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青丝
秋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愤愤瞪着湖边的少年:他专来克她的吧!
薛寒也看到了刚才年轻男人口中的“水鬼”,不觉扬起唇角。
是心中隐秘的期待落到实处,生出不可言说的欢喜来。
再然后,才是深深的疑惑:秋六姑娘说患有怪病,发作时需要泡在湖水中,那每次发作都是月圆之日?
这很像志怪传说中的精怪变身——
少年望着湖中少女,不受控制猜测着她的真身,直到秋蘅游向小船,理智才回笼。
这世上当然不会有鬼物精怪。
等待秋蘅上岸的时候,薛寒想得更多:既是每逢月圆之日才会怪病发作,那为何上个月的十五日在这里没有遇到她呢?
是他们错过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五月十五,六月十五,七月十五——六月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五月和七月有什么共同之处?
薛寒知道自己的猜测太过天马行空,会被人笑不着边际,而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
当乞儿时坐在墙根看人来人往,他就会根据一个人的穿着、眼神,猜测对方的身份和脾气,判断讨得吃食而不会挨踹的机会有多大。
无聊时,还会推测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故事。什么故事他都敢想,这让日子没那么难熬。
脚步声在身边停下,薛寒收回放飞的思绪,看向换好衣裳的少女。
“秋六姑娘——”
薛寒刚想客气两句,秋蘅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她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潮湿的湖水气。比不上各种芳香好闻,却清新自然,仿佛她就生在这湖中。
薛寒想,她身上一定有很大的秘密。
“薛大人怎么会来这里?”秋蘅直接问。
薛寒心生各种疑惑时,秋蘅也疑惑着:薛寒来青莲湖是随意闲逛,还是为了她?若是为了她,他又如何笃定她今日会来?
“我——”薛寒顿了顿,“这两日一直忙查案,出来透口气。”
他自是不能说来这里是预感会遇到她,那要被她当登徒子了。
“是忙袁成海的案子吗?”
薛寒深深看秋蘅一眼。
她语气这般自然,让他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越发没有根由。
“是袁成海的案子。”薛寒对上少女明亮的眼眸,“说起来秋六姑娘去过袁宅,有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秋蘅莞尔:“没有。我去袁宅,从下马车就有袁宅的侍女领着,接触到的只有袁大人的三位女眷,没觉得她们有什么异常。”
薛寒目光驻留在少女唇边。
许是在水中泡过,她的唇色很淡,笑意也很淡,却能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秋六姑娘……很开心袁成海的死?”
“当然。”秋蘅加深了唇角的笑,理直气壮反问,“薛大人难道不高兴吗?”
薛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与他的养父薛全立场可一致?这对养父子感情又如何?
韩悟与袁成海已死,不管下一步如何,能有了解薛全的机会她都不会错过。
而要了解薛全,自然绕不过薛寒。
这一次,薛寒从心回答:“我也很高兴。”
二人对视,这一刻因袁成海之死而产生的愉悦心情是一样的。
天色比刚才暗了,晚霞散去,夜色朦胧。
望着眉目分明的少年,秋蘅突然有些庆幸。
还好薛寒是明辨是非之人。
“那日薛大人出现在竹林中,帮了很大的忙,一直没机会道谢。”
薛寒轻咳一声:“有胡四在是一样的,我正好要去甘泉寺,就顺便了。”
“薛大人知不知道胡指挥喜欢吃什么点心?”
薛寒愣了一下。
秋蘅笑着解释:“芳洲说要做些点心向薛大人和胡指挥表示谢意。我知道薛大人喜欢吃红豆糕,那胡指挥呢?”
薛寒默了默。
除了红豆糕,他其实也可以吃点别的。
胡四喜欢吃什么?
迎着少女期盼的眼神,薛寒略一思索道:“胡四喜欢吃肉饼,不是胡饼那种酥脆的,而是皮软馅厚,一咬就满口肉香混着软软面饼香,最好是猪肉馅的……”
秋蘅:“……”
这么会形容,真的是胡指挥爱吃,而不是薛寒自己爱吃吗?
“猪肉馅饼,我记下了。那薛大人除了红豆糕还喜欢吃什么?”
总吃红豆糕,也会腻的吧。
薛寒一副随意的语气:“不用准备太多,猪肉馅饼我也觉得不错。”
“明日我让鱼嬷嬷给胡指挥送去。”
“不必那么麻烦,近晌午的时候我安排人在离贵府不远的榕树下等。”
“好。”
秋蘅正要道别,突然许多脚步声往这边而来,还有举着的火把。
“就是这湖里,有水鬼!”
“在哪儿,在哪儿?”人多胆壮,火把摇晃下人们激动叫嚷着。
薛寒单手捞起秋蘅,另一只手抄起秋蘅先前放下的包袱,脚尖一点如流星般向远处奔去。
秋风凉爽,在耳边呼啸,被薛寒夹在腋下的少女包裹头发的巾帕散开,散落的长发糊了满脸。
一直跑到安全处薛寒才停下,把秋蘅放下来:“秋六姑娘,你没事吧——”
看清秋蘅披头散发、表情凌乱的样子,薛寒后面的话戛然而止,默默涌上心虚。
秋六姑娘似乎……不太好……
秋蘅抬手把挡着脸的青丝拨开,一言不发看着薛寒。
她以为这次他没把她从湖里拉出来终于进步了,万万没想到还有新招式!
把她夹在腋下,夹在腋下——秋蘅深吸一口气,很想质问:就算以为她柔柔弱弱跑不动,背着她跑会死吗?
或者,他就是怀疑她会武功,逼她忍无可忍出手?
秋蘅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成功了,到时候她就抽出软剑,劈死他!
薛寒摸摸鼻子,感受到了少女排山倒海的怒火。
“秋六姑娘,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我是怕被人看到。”
“我知道,告辞了。”秋蘅折了一截树枝把头发随意一挽,转身就走。
薛寒紧跟在后:“秋六姑娘,你忘了你的包袱——”
秋蘅猛转身,而身后的人来不及停。
她一下撞进少年怀中,那树枝挽起的发本不牢靠,一瞬满头青丝如瀑而下,落了少年满怀。
第72章 薛寒的怀疑
少女湿漉漉的长发落在肩头,怀里,扫过少年的脸颊,蹭到他的下巴。
那一刻,薛寒脑海中一片空白,双手僵硬不知如何安放。
唯一不听话的是他的心,如雷声,如鼓点,不受控制在他耳边响起,也在怀中少女耳边响起。
薛寒慌乱推开秋蘅,背转过身去。
秋蘅往后退了一步,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
只看背影,他好似易折的细竹,完全不见皇城使的威风。
他在……害羞吗?
脑海中闪过刚刚那般亲密的接触,秋蘅也迷茫了一瞬,咬着唇一点点冷静下来。
“薛大人——”她先出声,打破令人心慌的气氛。
少年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来。
也许是夜色浸润,他的眸色变得黑沉,因而显得平静。
暗流汹涌,表面无波的那种平静。
“抱歉——”薛寒一开口,才发现情绪并不那么好遮掩。
秋蘅直觉这样下去很危险。
她不知道是什么危险,无论是单纯生长在乡下的那十五年,还是见过无数惨事的那十年,她都不曾处在过这般奇怪的氛围里。
但她知道任由发展,会有不受她控制的事情发生。而对背负着重任的她来说,不受控制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薛大人——”
“秋六姑娘——”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薛大人请说。”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多谢。”秋蘅微微松了口气,抬手理了理散落的青丝。
薛寒立刻移开了眼,脸不觉热起来。
他不该去想,那不是君子所为。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君子,但该有的操守还是有的。可偏偏对她,偏偏此刻,他无法控制自己变得奇怪的心。
他一看到她的长发,就忍不住想到她在他怀中的情景。
她的发是湿冷的,衣衫也因秋风染了凉意,可隔着这样的冷,他还是感觉到了不属于他的温热。
那是来自另一具年轻的与他完全不同的身体。
虽然羞于承认,可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不是推开她,而是拥紧她。
而这个发现让他无法从容面对她,甚至想逃之夭夭。
他竟是这样轻浮的人。
月是满月,二人默默走在街上。
繁华的京城平时这个时候还很热闹,今晚却冷清清的。偶有路人,远远瞥见披散着长发的秋蘅,不等走近看清就或捂嘴或惊叫一半再捂着嘴跑了。
经过那棵高大榕树,秋蘅停下:“薛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秋六姑娘慢走。”
秋蘅点点头,想到什么:“别忘了明日让人来这里拿点心。”
“好。”
秋蘅没再说其他,转身向夜色掩映下的永清伯府走去。
薛寒静静立在榕树下,许久才转身离开。
回到住处,薛寒躺在床榻上,失眠了。
一晚很漫长,长到他想了太多,天才亮了。
胡四看到眼下发青的薛寒,一脸错愕:“大人你干什么去了?”
