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一声,姜莹浑身骤然松懈下来,几乎瘫软在地。


    仆妇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开门。


    整座庄院都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燃烧的火把几乎映透了半边天。


    万福举起手中的令牌,“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速速撤离。”


    “大人,我们这里是威远国公府上的庄院,怎会跟大理寺的案子扯上关系,是不是弄错了?”


    本以为报上国公府的名号,能多少让他们忌惮一些。


    没想到万福直接拔出了腰间佩刀,刀刃锋利锃亮,威严道:“妨碍办案者,一律视为贼人同党!”


    竟是丝毫不惧国公府的权势,想来不只是普通的查案,这次来的定然是大理寺的大人物。


    仆妇连忙跪地让开路,“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万福将刀插回鞘中,“大人,请。”


    沈右安踱步进来,向来衣冠整齐的他,今日出门着急,难得衣襟微乱,乌眸冷冷扫过院中的混乱。


    这么多人大晚上燃起火把,神色匆匆,明显是在找东西,或是找人。


    沈右安袍袖下的手紧攥成拳,眉间掠过一抹深沉戾色,“把他们全部扣押到一起,严加审问。”


    “是!”


    这群欺软怕硬的恶仆一听这话,顿时哭天抢地地求饶起来,被万福拔刀用砍头威胁了一通,这才安静下来。


    很快,所有人都被羁押到一个院落。


    沈右安则是亲自领人在庄院中搜寻,脚步凌乱,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担忧。


    刚穿过竹丛掩映的月洞门,旁边矮树丛里便传来窸窣声响。


    万福等人拔刀喝问:“什么人?”


    一道娇细的身影自树丛中站起来,脚步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跑了过来,被持刀官兵挡住。


    借着随从火把的光亮,沈右安看清来人是谁,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回平地,沉声命令:“收刀。”


    “是。”


    没了阻拦,那道身影便径直扑向了素来冷面的少卿大人,娇小身子躲进他怀里,云鬓散开,乌发倾泻铺陈,遮住轻颤的瘦弱肩颈,隐约传来细碎的哭声。


    沈右安听见她慌怕不安地喊他:“清澄哥哥,你终于来了。”


    不是为了哄骗他刻意捏出来的柔腔软调,而是惊惧至极,终于看到可以依靠之人的本能反应。


    想到刚才她从树丛中站起来时,嫩生生的小脸挂满了泪痕,泛红的眼眸因为恐惧瞪得大大的,沈右安到底是抬起手,安抚地在她肩头轻拍了拍,拂去她身上的树叶。


    喉结滚了滚,他低低地道了句:“别怕,没事了。”


    温声安抚了好一会儿,怀中人的哭声渐渐细弱下去。


    忽的怀里一沉,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倚进他怀中。


    沈右安这才发觉,姜莹哭着哭着,竟在他怀里昏睡过去了。


    “大人,这……”从刚才起就呆若木鸡的万福,这时候才勉勉强强回过神。


    这是什么情况?他何时见过他们家大人与女子走得这般近了?


    大人不仅让她抱着,竟还温言安抚,这女子到底什么来历?


    沈右安让人拿来披风,他的披风宽大,把姜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身影遮得严严实实。他亲自将人打横抱起,送到了马车上。


    大理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庄子里的恶仆一直被关在院子里,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等他们走了才敢出来。


    仆从并不知道姜莹已经被带走了,拿着火把找了半夜都没找到人,还以为她趁乱逃了出去,只能灰头土脸地派人去禀报国公夫人。


    另一边,回城的马车上,姜莹枕着沈右安的腿,眼睫紧闭,睡得却并不安稳。


    安神的香料静燃着,可她似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中,额头冒出细汗,手臂在身前不断挥舞,“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沈右安这时才瞧见,她手里还拿着金钗。


    温热大掌轻轻包住她的手,半哄着拿走了她手里的利器,收进马车暗格。


    沉睡的人儿不知梦到了什么,忽然抱住他的胳膊,低低地呢喃:“清澄哥哥,我害怕……”


    从前她做噩梦时,便会这样依赖地抱住他。


    沈右安的心像是倏然被大掌握紧,蔓延开难言的酸涩。


    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另一只手拿帕子拭去她额间的热汗,帮她把黏在脸上的青丝拨到耳后。


    晃荡昏黑的马车中,传来他呓语般的一声:“你可后悔过?”


