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天生恶种
我总是十分擅长让身边的人失望。
最开始,是关心爱护我的父母。
我在孩童时非常顽皮,时常与伙伴们去田野里捉蝴蝶、青蛙、小鱼,玩得浑身脏兮兮回家。
与其他的孩子不同,我痴迷于那种凌驾于弱小者之上的操纵感。
在他们饲养捉来的蝴蝶青蛙,对比着谁的新宠物更漂亮可爱时,我蹲在树丛里,眼睛因兴奋闪闪发亮,脸上露出那种轻飘飘的、愉悦的、孩童式的天真的笑容。
拇指与食指合拢,轻轻捏住蝴蝶漂亮脆弱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慢慢地、以一个近乎折磨的方式,将蝶翼一片片从蝴蝶躯干上撕下。
嚓。
这声音令我浑身血液沸腾。
女贞子黑色的浆果会让小动物呕吐、抽搐乃至死亡。
将足量的秋水仙掺入饲料,能使一头小牛犊腹泻痉挛而死。
紫藤花犹如紫色的瀑布般美丽,但果实却含有剧毒□□。只要小心收集它的种子,就可以制作捕猎野兔的陷阱。
只要用心观察,广阔的田野里,有那么多、那么多,可以轻易致命的有毒植株。
为什么我的玩伴们,只拥有几只蝴蝶,几条小鱼,就心满意足呢?
小小的、毛茸茸的野兔在我的怀里踢腾着小腿挣扎,多么旺盛、强健的生命力啊。我轻轻捂住它的口鼻,感受到它急促的呼吸渐渐微弱,涌出温热的血沫。
我的手掌湿漉漉黏糊糊的,野兔猩红的血往外涌。
直到它的呼吸消失,那瞬间,我感到自己在战栗。
带血的手指摸了摸嘴角,我发现我在微微笑着。
我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柔地摩擦着野兔逐渐冰凉的皮毛。
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愉快又惬意地、咯咯笑了一会儿。
这样的事情做得次数多了,难免被人发现,大人们就约束自己的孩子,不再与我玩耍。
在我一个人抓着捕虫网走在田野上的时候,身后总有异样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父亲越来越沉默,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与我谈过无数次。
但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这样的事是错误的呢?
说起来,都是他们不对啊。
人类,不就是大一些、又聪明一些的动物吗?
平日里,一样为了生计奔波劳碌。
中毒时,一样会抽搐着眼神涣散。
死掉时,和野兔又有什么分别呢?
只要将剂量再加大一些,或许……或许……
我蜷缩在衣柜里,咬着手指,尝着自己鲜血与碎肉的腥腻味道,冷静地想。
或许。
这些讨厌的声音,这些让妈妈哭泣的目光,就能消失了啊。
可我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事情很快就败露了。
因为剂量不大,那家的大人只是腹泻了几天。乡野间民风淳朴,他们误以为这是孩子间的恶作剧,未曾洞悉我的恶意,只让我道歉就作罢了。
等到那家人离开,母亲抡起手臂,用力扇了我一巴掌。
啪!!
我被打懵了。
乡野中教育孩子的方式大多粗鲁,我的玩伴们犯错后时常被父母打骂,哭声传得老远。但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
我之前将家里的蜜糖偷出来,滴在地上,引来一窝蚂蚁,接着用土围起来,拿了一杯水,慢慢地把水倒进去,看着无法逃生的蚂蚁们挣扎着,逐渐溺死在小小的水洼里,一个个漂在水面上不动了。
我盯着那些,我注视它们,我观赏它们。
我看着它们从喜悦到慌乱,直至遭受灭顶之灾。
我的心中又泛起那股轻飘飘的,又痒又酥麻的愉快感觉。
畅快。愉悦。飘飘欲仙。
我情不自禁想微笑。
我抬起头。
我看见母亲拿着冰棒站在门前。
她的表情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天气太热了,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那冰棒已经全都化了,流了她满手,她却无知无觉。
红豆冰棒,是我那时最爱吃的。
母亲应该是要拿来给我吃的。
我疑惑地看着她,母亲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喊我一声?
