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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暗庄


    ◎“有没有稀奇的活物。”◎


    国子监放课后,燕姒往了民户区。


    自打楚畅带她来了那回,她就爱上这家小馆子甜而不腻的糖藕了。


    宁浩水近日没怎么带在身边,随行的是澄羽。


    因天热,小巷的馆子里没几个人,主仆两个就在一楼靠窗坐着,桌上摆两盘素菜饺子,一盘糖藕,一盘酱肘子,并一盘卤牛肉,燕姒胃口不大,澄羽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荤菜都是给他要的。


    起先澄羽顾着主仆身份,不愿跟燕姒同桌用饭,燕姒也没有坚持,自己匆匆吃完,就将凳子往后一拉,趴到窗边看外头的景物。


    “你快些坐下来吃,吃完咱去逛逛。”


    澄羽这下不好再推辞,坐下后直接动手吃起来。


    燕姒目光投在外间巷子里踢毽子的小童那,轻声说:“这些日子我少带你在左右,你应当知晓的,浩水要跟着念些书。”


    “嗯。”澄羽扒着饭,含糊应了一声。


    “还有你,我到现在还不知,究竟是何人让你跟着我,这样我怎么能实打实地信你呢?我的处境你心里清楚,勉强这般混着过,好一日算一日,每一步都走得并不那么容易。你一日不同我讲个明白,我就少睡一日好觉。”


    澄羽啃起肘子,仔细听着燕姒的话,他也作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姒静了一会儿,转回头看着他:“这样吧,我再猜猜,你尽管点头或摇头。”


    澄羽咀嚼着嘴里的肉,点点头。


    燕姒这里能晒到一缕日光,懒洋洋地问:“二公主叫你来?”


    澄羽摇头。


    他摇得特别快,眼神毫无波澜。


    燕姒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三年前的唐绮在忙着干什么?阵前杀妻,坚守城池,根本无暇他顾。


    “忠义侯府呢?”


    澄羽吞咽,喉结上下动了动,再次摇头。


    燕姒本来还在想,若忠义侯府早知晓她身份,派澄羽暗中保护,*因荀姑娘跌了池子人事不知,那是说得过去的。正月里他们一行人在渤淮府码头登岸,于红英允她带着随行的人,这也都能合得上情理。


    可若澄羽真是侯府的人,她都认祖归宗了,也照办了于红英和老侯爷要她办的事,现在还不透露,说不过去。


    那便又不是。


    周家人是要杀她的,绝不会派人暗中保护她,这点无可厚非。


    燕姒半眯着眼,又问:“罗?”


    澄羽虽没日日跟在她身侧,但燕姒想,若真是宣贵妃的人,澄羽听到罗这个字,怎么也该有所反应了?


    可澄羽却好似没有听懂,茫然地停止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燕姒:“啊?”


    燕姒:“……”


    都不是?


    这让人还怎么猜下去。


    见她没有再接着问的意思,澄羽啃完最后一口肉,将骨头放到桌上。


    “姑娘。你再等些时日,年前定能知晓的。”他说得慢,抬手用帕子擦了嘴上的油,约莫是怕燕姒还不放心,又道:“不必忧心此事,我与那人一致,对姑娘无所求,只愿姑娘安好。”


    他吃好了,燕姒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罢了,想必你也有你的难处。”


    饭后燕姒弃轿,只留澄羽一人在身侧,背着阳光穿过窄巷,在巷口左右看了看。


    “这条路能到后街吗?”


    澄羽说:“能的,奴早打探好了。”


    燕姒将手抄在兰花衣袋里:“带路吧。”


    前些日子澄羽告诉她说,后街有地下黑市,他出门帮燕姒采买药材的时候,听安乐大街上那家大药铺的掌柜悄摸和伙计提过一嘴。


    澄羽想培育新的蛊虫,燕姒嘴上说谅他之前的都给自己用了,便允他自己先找找,真找见了,她便又说自己好奇,让澄羽带她来见识见识。


    少年心里藏着秘密,但对主子的话无有不依。于是主仆二人便日日去后街寻地下黑市,寻了几日还没寻对地方。


    燕姒跟着他走,在后边跨过不平整的石板,低声说:“这家要还不是,咱就歇几日,我怕引人瞩目。”


    “好。”澄羽在前头答着,两人快步穿过几条杂乱巷子。


    半晌后,走进明朗日光之中。


    后街不如安乐大街的市集热闹,这里的人做些小生意,沿街的铺面门可罗雀。


    燕姒已来了好几次,旁侧的茶叶铺子和米面粮油铺子都眼熟了。


    澄羽领她经过眼熟的街景,奔着一家当铺去。


    这家当铺门口不挂帆,只有招牌上豁然一个“当”字,门前栽有桂花树,花苞色青,瞧着是要开了。


    两人上前,澄羽先去挑帘。


    入内后,里头刚用过午饭的伙计剔牙走过来:“这位贵人,典当还是寻物?”


    伙计贼眉鼠眼,身上还一股不寻常的味儿,燕姒闻见了,侧身退开半步,眼里含笑:“寻物。”


    “贵人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咱这吧,想要寻点什么稀罕物件儿?”伙计逢迎,手上动作停顿了,伸臂把人往里请。


    澄羽道:“我家主子眼高,将你们铺子里的好货都拿上来瞧瞧。”


    燕姒和澄羽跟着伙计到了柜前,伙计指旁边太师椅:“您请先坐,小人去唤掌柜来。”


    他说完猫身进了里间,燕姒四下打量,当铺装点简易,普通的铺子大多如此,没看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澄羽似猜到她所思,压低声音道:“姑娘看看再说。”


    燕姒轻“嗯”了一声,抱着手没再张望。


    过了片刻,里头出来一个穿锦缎的中年男子,让伙计给燕姒奉过茶,便拿出些当铺死当的贵重物件儿给燕姒过目。


    “这些个我见得多了,并没什么稀罕的。”燕姒将几个打开的锦盒推回去,眸光一转,笑道:“掌柜糊弄我呢?”


    “不敢不敢。”掌柜拱手赔着笑脸:“鄙人想问姑娘,欲要寻点什么?”


    燕姒招手示意澄羽。


    澄羽便朝掌柜合手道:“有没有稀奇的活物。”


    掌柜眼中微惊,随后朗声笑了:“原是为着小东西来的,那就请姑娘后堂一叙。”


    他在前面引着路,燕姒和澄羽并肩跟在他后头。


    三人进到里间,从一个偏门出去,上廊子之后又走一段路,燕姒才觉这当铺后面别有洞天,回廊绕庭,庭中花草茂盛,假山池子各有特色。


    出了廊子过一道垂花门,眼前呈现一座平屋,掌柜推开门去打帘,偏头道:“姑娘里边请。”


    澄羽先进,燕姒和掌柜后进,屋中焚香,轻烟熏袅,掌柜手扶在门环上按触,燕姒跟前脚下的木板吱嘎着退开来,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


    掌柜没有多说,兀自顺着楼梯下去了。


    燕姒本要抬脚跟上,澄羽却伸手一拦说:“姑娘,我先。”


    二人跟着掌柜到了地下,四壁数盏灯笼发昏光,这里暗帘悬挂得多,帘后头有数张长桌,些许人坐在里面小声谈着生意。


    燕姒依稀听到什么几成利,忍不住朝那边张望。


    “还请莫要细听,姑娘跟着我。”掌柜嘱咐道,说着往左边去,走到尽头,在一道帘子前停下来,“老元,有你的客。”


    里边传出一声轻微的女子声音:“进。”


    燕姒沉着迈步,澄羽紧跟着她钻进去,就见一个奚国打扮的妇人靠在长桌里侧的多宝格前,手里戳着桌上一只秃头的水貂。


    “坐吧。”


    燕姒在她对面坐定,柔声问:“不知您怎么称呼?”


    这妇人答:“姑娘可以叫我老元。”


    燕姒只匆匆瞧了一眼她的眉目,便开门见山道:“不知老元可有奚国的初阶蛊虫,价钱都好说。”


    “有自然是有。”老元上下将燕姒打量一通,伸手比道:“要这个数。”


    燕姒不假思索地道:“先看看货。”


    “稍待。”老元转过身,绕过多宝格往后面去了。


    这一等就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燕姒竖耳细听着,不远处那些人声。


    地下黑市出没的人身份都非同一般,她今日未乔装改扮,心头有些惴惴不安,只想早点办完事,早点离开这里。


    索性一盏茶后,老元出来了。


    她捧着几个小竹笼,放到长桌上,水貂睁开圆鼓鼓的眼睛,想往竹笼爬去,被老元一把摁住脖子。


    燕姒抬眼看澄羽,示意他自己察看,澄羽也没多等,拿过竹笼逐一察看后朝燕姒点了点头。


    “这些,我都要了。”燕姒回望老元,又问:“唐奚两国商道断了三年,不知老元有何门路,这桩买卖咱们不会只得做这一回吧?”


    对面的妇人拧了一下眉头,说:“我只卖货,姑娘赏光便来,规矩还是要守的。”


    看来是不能打听。


    燕姒颔首起身:“那便在此谢过了。”


    她将眼前的一堆竹笼全收进袖袋,澄羽去掏钱,老元却道:“不在此处给我,出了门,带你进来的掌柜会收。”


    二人沿路返回,澄羽走在后侧,到了先前下来的楼梯口,上头却有脚步声。


    燕姒先侧身,让到旁边的大盆景下,澄羽正欲问她怎么了,便见又一个陌生的掌柜顺楼梯下来了,身后跟着个穿鸦色轻袍的女人。


    这女人脚刚落地,掌柜就道:“咱这里的印子钱红利高,您算是寻对了地儿。”


    女人道:“运气好。”


    燕姒顿时转身,伸手拽着澄羽也跟忙背过去。


    掌柜领着女人往前走,穿梭在宽屋暗室的垂帘之间。等脚步声停了,燕姒才回头过来,心中疑窦渐起。


    唐绮来这儿干啥?


    第72章 狭路


    ◎“逢场作戏过了头,容易叫人生误会。”◎


    黑市唐绮是知晓的。


    早年椋都本没有,后来边关战事频发,许多大户人家私底下变卖些棘手之物,要找销出去的路子,黑市渐渐声名崛起。


    年年打仗,边关百姓日子越过越清苦,但椋都终归离得远,未见任何动荡,这里就逐渐没落下来,沦为了鸡鸣狗盗之辈和绿林人士爱来光顾的杂地。


    小狐狸来这里寻什么宝?


    唐绮心头也疑惑,青跃报了这家当铺后,她在马车里换好衣,匆匆跟过来,这一趟却似乎白走,掌柜说了数条规矩,不可乱看瞎打听。


    她眼角余光瞄来瞄去,也瞅不清小狐狸到底坐在哪一方帘子里。


    “贵人要放多少?”长桌对面的中年男子有些不耐烦,伸手敲了下桌。


    唐绮回过神,笑说:“一次能放多少?”


    男子说:“只要您给得出手,我这里全都吃得下。”


    他似是很自信,连站在唐绮身后的青跃都打了个突兀,这是张地多大口啊。


    唐绮抱手道:“十万两。”


    男子挑了一下眉,正襟危坐起来。


    唐绮说:“都吃得下?”


    男子犹疑瞬息:“可以,但我这里不收银票,银票麻烦,要去银号兑,一来二去的,给您添麻烦不说,还容易出差漏。”


    唐绮点头:“倒也合情合理。”


    男子见她应了,脸上浮现出喜色,又道:“那贵人先同我将契书签了?”


    唐绮还没答,青跃突然伸脚碰了碰她的鞋。


    “准备现银还需几日,我过几日再来。”


    男子闻言,尴尬一瞬后,重露出笑:“也好。您沿来时的路出去,掌柜会在外间候着,我便不送了。”


    唐绮起身离座,跟着青跃一同往外走。


    待二人离开当铺,唐绮站在门口的桂花树下,才转头去问:“你刚才踢我作甚?”


    青跃肃目:“方才主子坐在中间,没瞧到那人后头的格子上,有个标识。”


    唐绮眸中惊讶:“什么标识?”


