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这晚, 杭杨是被杭修途抱进房间的,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身上的衣服被褪去,似乎又有人在低低地哄诱:“来, 小杨把胳膊抬起来, 睡衣换上。”
半晌,他感觉到那双在自己身上动作的手停了下来,柔软的被褥覆上来,舒适的触感在肌肤上摩挲。
杭杨下意识地发出点不成调的低吟, 他一把拉住那只帮自己掖被的手,放到侧脸蹭了蹭,小声嘟囔:“……别走。”
身边原本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突然停住, 床一侧稍稍下陷了些, 杭杨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
那只修长的手稍一用力,从杭杨手心挣出来,轻柔地拂过他侧颊。
杭杨越来越困,但还能勉强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低低地说:“杨杨,爸和大哥再过两天就回来过年……”
慢慢的,不知道是不是杭杨的错觉,那个在自己头顶轻轻抚摸的手慢慢停住,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上来, 停在自己额角。
伴随着一声极轻的“晚安”, 杭杨彻底没了意识, 坠入了深眠。
1月已过,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又是一年春节。
杭家人在短暂的假期里短暂相逢, 随后又分别, 各自忙碌。
大概是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的缘故, 杭家大家长杭遂也坦率了不少,不仅没对杭修途恶言相讥,反倒常常流露出些别扭的温情。
临走前,杭遂像是做出了莫大的决定,把攥了一星期的钥匙往杭修途手里一扔,满脸的不耐烦:“随手买的,方便出行的小东西。”
杭修途一眼看出老爸演技的拙劣,但并不戳穿,抬手接过钥匙,露出浅浅的微笑:“家里车库新停进去的法拉利是爸给我准备的吗?我还以为您要送给小杨。”
杭遂若无其事往外走:“那是因为小杨还没驾照,先便宜你了。”
杭修途垂下修长的眼睫:“这样啊,索性我也不喜欢豪车,先放着等小杨考了驾照再给他开吧。”
杭遂眉心蹙起,凶巴巴在茶几上一拍:“让你收你就收着!你小子要求还不少,不要车要什么?!就你喜欢的那些西方印象派油画都是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反正我半点看不明白,也选不出个所以然;这车是我专门定制的,除了牌子之外没有张扬的地方,你给我——”
意识到自己的用心良苦完全暴露,杭遂战术性捂嘴,不自然地转过脸。
杭修途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他少有这样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好,谢谢您,我很喜欢。”
杭遂短促地“唔”了一声,站起身快步走了,正巧撞上从楼梯上下来的大儿子。
“爸……”杭修远招呼还没打完,脚步突然停住,甚至带着点惊恐后退了半步,“爸你这——”
杭遂瞪了他一眼,顺着楼梯匆匆上行,飞速进了主卧。
杭修远震惊看向二弟:“修途,你们聊了什么?爸怎么会笑得、呃、这么恶心?!”
杭修途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似是颇有些无奈,轻叹了口气,但眼底还是轻快的:“有些想说的话终于说出口了吧,他老人家。”
杭·全家人的春风·修远迅速明白过来,一边点头、一边叹气,露出了略显疲惫的微笑。
温馨的春节在一派喜气洋洋中度过。
至于《孟特芳丹》的相关事宜,早在年前就基本谈妥了。新年还未出正月,剧组就一起到了法国,这片子涉及人物不多,除了一整组的人员全是业界巨佬之外,单看人数和架势,压根想不到这是能全方面代表世界最先进电影拍摄技术的团队。
至于故事本身,虽然不算复杂,但横跨的时间线较长,而谷恣要求取景绝对真实,也就导致了电影拍摄周期再短,也得横跨半年——足足6个月之久。
这么一来,每天的通告也就一两个镜头而已,几乎算得上半拍摄半休假的状态了。
剧组一落地,谷恣把所有人往租好的别墅区一扔,甩了句“住哪儿自己商量,给你们两天时间倒时差,没事儿就出去溜达吧”,随即迫不及待地转身走了。
杭杨指着他的背影:“……哥他好着急。”
杭修途点点头:“凌宿前两天在朋友圈发查好的巴黎攻略。”
杭杨:“……这人真的没问题吗?”
杭修途揉揉他的头,对身后唐伊说:“谷恣给我们留了双人独栋,你和陈絮问问负责后勤的工作人员,把我们行李放进去。”
杭杨慢慢瞪大眼睛:“独——栋?!”
杭修途微笑着在他头上轻一拍,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要演情侣呀。”
杭杨像被调戏了一样,脸“噌”一下红了,他往杭修途身后一钻,整张脸埋进了他深灰色的大衣里。
“怎么面皮还是这么薄,之后还要……”杭修途声音顿住,他揉了揉杭杨泛红的耳尖,“算了,走吧。”
杭杨拉着他的袖子遮住自己大半张脸,一双眼睛看着杭修途:“去哪?”
杭修途拉起杭杨的手腕,勾起极淡的微笑:“你站在第一次来的异国他乡,还能去哪?”
——抬头看看,天空万里无云,比绸子还蓝,巴黎近日天气不错,想来是游赏的好时候。
两人一边走,远远还能听到杭杨朝气蓬勃的声音:“卢浮宫!”
另一个声音低沉温柔:“好。”
“香榭丽舍大道!”
“好。”
“还有巴黎圣母院!就算烧坏了也得在外面看一眼!”
“好,看一眼。”
……
快乐的时候总是过得极快,转眼,就到了正式开机这天。
杭修途一把拉开杭杨房间的窗帘,又把蠕动的被褥扯开,在杭杨圆滚滚的小屁|股上毫不留情留下一巴掌:“起床。”
杭杨捂着屁股“噌”一下坐起来,扯着被子“惊恐”地往后面蹭着移了移:“哥你!”
“起床,”杭修途把衣服扔给他,“吃饭。”
不得不说,生活环境上谷恣对他们真的是半点苛待都没有,虽远远比不得杭家的别墅,但这个二层独栋着实算得上奢侈。
杭杨有点心不在焉地抱着面包啃,完全没看面前的其他菜色一眼,杭修途给他夹的菜都快堆成山了都没发觉。
“叮!”听到动静杭杨才回过来神,一低头,发现是杭修途在他碗边上轻轻一敲。
“吃饭。”杭修途语气不重,“发什么呆?”
杭杨踌躇了一下,小声说:“我看了今天排的两场戏……”
杭修途点点头:“所以?”
杭杨脸像是放进蒸锅的蟹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红:“他、他们为什么要我们第一天拍激情戏啊?!”
杭修途淡然道:“算是对演员之间互动磁场的强制校准,尤其是我们,前期很有可能惯性代入兄弟关系,先拍激情戏虽然困难点,但能完全打破‘兄弟’这种相处模式,这么安排再正常不过了。”
杭杨双手抱住头,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喃喃重复一句话:“我不行的,哥。哥我真的不行……”
杭修途身子轻轻往前探,捏住杭杨的下巴往上一抬:“那还记得我们那次‘演习’吗?”
杭杨心里“咚”一下,心跳慢了半拍,他哆嗦着点点头:“嗯……嗯。”
那天、那天似乎什么都不太对劲,杭修途浑身上下、那种不由分说的霸道,他伏在自己耳边加重的呼吸,不容抗拒的动作,还有、还有他的声音、眼神,似乎哪里不同于平日,让杭杨慌张甚至畏惧,似乎会被扯进什么未可知的旋涡中……
只是第二天,等杭杨好不容易做足心理准备走出房门,看到的二哥和平日一样沉静优雅,他抬头看向自己:“来,吃饭。”
似乎真的没什么不对劲,正如他所说,那只是一场所谓的“演戏”。
但今天,杭杨又在他淡棕色的眼睛中看到同那日一般的——
“别紧张,”杭修途声音很轻,没有压到实处,反而更有种令人沉醉的诱惑感,“跟着我的步调就可以。”
杭修途的指尖慢慢拂过他侧颊上的肌肤,最后捏上杭杨的耳垂,揉了揉,激起他纤瘦的身体丝丝颤栗:“像那天一样,就完全足够。”
“但是,”杭杨强行压住自己声音里那点颤抖,“但是我、我甚至在现实生活中都没接过吻——唔。”
杭修途一手扣住杭杨的后脑勺,强硬、甚至于霸道地含住他柔软的双唇。
一瞬间,杭杨脑子里一片空白,瞳孔疯狂地震,直到被撬开唇齿才勉勉强强反应过来。
热烈、有力、不容抗拒……像是全部身心都融化在相交的唇齿之间,杭杨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想推开,但纤白的手按在杭修途的双肩上只知道微微地颤,竟连半点力道都使不上。
他的身体几乎在一个吻里溃不成军。
直到杭修途拿着纸巾轻柔地擦自己鬓角的细汗,杭杨才发现自己在多么剧烈地喘|息,他一手无力地环着杭修途的脖子,头半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眼前几近发黑。
杭修途的唇似乎在自己鬓角、脖颈上温存流连,但杭杨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身体还在不受控地抖。
最后,他听见杭修途在自己耳边的一句话:“这就是接吻,只此而已。”
杭杨闭上眼:只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复查脚,所以字数少了些,明天粗长起来!
第082章
杭杨被“拐”到片场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晕乎的, 直到谷导手里的剧本在桌子拍的“啪啪”响:“杭杨?杭——杨!”
杭杨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谷、谷导,不好意思……”
谷恣脸色不善:“第一天拍戏就心不在焉,像什么样子?”
杭杨咬着下唇, 没多说什么, 只小声道歉:“不好意思,真的是——”
旁边摄影导演看不下去,走过来:“你自己排的今天什么戏,记不得了?人家一个半大孩子, 你态度好点。”
谷恣“啧”一声,皱着眉冲杭杨勾勾手:“过来。”
两人一起向卧房走过去,周围工作人员不算少, 但他早已习惯的片场叽叽喳喳今天听来尤其吵闹, 杭杨下意识把衬衫领口合拢了些,手一直无意识地攥着,还有点轻轻地抖。
谷导用余光一直留意着这孩子的反应,在心里叹口气:杭家孩子保护得也太好了,搞得自己跟胁迫人家就范的禽兽似的。
进到拍摄用的套房:是宾馆的总统套间,空间相当大,杭杨看到那张oversize的奢华大床心里又一咯噔,连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僵硬的不自然。
没过一会儿, 杭修途也走了进来, 杭杨看到那张熟悉面孔的一瞬滞住了呼吸, 他颤抖的指尖摸上自己的嘴唇——今早的触感尚在, 那火热的、柔软的、带着力道的……亲吻。
哪里不太对,一定有哪里不太对。
杭杨瞳孔在微微地晃, 脑子里一团糟, 他下意识避开杭修途的视线, 若无其事看向窗外的万里无云的晴空。
谷导冲杭修途挥挥手:“过来聊。”
他又在杭杨肩上随手一拍,谁知这孩子活像个一直紧绷的惊弓之鸟,竟当场剧烈哆嗦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直至跌进杭修途的怀里。
谷恣皱起眉:“你这……”
杭修途一边轻轻揉着杭杨的头,一边跟他点头:“不好意思,小杨可能需要点时间进入状态,麻烦您讲戏吧。”
谷恣随手把剧本往旁边一扔:“没什么好讲的,没有离谱的体|位,甚至不露点,拍的就是个氛围感,杭修途,你把杭杨带动起来就行。”
“褚烨有三个情绪阶段,杭杨听清,没走神吧?”
杭杨短促地“嗯”了一声。
“一开始的暧昧和情动,尚且处在他接受范围内;中期,察觉到身体在向未知方向沉沦,他害怕、甚至于惊惧,因此有小幅度的挣扎;到最后完全沦陷于无声的爱抚。”
谷恣手在床头柜上敲了敲,看向杭杨:“没问题吧?没问题走一遍。”
杭修途点点头,他环视周围:“导演先清场吧。”
谷导点点头:“正有此意。”
“今天就这一个镜头,你们啃下来就行,主要是找对感觉。”谷导说着,招呼工作人员暂时离场,自己也走到不近不远的窗帘边上。
他不再出声,抬手示意两人可以慢慢开始。
杭修途把杭杨一直低着的头捧起来,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杭修途终于开口,像说悄悄话似的,声音很轻柔:“乖,跟着我的步调走就行,不用紧张。”
杭杨不敢说“你才是最让我紧张的”,只紧绷着身体小幅度点点头:“嗯。”
“好。”杭修途摩挲着杭杨的下唇,微笑起来。
下一瞬,他捏着杭杨的下巴往上一提,形状优美的唇轻贴了上去。
杭杨眼睛瞬间瞪大,但还勉强记得剧本,赶紧控制住下意识的挣扎,双手轻轻撑在杭修途坚实的胳膊上,仰着脸任其施为。
站在角落里“窥视”的导演微微皱眉:感觉不对,这个吻完全不像两个主角在恰到好处的暧昧氛围下两厢情愿的结合,杭杨那边太僵了。
但他没出声,由着这两人慢慢调整。
然而杭修途只短暂在杭杨的嘴唇上流连了片刻,他抬起头,在杭杨耳垂上轻轻捏了捏:“小杨,轻松点。”
杭杨瞳孔还在微微地晃:“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他感觉到温暖柔软的触感贴上额头——杭修途在他前额上落下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吻,然后趁着杭杨还在发愣,把人轻轻拥进怀里,在他耳边像呢喃一样低语:“接吻、做|爱,这都是表达爱意的方式,放松一点,多期待一点。”
杭修途放松了一点搂住杭杨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再来。”
和剧本里不同,起初,杭修途吻得并非热烈而动情,他只是在杭杨的唇和附近肌肤上细细密密地亲。
但相接的触感、起伏的呼吸,甚至于相拥之人的心跳……一切都那么轻柔、生动,似乎爱意真的可以在这样唇齿交接的时刻,于无声处流转。
爱、意——
杭杨开始恍惚,这是怎样的爱意?是属于褚烨还是……
察觉到怀里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杭修途的吻逐渐加重,像是交响乐由轻柔的前奏进入序曲,荷尔蒙开始在两人之间发酵。
窗帘旁边的谷恣半眯起眼睛:有点意思。
两人从窗边吻到床上,杭修途终于松开杭杨的唇,他居高临下看着软倒在大床上的人——看他蒙着水雾的潋滟双眸,看他从衬衫中露出的锁骨,看他颤动的吐息和不堪承受般、微微颤抖的身体。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杭杨束于腰间的衬衫,在他露出的一小段纤细腰肢上暧昧而轻柔地点了点,随后沿着腰线一点点向上。
杭杨半阖上的双眼突然睁开,他的喘息声逐渐加剧,下意识想把身体蜷起来,躲避在他身体上游走的那只手,但杭修途的身体不由分说压上来,他像被箍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间,无处躲避那汹涌的、扑面而来的逼人快感。
杭杨像逃避一样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间,白皙的脖子被这个小小的动作拉长。
杭修途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杭杨像在山呼海啸间获得喘息之机的旅人,他开始大口大口呼吸,胸脯、腰身都随之剧烈起伏——
但下一瞬,杭修途吻上了他的脖子。
杭杨的心脏剧烈地抖起来,他挣扎地伸出一只手,出于本能的一声“哥”卡在嗓子里,他再次无声喘息了两下,颤抖而沙哑地喊出来:“陆浩初!”