这大黑眼圈不是要吓死人!
“没什么。”尽管一夜未眠,薛寒精神却不错,正好交代胡四,“快中午时去一趟永清伯府,秋六姑娘说送些点心给我们,就在那棵榕树下等。”
胡四眼睛立刻亮了:“点心?什么点心?”
薛寒没再搭理他,大步走出去。
他去的是袁宅。
这两日袁宅各衙署官吏进进出出,薛寒身为皇城使本就来过,这次的到来并没令人吃惊。
他先去了慧娘那里。
慧娘看起来有些紧张,两手绞着帕子一言不发。
“不必紧张。”薛寒声音温和,“该问的早有人问过了,我就不问了。慧娘子常服用的药丸,药膏,脂粉香丸等可还在?”
慧娘愣了一下,忙道:“在的。”
“那给我取一些带走。”
慧娘犹豫了一下:“这些东西,之前也有差爷取过。”
仵作判断袁成海死于中毒,袁宅这些东西自是免不了被查验。
“我们是不同衙署。”薛寒淡淡解释。
慧娘忍着不满把这些零零碎碎收好,交给薛寒。
丽娘没有慧娘沉得住气,哭闹起来:“一趟趟的,有完没完!你们有本事快些找出害我们老爷的人啊,就知道折腾妇道人家。老爷啊,要是你还在,妾怎么会受这种气啊——”
胡四毫不客气捏住丽娘手腕:“你说对了,你们老爷若是还在,确实不会有这么多人来。可你们老爷不在了,你身上的嫌疑可还没洗脱呢。若是不识趣,我不介意带你去皇城司走一遭。”
丽娘哭声一滞,不敢再闹了。
收好东西,薛寒去了聂四娘那里。
听他提出要求,聂四娘不由看向聂三娘。
薛寒的视线也看过去。
“这就拿给大人。”
聂三娘替聂四娘去整理薛寒所需之物,当她指尖扫过装香丸的匣子,不由一顿。
这是秋六姑娘送来的香丸。
有让她先用粉色荷包中香丸的暗信在先,袁贼一死,她就确定是香丸的问题了。
可她还有太多不解。
若是香丸有毒,为何她与妹妹整日与缭绕香雾为伴却安然无恙?
鹊兄弟是怎么调换秋六姑娘的香丸的?
莫非秋六姑娘与鹊兄弟认识?
而现在,她面对更大的难题:这位皇城使专门来搜集袁宅女眷所用之物,莫非是查到了什么?那把香丸给了对方会不会暴露鹊兄弟?
艰难的抉择令聂三娘心头如压了巨石,手心尽是冷汗。
女子白皙的手指从装香丸的匣子上掠过,又返回。
仿佛没有激烈挣扎过,聂三娘不动声色打开匣子,取出一些香丸包好。
鹊兄弟说了,按计划行事,不要擅作主张。她应该相信鹊兄弟,鹊兄弟可是神不知鬼不觉取了袁贼狗命的!
“大人,都在这里了。”聂三娘把整理好的东西奉上。
薛寒伸手接过:“多谢。”
薛寒带手下离开后,聂三娘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姐姐,怎么了?”并不知道香丸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鹊存在的聂四娘问。
聂三娘脸色苍白摇摇头:“没事。”
没事的,鹊兄弟一定会没事。
路上,胡四也不解:“大人,这些都被检查过了,还要来干什么?”
“没什么,记得去拿点心。”
“卑职这就去。”胡四高高兴兴走了。
薛寒垂眸看了看从袁宅得来之物,心情复杂。
他要去证实一个猜测。
第73章 她知道
薛寒一路快马,在城郊一处院前停下。
院门是敞开的,能看到一位老者在整理药材。
药香扑鼻而来,薛寒走了进去。
老者听到动静抬起头,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薛寒走近:“徐伯,麻烦你个事。”
“你小子找我能有什么事?”徐伯语气虽冲,神情却透着亲近。
徐伯本是一位太医,曾因救治皇子不力被下狱,机缘被薛寒所救,可惜却跛了足,心灰意冷之下搬到此处算是半隐居。
薛寒拿出一个小匣子递过去:“想麻烦你检查一下这些香丸。”
许多香材本身就是药材,合香如合药。
徐伯把小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放了三个小袋子,每个袋子中是气味、颜色皆不同的香丸。
“徐伯,我想知道这三种香丸,两两合用或是三种一起用,会不会有损身体。”
因靖平帝对袁成海之死的重视,这些香丸已被检查过,并无问题。
徐伯深深看薛寒一眼,多年太医的生涯令他一个字都没多问,只一点头:“好。”
“多谢徐伯。”
“你是在这儿等,还是再来?”
“要等多久?”
“至少要到傍晚了。”
薛寒不由想到了胡四将要拿到的点心。他知道这次除了红豆糕,还有肉饼,都是他爱吃的。
一瞬的犹豫后,少年道:“我在这儿等。”
徐伯点点头,带着装香丸的盒子转身去了专门配药的房间。
薛寒就在院子里坐下,这一等就等到了日头将落。
吱呀推门声响起,默默发呆的少年猛然站起。
徐伯被吓了一跳:“一惊一乍干什么?”
看样子,查出的结果对这孩子很重要啊。
薛寒快步走过来:“徐伯,可查出什么?”
徐伯盯了少年一瞬,暗暗点头:结果对这孩子确实很重要。就是不知这结果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了。
但这不是他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跛子该操心的事。
“没查出什么。”
“没有?”薛寒怔了怔,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徐伯麻木许久的心突然生出一分好奇:这到底是乐见还是不乐见呢?
“无论是两两合用,还是三者合用,都没什么问题,要说有特别的话——”徐伯语气一顿,有意看看薛寒反应。
少年却已收敛情绪:“有何特别?”
“香丸品质特别好,制香丸的人是位高手。”
短暂的沉默后,薛寒接过徐伯用剩的香丸:“多谢徐伯。下次再来看你,给你带点心。”
香甜细软的红豆糕,徐伯应该会喜欢的。
“走吧,走吧,少来烦我。”徐伯不耐烦摆摆手。
薛寒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了城,回到皇城司。
胡四孤儿一个,就歇在皇城司中,一见薛寒回来赶紧迎上来:“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跟你说,这次秋六姑娘除了红豆糕还送了肉饼,猪肉馅的,咬一口喷香流油……”
看着胡四眉飞色舞的模样,薛寒眼神一沉:“你都吃了?”
察觉到危险,胡四后退一步,竖起一根手指:“一个——”
只吃了一个?
少年神情不觉舒展开:胡四这次倒是管住嘴了。
胡四讪笑着再退一步:“给您留了一个。”
薛寒:“……”
“红豆糕都给您留着呢,卑职知道您爱吃。啊,我去拿点心。”感到不妙,胡四飞快跑了。
等薛寒吃上热过的仅存的肉饼,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落回原处。
看来是他误会了,袁宅女眷所用的香丸与袁成海的死没有关系。也就是说,秋六姑娘与袁成海的死没有关系。
他果然太爱胡思乱想。
冷香居中,鱼嬷嬷正在和王妈妈抱怨:“王妈妈,下次再给小年轻送点心,不如你去吧。”
那次给人家送过去就罢了,好歹不担心被熟悉的人瞧见,这次居然就约在伯府大门外的榕树下。
她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一步三回头,这苦差事实在没法干了!
王妈妈是秋蘅的乳母,以前秋蘅没被接回来的时候在伯府是被人无视的处境。如今仗着六姑娘颇得老伯爷看重,六姑娘本身又是个厉害的,加上芳洲做的点心,竟开始受到不少恭维了。
无论从感情上,还是利益上,都让她牢牢站在秋蘅这边。姑娘既然把差事交给鱼嬷嬷不交给她,一定有姑娘的道理。
被王妈妈拒绝,鱼嬷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是教养嬷嬷啊,这样被人瞧见了实在不像样。”
王妈妈忙劝:“没事没事,姑娘前不久拽秃了西平侯府四公子的头发,满京城都知道的。大家对姑娘教养方面的要求可能也不高,你放心吧。”
鱼嬷嬷:!