    青跃小声道:“鹭城地下钱庄。”


    那都是半年多前的事了,唐绮当时借着崔漫云的锦衣卫千户身份,帮成兴帝去暗查边南军饷缺漏。


    当时先生给了她这份功课,她却因时日紧迫没能查出个结果,崔漫云后来报上去的,也就只有鹭城新任知府给的大本假账。


    唐绮瞳孔微张,展开折扇慢慢摇起来。


    青跃左右四顾后道:“主子,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先回府吧。”


    唐绮点了头,二人沿路往回走,在十字路口的面馆前,拐进一条窄巷子,两侧民户门口摆许多杂物,中间二层支起竹竿,晾晒的蚊帐和衣物垂吊下来。


    青跃走几步就伸手去挑,走着走着,唐绮突然驻足。


    前面的小姑娘挡了路,正笑盈盈看向他们。


    唐绮尴尬道:“……好巧。”


    小姑娘抱着胳膊,笑意直达眼底:“不算巧,殿下跟着我呢。”


    唐绮哑然须臾,两旁的矮房挡不完日光,在她们中间地上拉出一条阴阳线,唐绮站在光里,燕姒站在暗处。


    “我说巧遇你也不信。”唐绮抬脚几步走近。


    燕姒在她身后人脸上一扫而过,收回视线,软声道:“殿下总在叫我信,我逛一逛也要碰到,怎么防贼似的。”


    “只你要逛,本殿不能逛么?”唐绮打算耍赖到底了。


    燕姒跟她并肩往前走,目光落在她手中扇上,这是把新扇,上头画着细竹,没有提字。


    “我怎么听说殿下今日走马上任,御林军的办事处离这里还远着吧。”


    唐绮放缓步伐,和燕姒保持着一致,青跃和澄羽一前一后,中间留出些距离。


    燕姒见唐绮唇角勾了起来,在飘下来的帐幔间,听到淡淡的回应:“嗯。”


    “那怎么就逛到这儿了?”燕姒揪着此话,并不想容其含糊。


    唐绮侧身抬手,挑开碍事的垂幕,后发制人说:“那个当铺大有问题,你莫再去了,想要寻什么,不如阿姒说与我听。”


    在椋都,就没有唐绮想寻又寻不到的宝物,她只要坐在公主府里招招手,有的是人妥妥帖帖呈送到她跟前。


    燕姒毫不怀疑这点,垂眸时却瞟到她腰下坠着一物,随行走轻微晃动。


    “殿下。”燕姒放软了声音,很是温柔地道:“逢场作戏过了头,容易叫人生误会。”


    唐绮微微愣怔,道:“什么意思?”


    燕姒的手伸过去,握住唐绮随身挂佩的那只香囊。


    “不论是二公主还是御林军新任统领,您戴着这个,都不足以相配吧。”


    唐绮从她手中将香囊夺回来,说:“我喜欢。”


    她走得快了,二人之间隔出一两步的空隙。


    燕姒半个人被罩在她的身影下,顿了顿脚步,失神片刻。


    唐绮在前头说:“将我的话记在心上,对你有好处。”


    出了窄巷子,唐绮领着青跃往右,她是要回永泰大街。燕姒则带着澄羽往左,徒步回永盛大街的侯府。


    两人谁也没说道个别。


    燕姒心想,反正还要再见的。


    二公主不知道派谁在暗中盯着她的,幸好她要办的事已经办妥了。


    这边的路不怎么好走,回到马车上时,唐绮眉宇皱紧,抱臂半天没个言语。


    白屿和青跃挤坐在她对面,两人互换着眼神。


    青跃窘迫地笑:“被发现了。”


    白屿挠头:“吃瘪了?”


    青跃说:“像是,于姑娘无情拆穿了殿下。”


    唐绮抬眼瞪了他俩一眼,青跃便住口,捂着嘴不敢再说。


    白屿抄起袖,换了个姿势靠在马车车壁上,一脸“我明白”的神情。


    唐绮被他看得不自在,又瞪一眼:“干什么?”


    白屿道:“殿下,你这样真的不成,两个月前我同你说什么来着?女儿家的心思,你把她惹毛了,她气还没消,能给你好脸色才是不合常理。”


    唐绮不说话,过了良久,马车上了永泰大街,车身有些许颠簸。


    白屿已闭目养神了,唐绮忽然道:“那你说我应当如何?”-


    燕姒热得吐舌头,泯静给她拧了冷帕子擦手。


    “你去问一声,厨房还有没有冰呢。”


    泯静摇头说:“不用问,份例的冰前日就用光了,奴婢给您打扇子,您靠着榻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热。”


    燕姒懒洋洋地躺到席子上,脸挨着方枕。


    泯静打了一会儿扇,她翻来覆去,怎么都难以入眠,索性撑身坐起来:“不睡了,备水冲个澡。”


    “使不得。”泯静连连摇头:“姑娘在月事里,不宜冲澡。”


    她不提还好,一提燕姒就觉着小腹钝痛,握着肚子揉搓,叫苦道:“我实在太难了,你去箱子里翻翻,把那个封红盖的瓷瓶给我找来。”


    泯静闻言这便去,燕姒拿过扇子,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起风,风都燥热。


    这大热天到底还要熬多久?


    她突然开始怀念奚国,奚国冬天不会很冷,夏天不这般炎热,四季气候皆宜人。


    趁泯静去翻箱子找止疼的药,她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竹笼,掀开盖子往里瞧,里头窝着的蛊虫还是个小宝宝,两翼微煽,似在瞌睡。


    有了这个小家伙,她许久没练的本事就能重拾起来,总算有点值得高兴的事儿。


    只是,唐绮跟踪她,会不会打听到她买蛊虫,她心中还有些不安。


    想到唐绮,燕姒忽觉腹疼更难挨。


    泯静拿了瓷瓶走回来,她水都没要,直接就吞了两粒丸子,而后倒头再去寻觅睡意,可一闭上眼,那句“我喜欢”就回荡在耳边,虽然没看见,当燕姒的脑海里却能幻化出唐绮说这三个字时,那开合的唇。


    这次她不再翻身了。


    懒得动。


    清玉院里静悄悄,燕姒能听到雀鸟偶尔啾啾两声,泯静在她跟前打扇,还有她越来越不平的心律。


    酉时老侯爷归了府,前院女使来传用膳,本因身上不爽利,燕姒不大想去,但一想到撞见唐绮,最终还是去了。


    饭后,于红英又急着要走。


    燕姒凑到她跟前,用手把着轮椅椅背,说:“姑母留步。”


    于红偏头来看:“何事?”


    四下的仆从女使都退了出去,于延霆先回房换衣去了,庭院里就剩姑侄两个。


    燕姒搅着丝帕说:“我今日闲逛呢,遇到了二公主,她好像很闲,总觉得是在刻意盯着我。”


    于红英认真听完她说的话,想了想便道:“怕你同唐亦混太近?御林军的牌子还归下去了,南北校场快恢复操练,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盯你,心中定有算计。”


    燕姒推着她到槐树的阴凉处歇着,说:“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她到底算计什么呢。”


    一时之间,于红英似乎也摸不到准头儿,便说:“不管她算计什么,你恪守本分就好。万寿宴上诸事存疑,有心的人自然要多想,毒害宣贵妃的事最终成了无头悬案,三法司忙着大头,料理周家私兵的案子,这处交不上差,皇帝也不怪罪。搞不好,这案子后边还要翻风浪。”


    “什么风浪?”燕姒眉间一凝。


    于红英轻声道:“宣贵妃生辰将至,大殿下和二公主都升了官,我在想,要紧之处在这里。”


    燕姒苦恼叹息:“这又是事儿。”


    第73章 冰酪


    ◎唐绮的手在香囊上摩挲◎


    到了酷暑天,最是炎热的时候。


    宣贵妃寝宫的冰盆装得满,几个伺候的小宫女不敢懈怠,依偎在近前打扇。


    里间灯亮,小内宦进门被凉意沁得舒爽,一时间都快忘了为什么来。


    他是傻站着,老嬷嬷从旁提点:“有何事你尽管说,娘娘今个儿心情好。”


    小内宦这才醒神,对着贵妃榻上的美妇作揖说:“娘娘,官家今日不来了。”


    宣贵妃先前还微微笑着,听了他的话,笑就没了,只剩下一脸的冷气。


    “万岁爷去了哪里?”


    她手边的石榴果刚褪去衣,一颗一颗紫红果肉被挤出偏淡的汁。


    小内宦把脑袋埋得低,刚上差就被指来传话,传的还不是什么好话,他心头自然是怕,打着哆嗦禀报:“去了元福宫。”


    “呵。”宣贵妃冷哼一声,靠在凉木上不曾动,“二公主荣升御林军统领,她怕是脸都要笑烂了,这还没怎么着,先学起那些不入流的,会争了。”


    小内宦脚下发软,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饶是宣贵妃这个人,专宠多年,但出身不显赫,对待宫人多是体谅,来时大太监就告知过他,只管把话带到。


    但眼下娘娘脸色却难看至极,他哪里好带完话转身就开溜。


    倒是娘娘身旁在挑石榴的老嬷嬷先发了话,替他解围道:“小安子,你刚到御前当差不久吧?有些话听到了,有些话是不能听到了。话已传到,你先回。”


    小内宦心里感恩戴德,什么话不话的,他啥也没听到!


    人一走,宣贵妃就将手里的石榴扔回果盘中,脸色比先前还差上几分。


    老嬷嬷放下手中石榴果,跪到近前给她擦起手。


    “娘娘何须恼,官家常年也不去元福宫几回,有时多半为着二公主去的。”


    宣贵妃挥两下手,将跟前伺候的宫女全散了出去,这才稍坐起来。


    “我不是恼,今日叫了亦儿来用晚膳,官家现下不来,他和于家姑娘的婚事就又不好提。”


    老嬷嬷起身拿了团扇,缓慢摇着:“娘娘是担心大殿下那边么?他和于家攀不上,老侯爷就这么一个孙女儿,总不能嫁到大皇子府去当侧室,这二人没交集,大皇子妃也没那么好相与,夫妻两个成亲两载,她没所出,屋里通房也不允。”


    宣贵妃盯着碎掉的石榴籽看,细声道:“乳妈说得在理,可大殿下现在高升兵部尚书,他才二十七,历朝历代你见过哪个兵部尚书这么年轻的?官家可怕是给予厚望,我怎能不急啊?就算我不急,罗家的叔伯们,也要催着我了。”


    老嬷嬷知晓她心头的苦,跟着叹息一声。


    “娘娘,您守罗家守得不已,这些年变着花样哄官家高兴,罗家人蒙您恩惠,岂敢在您面前来造次,他们急就由他们,咱先将眼下日子畅快了过。”


    宣贵妃总算露出笑颜:“还是乳妈会疼我。”


    主仆二人话说到了一半,老嬷嬷还未再次开口,外间小宫女进来了,立在屏风前禀说:“娘娘,三殿下到了。”


    唐亦今日来得算早的,让他来用饭,他就只想着用饭,企图混过晚膳的时辰,这样就不必听宣贵妃十年如一日的悉心说教。


    他穿着极薄的圆领绣枫白袍子,料软也透气,进了寝宫汗就被冷干了。


    “亦儿。”宣贵妃复又微笑,穿好鞋袜,让嬷嬷搀着出来,“近日可还好?”


    唐亦拱手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都好。”


    宣贵妃拉着他手,侧头吩咐宫女:“去传膳吧。”


    那宫女退至门边转身出去,唐亦就扒开宣贵妃的手,说:“儿臣已大了,母妃莫再这样牵我。”


    宣贵妃道:“好好好,不牵你,进去说话。”


    到了贝蓝小圆桌前,宣贵妃拉唐亦坐,手上的扇子给他扇风。


    唐亦不自在,但什么也不说。


    宣贵妃每见他一回就能开心好半晌,儿子大了,越发俊朗。


    “亦儿,本宫问问你,你同于家妹妹处得可还好?”


    里间没旁的人,唐亦听了仍旧是稍见脸红,“跟之前一样啊,每日一同听学,没有什么不好的。”


    宣贵妃瞧他腼腆,忍不住道:“儿啊,男子要想博取女子的欢心,可不能管书上那一套旧理,该说一些动听话时,你便得说。你若是怯了,唐国的好女儿会觉得你太不经事,何况于家姑娘是什么出身?”


    唐亦听到于家姑娘,耐心好上了许多,二人国子监听学已半年有余,但于妹妹待他似乎又没有太过不一样,初见时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所以他才说没什么不好,可似乎也没什么好。


    宣贵妃见他垂首不答,又教他道:“老侯爷多勇武,本宫暂不说,光是那于六小姐,年少时也是征战沙场的好将才,你想想这样的人家,见你话都说不出来两句,能有什么好?”


    唐亦想了想,他娘终于说了句很有道理的话。


    “儿臣记下了,谢过母妃关切。”


    宣贵妃拍拍他的手背:“跟本宫有什么不好提的,你未曾欢喜过哪个姑娘,不懂那风月事也是自然,你两个每日一道听学,缺少独处的时候,之前我说让你邀她一道用午膳,楚三嫁了,这两月你怎么不邀她呢?”


    唐亦想了想,琢磨一番,道:“是邀过的,不过她怕热,总是放了课就想回府,我也不愿她热着。之前楚姑娘和二姐在,还好邀些,现在她二人都不在……”


    “且慢。”宣贵妃倏然打断他,神色复杂起来,“你们之前总一道吃喝,本宫记得还去看过赛舟,每次你二姐都在?”