随后,他像把握了纾解情绪唯一的突破口,一遍遍地喊:“浩初、浩初……”
杭修途轻轻握住他的手,稍一施力,温柔但全然不容抗拒地把手腕锁在杭杨头顶。
而那个印在脖子上的吻没有停,反而顺着修长的颈部慢慢向下——
杭杨发出难耐的呻|吟,他挣扎着想把身体侧过去,从这个灼人的吻中逃开,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又一次看到了、感觉到了,那个拼命想将他扯进去的旋涡——波流的中央是一个漆黑的环,未知、陌生,令他害怕,却带着无言的蛊惑。
那是什么?源于哪里?通向何处?
杭杨在茫然中颤抖着伸出手,他明明那样畏惧,身体忍不住靠近些、再靠近些……
最后映在杭杨双目中的,是一双眼睛,一双淡棕色、美丽至极,但压抑着欲望的眼睛。
当谷恣带着微笑走近的时候,杭杨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隔了层不明不白的雾,只有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攥着杭修途的袖子。
“很好,”他听到雾气之外有人出声,“保持这个状态,我们来正式的。”
这天晚上杭杨回去的时候腿是软的。
陈絮和唐伊似乎在后座上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但杭杨一个字都听不清。他拍过不少戏,各种各样的,但都没有今天这么疲惫。
这是第一次,杭杨对镜头表现出相当的不适应,谷恣的要求又苛刻到近乎变态,他的态度很简单:不适应,就拍到适应为止。
他像一张被铺开在床上的烙饼,被放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撩拨、亲吻,直到整个身体白皙的肌肤都转为淡淡的粉、由于过度的疲惫露出点点慵懒的媚|态,才在镜头前不由自主地放松下身体。
谷恣喊“咔”的时候是微笑的,杭杨以为他脾气不好,但事实证明这人耐心惊人。
“很好,”导演看着杭杨,“一定要沉沦才可以。”
沉沦……
车上光线很暗,杭杨把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他一只手在自己侧脸上拍了拍:沉沦的到底是褚烨还是我呢?
“累了?”杭修途的声音在旁边低低响起。
杭杨赶紧摇摇头:“对不起,哥,我状态不好才拍到这么晚——唔。”
杭修途手指再此按上他的双唇,物理打断了杭杨开口,随即轻轻搂住杭杨的身体,在他腰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杭杨把头放在他的肩上,一只手攥住杭修途的外套,嘴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句“哥,我害怕”咽了回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晌,杭杨在睡意朦胧间听到杭修途的声音:“在这儿……以后别喊我哥了。”
杭杨微微睁大有些失焦的双眼:“为、什么?”
那声音低沉轻柔:“怕你混淆亲情和爱情。”
“我们要演绎一对爱人,不是吗?”
“那、那我,”杭杨手足无措起来,开始无意识地重复,“哥、哥。”
他声音有点喑哑,甚至于断断续续:“哥我有点害怕,我真的有点、害怕……”
“不怕。”那对熟悉的唇再此吻上杭杨的额心,声音里带着怜惜,但仍旧笃定,“小杨,叫我的名字。”
“杭——”杭杨说不下去。
他突然把头埋进杭修途的肩窝,本就没剩多少力气的身体又开始轻颤,小声地一遍遍喊:“哥、哥。”
“不行,”杭修途温柔坚定地把他扶起来,盯着那双满是惶然的墨色眼睛,“喊我的名字。”
杭杨被他半是哄诱半是“恫吓”说了半天,才终于小声开口:“杭修途……”
“对,就是这样”杭修途带着鼓励的微笑,“继续。”
“杭、修途。”
……
他“杭修途”“修途”种种称呼乱糟糟地念。
杭杨隐约察觉有什么东西在发酵和失控,而他只能在无措中紧紧抓住杭修途的手,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
第二天要拍的是戏份是两位主角的初见。
晴日里的夕阳持续不过1个多小时,今天失败就得等明天,剧组从下午两点就守在塞纳河旁边,摄影对焦找角度,谷导就扶着画架跟两个主演随口闲聊:“你画画是有功底还是现学的?”
杭杨把棕褐色的围巾往上提了一点:“我……杭老师教我的。”
“哦?”谷恣眯起眼睛看向旁边的杭修途,“大概学了多久?”
杭修途走过来:“不到三个月,从那次聚餐之后开始教他,把我这点皮毛学得很快。”
谷恣笑着拍了拍画架:“你技能也挺丰富。”
杭修途只回以微笑,并不接话。
他拍拍杭杨的头:“他也很有天赋。”
“只是稍画两笔不露馅而已,”杭杨的声音从围巾底下透出来,他把杭修途的手扯下来,“哥、啊不,杭老师你别总胡乱夸我。”
第二次,杭杨这是第二次僵硬地从“哥”改口成“杭老师”。
谷恣带着些许深意看了杭修途一眼,这人琥珀一样的眼睛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同往日依旧。
谷导拿剧本挡住自己小半张脸,也不出声,一手插兜往河边走了两步。
很快,西方的天被红霞浸染,大家迅速各就各位,把握这短暂的美。
迎着冬末初春的风,杭修途笑着走上去:“在画什么?”
大概是在异乡听到汉语,挥笔作画的年轻人悬在半空的手腕突然一顿,他回过头,只露出围巾上方的小半张脸,又匆匆转了回去:“……”
没有说话。
搭讪的东方人像不知气馁,满含兴致走近了两步:“夕阳?但是和今天的景不太一样?”
围巾下终于有声音传出,很轻,但勉强能听见:“嗯。”
那聒噪的来人愣了一下,随后低低笑起来:“我见过你,在巴黎——”
“你,”那身量纤细的小画家终于转过头,笔直看向他,露出那张可以跟夕阳争辉的漂亮脸蛋,“你,吵到我的夕阳了。”
“对不起,”轻浮的青年当即道歉,他食指轻按在唇上,做出“嘘”的手势,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明显,“那我保持安静。”
——他眼睛好漂亮,像盛着夕阳。
像是被那双眼睛中明晃晃的钦慕灼伤,杭杨瞬间转过脸,把围巾提高了点、再高点。
他伸出手,却愣在了半空,再不知如何下笔。
小画家突然起身,拿起那画就要撕,被青年眼疾手快劈手夺了下去:“诶!你干什么!”
他捧着被弄出些褶皱的画纸,一脸心痛:“你生我的气来骂我也行呀,关画什么事?诶呦你看,这么漂亮的画……”
“不,”小画家打断他,在凳子上沉默了数秒,“我不画了。”
“但这只有半张……”
“我不画了,”小画家起身,慢慢收拾起东西,“这画只有半张,愿意留你就留着吧。”
他同青年匆匆擦肩而过,再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卡!”谷恣点头,“保一条,拍完选。道具组,再拿幅画。”
杭杨低头站在原地,心还在砰砰地跳。
那一眼的心动到底属于褚烨还是自己?他说不清,他不敢说。
杭杨突然想起上一世,自己和杭修途唯一交集的那两场戏:
第一场,杭杨在大街上吆喝着卖进步杂志,人群里看到杭修途——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却说不出的面熟,是自己曾在哪儿见过吗?他笑着踮起脚冲男人遥遥挥了挥手,却没得到回应,男人只压低帽檐混入了人流。
第二场,他是在街上游行呼喊的救国青年,警察冲进了学生队伍,街上枪声不绝,人群陷入一片混乱,杭杨在跑到男人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他微微偏头,刚想说点什么,身后枪声响起。
两次,都只有视线交错的一瞬,隔着万千人流,只余沉默。
那时自己在想什么?
杭杨拳头慢慢握紧,他不抬头,在沉默中走向河边的画架。
当晚,杭杨睡得很早。
杭修途在他房门前停驻了片刻,轻轻敲了敲门,没得到回应,于是回了隔壁自己的卧房。
他打开平板,今天推送的随机壁纸和平时风格完全不同——是一颗小小的草莓,附一段文字。
我也说不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
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
使我开始爱上了你
那是在好久以前的事了
等我发觉自己开始爱上你时,我已经走了一半的路[1]
杭修途沉吟了片刻,解锁了手机,打开通讯录,犹豫了一瞬,又退出到桌面。
这样的犹豫踟蹰,对于杭修途来说,简直是多年不见的奇事。
如此反复数次,他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大哥,”杭修途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跟平时没有区别,“我有事要跟你讲。”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有必要替小杨解释一下,他早上状态那么混乱的主要原因不是要拍床|戏,是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
总之这口锅是二杭的
第083章
第二天傍晚, 今天的戏份拍完还没过多久,杭修途收到了一通电话,两人似乎只有三言两语, 只是杭修途挂下电话就有些行色匆匆。
“我有点事, 出去一趟。”杭修途拿起外套就往门口走,临走还不忘嘱咐,“给唐伊或者陈絮打电话,让她们帮你做顿饭。”
“嗯。”杭杨点点头。
只是看着杭修途的背影, 杭杨总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异国他乡的巴黎,能有什么急事?
杭修途来的地方——是机场。
他一眼看见混在人流里的杭修远,还没出声, 大哥就面无表情冲上来:“走。”
两人随便找了个隐蔽处, 刚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杭修远一把揪住亲弟弟的领子,往自己方向猛扯了一把:“你在电话里说的话什么意思?”
杭修途面色平静:“字面意思。”
杭修远近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可能有十余年了,杭修途几乎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哥这么失态的样子:“你说你、爱上了小杨?”
杭修途轻垂下眼睫,没有说话,但等于默认。
“你简直!你简直——”
杭修远耳边出现尖锐的耳鸣,他狠狠按上自己太阳穴, 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用力深呼吸:“小杨知道你对他的心思吗?”
“还没有。”
“那还有挽回的余地, ”杭修远疲惫地扶住旁边的墙面, 眼下有非常明显青黑色, “杭修途,你现在拍的戏一结束, 你给我出国, 一年之内不准回来。”
杭修途皱眉:“不可能。”
“你他妈!”杭修远差点一拳挥过去, 他深呼吸两次才勉强保持住体面,“你再说一遍。”
杭修途:“杭杨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存在法律上的亲缘关系,我把他当做未来的爱人来追求,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杭修远震惊,“第一,你爱上的是同性;第二,小杨被我们当成亲弟弟养了足足20年,好,就算我的接受能力已经被你磨砺出来了,你觉得爸妈怎么想?”
“所以,哥,”杭修途轻声说,“我要你帮我。”
杭修远一脸“what the fuck”:“你就半点不觉得这是个应该改正的错误是吧!”
“从杭杨上小学开始,我和他的相处时间加起来甚至比不上一个养了8个月的猫,”杭修途盯着杭修远的眼睛继续说,“直到车祸发生,直到我发现他和我们并不是亲生兄弟,我才算真正认识他,我自认……没有亏心的地方。”
“你自认,”杭修远来回踱步,几乎笑出声,“你自认!”
“……”杭修途不答话,只静静看着他。
终于,杭修远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你他妈已经定了是吧?”
杭修途:“嗯。”
杭修远一拳砸上旁边的墙壁,低低骂了一声。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主见,但凡杭修途认定的事,几乎无人能更改他的主意。
杭修远突然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二弟13岁那年,因为去看来巡演的话剧表演,翘掉了期末考试。
那时父亲正值壮年,比起现在威严犹胜,他居高临下看着半大的杭修途:“解释?”
杭修途那双冷淡的浅色眼睛盯着父亲,看不出半点畏惧:“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了取舍而已,不需要向您汇报。”
再后来杭修途一意孤行踏入娱乐圈。
杭修远当时并不在场,只能从母亲的叹气和黎叔的只言片语间捕捉点当年发生过的事,他二弟——一个才华横溢的天子骄子,遍体鳞伤且一无所有地走进了暴雨里。
杭修远是真想不明白:杭家富裕、和睦,父母聪明果敢、为人正派,感情还好,从没沾过半点有钱人家的烂事;杭修途一个出身优渥的少爷,面对的最大压力可能就是父亲的高期望,他应该天真一点、软弱一点才对,怎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
两兄弟在寒风里不知道吹了多久,杭修远才终于抬头,他有气无力地指着自己弟弟:“我算是上辈子欠你的。”
杭修途低头,道歉很诚恳:“哥,对不起。”
杭修远半空中的手抖了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长长叹口气:“我知道了,爸妈那边我会想办法斡旋。你现在立马从我面前滚蛋,别让我看到你这张脸!”
“好。”杭修途能屈能伸,干脆点头。
“等等,滚回来,”大哥迅速反悔,冲刚准备拔腿走的杭修途招招手,“我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过来不能只见你这么个混账东西,走,带我去看看小杨。”
杭杨看到自家大哥进门的瞬间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睛才确定,欢天喜地迎上去:“大哥!”
杭修远一把抱住扑上来的杭杨转了个圈,笑着摸摸他的头:“小杨,累吗?”
“一天通告才一两场,算半度假了,”杭杨看着杭修远的眼袋,还上手摸了摸,“倒是大哥你,最近这么累还大老远来看我们干什么?”
杭修远隐晦地瞥了杭修途一眼,笑眯眯说:“其实是有个二百五给大哥惹了麻烦,我这才千里迢迢赶过来,顺路来看小杨。”
杭·二百五·修途:“……”
杭杨冲自己房间一指,微笑起来活像个小天使:“大哥,那你今天住我房间好好休息吧!我去跟二哥凑合一晚。”
同床共枕!
——杭修远差点当场哆嗦一下,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心里又开始反复辱骂某个禽兽:“不用不用,我、呃,已经解决好住宿了。”
杭杨察觉到两个兄长间的氛围有点微妙:“大哥,你说的麻烦……”
“小杨,”杭修途走过去揉揉他的头,在杭修远瞬间变黑的脸色下,一手搂着杭杨的肩,带着他往厨房方向慢慢走,“大哥坐了一整天飞机,还没来及好好吃饭,你去收拾一套餐具出来,再帮我简单弄点吃的。”
杭杨肩膀微微一僵,从第一天拍摄以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总有点说不出的微妙,尤其面对一些肢体接触的时候。
“不能出纰漏。”杭杨赶紧在心里默念。
他转头恰到好处避过杭修途的眼神,冲杭修远使劲挥挥手:“大哥,别着急,你先稍等下!”
