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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沧浪惊蛟5 海上有长城


    定津的卫所里, 士兵们忙忙碌碌。


    一箱箱的火铳和弹药被搬出来,百夫长们清点好数量,令他们装上马车。车夫的长鞭一挥, 马车吱呀呀地走上通往码头的小道,一辆接着一辆,连绵不断。


    指挥使的屋里, 公冶明坐在桌前。他的左手边架着个小火炉, 煨着一只红泥制的茶壶,壶里烧着热水,壶嘴冒着白烟。那件白貂披风被他当做毛毯,搭在膝上, 舒服又暖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摊开的地图上, 抬起左手,拿笔在汐山岛的位置画了个红圈,又往下伸出两条细线,一条指向定津卫,另一条指向山海卫。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有规律的“咚咚咚”三下。只听这几声轻重缓急,公冶明便听出, 是白朝驹来了。


    “快进来。”他说道。话音还未落下, 那人就推开了门。


    “想来你已经听说了汐山岛的事。”白朝驹站在门口,盈盈一笑。他穿着身白衣, 衬得面色如玉,真当有几分太子的模样。


    “我知道你会来,已经准备着了。”公冶明说道,“定津卫的战船不多,共两艘福船、十艘海沧船, 其余都是些没有武器的小船,算不上战力。”


    “山海卫也是这样,每个卫所都是五千六百人,只有这些战船。不过我们两卫加在一起,解救汐山岛应该够用。”白朝驹说着,对门外招了招手。


    一名壮汉走进屋里,他的下巴有圈又黑又密的络腮胡,走起路来虎背熊腰的,格外魁梧。


    公冶明看他有几分眼熟,细想了会儿,总算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这不就是那日唱卖会上,没买到猫睛石,还倒赔了二十两白银的那位吗?现在那些白银都被自己人没收了,可以把那白交的二十两银子退还给他。


    公冶明还没来提及此事,白朝驹先开道:“这位是严知礁,是从汐山的海寇手里逃出来的,他愿意给咱们带路上岛。”


    也对,先谈正事要紧。公冶明伸手指向书桌边上的椅子,示意道:“严先生请就坐。”


    严知礁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立刻浑身燥热难耐,忍不住道:“屋子里怎么这么热。”


    公冶明环顾四周看了看,说道:“应当是火炉的关系。”


    他伸手提起茶壶,正要浇灭炭火,一只手飞快地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胳膊。


    “不用灭。”白朝驹说道,回头看向严知礁,露出个恳请的笑,“严大哥先忍忍,咱们只是商讨下汇合的时间和地点,很快就好。”


    严知礁看着白朝驹的脸,额角渗着同样的细汗,他应当也很热,只是没说罢了。他默默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看着白朝驹也在椅子上坐下,公冶明道:“今夜子时,定津卫所有人都可整备完毕。”


    “你部下的动作还挺快。”白朝驹笑道,“我临行前问了杨坚,山海卫得到明日卯时,才能出发。还是你训练部下有方。”


    公冶明微微抬起下巴,深黑的眼底露出一丝得意。


    随便夸一下就这么开心?白朝驹心头暗喜。


    公冶明眼里的得意稍纵即逝,宛若树叶落到水面时荡起的微小涟漪,很快就归于平静。他抬起笔,全神贯注地看着地图。


    “差几个时辰不要紧,行船汇合也需时间。既然定津卫准备得快,我们就先出发,到山海卫附近的港口汇合。这里,如何?”他在滩涂村的位置画了个圈。


    白朝驹连连点头。


    严知礁忽地惊叫出声:“是这里!”


    俩人齐刷刷地睁大眼看向他,神情严肃。


    眼见气氛变得紧张,严知礁尴尬地咧了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他笑起来有几分淳厚,全然没有不笑时的凶相,完全是个傻呵呵的大个子。


    “我只是在想巧了,我带着村里人逃出来时,也是从这里上的岸。”


    “那正好了。”白朝驹笑道,“咱们也从这里出发,把红夷人从汐山岛上赶出去,给你们好好报仇,让他们知道大齐不是好欺负的。”


    东海上,太阳升起不久,和煦的阳光照着海面波光粼粼。


    今日亦是个好天气,风向东北,很适合向汐山岛航行。


    山海卫和定津卫的战船排列成雁行阵,扬帆顺风疾行。打头的是三艘沧浪船,往后则是四艘福船,白朝驹站在第一座福船上,举着“千里眼”望着汐山的方向。


    这“千里眼”是拿透亮的千年冰磨制的,由窥天镜改制而来,打造成手臂长度,前后做两节,可伸缩收纳,以便随身携带,又称望远镜。


    岛上的山峰在望远镜下一览无余,连山上的村庄都看得清楚。白朝驹眺望了会儿,想看看红夷人分布在哪里,但人还是太小了,也不发光,这么远的距离,根本看不清楚。


    他看了会儿,把望远镜往下挪了挪,忽地一道帆船排成的长条,停靠在离岛不远的海面上。船身颜色发黑,风帆又是白色,分别和海面沙滩融为一体,不细看确实难以辨别。


    这是红夷人的船?他们把船停在岛外做什么?


