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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活成诗


    “没问题, 比就比。”


    杨今予不假思索开了两台机器。


    闫肃自然是有把握赢的,这种体能小游戏考验的就是速度和体力,习武本身就占优势。


    为了得到赌注, 他不介意胜之不武一次。


    游戏开始后,两个人都专注于投篮、拿球、再投、再拿。


    闫肃的速度果然很快, 杨今予紧跟其后。鼓手嘛, 他自认为臂力也是有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也许刚刚吃的冰淇淋含糖量太高,自己又是空腹来的杨今予方才太没注意,这会儿大开大合的运动, 胃里若有似无泛起不适。


    三个回合下来, 他甘拜下风, 微微喘着气。


    闫肃看他玩得脸色微红,鼻头微微冒汗,从背包里拿出纸巾给他:“还比吗?”


    杨今予撇嘴:“比不过啊闫sir。”


    杨今予总是会在自己局势处下风的时候, 故意加重对这个称呼的语气, 很喜欢看闫肃因为这个称呼,一闪而过的羞赧。


    他不动声色接过纸巾, 掀开刘海贴了贴额头。


    闫肃看着他笑, 眼眸春风化雨,数不尽的温柔。


    “说吧, 愿赌服输。”杨今予也跟着笑, 尽量忽略过胃里那股不适。


    闫肃说:“我想留到以后再用。”


    用曹知知的星盘之说来评价的话,杨今予这人纯好胜, 他在某些方面非常幼稚, 一旦胜负欲上头,输了就一定要找场子赢回来!于是闫肃眼睁睁看到, 杨今予抱着所剩无几的币碗,走到了太鼓区域。


    某人决定也要胜之不武一把。


    杨今予抬手,指着迷你小架子鼓后的音乐机器:“敢不敢比这个,赌注同上。”


    闫肃无奈:“我输了,直接说要求吧。”


    “不行!你这是看不起对手。”


    有些人输不起,体内的恶劣因子暴露无遗。


    杨今予态度强硬,二话不说,鼓棒硬往闫肃手里塞。


    闫肃就由着他‘大度’的给自己这次比试的机会,美其名曰公平竞争。


    杨今予扯扯嘴角,开始前,还假模假样宣布:“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请把心态放平哦,参赛选手。”


    闫肃:“”


    躺好了。


    小鱼同学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他只是尊重对手,选了个超高难度的六星歌曲而已嗯。


    大班长只敲了两下就跟不上节奏了,有些无奈。


    杨今予坐在小鼓前,被分切成细碎快速的节奏符号,在一个专业鼓手眼里毫无难度,还吸引了不少围观的小孩。


    他没忍住转起了鼓棒,把鼓棒转出了花儿。


    时不时向闫肃挑衅一眼,眼睛似乎在故作客套说“比赛第二,友谊第一”,俨然已经忘记了出发前自己“一切以哄小男朋友开心”的约会初衷。


    看他的样子,目前心里只剩下了“比赛第一,没有友谊”,闫肃选手已经双手离开了竞技场。


    一首歌打完,杨今予的屏幕上跳出满星评分,电玩城响起了小孩子们的掌声。


    杨选手笑眯眯放下鼓棒,朝闫肃的机器走去,看了眼男朋友屏幕上的评分。


    个位数。


    他大度的拍拍男朋友肩膀,嘲讽技能点满:“是个亚军,跟冠军只有一步之遥了,实力不容小觑。”


    闫肃:“。”


    有一瞬间,闫肃闪过念头:不行,不能让杨今予再跟谢忱玩了,这都沾染的什么风气!


    这时候小孩儿围过去喊哥哥,问东问西非要杨今予教他们。


    杨今予最怕小孩烦,忙生拉硬拽起闫肃:“走走走,快走。”


    正午是游客最多的时刻,杨今予顾不上行人目光,扯起了闫肃的手腕。他牵着闫肃穿过人海,闫肃低声提醒着‘小心脚下’。


    起初杨今予只是慌忙中抓起了闫肃,跑出偌大的电玩城后,他才发现有不少人回头看他们。带着或多或少的奇怪视线。


    杨今予倒是无所谓的,怕闫肃尴尬,于是措不及防要松手。


    下一秒,手指却被苍劲有力的指节反扣住,越握越紧。


    闫肃偏头,假装看着别处。


    杨今予恍然抬头,撞见了纪委大人发红的耳根。


    两个人都一时无话,十指却没再松开。


    杨今予心绪有点飘飘然,任由闫肃牵着走,也不知道会被带去哪儿。


    这种众目睽睽下从掌心传来的私密温度,与私下牵手截然不同,像是从指尖强行注入了一股电流,丝丝缕缕,缠绕五脏六腑。


    杨今予无端回想起,某一晚的白纱窗帘,也是同样怦然的心情。


    他似乎又能感觉到,鼻息间有棉花糖和淡淡熏香的味道。


    它们无处不在,取悦着年轻的心情。


    闫肃抓着他,牵得紧紧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掌心的人不消散在无处安放的未来里。


    很久之后闫肃才说话:“肚子饿不饿?”


    清润矜持的嗓音,仿若山涧高崖悬挂的风铃,叮叮咚咚,唤醒酩酊失路人。


    杨今予飘乎乎的点头。


    他们去了商场后面的步行街,买了很多可以边走边吃的小吃,手一直没有松开。


    “先吃东西。”杨今予轻轻晃了晃,闫肃却紧紧扣着他。


    “那。”闫肃抿唇,垂下眼帘:“吃完还牵吗?”


    若有若无的撒娇。


    要命。


    “你不介意就行。”杨今予说。


    得到想要的答案,闫肃这才放开手。夏日暖洋爬上少年眉梢,他双目被点染出波光粼粼。


    下午他们去看了电影,是闫肃选的片子,《美丽人生》。


    这部电影,闫肃来之前就做了功课。


    这是1999年获得奥斯卡三项奖的老电影,一部很有意义的爱情战争片,最近才在中国上映。


    闫肃带杨今予看这个,当然是私心。


    电影起初的基调很温暖,一个乐观豁达的犹太男主,总能把世界上一切烦恼当成游戏来处理。


    他会开着即将报废的破车,去远方看喜欢的姑娘;会每天赶到在姑娘窗下,只为说一句“早安,公主”;会滑稽的在大街上与卖艺人共舞。


    作为市井小民的他,生活总面临各种糟糕,但他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男主在为一个晚宴做布置工作,车中塞满杂物,幸运的是,他在晚宴门口偶遇了喜欢的姑娘。


    他丝毫不吝啬耍帅来吸引姑娘,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成落汤鸡。


    电影院内哄笑一片。


    下一秒,他从报废的车里取出晚宴用的红地毯。从最高的台阶铺撒下去,红地毯在漆黑雨幕里蜿蜒直下,为姑娘铺了一条璀璨星途。


    他用汽车靠枕为女主打伞,绅士鞠躬,请公主走进雨幕。


    “当心脚下,我的公主。”他说。


    两个人走在红地毯上,姿态像是去参与最豪华宴会。


    暴雨并不能阻止男主内心的华丽。


    杨今予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盯着大屏幕,惊叹这浪漫的一幕。


    闫肃用余光偷瞄了杨今予一眼。


    后来剧情喜闻乐见,女主要被当做联姻工具,嫁给不喜欢的人。男主骑马抢婚,接走了他的公主。


    他们结婚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他会带着儿子一起在每日的清晨对女主说,“早安,公主”。


    他们穷困潦倒,但仍旧把生活当做游戏,活成小诗。


    再后来小镇枪声不止,他们被抓进了na粹集中营,每天等待他们的只有苦力和死亡。那里暗无天日,囚禁了所有人想要生还的希望。


    男主拖着疲惫的身体,仍旧告诉儿子,他们是在做游戏!


    男主会冒着被毒打的危险潜入广播站,只为在广播里喊一句‘早安,公主’,让关在妇女区的妻子安心。


    也会教儿子做一个‘藏起来,活下去’的游戏。


    永远童心未泯,永远乐观积极。


    电影结尾一刻,他被拉出去枪毙,坦然的走向死亡。


    男主用滑稽小丑的夸张步伐,最后一次逗笑藏起来的懵懂儿子。


    就这样,他过完了美丽的一生。


    电影院内若有若无传来几处抽泣声,杨今予还沉浸在片尾曲的激昂中,久久不能回神。


    “这部电影还不错吧?”闫肃试探着,轻声问。


    杨今予:“嗯。”


    电影中途,有那么一段节奏放缓的时刻,杨今予有些希望战争永远不要到来。男主一家就那样在小镇上活一辈子,该多好?


    就那样积极的活着,把一切糟糕都当做游戏,都当做诗。


    用上帝视角观看别人的故事,他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人生命的可贵,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该轻易凋零的可贵。


    杨今予转头与闫肃对视,闫肃眼神几不可查闪躲了一下。


    这更坐实了杨今予的猜想,闫肃带他来看这种电影的初衷。


    他好像突然弄懂了,闫肃每个昼夜发来天空照片,每一个早安、晚安的含义。


    在放映厅忽然灯光明亮起来时,闫肃牵起他的手退场。


    冗长昏暗的甬道里,他们踩在电影院柔软的红地毯上,像极了电影里的雨夜台阶。


    闫肃突然笑了,那一笑和煦灿烂。


    然后杨今予听见闫肃学着电影里的男主角,说了一句:“watch your step,My prince。”


    当心脚下,我的王子。


    第92章  安全感


    学生时代的暑假, 会是很多人多年后刻进梦里的影像。


    它们会变成泛黄抽帧的画面,浓荫大道蝉鸣不止,纯白少年素面朝天,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某一时刻无限拉长,骄阳逐渐消磨掉颜色, 最后定格在成年人永久的回忆里。


    不仅杨今予一个人觉得这是漫长而温暖的一天。


    从电影院出来, 他凭借暗下来的天光, 去看闫肃的表情。


    闫肃还沉浸在他想了好久才设计出来的桥段,一抬眸,恍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闫sir接下来什么安排?”杨今予问。


    闫肃笑得很温和, 又带着点想要卖关子的神秘:“带你去一个地方, 只有蒲城人才找得到的地方。”


    杨今予眼瞳映着华灯初上的霓虹, 恰好走到一处喷泉,他拿出手机说:“好啊,先合张影吧?”


    “好。”


    闫肃走过去, 稍稍朝杨今予的方向歪头。


    “别一副老干部入岗的表情, 笑。”杨今予对着前置摄像头里的闫肃说。


    闫肃面对镜头相当不自在。努力了好几下,扯出一个职业假笑。


    杨今予无奈:“行吧。”


    他飞快按下快门, 捕捉住闫肃那微乎其微的笑, 生怕按晚一秒,那笑就要更假了。


    “明明笑起来挺好看的, 怎么一拍照就板着脸不会笑了呢。”杨今予小声吐槽, 一转头,闫肃不见了。


    闫肃走出去几步远, 在接电话。


    嗯?


    杨今予走过去, 听见闫肃急切的声音:“好,我明白。”


    杨今予张着口型问:“怎么了?”


    闫肃挂了电话, 换上了一副忧心的表情:“渔老师的电话。”


    “渔老师?”


    “范老师丈夫,范老师要生了,有十几个1班的同学不知道哪听的消息,守在医院不肯走。”


    “让你去把他们组织回去?”


    “嗯。”闫肃点头,眼底浮过一丝为难。


    杨今予呆愣了一瞬。


    但几乎是刹那间的反应,他转身就往马路边跑,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对闫肃喊道:“快去,别让他们在医院里碍事,范老师这时候不能分心。”


    闫肃跟上他:“那你呢?”


    杨今予笑的很随意:“我在家等范老师的好消息。”


    闫肃:“我”


    “别磨叽,快上车。”杨今予一把拉开车门,将闫肃推了进去。


    闫肃隔着半降的车窗看他,眼底闪过愧疚。


    杨今予摆手:“替我向范老师问好。”


    闫肃嘴唇翕动,一时失语。随着出租车缓缓移动,车窗外的杨今予逐渐淡出他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了,总觉得杨今予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话没跟他说完对方至少有一瞬是失落的。


    但杨今予反应太过迅速了,快到他来不及捕捉那细微的情绪。


    闫肃在出租车后座观望了一会儿,特别提示音响了。


    他立即掏出来看。


    杨今予发来一张照片,画面里他坐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提着裤脚露出脚踝。


    男生骨感的脚踝处,用黑色绳结串了一只白玉铃铛。黑色环扣衬着他白皙的肤色,像是给天然无瑕的礼物系上了黑丝带,神秘而庄重。


    【铃铛】没想到吧,其实是情侣款。


    闫肃心神摇晃,原本是想说这个的吗?


    专门戴过来,展示给他看。


    是约会要佩戴情侣款的小心思。


    诶,所以


    杨今予是从送这支礼物时,就对他有那个意思了?闫肃愣了愣。


    当发现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投过来的奇怪视线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快翘到耳朵根了。


    失态失态,大班长赶紧收了回去。


    他百感交集地抓着手机,欲言又止。


    打了一排字,又哒哒删掉,觉得好像说什么,都不及对方这一举动来得直白热忱。


    相比起来,他真的不是一个擅长热烈的人。


    闫肃沉吟了半晌,还是选择将自己内敛的心思,像往常那样打谜语似的寄托出去。他拍下一张高速行驶中的天空残影,发给了杨今予。


    画面里的暮色,挂着低垂的云层。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太阳】(照片)


    【太阳】今日份的


    杨今予还坐在方才的广场台阶,一只手摸着胃,一只手点开了闫肃发来的照片。


    华灯包裹下的城市上空,有一种寂寥的美。


    闫肃真的很喜欢看天空呢,还学会构图了。他想。


    【铃铛】感谢闫sir独家天气预报。


    杨今予笑着关闭图片。


    闫肃翘起嘴角,闪过一丝矜持的傲娇,不一会儿却又蹙眉,脸上有“都这么明显了,有这么难猜吗”的纳闷。


    【太阳】。


    【铃铛】?


    【太阳】嗯。


    【铃铛】嗯??


    【太阳】回去了吗?


    【铃铛】还没,等车呢。


    【太阳】天黑了,快回家。


    【铃铛】遵命闫sir。


    但杨今予并没有叫车,因为他从台阶上起来时,也许有点站猛了,胃里的隐痛直接不打商量,变成了明着疼。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侥幸。


    还好闫肃被叫走了。


    他忙不迭弯下腰,大口换着气。


    缓了一会儿,想象中的平复并没有到来,还是疼得异常激烈。


    杨今予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就有垃圾桶,只需要再走几步就好。可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步都挪不了了,针扎一般。


    他只能原地蹲下去,捂住自己的嘴巴来缓解,不想在这种地方丢人现眼。


    广场的夜市人声鼎沸,身前身后的行人在少年眼里,突然撕扯成了一片片模糊不清的虚影。挂着彩灯的遥控小汽车从脚下呼啸而过,徒留一道耳鸣。


    他想他必须得尽快离开!