    “在。”唐亦挑眉,不太明白他母妃为何这般问,便道:“二姐好友良多,她与谁都能玩到一处去,在有什么奇怪的?”


    宣贵妃秀眉蹙得更深,心里已千回百转,手上的扇也停顿下来。


    “你这个二姐,她可是最好女色,你忘了么?三年前她跪在你父皇跟前,求娶奚国公主的事,朝野上下无不轰动。若她相中了你的于妹妹,你是让她,还是不让?”


    “怎生可能?”唐绮诧异不已,“她二人眼下并没什么来往,二姐忙着御林军呢,再说此事也要看于妹妹心思,她待二姐与我无异,甚是不如楚姑娘亲近。”


    宣贵妃愣了愣,而后噗嗤笑起来:“母妃同你说笑呢,你只管好好和于妹妹相处,余下的事母妃替你想着。”


    话罢她抬头往外间看,老嬷嬷已过来了,候在寝宫门口,她便又道:“先不说了,你饿了吧?用过饭早些回府,明日还要听学。”


    唐亦“嗯”了一声,扶着她手肘起身,心里却将她的话记住了。


    于妹妹或待他们无异,但他二姐……


    端午那日赢了于妹妹亲手做的香囊,于妹妹后来说要换一物,他二姐却没肯-


    公主府。


    唐绮的手在香囊上摩挲,眸光压得暗。


    百灵进进出出备晚膳,室内太闷,她擦着汗,转头望向发呆的二公主,温声道:“殿下,该用饭了。”


    唐绮从凉席上下来,伸手按了一下左肩,走到桌边坐下。


    “我记着你之前爱吃那个什么冰酪?”


    百灵布菜的手停顿须臾,脸颊慢慢红了些,唐绮等着她答,她垂下首道:“李记冰酪。”


    “嗯。”唐绮没怎么深思,点点头道:“李记冰酪,在安乐大街是吧?明日午时你叫青跃待人去等着买。”


    百灵似因她素日里在府中很节俭,跟着道:“殿下,奴婢不热,不用特意去买冰酪。”


    “你脸都热红了,还有这汗。”唐绮指了指百灵的额头,“让他多买些,国子监那时正放课,给解星宝他们也送去一份。”


    百灵不爱问主子此行何意,颔首应了句“是”。


    唐绮刚拿起筷,又搁下,说:“拿一份多要些糖霜,给于家姑娘。”


    翌日国子监放了课,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大门。


    公主府的侍卫们就等在外头,忙活着给唐绮的狐朋狗友送冰酪。


    青跃站在大松支出来的一片荫下,手边的盒子握得牢,这可是他家绮殿下第一次花心思在姑娘身上,哪里能怠慢。


    他翘首张望了一会儿,便见忠义侯府的于姑娘同随从一道跨过了高门槛。


    “姑娘!”青跃匆匆上前,把食盒递到她跟前,“殿下让我来送冰酪,这份是给姑娘的。”


    于家姑娘歪头温软地笑,似是想不起来他是哪个,开口果然问:“你是?”


    青跃心道,这姑娘记忆不大好,当初在响水郡,分明还让他帮忙去找人,后来也是他去救的人。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同情他家殿下,还是该同情于姑娘,躬身行礼说:“青跃。二公主殿下的侍卫。”


    “哦。”于姑娘想起来了,先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盒子,又抬眸看了看不远处分发吃食的其它侍卫,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既是殿下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三殿下还在等我一同用午膳,劳驾你替我谢过二公主。”


    她招手,旁边的伴读便伸手从青跃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


    这主仆二人拿了东西,转身便走,连道谢都很是敷衍,看上去脸色还不大好。


    青跃呆站原地挠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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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新局


    ◎怎么办?好想吃。◎


    燕姒上了轿。


    宁浩水把食盒递给她:“姑娘,里头有冰,太阳底下要晒化。”


    燕姒接食盒往脚边一放,对这玩意儿感到不快。


    着实是气人,唐绮送点什么不好呢?


    非要送冰酪。


    难道是想提醒她什么?昨日她们在后街民巷分别,今日就差人过来大张旗鼓的送吃的,莫不是要借冰酪告诉她,就算忙着御林军的事抽不开身,也会派青跃盯紧她?


    燕姒腹痛,捂着肚子,满头冒火地踹了食盒子一脚,随即靠到垫子上发起呆。


    轿子走得慢,抬轿的府兵为求个稳当,一如既往不让她受多大颠簸,要是在往日里,摇着摇着她就该瞌睡了。


    可眼下,她脑子里却全是唐绮抢走那个香囊的样子,那句“我喜欢”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她睡意全无。


    过了一会儿,她又压不住好奇心,伸手揭开食盒的盖子,弯腰探看。


    不看还好,看了之后更馋。


    怎么办?好想吃。


    食盒里头放一小碗冰酪,白白软软,上头裹满糖霜,沾了隔碗的冰融化出来的水雾,要是咬上那么一大口,滋味定是极好。


    要不然……就吃一口?


    可她这个身子,若这一口当真是吃了,只怕晚上止疼的药丸也压不住难过。


    可恶。


    燕姒咬牙切齿,脑中天人交战许久,轿子停下,抬轿的府兵说:“主子,到天香酒楼了。”


    下轿时,燕姒把那碗冰酪转手递给宁浩水,颇为舍不得地看了两眼。


    “你吃吧,我现在吃不了这个。”


    天香酒楼一到酷暑天,就会有人特意在雅间里摇手扇,那风箱子前头搁盆深井水,摇出来的风便能将凉意散开。


    席上摆了几盘子清淡口味的菜式,燕姒没什么胃口,唐亦在对面问她:“是没有爱吃的么?”


    “不是呢,是天太热。”燕姒勉强扯了扯嘴角,转头指那风箱子,“这玩意儿还挺有趣,刚才我一问,他们答我说叫手风箱,三殿下府上有么?”


    唐亦摇头道:“没有的。这都是民间的玩意儿,宫里每到炎夏便会开冰窖,往王公大臣府邸供冰,就用不上此物。于妹妹若是喜欢,赶明儿我让侍卫去问一问,哪里可买得到。”


    “多谢殿下,那倒也是不必,我只随口一问。”


    燕姒笑着摆手婉拒,她今日来赴约,是因唐亦说许久没一道用过饭,问燕姒是不是对他厌烦了。


    一顿饭的功夫,燕姒之前就拒了好几回,今日再拒不合适,这才跟着过来。


    唐亦瞧着很欢喜,从进门起,脸上的梨涡就没起来过。


    他这一笑,倒叫燕姒看出几分他与唐绮相似之处,心里更是惦念那冰酪的滋味儿,跟猫爪子在挠似的。


    二人对坐用饭,话也没说上两句,雅间里还有伺候的闲杂人等,唐亦吃得慢,燕姒不好抹了他的脸面,也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送菜入口。


    她等半晌,终于见唐亦搁下筷,没头没尾地对她说:“楚姑娘嫁了人,二姐去了御林军,昔日能一道用饭的只剩下你我了。我不太会说话,若于妹妹你为难,这饭,以后我便不拉上你来吃。”


    唐亦真诚地看着燕姒,燕姒便也十分坦然地看着他。


    “好啊!三殿下所言正合我心意,这天儿太热了,既然吃完了,咱就还是早早打道回府,我不耽误殿下回去用功。”


    唐亦似是愣了愣,但燕姒已然等不及,她身上不爽,得赶紧回府。


    出楼,上轿,燕姒脚下没半点犹豫。


    其实她心里有数,唐亦频*频相邀,是因宣贵妃寿辰在即,二人已同窗半载,三殿下爱慕她的事儿满椋都无人不知,罗家定在着手盘算将旧事重提。


    她若是不应,旁人看在眼里就是侯府蹬鼻子上脸,若应得勤,又叫人认准了罗家已得侯府相持。


    左右都不是,只能偶尔应个一次,不至于下气焰正盛的罗家脸面,也不至于叫旁人生出更多的猜疑。


    只是上了轿子,她低头又见到唐绮送冰酪的这个食盒,叫她越想越憋闷,索性闭眼,眼不见心不烦了。


    酉时许,唐绮回到公主府。


    青跃跟来身前,将送冰酪的事儿禀明。


    “她就说了这么两句?”唐绮边走边解官袍领口的盘扣,这里被汗湿了个透。


    青跃说:“是啊,就这么两句,而且瞧上去不大欢喜。”


    “不会吧?”唐绮往旁侧摊出手,百灵将折扇呈上,她哗地展开,猛扇起风,“去把白长史叫过来。”


    她先进屋坐下,喝起凉茶,青跃给她打着扇,等了小半刻,白屿抬脚跨入。


    “殿下寻我?”


    唐绮和青跃同时侧目,见白屿满身的木灰。


    “你这是?”


    白屿拱手道:“忙着做手风箱。”


    青跃一拍脑门儿:“屿哥提醒了我,于姑娘同三殿下吃饭,属下就在隔间听,她有问起这手风箱,夸说有趣。”


    唐绮托腮,拇指叩在耳垂上揉搓。


    “大热天不喜欢吃冰的,又看中了手风箱……”


    她正仔细思忖,白屿心头已暗道不妙,欲要退出门去。


    青跃却道:“是不是她吃不得冷食?”


    唐绮露出个邪性的笑:“山雨,有劳了。”


    白长史心里苦,还不好拒她。


    等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唐绮敛尽笑意,手里的茶碗搁到桌上,“那件事,要着手尽快查。你今夜去跑一趟吏部员外郎府邸,先将鹭城知府的底细给我摸回来。”


    青跃站直抱拳道:“属下领命。”


    “暗庄那边派人盯紧。”唐绮整了袖,手臂搭到膝盖处,倾身看外边的落日,“印子钱也要放,昨夜我已让百灵知会过府中账房,咱们来一手引蛇出洞。”


    每逢有差事,青跃便跟雨后破土而出的嫩芽那般生龙活虎,他点头如捣蒜,瞧着精神十足,唐绮斜他一眼说:“去呀。”


    青跃挠头:“现在还早?”


    唐绮道:“你不用晚饭了?”


    青跃闻言傻笑,道:“这就去。”


    他大步往外,刚踏出房门,外头的府兵匆忙来禀:“大人,翰林院院首家的公子递了贴。”


    青跃从其手中接过来,又折返回来呈给唐绮。


    唐绮拆开一看,皱了眉。


    青跃疑道:“殿下?”


    唐绮说:“解星宝邀我吃酒,要答谢冰酪的事儿。这帮猴子多日不见我,今个儿算叫他们逮到了好机会。”


    青跃不能跟,便道:“属下去叫屿哥来?”


    唐绮摆手,说:“不必,让百灵随行。”


    她今时不同往昔,手握御林军,正是各方眼睛盯着的关键时候,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解星宝是她摸清翰林院的一枚重要棋子,这局不得不去。


    外头斜阳沉下屋檐,只剩余晖耀目,她又赏着景沉思片刻,待青跃出去传了百灵来,这才起身道:“替我上个妆吧,不必太惹眼的。”-


    饭后。


    燕姒拿着拜帖,靠在圈椅椅背上犹豫不决。


    于红英在旁边擦手膏,搓着手问:“何人送的?”


    燕姒把拜帖立起来,让于红英看,答说:“翰林院院首家的公子,解星宝。”


    “你与他有来往?”于红英抬了眼帘,视线投到拜帖上。


    “没有啊。”燕姒也觉离奇。


    这位解星宝的确是她同窗,可围着解星宝打转的都是一些闲散勋贵,这帮人混吃混喝,跟解星宝一道四面逢迎,以前惯爱同唐绮搅合,游湖便有他们,但若非唐绮组局,无人会主动凑到她跟前来。


    于红英把手膏拿给身后随侍,垂眼看翻动的莹白手指。


    “翰林院院首,是最早成势的寒门之一,宣贵妃看中此人,连带着解星宝也总有些赏赐。三殿下今日午时才邀了你一同用饭,现下解家公子递拜帖,此举估摸是趁热打铁。你如何想?”


    燕姒捉了袖子把玩,飞快思索道:“前有春日宴唐亦跪皇帝请婚,接着是罗兆松午门送伞,再来又是解家公子的邀约,这桩桩件件连在一块儿,罗家想将忠义侯府绑死在同一条船上。此行……我不能去。”


    于红英将手轻轻搭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上,侧目道:“你比之前沉稳了,这是好的,也有不好。”


    “哪里不好?”燕姒眸中微惑。


    于红英与她对视,打量她瞬息才道:“立身所在,行其所事。你若不在局中,大可畏而不为,但你身在局中,还是要紧的地步,沉稳不为便是输了气势徒增他人威风。”


    燕姒听了个似懂非懂,脸上茫然。


    于红英便又为她解惑道:“罗家要垮,必得垮在你手里。若无你干涉,将来龙庭换了人去坐,于家何以挣脱这囚牢?此局,你只能赴。”


    说来说去原是为此。


    于家要回辽东,皇帝不会允,于延霆和于红英想借由她的婚事,烧高庙拜新佛,斗垮罗家,她便只剩下一条路能走。而想要斗垮宣贵妃为首的外戚和寒门,就先要让宣贵妃和唐亦如日中天!