杭修远更难受,亲眼看自家头号禽兽拐跑最可爱的小弟弟,几乎心肌梗塞,脸上做作的微笑差点没挂住,很勉强的点点头。
就这样,三人“各怀鬼胎”度过了齐聚在异国他乡的一个晚上。
晚饭、啊不,宵夜期间,杭修远身为大哥,想随便聊两句打破莫名尴尬的气氛,他对杭修途的脸色也缓和了点:“你们大老远跑这儿来,应该是有不错的片子要拍吧?”
杭杨笑着点点头:“跟谷恣导演合作,制作班底绝对的金牌团队。”
“这样。”杭修远也笑起来,“从去年开始,我的几个小助理每天叽叽喳喳聊得都是小杨,我耳朵都快起茧了,修途你可小心点,小心国民男神地位不保啊。”
杭修途优雅舀了一勺汤,笑笑没说话。
杭杨有点奇怪:“诶对,大哥,怎么没见你带个助理过来?”
“走的、有点急,”杭修远立即岔开话题,“诶对,你们现在拍的片子什么题材呀?”
现场突然陷入有点诡异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杭杨捧起自己杯子挡在面前,小声说:“爱、爱情。”
杭修远奇怪:“你们两个男性重要角色……总不至于两男争一女?不会吧。”
杭杨轻咳了两声:“那、那个,拍我们两个谈恋爱。”
杭修远:“……”
他慢慢捂住脸:杭修途这个居心叵测的王八蛋!
“哥?大哥?”杭杨没想到大哥反应这么大,有点紧张。
“没事,”杭修远抬起头,面部表情有点僵硬得过头,“文艺作品嘛,哈哈,挺好。”
第二天一早,杭修远顶着一张略显精神衰弱的脸去了机场,杭杨跟杭修途则如往日一样去拍戏。
杭杨坐在车上还在往窗外看:“大哥他没事吧?我总觉得他这两天神情有点奇怪……哥、啊不,杭老师,你说他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可能是太累了,你就不用为大哥操心了,他自然会调节好的,”杭修途轻轻把杭杨搂起来,“昨天睡得不早,再休息会儿吧。”
杭杨感觉到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抵在杭修途肩膀上的手轻轻一颤,但最终还是没推开,他把脸埋在杭修途怀里,低低“嗯”了一声。
“今天这场戏,”谷导讲戏相当通俗,他打了个哈欠,“杭修途,把有钱人的骚包气演出来,简单点说,你得在心上人面前使劲装逼,看到孔雀求偶那个GIF没有?演出那种感觉就行。”
他转向杭杨:“杭修途要是演到位了,你压根不用演,该怎么尴尬就怎么尴尬。”
杭修途:“……”
杭杨:“……好。”
谷恣冲道具组摆摆手:“画取出来,小心点。”
他把一副冬景油画拿给杭杨。
“你待会儿动作要潇洒,但还是小心着点,画可不能弄坏,这回跟上次不一样,不是那个祖宗随手拿的草稿,万一碰坏了……”谷恣冲杭修途瞟了一眼,“让你哥掏钱买。”
杭杨眼角有点抽:“‘那个祖宗’是?”
“荀勖。”谷恣“啧”了一声,“我答应把他的名字和导演编剧署在一起,他才把作品借我。”
杭修途有些诧异:“荀勖?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少说有两三年没接戏了吧?”
谷恣点点头:“是,家里不缺钱的少爷。想演戏了就挑两部文艺片拍着玩,这两年沉迷在直接各地开画展,有才是真有才,就是性格太臭了。”
性格臭又有才的少爷……杭杨脑子里突然蹦出来顾愿那张拽了吧唧的脸,忍不住笑出声。
见谷恣和杭修途同时看向自己,他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想到个跟这位荀老师有点像的朋友。”
谷恣震惊:“跟荀勖有点像的人,你还能跟他做朋友?!不愧是你啊杭杨!”
旁边副导演开催了:“谷恣,你俩聊上了是怎么个回事!群演都就绪了,赶紧拍,拍完下班!”
“吼什么吼,跟个喇叭似的!”谷大导演为人向来双标得明目张胆,自己用加倍的气势吼了回去,“走走走,去走戏。”
这场演的是XS艺术学院里的一场慈善拍卖。
杭杨饰演的褚烨被委托提供作品,但这位特立独行的孤僻小画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装裱好的画老老实实按时交上去,相反,他拖到了拍卖会开始前的最后一刻。
杭杨拿着圈起的画往负责人手里一扔,法语说得还略显生涩,但正好和人物形象契合:“画好了。”
“您知不知道5天前就应该……”负责人打开画,话突然停住,叹口气,“好吧,剩下交给我们,您的VIP席位仍旧保留。”
拍卖流程进行得很快,毕竟是尚未成名的学生,大多数作品可以卖到一千到两千欧元不等,少有优秀的能买上一万。
主持人介绍、竞价,然后合影……所有流程都完美且优雅,确实无可挑剔,但褚烨却有些昏昏欲睡。
“褚,褚先生?”有身穿燕尾服的工作人员弯着腰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快到您的作品了,您着装不够正式,考虑去后台更换一下吗?”
杭杨纤长的眼睫抖了抖,露出有些惺忪的睡眼:“不,不用了。”
工作人员并未多说,又深鞠一躬,走向了后台。
褚烨的画是放在最后的重头戏,时间匆忙,只稍作了些处理就送上台,但观众席的议论声似乎大了些。
主人公却穿着休闲装低头上台,那条棕褐色围巾仍旧裹住他小半张脸,褚烨带着点不耐烦听主持人啰啰嗦嗦讲完他的名头、获过的奖,视线在台下扫了扫——突然,定格在那张只有一面之缘的面孔上。
可能是他的东方面孔在一群欧洲人里风格迥异,也可能他的容貌太过突出,还可能,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样的亮且明净。
褚烨不自然地别开脸,垂下眼睫。
摄像迅速跟上,将机位一点点推近,捕捉到两人的细微的神态变化,尤其是眼睛。
竞价开始,这次是前所未有的最高潮,价格很快上万——场面热烈但优雅依旧。
就在所有人以为会以三万欧元的价格完美收场的时候,杭修途举起手里的牌子:“五万。”
五万欧元,一个小有点名气的学生作品,就算是慈善晚会,也略贵了。
“五万一次!”主持人喊,“五万两——”
“五万五千。”又有人举牌,是个白金色头发的俊朗青年,他杭修途看过来的视线中优雅点点头。
没想到杭修途微微一笑,身体还放松地靠在座椅上,悠然举起了牌子:“十万。”
杭杨完全没想到,杭修途那双眼睛也能演出眼波流转的风流感,他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满眼的深情几乎令人在无知觉间溺死其中,他明明动作幅度不大,言行举止都满是贵族般的从容优雅,但确如谷恣所说——让人就是莫名其妙想起来开了屏的孔雀。
杭杨手无意识地捏住衣角,粉白色的关节在棕色衣服上摩擦。
镜头恰到好处给到他的手,谷恣在监视器后面露出微笑,屏幕上的那只手如此漂亮,带着不自知的色气,因此美得更为惊心动魄。
那白金色头发的欧洲青年冲杭修途笑了笑,被没有被截胡的窘迫和恼怒,只用嘴型说:你赢了。
片场议论声四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位富有的青年和台上漂亮的东方画家之间暧昧巡回,低语声四起。
“十万一次!十万二次!”就在主持人以为价格必然毫无争议以十万敲定的时候,又有人慢悠悠举牌!
而这个人,还是杭修途。
他带着微笑,声音从容:“20万。”
台下议论声瞬间拔高了一个声量,哪有傻子自己抬自己的价?除非……
杭杨在人们暧昧、不屑、艳羡或嫉妒的各式眼神中慌张低头,赶紧把围巾往上提了提,似乎这样能给自己一些安全感和勇气。
不等主持人落锤,杭修途就从座位上起身,他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大步走上台。
主持人走近:“容我介绍两位认识……”
“不必。”男人微笑着打断他。
他轻轻拉起杭杨攥着衣角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用流利的法语柔声说:“请您看着我。”
台下一片哗然,所有人目光聚集在这对璧人身上。
褚烨慢慢抬头,眸光还在微微地颤,露出一点无助的惶然。
“请您不要紧张,”男人帮他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发丝,声音温柔无比,“褚烨先生,我只是用配得上这幅画的价格把它买下。”
“我叫陆浩初,是您的仰慕者。”
这只是一个自我介绍而已,只是一个自我介绍而已!
杭杨不是没拍过纯爱作品,但仍不可控地在这样的视线中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微微颤抖的手心渗出汗,下意识想抽出来却被杭修途攥得更紧。
有东西在失控——
杭杨在“卡”的声音落下的同时轻轻闭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4章
杭杨近来偶尔会发呆, 拍戏的间隙、在房间看书的时候,甚至是吃饭的时候。
有时候他抱着一杯牛奶慢悠悠地喝,喝着喝着眼睛就看向窗外, 要是由着他这样, 不过几分钟,他小小的背景八成跟如订的老僧有莫名相似的气质。
“杭杨?杭杨!”谷恣的手在他面前“啪”一拍。
杭杨一个激灵才慌慌张张把魂儿找回来:“谷、谷导!不好意思……”
谷恣的脸突然靠近,吓得杭杨往后猛一仰,差点失去平衡翻下凳子, 幸好稳稳靠上了一双长腿。
杭修途习惯性揉了揉杭杨的头,抬眼淡淡看向谷恣:“谷导,一把年纪的人了, 正常说话, 少吓人。”
“啧啧,去你丫的一把年纪。”谷恣没好气地甩了他一眼。
谷导又低下头,在杭杨身上来回看:“奇了,咱最近戏份挺幸福啊,我们小杭老师怎么越拍——浑身上下这个气质越清冷?怎么感觉下一瞬就要悟道了一样。”
杭杨略有点紧张:“我状态不太合适吗?”
“不不,”谷恣摆摆手,露出招牌式的迷之微笑,“你这个处理方式我以前没想过, 但演出来效果蛮不错, 确实嘛, 褚烨不是那种为‘突如其来的爱’欣喜若狂的人, 下意识用冷淡包裹慌张是正常的,我很满意。”
“但是, 谷导, ”杭杨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出来,“今天的剧本是不是有点太简略了?基本只给了场景和梗概……”
杭杨还没说完,谷恣就开始笑着点头,眼里甚至透出点热辣的兴奋感,看得杭杨鸡皮疙瘩不声不响地起了一背,脑子里弹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凌宿本来写的详细,但我让他改了。”谷导微笑着搓搓手,脸上的明晃晃的期待感委实有点夸张。
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杭杨咽了咽口水:“为……什么?”
“你俩,”谷导一手插兜,另一只手在杭修途跟杭杨身上来回点了点,“去谈恋爱。”
杭杨:“???”
“这三天的拍摄很简单,定下来的只有场景,其他全部待定,”谷恣手落到杭杨肩膀上拍了拍,整个人意气风发,他抬头看向杭修途,“杭修途,把你家冷冷淡淡的冰山美人追到手,没问题吧?”
这、这是放他俩去拍恋爱实录的意思?!
杭杨这两天本就身心俱疲,唯恐自己对杭修途生出什么异样情愫,一听谷导的话差点跳起来——这还了得?!
于是他赶紧当场拒绝:“不行不行,路导,您、您肯定比我清楚,真正无比松弛的生活化状态是不能直接搬上银幕的,我们需要——”
“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谷恣脸色瞬间冷下来。
“再说这场戏的主动权全在杭修途手里,他带着你走,压力全在他这边,”谷恣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走,“杭修途还没反对,你着什么急?”
杭杨:“……”
谷恣一挑眉,看向杭修途:“行吗?”
杭杨不留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可怜巴巴看着他,但出乎杭杨的意料,杭修途像看不明白自己意思似的,只微笑着在杭杨头顶又揉了一把,毫不犹豫开口:“当然可以。”
他甚至点点头:“恰到好处的情绪胜于精巧的设计感,我对此很认同。”
杭杨:“!”
谷恣哈哈大笑:“来!”
场景很快到位,一切就绪,但李副导还有点疑虑:“谷恣,你不觉得小杭老师这个状态,等下我想想,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有点混乱,不用再调调?”
“调什么调?”谷恣在他脸上呼了一把,脸上露出微笑,“我要的就是他这个状态。”
“美丽纯粹的小艺术家,像一只紧紧闭合的蚌,但在炽烈的追求下,他咬死的壳却不自觉地松开了一点,向冰冷的世界露出了一点软肉。”谷导越说越兴奋,“他向俊美富有的浪荡子露出了一点软肉,合该是迷茫的、混乱的,甚至是警惕的,而杭修途要做的就是让漂亮的小珍珠蚌在挣扎中彻底沉沦,直到完完全全向他打开自己。”
清晨的巴黎街头人并不多,杭杨牵着杭修途的袖子茫然地走,他一紧张还是跟以前一样,无意识地就开始喊:“哥……”
杭修途转过身,捧起杭杨的脸,靠近了些,两人的吐息轻轻洒在对方脸上,杭杨心跳得越来越快,瞳孔都在微微地晃。
“我说过,我们演的是情侣对不对?”杭修途含着笑意的呢喃在杭杨耳边响起。
杭杨头枕在他肩上:“嗯。”
“小杨是成熟的演员了,该喊我什么?”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像一瓶越酿越香的醇酒,勾着杭杨走向那令人迷乱的旋涡。
杭杨双手攥着杭修途的前襟,声音都点颤:“陆、陆浩初。”
“对。”杭修途露出微笑。
他一手按住杭杨的下巴,美少年的唇色略显寡淡,但显出一种别样的、晶莹的美,他的拇指在两瓣唇上来回摩挲,微微眯起眼,像巡视着自己领地的王。
摄影师早就开始悄无声息开了机,但按谷恣的意思,没有出声、没有打板。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照进杭杨那双微微颤抖的黝黑眸子中,亮得不可思议。
“好美……”监视器后面有人在低低地感慨。
估计不是一个人这样觉得,谷恣看着屏幕露出微笑,他一手捧着下巴,说出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心声:“这里值得一个吻。”
他话音还没落,屏幕中的那对璧人动了。
杭修途毫不犹豫地伏下身,在杭杨唇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谷导背后“嘶——”的吸气声一瞬间连成一片。
摄像机拉近,忠实地把杭杨的全部反应纳入镜头中:他微微放大的瞳孔,无措地摸上唇角的手指,还有越来越红的耳垂……
美丽的小画家像一块刚刚剥开的蛋糕,那样新鲜、纯粹和诱人,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可口,不知道多少人会趴在透明的壁橱玻璃上,向他投来垂涎的目光。
“陆、浩初?”杭杨偏过头,喃喃问。
“对不起,”杭修途拉起他的手在指尖吻了吻,迅速从法语切换成中文,“您太美丽,我只是觉得如果不这样做,我会抱憾终生。”
杭杨像触电一样收回手,他垂下头,把背上的画架往上背了背,躲过杭修途的视线,匆匆走了。
杭修途并不拦他,只跟在杭杨身后,两人中间隔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么悠然地走。
杭杨数次在路上停下,手反复攥紧又松开,最后还是转过身。
他头低垂着,把围巾往上提了提,略显含糊的声音从下面传出:“你别跟着我了。”
杭修途并不答话,而是慢慢走近了些。
杭杨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杭修途一把拉住手腕,他稍弯下腰,手轻轻抵在杭杨的下巴上,往上抬了抬:“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呢?”