“姑娘回来了。”险些听笑了的芳洲见秋蘅进屋,扬着唇角迎上去。
无论是白日还是晚上,姑娘总有不在冷香居的时候,至于去了哪里,冷香居的人早有默契不多嘴问。
“姑娘喝口水吧。”
秋蘅接过青萝递来的杯子喝了几口:“我去歇一歇,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进了里屋,秋蘅往床榻上一坐,靠着床头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团。
今日出去,她是向陶大他们传递下一步计划的,然后得到了聂三娘传出来的纸团。
屋中光线足够,慢慢把纸团展开看过上面的讯息,秋蘅久久没动。
薛寒去袁宅要走了女眷常用之物,包括香丸。
那些东西,袁成海出事后应该就被检查过,薛寒为何突然这么做?
还是在昨日于青莲湖见过她之后——
秋蘅紧了紧手中纸团,有了判断:薛寒在怀疑她。
她闭上眼睛,昨日种种在脑海中浮现。
他关心她随口编造的怪病,会带她逃跑,会因意料之外的身体接触而害羞无措,也会不动声色怀疑她。
不愧是皇城使薛寒。
还好,她早就说过,她会很小心。
倚床而坐的少女慢慢睁开眼,抬手轻轻抚住心口。
昨夜因意外相拥而在此处产生的那种微弱却挥之不去的奇怪情绪终于一点点消散。
“薛寒——”秋蘅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她说要救他,回报他。可他若坏了自己的事,该怎么办呢?
第74章 传说
秋蘅没有去深想答案,但她已经清楚,薛寒超乎她意料的聪明。
或许,他早晚会发现她是谁,因为她注定不能避开他。把他怎么办这个问题,就留到那时再头疼吧。
接到秋蘅下一步指示的陶大,安排陈三把记录袁成海霸占良田土地等罪恶的账册送到了严御史手里。
严御史是在下衙回家的路上得到账册的。
当时裹着石子的账册飞来,正好砸在严御史迈出的一只脚上。严御史受惊之下跌坐在地,摔得眼前发黑。
当他从屁股底下摸出账册一看,当即眼不花屁股也不疼了,抓着账册爬起来就跑。
当晚陶大三人聚在一起,陈三说起严御史那时的反应,忍不住笑:“你们没看到,那位严御史跑得有多快——”
陶大给了他一巴掌:“还好意思笑!要是把那位御史吓出个好歹来,正事就耽误了!”
陈三摸摸脑袋,自从袁成海死了就总是乐呵呵的:“陶大哥放心,我有分寸的。那位御史看到账本跑那么快,应该会重视吧?”
陶大重重点头:“肯定会的。鹊兄弟既然让我们把账册送到严御史手里,就说明这位严御史能指望得上。”
陈三有些感叹:“当初我说要用账册去告御状,被鹊兄弟阻止。原来不是账册没用,而是要等这时候才用。”
陈三虽性子急,却不傻,自是明白袁成海死了,再查他罪行的阻力就小多了。
“鹊兄弟真是了不起,神不知鬼不觉取了袁贼性命,还要袁贼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沉默寡言的刘二难得表达想法。
陶大轻叹:“是啊,鹊兄弟真了不起。”
也不知以后,有没有见到鹊兄弟真容的那一日。
“陶大哥,刘二哥,等袁贼的事彻底了了,咱们干什么呢?”
陈三这话把陶大问住了。
是啊,他们能干什么呢?
家人不在了,回去家乡能有的只有伤感。留在京城吗?可留在京城又能做些什么?
就这样摆茶摊,当货郎,安稳度日似乎也很好。可经历了同心协力取袁贼性命这样的大事,心底总有不甘。
或许,等有机会问问鹊兄弟。
陶大闪过这个念头,道:“现在不考虑这个,等三娘带四娘彻底脱离袁宅再说。”
袁成海之死还在调查中,聂三娘姐妹自是不能轻举妄动,但陶大三人都知道不用等太久了。
“也是,等三娘与咱们团聚了再说。”陈三想到走街串巷时听来的闲话,嘿嘿笑了,“你们听到大家怎么说袁贼吗?都说他是遭天谴了,才能笑死。”
袁成海的死渐渐传出去,但寻常百姓可不知道是死于中毒。再说,死于中毒哪如嘎嘎笑死符合奸贼遭天谴的结局啊。
坏人会遭报应,这是人们喜闻乐道的。
陈三笑完,撇撇嘴:“老天才不管。”
老天若有眼,就不会任由袁贼作恶到现在。那些被袁贼害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陶大拍拍陈三肩膀,没说话。
察觉气氛变得低沉,陈三又笑了:“我还听到一个更好笑的,不少人都说昨晚闹鬼了。”
“闹鬼?”别看刘二平日话少,却最爱听志怪故事。
陶大也笑:“我也听茶摊上的客人说了。估计是看花眼了,以讹传讹。”
陈三不服:“一个人看花眼了,总不能那么多人都看花眼了吧?据说有好几十人亲眼瞧见了,就在昨夜的青莲湖里出现了个女鬼……后来那女鬼还上岸了,长头发拖到地面上……”
刘二听入了神。
转日秋蘅去了千松堂,发现大太太赵氏、二太太兰氏还有秋萱姐妹都在。
老夫人喝着甜羹看迟来的秋蘅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两个媳妇四个孙女都是来给她请安顺势留下的,只有六丫头先前被免了请安,是她打发人叫来的,还来这么迟!
当初免了这丫头请安是怕沾上晦气,可现在心里头怎么这么不平衡呢?
要不——老夫人刚想了“要不”两个字,猛打一个冷颤。
还是算了。
秋蘅默默和姐姐们坐到了一起。
老夫人继续与两个儿媳闲聊。
赵氏与兰氏一头雾水,不知道老太太唱得是哪一出。
老夫人虽说骂就骂,却很少拉着儿媳说个不停,平日请安就是来晃一趟,今日是怎么了?
“咳。”老夫人觉得差不多了,人也齐了,清清嗓子,“中元节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有老夫人与赵氏在的场合,兰氏鲜少先开口,这次也是一样。
赵氏捧场问:“您是指——”
老夫人一挑眉:“青莲湖闹鬼!”
这话一出,众人神情各异,而秋蘅的表情最精彩:“祖母,真的吗?”
这说的该不会是她吧?
“许多人亲眼瞧见了,是个长发曳地的水鬼。”老夫人对秋蘅的表现最满意。
这样轰动的传闻,怎么其他人一个个跟呆子似的。
秋蘅不吭声了。
确定了,是她。
她该不会给青莲湖从此留下一个恐怖的传说吧?
而一听有许多人亲眼瞧见,众人纷纷追问细节。老夫人把听来的情况说了,啜了一口茶,视线一一扫过孙女们:“先前祖母说七月里你们不要往外跑,没说错吧?”
“祖母说得是。”五人异口同声。
老夫人彻底满意了,放下茶杯:“都散了吧。”
寻常人热议青莲湖水鬼时,朝中被另一件事惊动了:严御史弹劾袁成海数宗罪行。
许多官员交换眼神,对袁成海的身后名感到不妙:好熟悉的感觉!
不久前韩悟就是这样,国之重臣,天子信任,死后一查整个韩家都完了。
与大多暗搓搓等着看热闹的人不同,前去东南查“麻纸”一事的官员顿觉天塌了。
记有袁成海罪行的账册怎么偏偏在他死了后才出现呢,这不是坑人嘛!