    燕姒在心中冷笑,面上岿然不动,起身恭敬拱手朝着她一拜。


    “侄儿去换一身衣衫。”


    第75章 与宴


    ◎“谁不想同大美人坐呢?”◎


    天还未黑,安乐大街两侧的酒肆花坊已将灯笼点亮了。


    解家公子到得早,天香酒楼顶楼的雅间被他包揽,四楼楼梯处有人守着,闲杂人等概不能上去。


    唐绮褪了宽袍换的云缎大袖,摇着扇登楼时袖摆浮动,她刚踏上四楼,便见身着琵琶袖直领丝衫的妙龄女子从五楼下来。


    二人正面相逢。


    女子将手叠握在身前,让出两步,躬身施礼道:“殿下。”


    旁侧有人。


    两人目光只相接了半瞬,唐绮吊儿郎当笑道:“天香姑娘韶华正好,越发动人了。今日楼下若不怎么忙,待会儿你上来,同吃一杯酒?”


    “民女岂敢,殿下请。”天香欠身,毕恭毕敬地伸手邀她。


    唐绮勾着一边唇,没再多说,跨步上了五楼。


    廊子上的小厮迎过来,规规矩矩地道:“公子已在里头候着殿下了,殿下这边走。”


    唐绮被领进五楼最大的雅间,满座都是脸熟的人。


    除了惯常玩乐在一处的椋都纨绔子们,让她稍微诧异的是,罗兆松也在列,不单如此,解星宝身旁还坐着个她认识的粉面儿郎。


    “殿下!”解星宝见了唐绮,赶紧离座起身招呼起来:“上座给您留着呢!”


    唐绮眼角吊着笑意,大步走过去坐了。


    席上人多半知道她私底下不摆架子,喝高了拉着次等官宦家的公子称兄道弟也是常事,这便纷纷做了做礼,都不怎么严苛。


    唐绮坐定,先同解星宝寒暄:“今日的冰酪可好吃啊?”


    解星宝咂咂嘴,似在回味:“爽口消暑!这不正是要来谢过殿下!还要恭喜殿下新官上任嘛!”


    席上众人见他模样夸张,大半被他逗乐起来,言辞里都是调侃,雅间内气氛正好,罗兆松神色淡然,而解星宝身边的人却正襟危坐。


    唐绮在话语声中将折扇往面前一挡,微偏着身小声问:“你怎么把连易这小子给叫来了?”


    “连易咋了?”解星宝茫然地问:“咱以前吃酒不也喊上他。”


    连易便是坐在解星宝右侧的粉面儿郎,他爹是抱过姜国公那颗大树的刑部尚书,子承父业,如今他在刑部做着六品小官主事,若搁在从前朝中局势不明朗,同他一道吃酒也无妨。


    唐绮心道,解星宝大约是憨货。


    而今唐峻脱离周家高升,姜国公已失中宫欢喜,刑部尚书见风使舵,周国舅造反的案子正是这连易跟在唐峻手边办的。


    刑部要投向唐峻,此事显而易见。


    解家出头全靠罗家,眼见唐峻踩踏周国舅立了功,官家对其青睐有加,荣耀已渐筑,罗家哪里容得了唐峻身边的客卿?罗兆松就坐在正对面,解星宝是傻呢,还是有人让他刻意为之?


    唐绮还未想出来,席上已有人道:“既然殿下都到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席了啊解大公子!”


    解星宝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众人听见他神秘兮兮地说:“稍待!还有位稀客!”


    话音刚落,有人从外头打起帘子。


    众人回头往门口望,便见忠义侯府的于姑娘含笑跨进,一双暗含水光的灵动眼眸被旁侧灯盏发出的光亮映得熠熠生辉。


    她是生得好。


    柔情款款而来,只一颦一笑,便将这满座目光全都勾扯过去。


    换作平日里,席上的耍主儿们并不敢请她,如今是周家没人拉得动忠义侯府了,解星宝请她,将她认作为宣贵妃的准儿媳。


    于姑娘可是三殿下爱慕的人。即使再生得好,也只能过过眼瘾。


    唐绮眉稍挑动一下,而后摇起扇,眯着眼睛打趣说:“今日还真热闹。”


    解星宝左右一看没了其它空着的席位,伸出胖乎手掌指二公主身边的椅子,巴巴地问:“殿下不介意吧?”


    唐绮说:“谁不想同大美人坐呢?”


    话音刚落,门帘外突然响起连串爽朗笑声,楚畅提裙入内,双手攀到于姑娘肩上,带着人往罗兆松跟前去,边走边道:“我想坏了!于妹妹同我坐。”


    原是楚畅要来。


    唐绮心间略作松动,怪不得小狐狸会接下解星宝的拜帖。


    罗兆松和楚畅新婚不久,在外边给足了正妻面子,二话不说便起身让出座,朝唐绮这边拜道:“殿下,内子失礼。”


    唐绮收了扇,笑得颇有深意:“无妨的,你坐这边吧。”


    解星宝等他们都入席,急不可耐地道:“今日有个趣味!为贺殿下接管御林军,做了大统领,在下特地备了惊喜,助助兴!”


    话毕,他抬臂击掌两下。


    雅间临碧水湖的侧门从外头向里面突然推开,两个舞妓长袖翻转,拱护出身后一位抱琵琶的女子,此女子面露媚态衣着清凉,裸足而坐,手上细骨活泛拨响了弦。


    纯净清脆的乐声传开,绕梁成空彻妙音,不绝于耳。


    室内众人静了声。


    楚畅凑到燕姒耳边小声道:“这位我认得。”


    燕姒轻声:“嗯?”


    楚畅将手护到她耳侧,悄悄道:“鹭城名伶丝萝,三年前入椋都一曲琵琶夺花魁,被国舅爷看中养在外头,现下她竟被解星宝给弄到了手。”


    这鹭城的名伶,跑来椋都作什么?


    燕姒心里正好奇,忽听解星宝笑道:“好看吧?好听吧?美酒佳人,边吃边赏啊!开席!”


    席间的人推杯换盏,嬉笑之间,时不时就偷瞄唐绮两眼,又不明目张胆地看过去,仿佛有着什么心照不宣的事儿在暗里流动。


    燕姒不明所以,也跟着往唐绮那边看。


    唐绮放下扇子动了筷,垂首专心吃起饭,似乎毫无所觉。


    “你好奇呢?”楚畅又凑到燕姒这边,心思都不在饭桌上,“二公主之前不是守下了鹭城,这丝萝三年前便仰慕她,为了她才来的椋都,可她一个贱籍出身的小女子,哪里够得上公主府?因此便上了安乐大街,正巧遇到各家花坊选花魁,她当街弹了一曲琵琶,引万人空巷,结果可想而知。”


    燕姒的心思也不在饭桌上。


    来之前她便用过饭了,并不饿,楚畅斟酒,两人就埋头小声交谈。


    燕姒听得咋舌,说:“殿下她知道么?”


    “岂能不知。”楚畅贼笑道:“这位丝萝夺下花魁后,各家花坊高价争抢,她金银珠宝一概不要,只提一个入坊条件,哪家能让她在二公主面前弹一曲,她便去,当街说的。”


    这也太过稀奇了,女儿家的仰慕,能到这般痴狂的地步,实在令燕姒眼界大开,不禁又多瞧了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丝萝几眼。


    一曲将好奏完,丝萝光脚走到解星宝旁边欠身行礼:“公子。”


    解星宝朝她点了头,侧过身去敬唐绮酒,说:“殿下您看,赠您当个消遣,没事儿叫她弹一曲,如何?”


    唐绮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手却不碰自己的酒杯,只道:“你也知道本殿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还寻什么开心呢?消受不起。”


    她意思明确,不收。


    席上顿时热闹了起来,众人马屁拍得贼响,先将周国舅造反留下烂摊子的事儿贬上一番,又恭维她不骄不躁前途无量。


    她摆摆手,嬉皮笑脸地说:“哪里敢当,御林军一盘散沙不中用了,父皇为难我呢,一帮言官都盯着,半点不痛快!待本殿熬过了这阵,还同你们出来耍的!”


    席上哄笑声起,在座的都是爷,那丝萝知晓入不了二公主的眼,垂着睫似要掉泪,看着叫人好难不疼惜。


    这时罗兆松忽然隔着唐绮看向解星宝,插话道:“殿下要听琵琶,金玲乐坊的行首也擅。你瞧你,给她寻个什么玩物?你要真有那成人之美的心,莫不如物归原主,依我看呐,送给连家公子正合适!”


    在场大半是罗家势力的人,闻言跟着附和,嘴里咬文嚼字,本意却有辱斯文。


    燕姒在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些许症结所在,知晓了这位连家公子尴尬的身份。其它小半的人保持中立,人微言轻不敢多嘴,以罗兆松为首的勋贵子女们越说嘴上越没个把门儿的,已调侃得越发难听。


    有人半开玩笑似的说:“连公子!在下看你生得白嫩娇柔,莫不是不好这一口?”


    又有人哈哈乐起来,说:“墙头草嘛,风一吹就得倒,嫩些有什么怪?”


    还有人口不择言:“跟了翻脸无情的人,都是一丘之貉,这贱籍出身的玩物看着也嫩,琵琶弹得再好也怕是抵不住哦!”


    燕姒听了满耳朵讥讽的话,忍不住低声问楚畅:“这公子看着年轻,怕是经不起他们调侃。”


    楚畅撑掌说:“只是看着而已,他就生得是那副身段,实际同大殿下相差无多,比二公主还要虚长些。”


    燕姒身为旁观者都觉着难熬,偏那解星宝忽然上了罗兆松的道儿,深觉这些人说得有道理,抓起丝萝的胳膊,就往连公子身上推去。


    眼下的情形是,罗兆松以名伶开涮,羞辱连易。


    而连易好歹也是刑部尚书之子,又任了刑部主事,再软的性子也有三分脾气,丝萝一挨到他,他便愤然起身,抬手将面前的碗碟酒盏掀了一地。


    哐当声没叫人生出些许畏惧,反而引来一阵大肆哄笑。


    众人看戏的看戏,找乐子的找到了乐子,但见连公子面色铁青,欲要拂袖离席,始终坐在解星宝左侧的二公主,倏然啪嗒一声扔了筷子。


    喧声骤停。


    燕姒将看过去,众人便听唐绮冷声道:“耍够了吗?”


    【作者有话说】


    为了防止小伙伴们脑瓜子嗡嗡,我来解说一下各方势力的情况。


    文中已有的线索:


    宣贵妃/专宠.寒门(罗萱):唐亦(三殿下)-平昌伯/吏部(罗萱她哥)-罗兆松/户部(平昌伯子)-罗兆楠/娶商贾路家子(平昌伯女)-罗鸿夕/鹭军指挥使(侄)-解家/翰林院(寒门)-其它


    周皇后/国库财权(太后侄女):平翠/皇后亲信-周冲/御林军前统领(皇后弟.杀青)-周昀(国舅子.杀青)-其它


    唐绮/二公主:昭妃/辽东杨门遗孤(母女)-柳栖雁/内阁阁老(师生)-青跃(近卫)-白屿/工部奇人大师之徒(亲信)-百灵(亲信)-江守一(死士)-崔漫云/锦衣卫千户(下属)-行首/金玲乐坊(情报)-天香/酒楼老板(情报)


    燕姒/忠义侯府:于延霆/军机处总府(爷孙)-于红英/银甲军首领(姑侄)-荀兰(母女)-宁浩水/宁氏遗孤(亲信)-泯静/身份未知(亲信)-澄羽/身份存疑(亲信)


    唐峻/大皇子:兵部-连易/刑部-其它


    中立:


    楚谦之/户部尚书-姜国公/内阁阁老-鸿胪寺卿-大理寺丞-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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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急雨


    ◎她憋了太久太久,快要憋疯了。◎


    二公主生在顺安年间。


    彼时,成兴帝登基不久,周太后还在垂帘听政。


    因唐国女子开国,这位小公主的到来无疑是备受瞩目,她从呱呱坠地便意味着会享尽尊荣,同时,生母非周氏,以至于她在万千宠爱之中长大,也免不了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


    燕姒的目光隔桌而去,定在唐绮着淡妆的那张脸上,有些疑惑,更多是不解。


    据于红英说,从前的唐绮性情活泼又倨傲,颇有些年少意气风发的模样,直到三年前唐景战事她被皇帝送去边南鹭州,一战杀妻,连受文武大臣弹劾,才一蹶不振,混成椋都纨绔。


    按照常理,周罗二家唱戏,她难道不是应该乐见其成?