    然后。


    其实,他好像开始,有些不开心了。


    虽然理智告诉他,范老师生孩子,那是最重要的大事,如果他是班干部,也绝对随叫随到。


    但人一旦生病,身体受委屈,心就会跟着委屈。


    闫肃正在跟他约会,上一秒还说要带他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可一个电话,说走就得走了。好像如果他表现出一点不情愿,就显得特别自私。


    他不想让闫肃觉得他不明是非。


    闫肃从小到大都是个特别明事理的男生,他那点私心,在男朋友面前显得格局太小了


    杨今予艰难地吐了口气,指甲盖无意识地攥进了掌心肉里,感觉连呼吸一下都疼。


    商场离天水围很近,他没怎么犹豫,就给谢忱打了电话过去。


    谢忱来得很快,没超过十分钟,就在杨今予说的地方,找到了蹲在路边的狼狈身影。


    “怎么回事!”


    谢忱急忙跑过来,俯身看向脸色刷白的杨今予。


    杨今予不太有力气回答他。


    谢忱径直在他前面蹲下:“上来,去医院。”


    “别去医院忱哥,随便找个诊所。”


    杨今予比谢忱想象中要轻很多。


    谢忱脚下不减速度,皱眉问:“大晚上的,你一个人来新区干嘛。”


    杨今予伏在谢忱肩头,额头上疼得冒汗,他艰难道:“不是一个人来的,跟闫肃。”


    谢忱一听这个,火大道:“那他人呢?”


    “有事,我让他先走了。”


    “操!”谢忱扭头看杨今予:“你就说他是不是傻逼,你这样了他扔下不管?你们干嘛来了。”


    “约会。”


    谢忱梗了下脖子,一脑门子问号:“约会?”


    “嗯。”


    “你俩谈了???你追他了?不是,他居然同意了???”谢忱瞳孔地震。


    “嗯。”


    谢忱一下更加火大,没好气骂道:“那他更傻逼了,跟人约会,你疼成这样,他撒手不管?这就是传说中的优秀的风纪委?”


    杨今予:“他不知道。嘶,别说了,疼。”


    谢忱听着杨今予明显不对的声儿,稍微放缓了脚步:“哪种疼,一阵一阵的还是一直疼?”


    “不知道。”


    谢忱眉头不展:“没疼你身上啊?”


    说完,可能觉得这样数落人太没同情心了,又含含糊糊补了一句:“忍着点,你可别再那样掐我算了,掐也行,真他妈欠你的。”


    谢忱说的是小时候。那年也是这样把杨今予从少年宫里背出来的,情况比现在还惨,至少这家伙这次没被人搞得头破血流。


    杨今予疼得分不清敌我,把八岁的谢忱掐得龇牙咧嘴,当场要翻脸绝交。


    想到那些毫无形象的黑历史,杨今予想笑,又实在没那个力气。他双手挂在谢忱脖子前面,气若游丝道:“谢了,忱哥。”


    谢忱嗤之以鼻:“装什么见外。”


    谢忱绕近路,带他去了离商场最近的一个小诊所,一般人还真找不到这地方。


    老医生颇有经验检查了一番,语气平平说:“没什么大事,不忌嘴乱吃东西了吧?胃不好以后就别乱吃,输个液就好了。”


    “不是,都疼成这样了确定没事?”谢忱表现出深深的疑虑。


    老医生脸色一摆:“你们要是不信,就去大医院检查。”


    谢忱扁嘴:“哦,我就是问问。”


    老医生扭头去摆弄输液瓶,谢忱看向杨今予。


    他还是不太相信这种小诊所的水平,小声问:“你真觉得没事吗?”


    杨今予头一回在谢忱脸上看到这么白痴的表情,觉得很新鲜,嘴角提了提。


    “还有脸笑。你吃什么东西了?闫肃怎么不看着你点,算什么男”


    谢忱说道这,突然停住了,对着空气竖了竖中指,聊表对闫肃的遥敬。


    “忱哥。”杨今予突然叫。


    “嗯?”


    “你觉得闫肃这人怎么样。”杨今予问得很正经。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许早在从北京带礼物回来那天起,他看闫肃就已经是隔着风月,滤镜一层一层往上叠加了。


    别人眼里的闫肃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和他感受到的一样呢?


    他毋庸置疑的知道闫肃对他很好,可闫肃对谁都不错。


    就今天来看,被闫肃关照的人,也不是只他一个


    谢忱不假思索地答:“我不早说过了,傻逼一个。”


    但又瞥见杨今予神情认真,几乎是想要寻求解惑的意思。他顿了一下,不情不愿说:“这个人,你没转来之前,跟我杠了半年,我被他视为眼中钉,你让我说他什么好话我这儿可没有。不过,用同学老师的眼光去看,就是个乐于助人,团结友爱,典型的好学生呗。”


    “这我知道。”杨今予说。


    谢忱眉尾一挑:“那你想听什么?”


    杨今予看着他,没吭声。


    谢忱意味深长笑笑,掏出手机前置摄像头,在杨今予脸前举着:“你看看你现在这张臭脸,感觉随时都能掏出把刀,把团结友爱的大班长捅了。”


    “哎别瞪我。”谢忱收了手机。


    “算了,好好跟你说。他给人的感觉,苦行僧似的,包袱挺重,好像成天肩上有多重的担。可能这就是优秀干部的素养吧,跟我等凡人不一样,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啊?中央空调,同情心泛滥,对谁都能散发友爱,我这么说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杨今予垂了垂眸。


    这时候老医生拿吊瓶过来了,杨今予轻车熟路把手背递出去扎针。


    等水挂上,老医生交代了一句就转身走了:“一共三瓶,这瓶空了叫我。”


    谢忱盯着杨今予看了一会儿,看他情绪不高,抬手在杨今予后脑勺抽了一下:“别跟我说,你在这玩患得患失呢?”


    全让谢忱看出来了,那多没面子,杨今予扁扁嘴,没答话。


    谢忱忽然站起来:“水先挂着,我出去抽根烟。”


    “哦。”


    谢忱眼底夹着意味不明的邪火,转身出了诊所门。


    闫肃的电话号,他一直有,就是没想过有一天会打过去,就他妈离谱。


    等待闫肃接通电话的间隙,他翻出根烟点上,吸了一口。


    等了一会儿,闫肃那边才接。


    “喂?”闫肃声音有些疑惑。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接到来自谢忱的电话。


    谢忱深吸一口气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粤语骂:“闫肃我顶雷个肺,冚家铲#/@!%×-#扑gai!!你就是个@!%×-#!”


    闫肃:“???”


    这没头没尾的,给闫肃整懵了。


    如果不是前缀指名道姓,闫肃都怀疑谢忱是不是喝多打错了。


    但谢忱没留给他任何表示疑问的时间,骂爽之后狠狠点了挂断。


    第93章  摘星辰


    “行了, 有事电话叫我,走了。”谢忱将杨今予送回家,站在门口说。


    挂完水杨今予感觉胃好多了, 只是病去如抽丝,还留有药劲在体内, 人有些昏沉。


    他问谢忱:“你还回天水围吗?”


    谢忱:“不回, 刚出来的时候就请假了。”


    那正好。


    杨今予抬手勾了勾:“来, 进来。”


    谢忱如临大敌:“干嘛?还得人伺候沐浴更衣啊,别找我。”


    杨今予没力气跟他扯淡,叹了口气:“忱哥, 7月20之前要拿出6首歌的完整编曲, 还要算上排练。你平时能腾出的时间本来就少, 好不容易请回假,进来聊聊?”


    谢忱难以置信,杨今予居然是这么个敬业人设吗?


    “不是, 生着病就别折腾了, 少不了这一天。”谢忱说,“再说你这队长当得有点双标了吧, 嫌我们一个个能腾出的时间少, 自己还抽空约会?”


    杨今予按着手背上挂水的针孔,上面还隐隐留着一圈青色:“这一天是没放假前就跟他约好的, 明天给曹知知过完生日我就闭关。”


    谢忱只好走进来, 弯腰拿拖鞋:“嘬嘬嘬,特意留出来一天还被放了风筝, 可怜。”


    杨今予:“嘴巴不需要, 可以捐了。”


    “那你们就会失去一个牛逼主唱。”谢忱笑笑,揽过杨今予的肩膀:“走吧, 可怜的大队长。”


    离专辑首演仅剩一个多月,掐头去尾除去排练,再除去几个人偶尔有点私事不能过来,真正留给杨今予的时间,可以说是迫在眉睫。


    他从放假那一刻起,就恨不得把自己关在隔音房里不眠不休,也得把6首歌弄下来。


    之前给曹知知听过的是小样,相当于搭好了概念骨架。而这个月他要做的,就是往6具骨架上添肉画皮,精确到每一根毛发。


    这是一个相当繁琐熬人的过程,杨今予估算过乐队每个人的真实水准——


    曹知知和忱哥,就好比两把好用的兵刃,负责冲锋陷阵。


    两个人演奏和台风都没有问题,即兴solo最拿手,但对一首歌诞生的幕后制作过程,没有很系统的了解。


    谢天像是乐队的万金油,负责缝合每一处缺口。


    打小就学古典乐,带给他的优势无疑是巨大的,乐理扎实,懂编曲,什么乐器都会一点。


    杨今予一直觉得小天儿身上有个最宝贵的品质,就是好奇心。谢天喜欢钻研各种冷门小乐器,时常会提出出人意料的想法。


    而杨今予对自己的定位,是乐队的大脑处理器,负责掌控他们的整体风格走向。


    编曲作曲以及歌词,都是一首歌风格成型的核心,所以他要完全把控在自己手中,不放心分摊出去给任何人插手。


    也可以说是他对音乐有强迫症一般的洁癖,他要做的专辑,他就要全权掌控。


    所以他在跟谢忱谈“添肉画皮”的时候,否了好几个谢忱多嘴提的馊意见。


    谢忱最后干脆抱臂不干了,看着他道:“既然你自己都这么有主意了,还叫我进来干嘛?往下写不就完了吗。”


    “我”杨今予踌躇了一下。


    不是很想承认,今天他真的不太想一个人待着。


    好像给自己定的今天是“约会日”,就一定得有两个人一起待满一整天,少一分一秒,都不算一天。


    他舔舔嘴唇,给自己找借口:“我让你提吉他部分的建议,你干涉小号干嘛?”


    谢忱烦了吧唧的翘起二郎腿,“我觉得这段他吹不好。”


    杨今予:“吹不好去练,这段是很重要的承接,不能改。”


    谢忱一哂:“当我没说。”


    十二点整的分针,悄然敲在杨今予按下的MIDI键上。他恰好落了个尾音,扭头看见谢忱百无聊赖的伸了个懒腰。


    “行了,你回去吧,浅水湾这首歌我再琢磨一会儿。”杨今予发话。


    谢忱像个刑满释放的囚徒,拢了一下头发站起来:“你这支使人的毛病跟谁学的,老子不伺候了。”


    送走谢忱,偌大的房子立即变得荒无人烟,冰冷起来。


    杨今予抬手调了一下空调温度,叫醒蓝牙音箱。


    也说不上来算是有心事,还是一片空,他甩门进了浴室,将一身人味儿冲刷了个干净。


    次日。


    曹知知的生日是在杨今予家的天台上过的,这是女孩人生以来第一次脱离妈妈的魔爪,自己做主办生日。


    离开了父母和学校的禁锢,小姑娘爱美的特质暴露无遗。她特意没扎学生气的马尾辫,而是用卷发棒将及腰长发折腾出了蛋卷波浪,海藻似的掖在耳后,微风一吹,蓬松柔软。


    小姑娘一身水红色的Lolita洋裙,戴上蛋糕店送的小皇冠。


    谢天一时间看呆了,以为眼前走出个童话世界里的公主,明艳灵动,处处透着可爱。


    曹知知仗着自己今天是老大,斗胆指挥忱哥把酒水搬去天台,又差杨今予和闫肃去厨房洗水果,让谢天去在天台挂夜灯。


    四个男生充当了一天公主的手下。


    厨房内,闫肃有条不紊,将哈密瓜切成大小一致的方块,没留意到杨今予正盯他看得入神。


    “平时在烟袋桥,她可不敢把她那裙子拿出来,买来两年了,我也第一次见她有机会穿出来,且高兴呢。”闫肃笑着说。


    半晌也没等来杨今予答话,闫肃扭头看人。


    杨今予这才回神,嘴角淡淡一撇:“有什么不敢的,喜欢就穿,不穿留着进博物馆吗。”


    闫肃落在杨今予身上的眼神柔和温软,好像不管从杨今予嘴里说什么浑话,他都能接受。


    “胡同里住的都是上年纪的人,对奇装异服的接受程度有限。”


    闫肃念到“奇装异服”的时候,好笑地看了眼杨今予今天的着装。


    杨今予今天在T恤外面罩了一层类似于雨伞材质的透明马甲,如果不是扣子是宝蓝色的一排,这外套几乎可以忽略为没有外套。


    从闫肃捉襟见肘的穿搭知识来分析,就是套了层塑料袋在身上。


    他虽然理解不来这种前卫,但不得不承认杨今予很会穿,总是很帅气。


    杨今予皱皱鼻子,转头就要走:“那你也是老年人吗,什么眼神。”


    嗯?


    闫肃眼疾手快拉住人,奇怪地注视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杨今予好像在生气,且形容疲惫,唇色比刚认识的时候更加泛白了。


    杨今予被这样的眼神盯的不自在。


    不自在有不自在的应对法,他明明兴致不高,却还是逼迫自己没正行的说起胡话:“闫sir,这么非礼地盯别人的嘴巴看,是在索吻吗?”


    闫肃顿时窘迫,忙看了眼厨房外:“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杨今予看着闫肃,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小脾气,真假参半的降罪道:“对,熬夜了又怎样。一想到昨天某人约会约到一半跑了,就睡不着啊。”


    闫肃表情立即变得愧疚。


    “我”


    杨今予打断他道歉:“范老师怎么样了?”


    闫肃只好答:“母子平安。”


    杨今予点头:“哦,那就好。”


    听这冷淡的语调,就是块木头也该反应过来了。


    闫肃抬手在杨今予头顶摸了摸:“对不起,我给你补回来吧?好不好?”