其中一位黄姓官员不知是太经不住事还是如何,当夜竟然悬梁自尽了。
靖平帝本来还在考虑派谁去东南查案合适,这样一来大为震怒,直接把先前去东南的官员下了大狱,严刑审问。
重重压力之下,随着第一个人开口,一个个都被撬开了嘴,痛哭流涕着认了罪。
第75章 得自由
既然去查“麻纸”案的官员承认收了袁家好处,那袁成海有问题是肯定的。
这个道理靖平帝自然清楚。
袁成海的父母妻儿都在东南,靖平帝很快就安排人前往东南彻查袁成海罪行,并押送其亲眷进京。
袁宅这边,三个小妾的安排暂时无人理会,但袁宅被彻底翻了个遍,以搜寻袁成海不法证据。
聂三娘拉着聂四娘跪到一位大理寺官员面前:“大人,我妹妹是被姓袁的当街强抢的,进京后住在这里也如同牢狱,连个尖锐之物都不许在她屋中出现。如今姓袁的死了,求大人开恩,放我带妹妹离开这虎狼窝……”
聂三娘与聂四娘一番哭诉,那官员不敢做主便往上报。
负责此案的几位主官问过袁宅下人,证实了聂三娘所言不假,一番商议就放了聂氏姐妹自由。
聂三娘带聂四娘离开那日,慧娘默默跟到角门口,目送着她们离开满眼羡慕。
真好啊,还能离开过自己的日子去。
都说老爷要完了,等去东南查案的回来,她们这样的女眷定会被发配到教坊司,等待她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慧娘一步步往回走,脚步虚软。
她想过死的,可真等站到凳子上把头放入环中那一刻,退缩了。
原来放弃性命需要那么大的勇气,而她没有。
快要走进自己院子时,慧娘听到了哭喊声。
丽娘又在闹了。
她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就回了房。
笼罩在袁宅的阴影已经被抛在了后面,聂三娘拉着妹妹脚步轻盈,越走越快。
“姐姐,我们去哪里?”
“去找住处。”
聂三娘一路打听,找到负责租赁的牙人顺利租下了一处民宅。
那处民宅在一条胡同里,同一条胡同中还住着陶大三人。这自然不是巧合,而是一开始就挑了这么个地方。
也许在没离开袁宅前这处房子就被别人租走了,也许她永远都无法带妹妹离开袁宅。可一切都按着最好的预期实现了,这是多么好的运气啊。
聂三娘站在刚租下的房子里,流下了眼泪。
聂四娘反而平静些,直到当晚聂三娘带着她敲开邻舍的门,见到了陶大三人。
“四娘,这是陶大哥,这是刘二哥,这是陈三。”
聂四娘一一行礼,迷茫看着姐姐。
这时候,聂三娘终于放心说了:“四娘,姐姐能救你出来,多亏了陶大哥他们。”
至于鹊,聂三娘没有提。
不是信不过妹妹,只是鹊兄弟那么神秘,连他们四个都没见过真容,显然是不愿暴露身份的,暂时没有提起的必要。
“多谢三位大哥。”聂四娘再次行礼。
陶大忙道:“四娘妹妹不用这样,我们不单是为了救你,三娘和我们是一样的。”
他们有同一个目标,三娘不是受帮助的一方,他们是互助,是伙伴。
聂三娘拉着聂四娘坐下,从义士们在东南聚起誓要铲除袁贼,讲到进京。
聂四娘听到最后,哭起来。
聂三娘揽着妹妹:“袁贼死了,以后都是好日子,妹妹不要哭了。”
“是啊,咱们以后都在一起,肯定不会差。”陈三跟着安慰。
聂四娘垂着眼,微微点头。
回到白日就归置好的新家,一番洗漱,聂四娘来到聂三娘身边:“姐姐,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聂三娘一愣,而后笑了:“好啊。”
姐妹二人一起躺在床榻上,只盖了薄薄被子。
床褥也是新的,就如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
“姐姐。”就在聂三娘以为聂四娘睡了的时候,聂四娘突然出声。
聂三娘侧身看着妹妹。
“姐姐——”聂四娘又喊了一声,酝酿勇气,“霜哥哥在家里吗?我们以后在京城住下不回去的话,我想寄信给他。我……想他了。”
聂三娘攥紧了拳。
隐瞒了这么久,她知道无法再瞒下去了。
“姐姐。”聂四娘眼里有了泪。
聂三娘咬咬牙:“陆霜他……不在了!”
早有心理准备的聂四娘抖着唇,眼里的泪流下来:“霜哥哥他怎么死的?”
聂三娘看着妹妹的反应就知道她一直没信那些安慰的话,不得不道明真相:“陆霜去拦袁贼,要袁贼放你回家,没等靠近就被以行刺为名乱刀砍杀了……”
聂四娘捂着嘴,呜呜哭着。
她就知道,霜哥哥不在了。霜哥哥要是在,无论如何都会来找她。
聂三娘紧紧揽住聂四娘,任由她宣泄痛苦。
也许是对心上人的死早有预感,聂四娘并没有哭很久,哽咽着道:“姐姐,明日我们去买烧纸吧,买很多很多。正好还在七月,霜哥哥一定能收到。”
“好,买很多很多。”聂三娘听了聂四娘的提议微微松了口气。
妹妹还能想到这些就好,等时间再久一些,总会打起精神来的。
转日姐妹二人去了丧葬一条街,买了许多祭拜之物。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小摊上的磨喝乐,聂四娘停下脚步:“姐姐,我想要这个。”
“四娘喜欢什么样的,尽管挑。”
乞巧节才过去不久,小摊上的磨喝乐是卖剩下的,再普通不过,聂四娘却兴致勃勃挑了一男二女三个泥娃娃。
“姐姐,你看这两个女娃娃像不像?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聂三娘认真看着并排的两个磨喝乐,就如昨夜她与妹妹同睡一起的样子,不由点头:“像。”
回到住处,聂四娘突然哭了。
“四娘?”
聂四娘抱住聂三娘:“姐姐,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出去前明明还想着霜哥哥最爱吃柿子,却忘了买……”
聂三娘忙道:“出了胡同到街口那边就有卖柿子的,我这就去买。”
眼看聂三娘快要走出门,聂四娘喊了一声:“姐姐。”
聂三娘回头。
“四娘,怎么了?”
“没什么,姐姐早去早回。”
“马上就回了。”
聂三娘出了门,一路快走到柿子摊,精挑细选了一篮子柿子回家。
家乡太远,痛苦太多,以后这里就是她和妹妹真正的家了。
推开门,竹篮掉到地上,火红的柿子摔落成泥。
“四娘——”聂三娘哭喊着奔向血泊中的妹妹。
第76章 要不跟我干
聂三娘跌跌撞撞,冲到聂四娘身边。
“四娘——”她看到鲜血从聂四娘腹部不断涌出,慌乱用衣袖去堵,可那匕首没入太深,不知如何是好。
聂四娘吃力抓住聂三娘的手,艰难一笑:“姐姐,别为我难过,我要和霜哥哥团聚啦。我们说好白头到老的,我……我不能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下面……”
“那姐姐呢?”聂三娘哭吼着,“我一个人孤零零怎么办?”
“姐姐,你不是一个人。”聂四娘吃力抬眼,看着姐姐,“你还有陶大哥他们……姐姐和我不一样,姐姐是有本事的人……我……我只想和霜哥哥在一起,像,像没遇到袁贼时那样……”
“是我害了你,都怪我……”
“不是的……是袁贼……好在他死了……”聂四娘眼角滑出泪,努力看着聂三娘,“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放心不下姐姐,更怕死在袁家,官府认为我畏罪自杀害了姐姐……姐姐,我现在好轻松,好快活……”
聂三娘握着聂四娘的手,呜呜哭着。
聂四娘眼神涣散,声音更微弱了:“姐姐,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好不好?到时候我当姐姐,你当妹妹,换我来照顾你……”
“好,好。”
聂四娘露出小女孩般委屈的神色:“姐姐,刀割好疼啊……”
她的霜哥哥被乱刀砍杀,该多疼啊。
还好,她就要去见他了。
就是有些舍不得姐姐。
“姐姐……对不住……”聂四娘用力握了一下聂三娘的手,闭上了眼睛。
“四娘,四娘!”聂三娘放声大哭。
陈三站在门口,向内探看:“发生什么事了?”
看清院中情景,陈三脸色大变,快步走了进去:“四娘妹妹她——”
聂三娘抬起哭肿的眼,一开口,泪落如雨:“四娘自尽了,她说要去找心上人……”
陈三张张嘴,喉咙发涩。
四娘的事,他们听三娘说过。可以说每个因袁贼聚到一起的人,身上都背负着一桩惨事。
三日后,城郊多了一座新坟。
聂三娘跪在坟前,慢慢烧着纸钱:“四娘,你说要多买些烧纸,我怎么这么笨呢,竟然没察觉你的心思……”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一说话喉咙就如有火灼烧。
陶大冲陈三使了个眼色。
陈三蹲下,拿起烧纸投入火堆:“三娘,你不要太自责了。四娘心存死志,是防不住的,这对她来说或许是解脱——”
陈三有些安慰不下去了。
他不懂四娘。
对他来说,可以为了杀袁贼随时赴死,可袁贼都死了,要有好日子过了,怎么还寻死呢?
