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阿英(四)
武皇帝驾崩后,兴王登基,周太后把持着朝政,年号便未曾新改。周家势太大,内阁权倾朝野,六部六司形同虚设,御林军风头无两只手遮天,自武昌八年起长达四年皆在四处查抓太子余党,风声日紧,忠义侯府便对荀兰之事慎之又慎。
于红英生在忠义侯府,虽说只是严小娘膝下所出的庶女,但自幼时便是最肖似侯爷于严霆少时性情的一个孩子。她骨子里不知何为低头,倔强且执拗,轻狂且莽撞,欢喜便放声大笑,忧愁便耷拉脑袋,情绪总挂在脸上,不爱读书,不喜文墨女红,偏好武学却只是三脚猫功夫,还贪吃。
不如听荷居的大姐姐那般端庄大气,不似逐风院二哥身手矫健,不比照野院的三哥力壮如牛,没有彩桂院的四姐擅兵法谋略,更赶不上清玉院的五哥文采斐然,盖因是家中最小的小姐,偏得上面的兄姐们宠让,受于延霆多加溺爱。
在她眼里,庶女和嫡女并没什么不同,她自小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椋都贵女,因此性子少不得跋扈了些。直到她在武昌八年被记到亡故的侯夫人名下,一跃成为嫡女,同其他兄姐身份再无差别,她才渐渐有了些嫡女的规矩。
武昌十二年,春深。
这日刚下过一场淋淋漓漓的春雨,雨后初霁,于红英正在院中练金丝袖里针,前院的方嬷嬷突然领着几个大女使过来了。
金丝方出,直逼小径来人,再要收手为时已晚,于红英不得不原地鹞子翻身,那丝线前端的尖针这才转了方向,带着锐芒“咄”地斜飞出去,稳稳嵌入花圃里刚栽好没几日的玉兰树树干里。
菡萏院里原本没有玉兰,只有一株傲然挺立的孤傲红梅,但因于红英喜兰,念叨了几年,这株玉兰前几日终于由花匠精心栽下,说是侯爷特意命人从西山移来的佳品,只为给六小姐闺阁前添一抹春色。
可此刻,那株娇嫩的玉兰树干上,正深深嵌着一枚闪着寒光的银针,针尾牵连的金丝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晃得人心疼。
“嬷嬷!”于红英站稳,“您怎此时来了?”
方嬷嬷立在原地,面上丝毫不见慌张,好似方才险些命丧当场的不是她一样,连银针金线飞过耳侧削断的一缕鬓发都还未落地。
她恭敬地朝于红英福了福身:“遵侯爷吩咐,来为女师拾掇拾掇,接她从院子里出去。”
于红英胸脯微微起伏,一双眼睛滴溜溜打着转儿,瞧方嬷嬷领着的大女使。
“这是何意?女师在菡萏院住了几年,住得好好儿的,为何要送出去?又要将她送去哪里?是兄姐们谁要添新衣吗?差个小厮将料子送了来便好呀,省得你们多跑这一趟,有这功夫,不若多去听荷居照顾大姐姐……”
听荷居那位在边关出了事,请了许多郎中来看,但日见着不太好了,于延霆在病榻前守了十多日,正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管孩子们需要添置新衣的琐碎之事?
于红英立时就察觉异常,而方嬷嬷这人嘴里是套不出话来的,她一把抓过随侍递上前的帕子擦着汗,视线在几个大女使之间转来转去。
整个忠义侯府里处处都有府兵身影,耳目实在太多,事关荀兰,于红英变得格外谨慎,什么也没再多问,带了方嬷嬷一干人等快步进了正堂。
外头空气清新,白日里关门容易引起疑心,于是她便将大女使一个个审视过去,走到一位女使跟前,伸手掀起覆着的红绸,朱漆托盘里盛装的物件。
是婚嫁用的东西!
她常在大姐姐的听荷居和四姐的彩桂院见过类似形制,是置办嫁妆时才会动用的物件,除此之外……
赤金镶嵌红宝的鸾凤呈祥项圈,一对沉甸甸的龙凤金镯,一套点翠头面,还有那折叠整齐,绣着繁复鸳鸯戏水纹样的红锦嫁衣……每掀开一样,于红英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心也沉下一分。
直到最后一样物件暴露在视野内,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阿爹这是……这是要把兰姐姐嫁了?嫁给谁?
于红英脸色煞白,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转身,也顾不上换下练功的劲装,便要往外冲。
方嬷嬷在后头道:“六小姐,侯爷在书房。”
于红英远远道:“晓得了!”
说着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了菡萏院,直奔前院书房。
书房外,守着于延霆的亲随,见于红英满面急怒而来,欲要阻拦,却被她一把推开。
“让开!我要见阿爹!”
她“砰”地一声撞开书房的门。
于延霆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苍翠的松柏,面上透着无端的落寞。
“阿爹!”于红英冲到书案前,声音又尖又急,“您是什么意思?那些东西!您要把荀兰姐姐嫁给谁?要送她去哪?!为什么?!”