    “杨今予?”


    杨今予抿抿嘴唇,怀疑自己中了闫肃的毒。


    闫肃称呼别人,都是用去掉姓氏的礼貌叫法,单对他像是不好意思故意亲近似的,总连名带姓叫满三个字。


    这在他耳朵里偏偏起到了欲盖弥彰的效果,怎么听怎么缱绻。


    这么一句话,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哄好了。


    但杨队长心里有数的很,狠心拒绝了:“不去,乐队演出之前,一秒时间都没有。”


    “那”闫肃想了想,语气难为情地讨好:“那演出那天,我会在台下,听你写给我的歌。等你下台我们就去,好吗。”


    “谁给你写歌,少自作多情。专辑要凑够6首,那首就是凑数。”


    闫肃转身继续把水果装盘,眼睛里一直噙着笑,好脾气道:“好,明白。”


    一切准备就绪后,曹公主在天台上叉起腰,看着自己打下的江山。全校最有讨论度的几个男生今天都甘愿做她的配角,高光时刻不过如此。


    快乐使人忘乎所以,小姑娘搓手等待着,就等着听生日歌了。


    以至于偶尔眼皮不受控制的跳动,在喜悦面前,都不曾被察觉。


    往后的年月里她的生日总如平常日一般擦肩而过,没有哪一次再像17岁一样,大家一起吹蜡烛时的每个细节,都令人心旷神怡。


    17岁,他们抬头可见皓月当空,伸手就可试摘星辰。


    谢忱不情不愿和闫肃同了框,谢天一直在用哨笛吹生日歌,杨今予好奇地盯着草莓蛋糕上慢慢燃尽的仙女棒。而曹知知许的愿望,是不掺杂质的天真美好——大家永远在一起,摇滚不死,离谱不散。


    “我能吃一点吗?”杨今予趁他们给曹知知掏礼物,小声问闫肃。


    闫肃做出极大的让步:“一口。”


    酒过三巡,谢天给了杨今予一个眼神,起哄鼓掌:“现在,请队长发言~”


    杨今予抬了抬手里的酒瓶:“公布一下,离谱乐队live首演定在了7月30日晚8点,大家好好表现。”


    谢天和曹知知一同吁声鄙视:“就这就这?不说两句感言吗!”


    杨今予喝的微醺,也不拘着自己,笑了笑:“我回蒲城的愿望,就是组建起一支很好的乐队,做自己风格的专辑。现在快要实现了,谢谢你们。”


    杨今予说的是发自肺腑的话。他真诚感谢,这群人愿意追随他。


    谢天哈哈一笑,站起来:“我也谢谢,一个绝对音感能带着我这个菜鸟玩。”


    曹知知:“加一。”


    曹知知跟谢天八成是排练好的,一起看向谢忱,逼他也讲两句。


    谢忱做了个简简单单放酒杯的动作,剑眉微微挑起,一双狼目有超脱年龄的深沉锋利,让人不由自主就懂了为什么他会是忱哥。


    谢忱说:“我闲得蛋疼跟你们玩。”


    随后,谢忱突然掌心按了一下桌面,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还有件事。”


    他看向圆桌对面的闫肃和杨今予:“有些事儿,跟乐队随便怎么说都行,出了这个门,在别处乱说,学校里收敛点,蒲城没你们想的那么乌托邦。”


    掀起眼皮扫了大家一眼,最后视线定格在闫肃脸上:“他在艺校呆习惯了,觉得无所谓,但你总知道的吧。”


    闫肃接受了这个对视。


    闫肃在谢忱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忽视的波涛,他便从容不迫的回应。


    “嗯,我知道。”


    一时间天台上安静了几秒钟。


    暗流涌动间,只有谢天一个不知情人士突然恍然大悟,好像猜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瞳孔微张,目瞪口呆看了看曹知知。曹知知干咳一声,眼神里表达出“没错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但不敢说”的意思。


    随着谢天同学一声“卧槽”,打破了宁静,他挠了挠脑门,又四下看看,怪叫道:“什么啊,啊?什么啊!你俩啊?卧槽!!!什么时候的事啊卧槽!!!合着就我一人才知道???”


    谢忱兜头给了谢天一巴掌:“再叫大点声,拿喇叭上街。”


    谢天捂着脑袋求救:“行行行了哥,给个面子。”


    谢忱说的没有错,蒲城不是个什么接受度高的城市。


    这里土生土长的老百姓,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听过两个男生还可以谈恋爱这种事,简直天方夜谭、荒谬至极。


    他话里的弦外之音,闫肃不傻,当然听出来了。就是在点他脊梁骨。


    全蒲城论守旧,闫家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


    谢忱言闭,又恢复往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无所谓地抓起酒杯:“说到做到就行。”


    “不用你提醒,我不会让他有事。”闫肃说。


    谢天和曹知知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会被他哥和闫肃搞得剑拔弩张,小天儿忙站起来圆场:“来来来哥,走一个,祝离谱乐队开张大吉!脱单的人自觉点改天请吃饭。”


    曹知知也喊:“离谱乐队live首秀马到成功!吃饭吃饭。”


    气氛最好的时候,杨今予给谢天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小天儿对曹知知有意思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了,1班但凡有鼻子的,都能嗅出来。


    杨今予作为队长,用他那天生“缺情感短人格”的破情商分析了一下,虽然曹知知这丫头给自己的定位是“损友”,成天跟小天儿从教室打到操场,一天不互呛几句浑身难受。但要是看见小天儿跟别的女生走得近点,她都没发现自己身上一股子酸味。


    比如前段时间谢天收2班传过来的粉色小纸条,曹知知同学嘴上“哟哟哟”起哄,扭头就跟谢天画了隐形三八线,不乐意说话了。


    情窦未开的人,总是被下意识的情绪出卖个七八分,谁都一个样。


    杨今予思及此,无意识地发笑,用过来人的眼光盲目分析,觉得这明显就是互相有意思。


    某一日,他还私下跟闫肃说过:“这事儿能成。”


    闫肃半严肃半玩笑:“她要敢早恋,我就记她名扣10分。”


    杨今予觉得男朋友实在太双标,故意凑到大班长眼前,不安分地挑衅耍赖:“那你记我名没?”


    大班长看着送到眼前的一道风月,刚想伸手碰触,杨今予就有预谋的往后躲。


    给看不给吃,好不卑鄙。


    “我应该把你名字写脑门上,让什么李明州看看。”


    杨今予:“他叫李洲明。”


    闫肃:“哦,然后呢?”


    啧,闫肃学坏了,会举一反三倒打一耙了


    气氛刚刚好,但事情好像有点不随人愿。


    当谢天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站起身清清嗓子,桌子上放着的两个手机突然一起叫唤起来。


    谢天一愣,只好顺道改了口:“谁俩手机,这么有默契。”


    “诶我跟闫肃的?”


    曹知知和闫肃相视,各自认领了电话。


    往常家里只要是找他们两个,只打给他们其中一个就成,这回两个电话却同时来了杨今予的直觉突然很不好,平白生出一丝奇异的紧张。


    果不其然,他看见两人接通电话后,同时神色一变。


    这夜月牙低垂,虫鸟忽鸣。


    烟袋桥格外吵闹。


    一辆消防车停在狭窄的胡同口,往日睡得早的大爷大妈纷纷拿着蒲扇出来看动静,将三号胡同口围得水泄不通。


    第94章  她的琴


    “谁家啊, 这火可真不小唉!”有大娘小声讨论着。


    “天干物燥啊,每年这会儿都得注意,你看看, 不注意就得出事儿。”


    乐队一行人挂了电话后,便马不停蹄往烟袋桥赶, 连谢忱也跟来了。


    他们穿过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 从烟袋桥上张望, 交错的胡同口,人头攒动。隐隐能见着一丝微弱的火光,正泛着星星点点的灰烬向上飘, 像极了元宵节里闷了捻的满天星。


    再往里去, 受惊的犬吠声连绵不绝, 叫得像哭,人听了头皮发麻。


    几个少年都被眼前的光景打懵了。


    “让一让!让让!那是我家!”人群里钻出一个穿红色洋裙的姑娘,突然嚎了一嗓子。


    她挤开路口水泄不通的大爷大妈, 声音急的带着哭腔, 一嗓子喊出条道来。


    几个人挤进去,曹知知提着厚重的裙边冲进了胡同里, 披在腰后的长发被甩得左摇右颤。


    谢天怕她摔着, 紧跟其后。


    胡同里的街坊有几位面熟的,正一盆一盆端着水往里送。


    “爸!妈!”曹知知腿不听使唤, 边跑边喊。


    闫肃脚程快, 三步并两步的往里奔,跟曹知知一起呼唤:“曹姨, 曹叔!”


    杨今予的视线扫过一个又一个, 平时见过的没见过的,企图能在里面找到曹妈和曹爸的身影。


    事发突然, 在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夏夜,谁能想到会平白无故着火呢?


    烟袋桥是老胡同了,阡陌交错,树多花多,家家户户门前都堆得鸡零狗碎。消防车开不进来,但凡有点火星子,很不好处理。


    此时消防员只能拖着管子,只身往里去。


    胡同尽头处,黑烟翻涌,有木屑烧焦的味道。


    曹知知仰头,看到自己家的屋脊熏黑了一片,火舌从窗户里往外喷。


    而一路走来,都没有看到爸妈,她眼珠上挂了一层汹涌的水雾。


    曹知知随便拉住一个小孩,急道:“里面的人呢?人出来没?”


    “不知道啊,我不是你们胡同的,听见动静来看看。”


    谢天毛了:“这么危险还凑什么热闹都蹭,快找你家大人去!”


    谢天情急之下紧紧拉起曹知知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叔叔阿姨一定没事,消防员来了,相信他们。”


    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快速在心里分析了一下烟袋桥的地势,只祈求现在千万别刮风。


    这时,闫肃朝一片浓烟里高声喊了声:“爸!世伯!”


    只见从曹知知家堂屋里蹿出几道人影,是闫爸和闫肃那几位世伯,老头子们挽着袖子落了一身灰,背上还背着人。


    正是曹妈和曹爸!


    那几个伯伯在火光里身手矫健,躲过往下掉落的碎木块,步伐丝毫不逊色年轻的消防员。


    曹知知寻声看过去,无异于看到一道曙光,眼睛蓦然亮了:“爸妈!”


    闫爸指挥后面站着的陈小雨和小刀:“拿水。”


    小孩儿们立马拿了水和湿毛巾过去。


    曹爸的腿不知道是被什么砸了,裤管子上全是被灰烬染黑的血污,曹知知尖叫一声:“爸,你腿怎么了!”


    曹爸昏迷不醒。


    一声喊叫招来了消防员,打头阵的消防员见状,立即对着对讲机喊道:“担架!有人受伤!”


    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瞪大了茫然的双眼,眼睁睁看着老爸被担架抬走,想追上去,腿先软了。


    谢天忙扶住曹知知:“我去跟着,你看看曹阿姨。”


    谢天穿过人群跟上救护,边掏出手机给他爸打了个紧急电话,请他爸联系自家入股的医院,要最急的急诊室。


    不幸中的万幸,曹妈人没事,只是呛了烟,喝了几口水后,终于缓过神来。


    她意识到老公被抬走,撑着墙要站起来:“她爸她爸呢?”


    闫肃蹲下来给曹妈擦脸:“阿姨别急,叔叔的腿受伤,救护车已经来了。”


    曹妈连连咳嗽,拍着大腿泪不成声:“她爸呜呜呜,房梁掉下来,他给我挡了一下”


    杨今予也蹲过去,给曹妈顺气。


    曹妈头发凌乱,目光怔怔跟随跑进跑出的消防员。


    略带苍态的瞳孔里,映着橙红的火信子,那是杨今予从未见过的灰败。


    “没了,全烧没了。”


    曹妈最后抽泣的没了力气,又看向发愣的曹知知。


    杨今予见曹阿姨脊梁里徒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韧劲,那大概叫做母爱:“还好咱闺女今天不在家,咱闺女今天不在家”


    曹知知哇地一声抱住了妈妈。


    曹妈灰头土脸,拍拍曹知知,想从地上爬起来,要谢闫爸。


    闫爸和几位世伯一把将人扶住,忙说:“人命关天,分内之事。”


    这时曹知知突然浑身一僵,不哭了。


    “怎么了?”杨今予疑惑看她。


    曹知知倏然站起来,就要作势往家里冲,杨今予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干什么。”


    曹知知急的破了音:“我琴在里面!琴!在客厅沙发上!”


    杨今予一愣。


    电光火石间,少年拔腿向火场里冲去:“站着别动,我去。”


    “哎哎!干嘛的?”外围的消防员看见一只人影窜了进去,跟阵风似的,拦都没来得及:“谁家的小孩儿!谁家的?干嘛去!”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连曹知知都吓懵了。


    闫肃也就低头给曹妈递水的功夫,再一抬头,杨今予已经没影了。


    曹知知僵在了原地,哆哆嗦嗦扯闫肃:“哥,哥,杨今予进去了”


    闫肃的脸色唰得一下惨白,浑身像被浇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


    消防员还在喊队友:“刚进去一小孩!快救人!”


    霎时间,浸泡在火光里的一切都乱作一团,但仿佛所有嘈杂的声音都从闫肃耳朵里消失了,只剩下轰隆隆的啸叫。


    他猛得扒开曹知知。


    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还没从杨今予身上拉回来时,又一道飞快的人影,头也不回冲进火海。


    “师哥!”小刀瞠目结舌嚎了一嗓子。


    话音还没落,曹知知眼尖,朝另一个方向喊道:“忱哥!不要!”


    闫肃和谢忱再快,闫爸和世伯们比他们还快。


    几乎没人看清闫父是怎么过去的,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刚迈进警戒线,便被几个老头子拦腰拽了回来,死死地按住了。


    闫父怒了:“你去添什么乱?”


    “杨今予!杨今予进去了!爸!”闫肃焦急不已。


    他大脑一片空白,已经顾不得避讳什么,一声一声喊杨今予的名字,使出全身力气在想要挣脱。


    “爸!伯伯们,松开我!我说松开!”少年怒目直视父亲,眼眶被火光映出骇人的红。


    闫肃从小到大没跟长辈们高声过,如此命令式的语气更是头一次,不仅是闫爸,这让胡同里围观的街坊邻居都吃了一惊。


    这边谢忱也反抗:“你们要拦你们家人就拦,我不认识你们,松开我。”


    “孩子,不要进去送死,交给大人处理。”不认识的老头教训谢忱。


    谢忱要急疯了:“我死不死用不着你们管,放开我!”