“我知道。”聂三娘出神盯着燃成灰的烧纸,“四娘说了,她很快活,她是笑着去的。是我不快活,我无法想象没有妹妹的日子……呜呜呜……”
陈三等聂三娘哭了一会儿,小声道:“三娘,今晚鹊兄弟会来见我们。”
聂三娘哭声一滞,看向陈三:“鹊兄弟?”
“是呀,咱们后续做什么实在没个章程,就给鹊兄弟留了见面的暗信。”
“今晚么?”
“对,就在今晚。”陈三说着,也有些兴奋。
他们好久没见过鹊兄弟了,只通过暗信联络。时间久了,甚至觉得与鹊兄弟的相遇是一场梦。
聂三娘擦擦眼泪,哑声道:“那我们回去吧。”
鹊兄弟帮了他们这么多,她不能这个样子见鹊兄弟。
入夜,院门被有节奏敲响,早就守在门口的陈三忙拉开了门。
门外少年一身黑衣,面部被黑巾遮掩,正是等得他心焦的鹊。
“鹊兄弟,你终于来了。”陈三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激动。
秋蘅微一点头,走了进去。
陈三忙把门锁好,走在秋蘅身侧低声道:“鹊兄弟,三娘的妹妹四娘自尽了。”
秋蘅脚步慢下来:“三娘不是带四娘离开袁宅了——”
“就是离开了,四娘不再担心自尽会连累三娘……”陈三没说几句,陶大、刘二就迎了出来。
“鹊兄弟。”
“进屋说吧。”秋蘅目光落在走在最后的聂三娘面上。
聂三娘显然还没从丧妹之痛中走出,眼睛红肿,神情迟钝。
屋中一盏油灯,照亮四周。
“鹊兄弟请坐。”陶大对着椅子伸手。
“不必这么客气。”秋蘅没有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拉扯,往椅子上一坐,刚刚沾上椅子就见陈三扑通跪下了。
秋蘅惊得站起,险些没维持住“鹊”的音色:“陈三哥,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就突然跪下了?
陈三跪着挪成对着秋蘅的方向:“鹊兄弟,你别躲啊,我和陶大哥打了赌,要是能按你的安排铲除袁贼,我就给你磕头!”
秋蘅看向陶大,语气复杂:“你们两个打赌,跪我?”
为什么常打交道的人一个个都有点问题的样子?
她不由想到了把她夹在腋下逃跑的薛寒。
后来她还琢磨过,为何薛寒干得这么顺手,很可能是为了腾出另一只手提她的包袱。
越琢磨越觉得他脑袋可能进了一点青莲湖的水。
陶大忙解释:“陈三这小子太冲动,我是拿打赌压着他。”
“陈三哥起来吧。”
陈三却不干,坚持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聂三娘又跪下了。
秋蘅直接把她拉起来:“你们要这样,那我只能走了。”
“鹊兄弟,我不知道怎么谢你——”聂三娘一开口,潸然泪下。
这几日她哭得太多了,眼泪却流不尽。
秋蘅看着憔悴无比的聂三娘,正色道:“不用想怎么谢我。铲除袁贼是你们所愿,也是我之所愿,我们是合作,缺了谁都不会成功。”
缺了谁都不会成功——不知为何,聂三娘听了这话,填满心头的痛苦好似有了出口。
她是失去妹妹的姐姐,也是为万千如她和妹妹这样的人取了袁贼性命的义士。
“三娘,节哀。”
秋蘅没有长篇大论安慰,聂三娘却用力点头,眼中有了光亮。
“鹊兄弟,今日麻烦你过来,是我们拿不准以后该做些什么,想听听你的建议。”
“听我的建议?”秋蘅思索了一下,问,“要不要跟我干?”
第77章 暗巷
秋蘅的提议令陶大四人一愣。
“鹊兄弟,你说跟你干是什么意思啊?”陈三第一个问。
“四位可知,如袁贼这样祸害无数百姓,动摇大夏根基的奸贼不止他一人。我要做的,就是铲恶锄奸,不让夏人遭受国破家亡的悲惨命运。”
秋蘅知道,这话对其他人说,那些人只会觉得好笑,觉得不自量力,觉得杞人忧天。
但陶大他们不同,他们亲历过痛苦,并为之反抗不惜性命,不会认为她轻飘飘在说胡话。如果艰难前行的路上可以有同伴,他们是最合适的人。
“但做这些,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你们可以考虑两日,再给我答复。”秋蘅说罢,便要离开。
陈三拦住她:“鹊兄弟,不用考虑,我跟着你干。”
“这不是冲动的事。”
“我没冲动。”陈三拍拍胸脯,“我是个急性子,但说出的话绝对算话,以后我就听鹊兄弟的。”
第二个开口的是聂三娘:“我和陈三一样,以后跟着鹊兄弟干。”
“三娘考虑好了?”
聂三娘点头:“人总归有一死,与其蝼蚁般被袁贼那样的奸贼践踏而死,不如为锄奸而死!”
此时的聂三娘,虽然还为失去妹妹而痛苦,却有了精神气。
死得其所——这是她忽生的感悟。
妹妹与陆霜情深似海,对妹妹来说殉情是得偿所愿。而对她来说,为铲除袁贼那样的人而死心甘如怡。
“陶大哥,刘二哥,你们怎么想啊?”陈三着急问。
就算两位哥哥不愿意,他还是要跟着鹊兄弟的,就是有些舍不得和哥哥们分开。
陶大哈哈笑了:“这还用问,自然是跟着鹊兄弟干。”
刘二点点头。
陶大看着秋蘅,郑重抱拳:“鹊兄弟,以后我们就听你的。但有所命,在所不辞!”
其他三人亦抱拳:“但有所命,在所不辞!”
秋蘅拱手回礼:“多谢四位信任。”
她低头抬手,把遮掩面容的黑巾取下。
陈三看到秋蘅动作时就下意识紧张,当看清她真容,不由惊呼:“鹊兄弟,你,你长得好像女子!”
意识到这话不合适,他打了一下自己嘴角,忙找补:“咳,我的意思是,是你比女子还好看……美男子!”
秋蘅抽了抽嘴角,恢复本来声音:“或许我本来就是女子呢。”
陈三傻了眼,舌头打结:“你,你,你竟然是个小姑娘啊!”
陶大与刘二也好不到哪里去,看着秋蘅发呆。
聂三娘则快步靠近,震惊问道:“秋六姑娘!你是不是秋六姑娘?”
虽然与秋六姑娘只有一面之缘,但因为是在袁宅相见,印象格外深刻。
她本来不敢认,可一听声音,就觉得没错了。
秋蘅冲聂三娘一笑:“我是秋蘅。三娘,又见面啦。”
聂三娘掩口,喃喃犹不敢信:“鹊兄弟是秋六姑娘,秋六姑娘是鹊兄弟……你们竟是同一人!”
“对啊,我是秋蘅,也是鹊。”
鹊惊山月栖还起,萤避溪风堕又飞。
她因思念家人哭泣时,先生说她是误入异空的鹊,终有一日会回到原本的地方。盼她惊山动月,力挽狂澜。
“秋六姑娘,你是怎么取那狗贼性命的?”聂三娘问出盘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
陶大三人忙竖起耳朵听。
到了这个时候,秋蘅自是不再隐瞒:“就是那些香。”
“果然是香!”聂三娘生出新的困惑,“若是香的问题,为何我和妹妹都没事?”
秋蘅弯唇:“因为三种香丸分开用都是于人有益的香,合在一起就是毒。一个人吸入三种香久了,毒在体内积累到一定量,饮酒、骑射等,或是情绪过于激荡,就会把毒激发出来……”
听了秋蘅解释,聂三娘神色骤变:“不好!”
