检讨,这是范老师能争取到的最轻处分了。”闫肃说。
杨今予不在意怎么处分,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作为风纪委的男朋友是怎么看待这件事:“你并不认同我,是吗?”
闫肃摇摇头。
随后又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没有不认同你的观点,新校规里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认为这对非综合类考生确实不公平。”
“但我不认同打老师的做法,这样只会更加激化矛盾,加深他对艺术生的刻板印象。你觉得主任还会再站在艺术生角度去听你跟他讲道理吗?他只会觉得艺术生‘磨’得还不够,还得更加打压气焰才行。本来可以有效沟通的,不是吗?”
杨今予摸了摸鼻子。
心虚的缘故,他低眉顺眼听着,浓密的睫毛像蝴蝶受了惊,翅膀时不时颤一下。
闫肃看着看着,就心软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话太重,把人说委屈了。
他忙伸手揽住杨今予,轻声说:“停课这段时间,只能晚自习放学过来看你,你需要什么、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带过来。白天你自己一个人,吃饭真的可以吗?”
杨今予就着拥抱笑了笑:“闫sir,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等级的废物啊!”
闫肃没抱够,依旧没松开:“大艺术家的手,以后是要上保险的,”
“还有心情笑话人。”杨今予下巴在闫肃颈侧蹭了蹭,又贪婪地把脸埋了进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没头没尾哼声:“你上辈子是普度众生的圣人吧。”
“瞎说什么。”闫肃笑他。
终于还是松开了怀抱,闫肃一步三回头的不放心:“我明天会把李飞的课堂笔记借来给你。”
杨今予:“谢谢,这个不必了。”
“不行,功课不能落,晚安。”闫肃按下电梯键。
闫肃走进电梯,抬手挡住即将要关上的电梯门,意味深长回头:“新校规的事,先别着急。”
第120章 新变化
夜深人静, 枫铃国际外的长明灯柱招了不少秋季的小飞虫,影影绰绰围在最亮的瓦斯旁。
偶尔有野猫叫几声,和门卫室守夜班的大爷收音机里的滋滋电流声相映成趣。
灯下不远处有道人影, 实在不是什么能闲得住的人,那人在石阶上跳上来又跳下去, 时不时往小区里面张望一下。
搞得门卫警觉地看了好几眼, 怀疑那小孩是要进来偷东西的。
正是谢天。
终于快把秋水给望断时, 闫肃从小区里面走了出来。
谢天立即跑过去,蹦了蹦:“你可出来了大班长,怎么样怎么样, 我哥和杨今予没什么事吧?”
他自顾自在闫肃耳边念叨起来:“其实吧, 停课对他俩来说就跟放假一样, 说不定心里怎么爽呢,你也别太担心。快回去吧,我妈催了。”
闫肃微微颔首, 嗯了一声, 又叫住谢天,有点不自在:“小天儿, 麻烦你了。”
谢天一摆手:“嗐, 这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家客房多的是, 跟我见什么外。我从小就幻想每天有人和我一块吃早饭一块上下学呢, 而且我跟我妈说了你,她知道你是班里第一, 巴不得你多住几天。”
“那”
谢天知道他要说什么, 忙打断,锤了锤胸口:“放心, 事情这么大,我拎得清,绝对不让人知道,曹知知我也不说。”
“谢谢。”
就这样,闫肃在谢天家暂时蹭住了。
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叛逆过,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也不知道父亲作何感想。
开学第二天,新晋高二生们开始训练适应新校规,问题也随之出现了。
眼下最明显的落差,不在于还有没有兴趣课,而是体现在课下3分钟里,一个非常滑稽的问题——很多同学表示时间不够上厕所。
新班级新环境,理科1没有太多原来高一1班的同学,他们对闫肃的认知仅限于“年级里那个很严的纪委”的层面。所以没多少人能细致入微的看出来,这位新班长身上是谢天的衣服。
闫肃不动声色拽了拽内袖上的装饰绳,谢天的衣服大多是张扬的鲜亮撞色,好不容易给他找出了几件浅色系,闫肃还是觉得怪怪的。
还好有校服外套做遮挡,不然大班长人设就崩了。
中午时,谢天拉闫肃去隔壁蒲专找曹知知一起吃午饭,问起曹知知的新环境。
小姑娘看起来适应的很快,还带了个同宿舍的小姐妹来,据说这个小姐妹也是忱哥的迷妹,听曹知知吹自己耳朵上佩戴的是忱哥送的礼物,已然把她视为了吾辈楷模。
他们饭还没吃完,谢天一看时间,喊了一声:“糟了。”
曹知知从碗里抬头。
谢天拽了拽闫肃:“大班长快吃,到午休时间了!”
新校规其一:中午放学仅有30分钟吃饭时间,30分钟后教室集合,做眼保健操,然后集体趴在桌上午休30分钟,有值班排查,违规记过。
闫家出来的小孩,吃饭总是如出一辙的安静,吃相也是细嚼慢咽。多年习惯可不好改,闫肃看了眼还剩一半的午餐,有点无奈。
谢天着急忙慌把盘子一推:“没天理啊,吃饭都不让好好吃!”