    陈世伯反扣闫肃的臂膀,把人锁得死死的:“小肃,讲义气是好事,但不是这么讲的。”


    闫肃:“他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一股气劲,闫肃硬生生将陈世伯的束缚挣开。面对父亲逐渐发青的面色,情急之下,闫肃一口咬在父亲的手腕上,逼迫父亲松手。


    闫父错愕不已,被推了个踉跄,随后便见自己的儿子义无反顾转了身。


    下一秒,曹知知家陈年的旧木门扑棱一声,终于不堪重负,从门框上砸了下来。


    随之一起滚落出来的,还有一具单薄的身体杨今予浑身都被刮蹭得凌乱不堪,怀里抱着烧焦成炭块的东西。


    已经看不出那是一把琴。


    “杨今予!”闫肃扑过去想把人接住,谢忱同时也闯了进去。


    杨今予原地滚了两圈。


    闫肃忙把人抱住,一触手,掌心像是抓了一团火,杨今予怀里的东西烫得吓人。


    “快扔了!”


    闫肃把那把琴从杨今予怀里拔了出来,抓过杨今予的手一看,双手被烫的全是肿泡,就这还不撒手。


    他急忙晃晃杨今予:“听话,已经坏了,不能要了。”


    杨今予恍恍惚惚睁开眼皮,曹知知他们迅速围了一圈上去。


    低头一看,那哪还是一把贝斯啊?黑不溜秋,跟烧火棍无异。


    到底是没救出来。


    杨今予剧烈咳嗽,无意识地瘫进闫肃的臂弯。


    闫肃在他背上顺着气,又接过谢忱递来的水,喂给杨今予。


    谢忱检查了一下,杨今予身上好险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被烫伤。胸前的衣服被火燎出一处破口,脖子里被刮出几道红印子。


    谢忱发火:“杨今予你傻逼吗?”


    闫肃一个眼神瞪过去:“你骂他干什么。”


    谢忱气结,抓了抓头发,“操,俩傻逼。”


    傻逼不傻逼的吧,刚刚自己也想都没想就冲了,谢忱在心里把自己也划到了傻逼那一类。


    谢忱咬牙切齿,和闫肃一左一右,把杨今予从地上架起来。


    站稳后还是没忍住发作了,对闫肃斥责:“他能这么不长脑子,我骂你不亏。”


    杨今予依旧陷在怅然若失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回神。


    只见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什么?”闫肃凑近了听。


    “琴,没了。”


    杨今予声音低落尘埃。


    闫肃没敢说话。


    他不懂一个乐手与乐器之间的羁绊,在常人看来,一把琴没了就再买,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善于换位思考。


    易地而处,如果是他从小打磨的那把枪毁了,那他心里也不好受,换再多新的感情也不一样。


    于是选择沉默,没说什么“没了就再买”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


    倒是曹知知红着鼻子眼睛蹭过来,抽泣道:“没了就没了,同桌你吓死我了呜呜呜。”


    杨今予抬手,在她脑袋上胡乱抓了一把。


    随后垂下眼帘,有气无力道:“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仍记得曹知知第一次背着自己的琴到自己家时,脸上神采奕奕,好好介绍了一番。


    “我这把宝贝可是Fender 日产JB62—DMC定制款,跟秋山澪一个型号!”


    “秋什么山?”杨今予不明所以。


    “秋,山,澪。”曹知知一字一句。


    她将贝斯如剑匣般立在身前,摆出闪亮登场的手势:“当当当当~秋山澪是一个动漫里的贝斯手,动漫你总看的吧。”


    “小孩才看。”杨今予嗤之以鼻,随口问:“什么动漫。”


    “讲乐队成长的,特别治愈,叫《轻音少女》,你有空可以”


    “没空。”杨今予直接打断了她。


    但后来,他给自己找借口要了解每一个队友的心态,还是鬼使神差的去看了。


    随着故事里的贝斯少女一步步成长,他或多或少摸索出,曹知知跟这把琴的感情有多深。


    人总是对“第一次”三个字情有独钟。


    第一把琴,第一架鼓,第一个恋爱。


    它们都是长了眼睛的,见证最懵懂的成长,最稚嫩的摸索,最纯白的热忱。


    有时候杨今予会悲观的想到,世界上任何人都会离自己而去,但他的乐器不会。


    就算他死了,他的鼓也永远忠诚。


    换做曹知知,换做乐队任何一个人,也是一样。


    “嘶。”杨今予猝不及防吃痛。


    刚刚不动还好,一动,脚腕传来一阵锥心的疼,迈不了步了。


    “怎么了?”闫肃停下。


    “脚”


    闫肃急忙蹲下查看。


    杨今予脚上还戴着那串属于两个人秘密的铃铛,此时踝骨红肿一片,将绳圈撑得严丝合缝。


    闫肃轻轻按过去,杨今予倒吸一口凉气。


    “动一下试试,能动吗?”闫肃问。


    杨今予尝试转动脚腕,随之而来就是钻心的疼。他摇头:“动不了。”


    “骨折了。”闫肃换到杨今予身前蹲下,说:“上来。”


    众目睽睽下,攒动的人头中,杨今予清晰地看到闫肃的爸爸和几个伯伯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很别扭。


    他尽量让自己扯出一点笑:“不用,其实也不是很疼”


    闫肃眼底有浓浓的心疼,他抬眸,看到谢忱给了他一个隐晦的眼神,提醒他注意点。


    胡同里老老少少都看着呢,闫肃只好硬着头皮迎接父亲的视线。


    父亲一脸阴霾,不怒自威。


    刚大逆不道咬了人,闫肃根本不敢与这样的父亲对视,余光瞥到父亲一直交握的手腕,心里的忐忑与愧疚交错在一起。


    可杨今予受伤了,不能耽误。


    闫肃还是选择迎难而上,叫了一声:“爸,他骨折了,你给看一下吧。”


    闫父生儿子的气,但不至于迁怒到别人孩子身上,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回院:“过来吧。”


    第95章  心间雾


    武馆里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 对付骨折闫父得心应手。


    他让杨今予坐在廊下的藤椅,自己面对面坐着,把杨今予骨折的地方抬起来, 动作娴熟地垫在自己膝盖,又吩咐小刀把药箱拿来。


    杨今予抿紧唇, 一边忍受着脚腕传来的剧痛, 一边又看看谢忱和闫肃。


    自己的脚正在被一个长辈, 还是闫肃的爸爸抓在手里,怎样都觉得尴尬。


    且不说他与闫肃这层不与外人知的关系,单论这个别扭的姿势, 和他脚腕上明晃晃的情侣脚链儿, 就已经足够让人想找个地缝钻起来了。


    何况闫爸还总是有着严苛的表情。


    常年练武的人, 眉宇里的精气神非常独特的,大概是传说中的煞气。


    闫肃的爸爸颇有压迫感的视线看过来,杨今予想躲。


    “怎么弄的?”他问。


    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问诊, 却让人听出了“你有权保持沉默, 但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的架势。


    “不知道,跑出来的时候没觉得疼。”杨今予只好实话实说。


    闫父鼻息叹气, 习惯性是长辈对小孩儿的语气:“冲动。”


    “是, 我冲动了,给您添麻烦了叔叔。”


    闫肃在一旁看着, 杨今予又乖又怂的模样很新鲜。但此刻实在新鲜不起来, 只觉得五味杂陈。


    父亲的手腕上还留有方才自己放肆咬出来的痕迹,这会儿又拜托父亲给自己的男朋友治伤, 双重的罪恶感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闫父的视线果然落到了碍眼的地方, 蹙眉道:“待会儿上板子,这个碍事, 要摘了。”


    “哦,好。”杨今予探腰去摘脚链。


    可他一只腿翘着,尴尬地发现自己根本就够不到,下意识就侧头找人。


    闫肃心领神会蹲了下去,说:“我来吧。”


    三两下将繁琐的环扣解开,杨今予伸手去接,张开的掌心全是烫伤的痕迹。


    闫肃漆黑的瞳孔里闪过明晃晃的心疼。


    两人在这样的气压下都做贼心虚,不敢视线交融太久,只匆匆一瞥,便纷纷偏过眸头。


    小刀很快把药箱和木条准备得一应俱全,吭哧吭哧拎了过来,期间闫父便没有其他言语,专心手上的活儿。


    杨今予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眼观鼻鼻观心咬着牙。


    平时多金贵一个人啊,洗个碗闫肃都舍不得让杨今予沾手,此刻他每皱一下眉,闫肃都觉得心口被捏紧了。


    他很想抓抓杨今予,给他点支撑。


    可他只能当一个旁观者,除了假装收敛情绪,什么都做不了。


    但谢忱能。


    谢忱索性蹲下,让杨今予搭他肩膀,一只手轻轻揉捏杨今予的后脖颈,分散他的注意力。


    闫肃睨着谢忱的动作,拳头在背后握紧了。


    闫父将两块木板固定在内外的踝骨两处,绷带缠了好几圈,拉得紧紧的,杨今予疼出了声。


    “这个什么时候能拆?”杨今予忍着锥心的痛觉问。


    “伤筋动骨一百天。”闫父说。


    “啊?”


    杨今予面露难色,与谢忱对视了一眼。


    谢忱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得亏是左脚,鑔可以调。”


    是,万幸,不是右脚,不然连底鼓都踩不成。七月末就要演出,排练是一天都不能耽搁的


    他们说的术语,闫肃一句也听不懂,便更沉默了。


    闫父又给杨今予的掌心上了烫伤膏,仔细缠上纱布。两只手包成了粽子,乍一看,有点滑稽。


    等弄完,小刀收拾药箱,闫肃搀扶杨今予起来,想说“我送你回去”,刚张了张嘴,便听见头顶一道威严的声音。


    “小肃,你过来。”


    父亲已经站到了祠堂门口。


    闫肃深深看了杨今予一眼,把话咽回了肚子。


    杨今予嘴角微微动:“那我先去看看曹知知。”


    闫父交代:“回去后静养,今日不要碰水。”


    杨今予点点头:“谢谢叔叔。”


    胡同里凑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去了,只剩三三两两跟曹家关系好的街坊,还围在曹妈身旁安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最终被扑灭,浓烟散去后,露出里面一个“家”的框架。


    黑洞洞空荡荡,残垣断壁。


    一场洗劫,除了还能看出框架的房子,什么物件都不剩了。


    曹知知怔怔望着,往日琳琅满目的院子一夕之间变得空旷,空气里灰烬的味道让她感到巨大的茫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以后呢?


    爸怎么样了?


    今晚住哪呢?


    要重修起来的话要不少钱吧?


    刹那间有太多该她考虑的、不该她考虑的问题,全都汪洋一般涌进了空白的大脑,汹涌四溢。


    一颗未经世事的心脏,被一地鸡毛包裹住,几欲置身迷雾。


    隔壁的大婶在跟曹妈商量:“今晚就让小蝉跟我挤挤睡,你看现在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清,等明儿个天亮了再说。”


    这时小刀从闫家院子里跑出来,传话道:“姨,叔,我跟师父还有世伯们天一亮就得去嵩山了,能腾出好几间房,一走就是俩月,到时候你们就来我们这儿住!知知姐住我那屋,叔叔从医院接回来就住我师哥那屋,那间最大。”


    曹妈颓然的神色至此才有了点反应,她看了曹知知一眼,疲惫的说:“我去医院找你爸。”


    曹妈扶着墙根起来。


    就着月光看,她头发上被落灰覆了一层浆白色,看久了仿佛是长出的白发,一瞬间让人显得苍老了许多。


    曹知知扶着妈妈,听见一生好强的老妈贴着她耳朵沉声道:“就按王婶说的,你今晚先跟她凑合,我看看你爸情况。现在手机也没了,明一早你去银行补办银行卡,还不知道医院要多少,你全取出来。”


    曹知知懵了一会儿。


    但姑娘也不傻,听话听音,她鼻子一酸,拿出了十二分的懂事:“妈,你去吧,明早上我过去。”


    杨今予单脚站立,挂在谢忱肩上,谢忱不得不微微弯着腰。


    他们看着洋裙小姑娘从手腕上拉下一串皮筋,利利索索,把散落在背后的长发扎成了马尾。


    一时间谁都无话了。


    连月色都黯淡了下去,一到凌晨,路灯也无情地拉了闸。天彻底变成浓稠一片,除了虫鸣,再无其他声音。


    这生日过的,让人苦笑的力气都没有。


    姑娘的17岁,就这样汹涌而至。


    第96章  逆反心


    闫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烟袋桥今夜注定谁都不能安生。


    “跪下。”


    一声怒火中烧的呵斥,打破了良久的静默。


    闫肃肩膀不自觉抖了一下,摸不清父亲是为哪件事生气, 因为他今天犯的错太多了。


    于是乖乖听话,跪在了祠堂里的蒲团上, 双手掌心朝上举起。


    他请罚道:“爸, 我知道错了。”


    “错哪了?”


    “我不该冲动用事, 不该顶撞世伯,还对您不敬。”闫肃一一陈述。


    他说完,父亲却没动, 依然冷眼俯视他。


    胸口鼓动的起伏频率, 能看出父亲已经在生气的最边缘。


    闫肃有点疑惑, 父亲虽然不悦,但气到这种程度,似乎有点过了。


    视线灼灼, 落在少年头顶。


    半晌, 森然的语气才随之落下来,父亲问:“你脚上戴的什么?”


    什闫肃心头一震。


    糟了。


    闫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感到头皮发麻, 脸上的气色褪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止不住心虚,偏过头去, 视线在脚腕处瞟了一眼。


    但见长裤严丝合缝盖在鞋面, 并没有露出脚踝,这让人尚存了一丝侥幸心理, 闫肃含糊道:“没什么。”


    闫父转身取来戒尺, 握在手里。


    “没什么?”


    意料之中一声脆响,戒尺重重打在闫肃手心!


    闫父手劲极大, 丝毫没有留力。


    闫肃吃痛咬着牙,俊雅的五官皱成一团:“没什么,一个普通坠子。”


    闫父又是一记重罚落下来,抬手指着蒲团前的挂像:“对着祖师爷,说实话。”


    闫肃头埋得更低了。


    心里打定主意,死也不能说。


    他踏入祠堂前,想过父亲会罚他今日莽撞,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直接揭开了他最无法解释的秘密。


    打得人猝手不及,太突然了。


    少年脑子一片空白。


    他脑海中闪回过无数片段,快速推测出,八成是在冲火场的时候,与世伯们拉扯间被父亲看到的?