    席间顷刻都静了。


    似是从未见过她动怒一般,连楚畅都坐直起来。


    满座寂然里,燕姒看到唐绮冷若霜雪的神情持续了几个瞬息,待无人应答,她才重新勾唇,眼中的怒意顷刻消散,化作调笑般道:“既然名伶为本殿而来,公主府难道还缺她一口饭?”


    气氛转变太快,先前众人还心惊胆颤,这调笑的话一经说出来,他们便缓了一大口气。


    燕姒尚没摸清唐绮为何帮丝萝解围,解星宝已从惊恐中松懈,赔笑道:“是是是!殿下说得是,这不您给拒了么?”


    “你记着一句话,要给本殿的东西,打碎了也别再送去讨他人欢心。”唐绮离开席位,从解星宝身后绕过去,语调轻慢地道:“当是下谁的脸呢?本殿现在可是御林军统领,手里捏着兵呢。”


    她平时最爱笑闹,看上去随和,但骨子里的傲慢是浑然天成。


    众人似乎醒悟,二公主不会为一个妓子动怒,她只仗势计较自己的脸面,你大可去折辱旁人,但不能将她捎带上,这让金尊玉贵的殿下很不爽。


    连易方才的面红耳赤已散了大半,躬身往唐绮行礼:“小臣何敢坏了殿下兴致。”


    唐绮的手已搭在了丝萝曝露的香肩处,她闭眼笑着嗅了嗅,而后暧昧不明地道:“没坏。你坐你的,本殿怎是那小心眼的人?”


    众人复又嘻嘻哈哈,起哄着让丝萝伺候好,名伶满脸喜不自胜,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憋了,乖顺地朝席间笑着。


    她要拜,唐绮手一松,由她拜了,指她先前放在外头凳子上的琵琶,说:“这把衬不上你,赶明儿给你寻把好的。”


    丝萝又连声谢了恩,唐绮走回去坐,招手让她倒酒。


    一场小风波悄无声息地过了,话题又回到唐绮走马上任的事儿上。


    这顿饭吃到大半,外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湖面刮大风,轰隆隆的雷声随后即到。解星宝看了天色,转而吩咐随从去备伞。


    散席时,各府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平昌伯爵府的轿子候在道上,府兵三催四请,燕姒同楚畅难分难舍地道别,自己和宁浩水立在檐下等。


    二公主和连易一道下楼,解星宝走在他们的前面,正说没见识过南北校场御林军起操,改日想去瞧瞧。


    唐绮拍他肩膀,笑道:“你来啊,过几日来吧,起操没什么可看,他们踢蹴鞠和摔跤有意思!”


    解星宝的随从也在跟前催了,说还有大暴雨,解大人担忧他,他将那随从一踹:“二公主还没走!我能先走吗?”


    那随从赔罪,唐绮就道:“你走你的,礼我都收了,念着你的好。”


    解星宝傻着乐,偷偷往楼上瞄了瞄,又小声同唐绮讲了些什么,得到后者笑骂两声,这才自己先走。


    他过来见到燕姒,诧异了一瞬:“于姑娘,还没走呢?”


    燕姒笑答:“府中的轿子还没来,正好赏一场夜雨,解公子当心淋着。”


    解星宝被她这一眼扫得心肝儿发颤,缺心眼地问:“要不我送送你?”


    燕姒摇头说:“谢过公子好意,不用劳烦。”


    她既拒绝,解星宝那点护花的心思就全没了,忆起来这将是三殿下的人,又出身侯府,再肥的胆子也生怕,于是合手作别,跟着随从离开了。


    因有解星宝这一寒暄,燕姒再竖耳去听时,唐绮已和连易在说改日聚,先前这二人讲了什么,全都没能听到。


    她心里存疑,仍然没想通唐绮今日为何突然动怒,又为何为连易化解尴尬。


    那丝萝姑娘要去换身衣服,唐绮便落在了后头,解星宝和连易前后脚走,宁浩水就拉燕姒的衣袖说:“姑娘,轿子来了。”


    泯静磕着伞上前接,燕姒回过头望了一眼。


    唐绮抱臂靠在楼梯边,女使百灵正同她小声说些什么,可声音太小,燕姒听不见,也只能暂且作罢,遂跟着泯静下阶,提裙上轿。


    宁浩水和泯静在轿子两侧各撑着一把伞,泯静道:“起轿回府。”


    燕姒帘子还没放下去,吩咐说:“先去西市的点心铺子,买点蜜枣再回。”-


    公主府的轿子到时,丝萝已换了身得体的素衫,抱着琵琶跟在唐绮的身后,不敢走太近。


    外头人已走完,暴雨如瓢泼。


    百灵小声道:“殿下?”


    唐绮侧过脸看了丝萝一眼,指她怀中琵琶,对百灵道:“砸了。”


    那是周国舅外宅的旧物,玳瑁四弦,周冲寻这琵琶并非赏识丝萝,柳阁老眼线遍布椋都,唐绮知周冲那些龌龊下作的癖好。


    丝萝垂低眼,不动声色地将琵琶递到百灵手里。


    出了天香酒楼,唐绮接过青跃递过来的伞,木着脸说:“把她送回府上,我独自走走。”


    她情绪异常,青跃抱拳躬身,想问又不敢问。


    百灵砸烂琵琶回来,人已走出老远。


    青跃挠着头问:“殿下今日很不痛快?这个莫不是……”


    “是。”百灵点头叹出一息,也望那雨幕中背影,“她不想人跟,便由她散散心,我们先回府罢。”


    百灵跟唐绮已有许多年,今日她等在楼下,并不知席上发生了何事,但一瞧见丝萝,心里便都明白了。


    国舅府被抄,外宅免不了易主。


    有心人知晓这位名动一时的丝萝姑娘倾慕二公主,塞到唐绮手里不足为奇。


    唐绮不乐意,是因为丝萝的出身。


    鹭城啊鹭城。


    它抹杀干净唐绮的年少意气,将锋芒毕露的二公主打回尘俗里。


    二公主封住心门,万花再难入她眼,她走在暴雨中,心口的疮疤被撕开,鲜血淋淋。


    唐绮在痛,她的靴子被雨水蔓湿,垂在身侧的大袖也凉透。


    戌时末,两边楼阁起灯相送,风刮熄一盏,又有人重新将之点燃。


    唐绮漫无目的地走在道上,急雨和夜幕都在深邃眸中,她透过灯火阑珊看雨雾,看到的却是三年前横尸遍野的飞霞关,以及狼烟四起的那座城。


    耳边有人在喊,很乱。


    “殿下!飞霞关失守了!”


    “殿下!边南军指挥使被斩杀,我军连连溃败,鹭城,鹭城危在旦夕!”


    “殿下!奚国和亲公主受俘,娘娘让您……”


    “殿下!东西援军还有数日才能抵达!咱们弃城吧!您的安危要紧!”


    城头的旌旗迎着风,大雪遮蔽唐绮的眼睛。


    那片昏白肖似一张巨大的诡网,从天幕砸下来,要人无力挣脱,要人永不翻身。


    酒劲上来了,唐绮丢掉伞,任凭暴雨洗涮她满身罪孽。


    “跟了翻脸无情的人,都是一丘之貉。”


    “墙头草嘛,风一吹就得倒!”


    “你要真有那成人之美的心,莫不如物归原主……”


    可笑,实在可笑。


    三六九等,金尊玉贵和低贱玩物,竟是同样挣扎无能随波逐流!


    丝萝揭开唐绮的疤,把椋都外戚的污糟全奉给了唐绮看。欲望拖拽着人,入深渊化恶鬼。


    穷凶极恶,粗鄙不堪!


    她并不是不知晓,只是那缩影突然摆到跟前,叫她怒不可遏,可她又身处其中,难以视而不见。


    她快步跑了起来,步伐凌乱,靴底踩入湍急雨水里,溅出浑浊难辨的过往。


    她突然在这场急雨中失去了前行的方向。


    三年蛰伏是为了什么?


    家国天下,从根里在腐烂,这些勋贵贪享荣华,大部分都入了太学,有堪称博学多才的夫子来教,可教出来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她到底是为什么要与这些人为伍?


    她憋了太久太久,快要憋疯了。


    愤怒和厌恶让她握紧拳,掌心被掐出深印,全身被雨水浇透,身上的负重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又开始头痛欲裂,步伐变得亢沉。


    何以解忧?何以破局!


    她也会失去耐心,像一头被囚困的狮子四下乱撞,怎么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直到一脚踏空,她踉跄跌倒,索性翻身仰躺,望着昏沉天际,仍由雨水砸向双眸,混淆着泪水,汹涌而出。


    道上行人少,今夜雨潇潇。


    无人敢上前来过问,唐绮沉溺在悲愤之中,恍惚间觉着自己在不停下坠。


    她想嘶吼,想要反抗,她哪里是什么沉稳的人?而是被无形中的鬼手摁住了脖子,难以发出声来。


    夜雨冰冷,抵不过心头钝痛,那痛扎根太深,她浑身的冷意刺骨。


    头顶忽然斜来了一只泼墨油纸伞,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唐绮对上极具温柔的眉眼,来人俯视着她,声音柔软地道:“殿下,地上冷。”


    暴雨将伞打得越倾越低,四下却莫名静谧失声。


    伞下人端立不动,在湿寒里将那看似柔弱无力的手朝唐绮伸了过来。


    第77章 难缠


    ◎那双唇动了。◎


    燕姒心里有气。


    是因今日,于红英让她赴宴说的那些话,她认清了自己不得不为的处境,她沮丧着,还要忍受腹痛被唐绮拉住,在风雨里拔足狂奔。


    唐绮这混蛋!


    她为什么要在轿子上挑帘,为什么要看到这人跌倒就停轿,为什么要好心给这人打伞,还朝这人伸出了手。


    唐绮握住她的手,挺身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分明见到了,那一双狠厉非常的狭长双眸,和此时截然不同。


    漆黑的窄巷很是逼仄,巷口的光照不进来。


    昏暗里,唐绮抢走了燕姒手里的伞,用双臂将她困在坚硬又潮湿的墙壁上。


    唐绮在哭。


    眼中的狠厉无迹可寻,有的全是迷蒙和无助。


    雨水顺着屋檐滴成长帘,她用高挑的身形将燕姒拢在其中,垂首盯着燕姒的眼睛,沉默良久。


    燕姒的鞋袜都湿了,心底的好奇在叫嚣。


    “殿下?你到底意欲何为?”


    唐绮注视燕姒,愣了愣,才恍如回神般答道:“嗯?”


    耳边急促的雨声把这个“嗯”字掩得含糊不清,燕姒扬起下巴迎着她的目光,忍不住问:“你不是刚抱得美人归了,出来时也没见你有醉意,现下哭个什么?”


    唐绮否认道:“是雨。”


    看来她不愿意说。


    这人先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现下又执拗得厉害,跟着她这般胡闹定是昏了头。


    “好吧。”燕姒扯动嘴角,无奈笑道:“那不如,我们各自回府?”


    油纸伞被唐绮收了起来,就靠立在二人身侧,燕姒一伸手便能够得到。


    唐绮闻言,并没有放下手的意思,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正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滑,沾在她的唇上,再滑至尖削的下巴。


    燕姒的视线跟在那,只觉无形中有只手控制住她,欲拖她走向前途未卜。


    唐绮究竟想如何?


    燕姒见她忽然皱起眉,湿润的长睫用力眨动了一下,等她再掀起眼帘,方才的无助又遁隐,这个神情教燕姒分辨不出意味什么。


    那双唇动了。


    “你来赴宴不只是因楚畅,是侯爷认定了罗家吗?”唐绮哑声说:“小狐狸,既然选了唐亦,你又为何拉我一把?”


    “为何。”燕姒倏然苦笑起来。


    是啊,为何?


    她在唐绮的注视下,脑中轰然一炸。


    这一瞬息,她抓住了什么,待她再抬眸,目光定在唐绮唇上,声音也压低。


    “殿下,我在雨夜里,看到你莽撞,你是想冲出牢笼么?”


    “困于牢笼的……”唐绮俯下身,热息经风雨而冷,轻抚在燕姒耳边,“难道不是你?”


    燕姒伸手,抵到唐绮心口,她笑得像了狐狸。


    “是我,也是你,殿下因外戚而失了势,空有满心抱负,都被锁在这里了。”


    她能感受到,那里的心跳渐渐变强,她总算离这一处近了,不再是鹭城城墙上的瞧不清,不再是椋都这大半年的反复推敲琢磨。


    唐绮显而易见地僵直一瞬,而后从容道:“这才刚开局,谁能笑到最后很难说,你既然来拉我,不如就拉到底?”