他眼神那么坦率而炽烈,杭杨一个恍惚,只觉得心头像被洒上了一瓶烈性白酒,像灼烧起来一样火辣辣的痛。
要是他在现实中也会这样看我就好了。
——一个荒诞无稽的念头突然在杭杨心里钻出来,他眼睛骤然瞪大,无意识中捏紧的指骨已经隐隐泛白,拼命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你又要低头了。”杭修途的声音极近温柔,但动作却有种近乎霸道的强势,他一手搂住杭杨的腰,抵在杭杨下巴上的手稍一施力,那惶然无措的美人几乎被“圈|禁”在他坚实的臂弯间,完全无从躲避。
杭修途伏下身,在他耳边开口:“告诉我,为什么不敢看我呢?”
杭杨有点恍惚,他茫然地看着杭修途:“我、我不敢看你的眼睛。”
杭修途微微笑起来,他慢慢松开杭杨的腰和下巴,只虚虚托着杭杨右手的五指:“抱歉,我吓到你了吗?”
杭杨下意识否认:“不……”
“我爱你,”杭修途的告白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他看着杭杨的眼睛,声音轻下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收敛爱意。”
杭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怔怔看着他。
杭修途将杭杨的手捧到唇边,他捏得不紧,杭杨却没有抽出。
“您愿意给这样愚蠢的追求者一点耐心吗?”
杭修途含着笑,在画家白皙的指尖落下一个虔诚的吻。
监视器后面,谷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给摄影师一遍遍重复:“拍杭杨!镜头拉近拍杭杨特写!这个表情太棒了!”
“恭喜我的小珍珠蚌,我已经能看到一点它硬壳下面丰腴的软肉了。”
*
“挖槽!”后面有姑娘带着兴奋“唾弃”,“杭老师这手欲擒故纵玩的妙啊!”
不得不说在场的妹子一个比一个行家:“这是什么老男人引诱无知少男的罪恶场面?!”
随后“啪”一声巴掌,非常响亮:“说啥呢!我们杭老师一点都不老好吧!”
“我就是意指,这个氛围感!你懂不懂?”在场目击者们迅速开始学术讨论。
还有“嘶哈嘶哈”的奇怪声音不绝于耳:“我啪一下就给simple点了个关注,嘤嘤嘤,我原来怎么这么没眼光!”
另一个声音相当骄傲:“本人,从《执华盖》播出前第一个采访就存在的元老级西皮粉,11级的牌子,ID旁边金光闪闪大牌子就四个字——‘德高望重’!什么叫眼光?!”
一群姑娘啧啧称奇,沉浸在别人的爱情里无法自拔:
“你牛啊……”
“雾草,入坑比我还早!”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杭,啧啧啧
第085章
陆浩初、褚烨
剩下的两天, 如谷恣所言,他真的放开手脚让杭修途和杭杨是随意发挥,拍了大把的“高质量人类恋爱实录”, 属于磕西皮的姐妹看一眼母带能昏过去的程度, 在场的双杭批一个个都快乐疯了,每天争相来片场早早上班,一个比一个积极,真正做到“快乐工作”的口号践行者。
更绝的是导演自己越来越上头, 谷恣天天笑容诡异盯着监视器,时不时还拍一两张跟凌老师共享快乐。
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陆浩初又缠着褚烨去卢浮宫。
1999年法国电影《浮宫魅影》在卢浮宫进行了实景拍摄, 卢浮宫不让剧组拍摄的禁令从此被打破, 之后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作《达芬奇密码》,也取得了在卢浮宫的拍摄资格,但不得不说,对于绝大部分影视作品而言,这里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艺术圣堂。
一个在电影里最多不过三分钟的镜头,谷导却花了大力气去把“通行证”死磕下来,几乎透支了自己的人脉和国际影响力才最终取得“限制性”的拍摄许可,即:只有演员、导演, 一个摄影师能获准进入, 拍摄时间仅限于一天。
这样非典型性的拍摄环境和拍摄条件, 自然是把最大的压力给到了演员这边——务必自然、准确且到位。
但一进卢浮宫, 杭杨瞬间被磅礴的艺术感震撼了。
这里藏有37万件来自世界各国的艺术瑰宝,即便大部分不会展出, 但这些作品所带来的、沉淀的, 令人不禁久久动容。
“卢浮宫的构造本身就是艺术品, ”杭修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数百个展厅,比如这里的拱形画廊,四壁和顶部都有浮雕……你看着我笑什么?”
杭杨这才收起目光,把围巾向上拉了拉,含着笑往前走,杭修途就在后面跟着。
他并非画家,但作为演员,也是用画面、肢体和语言传递美与感情的职业,同为艺术的一种,其间自然有玄妙的共通之处。
杭杨微微闭上眼,悄无声息感受周围的艺术珍品所传递的,磅礴不息、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褚烨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
陆浩初看了看画,小心翼翼松了口气,活像押中原题的高考生,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意气风发开始:“莫奈的《日出·印象》是一副写生画,名字源于一名保守派的讥讽,说它是‘对美与真实的否定,只能给人一种印象’,所以……”
小画家回过头,眼底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陆浩初欲盖弥彰地咳了咳:“我手机在兜里,没拿出来过。”
褚烨点点头,声音里还戴上点鼓励:“继续。”
“呃,”陆浩初声音里的抑扬顿挫越来越弱,估计是在回忆台词,“它是海景、写生的印象派画作。”
小画家一扫平日里的冷淡,相当给面子:“嗯。”
“作画笔触很随意,展示了、展示了……大雾弥漫的海面……”
褚烨的眼神活像一个小学班主任在看自家努力背课文的小班长,居然有点说不出的慈祥:“很对。”
陆浩初:“……”
褚烨等了几秒,眉毛微微弯起:“就背了这么多?”
不得不赞叹一句杭修途的演技,那双漂亮凌厉的眼睛演委屈竟然也刚刚好——他就那么半垂着眼睛看向杭杨,展厅里的光线照向眼睫,在下方打出一排漂亮的剪影,神态像极了“好好用功却没得到老师表扬”。
杭杨突然解锁了从“没见过的杭修途”,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把面前耷拉着尾巴的大狗勾抱进怀里,再使劲呼噜呼噜毛。
他及时别过脸,将视线投注在作品上:“这副名作的分析解读可太多了,人们赞美它对光影和色彩的把控,尊重他打破保守派思想的勇气,说他用画面这种瞬间的静态作为载体记录了日出瞬间的千变万化或者说是、光怪陆离……”
小画家抬起头,他态度终于不再冷淡,站在这里,活像一尾入水的鱼,显得灵动鲜活,美丽得令人移不开眼:“但我喜欢它的原因很简单。”
陆浩初目不转睛盯着他,仿佛唯恐看漏了一眼:“是什么?”
“因为好看。”褚烨抬头,把废话说得理直气壮。
陆浩初差点笑出来,过了好几秒才强作严肃:“这算什么?”
“本来就是。”褚烨继续往前走,每一步甚至踮了踮脚,有种跃动的轻盈感,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多开心。
他小声补充,既是跟杭修途解释,也是在自言自语:“我又不是看了长篇大论的作文才来学画画的,起初只是……小时候看到了一幅画,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它可真漂亮。然后自然而然地,我就拿起了笔。”
“那副画叫《孟特芳丹的回忆》,真迹也保存在卢浮宫。”
陆浩初一愣,抬头:“在哪?”
“没有展出,”褚烨继续往前走,“也算不上簇拥者众多的巨著,我看到它纯属偶然,当时只是觉得……”
褚烨淡淡笑起来,他笑容极美,瑰丽的面容和举手投足间淡雅的气质交相辉映——当场列入展厅也不会显得突兀。
“只是觉得很心动。”
“只是觉得很心动。”陆浩初盯着杭杨的脸喃喃重复了一遍。
直到褚烨的视线扫过来,他才像刚刚找回神智,只是声音还有点微妙的不自然:“这么说,是一见钟情?”
褚烨眉眼里还有笑意,只在陆浩初胸前戳了戳:“你倒是什么词都敢滥用。”
“怎么能叫滥用,”陆浩初笑起来,“我是亲身体会,再郑重使用的。”
褚烨一愣,迅速缩回手,转身就往前走,把围巾往上扯了扯,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吧。”
暧昧、拉扯……缱绻的爱意在两位主角间发酵。
他们一起在塞纳河畔散步,走过绽出春意的公园,路过一对热烈拥吻的同性情侣,女孩金黄的长发在寒意尚存的初春风中翻飞,像吹起的麦浪,和爱人亚麻色的卷发纠缠、交融,笑得恣意灿烂。
“你为什么总画风景?”陆浩初突然出声问。
褚烨看着那两个女孩有点愣神,他过了数秒才反应过来,低下头含糊说:“因为喜欢。”
他们之间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肩袖的衣料会轻轻摩擦,垂下的手偶尔会相互触碰。
陆浩初的指节恰好碰到了褚烨的手背,小画家纤白的手轻轻一颤,下意识往自己的方向收了收:“因为我、不敢用人物传达情绪;我、我还不太明白……”
“比如呢?”陆浩初笑着看向他,热烈得像一轮太阳。
“比如、比如……”褚烨还有点混乱。
“比如爱情?”
“……”
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后,陆浩初突然伸手,悄无声息拉住了褚烨的手,那双创造无数惊喜手被紧紧攥在手心时,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褚烨的手下意识抖了抖,像开玩笑挣了一下,自然理所当然地没能挣开。
风吹过两人的袖子和衣摆,笑着见证这个光明正大的“秘密”。
陆浩初笑着把褚烨的手抬高,同矮自己一头的爱人靠得近了些,伏下身在他耳边低低出声:“我在牵着您的手。”
褚烨耳尖微微泛红,他把脸埋进围巾里,想逃过身后人不轻不重的吐息。
但那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杯酿了不下百年的酒,蛊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神智:“您允许吗?”
褚烨把头埋低了点,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里染上了说不出的慌乱,他咬着下唇,就是不肯开口。
那坏心眼的男人还在继续“逼问”,他声音在褚烨耳边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几乎不留思考的余地:
“绅士不能做勉强的事,如果您再不回答,我就……”
“闭嘴,”褚烨的声音从围巾下面传出,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耳尖红得近乎滴血,“就这样,好好走路。”
陆浩初抬起褚烨的手,在他指尖落下一个温柔、浅尝辄止但缱绻的吻,他抬头,俊朗的眉眼含笑:“遵命。”
伴随着身后一片“嘶哈嘶哈”的怪声,谷恣心满意足喊了“卡!”
杭杨看着陈絮拿着自己喜欢牛奶笑着迎过来,杭修途牵着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周围工作人员涌上,刚刚在静谧中发酵的点点爱意似乎瞬间烟消云散,一切重归于喧嚣,如果不是忠实记录的摄像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抱着保温杯看着杭修途在人流簇拥下的背影,像没反应过来一样,不管陈絮问什么,反应总要慢上半拍。
在巴黎的拍摄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眼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拍摄日复一日,杭杨越发留恋每天镜头中的那几个小时,他可以不必压抑自己的爱意,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另一个人的爱意,所有肆意流露的真情都被冠以“艺术”之名,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角落疯狂滋长。
我完了
——杭杨甜蜜又绝望地想。
不远处,已经不再是“陆浩初”的杭修途转过身,恢复平日里的沉静优雅,冲自己挥挥手:“小杨,来,我们回家。”
杭杨突然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考验演技的一瞬,他笑得灿烂无比,用力抬起胳膊:“马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写报告,所以有点短小
第086章
在春天真正来到了的时候, 褚烨坠入了季节恰相适宜的爱情。
镜头给到一朵火焰般熊熊绽放的玫瑰,从它饱满的花瓣到下方的枝茎,随着焦距的调整, 画面中心给到了侧趴在玻璃花瓶后的褚烨——那双尤为美丽的眼睛, 同花交相辉映。
“你恋爱了?”身后传来朋友的声音。
褚烨抬眼看他,并不答话。
不大不小的画室里,此刻只坐着两个人,朋友正拿着画板调色, 说话语调平平如常:“你原来喜欢画夕阳、花、雪之类的,全是那种拼尽全力美一瞬的东西;现在好了,画面生机勃勃, 上次去参加比赛, 评委都不敢相信那是你的作品。”
褚烨不赞成也不否认,只淡淡笑了笑:“不好吗?”
“不是不好,”画纸上只简单打了线稿,朋友刷色彩的手法相当狂放,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涂、一边思考着回答,“只是风格改变越大,越能说明这段感情对你的影响有多大。”
他碧蓝色的眼睛看向褚烨:“我只能说,别把自己的全部压在一段感情上, 那很可怕。”
褚烨心不在焉拨弄着面前玫瑰的花瓣, 心不在焉地笑笑, 没有搭话。
“是那个拍卖会上用20万欧元买走你作品的少爷吧?”朋友站起身, 走到窗边,拿起手里的烟冲褚烨摇了摇, “可以吗?”
褚烨点点头:“嗯。”
“你们东方人是不是尤其在意感情上的忠诚?你觉得他做得到吗?”
褚烨有些不满于愈发压抑的氛围:“难道要拿还没发生过的事给他断罪?”
“不对, ”朋友回头, 吐了口烟,轻轻叹气,“你的基本思路不对。”
褚烨一愣:“?”