    可这也不能代表什么吧。只要他咬死不承认,那就只是一个普通装饰。


    闫肃梗着脖子,暗自决意。


    父亲看着他,审视着。


    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多都不太会藏心事,但自家儿子从小就比寻常小孩多一分沉静。


    火场外,儿子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手忙脚乱,看向那个打鼓小孩时的眼神非比寻常,便让他心生疑惑。除了一起长大的小婵丫头,从没见儿子跟哪个同学,有过这般交情。


    讲义气并不是坏事,他年轻时也有过一群过命的交情,本来当爹的甚至感到欣慰,看到儿子身上拥有对待朋友应有的赤诚。


    直到他看到,那孩子脚腕上的东西。


    闫父提醒道:“他脚上戴的,跟你戴的一样。”


    闫肃平生头一次撒谎:“只是一个饰品,大家都有,没什么”


    “闫肃!”父亲抬起戒尺。


    他十成十的力气打在了儿子肩背上,闫肃咬了咬牙,感觉肩上麻了一半。


    父亲勃然大怒,声音悬在头顶,说出的话犹如利刃,尖锐的戳破少年强装出的空壳:“有错就认,谁教你的撒谎!”


    “当我老眼昏花还是没见过物件?那东西是一对儿,玉坠上雕的喜鹊纹,结绳缠的是同心扣!为什么不敢承认?”


    闫肃当即愣住。


    杨今予可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串脚链的设计,还有这层意思。


    不过说来也寸,这一代的小孩,已经不太研究这些古纹样的寓意了,不了解也正常。


    闫肃想到母亲是研究古画的,父亲爱屋及乌,自然懂的不少。


    他硬着头皮抬头,从父亲不可理喻的眼神里,看到一片灰色的堡垒,瞬息间塌落成一盘散沙,摇摇欲坠。


    少年如坠冰窖,手脚都没了温度:“爸,我”


    良久,父亲长叹一口气。


    “小肃,好好解释一下,撒谎是不对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父亲突然放缓了语气,闫肃居然从里面听出了几分颤抖。


    父亲在害怕他会给出的结果。


    但闫肃辩无可辩,窗户纸已经捅到了这份上,没必要再编一个谎来圆谎。


    归根结底,全是他的错。


    他放弃了挣扎,半垂下眼帘,嗓音消沉灰败:“您打我吧。”


    “我要听一个解释!”闫父固执道。


    闫肃闭了闭眼,跪姿端正:“我没有解释,事情就是这样没错,我对杨今予有爱慕之情,和您对母亲是一样的。”


    “荒谬!”闫父攥着戒尺的指节隐隐发白,几乎要把那木杖捏碎。


    习武一辈子的硬朗老人,下盘差点要站不稳。


    闫父狠狠将戒尺摔在闫肃腿边,一脚踹在闫肃身上:“荒谬至极!”


    闫肃没有任何防备,连人带蒲团一起被掀翻在地。他又撑着爬起来,把蒲团摆正跪好。


    他低着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悠长的气。


    说来也奇怪,在没有捅破窗户纸之前,他战战兢兢守护着心里的一方秘密,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看穿。


    但被这么当头一棒挑明了,他感觉反倒惧意不在,横竖都是挨打而已。


    说出来就说出来了,好像总要有这么一回的。


    一时间,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闫肃撑起,令他无比坚定,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叛逆。


    他想那股力量,是从杨今予身上学到的孤勇。


    闫肃抬眸,不卑不亢看父亲:“我喜欢杨今予,一个男生。您打我吧,怎么罚我都认。”


    闫父瞳孔微张,仿佛听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眉宇挤出了沟壑。


    随后又是一脚,将闫肃掀翻。


    这一脚似乎用尽了几十年的功力,闫肃感觉像被巨石砸在身上,他险些没喘上气。


    闫肃艰难地爬起来,继续跪好。


    闫父简直说不出话,重重喘着粗气,不敢相信他一手教养大的好儿子,给他上演了这么一出大逆不道的戏码。


    闫肃耿着脖子,试图讲理:“您要是不解气,怎么打我都受得住,也是我该受的,从小您就教育我,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他捂着胳膊与父亲对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我应该有选择喜好的权利。”


    父亲苍老的眼珠直勾勾俯视着闫肃。


    那一瞬间他觉得儿子非常陌生,灼灼的眼睛里烧着火苗,里面呼之欲出一条峭直不屈的少年人的灵魂。


    是他老了,还是儿子长大了?


    闫父脚步微颤,往后退了两步,伸手伏在身后的太师椅把手上。


    “爸”


    “别叫我。”闫父抬手按住眉心,只觉得头疼欲裂。


    “这件事我有愧于您,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要您不干涉我的选择。”闫肃微微俯身,对父亲摆出诚恳道歉的姿态。


    闫父低沉道:“不可能,闫肃,你现在就断了你的念想。”


    “我做不到。”闫肃回。


    “做不到也得做!你是闫家的独苗!”父亲气急攻心,高声质问道:“当着祖师爷的面,你要江家枪断在你这儿,是吗?”


    闫父两鬓的灰发散落下来,看起来像瞬间苍老了十年,明明是在发怒,却显得可怜。


    “不是的,还有小刀,我也可以收徒弟,我可以”闫肃忙解释,可他越说越没底气。毕竟就在先前不久,他还跟父亲立誓考警校,大有不想接手武馆的意思。


    江家枪,真的会断在他这儿。


    “你可以干什么?我听听你还想干什么,一并说了吧。”闫父支撑到现在,气急反笑,精气神终于被抽离出体内,颤颤巍巍跌进太师椅。


    “对不起。”闫肃脖子塌陷下去。


    除了对不起,他没有任何解法了。


    祠堂内的长明烛闪烁着微弱的光,奄奄一息晃动着,发出窸窣燃烧的声音。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闫肃余光里,父亲的脚步动了一下,从太师椅里站起身。


    随后冷冰冰的语气落在他头顶,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去嵩山。尹葵打完比赛回来了,你去跟着陪练,好好纠正一下你的作风。”


    “我能不去!”


    闫肃神情被埋进光线的斑驳里,只有背后微微用力握拳的手指,还在做着无意义的反抗。


    “头抬起来!你现在是怎么回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功课没见长进,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学了一身“好本事”。”


    闫肃猛得抬头,声线微颤:“您说谁不三不四?”


    父亲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睨着他:“闫肃,先前家里从来没干涉过你在学校交什么人,你也让人省心,但今年你都做了什么?”


    “”


    “那我替你说?”闫父冷哼,“逞凶斗狠,抽烟喝酒,夜不归宿,不敬师长,居然还搞”


    同性恋三个字,闫父始终无法说出口,觉得有辱门风。


    闫肃挣扎了一下:“我没抽烟”


    是,除了抽烟,别的父亲也没说错。尤其今天他还冲撞几位世伯,对父亲大打出手。


    至于烟,大概是跟杨今予腻歪的时候,衣服上沾了些味道的,父亲能闻出来也无可厚非。


    “对不起。”闫肃无言以对。


    “收拾东西,明天去把票买了,去尹家好好学一学,你该交的是尹葵那样的朋友。”闫父强调。


    闫肃握了握拳,依旧是梗着脖子:“不行。”


    余光里,闫父朝他迈了一步。


    虽然没抬头,但已经能想到父亲重新恢复威慑的表情。


    “我不能走。”闫肃心一横,坚持讲道理:“爸,您今天也看见了,杨今予手脚都受了伤,我不可能不管。”


    “不知羞耻!”


    “这不是不知羞耻,而是责任,我的朋友们,也不是您想的那样。爸,我不走,不能扔下杨今予一个人,也不想给尹葵当陪练。”


    这是乖顺长大的少年,第一次表达自己的诉求,一口气说了无数个“不”字。


    往常他想都不敢想,会有这么与父亲说话的一天,闫肃瞳孔里闪着坚定的光。


    今天就是被打死在祠堂,他也绝对不可能离开蒲城,扔下杨今予不管。


    他不知道方才寂静的一长段时间里,父亲究竟想了什么,才做出让他去尹家跟尹家的独生女做陪练这种决定。


    以往父亲并不会这样,特意撮合小辈什么的,但眼下父亲的用意不言而喻,甚至是病急乱投医。


    就这样僵持着,祠堂又陷入了寂静。


    剑拔弩张的空气里,闫肃发现眼前的父亲跟儿时记忆里真的不太一样了,同样威慑严苛的目光里,竟然显得老态龙钟,含带一丝陌生的悲戚。


    但这次,他没有因此心软退让。


    从他借醉主动亲吻了杨今予那一刻,他就已经踏上了不会回头的路,即使是错,也愿意一错到底。


    一念既出,万山无阻。


    良久的沉默后,闫父被儿子所谓的“责任”二字扣了个大帽子,在这场天人交战中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他给闫肃下了最后的通知。


    “该送去医院的去医院,该断的断,和那孩子把话说明白,不要再耽误人家。两周后嵩山大会见不到你人,我亲自去跟他说。”


    第97章  藏快递


    空调低温也难抵乐队突然焦灼的处境, 杨今予用仅仅露在纱布外的八根手指操作MIDI键盘,和弦跨度按起来十分艰难。


    闫肃推开隔音房的门,顿时觉得寒霜扑面, 像打开了一扇冰柜。


    他把切好的水果放杨今予手边,转头拿起空调遥控, 把温度调高了几度。不太放心道:“先歇会儿吧, 吃点东西。”


    杨今予充耳不闻, 头顶戴着录音耳机,全神贯注盯着编曲软件里的绿色轨道。


    波轨之复杂,闫肃看不懂, 只能从杨今予微蹙的眉头看出, 他也许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闫肃不好再出声打扰, 默默坐到了一旁,半猜半想的盯着杨今予弹琴的手指看。


    那把琴很神奇,按出来并没有声音, 都转化成了电脑屏幕里一块块绿色的长条。


    过了许久, 等到电脑屏幕的长条被杨今予删删改改、拼凑成一幅错落有序的排列时,少年才用那裹成粽子的手, 拽掉了头上的耳机。


    杨今予一回头, 险些吓一跳,惊讶的发现闫肃坐在一旁。


    “嗯?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闫肃叹口气:“很久了, 水果都氧化了。”


    杨今予兴致缺缺的“哦”了一声, 低头按压眉心:“闫sir,不用管我, 我写歌的时候不喜欢分心吃东西。”


    闫肃犹豫了一下, “那我端走?”


    杨今予朝男朋友挤出一丝笑意,手指勾了勾盘子, 把盘子勾到眼前:“别啊,男朋友的专属特供,还是要吃的。”


    闫肃觉得他笑得很疲惫,看来是脑细胞死了一大片。


    “是遇到什么难题了?”闫肃问。


    虽然不懂音乐,但他觉得至少杨今予跟他说说,也能分忧。


    杨今予苦笑了一下:“也不算难题,就是编曲的时间问题,很多细节都要花时间来抠。但”


    他抬抬手,又低头看看自己打了石膏的脚。


    “有点操作不便,影响效率,等编好之后留给我们排练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有没有排练时间的问题。


    是曹知知。


    那丫头琴都没了,家里又一团乱,从生日那晚起,便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在群里冒过泡。


    闫肃能猜到杨今予在忧心什么,他伸手在杨今予头上摸了一下:“小天这几天都在跟着曹阿姨忙活,我去医院看了曹叔,他人没事,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把腿伤养好,专心写出来歌拿给他们。至于知知”


    曹妈这几日早出晚归,忙着把家里的店盘出去筹钱,还跑了几个亲戚家。


    谢天奔前跑后帮忙,又是托他爸的关系弄装修重建,又是去医院给曹爸送饭,两头忙。


    曹爸的腿做了截肢手术,闫肃没敢告诉杨今予,怕他分心。


    所有人这么一忙起来,曹知知那丫头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没人敢问,怕戳到丫头的心。


    谢天还跑了好几趟烟袋桥,小姑娘要么是闷在暂住的小刀房里不出来,要么是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


    闫肃早晚练完功都会去敲她的门,想喊她出来聊聊,都被拒之门外。


    “知知那边我和小天儿都看着呢,她从小没担过事,这次打击太大了,让她缓缓。”闫肃说。


    杨今予若有所思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扭头就要继续戴上耳机工作,闫肃抬手拦了一下:“厨房的骨头汤好了,先喝点?”


    “不要吧”杨今予顿时生无可恋,“又喝。”


    闫肃不由分说把人架了出来:“拒绝无效,骨头还想不想快点长好了。”


    杨今予也只能认命,看闫肃又从厨房端出一砂锅的大骨汤。


    这几日,杨今予在日夜兼程肝编曲的间隙,惊讶的发现闫肃变得格外粘人。


    虽然说大班长的性格本来就事无巨细,但杨今予还是敏锐地察觉出,闫肃比往常都要黏他


    从早到晚都寸步不离,守在一旁照顾,变着法做骨头汤。


    杨今予有点怀疑闫肃那晚被他爸叫住,是有事在里头,八成还被体罚了。


    但闫肃一口咬定说没有。


    武馆少馆主对于这方面的处理相当有经验,被父亲抽过戒尺的地方,每晚回去都会热敷消肿。


    痕迹淡下去后,为了打消杨今予的疑虑,闫肃主动脱了自己的上衣。


    他把后背全都亮出来给杨今予检查,杨今予没找到一处伤。


    倒是看到最后,某人变得奇怪。


    闫肃常年锻炼的身段线条,在杨今予看来实在很漂亮。


    少年人的肩背肌理均匀,到腰处收窄,薄而韧的后腰中间,有一道性感的腰线延伸至腰窝,又在裤腰的遮挡下戛然而止。


    某人审视的视线偷偷变了味儿,甚至有股冲动,生出想把腰线看完整的绮思。


    “行了,转过来吧。”杨今予歪心思指挥。


    闫肃便转过身。


    漂亮的腹肌线条过分招摇,晃得人脸颊发烫。


    看够了,杨今予咳了一声,别开眼:“别秀了。”


    闫肃套回上衣,毛茸茸的头发蹭在杨今予手边,他哄道:“我真的没事,别担心,嗯?”


    杨今予哼哼一声:“没揍你的话,骂你了?”