    “那我呢?”燕姒缓慢眨了眨眼睛,不禁干咽一下,“殿下让我不要选三殿下,那我该选谁?我有得选?”


    她稍偏头,便看到唐绮侧颜,被雨水湿透的黑发贴在颊边,正覆盖下颌。


    唐绮呼出浊息,顿了顿,道:“亲事是你的赌注,押错了,满盘皆输,我劝你是义,并无旁的私心。”


    此时此地的她们,就像在徒劳博弈,胶着难安。


    燕姒挪开目光,讥笑出声道:“殿下,你刚才还说让我拉你到底?”


    “拉我只需用你的手,这一把我惦记了,你莫想抵赖。”唐绮固执,她的手从燕姒身侧的墙上收回,整个人往后退,“罗家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午时同唐亦用饭,晚间又来赴这场宴。”


    她脸色沉下去,一双眼睛里果然再藏不住先前那份狠厉!


    燕姒猛地惊觉过来,是徒劳。


    她与唐*绮争个什么?有什么好争的,唐绮可以一怒为红颜,可以奔雨胡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闹?


    说她不想嫁唐亦?可根本由不得她选。


    “我说过了。”燕姒一把抓住唐绮的衣襟,抬眸怒瞪着她,寒声道:“婚姻之事全凭家中长辈做主,我一言一行,同畅姐姐无异,做不了自己的主,殿下何必再逼?”


    唐绮瞳孔微缩,静默片刻后,神情才恢复平和,不稳不火地道:“我知晓了。”


    “知晓了?”燕姒重换笑颜,松手替唐绮抚平皱起的衣襟,很是温吞地说:“既然知晓了,那便回府。”-


    几日后,忠义侯府的门房吭哧吭哧抗回一台手风箱。


    于红英和于延霆双双侧头去看。


    门房抱手道:“说是送给姑娘的。”


    燕姒放下筷子:“啊?谁送的?”


    门房摇头表示不知:“那人放下这玩意儿就走,根本没来得及问。”


    于红英和于延霆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燕姒,仿佛在等她给出个答案来。


    可燕姒也是一头雾水。


    她起身,绕着这手风箱走了一圈,托腮仔细地想,这东西瞧上去很是眼熟,但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于延霆见她似乎当真不知,撸高袖子也走过来,摩拳擦掌地道:“既然来路不明,干脆砍了当柴火,眼下快要入秋了,煨点红薯来吃。”


    听了他的话,燕姒顿时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约莫是三殿下,前几日我不是同他去天香酒楼用过午膳么,那日我瞧见这手风箱,跟他说有趣。”


    于红英说:“那就是了,这做工和用料,民间杂坊能做出来也是亏本。”


    于延霆拧起眉:“那煨红薯怎么办?”


    燕姒轻声笑:“煨着吃有什么趣?改日我让小厨房备黑白芝麻、花生碎,给您做红薯饼。”


    “好啊,好。”于延霆立时乐呵呵地笑,指那门房,“叫两个人过来,把这玩意儿搬去清玉院搁着。”


    门房应后去了。


    晚膳已用过,燕姒便欠身说:“那我先告退。”


    于红英端着茶刚漱好口,摆手让她留一步,转头来问:“明日宣贵妃生辰,帖子已送过来了,你知晓入宫后该怎么做吧?”


    燕姒脸上的笑意淡去,颔首答道:“晓得的。”


    手风箱被搬进清玉院的时候,泯静正在收拣燕姒晒的草药。


    “哇!这是什么?”


    院中洒扫的女使们停下手,都围上前看。


    宁浩水坐在廊子边看书,澄羽碰他的肩膀:“你咋不好奇呢?”


    “手风箱,炎炎夏日都过了,姑娘还瞎买东西,不想看。”


    他答得生无可恋,燕姒听见后往廊子走:“不是买的,旁人送的。”


    宁浩水忽然起了精神,视线从书本上移过来:“又是二公主?”


    燕姒本在笑,听到“二公主”这三个字,笑不出了。


    澄羽不懂:“你为何觉着是她?”


    宁浩水皱了眉:“不久前才送过冰酪,她送东西不挑时候,只管图自己高兴。”


    燕姒意识到宁浩水的言有所指,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回道:“不是她,三殿下送的。”


    宁浩水闻言,又埋头看起书。


    不远处,泯静从人堆里探出头来,也道:“下过一场雨天就转凉了,此时送这个还真不是时候呢。姑娘,咱们将这东西搁哪儿啊?”


    “对哦!不是时候!”燕姒灵光一闪,喜道:“抬我屋里!”-


    唐绮从城外御林军北营打马回府,马鞭甩给青跃,大步往屋走。


    她沿路踩断霞光,女使们退到旁侧让出道行礼。


    “送了?”


    青跃跟在唐绮身侧,答说:“送是送了,只送到府门口。”


    唐绮抬手擦汗:“送到就成。”


    青跃茫然:“殿下,咱给于姑娘送好东西,为啥又不让她知晓是咱送的啊?那不成白瞎了您的一番心意。”


    唐绮睨着他,笑着勾唇:“见过布老虎发威么?”


    青跃:“……没见过。”


    每年秋猎时,老虎发威倒是见过的,布老虎?闻所未闻。


    唐绮笑意更甚:“她在向我求救。”


    主仆二人到了廊下,百灵呈上铜盆,让唐绮净手。


    自那日赴宴,主子去散心回来,虽浑身淋湿还丢了伞,人却瞧着开心了。


    百灵不懂,青跃更不懂。


    “求救什么啊?”


    唐绮压了压唇角,忍住笑道:“没什么。让你查的事可有进展?”


    青跃随她一道跨过门槛,答说:“印子钱已放出去了,但与我签文书的人是暗庄一位掌柜,并非那日殿下所见之人,接下来便要等到分红利。”


    席上的饭菜已热过,唐绮坐下便动筷,边吃边说:“那就等,这点耐心我还有。对了,明日你不必再跟去国子监了。”


    跟人这差事简单,于家姑娘每日从忠义侯府乘轿到国子监,上午听学打瞌睡,午时放课再归府,近日缩在府中几乎足不出户,下午青跃便能去办旁的事。


    突然不让他跟,他不适应道:“那于姑娘那里?”


    唐绮啖下一块糖醋排骨,抬头道:“她会向夫子告假的。”


    青跃想了想:“对哦,明日宣贵妃生辰,她可能会被请入宫。”


    唐绮很有胃口地扒着碗里饭,迅速扫空跟前的菜,抹嘴后又说:“她也不会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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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巧藏


    ◎“玩了整三年,还不收收心?”◎


    忠义侯府的于姑娘病了。


    熙和宫的宫女来报时,宣贵妃手里的桂枝剪坏了,她愣了愣,放下剪子说:“因何病的?”


    宫女小心道:“说是昨日得了个新物什,若没门道,坊间花钱也难买到的手风箱,她畏热,命人摇个通夜,便着了凉起了高烧。”


    宣贵妃凝眉琢磨着,老嬷嬷无声示意殿内的人都退出去。


    半晌后,宣贵妃才道:“还真病得蹊跷,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病了,忠义侯府难道起了旁的心思?不应当啊,本宫让解星宝设宴,又让松儿带着新媳前往,就为她去吃酒,这酒一吃完,她还能攀旁的什么枝?也才过几日而已。”


    老嬷嬷说:“或许是赶巧。”


    宣贵妃还在疑,面色沉下去,说:“那夜吃酒松儿走得早,下边来传话说是闹过一场,本宫光记着于姒去赴宴就没细听,你再说说。”


    老嬷嬷瞄了一眼旁侧坐着看书的三殿下,宣贵妃又道:“无碍,他总要知晓这些。”


    “奴婢是替您记着的。”得了允准,老嬷嬷便知无不言道:“解公子给二公主送个妓子,就是国舅爷外宅那位养了三年的丝萝,二公主起先推脱说公务繁忙,文臣盯得紧,没想收,咱们二公子便趁机以此妓子戏弄了连家少爷,后来二公主见不得送她的要转奉给旁人,又收下了。”


    宣贵妃细听之后,将桂枝插进青瓷瓶里,端详几眼,道:“擅作主张,这时候去拱刑部什么火。”


    老嬷嬷道:“拱火不正好激着大殿下,他现在得了势,辫子翘上天,估摸着要找咱们的茬儿呢。”


    “没那么快的。”宣贵妃摇头道:“唐峻这人沉得住气,他是谋定而后动,一股子劲踢不翻桌,就先等人去给他挑头,火没烧起来,任谁也料想不到他会抛周家独个儿出头。连家少爷同于家姑娘可有什么来往?”


    老嬷嬷叠手道:“并无。”


    宣贵妃便道:“二公主那边呢?”


    提到唐绮,老嬷嬷忽而没忍住笑了笑。


    “做了御林军统领,南北大营接连跑,但不是整顿上下。打着两大营不可生疏往来的名号,就为凑一处玩,今个儿踢蹴鞠,明个儿摔跤,有劲着呢。若不是赴宴,于家姑娘面也不曾见过,那夜她还吃醉了,冒着雨在大街上躺了半晌,还是她的侍卫后来寻到她给扶着回去的。”


    宣贵妃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唇,还欲说点什么。


    唐亦放下书,扭头过来,插话道:“母妃。您寻思这些毫无益处,于妹妹没那么多心思,那日她同我去用饭,看天香酒楼的手风箱好玩罢了。”


    因他突然出声,宣贵妃一愣怔,而后回头瞧他,又微笑起来:“原是这样啊,那请你父皇赐婚的事儿就再搁些时日罢,临着半个月便是中秋,届时重臣也能列席。”


    唐亦点头,没再多说-


    内宦领着唐绮进勤政殿。


    殿中点了香,成兴帝正埋首批折子。


    唐绮走近,他便搁笔,露出个慈爱的笑:“阿绮来了。”


    “儿臣给父皇请安。”唐绮行礼,垂眸瞄了一眼案上的批红,“怎不见曹公公来伺候?”


    “贵妃做寿,他去盯着内官了。”成兴帝用手把那折子遮挡大半,朝外边喊:“来人,给公主赐座。”


    内宦匆忙搬椅子进来,唐绮坐在御案对面,毫不在意地道:“父皇遮什么,我晓得六部那些言官要进谏弹劾,说我混玩。”


    成兴帝心想也是,释然将手撒开,“你不恼便好,御林军上下捋顺了没?”


    唐绮支起胳膊,扶额笑道:“父皇,您将这难题丢给儿臣,可要将儿臣给难住了。”


    成兴帝却抚起掌,笑骂两句后说:“玩了整三年,还不收收心?”


    唐绮扁嘴:“儿臣也没光想着玩儿。”


    万寿宴那一脚,成兴帝记着的,唐绮是想瞒也瞒不住。她自幼活泼好动,在宫里跟锦衣卫学的一身杂家功夫没有去荒废。


    成兴帝盯着她道:“当差吃酒两不误呢,那个弹琵琶的,可将你哄开心了?”


    “什么都逃不过父皇的慧眼。”唐绮了然一笑,“儿臣逞一时痛快,没放在心上。”


    成兴帝兀自上下打量唐绮,想了想,便说:“你马上二十四,老大不小,鱼水之欢过了就算,何时才真惦记个人?”


    唐绮听不得他操心,摆手说:“那要看缘分,缘分到了就能有的,只是儿臣不喜男色,失了孝道,愧对父皇。”


    殿中静下来。


    过了半晌,成兴帝才道:“名将不困情爱,成家却在所难免,父皇这个年纪,看得多了。你就是没有搁在心里头的,也该好好斟酌个在跟前照料的人。”


    说来说去他还是起了心思,要为唐绮寻觅个良配。


    唐绮哑然失笑,思忖片刻后道:“儿臣记下了。”


    此时,曹大德回来了,立在殿外禀说熙和宫席已布好,正等着。


    唐绮便站起身道:“父皇,儿臣先去元福宫给母妃请安。”


    成兴帝摆摆手,让她自个儿先走。


    曹大德进来,替成兴帝整衣。


    一旁无人,他便多嘴道:“万岁爷,二公主是不是不愿啊?”


    “她昨日不才送过礼,顾虑着弟弟吧,这孩子重情义,还得换个法子。”成兴帝忍不下笑,“楚家那个大丫头,叫什么来着?”


    曹大德也笑:“是叫做楚可心。”


    成兴帝收拢手臂,抬脚说:“走吧,熙和宫去看戏。”


    曹大德不解道:“今个儿没搭戏台子啊。”


    成兴帝已走出几步,背着身说:“看看于家丫头怎么混过去。”


    曹大德跟上去说:“可怕要让陛下失望了,于家姑娘没来。”


    成兴帝微愣,随即浅笑道:“还是会躲,侯府的热闹看不到了咯。”-


    忠义侯府。


    燕姒躺在大床上装病。


    于红英入内,一张脸很难看。


    泯静不敢吭声,将两侧幔帐挑起来挂好便退出去。


    关门声后,于红英对着被窝道:“别装了,你真当自己藏得好?”