“浪子的忠诚都是话剧里的谎言,”朋友恨铁不成钢,“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能抱有这么高的期待,催眠也得告诉自己。”
这段对话结束后,几乎一整天褚烨都怏怏不快。
陆浩初察觉到他情绪上的低落,笑着揉揉他的脸:“是谁惹我的宝贝不开心了?”
褚烨抬头看他,他有话想说,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你爱我吗?”——不行,太矫情。
“你会搞外遇吗?”——更不行,哪有热恋中的情侣这么开口的,仿佛有什么被害妄想症。
于是只能摇摇头,选择缄默。
陆浩初笑着摇摇头,随手从路边捡起一片鸢尾花……的叶子,放在手里冲他摇了摇:“兑换券。”
褚烨抬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温热有力的手抚上褚烨的侧脸,弯下腰,唇也靠近了些,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到一个暧昧的距离。
陆浩初声音满是蛊惑:“今天春光正好,宝宝,你欠我一个和天气匹配的笑脸。”
“哪有这么算账的。”褚烨抬头嗔了他一眼,却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两人额头轻轻抵在一起,高挺的鼻梁时不时相触,温热的鼻息相互交织,褚烨感觉到收在腰间的手越来越紧,下一瞬,也不知道是谁更主动、甚至跨出剧本本身的内容,杭杨反应过来的时候,杭修途薄而温热的唇已经印上了自己唇齿。
他伸出双臂揽住杭修途的脖子,颤抖而热烈地加深了这个吻。
他在最烂漫的春色中炽热地吻过面前这个人,就好像他曾经拥有过爱情一样。
当一吻结束,褚烨无力地被陆浩初抱在怀里,入耳是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几乎分不清谁知谁。
突然,褚烨在爱人耳边小声呢喃:“你这样吻过别人吗?”
他感觉到陆浩初的怀抱突然一僵,男人迅速松开他,俊朗的眉皱着:“问这个做什么?”
褚烨几乎无法承受他突然变冷的眼神,慌张着低头,声音越说越小:“我只是、我只是、抱歉……”
陆浩初眼神中的冰冷一闪即逝,他态度迅速柔和下来:“宝宝,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点过去很正常,对我们的将来没有影响,对吗?”
褚烨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只是在男人殷切的视线中僵硬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卡!”谷恣的声音响起,他站起来拍拍手,“成了!走,下班下班!”
工作人员开始涌上去收拾东西,后面还隐隐能听到双杭批的快乐探讨声:
“诶呦喂,杭老师演的渣男可真渣!”
“剧本大纲你知道吗?更渣的还在后面呢!”
“啧啧啧,我就想看小杭老师双目含泪、拖着单薄的身体一个人在街头孤独的走,就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嘶哈嘶哈,虐美人就是坠吊的!”
“我就知道变态不止我一个嘿嘿嘿……”
随即响起一片猥琐的低笑声,片场内外充满快活的空气。
但杭杨还怔怔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点发呆。
戏中,杭修途眼中的神情恰到好处,一半是“收敛的冰冷”,另一半是“夸大的爱意”,但在“卡”的瞬间全消失了,他赶紧去拉杭杨的手:“小杨。”
但被杭杨躲开了。
他并不是成心的,但陆浩初每个满含爱意的眼神都会令杭杨忧虑,陆浩初眼中的疏离和冰冷则会不自觉地刺痛他,戏中虚妄的爱恨几乎深深扼住他的咽喉,像沉静的水面慢慢没过口鼻,令杭杨几乎无法呼吸……
“小杨!”杭修途的声音破开水面,强行把杭杨拉了出来。
杭杨愣了一下,看向自己被攥紧的手腕,头顶又传来熟悉的触感,杭修途的声音落下来:“走,回去吃饭。”
——这是属于兄长的声音,无关爱情,但却是最安定美好的。
我一定得把所有不合时宜的感情封起来,打死都不能泄露。
杭杨这么想着,暗暗下了决心。
回去的车上,杭杨睡得很沉,他枕在杭修途的肩膀上,少见地说了能听懂的梦话:“渣……男……”
杭修途哭笑不得,但还是轻柔地把人抱住,让怀里的人睡得舒服点。
他一边轻轻抚摸杭杨柔软的头发,一边小声问:“谁是渣男?”
杭杨在杭修途肩窝上蹭了蹭,过了会儿才含糊说:“我哥……”
杭修途:“……”
如果杭修远看到他混账二弟这副吃瘪模样一定非常开心——罪魁祸首就躺在怀里,偏偏他打也不敢、骂也不舍,还得宝贝着慢慢哄:“他干什么坏事了?”
谁知道杭杨眼里突然簌簌地往下落,就在梦里无声地啜泣,就反复重复几个支离破碎的词“我哥”“坏”“讨厌”“渣”……
不得不说杭杨作为演员真的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天生就有极强的情绪感染力,看着他在梦里无声落泪的样子,怕是谁都要心疼,不由分说指着杭修途的鼻子“你个渣男干了什么?!”
杭修途百口莫辩,只能紧紧抱着杭杨,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直到杭杨彻底沉沉入睡。
他大拇指指腹轻轻擦过杭杨脸上的泪痕,又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车里很安静,唐伊和陈絮在最后排靠着睡在一起,司机在最前面开车,狭小的座位突然像一个闹市中的隐秘之处,杭修途的动作微微一顿,当他回过来神的时候,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吻上了杭杨的额心,随后一路向下,吻上他小巧笔挺的鼻梁,最后轻轻落在紧闭的眼皮上。
这个吻明明收敛至极,又隐秘至极,但却比戏中炽烈的唇齿相交和唾液相融心动百倍。
杭修途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愈发加速的跳动声,他几乎忍不住担心自己的心跳声太大把杭杨吵醒,却又忍不住近乎疯狂地期待:如果他恰巧在此时此刻醒过来会怎样……
在克制和惴惴不安中,爱瑰丽得无与伦比。
杭修途近乎惶恐地抱着杭杨,怕用力太重,又怕搂得太松。
他的唇还落在杭杨紧闭的眼睛上,细密、轻柔而又虔诚。
——我那么爱你,却只有今天的风知道,当真可惜。
《孟特芳丹》的拍摄依旧如火如荼,起初的甜蜜慢慢随着剧情消退,痛苦和挣扎浮现在纸面。
褚烨在画室里面无表情地画,暗沉的墨绿和蓝黑张牙舞爪地纠缠着,整幅画压抑得近乎窒息,但他本人像感觉不到似的,还在拿颜料一层一层地盖。
“你在做什么!”陆浩初大踏步走进房间,在画架上重重一拍,狼狈地喘着粗气,“我只不过和一个朋友多说两句话,你——”
他目光迅速被褚烨的画吸引,整个人一惊:“你在画什么?!”
褚烨不在意还没干的颜料,直接把画扯下来,放到陆浩初面前:“送你。”
“送我?”陆浩初一把拍掉,他指着落在地上的画,“你怎么变成这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敏感、甚至是歇斯底里——”
“我敏感?”褚烨偏过头,他像在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对,我敏感……但我是做艺术的,我本应该敏感,不对吗?”
“你爱我的时候,你说这是这是细腻,你爱我蓬勃的生命力,你爱我对每一个细节的捕捉;现在你说我不可理喻,你说我歇斯底里……”
“我爱你,褚烨!”陆浩初打断他,整个人焦躁不堪。
“你爱我,然后和别人调笑,在舞会上向别人发出邀请……在我看来,你游走在花丛间的时候才真正快乐。”
褚烨疲惫不堪:“如果这是爱,那么我实在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7章
时间由春跨入夏日, 褚烨似乎重新回到和陆浩初相遇前的生活。
他背着画板孤独行走在巴黎的街巷,画画、卖钱,一个人平静生活, 失败的爱情像是从未在他的艺术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直到——
褚烨说不上他多久没见过陆浩初了, 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走到面前的时候,他甚至愣了一下。
这晚的暴雨下得奇大,褚烨带着伞,但护不住他刚完成一半的画, 所以就抱着东西在路边下默默蹲着,直到暗沉沉的天彻底黑下来,雨势也没有放缓的迹象。
刺目的大灯照过来的时候, 褚烨还皱着眉往后面缩了缩, 直到人影从豪车上跳下来,冒着大雨冲到自己面前,他看看清这个形容狼狈的人是谁。
“陆、浩初?”褚烨还护着手里的画,把面前人身上的水滴到纸张上。
陆浩初不说话,捡起地上的伞撑起来,黑着脸往褚烨手里一塞,扯着他的手腕就往雨里冲。
“诶你!”褚烨本能一样拿伞死死护好抱在胸前的画,连人带东西被打包塞进车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车一路疾驰杀进了陆浩初的别墅, 下车的时候也一样, 贵公子先一步打开车门冲进铺天盖地的雨幕里, 勉强撑开伞, 才打开后座,一言不发把褚烨抱起来, 伞没有打在两人中任何一人的头顶上——而是撑在褚烨紧搂在胸前的半张画上方。
脏兮兮的泥污和雨水把陆浩初的豪车豪宅弄得一塌糊涂, 两人也跟水里捞出来差不多——尤其是陆浩初, 头发绺成一撮一撮紧贴在头皮上,泥混着雨水淋了一身,再看不出半点矜贵气质,整个人狼狈得一塌糊涂。
——但唯有褚烨那张画算得上干爽完整。
陆浩初把湿淋淋的褚烨放在昂贵的皮质沙发上,终于说了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你在这儿等着别动,我去拿毛巾。”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陆浩初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匆匆过来,外套都没脱就在沙发前半蹲下来,他拨开褚烨挡住眼睛的刘海,拿沾着热水的毛巾在他脸上轻柔地擦拭。
无言的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半晌,褚烨伸手,把陆浩初水淋淋的头发拨到他耳后,露出那张俊美的脸。
他扯过男人手里的毛巾,拿干净的地方反帮他细细地擦拭,褚烨犹豫了一下,先一步出了声:“印象里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总在笑、总是西装革履、总很完美,我没见过你这样。”
褚烨手下的动作一顿,眼睛里有光泽在闪动,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怀念,极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我没见过你这样。”
“你要是、你要是早些这样就好了……”
就在他准备别过脸的瞬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攥住:“那从现在开始呢?”
陆浩初恳切地看着他,他握着褚烨的手在抖。
数秒的沉默后,褚烨苍白的唇终于动了:“你觉得我们为什么分开?”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陆少,你英俊、富有,你是天之骄子,而我呢?”
褚烨张开自己的五指伸过去,指着小拇指外翻处:“你看这里的老茧,还有我手上,感觉一辈子散不去的颜料味……我只是个小画家,陆浩初,我不敢进你如鱼得水的社交场,我见不得你和那些人眉来眼去,我不理解你的阶级,你明白吗?”
他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声音哽咽:“我们不是一类人。”
突然,褚烨的双手被强行掰开,他被迫直视面前人。
出乎意料的,陆浩初脸上没有半点挣扎,只有已经下定决心般、一切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可以改变。”
“按你所说,我们是两个不般配的拼图,”他笑得平淡,“那么我可以把我凸起的地方削平,在我平坦的地方挖出一个凹陷。”
“我爱你,离开你后我一遍遍确认,我远比自己以为的更爱你。我愿意改变自己来爱你,做这个决定和你无关,只是我离不开你。”
陆浩初牵起褚烨的手,像初次见面一样,在他指尖落下一吻:“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之后的这段床|戏拍得迷离晦涩,只能透过浴室的玻璃隐约看到两个起伏的人影,一只纤细漂亮的手似乎不堪重负般按上玻璃,它想抓住什么,却只微微颤抖着往下滑,在玻璃上留下五道指印;随即,一只更大的手覆了上去,完美楔||入他的手指之间,温和又不由分说地紧握住,把人牢牢禁锢在怀中……
镜头转移到昏黄的床头灯,还有那头带着水汽的、柔软的纯黑短发,在枕头上晃动着铺开。
镜头停在那对颤抖的胛骨上——像一对一碰即碎的蝶翼,美得几乎惑人,伴随着极压抑的呻|吟,褚烨的声音响起,那样喘息的、隐忍的,带着微弱的哭腔:“我再、再赌一把,赌一把好了……”
陆浩初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把他后面的话全数封在喉舌中,在一片迷雾中,褚烨只能听见耳边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呢喃:“我爱你。”
“卡!”
今天这场床戏真的从白天拍到天黑,其实几乎没有真正关键的镜头,但为了达到谷恣对氛围感的要求,两位主演还是一遍遍拍,杭杨的嘴已经被亲肿了,从脸到脖子,再延续到被子里——全身都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淡粉色,他听到“卡”的瞬间,直接把大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只留了一双蒙着水雾的眼睛在外面。
“没事没事,”杭修途把杭杨搂进怀里,在他额头上浅浅地吻,顺手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在杭杨耳边低低地安抚,瞬间从极具控制欲和压迫感的情|人变成了温和妥帖的兄长,“乖乖,没事。”
摄影师赶紧出去,还带上了房门,给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杭修途先一步下床,杭杨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但完全不敢抬头,就僵硬地坐在原地垂着眼,直到自己的T恤被递到面前。
“拍了这么久,脸皮还这么薄,”杭杨感觉到头顶再次传来熟悉的手心温度,杭修途的带着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像哄孩子一样揉了揉杭杨的脸,轻声说,“好了好了,以后再不接这样的戏了。”
杭杨完全无法想象跟别人拍这种镜头,也不顾还套在衣服里的头,使劲点了点:“嗯。”
杭修途咳了两声,煞有介事:“有些、那是正常现象。”
杭杨:“!”
他赶紧从领口钻出来,慌慌张张从床上跳下来,羞愤欲绝在杭修途胸口来上虚张声势的一拳:“我、我我哪有?!”
直到杭修途笑声在耳边响起,杭杨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逗了,“张牙舞爪”抬起拳头,还没落下去,一声清晰异常的“咕噜噜——”从杭杨肚子里清晰飘出。
杭杨:“!”
拳头不知怎么就软绵绵缩回了身后,杭杨在杭修途强忍笑意的眼神里勾着头,原本就红通通的脸又红了一个度,他小声飞速说:“我饿了。”
说完还欲盖弥彰地加了句话:“很正常的嘛。”
他小心翼翼抬头,飞速瞟了杭修途一眼,又赶紧低下去,论说的话,那比小怂包一样的动作硬气多了:“不准笑!”
趁杭杨还没彻底炸毛,杭修途笑着拿起他轻薄的冲锋衣,把面前人连同着细胳膊细腿整个儿“包”起来,在杭杨漂亮的鼻梁上轻轻一刮:“走,吃饭。”
“在法国的时间不多了,今天在外面吃吧,晚餐后随便转一转。”
确定刚才丢人的那页确实掀过去了,杭杨才小松了口气:“嗯嗯!”