    回到沈府,沈右安吩咐管家收拾出后院的空房,而后亲自将人抱了过去。


    姜莹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沈右安便让人搬了矮凳,在床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姜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房间内装饰得很简单,只有床柜桌塌,连床幔和梳妆台都没有,像是从未住过人。


    姜莹还记得,昨日她强撑到了沈右安前来,最后是趴在他怀里睡过去的,所以心里并不慌张,隐约猜测这里应该是沈府。


    经过昨天的事,脑子里还有些昏昏沉沉,姜莹忍着头痛坐起身,虚弱地靠着床头。


    她抬手抚上胸口,总觉得昨日抱着什么东西睡了一夜,醒来却发现怀里空空如也。


    真是奇怪。


    姜莹清了清嗓子,对外面喊道:“有人吗?”


    婢女提着茶壶走了进来,“姑娘,您醒了。”


    看到姜莹的长相,她眼中浮现出一抹惊艳,差点被花容晃得失神。


    “这里是沈府?”


    “正是。”


    虽然已有猜测,但得到确切的答案,还是让姜莹心里踏实了不少。


    婢女倒了杯茶水端过来,“姑娘先喝口水润润喉。”


    姜莹端起茶盅,用杯盖拨动茶叶,伴着水烟袅袅,上好的天山雪针茶香逸出来,清雅而幽淡。她在国公府都很少喝到这样珍贵的茶。


    她轻啜了口茶汤,很好地缓解了嗓子的干涩。


    “你叫什么名字?”姜莹问。


    “奴婢春煦。”


    下床的时候,姜莹发现自己只穿着洁白里衣,随口问:“是你帮我脱的外衣?”


    春煦心虚地眨了眨眼,“是啊。”


    其实她今天早上才被沈府总管买进府,这才第一次见到姜莹。


    可是总管叮嘱过,若是姑娘问起,她便要这么回答,春煦听话地照做。


    桌上托盘备好了罗裙新衣,还有缀着串串珍珠的白色绣鞋。朝食是四碟清淡的小菜,还有一碗冰糖燕窝,一碟蜜煎樱桃,一碟荷花酥和绿豆糕。


    完全不比姜莹在国公府的吃穿用度差。


    午睡醒来,姜莹本来准备去找沈右安道谢,可刚出了门便后悔了。


    此刻正是日头最灼热的时候,走在垂着湘妃竹帘的廊下,都觉得热风扑面而来。翠绿芭蕉叶缝隙漏进来的光斑明亮刺眼,地上铺的乌砖也被晒得发烫。


    还没走出院子,姜莹便耐不住热,原路转了回去。


    春熙给她打着帘子进屋,听她吩咐要一碗冰雪冷元子,连忙吩咐小丫鬟去厨房递话。


    姜莹吃着冰饮,坐在镂空的弦月透花窗下,饶有兴致地看外面园子里日影转移。


    吃了小半碗,她又吩咐春熙:“再让厨房做一碗银耳百合甜汤。”


    “是。”


    待最毒辣的日头过去,姜莹这才款款出门。


    她上午便打听过了,沈右安今日休沐,一整天都待在书房。


    走到前院和后院之间的影壁附近,春熙便停下了脚步,福了福身道:“姑娘,总管吩咐过,奴婢不能去前院,只能您自己过去了。”


    “那你找个阴凉处等着我。”


    “是。”


    姜莹只好自己提着食盒,来到沈右安的书房外。


    整个院落都被卫士严密把守,她站在游廊下,等着总管沈用进去通报。


    不多时,沈用便出来禀报:“大人请您进去。”


    姜莹迈过门槛,一眼便看到坐在书案后的沈右安,他这次穿的是玄青色直裰,更衬得身形挺拔如竹,眉目疏阔,正在批阅卷宗。


    听见动静,他头也不抬地沉声问了句:“何事?”