    燕姒双手拉开被角,冒出半颗头,一双眼睛跟睁不开似的。


    “姑母……”她软软唤了一声,“我真的病了。”


    她才不会真让自己着凉。


    手风箱摇到天亮,但泯静和小竹小菊就各占一两个时辰,于红英挑的女使没怎么辛劳,燕姒体恤她们,晨起捂着被子,用银针让自己发了两次虚汗,此刻看上去小脸惨白,她故意给于红英看。


    谁知于红英只乜她一眼,就转头去瞧旁边搁置的那台手风箱。


    “不是装,也是故意要躲吧。”于红英没问,直接下定论,“我依稀记得,不久前才与你说过,罗家递枝,你靠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些日子你都在想什么?”


    燕姒怕她,蔫巴巴地答说:“没想什么……”


    于红英手腕一转,袖中金丝直逼燕姒面门。


    燕姒不料她突然发难,下意识甩手,一枚骨钉从指间飞掷而出,撞在金丝上擦起尖锐刺耳之声。


    “起来。”于红英冷着脸,“一点不成器的样子,之前搞周昀闯陵宫的那股子劲呢?喂了狗?还是我近日太纵容你了?”


    燕姒已露了尾巴,不好再装,只能掀开被子,起身穿鞋。


    于红英将轮椅转背过去了。


    燕姒的两条腿在床沿悬空打晃,心道,这个位置,若是甩一枚骨钉过去,胜算有多少?


    “你若将心思全放在正事上,还怕成不了事?”于红英冷不丁道。


    燕姒撇嘴,老老实实穿好了鞋走过去。


    “姑母,我错了。”


    于红英对她的认错几乎无动于衷,望着外头点起的灯笼,燕姒循她视线看过去,那灯笼下来了几只灰蛾,争先恐后扑向火光。


    房中静过瞬息,于红英似轻叹了一声,而后道:“今日你躲过了,还有中秋,还有入冬后唐亦的生辰,你躲这一时,有什么用?”


    燕姒心想,能躲一时是一时,能晚一天是一天!嫁去三皇子府,罗家垮了,她就是众矢之的,何况唐亦性子太弱,一旦离了宣贵妃和罗家,他便形同废人。


    她还在腹诽,于红英已接着又道:“你左右是要在娘娘们跟前露脸,不先试着如何正面迎上去抵挡,光耍些个小聪明,皇家威严不叫你先生畏。过几日进宫一趟,去给宣贵妃赔罪,你要自己想法子躲过和唐亦的婚事,这便是今日给你课业,好好想想。”


    于红英撂下话就走了。


    燕姒整个人傻了。


    于红英的意思,没想把她嫁给唐亦?那她先前想错了?不嫁给唐亦,怎么里应外合瓦解宣贵妃驾驭的罗党?


    “姑娘?”


    泯静的手在燕姒跟前晃悠了小半天,总算把人晃回神来。


    燕姒迷茫地问:“啊?”


    泯静说:“菡萏院的主子又训斥您了?”


    燕姒摇头:“没,我还没弄明白。”


    若不嫁给唐亦,但又要叫这满椋都的人,都以为忠义侯府上了罗家的船,大殿下会着急,怕罗家得于家相助,而屡次搪塞掉婚事,宣贵妃心里没底,也会急。


    他们急了会做什么?


    燕姒一时想不到,但急中易出错是定然的。


    泯静不晓得燕姒要弄明白什么,顾不上细问,手边的果匣子已呈上来,一根签子串起两颗蜜饯,自是满意地道:“姑娘快看!我串上了!”


    这是清玉院的女使们爱玩的把戏,蜜饯内有核,肉少且薄,谁能一次串起俩,会被夸手稳。


    燕姒目光投到签子上,恍然大悟道:“一石二鸟!”


    第79章 相思


    ◎“媳妇儿要跟人跑了,殿下急不急?”◎


    入秋以后天渐转凉,晴空无云,午后日光掩映宫瓦,为重重红墙镀上柔辉,燕姒跟随内宦的脚步,穿梭在宫道上,举目将这景致尽收眼底。


    锦衣卫和御林军刚交过了差,沿途遇见,退至边侧让开道。


    燕姒扫过那一排轻甲,手中的盒子拎得紧了些。


    内宦在前面说:“姑娘,抬右脚。”


    左为尊,右为卑。


    一时去想那任职御林军统领的二公主,她没留意,闻言放下左脚,退出来重新跨。


    熙和宫里的月桂开了花,甫一入内,清风送来馥郁浓香。


    前面有大宫女笑着迎出来,先朝燕姒行礼,再瞪内宦,斥道:“怎这般失礼,让姑娘拎这重物一路。”


    内宦佝偻着腰,低眉顺眼不敢辩驳,燕姒便道:“无妨的,是我自己要提,这是给娘娘的赔礼,自己提才显得心诚。”


    大宫女伸至半空的手僵住,而后转去领路:“娘娘在花圃晒太阳,姑娘这边请。”


    绕过前庭,横穿过抄手回廊,眼前出现一座琉璃宝盖的小亭,宣贵妃就歇在亭中躺椅上,周围姹紫嫣红争相斗艳,有小宫女侍弄花草。


    宣贵妃身穿水粉绣蝶绸裙,手上团扇轻摇,见了燕姒便慈和笑起来。


    “好姑娘,早起本宫听闻你要来,等了一上午,特意叫她们备了些点心,过来坐下尝尝。”


    “娘娘万福。”燕姒荣辱不惊,朝她乖巧作了揖,走近两步,手里的盒子放到躺椅边的矮几上,“娘娘生辰日,臣女没能来,这次是特意来赔礼,一点小心意,万望娘娘笑纳。”


    宣贵妃风韵正盛,用扇点着小宫女,欢喜道:“是什么?快打开给本宫瞧瞧。”


    两个小宫女净手过来,将盒子的盖揭开,原先还围着花丛打转的几只彩蝶旋即飞到了盒子边。


    燕姒笑着说:“闲着无事在家中制了些香,臣女粗浅,不识得娘娘喜好,便每样挑了一只,亲手封在锦囊里,不是什么好物件儿,让娘娘见笑了。”


    小宫女退下后,大宫女径直过来,要来查验香囊。


    “没个规矩。”宣贵妃的扇点在大宫女手背上,轻声训斥后,扭头朝燕姒道:“她不懂事儿,你莫见怪。”


    这是惯常有的事,皇室用度都要过手查验,以防其中出什么纰漏,宣贵妃经过万寿宴毒酒之事,熙和宫的大小宫女和内宦都仔细得很。也正是有此因在前,燕姒才在来路不敢将这盒子过了他人的手。


    她便颔首道:“这是应当的。”


    宣贵妃伸出玉手,前后拿了好几个香囊,凑在鼻间嗅。


    “这个不错,像是檀,又不尽然。”她闻来闻去,似都喜欢得紧,“这个也好,从来没有闻到过。”


    燕姒立在她身边,驯顺地道:“娘娘喜欢便好。”


    宣贵妃拉燕姒去坐,旁侧的点心和茶都送到燕姒跟前,她们要说话,宣贵妃给大宫女使了眼色,大宫女便领着小宫女退开,回头专心侍弄花草去了。


    彩蝶围着燕姒送来的盒子转悠,栖息在香囊上,宣贵妃藏了一只浅蓝色的锦囊入袖袋,燕姒留个心记下,小口吃起糕点。


    宣贵妃坐回躺椅上,含笑打量燕姒,温柔道:“你要常来本宫这里走动,与本宫说说外头趣事。”


    燕姒微微点头:“趣事么。娘娘容臣女想一想。”-


    唐绮拐过宫墙,在门洞后拉住一个御林军。


    小旗抱拳:“统领大人。”


    唐绮眼珠转得快,低声问:“见到了?”


    小旗也跟着她压低声音:“见到了,往熙和宫去的,属下不能跟得太近。”


    唐绮眯起眼:“去了多长时间?”


    小旗寻思了一下,答说:“大半个时辰。”


    大半个时辰没出来,难道相谈甚欢?


    唐绮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摆手说:“你且去。”


    小旗一走,白屿便凑上前,嬉皮笑脸地道:“媳妇儿要跟人跑了,殿下急不急?”


    唐绮瞪他一眼:“你放的什么屁。”


    白屿厚颜无耻道:“被踩中尾巴了吧!”


    唐绮无奈:“去去去。走趟元福宫就该回府了。”


    白屿转身跨步,笑得贼邪性。


    二人往前走出一段路,道上迎面过来一人,大胡茬子爬满下颌骨,一张脸不怒而凶。


    白屿撞了撞唐绮的肩膀:“哎,指挥使。”


    唐绮抬头,这人已在几步路远处,扶刀快步接近,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


    人还没到跟前,谷允修已张口先喊:“二公主!”


    “老谷!”唐绮上前,和谷允修对拳而笑,手自然架上对方的肩膀,“你不是去远北巡查粮道么?怎还没到秋猎就回来了。”


    谷允修生得五大三粗的,一笑脸上就堆起褶子:“差事提前办完了,刚从勤政殿出来,还没来得及贺殿下高升的喜,晚上我做个东,咱金玲乐坊吃酒去?”


    “好呀。”唐绮笑得可坏,扇子一展,在谷允修耳侧说:“给你找两个姐儿?”


    谷允修左右看没人,忙晃头:“我用不上,殿下是知道的。”


    唐绮了然道:“晓得了,哈哈!给你找几个嫩倌儿。”


    谷允修皮肤黝黑,透不出脸上的红,悄声问:“殿下哪里去?”


    唐绮道:“元福宫。”


    谷允修陪他往前走着:“我攒了一箩筐的话呢,咱晚上好好掰扯,就先送殿下到这里。”


    唐绮说:“好。”


    前头又是一道小门,谷允修就停了步。


    等走远了,白屿才低声道:“他回来得巧,莫不是赶中秋?”


    唐绮蹙起眉头:“尚不清楚,粮道清了,他是谁的人很快便见分晓。”


    这位谷允修天生神力,一手绣春刀使得神鬼莫测,成兴帝榻旁容他安枕多年,全仰仗当初周家的提拔。


    唐峻反出周家,干倒了周冲,他要么顺势跟了唐峻,要么暗投中宫或罗家,多种可能,唐绮一时难以判定他的立场。


    到了元福宫,白屿先上前投门,小宫女让唐绮稍待片刻,急忙进去传话。


    片刻后。


    白屿挨着门说:“这都好几个月了?娘娘不会是还没消气吧?”


    唐绮叹气道:“她生一回气,我就少睡许多踏实觉,真的是亲娘。”


    白屿抬起下巴往元福宫里头望一眼,斜阳盖针松,他垂下头说:“我娘什么样,我都记不清了……”


    唐绮把住他肩头捏了捏:“瞧吧,又没戏。”


    白屿再看过去,先前的小宫女疾步出来,脸色为难。


    “殿下,娘娘她……”


    唐绮体贴地笑:“本殿明白,你自回去吧。”-


    临近酉时,宣贵妃留燕姒用饭。


    燕姒推说和老侯爷定好了一道回,老人家要多等,夫子还留了抄书,不得不走了,宣贵妃牵着她的手,有些不舍地道:“那中秋你再随侯爷入宫,这食盒子你拿回去,里头是糕饼。”


    她点头说好,宣贵妃这才放人。


    待出端门,有军机处的人过来传话,说老侯爷还在处理公务,特地让轿子先来接,燕姒也没多想,径直上了轿。


    今日宣贵妃闭口不提婚事,只问了几句国子监听学,燕姒先讲了些坊间趣闻,而后放松下来对答如流,好在没出什么岔子。


    只是……


    她低下头,将那食盒打开瞧了瞧,里头的糕点做成精致的花形,白糕上嵌有红豆,仅仅瞧一眼,她便不由得皱眉。


    忠义侯府里的府兵和杂役里,定会有眼线,这红豆能不能吃还尚且不知,她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处理掉?


    轿子要穿过永泰大街,再改道长盛大街,中间途径民户区,傍晚人多,便行得慢。


    燕姒暂时没想好,在轿里摇着摇着,就快犯瞌睡,忽然听到有人喊。


    “阿姒。”


    这声音隔着一层轿帘,燕姒却辨别出了人,掀起轿帘一看,唐绮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单手勒着缰绳。


    “是殿下啊。”燕姒淡淡一笑道,“怎么不坐软舆了?”


    “策马来回快啊。”唐绮打马前驱,走在她轿侧,马鞭往民巷指:“前头吃盏茶,再一道回。”


    雨夜已过数日,燕姒见过失落的狮子,心头还有怯,不想同唐绮扯上干系,便赔笑道:“府中等着用饭呢。”


    唐绮笑得跟无事发生过一般,扬起眉道:“老侯爷都还没回,你诓本殿?是本殿请不动你?”