“怎么了?”没等秋蘅开口,听入神的陈三赶紧问。
“那日皇城司的大人前来袁宅,取走了包括香丸在内的一些物件。万一他把三处得来的香丸混在一起检查,会不会暴露了秋六姑娘——”
“三娘放心,不会的。”秋蘅想到薛寒白忙一场,扬了扬唇角,“你这边的香丸后来不是换了么。”
聂三娘恍然大悟:“难怪一开始要用粉色荷包中的香丸。”
听到有惊无险,不会怀疑到秋蘅身上,陶大三人也松了口气。
秋蘅提出告辞:“暂时没有什么安排,你们先找个喜欢做的活计,方便在京中生活。”
她不准备让陶大四人与永清伯府有什么牵扯,放在暗处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我继续摆茶摊吧,茶摊上能听到不少消息。”
听陶大这么说,陈三也道:“那我还当货郎,走街串巷方便传话。”
刘二和聂三娘没想好,也不急一时。
等秋蘅离开,陈三跳起来:“鹊兄弟是个姑娘!”
陶大无奈:“你这激动还没过去。”
“是真的吃惊啊!一个小姑娘有那么好的身手,还那么聪明——”
聂三娘不乐意听:“你这话说的,女子就不能有好身手了?”
“哎,你这不是抬扛嘛。”
“你才抬杠。”
……
看着斗嘴的二人,陶大与刘二对视,眼里有了笑意。
看起来,三娘真的打起精神来了。
许是闹鬼的传闻越演越烈,在这七月尾巴的夜晚,街上人少多了。
这无疑方便了秋蘅。
还是初秋,夜风不凉,秋蘅贴墙而行,脚底生风。
前方一座二层酒肆,灯火通明。
秋蘅从酒楼背面小巷穿过,忽然一人从高处跳下,落入巷中。
秋蘅转身便跑。
薛寒本是暗中潜入酒肆调查一位官员,结束后悄悄从二楼跳下离开,没想到巷子里竟有一位蒙面人。
夜晚、暗巷、蒙面,任何人都能瞬间判断这人有问题。区别是不愿惹事的普通人被吓跑,而薛寒拔腿去追。
巷子很窄,二人离得又近,而前方巷口出现了其他人。
追在身后的少年声音如冰:“站住!”
他此番调查本是秘密,眼看那蒙面人毫不犹豫要冲出巷子惊动路人,当即不再犹豫甩出飞刀。
暗器破空之声从背后而来,秋蘅不得不侧身躲避。
薛寒趁此追上,伸手去抓她脸上黑巾。
第78章 欠下的债总要还
秋蘅伸手去挡,薛寒手腕翻转。
困于逼仄的巷中二人皆不好施展,几乎都是手上交锋。秋蘅胜在轻盈,薛寒胜在力量,而这样的巷子里显然于秋蘅更不利。
一个反手薛寒力气占了上风,把秋蘅抵在墙壁上。
那印刻在记忆中的香气令薛寒脱口而出:“是你!”
是他那晚遇到的蒙面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薛寒再次去取秋蘅覆面黑巾。
秋蘅心一横,膝盖弯起撞向薛寒下身。
痛苦的闷哼声响起,秋蘅趁机挣脱束缚,毫不犹豫往前跑。
薛寒咬牙掷出暗器,直奔秋蘅而去。
奔跑中的秋蘅往一边避了一下,剧痛从后肩处传来。这没让她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
薛寒追出巷子,就见那身姿轻盈的蒙面人如会飞的鸟雀,几个起落消失无踪。
店铺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投来光亮,薛寒低头看着洒在地上的血迹,微微皱眉。
这是他第二次遇到此人,每次都是夜晚,行迹鬼祟。
是异国潜入京城的细作,还是哪个府上私养的暗卫?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身为皇城使,薛寒都不能放纵此人继续嚣张。
看来以后晚上要加大巡视。
薛寒皱眉往前走,迎来去另一处探听情报的胡四。
“大人,有收获。”
“回去再说。”
“是。”胡四大步走着,突然发现了薛寒的不对劲,“大人,您受伤了?”
“没有。”
胡四看看薛寒惨白的脸色,不信:“还说没受伤,看您脸色难看的。您伤在哪儿了?要不卑职给您包扎一下再走?”
薛寒深吸一口气:“没有。”
“都流血了!”胡四指着地上血迹,“新鲜的!”
“是那小贼的。”
“小贼?”胡四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是那晚打伤您的小贼?”
薛寒点头。
“那他人呢?”胡四左看右看,还在地上找了找。
薛寒本来身上就痛,被胡四举动气得脸色更白了:“跑了。”
“又让他跑了啊,京城什么时候出现身手这么好的小贼了,两次都从大人手中脱身。”胡四实在好奇,又痛恨,“好在大人伤了他,说不定小贼伤口化脓,就死了。”
薛寒懒得理会,迈步往前走。
胡四又发现不对了:“大人,您走路怪怪的,是不是伤了腿脚——”
“闭嘴!”
……
秋蘅回到冷香居,等着她的芳洲面色一变:“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帮我处理一下伤口。”秋蘅撑到现在,痛觉几乎麻木。
芳洲看到没入秋蘅后肩的飞刀,眼圈登时红了,边哭边找来剪刀,小心翼翼把伤口周围的衣裳剪开。
“姑娘,这刀,这刀——”芳洲哽咽着,不知如何是好。
“拔了吧,只是小刀,皮肉伤。”秋蘅语气平静。
“可是我——”
“芳洲,你手稳,最适合帮我处理伤口,不要怕我疼。”
秋蘅知道,芳洲也是有秘密的人。
那年爹爹攒了钱,要买一头驴子给她骑,结果遇到了卖身葬祖父的芳洲。她看着与她差不多大的芳洲不忍心,本来买驴子的钱买下了芳洲。
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有用丫鬟的,爹娘说好只当雇佣,芳洲却认死理,坚持不受。
那时的芳洲还不叫芳洲,说自己叫胖丫,后来相处越来越好,就让她帮着起个名字。恰好她跟着白大哥学了诗词,采芳洲兮杜若,就取了“芳洲”这个名字。
芳洲很快就展露了不凡厨艺,但对家人往事只字不提。等她去了三十年后的大夏,开阔了眼界,才意识到芳洲的不寻常。
芳洲会做的一些点心,根本不是普通点心铺能买到的,厨艺基本功也定然受过严格教导。
但芳洲不说,她便不问,就如芳洲从没细问过她失踪那十日的经历。
“姑娘,你忍着点。”温热的软巾按在秋蘅裸露的肌肤上,芳洲咬咬牙,声音虽抖手却稳,猛地把插入血肉的刀拔出。
软巾迅速堵在伤口处,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芳洲立刻拿起另外准备的软巾再堵住。
由始至终,秋蘅一声不吭,只用力攥紧了衣裙。
“姑娘,你还好吗?”
“还好,帮我上药包扎一下吧。”
等芳洲包扎好伤口,又帮秋蘅擦了身,已是深夜了。
“姑娘睡吧,我就歇在外头,有事喊我。”芳洲替秋蘅盖好被子,去了外间。
秋蘅趴在床榻上,难以入睡。
想想也是好笑,那次她故意打在薛寒受伤的后肩,今日被他伤了后肩,也算还债了。
薛寒说“是你”,看来是认出了她是那晚打伤他的人。这样的话,以后晚上这副打扮出去的风险毫无疑问大增。
好在今日以真容见了陶大他们,将来白日联系方便许多。
秋蘅迷迷糊糊入睡,中途疼醒两次,早上睡得正香时被芳洲喊醒。
“怎么了?”秋蘅睁开眼,知道定然有要紧的事,不然芳洲不会喊醒她。
芳洲脸色难看:“姑娘,千松堂来人说宫里来人了,指明要见你。”
“宫里?”秋蘅有些意外,“确定是宫里?”
“是这么说的,听说您还在歇着,急得很。”
芳洲也急,急的是秋蘅才受了伤,却要去见宫中来人,事情怎么这么巧!
“姑娘,要不我去回话,就说你病了。”
“不,突然宫里来人要见我,称病避开同样有风险,还是去看看怎么回事吧。”秋蘅拒绝了芳洲的提议,“帮我打水洗漱一下。”
与摸不着头脑的芳洲不同,秋蘅心有猜测:或许是送给宫中那位大姐的蝴蝶香牌,终于起了作用。
这是她早就等待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一番整理,秋蘅往外走去。
芳洲担心不已,小声问:“伤口还疼吗?万一扯到就麻烦了。”
“我会小心的,别担心。”
焦急等在厅中的春草见秋蘅出来,忙行了一礼:“六姑娘,宫里来人了,说要见您,老夫人让您快些过去。”
这六姑娘真是与众不同啊,别的姑娘这时候早就给老夫人请过安了,六姑娘竟然还没起。
她都不敢想老夫人知道了会多生气。
千松堂中,老夫人确实气得慌。
六丫头怎么还不来?磨磨蹭蹭是想把自己打扮成个天仙吗?