    门被沈用从外面关上,宽敞通透的书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姜莹施施然走过去,华丽的裙裾拂过绣鞋,腰间缀着游鱼玉佩的流苏,随着她的走动轻摇。


    她将手中食盒放到书案上,娇气地轻哼了声,“重死了。”


    直到这时,沈右安的视线终于从卷宗上移开,抬起头,没什么情绪地瞥了她一眼,“里面放的什么?”


    姜莹弯了弯唇,献宝似的打开了红漆食盒盖子。


    单层的食盒中,只放着一碗银耳百合莲子汤。


    沈右安:“……”


    他还在想以姜莹娇气的性格,怎么可能愿意提着重物走到这里。


    果然。


    沈右安眉梢微扬,“一碗汤都提不动?”


    姜莹把甜汤从食盒里端出来,摆到他面前,“大人,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


    沈右安意味不明地觑了她一眼,只浅尝了口便放下汤匙,“倒是奇了。”


    在姜莹看过来的视线中,沈右安低声说出了后半句:“味道竟跟厨房做出来的汤,分毫不差。”


    姜莹在后院的一举一动,自然都逃不过沈右安的眼睛。


    知道她中午说要来找他,沈右安在书房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句天气太热,她又回去了的禀报。


    也知道她吩咐厨房做了什么汤食,其中就有这碗银耳汤。


    借花献佛也不是这么用的。


    若是换了旁人心思被戳穿,早就羞愧难堪了。


    可姜莹一点不觉得尴尬,还盈盈含笑地绕到沈右安背后,讨好地帮他捏肩,拖着清甜婉转的语调说道:“大人,这是我是跟您的厨房学着做的。味道相似,可见是我学得好呀。”


    她也没想过能骗得了沈右安,只是想像从前那样撒撒娇,试探他的态度。


    许是顾及她昨夜受了惊吓的缘故,跟前几次相比,沈右安对她的态度称得上纵容和善。


    柔若无骨的小手搭上来的瞬间,沈右安便僵直了脊背,眸光几度变换,最终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巧言令色。”


    姜莹站在他身后,没有注意到他神情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她微微俯身,几根如缎的青丝垂落在他肩头,淡幽的香气如兰,“大人,谢谢你昨天救我出来。我帮您捏捏肩。”


    沈右安继续处理公事,没有应允,却也没说不行。


    姜莹还记得他别扭的脾气,知道这是默认,便开始帮他揉捏肩膀。


    她一向容易犯懒,没捏几下就觉得手酸,不肯再使力了,只是虚虚搭在他身上。


    沈右安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眸光柔和了几分,丝毫不觉得意外。


    从前他在家里温书,她也会自告奋勇地说要帮他捶背捏肩。可捏不了几下,姜莹就会停下,靠在他背上偷懒,开始细数自己想要新的花绳,时兴的衣裳,想吃街上的油饼蜜饯。


    沈右安撑着她的重量,拂去飘落到书上的杏花瓣,淡笑着翻过下一页。


    等第二日他从外面回来,便会省去中午的饭钱,拿赚来的银子给姜莹买想要的花绳新衣,首饰蜜饯。


    安静中,沈右安忽然低声开口:“你打算如何?”


    泠泠沉沉的嗓音,拉回了姜莹神游天外的思绪,她眼神透出几分茫然,“什么?”


    沈右安深深吸了口气,语气辨不出多少情绪,“裴二如此待你,你有什么打算?”


    姜莹咬了咬下唇,沉默。


    事发突然,她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打算。


    沈右安眼眸霎时沉冷下去,按捺着怒气,“怎么,你还想回国公府?”


    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可不回国公府,姜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


    她的沉默落在沈右安眼里,变成了默认——不管裴二待她有多绝情,她都不肯离开。


    沈右安胸腔剧烈起伏两下,还是没能压住心底骤然蹿起的邪火。


    他咬了咬牙,蓦地将竹简放到一旁,发出沉沉的碰撞声。


    “出去。”


    姜莹微怔,“啊?”


    沈右安眉眼间染上寒意,语气重了几分,“出去。”


    姜莹面露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不过念在自己被他救出来,还有好吃好喝伺候着的份上,姜莹难得没跟他对着干,乖巧地退出了房间,“妾身告退。”


    见她走得毫不留恋,沈右安闷气郁结于胸,更是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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