于延霆缓缓转过身,脸上是连日操劳的憔悴,眼神却依旧深沉如古井。
“我知你会来。”他语气平静,并无意外。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大姐姐她……”于红英想到听荷居里气息奄奄的长姐,心头更痛,“您不是最疼大姐姐吗?怎还有心思想这些!”
“正因你大姐姐如此,才更要办这件事。”于延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巨石压垮后的无力,“红英,你大姐姐在边关,是援军迟迟不至,被生生拖得没了副人样的,她时日无几了。”
于红英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什么?”
“周氏。”于延霆吐出这两个字,像吐出沾血的毒牙,“他们盯着的,是我手里的军权。先帝去得突然,将虎符交于我手,嘱我暗中辅佐太子……于家已成周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大姐姐,是替为父,替我们于家,受了这一劫。”
于红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于家的孩子没有愚笨的,她一直知晓朝堂争斗残酷,却从未想过,这残酷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夺走她亲人的生机。
“那……那跟荀兰姐姐有什么关系?”
“颂哥儿求娶荀兰,已非一日。”于延霆走到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此时办此事,对外,可说是为你大姐姐冲喜,关起门来,让他们成了亲,全了颂哥儿的心意,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荀公就剩下这一点血脉,给她找个终身依靠,将来……我也算对得起故人,你大姐姐她……也是这意思。”
“依靠?什么样的依靠?把她卷进我们于家这摊浑水里就是依靠吗?”于红英激动地打断他,声音拔高,“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把她嫁给五哥!”
“胡闹!”于延霆终于动了怒,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在此置喙!”
“我就是不同意!”于红英倔强地仰着头,眼圈通红,“您把她给我!我要她!我能护着她!”
“你拿什么护?平日里不好好读书!既没有你五哥的城府也不似你其他兄姐争气!”于延霆被她这混账话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自身尚且难保!你知不知道你这嫡女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啊?!”
他猛地一步跨到于红英面前,眼中是沉痛与怒火交织的赤红。
于红英呆住了。
“什……什么意思?”
“是你小娘!你那个你觉得唠叨、管束你、不近人情的生母!于严氏用一条白绫,悬在了菡萏院的房梁上!她用她的命,逼我松口,将你记在亡妻名下,只为让你将来能多一份依仗,不受人轻看!”
轰隆——
于红英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阿娘……阿娘不是去了青州道观静心?不是负气离家?是……上吊自尽了?为了她?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阿娘离家前夜的激烈争吵,随侍闪烁的言辞,阿爹后来对她刻意的疏远……
原来,那不是离家,是永别。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她浑身发抖,眼中金星频闪,她已不知这天地为何物了。
于延霆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亦是一痛,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他只能硬着心肠,继续用残酷的现实敲打这个于家长房最年幼稚嫩的孩子。
“你现在还觉得,你能任性妄为吗?你还觉得,这世间事,都能如你所愿吗?”
于红英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却仍固执。
“……就算……就算如此……婚姻大事,难道不该问过荀兰姐姐自己的意思?你们问过她吗?她愿意吗?”
“问过了。”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自书房门口响起。
于颂不知何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站在闭合的门前,就站在那里,一身月白长衫,面容沉静,目光却直直看向于红英。
“六妹妹,我与兰儿,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父亲不过是成全我们。”
于红英猛地回头,看向自幼凡事都让着她的五哥。此刻的于颂,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纵容与温和,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不顾一切的坚决。
“不……不可能……”她喃喃道,像是说服自己,“阿爹!阿爹,我好好读书,我好好习武,我什么都用功好不好……”
于延霆不愿看她,仿佛铁了心肠,是啊,他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听,被许多人暗里称作“活阎罗”。
于红英冲上前去,抓住于颂的袖子,哭着央求道:“五哥,五哥你疼我的,你让让我,你把姐姐让给我,好不好?我以后,以后什么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六妹妹,别的都可以让。唯独此事,不行。”于颂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缓了缓,更显残忍,“你若是真心实意的爱慕她,便该以她的意愿为重。她选择了我。”
以她的意愿为重……选择了我……
这两句话,像最后两根钉子,将于红英所有的希望和挣扎都钉死在了原地。她看着冷漠的父亲,看着坚决的兄长,只觉得这间熟悉的书房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寒冷。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恍然发现,她所有的吵闹,所有的质问,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人会纵容她,小事尚可都随她的愿,大事却不行。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只知回到菡萏院时,那些刺眼的红色物件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株玉兰,树干上的银针还在闪着冷光。
荀兰走了吧。
荀兰应该已去了清玉院。
菡萏院里已经没人了,等不到的阿娘,等不到的姐姐,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冲进自己的闺房,反手插上门栓,将所有的喧嚣和关切都隔绝在外。她把自己埋进锦被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母亲的死、大姐姐的伤、父亲的算计、兄长的争夺……还有,荀兰的“选择”……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被她掷出的袖里针,由锋利的金丝牵涉而出,将她割得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以及一个格外熟悉的,温柔而担忧的呼唤。
“阿英?阿英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于红英猛地翻开棉被,匆匆穿鞋,可冲到门前,她又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不敢打开这扇门,一动不动。
“阿英……”荀兰的声音隔门传来,似乎有些哽咽,“我知道你难过……”
是啊,她难过,可难过有什么用?难道荀兰会改变主意?