*
[在不知名的路边餐厅用饭,尽管味道普通,因为坐在我对面的人是你,所以一切都加倍美味。]
杭修途轻轻挑眉:“总看着我笑什么?”
杭杨赶紧做贼心虚一样收回目光,老实交代:“就是在、在想‘杭修途’果然跟‘陆浩初’不一样……”
杭修途偏过头,放下刀叉,双手交握在面前,压迫感直接加倍,语气竟有点孩子气的不满:“拿我跟他比?”
“不不不,”杭杨瞬间混乱,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就、就是觉得,谈恋爱的话乱七八糟的事真多,还、还是给哥哥当弟弟好……”
杭修途沉吟了一会儿,扶着额头:“……这就是你演《孟特芳丹》的感受吗?”
杭杨稍偏过头看着他,大而亮的眼睛懵懂地眨了眨,头上像是顶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小问号。
“没事,”杭修途沉默了数秒后又拿起刀具,“吃饭。”
在这里,似乎时间、节奏都被一点点拉长、拉慢,杭修途和杭杨用过餐后出了门,一起在街头慢慢地走。
巴黎认得两人的影迷并不多,即便偶尔遇到,也只是笑着过来讨一个签名或者合照,不会影响秩序、不会喧嚣吵闹,他们可以放开束缚随意且自在地走。
在异乡街头散步、在埃菲尔铁塔下看灯光秀,去看香榭丽舍大街尽头的凯旋门……
两人并排慢走,时不时袖子摩擦、手上肌肤相接,即便没有眼神的碰撞,也无人出声,仍不可否认——这一幕浪漫至极。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杭杨慢慢感觉周围来往的车流和人流都模糊起来,他全副身心都放在了身边这个人身上。
突然,一直手轻轻搭上杭杨的肩,他的心跳又没出息地加了速。
“过两天就回国。”
杭修途拉着杭杨在路边的长凳上坐下,他却走到杭杨面前半蹲下来,一边帮人慢条斯理打理衣领,一边小声嘱咐:“在国内的戏份比较现实,压抑情绪占大头,不能再太共情角色了,记住了吗?”
杭杨点头。
“对,”杭修途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帮你调节、时刻提醒,帮你出戏……这些都在其次,重要的是你一定自己要有这样的意识。”
杭杨不声不响按住了杭修途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握住,他抬起头的时候,满面的笑容春光灿烂:“嗯!”
*
“你有跟他在一起了?”朋友在杭杨旁边坐着,一只画笔架在上唇和鼻子中间,神色怏怏。
褚烨手轻轻一顿:“怎么这么说?”
“看你自己的画,”朋友甩了甩金色的波浪中长发,“突然就从阴郁转轻快了,甚至还开始画人,是谁说过‘我不懂人,不敢拿人物表达情绪’?嗯?”
褚烨笑笑,没回答。
朋友轻叹口气:“你非常爱他吗?”
褚烨顿了顿:“我不知道。失去他的每一瞬,我想到他都难以容忍,我对他难以容忍,却又一直想念。”[1]
“这样……”朋友惆怅地摇摇头。
褚烨轻声说:“他说,要为我重新打磨自己,直到变得足够契合为止。”
朋友听到这句话,情绪才有大的起伏,他一点点瞪大眼睛,过了会儿才小声说:“这样,竟然会这样……”
他第一次这么郑重看着褚烨:“祝你们幸福。”
褚烨笑着点点头:“谢谢。”
他看向窗外的晴天。
窗外,摄像机的角度架得刚好,拍到那双饱含情绪的双眼,像一双黑曜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卡卡卡!过了过了!”谷恣跳起来拍拍手,“行了,就剩最后一个镜头了,一口气拍完就回国!”
化妆老师过去帮杭杨简单调整了一下细节,杭修途则静静站在谷恣身后。
“啧,”谷恣回头看他,“你对你弟真挺上心,法国已经没你的戏份了,要是换我直接在家躺尸。”
杭修途盯着显示器,淡淡回道:“我没有作息不规律的恶习。”
谷导:“……”
不止谷恣,旁边路过的人齐齐哽了一下,纷纷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好!来!”谷恣拿起对讲机,“演员状态可以吗?”
监视器上,杭杨抬手比了个“OK”。
“好,摄像老师就位!”
谷恣屁股往前坐了坐:“Action!”
褚烨的手机铃突然响了,他像平时一样接通电话,熟悉的中国西南方口音从里面传出来,带着压抑的哭腔:“你爸没了。”
哽咽声转为嚎啕大哭:“你爸早上还上工,说晕就晕了,送医院已经不行了,说是脑血栓没得快……”
他脑子“嗡——”一下一片空白,手机脱了手才手忙脚乱地去接,谁知脚底一晃“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监视器后面杭修途突然上前一步,眉头锁起来:“他自己加的!”
“是,”谷恣手在桌面上敲了敲,“设计得不错。”
杭杨这一跤摔得很重,像是五脏六腑都挨了重重一拳,过了会儿才听见耳边有人在喊:“褚!褚!站得起来吗!”
他两眼发白,连声音都听不真切,哆嗦着摸索起手机,借着身边人的胳膊踉跄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就往门口走,一脸的迷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身后似乎有声音:“褚!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中文!”
褚烨仍摸着前面慢慢往门口走,念着念着,声音突然就变了调,再一摸脸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开始难以自控地嚎啕大哭:“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伴随着谷恣的一声“卡!”,杭修途没有一点犹豫,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拉着还恍惚的杭杨上下看:“怎么样?脚没扭伤吧?怎么摔这么结实!伤哪了赶紧给我看看……”
杭杨哽咽得说不出话,就拽着杭修途的袖子一个劲摇头。
杭修途沉着脸,当众把人拦腰抱了起来,冲跟上来的两个助理匆匆说“自己打车回去,回头找我报销路费”,随后在一众妹子的惊呼中抱着杭杨快步走向了保姆车。
车门刚一合严,杭修途就匆匆剥了杭杨的外套。在杭杨震惊的目光中,把衬衫一把扯起来,攥住杭杨条件反射挣扎的双手,面无表情盯着他白皙的肌肤一寸寸细细地查。
“哥!”杭杨彻底出了戏,但眼里还含着泪,说话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哥你冷静!”
在杭修途手伸向他裤子之前,杭杨大声喊出来:“我真没事!”
趁着杭修途一瞬间松了力道,杭杨赶紧把手挣出来,拯救了自己的裤子,把推上来的衬衫迅速扯了下去,他大口大口呼吸了几下,才瞪着杭修途小声抱怨:“我受的最大惊吓不是刚才那个跟头,是你啊我的杭老师……”
杭修途盯着他看了会儿,脸色才慢慢松快下来,但他仍紧攥着杭杨的左手:“抱歉。”
他停顿两秒后,还是说:“但以后不要采用伤害自己的设计,好吗?”
杭杨看着杭修途:“但、但是你原来的作品里不是也有——”
“一码归一码,”杭修途打断他,“你不行。”
杭杨震惊:“!”
双标得这么明目张胆吗?!
杭修途缓缓说:“人和人的身体素质不能同日而语,你这把小骨头,实在不顶摔。”
杭杨:“……”感觉受到了鄙视,是我的错觉吗?!
他往远离杭修途的方向坐了坐,若无其事抬头看天。
两天后,剧组乘飞机回了国,辗转来到S省一个偏僻的乡镇。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毛姆的《刀锋》,稍微改了改
还有就是这里打电话的内容,本来用方言写的,想想还是不希望有太强的地域指向性,所以就普普通通写啦
爱你们么么哒!mua
第088章
众人从S省省会下了飞机, 乘火车坐到邻市,又辗转几趟大巴来到这里。
从高楼大厦在车窗外消失开始,杭杨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也不说话, 就闭着眼睛靠在杭修途肩头。整个人安安静静,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连嘴唇也苍白得有点过分。
起初杭修途以为他晕车,想让剧组中途多停一晚, 但被杭杨拒绝了。
杭杨微笑着摇摇头:“我不晕车,你知道的,我打小就不晕车。”
“我只是……”他闭上眼睛伏在杭修途的膝头, 看样子确实疲惫到了极点, “我只是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就好,睡一会儿就好……”
剧组在当地镇上落脚,租了几套邻近的平房,稍微休息了一天,就迅速进入了忙碌的筹备当中。
这里不算繁华,甚至算得上落后,镇上没有大型商场、没有高楼大厦,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片的平房。
但也说不上闭塞至极, 这些年镇子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 也有些发了, 回家修桥造路,但终究, 这个地方像是挂在社会现代化浪潮尾部一滴默默无闻的水珠, 没能跟着涌上去、也没沉在水底——它只是普普通通地穷着。
镇上年轻人不多, 大多是耄耋老人和垂髫小孩儿,杭修途带着口罩稍作遮掩就能大大方方在街上走,他便拉着一直神色怏怏的杭杨出门走走。
这里人口不多,大多数都集中在一个片区,最大的超市就在附近。
“有什么想吃的?”杭修途握着杭杨的手,偏过头问。
杭杨只摇摇头。
杭修途仍拉着杭杨往超市里走:“那,我请你陪我,进去随便看看。”
超市不大,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样样不缺,只是不少“盗版”零食。
“奥比奥、月球杯、RID……”连杭修途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盗版品牌都忍不住笑。
但回头一看,发现杭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货架,他走近,发现杭杨面前正摆着一个大红色的菜篓——并不精致,甚至边边角角还多出些锯齿一样的塑料。
“好奇?”杭修途伸手把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却发现杭杨整个人突然往后一跳,要不是被杭修途一把拉住能直接撞上背后的货架。
“你怎么——”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杭杨的牙关在打颤,自己握住的手心在往外细细密密地渗汗,杭修途赶紧放下东西半蹲在杭杨面前,拉着他两只胳膊小声安抚,“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但杭杨就摇着头一遍遍重复“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他轻轻搂住杭修途的脖子:“我有点累了,你送我回去睡一觉好吗?”
杭杨这一觉就睡到晚上,直到被杭修途喊醒去围读剧本,他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两人一进一楼的客厅,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杭老师好!”“小杭老师好!”
谷恣也伸手冲两人挥了挥:“杭杨身体好些没有?”
杭杨苍白着脸点点头,虽然身体状态一般,但神色还算轻快;“嗯,没关系,稍微有点水土不服,我小——”
他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但杭修途微微眯起眼睛,轻轻拍了拍杭杨攥住自己袖子的手。
谷恣点点头:“行,那咱们开始吧。”
众人围着一个简陋的木桌坐下来,最前面放着一块大白板,剧组从某宝上现买的,刚到货就用上了。
“人的境遇和所处环境关系之大,”谷恣说,“我想这个不需要我强调。”
“比如褚烨,他作为一个同性恋者,在法国的艺术院校已经读了5年,是备受赞誉的优秀艺术生,他的生活圈子对性向有极大宽容——而当生存环境由上往下骤然紧缩,带来的窒息感是加倍的。”
杭修途有点心不在焉听谷恣讲戏,自从来到这个镇上,他就能感觉到杭杨身上存在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一开始杭修途以为自己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弟弟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慢慢推翻了之前的结论,杭杨的表现似乎是……他在害怕这里的一景一物。
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杭修途百思不得其解,他翻来覆去地想也只有一种可能——难道杭杨已经共情了褚烨,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深度共情?
今天本没有杭修途的戏份要拍,但他还是跟了过来,甚至远比自己拍戏操心得多。
杭修途按住额心揉了揉:回头给杭杨接个综艺,大不了把他塞去演偶像剧,再不能这么折腾人了。
“杭修途,”谷恣眉毛一横,眼看有炸毛的趋势,他本子在桌面上拍的砰砰响,“杭修途!”
“……”杭修途注意力这才重回谷导身上,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拿好手里的剧本,“抱歉,你继续。”
谷恣斜了他一眼,一脸“老子先不跟你计较”,转过身在白板上的“孟特芳丹”四个字圈了一下:“《孟特芳丹》——令儿时的褚烨魂牵梦绕,甚至决定他未来的人生道路,这样一个伟大作品,全名是《孟特芳丹的回忆》。作者曾经涉足巴黎以北桑利斯附近的孟特芳丹,记录下一个路过的美丽回忆。”
他在桌子上点了点,眼睛始终看着杭杨,很明显在跟谁重点对话:“只是一段美丽短暂的回忆而已。”
谷恣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沉:“这是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表演重点必然要落脚在现实的引力之沉重——以至于往后余生,褚烨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们前半部分的理想化甚至是、梦幻化的拍摄和叙事,都是为后半部分做的铺垫。”
正说着,大门外传来敲门声,谷恣看向手机,勾起微笑冲杭杨招招手:“啊,来了,杭杨跟我一块来,跟你介绍一下你‘妈妈’。”
打开门,一位中年女演员走进屋,谷导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杭杨知道这位演员——尚婷秀,年轻的时候容貌昳丽,时至今日风韵犹存,只是面相较为严厉,这些年也演了不少恶婆婆和坏后妈之类的角色,但演技非常出彩,四十多的年纪就评上了国家一级演员。
杭杨赶紧上前:“尚老师好!”
“诶呦,这就是小杭老师是吧。”尚秀婷微笑着握住他伸出的手。
“您太客气了,叫他杭杨、小杨都行,”杭修途也伸出手,“尚老师,上次和您合作已经是两年前了,您一点没变。”
尚秀婷笑意更浓,看得出她确实欣赏杭修途:“诶呦,修途你可真会说话。”
一群人相互客气着围着桌子坐下来,等谷恣的讲戏和大家的交流环节结束,已经逼近深夜。
“杭修途啊,”谷导叫住了刚准备走的杭修途,“你在这边戏份不多,集中先把你的戏份拍完的话……”
“不用了,”杭修途打断他,“你随便安排吧,我等杭杨杀青再走。”
“之前跟你签的合约也只有四个月拍摄周期……”
杭修途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加钱。”
谷恣立马带着爽朗的笑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咱们剧组也不少你这口饭,哈哈哈!”
“还有,杭杨他的表演——”杭修途看着杭杨上楼的背影,眉心慢慢皱起来,但停了数秒,“算了……”
谷恣眼睛立马瞪圆了,恨不得冲上去揪住杭修途的衣领:“他表演怎么了?!你跟我好好说啊!这不等于把定时炸弹放我电影里吗?”
杭修途:“……他入戏很快。”
谷恣点头:“这不废话吗?我都给他导了几个月的戏了。”
杭修途一手插兜,一向沉静的眉眼间有点常人难以察觉的焦躁:“他共情能力非常强——”
谷恣抓狂:“这不又废话吗?!”