“妈妈?”
我喊了她一声。
她不知怎么,倏然冲了过来,半跪下来,将我用力搂在怀里,抱着我号啕大哭。
我有些不明白,眨了眨眼睛,母亲为什么要抱着我哭呢?
“别再这样了,”她哭着说,拼命摇晃我,“别再这样了!你是妈妈的好孩子啊,你是妈妈的好孩子不是吗?!你答应过妈妈的!别再这样了啊!!”
她应该是很不赞同我做这样的事,但即使这样,即使这样。
她也从来没有打过我。
这是第一次。
我捂着红肿的脸颊,呆呆地看着母亲。
明明被打的人是我,母亲却哭得比我还要厉害。在哭声中,我听见她心灰意冷地说。
“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嘴唇茫然地张合了几下。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不。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妈妈,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啊,妈妈,是他们让你伤心难过啊。
妈妈,把他们全都杀掉不就好了吗?
只要死掉了,就像山鸡,就像狐狸,就像野兔……就像那些死掉的弱小者。
他们就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们了啊。
死掉了,就一动不动了。像一大块冷掉的肉,躺在那里,变得冰冷僵硬。
难道不对吗?
我哪里错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不对?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让你失望的人是我,妈妈?
“妈妈……”
我嗫嚅着,怯生生地看着她断然离去的背影,伸出手:“妈妈……”
别对我失望。
我是好孩子。
我是好孩子的。
妈妈……
我的手落在半空中,无人接住。
她再也不愿理我。
我改掉了,那之后,我努力改掉了自己的“坏习惯”。
我拼命忍耐,拼命地、拼命地忍耐。哪怕将十根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哪怕整日整夜缩在衣柜里不停冒虚汗发癔症,哪怕发着高烧胡言乱语。
我抓到蝴蝶又将捏着它的翅膀的手指硬生生扭折,放走蝴蝶;我扼住山鸡野兔的脖颈,手臂颤抖着满是冷汗,我用另一只手掐着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松开它们;我将袋子里、瓶子里精心采集的植物种子埋到最深最深的地下,再也不看一眼。
我全部都改掉了的。
妈妈又对我温柔起来,会给我唱好听的歌谣,柔声念睡前故事,给我吃红豆冰棒了。我好高兴。
但是我不敢说。
我不敢说。
睡前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和王子从来不能吸引我,我向往的、憧憬的、想要成为的,是无所不能,操控一切的巫婆。
是生杀予夺,万人之上的王后。
是倘若被忽视,没有被邀请,就诅咒一切的巫女。
是所有故事里最强大的那个。
可她们……她们在妈妈的口中,为什么都是坏人?
但我不会再问出口了。
我不会再让妈妈对我失望。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不去伤害别人,不品尝到那主宰生死的美妙味道,我就再也不会产生“坏习惯”了。
就连过去的玩伴也认为我终于“恢复正常”,重新与我玩耍起来。
但等我稍微大了一些,我又沉迷上把玩火焰,险些将房子烧掉。
我本以为要被父母责骂,谁知道母亲只是抱着我啼哭,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问我受伤了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脸上的眼泪,将被火焰烫得血肉模糊的手掌藏在身后。
最初只是一次意外,去取火中爆开的栗子时,被火焰撩到了手背。那种剧痛令我愣在当场,直到同伴们七手八脚找来冰块为我冰敷,我还在回味那瞬间的滋味。
那之后,便是我有意的行为。
我迷恋那种感觉,那种将手掌伸入炽热的烈焰之中,眼睛被火焰点亮,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兴奋地注视着柔嫩的肌肤被一点点烤干,血肉变得蜷曲焦黑的感觉。
人肉炙烤过的香味,和动物的没什么不同。
啊啊。
是啊。
我慢慢地、慢慢地笑起来。
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了下焦黑手背上,被烤出的油脂。
伸出舌头舔了舔。
滑腻腻的。
嗯嗯,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啊。
那股久违了的,被我拼命压抑的,埋进地底深处的黑色扭曲欲望。
那种轻飘飘的、麻酥酥的,仿佛坠入云端的堕落愉悦。
欣快感。振奋。喜悦。瞳孔收缩。
这一回没事的。
这一回应该没事的。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没有小蝴蝶小青蛙小野兔,没有要好的玩伴与窃窃私语的大人。
只是我自己。
只是我自己啊。
这样应该没关系了吧?没关系了吧?