    闫肃微顿,模棱两可的回答:“算是吧。”


    闫父和世伯们的离开,让两个人都从中获得一丝轻松。


    现下没人管了,闫肃不用再遵循门禁,守着晚饭点回家。杨今予便自作主张,暗戳戳给两个人下单了同款睡衣,还换了同款的牙刷和拖鞋,就等快递到了给闫肃一个惊喜。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如同当时送闫肃脚链的心情一般,暗自控制着细微的小物件,从中获得不为人知的满足。


    好像只要这些东西充斥在目之所及处,就能一直强调与对方的关系,像想象中的“家”一样。


    杨今予甚至生出病态的想法,觉得受伤真好


    他有些喜欢看闫肃因为他喊疼,而露出心疼的眼神。闫肃越忧心,他越能从中产生怪异的喜悦。


    他贪婪汲取着闫肃的难过,那种难过似乎自动转化成了某种证明,隐秘地藏进不可言说的情愫里。


    杨今予偏激地享受着闫肃对他这样。


    知道这样不好,但又深陷其中。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加的感受到被爱。


    第二天,趁闫肃还没到,杨今予单脚跳到鼓房。


    他咬开手上厚重的纱布,把绑着木板的左脚放在踩鑔上,想试试这烦人的骨折到底好了没有。


    接着心一横,脚上发力踩了一下!


    霎时间,一阵钻心的疼从脚底返上来,激了一身冷汗


    果然还是不行啊。


    他咬咬牙,无限惆怅焦灼,眼看逼近的排练日。


    而此时,花哥也来电话,替livehouse那边问排练进度。


    杨今予含糊圆了过去,说再等两周。


    挂了电话,他埋头抓了抓头发,感到举步维艰。甚至有一秒钟在想:“乐队这个状态要不干脆别演了吧,等下次机会。”


    念头又瞬间被他压下去,心里有个声音叫他多喝点骨头汤,再试试。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周以后。


    当一头短发、背着贝斯琴包的女孩出现在家门口时,杨今予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干什么?傻啦。”曹知知还是那个曹知知,笑起来会露出两枚甜甜的梨涡。


    杨今予慢半拍看着来人。


    曹知知直接要推门进来,喊着:“热死啦,快放我进去吹空调!”


    杨今予单脚跳开,让出玄关。


    曹知知轻车熟路换鞋,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杨今予:“你头发怎么”


    曹知知撩了一下头发,将两侧掖到耳后:“剪了,好看吗?我突然觉得我脸型更适合短发诶。”


    杨今予哑然。


    好看是好看的,但就是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沉重的气氛无形中带了滤镜,他看曹知知表现出的活泼,总觉得太过刻意。


    及腰长发说剪就剪了,真的是因为觉得短发更衬脸型吗?


    不等他继续问,曹知知自己便说明来意,从背上取下琴包:“我从迷笛租了备用贝斯,时间不多了,发群里那3首编好的歌我已经听了,但你的脚能演吗?”


    这话锋一转还主动催起进度来了,杨今予若有所思看她。


    “同桌!你别这么一直盯着一个女孩子,人家也是会害羞的!”


    曹知知撅起嘴,表现出不满:“而且我可不想拖后腿,他们俩这几天是不是背着我偷偷找你扒谱了,快点,我要求补课。”


    对方一套行云流水的伪装,把自己包裹的实在太严实,杨今予思索半晌,也没思出个所以然。


    最后心里叹了口气想,这样也好。


    “诶?你这么多快递堆门口不拆啊?”曹知知好奇,瞅了两眼。


    杨今予随口找了个理由,举起双手:“手没法拆。”


    “那我帮你吧。”姑娘说着就要去拿,“居然能抵挡住快递不拆的诱惑,同桌你适合修无情道!”


    杨今予神色一凛,立即跳过来阻拦。


    他半尴不尬的用胳膊肘推人往鼓房走:“懒得拆,别管了,扒谱去!”


    门口的快递,是早上终于到齐的,上面标注着显眼的“情侣”字样,也不知道曹知知看清没有。


    虽然乐队现在都知道他跟闫肃的关系,可这种私密的生活细节要是被看到,好像平白给这层关系,增添了一丝不纯洁的色彩。搞得好像俩人已经发展到要同居的节奏


    被大家看见,他这个队长的脸还要不要!


    暑假连着期末往上数,曹知知有段时间没摸琴了,此刻抱着的不是自己的琴,适应了老半天。


    杨今予要去找谱子给她,摇摇晃晃的小瘸子,曹知知“哎呀”一声:“你要拿什么我自己拿,别蹦了跳跳虎!”


    杨今予同学身残志坚,两只手蟹钳子似的把A4谱端过来,曹知知做了个鬼脸。


    杨今予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这个点,闫肃也该上门了。


    他让曹知知自己在隔音房练着,单脚跳出去客厅抽了根烟。现在的他,抽烟可是个技术活,用露出的那一小节手指磨磨蹭蹭点了半天,才把火点上。


    他边抽还边高难度操作手机,给闫肃发信息,问他到哪了,顺便告诉他了“曹知知出关了”这个消息。


    又纠结了一下,要不要提一嘴自己给他买了睡衣的消息呢,还是等他来了自己发现?


    突然有点忐忑。


    如果闫肃并没有晚上留宿的想法,他这些自作主张的行为,多少略显尴尬。


    【太阳】电梯里。


    这么快!


    杨今予当即一愣,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从沙发上跳起来,跳到玄关处仅用了一秒钟。


    他连忙用蟹钳子把那几个没拆的包裹一股脑端走,往鞋柜里藏了藏。


    随后砰得一声关上鞋柜,恰好门铃响。


    杨今予做贼心虚站起身,用胳膊肘转门把,送上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闫肃接住人:“怎么没穿鞋?”


    “啊那什么,忘了。”杨今予摸了摸鼻尖,扭头要去找被抛弃在沙发前的拖鞋。


    闫肃怕他摔,连忙道:“别动,我先换鞋,抱你过去。”


    “等等!”


    他刚刚是不是才把快递藏在鞋柜里?


    杨今予伸手阻拦,然而为时已晚-


    他话音未落,闫肃拉开了鞋柜,堆成小山包的包裹哗啦啦滚落出来


    瀑布似的,落在了两人脚边。


    闫肃一顿:“嗯?”


    杨今予挂起一丝职业假笑:“哦,随便买了点日用品,放里面给忘了。”


    闫肃露出“乐于助人”的标准微笑:“那你坐着,需要用什么,我帮你拆。”


    杨今予:“不着急,我饿了!”


    闫肃眨眨眼,只好先弯腰充当杨今予的拐杖,把人拦腰架起来,放进沙发。


    “那我去做饭?”


    杨今予飞快朝闫肃脸颊偷亲了一下:“曹知知在隔音房练琴,估计也没吃,多做点吧。”


    “好。”


    午饭的时候,曹知知吃着吃着便走神了,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


    一抬头,发现对面两个人的视线,奇怪地落在她身上。


    曹知知一愣:“看我干嘛?吃啊。”


    两个男生十分默契地低了低头,收回了目光。


    闫肃还抽空给杨今予夹了一块碎茄子。


    杨今予手不方便,只能拿勺子和叉子,所以闫肃把菜都切成了小块。


    “我饱了。”杨今予放下勺。


    闫肃无奈:“饭可以不吃,把骨头汤喝了吧,知知也去喝一些,对身体好。”


    曹知知应:“哦。”


    杨今予不想让曹知知觉得,他们是看她这发型着实奇怪,及腰的长发说没就没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但要装翻篇就装全套,于是半开玩笑道:“你哥是不是投喂有瘾,我算是知道你婴儿肥哪来的了。”


    闫肃:“她是天生的。”


    曹知知一脸黑线瞪人:“臭情侣滚啊!”


    吃完饭曹知知就要走。


    “不再练一会儿?”杨今予问她。


    曹知知看了眼时间,说:“琴我租了一个月,先放你家吧,我还有点事。哦对了,我们之后排练能不能晚上排?”


    “嗯?”


    “我下午有事来不了。”曹知知语焉不详,“就也不是什么大事,家里有点忙,我下午的时间段想腾出来。”


    杨今予下意识和闫肃对了个眼色。


    “行,我群里跟他们说一声。”杨今予探身去拿手机。


    说话间,曹知知飞快到门口换鞋,喊道:“那我先走啦同桌,晚上见!你那快递赶紧拆一下吧,不然我要手痒啦!!!”


    曹知知匆匆消失在门外,就跟她突然的到来一样。


    杨今予深深皱起眉,问闫肃:“你要不要偷偷跟一下?”


    闫肃也正有此意。


    “那我先帮你把快递拆了?免得你着急用。”


    哎呀哎呀!一个两个的,都惦记他的快递干什么!


    杨今予狂摆手:“不着急,不着急,你快跟上她,太不对劲了。”


    闫肃走到玄关,漂亮的瞳孔里泛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那双眼睛盯了杨今予好一会儿,好像能把人看穿。


    随后他转身换鞋,视线自然而然落到那堆可疑的快递上。


    不怪他多心,是杨今予遮掩的太刻意


    杨今予当然不给他看清的机会,跳过来耍无赖:“男朋友。”


    “嗯?”


    “没事,就叫一下,你快去,再见。”


    杨今予挥挥粽子手。


    闫肃关上门前一刻,杨今予见男朋友突然嘴角上翘,问:“等我回来,试穿一下?”


    至此,杨今予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演技,直接被宣布一星差评。


    第98章  亲爱的


    一个多小时后, 闫肃从外面回来了。


    “怎么样?”杨今予问。


    “跟到新区,她进了世纪广场那边的火锅店,没有再出来。”


    “确定不是约了人进去吃饭什么的?”


    闫肃摇摇头:“不是, 店门口有招聘小时工的广告,和她一起进去的还有一个领班, 她应该是”


    “打工。”杨今予得出结论。


    其实学生利用寒暑假打工这种事并不罕见, 但这事儿放在曹知知身上, 就显得格格不入。


    曹知知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在烟袋桥有邻里宠着,在学校有乐队他们罩着。尤其是闫肃, 自打懂事起就主动担起了兄长的责任, 什么脏活累活, 肯定不会想到让妹妹沾手。


    “而且,我还看到”闫肃停了停,低垂下眼眸, 情绪不高道:“我看到甜点屋隔壁的理发店老板给她钱了。”


    “什么意思?”杨今予没太懂。


    “蒲城这边有很多走街串巷收头发的师傅, 那个理发店就是代做这个生意的。”


    杨今予反应了一会儿:“收头发?你意思她把头发卖了?!”


    闫肃点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心里不太舒服。


    “再怎么,也用不着她这点头发钱啊。”杨今予郁闷地打破沉默。


    闫肃摸摸杨今予, 叹口气:“看着阿姨忙里忙外, 叔叔又在医院躺着,帮不上忙她心里着急吧。”


    “我能做点什么?”杨今予坐直了。


    不知为什么, 卖头发这件听起来很离谱的事, 像是有股怪诞的阴影笼罩下来,杨今予突然生出一层隐隐的不安。


    但他不敢说。


    事情没到那一步, 他怕说出来, 真的一语成箴。


    姜老师曾经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如果是曹知知,会怎么选?


    两个忧郁少年沉默着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闫肃拍拍杨今予, 吻他的头发:“这段时间你的当务之急是把脚伤养好,骨头汤一定要喝完。”


    杨今予心不在焉,勉强扯出微笑。怎么感觉闫肃比他还着急伤能快点好。


    闫肃思忖了一会儿,说:“曹家那边,我白天也会多去跑跑。平时我不在,你自己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谢忱就住隔壁,有事儿我叫他。”


    闫肃:“”


    杨今予瞥了眼男朋友僵硬的反应,觉得好玩,煞有介事仰倒进沙发里,枕在闫肃膝盖上。


    他望着天花板弯了弯眼睛:“真别说,几天不见,有点想忱哥了。”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闫肃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动了动,咬肌紧绷。


    随后闫肃低头看他,幽邃的眸子闪烁着吃味:“你可以试试。”


    杨今予简直太爱看闫肃露出特别不闫肃的表情。


    他伸手在闫肃下巴上挠了挠,逗小狗一样:“那就试试?”


    “你敢。”


    闫肃俯身,惩罚性的,去咬挑衅的手指。


    杨今予飞快躲了一下,顺势勾上大班长的脖子,黏稠的眼神里是明晃晃的不安分。


    “闫sir的惩罚手段不太高明。”


    求仁得仁,闫肃十分上道的压住他的嘴唇。


    盛夏的空调房也无法阻挡迅速升高的气温,杨今予被吻得喘不过气,在心脏软成一潭水之前,他冒出一丝意乱情迷的绮念。


    是不是学霸学什么都快?


    他的男朋友在接吻这件事上,简直天赋异禀,举一反三再创新高。


    入夜。


    手上的绷带终于可以拆了,杨今予还有点不情愿的意思。


    “怎么了?你不是着急拿鼓棒吗。”闫肃蹲在杨今予身前,最后一次喷消毒药剂。


    “那你还会替我夹菜吗。”


    “多大人了。”闫肃哭笑不得。


    说来也是奇妙,他们似乎和绷带有什么不解之缘。


    最初开始了解杨今予,两人便是这样的姿势,闫肃给他上药,窥见了那些藏着秘密的浅浅疤痕。


    那时候杨今予说什么来着?


    ——你眼睛挺好看的。


    曾经那些听着轻浮的话,现在细想来,忽然就变了味道,自动规划到了“情话”那一类里。


    闫肃有点认命,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拿这个人没办法了。


    这样想着,他提了提嘴角,把心里隐瞒的沉重暂时放了放。


    杨今予的双手终于重获新生,他迫不及待交握拳头,把每根手指都按出啪嗒的响声。


    像是要去示威干架,闫肃看他真是憋坏了。


    闫肃已经换上了杨今予买的新睡衣,宽松的米白色将少年衬得干净清爽,本就清正俊雅的眉目,都沐进了浅淡的温柔里。


    杨今予能看出闫肃好像变得心情很好。


    同时他也松了口气,没想到男朋友可以接受得这么爽快,他还以为会被婉拒。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可以在同学家住。”闫肃说。


    他的语气里带着很不像闫肃会有的兴奋,整片瞳仁是澄亮的,杨今予在那里面捕捉到罕见的童气。


    杨今予:“首先,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只是同学。其次,前几次你不也夜不归宿了?”


    闫肃摇头,坚持自己的仪式感:“不一样,那几次是留宿,但这次”


    他认真盯着杨今予。


    杨今予立即耳朵热热的,心里替他把话补全了。


    这次有了专属的睡衣,是同居。


    不一样。


    “咳,那我也去换上。”杨今予扶沙发起来。


    他转身跳进卧室时,欣喜被闫肃尽收眼底。


    闫肃轻轻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几天先别扫兴,他这样告诫自己。


    等杨今予从卧室换完出来,闫肃没忍住发出积攒许久的疑问:“为什么你总是黑色?脚链儿也是你戴黑色,把红色给我,牙刷和拖鞋你是黑色,我是粉色。”


    杨今予:“因为黑色帅啊。”


    “?”