偏偏在宫中来的内侍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边陪笑聊天,一边暗暗着急。
“六姑娘到了。”
随着婢女一声通禀,老夫人终于松口气。
死丫头可算来了。
暗棕色的福纹帘子挑起,秋蘅缓步走进来。
老夫人扬了扬眉。
看来六丫头还是懂得轻重的,知道宫里来人,走路都稳重了。
嗯,衣裳颜色也稳重。这其实没必要,小姑娘穿鲜灵点没人会说。
秋蘅不得不稳重。
动作太大怕扯到伤口,而万一渗出血来,衣裳颜色深了好歹没那么明显。
“见过祖母。”她行了礼,看向宫中来人。
那人面白无须,二十多岁的样子。
“这是郑公公,你大姐身边的。”
“郑公公。”
“这就是六姑娘吗?”郑玉打量秋蘅,心怀好奇。
据说这位秋六姑娘在民间大大有名,不是那种端庄淑女。今日一见倒觉得传言有误,这不是挺稳重的。
“小女正是。”
“自六姑娘回家,美人还未见过,特意求了恩典请六姑娘入宫一叙。”
秋蘅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一脸严肃:“能进宫与你大姐见面,是贵人的恩典。你定要谨言慎行,不可生事。”
“孙女明白。”
“郑公公,六丫头还小,容老身私下叮嘱她几句。”
“老夫人请便。”郑玉抬脚去了外边等。
没了郑公公在,老夫人忙低声道:“这还是你大姐第一次主动求恩典见家里人,我担心有别的事。六丫头,你可要稳住了,不要像在家里一样无法无天。进了宫一旦惹祸,可没人能帮你。”
秋蘅点头:“祖母放心,孙女何曾给家里惹祸过。”
“你惹的祸还少吗!”
“那孙女不去了?”
老夫人:“……”
压下一口气,老夫人温声道:“不去自是不行,你好好记着祖母的话就是。”
要是可以不去,她至于这么担心吗?
眼看着秋蘅随郑玉上了马车,老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闲聊转移焦虑:“春草,你去请六姑娘,怎么这么久?”
春草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回禀老夫人,婢子去冷香居时,六姑娘还没起床。”
老夫人眼前一黑,更焦虑了:天杀的死丫头,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进宫可怎么办啊!
“去把鱼嬷嬷叫来!”
不多时鱼嬷嬷匆匆赶来:“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狐疑盯着鱼嬷嬷嘴角。
这老奴嘴角上沾的,该不会是点心渣吧?
“鱼嬷嬷今日什么时候去的冷香居?”
“辰初便去了。”
原本不用这么早的,这不是为了赶上冷香居的早饭嘛。
老夫人一听,压了半天的火气上来了:“刚刚春草去请六姑娘,结果六姑娘还在睡。你既早早去了冷香居,就任由六姑娘呼呼大睡?你怎么当的教养嬷嬷!”
她要换了这老奴,再把朱嬷嬷派过去。这么久了,朱嬷嬷的霉运也该散净了。
第79章 遇旧君
鱼嬷嬷心中一沉:不好,老夫人想换了她这个教养嬷嬷!
这样好的差事要是丢了,她要哭死。
“老夫人,不是奴婢纵着六姑娘,是听芳洲说六姑娘昨夜不舒服没睡好,这才由着六姑娘多睡会儿。这身体要是不好了,什么规矩学起来都没意思,您说是不?”
六丫头不舒服?
老夫人回忆了一下,小孙女气色确实比往日差一些。
“既然这样,那就罢了,以后对六姑娘的教导你可要上心。”
“是,奴婢一定严格教导。”
“下去吧。”
打发走鱼嬷嬷,老夫人更焦虑了:人不舒服,出错的可能就大了啊!
皇城外,秋蘅下了马车,跟着郑玉往内走。
薛寒从皇城中出来,一眼见到了身穿墨绿色褙子的少女。
是秋六姑娘。
她怎么会进宫来?
秋蘅也看到了薛寒。
皇城司本就在皇城中,遇见薛寒不算奇怪,可想想这人的狗鼻子,秋蘅就在心里叹一句流年不利。
可不管怎么想,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郑玉笑着打招呼:“薛皇城。”
要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内侍,自然不需要对旁人笑脸相迎,奈何他伺候的只是个小小美人,可不好怠慢薛公公的这位养子。
皇城司掌管宫城出入,薛寒对前朝后宫大多数人都有印象,认出郑玉是芙蓉宫的人。
“公公这是——”
“秋美人请了恩典,想见一见被寻回家的幼妹。”
薛寒视线落在秋蘅面上:“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秋六姑娘。”
秋蘅屈膝:“薛大人。”
郑玉面露惊讶:“薛大人与秋六姑娘认识?”
薛寒一笑:“先前秋六姑娘为救康郡王世子落入细作手中,是我把她救出来的,自然认识。”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离秋蘅,声音柔如春风。
不知是不是错觉,郑玉总觉得从这位以行事肆意闻名的皇城使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温柔缱绻。
他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猜测:薛皇城该不会对秋六姑娘有意吧?
对了,还有康郡王世子,秋六姑娘还救过他。
想到这两点,郑玉再看秋蘅,不觉收起了轻慢。
而与薛寒多次打交道的秋蘅,对他的不对劲感受更加强烈。
薛寒声音怎么黏糊糊的,眼神也黏糊糊的,该不会是她昨晚下手太重,成了郑公公这样的!
意识到这一点秋蘅大惊,猛然看向郑玉。
郑玉被看懵了。
怎么了,两个有情人相遇,嫌他碍眼?那他走?
薛寒看着秋蘅反应,心生迷惑:他担心她第一次进宫受到宫人怠慢,有意流露几分不同。聪明如她,不该想不到。
可秋六姑娘好像误会了,误会他……当真对她有意。
真的是误会吗——这个念头忽然从少年心头一闪而过,令他心跳漏了一拍。
本来单纯的相助之心在此时乱如麻,薛寒待不下去了:“那就不耽误你们了。”
他大步从秋蘅身边走过,只一停顿就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出很远才停下来,忍不住回头。
他又从秋六姑娘身上嗅到了血腥味。
是受伤了?
她一个闺阁少女,为何总是受伤?
这显然不合常理。
走进宫城时,秋蘅亦忍不住回眸,与远处少年视线遥遥相触,很快转回。
金瓦红墙,奇花异石,越往内走,越彰显皇家的不凡。
秋蘅走在前往深宫的路上,并不如表面看起来这么平静。
还没被齐人占据的皇城,原来是这样的。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美人住在芙蓉宫,宫中之主是淑妃娘娘……”郑玉提点着一些事宜。
在后宫,美人属低阶嫔妃,只能依附高阶嫔妃住在偏殿。
听郑玉提到“淑妃”,秋蘅眸光微闪。
如果没记错,未来的隆兴帝的母妃就是淑妃。
芙蓉宫中,残荷亭亭,碧叶舒展,一位云鬓高耸的宫装美人由宫婢簇拥着迎面而来。
“见过淑妃娘娘。”郑玉低头行礼。
秋蘅默默屈膝。
淑妃生着一张芙蓉面,气质温和,视线落在郑玉身边的少女身上:“不必多礼,这位姑娘是——”
郑玉忙道:“这是秋美人的幼妹秋六姑娘。”
“原来是秋美人的妹妹。”淑妃微笑,“与秋美人一样好看。”
秋蘅垂眸:“娘娘过奖,小女惭愧。”
“姐妹相聚难得,快些去吧。”淑妃笑道。
在她印象里,秋美人虽容貌出众,自进宫来却低调不争,自是有些好感。
秋蘅再次行礼,忽听男童声音传来:“母妃!”
淑妃眼中满是喜悦,拉住跑来的男童:“五郎怎么过来了?”