可为什么,妈妈还是对我失望了?
因为我差点烧掉了房子?
因为我摔坏了撒泼打滚要来的犬张子摆件?
因为我犯了错还想蒙混过关?
不是。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那是什么?
为什么我又让妈妈失望了?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谁能教教我?
妈妈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但我恐惧她此刻望着我,含泪空洞的眼神。
我茫然不知所措,委屈地抹着眼泪,抽抽搭搭。
这眼神在我小时候出现过一次。
那是失望的眼神。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
我不懂啊。
“妈妈……妈妈,别走!!”
我会改的,这个我也会改掉的。我死乞白赖地抓着母亲的衣角,我知道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所以。
别丢下我。
别对我失望,妈妈。
那之后,周围的同村人,都说我是村里学习最努力的孩子。
虽然小时候有些瘆人的坏毛病,但后来很快就改好了。知错就改就是好苗子。
我并不聪明,对学习文字、背诵单词没有兴趣,也不喜欢做数学题。这些东西枯燥乏味,我的血管里涌流着另一种奇异的血,它呼唤着我,诱导着我,蛊惑着我挖开层层泥土,将深埋心底的扭曲欲望重新唤起。
那是另一个黑色的世界。
但我不想让母亲失望。
我发现,只要我将对“坏习惯”的那股强烈渴望、冲动、不满足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我就能很轻松地在这偏僻乡村变得出类拔萃。
我成为大家都羡慕的,第一个考上东京的大学生。
许多人都来送我上飞机。
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十来年前发生的事,高高兴兴对我说着鼓励的话。
看到我撕开蝴蝶翅膀,尖叫着跑开的童年玩伴忘记了;背地里窃窃私语,吃下了虞美人种子,腹泻了许多天的大人忘记了;整日整夜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爸爸妈妈也都忘记了。
我也全部忘记了。
我像一个“正常人”,开始学习“人类”的行为。
我为自己定公寓,交朋友,做饭,学习,照顾自己的起居,定时去心理医生那里报到吃药,以免哪天又想起那种轻飘飘的感觉。
起初,我总有些事情不懂,不适应大城市里人流密集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说话。
在地广人稀的乡下,压抑克制扭曲的黑色欲望并不困难。
可这里,有太多诱惑了。
他们每一个都光鲜亮丽、摩登时尚,多么……
我吞咽着唾液,低着头在拥挤的人潮中逆行。
多么、多么适合被摧毁啊。
预订好的公寓跳单,鸣人邀请我去他家暂住,直到找到新公寓。
小樱说我总是说敬语,太拘谨啦。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事实真相:我只在书本上学到与人相处的方法,照本宣科在开学第一天询问看似迷路的鸣人是否需要帮助,才交到了这么多新朋友。
书上说,对人要有礼貌。
我努力学了很久敬语的用法。
我差点就融入社会中,成为鸣人小樱那样,令人憧憬的,真正温暖善良的人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
在那个啤酒肚主管第一次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的那个瞬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
他身体摇晃起来,踉跄了一下,猛地往后摔倒在了地上。摔了重重一跤,惊骇欲绝地瞪着我。
我局促地将他搀扶起来,询问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我几秒钟,偷偷松了口气。