    “不是,你也帅,你也帅!”某人赶忙强词夺理。


    “你看啊,红色大气,白色皎洁,粉色娇不是,今年最流行的酷系搭配,粉色是主色调。”


    闫肃一脸“我怀疑你在忽悠我”的表情看着杨今予。


    杨今予笑嘻嘻装傻,伸了个懒腰,眼神飘向别处:“诶,我要练会儿谱,好几天没摸鼓棒,手都生了。小C同学!”


    “主人,我在。”


    “《温蒂公主的侍卫》”


    “好的,正在为您播放”


    杨今予踢上一只拖鞋跳过去。路过闫肃时还不忘毛手毛脚招猫逗狗,在闫肃下巴底下挠了挠。


    蓝牙音箱的歌声娓娓传出:“亲爱的,我现在要对你告白~但或许不是那么简单,请亮着双眼听我说~”


    闫肃被歌词打得猝不及防,无言以对。


    杨今予一定是故意的!


    闫肃决定跟杨今予进去,免得他要找什么东西,金鸡独立再给摔了。


    当然,这不排除他现在真的不想让杨今予离开视线半步。


    关上隔音房的门,客厅里小C同学的歌声逐渐淡出耳朵。隐隐约约的旋律被一墙之隔,变得模糊起来,以至于歌曲的后半段被少年们拒之门外。


    他们谁都没听到,小C同学孤芳自赏的箴言。


    “亲爱的,或许我们不会永远陪伴在彼此身边,意外和明天或谁,比我更耀眼~”


    “亲爱的,眼泪别轻易地掉,珍贵的要守护好,如果不小心我突然离你而去~”


    “亲爱的,你会不会还记得,曾有人为你唱歌,一夜又一夜地唱~”


    睡觉是个大问题。


    两个人还从来没有过在清醒、正常的状态下,主动同睡一张床的经历。


    以至于当闫肃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时,看到杨今予呆呆扶着卧室门,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走过去:“怎么了?”


    杨今予转头,神情掠过茫然:“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这话刚问出来,他就尬住了。


    怎么琢磨都觉得带着点莫名的歧义,让人听着很像新婚小夫妻之间,对于分床的讨论。


    “额。”


    闫肃果然也答不上来这个很突然的话题。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杨今予沉吟片刻,心一横,决定一不做二不休:“那我先选了,我睡外面?”


    闫肃正经想了想,说:“你还是睡里面吧。”


    杨今予:“理由。”


    “我早上五点还要起床回烟袋桥出晨功。”


    好的,很充分。


    杨今予果断把睡外面的权利,让给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闫鸟儿。


    那么接下来就是对于被子的分配。


    虽然其实根本没必要,某人肯定是想钻进男朋友被窝里睡的。


    但杨今予觉得第一天,还是有必要假模假式摆个态度出来,好让自己显得心如止水,端一个矜持的清高姿态来!


    可话又说回来,这一举动显然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万一真把君子给防走了不是万一,闫肃肯定是前者。


    “小人”杨某心头闪过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不知道闫肃有没有对他产生过一些想法,但他自己在接吻时,是有过难以启齿的反应的。


    这让他心里有点矛盾。


    他和闫肃,都算情窦初开,做过最亲密的举动就是十指相扣和接吻。


    如此干净纯粹的年纪,闫肃就像一张未经凡尘的白纸,以至于杨今予偶尔冒出来杂念,都觉得是在玷污对方。


    但他到底不是个什么纯良。他抑制不住玷污的邪念,有时候会想在那张白纸上留下浓墨重彩,想让白纸只因他而褶皱凌乱,甚至想撕碎这张纸,再将碎片一枚一枚捡起来收藏。


    杨今予咽了咽口水。


    他给自己找理由说,真不怪他想法走向了恶劣,毕竟马上就要睡在一张床上了。


    屋里屋外那些成双成对的物件,都充斥着独特的气息。在这样暧昧的环境里,青春期的男生会有一点想入非非,是自然而然的吧?


    倒也没有想过具体真的要干嘛,只是有个懵懵懂懂的意识:或许除了接吻,他们可以更亲密一点了?


    “可以睡了吗?”闫肃看杨今予走神了许久,终于出声提醒。


    “哦。”


    杨今予回了回神,率先扑倒柔软的大床上。


    他拽起被子一角挪了进去,只露出一颗脑袋:“衣柜里有多余的夏凉被,你自己拿吧。”


    闫肃便转身把他说的那床夏凉被抱了出来,铺在床铺外侧。


    “好了,关灯吧。”杨今予指挥道。


    闫肃走过去按下门口的顶灯开关,卧室瞬间只剩下稀薄的月色。


    闫肃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睡觉啊,被点穴了?”杨今予疑惑。


    “嗯,好。”


    透过黯淡的夜色,杨今予看到闫肃修长的身影从门口走过来。


    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踱步,因为黑夜的加持,“他们马上就要一起睡觉了”这个认知,无比清晰地在心脏上绽放开来。


    闫肃轻轻坐回床上。


    窸窸窣窣的掀被子的声音传到杨今予耳朵,直到闫肃摆好姿势躺下,说:“晚安。”


    黑夜中的少年眨了眨眼,又挠了挠耳朵。


    他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小人之心,缓缓伸出一只手,勾住了闫肃自然垂放的手指。


    “不困吗?”


    闫肃的声音,似乎被黑夜晕染得很有磁性,低软而滚烫。


    杨今予稍微动了动,掀开了自己的被子。


    他实在没料到,自己精打细算要装高冷的小算盘,在嗅到身边人温热好闻的气息时,本就不坚定的意志瞬间就被瓦解了。


    连五分钟都没端住!


    “闫肃。”杨今予叫。


    “嗯。”


    “闫sir。”


    “嗯?”


    “男朋友。”


    “有事吗?”


    “我可以睡你被窝里吗。”


    啊


    还有什么,比盛夏空调房里的被窝、男朋友的怀抱更舒服的地方呢。


    第99章  删首歌


    杨今予是在一个温热的怀里自然醒的。


    当他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浅浅的痣点,闫肃的双眼近在咫尺,正在目不转睛观察着他, 还有越凑越近的趋势。


    “几点了?”杨今予迷迷糊糊问。


    “十点。”


    “你不是号称五点就起床?”


    杨今予可还记着某人为了抢睡外侧,是夸了海口的。


    闫肃目光缱绻, 很自然地凑到他眉心, 轻轻印了一个早安吻:“我出完早功回来的, 起床吧,汤在高压锅里。”


    闻言,杨今予有点面露难色。


    这几天把中药骨汤当水喝, 他感觉体内流的已经不是血了, 现在一听“汤”字, 胃里就犯呕。


    “闫sir,能不能缓几”


    “不能。”闫肃打断他,严苛以待地把他从怀里拽出来:“最好这周能拆石膏。”


    看着闫肃大有要苦口婆心的趋势, 杨今予无奈从床上爬起来, 小声吐槽:“真是皇帝不急。”


    “嗯?”


    “一个比喻,没别的意思!!!”


    杨今予蹦到卫生间, 发现牙膏已经被挤好了。


    他有点一言难尽, 扭头看男朋友:“闫sir,当你的室友可真是一秒都没办法偷懒。”


    “快洗漱, 吃早饭。”


    “如果那玩意真能叫早饭的话。”杨今予可怜巴巴叹了口气。


    闫肃不忍, 从后面抱了抱他,打商量道:“听话, 早点好起来。”


    “知道啦——”


    杨今予咬着牙刷拉长调子, 看着镜子里的闫肃:“歌是我写的,我早在心里就打熟了, 其实你不用替我着急,石膏在演出前能拆就行。”


    闫肃与镜子里的他对视,目光定定盯着少年动作,有片刻出神。


    如果可以,真想一直都这样宁静的度过早晨。


    杨今予觉得闫肃有点上心过头了,好像想让他一口吃成胖子。


    他掬着冷水搓完脸,扭身抬手,朝闫肃脸上弹了弹水。


    一边单脚往外蹦:“也不是我说了算,我巴不得今天就好,但你爸不也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


    听到“你爸”,闫肃神色微变。


    即便再不想面对,两周的拖延期也已经要结束了闫肃捏捏拳,有些凝重的跟出来。


    “杨今予。”他叫道。


    杨今予刚跳到沙发上,看样子是在找打火机,应声扭头:“嗯?”


    闫肃走过去,率先取到打火机,却没给他。


    “抽烟不利于恢复,这段时间,可不可以先不抽?”


    杨今予眼睛不眨,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是没想到闫肃会突然干涉他的日常习惯。


    闫肃嘴唇翕动:“杨今予,我有事想跟”


    “叮咚,叮咚。”


    一阵门铃打乱了他刚组织起来的语言。


    闫肃皱了皱眉:“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位不速之客,花哥。


    “哟。”花哥从门缝里看见开门人,随即坏笑道:“我这是走错门了?”


    他一步三逛悠,背手踱步进来。


    “我过来看看你们进度,哎我说,暑假光顾着谈恋爱呢是吧?给你打电话催好几回了,也没个固定答案。”花哥边往里走边说,视线落到沙发上,正猫着腰偷打火机的杨今予。


    在看到杨今予的腿时,花哥一愣,笑容定在了脸上:“腿怎么了?”


    杨今予:“本来打算不跟你说了,你来的真不巧。”


    “不是。”花哥惊了,“怎么回事啊?这么大事儿怎么没人告诉我?”


    他扭头看向闫肃:“来你说,他不爱跟我说实话。”


    闫肃便一五一十,把杨今予冲进火场救琴的事全跟花哥交代了。


    杨今予看他说得那么积极,怀疑里面有告状嫌疑!


    “哎,我没你说得这么冲动好不好。”杨今予打断闫肃,自己跟花哥讲:“他省略了最重要的一部分,哥,你能理解吗,曹知知从小到大就那一把琴,没换过。”


    花哥有点想抽他,没好气道:“理解不了,别跟我扯情怀,命都没了你们拿骨灰弹啊?一群不知道轻重的小孩。”


    他转头连闫肃也一并教训了:“你也是,怎么不拦着?他要琴不要命,这事办的就他妈离谱。”


    杨今予咯咯乐了一下:“要么我们乐队名起得好呢。”


    “还笑,别跟我嬉皮笑脸。”花哥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杨今予,“你脚都这样了,演出还能不能行?那边可是签了合同的,要不能行,你早点跟我报备,我还有时间给你找替补!”


    “能啊,当然得能。”杨今予视线落到男朋友身上,使了个眼色:“不信你问闫肃,他说我这周就能拆板。”


    闫肃只好含糊地点头。


    杨今予对自己的恢复程度心里没数,他还是知道的,这周肯定是拆不了。


    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花哥半信半疑皱眉。


    杨今予说:“哥,替我保密,再拖一星期,成么?歌已经肝出来5首了,他们已经在练了,就差最后1首收尾,让负责人晚点再来看我们排练。”


    “你确定下周末能排好?提早说演不了,换人还来得及。”花哥权衡利弊之下,还是有点担心这群小孩的效率。


    杨今予无比坚定:“专辑首秀我们必须演。大不了闫肃把我背舞台上,我们也得演。”


    闫肃:“我”


    “嗯?”杨今予看了看闫肃,等他下文。


    “没什么。”闫肃抿唇,扭头往厨房去,“我去盛汤。”


    花哥看着闫肃的背影,颇为感叹:“现在的高中小孩儿都这么全能了,还会做饭啊。”


    夸在闫身,乐在鱼心。


    杨今予把这当做对自己眼光的夸奖,骄傲的挑眉:“那是,他什么都会。”


    花哥斜过来他一眼:“没出息那样儿,出去别跟人说是我弟。”


    “哥。”杨今予突然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跟骆野,还联系吗?”


    花哥脸色一变:“提他干嘛,死了。”


    “”


    不是他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杨今予就是有点好奇,上回见骆野,跟花哥还蜜里调油黏黏糊糊,好端端怎么说掰就掰了呢?


    他以前是绝对不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的。


    但自从有了闫肃,很多事情的思考模式便随之改变了。


    谢忱在小诊所里教训的没错,他确实忍不住会因为一些小事,就生出敏感的情绪。亲密关系对他来说就是一捧沙,越想捏紧,就越不安的发现,沙子好像不是越用力就越会被控制的。


    所以杨今予不理解,两个人从亲密无间到说断就断,为什么,能舍得吗?不害怕没了就再也不会有了吗?


    花哥看他弟竟然是一脸探究的表情,好像真想学到点什么。


    “别琢磨我,人和人之间的情况不一样,骆野那B是狗,你家小朋友是人,本质上有区别,别瞎想有的没的。你们才多大点儿啊,能走到哪还不一定呢,往后你们会遇到很多人,世界大着呢,现在就只管好好谈。”花哥说。


    “哦。”杨今予扁扁嘴,“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哥没跟你废话,说正经的,你和小忱从小想事情就悲观。别老这样,对人家不好。”


    杨今予若有所思,算是听进去了,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真知道假知道?我看你这样,不像听懂了。”花哥挑挑眉,觉得现在小孩都太别扭了。不像他那一代,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拉倒就拉倒。


    这时闫肃从厨房出来了,盛了两碗汤,在花哥前面也放了一碗。


    花哥从沙发上直起腰,笑笑:“托我弟的福,这闻着比骆比傻逼强多了。”


    不让别人提那个名字,花哥自己倒不少念叨,尽管是骂人。


    花哥边喝汤,又忽然想起什么,拍大腿道:“哦对了,被你们搅和差点忘了,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新乐队首演老陆不敢让你们专场。那天是拼盘,他还安排了其他两支老乐队压轴,能理解吧?到时候估计时间上不够,你们准备那6首歌,可能得删一首,你们自己商量一下,删哪首。”


    “嗯?”