“听我说话!”杭修途声音突然冷下来,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咚咚”敲了两下,连谷恣都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镇住。
谷恣:“您说,您说。”
“杭杨对悲剧的共情能力,在我见过的所有演员中,算翘楚中的翘楚。”
这怕是谷导第一次从杭修途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他一愣:“你这不会是‘亲哥眼’在作怪之类的……”
杭修途冷冷一眼扫过去,谷恣知道他是认真的,立马噤声了。
“我想说的只是,他本人体悟能力够强,希望你在引导方面稍微收一收,我、”杭修途顿了顿,“我不希望《执华盖》那个时候的情况再次发生。”
谷恣点点头:“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但至于怎么导演,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当然,”谷恣补充,“我不会恶意透支演员的艺术寿命来成就一部作品,这个你放心。”
杭修途轻轻舒了口气:“谢谢。”
走之前,谷恣还露出有点恶劣的坏笑,最后给杭修途留了一波嘲讽:“不过路丘那个老疯子倒是真的很有可能诶,看不出来啊杭修途,你居然舍得把你的宝贝小杨送给他折腾。”
杭修途:“……”
这波嘲讽属于在杭修途的痛点上疯狂跳踢踏舞,好在谷恣还算机灵,在杭大影帝彻底黑下脸之前抱着剧本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谷恣的背影,杭修途眼里流露出一点隐约的挣扎,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走向二楼的卧房。
第二天,杭修途早早等在杭杨房间门口,看到出门的杭杨神色如常,再不像昨天一样苍白,这才松了口气。
他自然地拉过杭杨的手:“走吧。”
大约半上午的时候,饰演褚烨“弟弟”的演员到了,杭杨看到眼前这张熟悉的臭脸差点当场跳起来。
他有气无力指着顾望:“你怎么在这儿?”
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暴躁小正太已经长高了一大截,顾望虽然还是冷面酷盖,但到底随着年纪的增长成熟了点,看到杭杨只“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啊。”
杭杨:“……”
杭顾两家的纠葛外人肯定不知道,也不能指责谷导乱找人,只是两个血缘上的亲兄弟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干站着实在尴尬,尤其是和《执华盖》时期不同,他们俩还有对手戏。
杭杨:“……”
就在乐子人谷恣带着“二搭感觉怎么样”的炸药包问题走过来之前,杭修途慢慢走到杭杨面前,像一面堡垒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
“谷导。”他示意谷恣过来,稍微耳语了两句。
谷恣眼睛猛一瞪大,像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得外焦里嫩,这是杭杨第一次见他谷恣结巴:“那那那、那什么,来,咱们走戏,各部门就绪啊!”
杭杨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冲笑着走过来的尚秀婷稍微躬身:“尚老师。”
“别这么见外,都要演我宝贝儿子了,”尚秀婷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就叫我尚姐。”
“诶呦尚老师!”谷导拿着喇叭过来,“您别对他太慈祥,省得入戏困难。”
尚秀婷当场柳眉一瞪:“什么‘慈祥’,一下子给我升到祖母辈分是吧?你小子会不会说话!”
“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谷导一边不走心地道歉,一边把几个人往妆发老师那边请,“赶紧的,就查两位了,咱们早上班早下班!”
尚秀婷不愧是国家一级演员,虽然早上是素颜来的,但仍能看出浑身上下的精气神,再加上保养得当,看起来只不过30多岁的样子。从妆发老师手底下走一遭之后,换上宽大变形的老旧布褂,露出几缕散乱的碎发,整个人气质大变——看起来就像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中年妇人,她抬眼往这边看的时候,满眼都是沉甸甸的疲惫,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杭杨指尖抖了抖,
“好,”谷导走出来,“演员就绪,咱们来走戏。”
杭杨走进自家的小平房,母亲在镇上开餐馆,父亲出去打工,他在国外买画和奖学金的收入也算能自足,一家人的日子恰好悬在及格线上,虽说算不上富足,但也算不上多拮据,只是、只是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个家庭最要命的地方不在于清贫的生活,而是他们没有半点承担风险的能力。
杭杨走进母亲的卧室,他轻声喊:“妈。”
谷恣突然拿起喇叭:“稍等下。”
旁边杭修途皱起眉,但没上前,先抱手在旁边看他们商量。
“你是不是刚刚脑子里考虑的东西比较多?”谷恣问。
杭杨锁着秀气的眉,慢慢点点头:“抱歉。”
“试着放空一点,”谷恣说,“这里他脑子里的东西是很单调的,可以说是只有情绪、没有想法,你再找找感觉。”
杭杨靠在墙边沉默了会儿,又深呼吸两下,冲谷恣点点头:“再来一遍吧。”
褚烨从正门冲进来,一路急急忙忙,连带翻了两个凳子都恍若未闻,一路蹒跚着冲向卧室,却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手指颤抖着按上门框,指骨按得发白,才哆嗦着小声喊出来:“妈……”
谷恣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微笑,拍了拍旁边的杭修途:“杭杨是真的有演文艺片和悲剧的天赋,这种与生俱来的感染力不是谁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9章
“叶子!”苍老疲惫的中年妇人踉跄着站起来, “我的儿!”
“好!”谷恣走过来,“两位情绪都很好,接下来没什么走位, 咱们不耗损演员情绪了, 直接来。”
他冲后面的工作人员招呼:“摄影就位,其他人走!”
“Action!”
“叶子——”母亲颤巍巍走到他面前,眼中有泪光闪动,她手在半空轻轻地颤,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落不下去,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妈!”褚烨攥住母亲的手一把抱了上去。
两边机位迅速切近景,赶紧捕捉两人的面部表情。
母子的哭声由压抑转入崩溃, 女人抱着儿子上气不接下气:“我做错了什么啊!啊?儿你告诉妈, 老天爷要这么罚我们啊……”
褚烨不答话,只有眼泪从露出的一只眼睛里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呈现在屏幕上时,那种支离破碎的美感简直令人窒息。
正如谷恣所言,这俩人感染力都极强,无论是尚婷秀崩溃的哭还是杭杨隐忍的哭,都让人见之动容。
后面已经可以听到工作人员低低的抽泣声。
“褚森呢?”褚烨扶起母亲,声音还哑着。
女人似乎哭蒙了, 晃了两秒才缓过来神:“他上学去了、对, 上学去了……”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 即便小心翼翼避开了父亲, 但这场谈话依旧压抑至极。
“叶子啊,”终于, 短暂的沉默后女人一把扒住褚烨瘦削的肩膀, 眼里满是血丝, “家里撑不住,家里撑不住你在外面念书啊!”
即便早有准备,褚烨脸上还是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女人崩溃的哭声还在耳边继续:“算妈求求你,别在外面耗着了,妈求你!你回来讨个生路好不好……”
但一切都像蒙了层薄膜,杭杨听不太真切,只感觉耳边嗡嗡不绝吵闹得厉害,半晌,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像个机器一样:“好。”
一声“好”——褚烨就这么给重逾性命的艺术生涯淡淡画上了句号。
他说完,扶着墙踉跄着站起来,两腿都在打寒颤,背上和额头一阵阵地冒冷汗,他低低地重复:“好。”
杭杨茫然地往外走,像是被门口的光线突然晃了一下眼睛,他往旁边一歪,扶着墙就悄无生气滑了下去——
“杭杨!”
杭修途的声音和谷导的“卡!”同时响起,他急匆匆冲过去一把抱起人:“杭杨!杭杨!”
“我没事……”杭杨努力让眼睛聚焦,从朦胧的雾气里把自己扯出来,只是身体抖得太厉害。
“演员休息一下!”谷恣的声音响起,“恢复过来再继续!”
他也急匆匆过来:“我的天……你知不知道刚刚杭杨那个状态让我以为自己在拍纪录片。”
杭杨一手撑着杭修途的肩膀,示意自己可以站立,他冲杭修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你别担心。”
短暂的休息后,拍摄继续。
灾难可以让人在一夜间成长,对褚烨来说正是如此。他妥当地置办了父亲的葬礼,在短时间内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他拜托邻居开着三轮先一步把母亲和弟弟送回了家,自己一个人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快要回去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门口的嘈杂声,似乎有一群人堆在自己门口看热闹。
褚烨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当那张熟悉的脸再此出现在在面前,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陆浩初……?”他捂住嘴,手都在颤抖。
陆浩初站在门口,他浑身的衣着气质和周围有种格格不入、甚至于撕裂般的违和感。陆浩初看到褚烨的瞬间,略显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他冲褚烨伸出手:“我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一路摸索过来真的不容易,确定不要给我一点表扬吗?”
褚烨瞳孔在微微地晃,他声音嘶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已经知道了你家的变故,”陆浩初声音低沉了些,“我很抱歉当时没陪在你身边。但这不是分手的理由——”
周围窃窃私语声四起,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有不少人品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对劲,脸上逐渐浮现出或好奇、或讥讽、或恶心、或鄙夷的神情,但陆浩初恍若未觉——或者说他出生以后就没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一天,完全不知道这多而纷杂的眼神到底有多要命。
褚烨迅速冲上去捂住他的嘴,眼中带着近乎卑微的恳切,他小声说:“别说了。”
他快速地重复,整个人慌张得近乎语无伦次:“这儿不能说,这儿不能说!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这儿不行,这儿真不行……”
褚家的大门缓缓打开,苍老疲惫的女人盯着哭肿的双眼出来,她眼神在儿子和陆浩初中间来回巡视,明明这两人一句话都还没说——可能是出于一位母亲的直觉,她眼睛突然瞪大,带着血色的眼睛愈发可怖,女人几步冲下来,声音高亢到几乎尖利“看什么看!都看什么看!滚滚滚!”
她一边喊一边疯疯癫癫地拍打周围的人。
旁观者作鸟兽散了,他们手插着兜,一边对着激动的女人骂几句脏话,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偶尔回头看一眼——看向褚烨的眼神依旧带有暧昧或是轻蔑的笑意,一道道视线像一把把刀直直插进褚烨本就敏感的心脏。
他看着母亲的身影,又看向面前的陆浩初,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褚烨突然就冷静下来了。
恍惚中,褚烨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冰冰的:“我们已经分手了,陆浩初,回去吧。”
陆浩初在巴黎长大,在他眼中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荒诞到几乎不能理解,尤其是褚烨的态度。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陆浩初只觉得自己一辈子全部的失态都是在褚烨面前,“你家里有变故,我可以做你的倚靠——”
“你不可以。”褚烨抬起头,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哭。
陆浩初的耐心接近极限,他上前一步正要按住褚烨的肩膀,一个瘦小干瘪的身影突然挡在自己面前,抱着褚烨踉跄着退了几步。
“妈。”褚烨转过头,怔怔看向自己的母亲,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浩初,眼中全是天然的敌意。
陆浩初揉了揉太阳穴,一再克制:“阿姨您好,请您和小烨都冷静些,容我先作个自我介绍,我是褚烨的爱——”
女人突然颤巍巍朝他碎了一口,她指着陆浩初,手都在抖:“你是个屁!你给我滚!滚!”
见陆浩初整个人愣在原地,她像发了疯一样上去推,干枯的手臂爆发力惊人,竟把高大的陆浩初推得一个踉跄:“你他妈的胡说八道,我儿子才不会找男人,你他妈谁啊!给我滚!”
褚烨站在母亲身后,眼中暗沉沉的,一点生机都没有,再不见当年的灵动,好像他人虽然站在这里呼吸,灵魂却已经死了。
“陆浩初,”褚烨终于开口,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冷静,他先是笑了一下,但随即,面部又难以自控地扭曲起来,最后定格在一个古怪至极的表情,“陆浩初,你看到了吗?我们不是一类人,请你走吧。”
他拉住自己近乎疯魔的母亲,拼命往自家门里推,再没有回头一眼。
邻里开始传一些闲言碎语,小镇上流言蜚语发酵的速度不亚于网络,不过两天,几乎家家茶余饭后都能议论上两句:
“知不知道啊?老褚家养出来的儿子,送出国之后成了神经病,还、那什么,喜欢男人。”
“还不止呢!听说没有,他还偷偷把自己名字给改了,改成那什么,我也不会写一字儿……”
“‘褚叶’这名字不是他老子上寺里面给他求的吗?”
“就是说啊,这不孝东西,他老子指不定就是被他气死的!”
“啧啧啧,这都养的什么不成器的东西,净给他老子丢脸。”
“要我说啊,那个、那什么同性恋,那就是病,得治!”
“诶!臭小子听到没有,褚家那小子不是正常人,你以后少跟他打交道!”
“……”
从那天之后,褚烨连走在街上都会有小孩儿冲他砸石头,一边笑一边喊:“同性恋!同性恋!”
——好像这三个字是骂人用的。
褚烨突然觉得好笑,于是他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只能捂着肚子蹲在了小路中央,听着周围喊声越来越大的孩子叫喊:
“神经病!”
“疯子!”
“变态!”
“同性恋!”
……
陆浩初再见到褚烨是一个月之后,曾经爱人那双手——那双艺术家的手正在扎木凳,整个人像是被淋了一层极重的风霜、憔悴疲惫德不可思议,陆浩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简直不敢认:“褚……烨?”
褚烨抬头,浓黑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却又毫无波澜地垂了下去:“你怎么又来了?”
“你、怎么样?”
褚烨低着头,手上的活没停:“我的事传扬很广,镇上和市里没中学愿意收我,我就去一个小学当了美术老师。”
压抑的沉默中,他又缓缓开口:“钱不多,胜在清闲,能回来照顾家里——”
陆浩初下意识喊出来:“你的学业呢?!你的艺术呢!”
褚烨手终于顿住,在听到“艺术”两个字的时候不可控地颤了颤,但仍旧没有抬头。
“这样,”陆浩初按住他的肩膀,急切地说,“我供养你,你赶紧回巴黎继续学业。这么一来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很简单的事对吗?”
他拿住机票塞进褚烨的手里:“我们走吧,不是‘我和你’不在一个世界,而是‘这里’和‘你’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走,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好不好?你的手,这只手应该是拿画笔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褚烨盯着机票看了会儿,他纯黑的眼睛终于看向陆浩初,轻声说:“你上次离开的第二天,你兄长来了。”
陆浩初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他说什么你知道吗?你给情人买包、共度良宵……这些一掷千金都可以,就比如画20万欧元买下一幅画来讨一个年轻画家的欢心,这都没有半点问题,他懒得管,也没必要管。”
“但他绝不允许你供养这种地方出身的我,更不能替我供养我的家庭,一分钱都不行。”
“你知道他看我眼神是什么样的吗?”褚烨轻笑了一声,“一个从垃圾堆里挖出来的小垃圾,被刷了一层光鲜亮丽的皮,剥开之后还是垃圾。”
数秒的沉默后,褚烨再此开口,他看向陆浩初满是仓惶的眼睛:
“陆浩初,如果我跟你一起从这里走,你能承受必将到来的后果吗?”