那天下班回家,我注意到公寓楼下,雨后的绣球花开得正盛。
原先我在家中种了一些盆栽,不,不是的,我没有想太多,我不会再染上“坏习惯”了,我只是、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剂量不足以伤害任何人,最多是一些……一些小动物。
但楼下那丛绣球花,我在第二天早上通勤时又路过了。
它们又多、又好看。
漂亮的花都是有毒的。
不。
不不不。
我紧张地把脑袋沉在水面下,在浴缸里像鱼那样吐泡泡,拼命掐着自己掌心,忍耐着。
我不会再找回那些被我埋下的瓶子了。
鸣人和小樱会对我失望的。
或许就是从那天开始。
我不再敢看老家发来的消息。
我竭力克制着、压抑着、隐忍着。
我遇到了很多很多好人,交到了许多新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很好。
我不想令其失望的人越来越多。
不想让信任我的鸣人小樱对我失望,不想看到把重任交给我的带土和斑对我露出失望的眼神。不想让照顾我的鼬和佐助失望地看着我。
不想让对我那么温柔的人离开我。
我总是让真正关心我的人失望。
我拼命地、努力地、克制那些“不应该有”的坏想法,做一个好孩子。
果然,就像妈妈所说的,好孩子可以被奖励,童话里的纯洁善良的公主最后总能过上永远幸福的生活。
只要认真工作,就能被看见。
我差点就成功了。
直到鼬那天提醒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药了。
是从哪一天开始呢?
我想了很久。
发现是从那天在仓库里,遇见因陀罗开始。
他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知晓我所有的秘密。
他在引诱我。
他明白我压抑已久的渴望。
引导我释放。
火焰噼里啪啦燃烧,在夜幕中映照出金红色的光。
仿佛初升的朝阳,又犹如坠落的夕阳。
那股久违了的、在层层泥土掩埋的地下蠢蠢欲动了十多年的感觉,又渐渐浮现了。
牙龈在发痒,宛如在生长着什么。
又像是想要咬碎什么。
如坠云端的漂浮感,令四肢战栗的酥麻感。
耳边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畅快奔流、沸腾、灼烧的声音。
愉快、惬意、晕眩。
飘飘欲仙。
在这场我点燃的火焰前,我眯起眼睛,抬起手,在盛大燃烧的火光中,摸了摸嘴角。
……我在微微笑着。
与此同时,我的心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正在被证实。
因陀罗那天同我说。
“成为取悦强者之人。
“抑或。
“杀死强者之人。”
我之前以为他想要的是前者。
因为他那么傲慢,把所有人都看成自己的玩物。
但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一种可能。
木柱在我眼前燃烧垮塌,因陀罗果然在我的“房间”。
我在黑烟和火光摇曳中看到他坐在衣柜的边缘,咖色的长发蓬松柔软,被白色发绳绑起。
他的手里拿着那个拙朴陈旧、憨态可掬的犬张子摆件,指腹优雅地摩擦着那个被我用黏土补过的右爪。
我父亲都不知道的残缺。
旧玩偶耳朵下的烧伤洞。
——他知晓我所有过去的秘密。
被撕下的蝴蝶翅膀、在怀里死去的野兔、剂量不够的虞美人种子。
因陀罗抬起头,在熊熊燃烧的炙热火焰之中,对我露出一个危险又充满诱惑力的傲慢微笑。
他自负到从容不迫,似乎早就笃定,我会回来找他。
成为他的共犯者。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最开始就理解错了。
取悦强者与杀死强者之间。
他其实,有意培养我成为的,是后者。
或者,这样描述更为准确——
他在“唤起”我的本能。
我想起那年,也是同样的衣柜前,六道仙人大筒木羽衣手执日月锡杖,沉声问我,言辞悲悯,要不要同他走,逃离那黑暗扭曲的不祥命运。
我拒绝了他。
所以,命运的洪流找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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