男童仰头,声音清脆:“今日休息,我想母妃了。”
“你这孩子——”淑妃嗔了一句。
郑玉行礼:“奴婢见过五殿下。”
五皇子点点头,看向秋蘅:“这是新分来的宫人吗?”
淑妃笑道:“这是秋美人的妹妹,今日进宫探望姐姐。”
“宫外来的呀。”五皇子升起好奇心,“我读书时听人说宫外流行一种叫香佩的香饰,你有没有见过?”
秋蘅慢慢抬眼,看向不过七八岁的男童。
那样一张稚气的脸,无忧无虑,身份尊贵,长到至今大概从未体会过烦忧。
铭刻入骨的记忆浮现,是一片火海。
华丽的宫宇在火中燃烧,两鬓霜白的帝王红着眼向她拜倒,字字泣血:“大夏至此,无力回天。阿蘅,大夏江山子民的命运就拜托你了……”
她眼睁睁看着无数官宦勋贵,宫人侍卫,陪伴着隆兴帝葬身火海。直到被烈火吞没,绝望的帝王还定定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那样的场面如噩梦,那样的托付如重山,令她喘不过气来。
鹊湖一跃再相见,年近半百的亡国之君成了活泼无忧的男童,好奇问着她宫外的事。
自回来后,有重聚,有新识,可从没有亲眼见到还年幼的隆兴帝给秋蘅带来如此大的触动。
一切还有可能。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她或许做不到,但会全力以赴,不惜此身。
“臣女见过。那香佩就是臣女做的。”逆行时间长河后的第一次相遇,秋蘅忍着肩伤与心痛,这般回答。
第80章 贵妃
五皇子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是你做的?那你有没有戴香佩,能让我看看吗?”
秋蘅取下腰间挂的香佩,递过去。
那是一枚锦鲤香佩,锦鲤略胖,格外活泼喜庆。
五皇子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锦鲤怎么这么胖?”
秋蘅回道:“胖些代表日子过得好。”
“哈哈哈——”五皇子乐不可支,抬头看向淑妃,“母妃,秋姐姐说话好有趣。”
“秋六姑娘说得不错。好了,快些把香佩还给秋六姑娘,不要耽误了人家的事。”
五皇子把香佩交回秋蘅手中,眼神透着不舍。
以五皇子的身份自见过的珍贵物件数不清,但香佩是宫外刚流行的事物,一时还没在宫中传开。而这锦鲤胖得可爱,恰恰是五皇子这个年纪喜欢的。
秋蘅双手接过香佩退至一旁,等淑妃母子离开。
淑妃冷眼旁观,见秋蘅没有在五皇子表露喜欢时说什么把香佩送他的话,暗暗点头。
本来秋六姑娘主动表明香佩是其所做,她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张狂,此时看来还算有分寸。
五郎喜欢的话,回头她去和秋美人提一句就是了。
淑妃冲秋蘅微微点头,带五皇子离开。
郑玉看着秋蘅的眼神有些复杂:“秋六姑娘,这边走。”
这小姑娘第一次进宫遇见淑妃和五皇子竟然毫不畏怯,还敢贫嘴说什么鱼胖是因为日子过得好。
忍不住看一眼垂在少女腰间的香佩,郑玉不得不承认:这么胖的鱼很难说日子过得差……
秋蘅在偏殿见到了秋美人,秋大姑娘秋荷。
“见过美人。”
秋美人坐在美人榻上,看着低头向她行礼的少女:“六妹叫我大姐就是,先坐下吧。”
等秋蘅坐好,秋美人这才仔细打量她。
鲜花初绽的年纪,人比花还娇艳,论颜色竟是姐妹中最好的。
秋蘅也在看秋美人。
二十出头的女子,样貌上一看就是秋家女,却有暮气从眼神透出来。
仿佛失去水分的干花,沉寂萧索,指尖轻轻一碰,这份美丽就会粉碎。
“六妹还记得小时候吗?”秋美人问。
秋蘅能感觉到,这么问的秋美人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令场面不至于冷下去的寒暄。
“不记得了,养父母说我当时受了很大惊吓。”
“六妹受苦了。”秋美人没再细问,甚至没问永清伯府众人近况,目光落在锦鲤香佩上,“六妹戴的锦鲤香佩也是亲手做的吗?”
“是。”
“六妹真是蕙质兰心,能做出这般受人欢迎的雅物。”
“姐姐过奖了。姐姐不嫌弃就好。”
秋美人嫣然一笑:“怎么会嫌弃。六妹不知,你送的那对蝴蝶香佩入了贵妃娘娘的眼。今日我们姐妹能相见,也是托贵妃娘娘的福。”
秋蘅面露诧异。
“所以——”秋美人顿了顿,道出秋蘅今日进宫的真正缘由,“贵妃娘娘想见见六妹。”
“贵妃娘娘要见我?”
“嗯。六妹这就随郑玉去吧,不要让贵妃娘娘等久了。”
秋蘅起身,又被秋美人叫住:“六妹身上没有蝴蝶装饰吧?”
“没有。”
“那就好。贵妃娘娘喜欢蝴蝶,其他人回避才好。”
“妹妹知道了。”
秋美人注视秋蘅随郑玉离开,眼里藏着担忧。
这后宫,不怕规矩森严,好好遵守就是。就怕虞贵妃喜怒无常,行事莫测。
她恨祖父双亲,却不希望妹妹们步她后尘。
虞贵妃住在玉宸宫,与芙蓉宫的婉约雅致不同,玉宸宫大气磅礴,更显堂皇。
秋蘅刚踏进宫门,就见数只仙鹤展翅而飞,如入仙境。
“秋美人之妹秋六姑娘来拜见贵妃娘娘。”
听了郑玉的话,宫人进去通禀。
殿中层层幔帐,香气弥漫。虞贵妃靠着美人榻,懒洋洋道:“带进来。”
秋蘅走在铺设的锦毯上,被带到虞贵妃面前。
“见过贵妃娘娘。”
虞贵妃撩撩眼皮:“起来说话。”
等秋蘅直起身,虞贵妃目光斜飞停在她面上,轻轻一笑:“比你姐姐还标致。”
论年纪,虞贵妃比秋美人还小几岁,点评人的话却轻描淡写,尽显得志者的轻慢。
“娘娘谬赞。”
虞贵妃挑眉:“什么谬赞?本宫可不耐烦说客套话。你年纪小小,哪学来的老气横秋?”
一旁当隐身人的郑玉低着头,暗暗为秋蘅捏一把汗。
这就是这位贵妃娘娘的可怕之处。明明平平常常的话,不知哪句惹了她不快,立刻就能翻脸。
秋蘅不由抬眸,看向突然发作的虞贵妃。
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哪怕翻脸也令人移不开视线。
曾有争议,要把虞贵妃列入奸贼之一,讨伐她迷惑君王,祸国殃民。
身为国师的先生不赞同。
他说,女子不涉政,不掌兵,国破家亡却把罪过归在一名女子身上,徒惹后人笑。
于是六贼成了五贼,一些人怨念难消,称虞贵妃为妖妃。
五贼一妖,是都城南迁后被无数夏人唾骂的六人。
今日一见,虞贵妃性情确实难以捉摸。
“本宫问你话,你不回答,却看本宫,是心里有想法么?”
“不是。”秋蘅语气平静而不失恭敬,“臣女为娘娘容光所摄,看呆了。”
一旁郑玉目瞪口呆。
面对突然翻脸的贵妃娘娘不但没吓哭,居然还能从容拍马屁!
“你这个小丫头——”虞贵妃抬抬下巴,忽地笑了,“秋美人那对蝴蝶香佩,是你做的?”
“是。”
“本宫听说你长在乡间,为何会做这个?”
“臣女的养父母以采香为生,耳濡目染,略有天赋,机缘认识一位云游四方的道长,教授了臣女香佩制作之法。”
“听起来很传奇。”虞贵妃一副不怎么信的样子,手指勾着蝴蝶香佩,“这香佩本宫挺喜欢,但香味不是本宫钟爱,你再做一对吧。”
“不知贵妃娘娘喜欢什么香味?”
“我喜欢梅香。”
蝴蝶与梅香,放在一起并不搭配,这是普遍认知。
夏季翩飞的蝴蝶,哪里嗅过梅花的香气呢。
“臣女知道了。制好的香佩需窖藏沉淀,娘娘要等一段时日。”
“无妨。”
忽然响起宫人通报:“今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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