“你,”褚烨的身体往前探了探,“敢说你不会后悔吗?”
陆浩初的瞳孔骤然晃了一下,他苍白的嘴唇哆嗦着,没有说话。
褚烨拿出那张崭新的机票,放在陆浩初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手慢慢按住它的一角,做出要“撕”的姿势。
陆浩初整个人剧烈抖了一下,下意识伸出手想阻止,但在即将开口的前一瞬,他手悬在半空,犹豫了。
“三。”褚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当场撕掉,而是偏偏要倒数,他乱糟糟的脑子仿佛一团浆糊,难不成自己还隐隐含着什么期待……
“二”
“一”
随着“一”声落下,褚烨一团糟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他再没有半点犹豫,“斯拉”一声把机票当着陆浩初的面撕开。
在男人复杂躲闪的眼神中,褚烨慢慢、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多月来他第一次这样正常地笑,笑着笑着,一滴眼泪从左眼突然滑下来,顺着小巧精致的下颌骨滴下——美不胜收。
“再见,陆浩初。”
数日后,褚烨去了派出所,把名字从“褚烨”改回了“褚叶”,他看看窗外的天,今日艳阳高照,是个出门写生的好天气。
一眨眼,数年过去了。褚森也走出小镇,读了大学。
再回来的时候,他不再跟着别人一起骂哥哥同性恋,骂哥哥给他丢了人,不再无所不用其极地诅咒自己的兄长,反而沉默地坐在褚烨面前,任由他轻轻摸摸自己的头。
“你长高了。”褚烨微笑着说。
褚森抬起头:他的哥哥,还不到25,面容似乎没变,但人却似乎已经苍老了。
“对不起。”他小声说,“哥,谢谢。”
再一眨眼,数十年也就过去了。
年迈的褚烨一个人孤零零走过街边,有个孩子在哭,他凑上去一看,是那孩子的画掉在地上弄脏了。
“别哭,”褚烨摸摸他的头,“别哭。”
他用颤巍巍的手拿起铅笔,眯起已经老花的眼睛,努力又笨拙地为那孩子画了一张。
影片结束在老人蹒跚向前的背影中。无人知道这个满脸褶子的老头曾有过一个同性爱人、一段浪漫且动荡的爱情,也无人知道他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艺术生,更无人知道他的牺牲和痛苦。
一切都被时光化入他额前一道道的皱纹,尘封入岁月再无人翻看的底档。
但他仍然为一个孩子拿起了笔
——落俗不可避免,浪漫至死不渝。
“卡!”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把虐的部分写完了
第090章
杭杨杀青那天是个大晴天, 他看着四周鼓掌的人群,微笑着点点头,接过陈絮送上来的花束, 跟剧组的大家一一拥抱, 最后跟杭修途拥抱的时间尤其久:“谢谢你陪我。”
他停顿了一下,笑着说:“哥,谢谢你陪我。”
杭修途一愣,杭杨已经很久没叫“哥哥”这个称呼了, 似乎是有意避开,突然这么喊倒是郑重得让他有点不适应。
稍微反应了两秒,杭修途还是紧紧抱住杭杨, 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很棒, 是我的骄傲。”
杭杨脸上泛起一点羞涩的薄红,他冲杭修途眨眨眼,可爱得无以复加。
杭修途也微笑起来:杭杨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自从剧情进展到后半段,杭修途少见他心情这么轻快了。
杀青宴之前,蓝新荣跟杭修途通了个电话:“杀青了?”
杭修途:“嗯,大概明天就回去。”
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来蓝新荣长舒一口气:“哎呦喂,可算是平安落地!俩月前你给我突然给我打电话, 说什么‘做好准备随时中止拍摄, 做好心理医生介入的准备’, 当时把我给吓得……你说你小子干嘛给他接谷恣的电影啊!不止折腾他自己, 咱们周围人也跟着提心吊胆——”
“总归要接的,”杭修途疲惫地揉揉眉心, “他既然当了演员, 这种问题不可能一味回避, 这戏确实不错,我又能跟在身边陪他调整,也算斟酌下的最优解了。”
“所以?”蓝新荣问,“杭小杨入戏太深的问题确实有改善?”
杭修途犹豫了数秒:“算是吧。”
蓝新荣震惊:“我居然有朝一日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么模棱两可的话!卧槽你真的是杭修途吗?”
杭修途没心思跟他打哈哈:“杭杨这次确实没有那种过度的——而且特别持久的情绪低落,也分得清戏里戏外,但就是……”
蓝新荣着急:“就是?就是什么啊!你说!”
杭修途手指按上了太阳穴:“就是他越来越喜欢发呆。”
蓝新荣:“?”
正说着,杭修途突然看到热闹人群边缘的杭杨,他穿着一身米黄色的卫衣,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的小沙发上,鸭舌帽压得很低,两手垂在膝前——没在玩手机,那八成又是在发呆。
杭修途扔下一句“先不说了”就挂掉了电话,走到杭杨身边,弯下身,声音里满是温柔:“小杨?”
喊了两声,见杭杨没什么反应,杭修途心头一紧,一手按住杭杨的肩膀:“小杨!”
杭杨这才慢慢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杭修途,眼角还带着点水汽——他居然在这么嘈杂的社交场合睡了过去,饶是杭修途也没想到,顿了一下才慢慢笑起来,他手在杭杨头顶揉了揉:“来,入席了,待会儿回去了好好睡。”
“唔……”杭杨无意识动动脑袋,在杭修途手心蹭了蹭,跟只猫儿一样眯起眼睛,“嗯。”
谷恣今天亢奋得吓人,像是已经大奖在握,端着红酒在众多演员和制片之间游走,在房间角落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幸好今天凌宿也在场——凌老师也是不容易,明明只是编剧,谷恣社恐发作的时候他得暖场,谷恣状态太高亢他又得把自家“狗子”拴起来,省得他到处丢人现眼,旁人看着都替他累。
“凌老师,好久不见。”杭修途随便拿起一本红酒迎过去,“你很少出入这种场合,都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杭老师,”凌宿仍带着温和的笑,“谷恣看重这个作品,我必须得来。”
“我一直听谷恣说两位老师的表现令人感动,能跟两位合作真的是我们的荣幸,”凌宿笑着举起酒杯,“但是吧,他这人什么样子大家也都知道,这半年给老师们添麻烦了。”
“没有,我们的荣幸才对。”杭修途把社会人的分寸感拿捏得刚刚好,三人优雅碰杯。
凌宿喝酒的同时,悄悄掐了一把旁边跟别人聊得正嗨的谷大导演。
谷恣这才发现已经走到身边的大小杭,赶紧迎过来:“诶呦!我的两位大功臣,来来来!入座入座,上席!”
周围人也纷纷围上来,杭杨上辈子向来是这种聚会的边缘人,这辈子更方便——往杭修途背后一躲就行了。
他下意识扯着杭修途的袖子,用微笑点头和“您好”“多谢”“客气了”应付一切,就知道稀里糊涂跟着喝酒。
又是一番推拉的酒桌文化之后,众人纷纷入席。
觥筹交错间,杭杨又不知不觉被劝了一波又一波酒,续上不知道第几杯的时候,杭修途轻轻按住他的手:“小抿一口就行,别太实在。”
谷恣一下子跳起来,几杯杜康下肚,整个人更是亢奋得不行:“哎呦!你也太宝贝弟弟了,红酒而已,不醉人!”
他转向杭杨:“杨崽,来,给你哥说,是不是这点小酒不在话下?!”
“杨崽”脱口而出的瞬间,杭修途脸色明显沉了一个度,凌宿眉尖一抖,想赶紧把谷恣按下来:“你干什么呢!”
怎奈他家的狗子这次蹦跶得太欢,压根没听见,还撺掇着杭杨喝:“没事没事!来来来,再续上!”
凌宿:“……”
他颤抖着抬起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虽说最后,凌宿还是在杭修途彻底黑脸之前把谷恣按了回去,紧紧拴好狗子的项圈捆在了自己身边;但宴席结束的时候杭杨也醉得七荤八素,面色嫣红,眼睛里雾蒙蒙的,整个人跟一滩没骨头的泥一样瘫在杭修途怀里,嘴里似乎一直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但又听不清楚。
杭修途轻叹了口气,一手从下面绕过杭杨的膝盖,另一只手紧紧环住杭杨的腰,熟练地把人一把抱起来,跟其余人自若地打了招呼(谷恣除外),抱着杭杨上了车。
“师傅,开稳点,不着急。”杭修途把杭杨轻轻放下来,让他头能舒服枕在自己腿上。
如果杭杨此时清醒着,他看到自己的脸一定会想起小时候的作文——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苹果,这颗“熟透小苹果”一边往熟悉的怀抱里缩,一边紧紧扯着杭修途的衣服,说出些含糊不清的呢喃。
杭修途伏下身,似乎偶尔能捕捉到一点破碎的词,比如“家”“回家”。
看样子孩子是想家了,也是,离家将近半年,只偶尔跟妈妈通一通电话。
杭修途笑着叹了声,他一手轻轻抚上杭杨的背:“好,回家,马上就回家。”
突然,杭修途手机铃响了,他微微蹙眉,赶紧接通:“喂。”
“修途,你那边已经结束了?”
“声音小点,”杭修途声音压得很低,“小杨在睡觉。”
蓝新荣:“……好好好。”
他还顺势把心里的吐槽小声嘟囔了出来:“妈的老子最烦弟控……”
杭修途:“嗯?”
“没什么,”蓝新荣咳了咳,“是这样,今天给你打电话还有事要商量,金世奖报上去的人选得尽快定了,你想好没有?”
杭修途陷入短暂的沉默。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蓝新荣快速说,“《执华盖》报你和杭杨,包下视帝和最佳男配是没什么悬念的,这样,《孟夏》也可以把小杭报上去嘛,拿个视帝提名。”
杭修途:“压一压你的声。”
“……行”,能听出蓝新荣有点咬牙切齿,“你说你拖什么呢?”
杭修途停顿了两秒:“如果不报我——”
“不报你?!说实话如果不报男主角,整个剧组都有意见!这荣誉是团队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能不明白呢?”蓝新荣暴躁,“再说就算你退出,杭杨到底能不能凭《孟夏》拿视帝还是存疑的。”
杭修途:“……”
“是,去年内娱是没什么好片子,但祝睿诚那部年代剧虽然水花不大,口碑确实是不错的,你要知道青春剧在评委那不一定占便宜,报你上去是最稳的。小杭还年轻,第一年从事演员就能拿最佳男配——这起点已经够高了!你说你急什么呢?”
杭修途沉默了会儿,最后还是说:“好,那就这样报吧。”
蓝新荣:“……”
杭修途发现电话那边长久的沉默:“新荣?”
蓝新荣喃喃道:“没想到我也有能劝动你的一天,洒家这辈子值了……”
杭修途:“行了,少演,这次我确实心急了。”
挂下电话,杭修途低头看着杭杨的睡颜,把他无意识放到嘴里咬的手拿出来,手指上还有两个鲜明的牙印。
杭修途忍不住低笑,他在杭杨额头上轻轻点了点:“怎么一醉酒跟小孩儿似的、”
他揉了揉杭杨的头发,刚刚蓝新荣的问题又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你说你急什么呢?”
我急什么呢?
杭修途看向杭杨的眼神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可能是,我总想把最好的给他。
他轻轻伏下身,在杭杨额头上落下一吻。
照顾醉醺醺的人实在是麻烦事,但杭修途却说不出的乐在其中,给怀里瓷娃娃一样的漂亮人儿换衣服,擦拭身体,喂他喝水……杭大影帝一把年纪了,竟然奇迹般地体会到小女孩玩娃娃的快乐。
等一切就绪,杭修途担心他半夜醉吐堵塞呼吸道,干脆就留在了杭杨的房间。
关上大灯,只剩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亮着。杭修途在杭杨身边坐下,正准备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书翻一翻,旁边突然传来动静,杭杨闭着眼睛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又挪了挪,等侧脸贴上杭修途,他才像安下心了一样蹭了蹭,一双纤白漂亮的手紧紧扒住杭修途的腰,睁开有点失焦的眼睛。
“哥,”可能是酒醒了点,他说话声清楚了些,算是能听懂,“我、我不舒服。”
杭修途叹口气,顺手搂住他的背:“不舒服还喝这么多,傻不傻?”
“不傻,”杭杨撇撇嘴:“哥说我傻,哥欺负我,给妈妈打电话。”
杭修途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杭杨持续这种三岁左右的对话:“好好好、你说不傻就不傻。”
杭杨又瞪了他一眼,只可惜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已经被水汽浸透了,半点威慑力都没有,跟呲牙咧嘴的奶猫没什么两样。
杭修途强忍着笑意揽住他的肩膀,在单薄的背上轻轻地拍打:“早点睡吧。”
杭杨慢慢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就在杭修途以为他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支离破碎的呢喃:“妈。”
杭修途翻书的动作一顿:这是想妈妈了?
谁知杭杨翻来覆去地念:“妈、妈、妈……”
声音里竟慢慢带上丝丝哽咽?!
杭修途赶紧低头看,发现杭杨的枕头已经濡湿了一小片:他就蜷在自己身边无声无息地流泪,自己竟然完全没发觉!
杭修途心像是被人掐了一把,他把杭杨小心翼翼抱进怀里,小声细语地哄:“明天就回家,回家见妈妈,好不好?”
谁知道杭杨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没了。”
杭修途不明所以:“什么没了?”
杭杨在杭修途怀里翻了个身,把脸贴在他胸前,很快杭修途的睡衣就濡湿了一大片,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家没了,妈妈没了,我没家了,我没家了……”
杭修途:“……”
杭杨在自己怀里委屈得一塌糊涂,但杭修途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自家明明好端端的,明天母亲还会亲自下厨给自己和小杨准备接风宴,怎么就“什么都没了”呢?
他只能小声细语地哄,好不容易怀里的人停了眼泪,杭修途才把他轻轻放在身边。
他伏下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小心盖住杭杨的肩头,刚准备在他耳边留下一句“晚安”,突然听到杭杨快速说了句:“别打我……”
只是声音又低又含糊,杭修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小声问:“小杨,你说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杭杨这次应该是的的确确入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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