    当街什么话都不好说,燕姒别无他法,只能道:“不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放下轿帘,朝前头抬轿的府兵说:“跟着二公主走。”


    不多时,二人前后脚进了一家清扫干净的茶馆。


    唐绮要了个雅间,靠着二楼临街窗户。


    燕姒打帘进去,她已坐下翻起杯子。


    唐绮说:“来坐。”


    小轩窗被木棍撑开,能看到外头夕阳和往来行人,燕姒在她对面坐定,顺手搁下食盒。


    “殿下叫我来吃茶是有何事?”


    唐绮见燕姒避开了视线,目光暗转,笑起来说:“那夜的事你还记着?这般记仇?”


    燕姒捧起她推过来的茶盏,呷了一口:“我不敢。”


    唐绮不肯跃过这桩事儿,又追问:“那你躲着我作甚?”


    燕姒装作无辜:“我哪有?”


    “你没有,方才便不会同我撒谎。”唐绮沉下口气,抬眸望过来,“既然不想嫁唐亦,今日为何又要进宫?老侯爷让你来的?”


    燕姒愣了愣,随即笑得无奈:“殿下还真是锲而不舍地盯着我。”


    唐绮闻言,垂首喝完口茶,接着道:“那夜我说过了,我惦记着你。”


    “殿下。”燕姒对她这些分不清意思的话,已习以为常,便道:“你若只是想问我为何要进宫,答案已在你心中,问不问都一样。”


    多此一举不能说,免得又将这狮子给激着了。若换作往日,不被盯得那么死还好,眼下唐绮有旁的心思,燕姒还没摸明白她的意图。


    唐绮习惯性地自腰间拿出折扇,哗地展开来摇,眼睛没再看着燕姒,而是微微侧头,停在燕姒手边的食盒上。


    她问:“熙和宫给的点心?”


    燕姒答:“嗯。”


    唐绮身前的发丝在浮动,她又说:“见者有份,给本殿分一块。”


    燕姒将手搭到食盒上:“殿下府上好的糕饼多得是,何必要尝我这点呢。”


    唐绮目光一变,起身来抢。


    燕姒按着食盒不松,二人额头不小心撞在了一起,她捂着额角“嗷”了一声,按着的食盒已经被唐绮夺了过去。


    “什么宝贝,下轿也要提过来,这么稀罕啊?”唐绮说完已揭开食盒,垂眼时却一愣怔。


    燕姒揉着被她撞痛的地方,眼里泛泪,轻声道:“殿下,不是不给您吃,这饼子上头的红豆我还没分清呢。”


    唐绮满脸不解,坐回去后问:“不就是一碟相思饼,尚膳监都会做,分清什么?”


    “相思饼我并未吃过,不过我认识这上面的红豆。”燕姒为她解惑道:“相思豆疏风清热润肤养颜的确是能吃的,但是与它极为相似的还有一种红豆,叫做相思子,那有剧毒。您说,娘娘将这相思饼赏赐给我,是不是在暗示侯府什么?我这……”


    她话还没说完,唐绮猛然脸色大变,拂袖便将面前的相思饼给挥翻滚下地。


    燕姒诧异了半瞬,笑看着地上摔碎的饼子,道:“得了,迎刃而解。”


    第80章 窥探


    ◎就在那触手可及的咫尺。◎


    “你将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唐绮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连眸光也晦暗。


    燕姒瞧出唐绮神情不对,再看了看地上的相思饼。


    这应当只是一盘相思饼吧?


    不知为何,燕姒脑海里翻出些什么,那东西抓不牢,想不透,但又隐隐在提醒她,顺着唐绮的意。


    她便复述先前话中之意:“红豆有两种,一种唤作相思豆,有疏风清热润肤养颜的功效,可食,另一种是相思子,含剧毒,不可食。”


    窗外是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喧嚣声隔得远,斜阳的余晖也移了脚。


    雅间里死寂,唐绮那张脸没入暗处。


    燕姒与她对坐,望着她与人相似的眉眼,心跳猛地漏了一下,她低呼:“崔千户中的毒里就有这相思子!”


    若是误食,思霏何必躲躲藏藏?


    响水郡初遇那夜,燕姒道破此事,思霏劈头盖脸就动手,还抛给她一句“何人派你来”,话或许不是这般讲,但意思肯定是的,如今言犹在耳,燕姒便明白了。


    唐绮不应声,深邃眼底压着雨夜那般狠厉,看这模样是今日才知。


    “可何人要毒害她?这毒致命,以她铁匠铺的出身,中毒后很难花大钱压制毒性,难道她是替人受下的?”


    燕姒心里想着,疑问便顺嘴跑出来了,说完才惊觉自己失言。


    可已来不及,唐绮听完后,掀起眼帘看向了她。


    “你把此事记得牢。”唐绮冷声说:“侯府查过漫云。”


    燕姒被她盯得有些怕,这眼神,仿佛要吃人。


    “我说是巧合,殿下信么?”燕姒眨动翘睫,吞着口水与她解释,“殿下定然知晓,我同崔千户早在响水郡便相识了。”


    唐绮对上那双灵动的眼睛,似乎想要从里头看出点什么,默了片刻,她说:“嗯。”


    燕姒当她还在生疑,又道:“我替她治了病,她欠我人情。后来我同殿下打赌夺密诏,又不能让侯府的人知晓殿下牵涉其中,要找喻山堪舆图,只好请她帮忙,但不料银甲军将我与她见面之事,报给了我姑母,这才告知我一些崔千户的前尘过往。”


    唐绮由始至终都没移开眼,待她前因后果统统坦白过后,才道:“我只说了两句,你还我一堆。”


    燕姒不自觉地缩脖子,小声道:“谁叫你这么凶。”


    二人都没心思喝什么茶了,唐绮收起折扇,从怀中寻出一方手帕,蹲身将地上的相思饼捡起来放在手帕上。


    她此举是何意,燕姒还没想出来,又听见她说:“今日之事,仅你我知晓。盒子带回府,至于这相思饼,罗家不会在此刻要你的命。”


    燕姒看着她将那些摔碎的饼一个个捡起来,呆站在原地,不知所谓地点点头,尽管唐绮压根儿就没能看到。


    唐绮匀称的手指曲卷,捡完饼后,将手帕仔细包好,起身时瞄了燕姒一眼,眼里已恢复惯常的轻佻和肆意。


    “茶也喝了,回府吧。”


    她的手臂垂下去,手帕被藏在官袍深袖中。


    燕姒面上茫然,心底的猜测已落定。


    崔漫云是替唐绮中的毒。


    唐绮先走出了两步,燕姒忙跟着上去,又猝然想起自己把食盒给忘掉了。待她折回去收拾好食盒,再回过头,人已先下了楼。


    出茶馆时,燕姒听到马蹄声,*唐绮策马而行,没有再等她一步,她望着繁杂人群中那远去的缩影,心头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怜惜之感。


    在唐国皇室长大的唐绮,到底都历过多少磨难?


    斜阳的霞光落下去了,沿街亮起灯火。


    燕姒的目光送她穿梭繁华,过长街尽头,忍不住去想,金尊玉贵的二公主,埋藏在繁花锦簇下的,又有多少鲜为人知、难以启齿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她好似离唐绮更近了。


    就在那触手可及的咫尺。


    二公主的眼睛很深邃,轻佻肆意时,眸子如云如雾,而雨夜和方才席间,云雾散开了那么几个瞬息,燕姒看到那狭长双眸里头搁着的东西-


    唐绮策马回公主府,刚到门口,就看见石麒麟下立着个小厮。


    “吁——”


    她勒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而后原地踏了几步。


    小厮上前来一拜,老实敦厚地道:“殿下,谷大人在四海楼摆了席,请您去用饭。”


    唐绮心头微沉,谷允修这言出必行,专门叫人来候着,看来是很心急。


    她调转马头,马蹄声随说话声同时落地:“知晓了。”


    四海楼同天香酒楼做的是同一桩生意,都开在安乐大街上,后者占据西市最繁华的地段而门庭若市,前者开在东市平平无奇的地段而门可罗雀。


    这边都快到椋都东城门了,达官显贵懒得走,不爱来也在情理之中,当然还有一个最致命的原因——


    菜太难吃。


    谷允修把用饭的地方挑在这里,想来也是不愿挤热闹,又能避人耳目。


    小楼为省火油钱,灯笼都舍不得早早点亮,唐绮下马后,把缰绳直接抛给了迎过来的年轻伙计,跨步进了楼。


    谷允修身边的随从在吁马声到时就出来等着了,谄媚地领起路,到雅间门口给唐绮挑帘。


    唐绮钻入内,见里头有两个面白的少年,正给谷允修拿肩。


    谷允修半阖眼,侧身过来,抱起手说:“殿下过来坐。”


    席上没摆大鱼大肉,只放几个清淡的小菜和一碟醋泡花生米,酒倒是已斟满了。


    跪在席间软垫上的一个少年凑近,要帮着唐绮脱靴,她挪开脚,道:“不必。”


    少年没敢再动,谷允修挥手,让人都退出去。


    “这到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唐绮自行除了靴,撩起官袍下摆走到谷允修对面落座。


    谷允修嘿嘿笑起来,先和她吃一杯酒,咂嘴说:“殿下尝尝菜。”


    唐绮比他还笑得坏些,摆摆手道:“听说不好吃。”


    谷允修伸筷子,眼中狡黠:“我府上烧来的。”


    “哈哈!不愧是你老谷。”唐绮动手用饭,先没饮酒。


    二人拣着小菜吃了一会儿,谷云修夹起花生米,看着她,道:“我才离都半年,椋都的风便不再似从前了。殿下,您与我透露一些,国舅府是咋个回事?人怎么突然就造起了反?”


    唐绮半个人浸泡在烛光之中,身上正红的麒麟官袍,昭示着她今日权势,三年的浪荡在这时遁得杳然无踪迹,颇有点严谨。


    她吞了嚼碎的菜,说:“就那么回事。锦衣卫消息最是灵通,你哪需要我来透露。”


    谷允修搁筷,施施然赔笑:“锦衣卫和御林军向来便各司其职,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现下不同了,殿下掌了御林军,以咱们的交情,别的不说,御林军今后便是谷某的爷,殿下但凡有吩咐,我第一个冲在前头。”


    他是要递投名状?


    唐绮心里防备,面上保持着素日的笑意:“好说好说!不过这话咱自己人私下说说便罢,老谷啊,你可别到大街上去嚷,万一父皇听去了……”


    谷允修哈哈笑,神态放松下来,整个人往后面屏展上靠,以他的重量,唐绮都怕他把那屏展给压塌。


    他说:“既得殿下照拂,谷某这也有桩事儿,正好同殿下讲。”


    唐绮来了点兴致:“什么事儿?”


    谷允修把玩酒杯的两指停了,脸上的笑意散下去,正色道:“殿下可听过,通州路家?”


    唐绮瞧他一眼,说:“小江南的商贾巨贵,怎能没听过,那地界的菱角好吃,年年纳贡我都去问父皇要。”


    “殿下先别想吃喝。”谷允修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远北粮道每走一关,军粮就耗掉一成,送到远北侯手里,根本所剩无几。要不是通牒上的数目对不到一块儿,谁都难发现。官家着我下去查,层层盘剥下来,您猜是怎么着?这个路家大有问题,他家只是个供粮皇商么,粮食耗得没有名目,本该问责。远北侯也该收得憋屈,却不吭声,这是什么道理?”


    唐绮凝神听全乎了,装作不懂道:“路家把粮食吃了?”


    谷允修闻言起了满头包,拍着大腿,急说:“殿下,您就别耍我,万寿宴那一脚我可都晓得了,能不能正经些?”


    唐绮点头:“好,我尽量。”


    谷允修又道:“粮食对不上数目远北侯作罢,只有一种可能性,她有把柄捏在路家手头,可路家区区一个皇商,从哪捏远北侯的把柄?我这半年细细查了,边城风靡起搞地下钱庄,捅了几处后我才知,这些地下钱庄的银号都是空户,钱不翼而飞了?没有!远北侯拿了她不该拿的钱,路家吞吃军粮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地下钱庄起始,唐绮内心便波澜壮阔,面上则镇定自若,“这事儿你可有了实证?报给父皇了么?”


    谷允修又嘿嘿笑起来,伸手指自己的鼻子:“殿下,您看我像傻子吗?事涉远北侯,还有这个皇商,路家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是为什么?他们搞垮了前头的巨商宁家啊!单凭恶性竞争不可能让家财万贯的宁家倒下,路家在椋都有人,但这人是谁我还不知。”


    唐绮窥见细枝末节,直击要害道:“所以你邀我来吃酒,为的究竟是……”


    【作者有话说】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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