    “靠过去,进入射程就开炮。和这些海寇,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他吩咐道。


    船只航行着,不一会儿就靠到番舶附近。


    按白朝驹先前的命令,所有战船排成了适合齐射的一字阵,船舷上佛郎机炮正对着红夷人的海船炮。


    船只列阵完毕,炮弹也都上膛,只等东风把他们送进射程,便可发起齐射。


    白朝驹默默测算着距离,五千尺,四千五百尺,四千尺,三千五百尺……


    红夷人的船逐渐清晰可见。白朝驹举着望远镜看着,那些船足有二十三艘,横向排成一长排,好似一道水上的长城,把汐山岛的一侧包围起来。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等到两千尺,佛郎机炮就可以开火了。


    齐军的风帆还在前行,火炮蓄势待发,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了巨大的“轰隆”声。


    这是火炮齐射发出的声音,足足有上百门火炮一齐开火,才能发出如此巨大的轰鸣。


    “是谁不听指挥!”白朝驹左右看了看,以为是自己人误测了距离,率先着急地开火。


    紧接着,迎面溅起数十尺的水花打消了他的怀疑。


    炮不是齐军开的,而是红夷人开的。


    炮弹掀起了巨大的海浪,劈头盖脸地灌到甲板上,一时间,白朝驹感觉自己被突然抛到了海里,结结实实地呛了口齁咸的海水。


    平静的海水翻滚着,连带着船只一齐左右晃动起来,水打湿的甲板又湿又滑,士兵们都站立不稳,纷纷失去了重心,胡乱地抓着围栏稳住身体。有人不慎摔倒在地,便刹不住得往甲板外溜去,几乎滑落到海面上,幸好被队友眼疾手快地拉住。


    白朝驹也慌忙抓紧桅杆,看着远处的红夷船队。


    这不对啊!以距离来看,他们分明在离自己三千尺之外的位置,为何他们的火炮可以打到自己面前?


    耳边传来了哨声,宛若高亢的鸟鸣,那是公冶明的骨哨,他吹的是进攻的号子。


    佛郎机炮的开始了首轮齐射,齐军的炮更多,发出的轰鸣声更剧烈。可佛郎机炮的射程没有那么长,在距离红夷人很远的位置纷纷坠海,掀起一阵水花,没能造成半点伤害,显得空有声势,实则徒劳且无用。


    骨哨的声调急转而下,变成了撤退的信号。


    怎么不进攻了?再往前点,咱们的炮就能打到他们了。白朝驹正想抱怨,又一阵轰鸣声响起了。


    红夷人的炮弹再度发射,这一炮就从白朝驹头上掠过,把风帆打了个大洞,几乎撞到桅杆。


    装填的速度居然也如此快!白朝驹暗自心惊。


    撤退是对的,这要是再往前冲,一百尺的距离,得被人当活靶子打了。


    他抬头看了看风帆,只破了这一张,其他几张还都完好无损。士兵们都觉察到了危险,卯足力气船帆。


    来时的顺风在此时完全成了撤退的劣势。风帆船并不是完全不能逆风而行,需要船员们彼此协作,拉动风帆的方向,让风侧吹在船帆上,再配合船舵和水流的推力,最终呈“之”字形地缓慢迂回前行,这可比顺风前行慢得多。


    “船的情况如何?有没有被炮弹打中?”白朝驹问着伤亡情况。


    “殿下,咱们的船只破损了一面帆,还能走。”士兵汇报道。


    “那其他船呢?”眼看士兵答不上来,白朝驹赶忙靠到船舷上,举着望远镜前后张望。


    船只们都开始撤退了,海沧船的个头小,还有船桨,撤退的更快。而福船体积太大,虽然装载的兵力多,却没法用船桨滑动,只能依靠船帆缓慢后撤。


    没过一会儿,海沧船就跑到了福船的前面,原本整齐的阵型也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寂静许久的天空再度传来了轰鸣声。


    一枚炮弹精准地从天而降,在甲板上砸出个巨大的窟窿,就在白朝驹脚边。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随时就要散架。


    爆炸产生的硝烟从窟窿中飘散出来。这枚炮弹是在坠入甲板后炸开的,白朝驹站在甲板上,倒是躲过一劫,没有被飞溅出来的弹片刺伤。可那些船舱里的人就倒霉了,惨叫声接连响起。


    白朝驹心跳地飞快,拿着望远镜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这是来自战场的恐惧,和被他人追杀的时的恐惧完全不同。那时他只为自己的性命感到担忧,而现在,船上所有人的性命,都被他的一举一动影响着。


    他无需举起望远镜观察,就已经知道,红夷人的船队追过来了。哪怕是逆着风,也要让齐人的大船被深海吞噬。


    第192章 沧浪惊蛟6 敢死你就完蛋了!