于红英冷笑:“你走罢。”
荀兰贴在门上,声音极轻地道:“可我,可我嫁给五哥,我们不就真的一家人了吗?以前你不是常说,我就是你的家人吗?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不是吗?”
永远在一起……以嫂嫂和小姑的身份?
门外荀兰的低语,像温暖的羽毛,却再也拂不开于红英心底的寒冬。
她最终还是打开了房门,看着门外梨花带雨的荀兰,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紧紧抱住了人。
这个拥抱,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告别意味。
于颂说得没错,是荀兰自愿要嫁。
婚事办得极其低调隐秘。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宾客盈门,只在清玉院内简单走了礼数。那一夜,清玉院的红烛默默燃至天明。
也就在那一夜,听荷居里,熬干了心血的大姐姐,在得知幼弟成家后,仿佛终于了却最后一桩心事,安然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红事与白事,在忠义侯府这座深宅大院里,无声交替。
于红英穿着素服,站在听荷居外,听着里面隐隐的哭声,只觉得这侯府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曾经门庭若市风光无限的听荷居,埋葬曾经浑然天真的听荷院,也埋葬了于红英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恋。
次年,周太后病逝。成兴帝唐兴终于得以亲政,独揽大权,改武昌为立安,立安壹年冬,外戚势力盘根错节,为巩固皇权,制衡各方,成兴帝开始着手联姻笼络重臣。
一道赐婚圣旨,毫无预兆地降下了忠义侯府。
皇帝将国公府姜家的嫡女姜舒,赐婚于忠义侯嫡五子于颂。
而此时,荀兰已怀有八个月身孕,小腹隆起十分刺眼。
圣旨一下,忠义侯府内一片死气沉沉。皇命难违,抗旨是诛九族的大罪。可荀兰的存在,一旦暴露,便是欺君之罪,同样要万劫不复。
于延霆书房内的灯,亮了一夜。次日,他唤来于颂,神色凝重地商议。于红英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送走”“不稳妥”“孩子……”等零碎字眼。
她心下大骇。送走还不稳妥?在这种时候?阿爹为了侯府,为了保全五哥的前程和性命,难道要……要效仿于严氏对荀兰动杀心,要处置掉荀兰和她腹中的孩子?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
荀兰怀的可是于颂的亲骨肉!于延霆的亲孙啊!于红英被吓得瘫软,她不能再失去荀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
回到菡萏院,于红英暗中收拾细软,备好马车,趁着府中守卫换防的间隙,拉着即将临盆行动已十分不便的荀兰,从侯府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马车颠簸在漆黑的官道上,于红英紧紧握着荀兰冰凉的手,一路无言。直到天色微明,她们停在了椋都南下十里外的长亭。
“就到这里吧。”荀兰轻声道,她看着于红英,眼中了然,是感激,是悲伤,“阿英,谢谢你。我知道,侯爷容不下我了……才要送我走的。荀家跟于家,从此恩义两清,我……不怨。”
于红英嘴唇动了动,想说或许有更好的办法,不要与她再无瓜葛,可她清楚地明白,没有别的办法了,否则她不会连夜送荀兰走,冒着天大的风险送人走。她只是红着眼眶,用力摇摇头。
“不要撇清,不要两清……你恨也是好的。”她将准备好的银票和细软塞进荀兰怀里,“姐姐,走了就走了吧。别再回来,去鹭州,去边城,那里成兴帝管不到,这椋都,吃人不吐骨头……落脚后给我写信……好不好……”
荀兰伸手,轻轻抚过于红英的脸颊,为她拭去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自己的泪却先流了下来。
“阿英,保重。”
她没有答应要写信,于红英也知晓,她不会写的。
车夫催促着,南下的路途漫长,需得趁早赶路。荀兰最后深深看了于红英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然后毅然转身下了马车。
马车辘辘,扬起细微的尘土,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融进初冬萧瑟的晨雾里。
于红英独自站在十里长亭,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袂,冷得刺骨。
她想起幼年时,荀兰穿着锦鸭浮碧水的裙子,对她笑得温柔,想起她们在菡萏院相依取暖的夜晚,想起她天真地说要保护姐姐一辈子……
如今,她亲手送走了她。
从此山高水长,恐难再见。
这椋都,终究不太容不下一些人和事。或许,荀兰若能就此安好,远离纷争觅得一线生机,那她今日这剜心之痛,这永别之苦,也便……罢了。
只是无人知晓,忠义侯府六小姐于红英,那颗曾经鲜活、炽热、充满莽撞生机的心,仿佛也随着那远去的马车离开,死在了十里长亭——
作者有话说:没了,完结了,后面追妻火葬场的番外设定为福利番外,随评分赠送更新,时间不定。感谢一路走来陪伴几年的小伙伴们,感恩相遇,祝诸君在人生道路上无悔热爱,放手活出自己,不论选择什么样的路,坎坷或坦途,都能重见光明。[彩虹屁]那么,下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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