曹知知有点目瞪口呆:“不是吧,一中新校规这么变态吗?”
闫肃叹了口气,安抚谢天:“慢慢适应吧,总有个过程。”
他们便同曹知知告别,曹知知蹭了蹭嘴:“要不以后我去一中找你们吃得了,你们别过来了,路上来回又浪费十分钟。”
闫肃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曹知知:“别用袖子蹭,擦嘴。”
话音还没落,便被谢天拽着飞了出去!
闫肃觉得这样撒丫子疯跑实在不雅观,但跑到校门口时,他们发现很多同学也都从四面八方涌入,一个赛一个没形象。
穿越小花园回教室的路上,居然有站岗执勤的老师吹哨,催命似的,逼着落在后面的同学不得不加快脚步。
他们踩点回到理科1,放眼望去,没有谁是不伸着舌头喘气的,更有甚者直接瘫在座位上不会动了。
真是狗生艰难。
闫肃常年锻炼,体能扛得住,稍微深呼吸几口便掏出记名表,坐到了讲台上。
他的新任务之1——等待眼保健操铃打响,记下不好好做操的同学。披着高中校纪委的皮,操得全是幼儿园园长的心。
开学第二天就这样在兵荒马乱和哀声哉道里度过了,晚上闫肃见到杨今予时,同杨今予讲了施行新校规后校园里的变化。
杨今予嗤之以鼻:“形式主-义。”
比起老师站岗吹哨、食堂撤掉座椅一律要求站着进食等等离谱的变化,杨今予敏锐地从闫肃的言辞里捕捉到一个人名。
不止提了一次!
“林玫玫,谁?”杨今予问。
闫肃:“我同桌,跟小天儿是初中同学,发型和你很像,性格比知知还要活泼,很爱社交。”
“哦。”杨今予点点头。
描述得这么详细。
闫肃好像无从察觉什么,以为杨今予是对他的理科班感兴趣,又多汇报了几句:“小天儿坐我后桌,我们一组是四个人。理化生需要在一起做实验,语数英和之前高一一样有抽背监督任务,除了林玫玫,还有一个男生叫李想,生物竞赛选手,小天儿的同桌。不过他好像很怕林玫玫,因为林玫玫初中是练泰拳的。”
啧。
连人家初中学什么的都知道。
杨今予不露声色的扯扯嘴角:“厉害呢,可以跟闫sir过两招。”
闫肃很认真的点头:“如果她有时间,我正有此意,一直想试试传武与国外流派的实战区别。”
杨今予舔了舔嘴唇,没说话。
闫肃把厨房收拾完就该回去了。
杨今予想到新校规里早晨6点就要集合跑操,闫肃每天雷打不动的晨功只能更加提前,也不知道还有几个小时可以睡,就忍住没提出让对方再陪自己一会儿的无理要求。
送走闫肃后,他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杨今予觉得自己现在被矛盾心理折磨得快要疯掉。
又想多见面,又怕多见面,见不着会胡思乱想,见着了又无端生出一股陌生的抗拒。
这种抗拒来源于变化。
新班级,新规则,闫肃的新圈子,与他无关的人事物。
看不到摸不着,却悄然发生了,这种对未知的茫然,带着点若隐若现的恐慌,如雨点一般落下来。
杨今予叹了口气,从小就习惯了像精神分裂一样,冷眼旁观体内那两缕魂魄又在打架。
忧郁的那个说:“你又犯病,不至于这么敏感吧,你这样让人很讨厌知道吗?”
躁动的那个说:“可是,我就是很不爽。”
时不时还会有第三缕魂魄冒出来,不站谁的阵营,自成一派的口出狂言:“我要把闫肃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我要他的世界里只有我。”
杨今予被鱼三逗笑了。
眼尾弯起一个轻微的弧度,略带点嘲讽意味,自言自语道:“就跟打得过似的。”
他从冰箱里抽出瓶冰水进了隔音房,隔音房置物架的最后一层抽屉里,原本藏起来的药盒已经空了一半,是近期服用过的痕迹。
“小C同学。”
“主人,我在。”
杨今予:“放歌。”
音箱的随机轮播列表里,今夜放到了《星夜祈盼》。
走夜路的环境音,阴幽诡异的口哨声响起,杨今予就着音乐把药片码了一手窝。
也没见他似平时那般跟闫肃耍赖嫌苦,仰头一饮而尽,冰水瞬间麻木了舌根。
小地方苦大的学生,皮糙肉厚,适应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这才改革第三天,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体能上的改变,站着吃饭和趴着午休。当然也可能是累的。
很多人为了不被哨声催命,五点就起床,一上午连轴转,高强度题海课堂。到午饭后是最困的时间点,别说趴着,就是站着也能睡着了。
起初一部分艺术生还心存侥幸,想着就算学校不给练习场地,自己也能将器材带回教室,见缝插针的练。
但就现在的紧迫程度来看,学校压根没留一点缝隙时间给他们,就算是留了,也困得再起不能了。
“真狗啊。”
陈兴哈欠连连,去招呼篮球队的晚自习下学到社区篮球场集合。结果一个都没叫动,全都瘫成了死狗。
月末他们跟临市有个篮球赛,现在训练都喊不来人,还比个屁!