    杨今予闻言蹙眉:“专辑6首是一个整体,一首都不能少。”


    花哥捏着汤勺想了一下:“报备说是只能报5首,但到时候气氛好的话,删掉的那首当做安可曲也行。我是让你们先有个心理准备,时长这块你们自己决定,选定了报哪五首提前跟我说。”


    花哥店里还有一堆事得忙,蹭了碗汤便没久留,先撤了。


    临走交代闫肃把他弟伺候好,到时候有赏。


    闫肃失笑。


    花哥是他见过最不像长辈的兄长,两兄弟的无赖作风,有时候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花哥一走,杨今予装出来的乖顺便原形毕露,说什么也喝不进去了。


    他脸皱作一团,扯了扯闫肃的手:“我呕。”


    一句话没说完,就没忍住呕了一声,连忙站起来捂着嘴:“我去卫生间。”


    一天三顿,连着灌了快两周的中药骨头汤,搁谁谁都熬不住。


    杨今予砰得一声关上卫生间的门,毛玻璃轻轻颤动,连带闫肃也被震得一怔。


    一门之隔,他听到里面吐得惊天动地。


    里面吐了好久,好像那颗脆弱的胃终于在这一刻决定抗议,将这两周的积怨都给发泄了出来。


    杨今予当然也不想这样,多多少少对不起闫肃的苦心。可身体不听话,最后吐得连胆汁都加入了起义。


    闫肃隔着门恍惚,垂下眼帘。


    里面无比痛苦的动静,仿佛有无形的手捏紧了他心口,他不得不自责起来。


    或许不该这么逼杨今予的。


    病去如抽丝,养伤本来就是个抽丝剥茧的过程,是他太急了


    随后终于有水声传出,杨今予将自己洗漱干净后,扒在门框上苟延残喘。


    闫肃立即扶住他,将杨今予布满红血丝的双瞳尽收眼底,眼前人嘴唇没了颜色,一脸力气耗尽的苍白。


    “闫sir,真不是我不想喝,我也想快点好,可我的胃它不听话。诶你——”


    正说着,闫肃突然一把揽上杨今予的腰,手臂用力,杨今予猝不及防被抱了起来。


    他下意识抓紧了闫肃的脖子,一头雾水:“干什么?”


    闫肃把人抱进卧室的床上,轻轻安置。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躺着,我有事想跟你说。”


    杨今予脸上不自觉就烧了:“什么事要躺着说啊。”


    他偏头咳了一下。


    紧接着他就知道,是他想多了。


    闫肃说:“我想让你快点好,是因为我这周日要走了。”


    杨今予愣住。


    “什么意思?”


    闫肃:“我爸那天,他要我暑假去世伯家做陪练,给了我两周时候来照顾你,等你好一些就”


    到底是避重就轻,无论如何也不想把其他的说出口。


    父亲说的“断”,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你意思是,你不去看我们演出了。”杨今予直接打断了后面的解释,得出结论。


    闫肃:“是,我不能去了。”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滞住了,有什么东西暂时捂住了两人的呼吸,四周沉寂的落针可闻。


    杨今予瞳孔微张,注视眼前人。


    半晌,他突然点点头,不再看闫肃。


    “哦,知道了。”


    闫肃心慌起来:“对不起,我”


    杨今予淡淡扬手,做了个“嘘”的手势。


    随后闫肃见他面无表情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按下语音框:“花哥,选好了,删《踏花少年》。”


    花哥的语音消息叮了一声,回信很快。


    闫肃隐隐听见听筒里可惜的语气:“你确定?那首你不是还特意准备了惊喜彩蛋吗,算你们专辑里比较出彩的了。要不换一首,删《浅水湾的日与夜》?那首比较伤感,不适合现场。”


    杨今予的背部线条写满僵硬,他没有犹豫,迅速按下语音发送。


    “不,就删这个。”


    人都不来,还彩什么蛋。


    第100章  闹别扭


    杨今予放下手机, 闫肃见他一动不动背对着自己,连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察觉不到。


    午后的卧室本是阳光明媚的,可此时空气里却充斥着冷寂。


    过了一会儿, 杨今予坐起来,脖子压得很低, 表情全都藏在了头发里。


    闫肃只能看到一个苍白的下巴尖, 带着冷淡的锋利。


    那寸下巴动了动, 吐出的口吻平静而讲理,却字字戳在心尖:“闫肃,这不是你会不会去看演出的问题, 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打算去, 我绝对尊重你的选择。但你是主动承诺过要去的, 为了这个承诺,《踏花少年》那首歌推翻重修了十多次,做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就只是期待在舞台上给你一个惊喜。答应别人的事, 却做不到,不好吧?”


    闫肃垂下眸。


    杨今予轻轻扯了下嘴角, 那苦笑还未来得及延伸开, 便被自嘲代替。


    他想起约会那天,也是这样。


    那时是他反应快, 首先替闫肃做了选择, 主动把他推向另一边,才没导致看到害怕的结果。


    他也想过如若以后呢?


    面临更多更复杂的时刻, 面临最珍视的武馆呢?面临最信奉的教条呢?面临最尊敬的父亲呢?


    当时谢忱一句“中央空调”直接戳中了他敏感的壳, 他忽然就不是很确定,闫肃这样“博爱”的人, 在以后的是非选择里,会把什么作为首选。


    想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真的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角色。


    但他又总在闫肃细致的温柔里沦陷,觉得是自己没劲,这不鸡蛋里挑骨头吗?闫肃对他足够好了,何必咄咄逼人,去纠结一个人的天性!


    于是他将许许多多别扭的小念头,将迫切想证明自己唯一性、迫切想索要对方全部的这种心理,全都怪罪到了病态上。


    不怪闫肃,是你有病。


    杨今予的直觉告诉他,这几天闫肃确实怪怪的,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却没想到是有了离开的打算。


    很快,杨今予让自己坦然接受了这个设定。


    他顺着床边站起来,余光带过门口僵成一道雕塑的人影,兀自穿上拖鞋:“你在两星期前就决定要走,却瞒到今天才说,没有一点可以商量的意思。难道早一点说,我会拦着不让你走吗?”


    “不是的,我”闫肃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你这些天逼我吃各种药,真的是希望我养伤吗?”杨今予突然抬起脸,怪异地看向闫肃。


    闫肃心头一震,忙道:“当然是想你快点好!”


    “是。”杨今予悻然点头。“你是希望我能快点好,好让自己的违约不那么愧疚。”


    字字诛心,正中要害。


    闫肃脸上闪过慌乱,往前迈了一步想扶杨今予,杨今予却躲开了,自己撑着床垫单脚站起来。


    “我居然还以为”


    杨今予很没出息地哽咽了一下,随即偏过头去,喉咙轻轻滑动。


    等眼里的情绪被他强压了下去,才缓缓道:“我居然还以为是单纯的关心。”


    说完,他躲开闫肃,一瘸一拐进了隔音房。


    闫肃急急追上去,却听啪嗒一声,隔音房的门从里面反锁了。


    最害怕的结果,还是来了。


    可这也只是说出了万分之一,还有那更无法说出来的东西呢?如果杨今予知道了那日他与父亲真实的对话,闫肃根本不敢想。


    他顿时感到举步维艰,心脏不可抑制地颤起来。


    想解释,又发现句句不占理,连道歉都显得苍白。


    杨今予失望的眼神,让他前所未有的慌张。


    杨今予把自己关进隔音房,喊蓝牙音箱放了最喜欢的歌单,密不透风的方寸之地,霎时有吉他前奏响起。


    隔音房就像是一个窝,只有这样包裹在绝对安全区,杨今予才将克制了好几轮的情绪显露出来。


    他用伤脚踢开挡路的箱鼓,坐到了地毯上,陷入长久的茫然。


    真的是他的问题吗?


    手机在身上响了一声,特别提示音。


    【太阳】可以出来聊一下吗,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杨今予看着看着,笑了。闫大班长总是很喜欢道歉呢


    可每一个认真通宵修歌的凌晨,绞尽脑汁藏在那首歌里的心思,一句道歉,就可以辜负吗?


    他可以接受闫肃不去看演出,但接受不了有人给了他希望又拿走。接受不了自己全身心相信的人居然隐瞒他,更接受不了原来给他的所有关心都带有目的性。


    哦对,闫肃还承诺过说,要在他演出那天,把约会也补回来,带他去上次就没去成的秘密基地呢。


    现在看来,饼画得未免太过伤人。


    【铃铛】我要练鼓了。


    闫肃守着手机,等来这样一条消息,随后鼓房内隐隐传出狂乱的鼓点。


    杨今予练了一下午。


    等他汗津津从隔音房出来,已经是日落西山,闫肃弄好了晚饭。


    听见客厅有动静,厨房里的人立马冲了出来,小心翼翼注视杨今予:“对不起。”


    “嗯。”杨今予点点头。


    闫肃小心观察他,却没从那张脸上捕捉出任何一丝情绪。


    “吃饭吗?”闫肃问。


    “嗯。”杨今予仍旧点头。


    闫肃便扭头进去拿筷子,递给杨今予时,杨今予如往常的每一次那样自然而然接过来。


    却没有对他笑了。


    闫肃紧抿着唇,凝重的视线落在杨今予脸上。


    杨今予一声不吭,闷头把汤碗灌干净,没再抱怨一句不想喝。


    “我”闫肃扯动嘴角,声音愧疚不已:“真的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跟你说。”


    杨今予牵动眼皮,半扫了对方一眼,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变化:“嗯,知道了,吃饭吧。”


    闫肃空白了片刻。


    杨今予没有跟他生气,也没有表示不满,反而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这让他更加不安了。


    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局促道:“要不你对我发泄一下,我不还手。”


    杨今予咬着筷子:“有用吗。”


    闫肃垂下眼帘。


    是,他已经让人难过了,发泄一顿又有什么用。


    吃完饭,闫肃踌躇了一会儿,想抱一抱杨今予。但又觉得杨今予并不想让他碰。


    心里的两个小人儿挣扎的不可开交时,门外传来叫门声。


    谢忱来了。


    谢忱是来叫杨今予出去排练的,杨今予让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去隔音房把军鼓和镲抱了出来。


    闫肃过去替他拿:“我来。”


    杨今予也不推让,就让他拿着。


    但也没拿几秒钟,还没捂热,就被门口的谢忱接棒过去。


    谢忱随意地点头,示意要把人带走了。


    闫肃心里惘然,他拉住杨今予,小声问:“我送你去吧?”


    杨今予摇摇头:“不用了,我们打车。”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束,我去接你。”闫肃徘徊在崩溃的边缘线,声音里带着请求。


    杨今予眨眨眼,还是摇头:“不用了,我们打车回来。”


    门被缓缓关上,闫肃眼睁睁看着清瘦的身影,随着锁扣啪嗒一声,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他对着紧闭的铁门,面壁思过一般,不知所措了良久。


    谢忱背上挂着吉他和镲,怀里抱着军鼓,实在分不出手再扶一个人,只好让杨今予自己伸胳膊挂在他脖子上,拖着人进了电梯。


    他对着这家伙琢磨了一番,嫌麻烦似的咂舌,问:“吵架了?”


    杨今予兴致不高,连敷衍都省了:“嗯。”


    谢忱对于他们吵架的原因并不关心,知道就算问了杨今予也不愿意说,索性不问。


    只吐槽了一句:“不谈恋爱,逼事没有。”


    排练的地方是谢忱新找的,比迷笛那个地下室小了一圈,但也便宜了一倍。主要是离曹知知打工的地方近。


    几个人都觉得还不错,跟老板要了个打折价,定了半个月。


    等曹知知下班赶过来,开始正式排练。


    心里再怎么不痛快,排练还是让杨今予一秒拉回了队长状态。


    他先指挥把《托举星星》的AB段练了。


    《托举星星》调性激昂,主要旋律是靠小号铺,很适合作为开场曲。


    小天儿这段时间,已经在家里练得滚瓜练熟,再加上这首歌是以他自己为主题的,更是发挥出了比平时要高的水准,直接脱谱跟上了大部队。


    “小天儿不错。”杨今予朝他打了个手势。


    谢天嘿嘿笑:“这几天我在家练得连保洁阿姨都会唱了。”


    《托举星星》是大正拍,旋律简单的气氛流,他们练起来都不吃力。到了《蒲公英有话要说》,这首是反拍偏雷鬼的风格,难度明显增加,他们进度就慢了下来。


    杨今予给曹知知抠了好几遍细节,曹知知应声听着,手却不听使唤,频频出错。


    但大家也不催她,就等她把那段击勾弦练顺了再往下走。


    曹知知眼底有一层肉眼可见的乌青,他们都能看出来她的疲惫,于是中间好几次叫停,提议休息一会儿。


    三个男生都心照不宣放慢了进度,中场休息时,杨今予出去抽烟,把曹知知也叫了出来。


    他抬手在曹知知头上拍了拍,自己都没察觉跟闫肃一起待久了,动作有多像闫肃。


    “没事,不着急。”杨今予说。


    “急啊,急死了!就剩两周就演出了,才排到第二首就卡了。”曹知知懊恼地跺脚。


    杨今予知道曹知知是打工累到了,可曹知知不知道他知道,为了不让小姑娘死撑的面子暴露,杨今予也只好叹口气。


    他点上烟,说:“排练都这样,我们进度算快的。”


    曹知知眨眨眼:“真的?你们以前的乐队比这进度慢吗?”


    杨今予若有所思,算是安慰她,也算说实话:“我们以前,排一首就得打一架,一首歌排到最后,都得挂点彩。”


    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那那个李洲明,他也跟你打架吗?”


    杨今予斜了一眼过去:“少八卦。”


    排练室到点回去,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们把乐器都暂时放到了排练室,谢忱两手空空,可算是有机会被迫发挥自己坚实的后背——背着杨今予上楼。


    “你胖了吧。”谢忱感受了一下背上的重量。


    杨今予重点提醒:“是高了。”


    谢忱一哂:“行吧,您两米八。”


    越是接近家门口,杨今予心里那股难言的滋味,就越是不听话的涌上来。


    他吸了吸鼻子,嗡里嗡气问:“忱哥,你为什么喜欢《千千阙歌》?”


    谢忱埋头走路,半晌才回:“那你为什么喜欢听摇滚。”


    答非所问,但杨今予能get谢忱的意思,这大概是两个一同在淤泥里长大的灵魂,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许那些时代洪流中的音乐,都在做分贝比较高的尘埃吧。


    杨今予出门没拿钥匙,有闫肃在家,好像自动就忘了出门要带钥匙这个常识。


    谢忱按门铃,里面的人几乎是瞬间把门打开的。但在看到杨今予被谢忱背着时,闫肃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谢忱假装闻不见扑面而来的醋味,把人放下,朝闫肃扯扯嘴角:“人给你送回来了。”


    闫肃板着脸,把杨今予往身边拉了拉,说:“谢谢,晚安。”


    大班长哪还顾得上保持彬彬有礼的做派,砰得一声将门关上了。


    杨今予一言不发,弯腰去换鞋。


    闫肃没给他这个机会,轻轻扯住了杨今予。


    杨今予面色平静的抬眼,只感觉鼻息间扑满了属于闫肃的味道。


    “干什么?”他问。


    闫肃俯身。


    杨今予后退躲了一下,躲开了对方想要向前的拥抱。


    闫肃有片刻的神伤,整个人怔怔的。


    “我困了。”杨今予一跳一跳,单脚离开玄关,声音是可以听出来的疲惫:“排练很累,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