陈兴这边气哼哼往文科教室回,理科那边也没好到哪去,课下3分钟时间,谢天被钢炮儿喊去艺术楼,帮姐妹搬离画具。
这两天的艺术楼可以用鸡飞狗跳形容,马上要封楼,各个教室的同学都逃命似地往外搬家当。
谢天手里拎着不知道是谁的水桶,肩上扛着木画架,脖子里还挂着钢炮儿的拳击手套。他放眼望去,平时人迹罕至的艺术楼里,居然有种人山人海的假象。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直观的发现,原来一中的艺术生这么多啊?
从五楼画室下来,四楼是音乐综合层,之前他们乐队还用过四楼的排练室。正巧这时有个高三的学长背着古筝出来,与谢天打了个照面。
这个学民乐的学长谢天见过,总是形单影只的窝在民乐小房间,离谱乐队排练时他闻声过来看过几次,还表示很羡慕他们几个。
“学长。”谢天打招呼。
学长礼貌地笑笑,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五彩斑斓:“你这是?”
谢天无奈:“帮同学拿点,她们画室东西太多了。”
学长点点头就要走,谢天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喊住了:“学长等等!”
“学长,你是怎么打算的?还继续艺考吗?”谢天问。
学长顿了一下,不禁苦笑:“我倒是想继续,可惜学校不能练了,到时候只能裸考吧。你们呢,乐队打算怎么办?”
谢天腾不出手挠头,只好半抬了一下胳膊:“我文化课还可以,被年级选去参加物理竞赛,家里也比较支持,所以不参加艺考。至于乐队其他人,我也不知道呢,大家没有商量。”
两个人就聊到这里,短短的课下3分钟已经用尽了,谢天急匆匆下楼去跟钢炮儿汇合。
中午曹知知换上原来的校服,混进来找他们一起吃饭,瞠目结舌目睹了“羊群奔袭”全过程。
食堂已经撤掉了原来的座椅,全都换成了能到人胸口的高桌子,方便站着吃。美其名曰扼杀惰性,让他们吃完就走,一点逗留闲聊的余地都没有。
更离谱的是,在食堂窗口排队的时候,还有佩戴袖章的老师检查背诵情况。
很难理解?
每个人必须利用排队打饭的时间背诵课堂小抄,不能偷闲。
谢天塞给曹知知一张小抄纸,说:“先装装样子,不然待会过来查问你哪个班的,不好交代。”
“疯了吧。”曹知知连连感叹,“学校疯了,还好我走得早。”
尽管是曹知知过来,给他们省了路上的时间,闫肃还是没吃好。
比昨天有进步,吃掉三分之二的时候,眼保健操预备铃打响了。曹知知有点怀疑闫肃这两天都在饿肚子,整个人看起来有点萎靡。
她们中专不像高中这样每天满课,时间相当自由,曹知知在食堂与谢天闫肃分别后,抽空去了一趟枫玲国际。
见到杨今予后,好一阵吐槽。
杨今予用那种“我就听你吹”的眼神看她。
小姑娘不容置疑跳起来:“真的一点修辞手法都没,就是这么夸张!不信下周停课结束你自己去感受!真的,太变态了,一中现在太变态了!闫肃没跟你说吗?”
还真没有。
杨今予仔细想想,闫肃那个人好像很少会站在自身角度诉苦,所以从他口中描述的都是些客观变化,没像曹知知这样说主观感受。
“我怀疑他连着两天都没吃饱,人都蔫儿了。”曹知知说。
杨今予带了点少许疑惑:“有么?”
昨晚才刚见过闫肃,看起来还好,还有心思说什么林玫玫呢!
曹知知在杨今予的隔音房留到晚上,两个人把谢忱也喊了过来,敲敲打打排练了一整天——没有谢天。
曹知知发愁:“怎么办,本来以为我转学,耽误排练的会是我,没想到现在没时间的反而是小天儿。”
杨今予掐着眉心想了一会儿,决定牺牲掉每天仅剩的和闫肃独处的时间。
“没事,让他以后晚自习放学过来吧,我再带他顺一下他的部分。”
做这个决定也是没办法的事,杨今予随即给闫肃发了消息,要等他晚自习放学后才能看到了。
【铃铛】以后晚自习放学让小天儿来排练。
【铃铛】你要看吗?
【铃铛】不过排练很无聊,可以不用跟我们一起,先回家也行。
即使他这样说,杨今予还是自以为是的觉得,按照闫肃的习惯,应该会说“没事,我只是去看看你”之类的。
一中新规定的晚自习放学时间是10点半,杨今予准时收到了闫肃的回复。
【太阳】好,那你们忙。
居然猜错了!
杨今予有点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