    红夷人追击得很近,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他们显然更好的把握了射击的角度。这次齐射,或多或少都命中了目标, 尤其是落在最后的四艘大船。


    白朝驹慌忙抱紧身边的栏杆,在剧烈晃动的船只上站稳身子,船身却再度倾斜过去。


    不知名的号角响起了, 缭手们在颠簸的甲板上聚拢, 嘴里喊着号子,用力拉着蓬索。


    船身开始剧烈倾斜,天空仿佛压着船舷,海水铺上甲板, 整艘船仿佛要侧翻在海里。


    “是船漏了吗?”白朝驹不安地问道。


    “回殿下的话!只是在调整航向!”指挥同知张青大声道。


    巨大的福船在海面转了个向, 沿“之”字形的另一个方向航行。与此同时,轰鸣声再度响起。


    又一轮炮弹齐射,在晴朗的天空划出数道弧线。红夷人没有料到他们会突然调转航向,这批炮弹多数偏移了方向,坠落在海中。


    但仍旧有命中的。最靠边的那艘福船,它正在调转方向,可无奈它先前行驶的位置太靠后, 调转时的方位也比其他船更靠外。白朝驹眼睁睁地看着一枚炮弹, 精准无误地打在它的侧舷上。


    船舷靠底的破了个大洞,依稀冒着火光。海水灌入船舱, 船的重心开始倾斜,船身失去了控制,在波涛中打着旋,一点点地下沉。


    “得救那艘船上的人,快把小船抛下去!”白朝驹说道。


    “殿下, 您身份尊贵,咱们还是先撤吧。红夷人的船很快就要追上来了,要是您死了,一切都完了。”张青苦口婆心地劝道。


    白朝驹眉头紧皱,看着那艘船渐渐下沉。


    几只小船绕在渐沉的大船周围,这是每艘福船都配备的救生小船,沉船上的将士们可以利用这些小船脱身。小船体轻,上头还配了船桨,划起来不比逆风而行的大船慢。


    可是那几艘小船的样子很奇怪,上面都支着船帆。


    怎么回事?现在可是逆风行船啊!这些船支着帆,不是往红夷人的方向行去吗?


    白朝驹眼睁睁看着那些小船越行越快,向红夷人的船队逼近。


    就在小船快撞上番舶之时,红夷人纷纷开炮,这次不是对着齐人的福船开的,而是对着那几只冲到面前的小船。


    小船被弹幕击中,炸裂开来。没有爆炸的火花,反倒扬起数道浓烟,把红夷人的船只包裹在浓雾中,许久都看不清数千尺外齐军的位置。


    “好手段!”白朝驹忍不住叫好。他转念就想到,这般在危难中还和敌人决一死战的手段,一定是那人想出来的。


    “快抛船!他们没船了!我们必须得救他们!定津卫的指挥使也在那艘船上!”


    白朝驹对张青喊着,飞快地跑到就近的小船边,用力把船拖到海中,随即纵身一跃,跳下甲板,手脚并用地游到小船上。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船上的士兵们都没反应过来,白朝驹就划着救生船,往沉船的方向驶去。


    张青被他吓得面色铁青,慌忙趴在栏杆上,对着他大喊:“殿下!您不能过去!太危险了!”


    “水上的烟雾撑不了太久!把小船都抛下来救人!大船继续走,在烟雾消散前,行得越远越好!”白朝驹头也不回地喊着。


    那艘被炮弹击中的福船已经沉了大半,船身打着旋,水面隐约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再这样下去可危险了,等漩涡在激烈些,救生船也划不进去,沉船上的人就都救不起来了。


    不过永江水多,士兵也大都是水性好的。大批的士兵抱着浮木和水桶,一点点地从船上游出来。


    有人看到白朝驹划船过来,以为是救自己的,兴高采烈地往船上爬。


    白朝驹逮着他问道:“公冶明在哪里?”


    “将军令咱们都先跳船,他还在甲板上。”士兵说道。


    船都沉了,还在甲板上?他也没想着给自己留一艘小船逃生吗?


    白朝驹“啧”了一声,眉头紧锁,卯足全身力气挥着船桨,往沉船的方向飞快划去。


    那名士兵本以为自己获救了,一看他划船的方向不对,颤声问道:“咱们不逃吗?”


    “逃什么逃!你都上我这船了,就得和我一起,把你们将军救出来!”白朝驹说道。


    “那我要下船了。”士兵说着,伸着腿就往船外迈。


    “我是太子!”白朝驹慌忙亮出自己的身份,怒道,“你敢不听本王命令?”


    士兵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这个划船的人,会有如此高的身份。他也知道,将军是在为太子在办事。现在太子就在自己面前,他一个小兵,当然得从命。


    “殿下,是我有眼无珠了,殿下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定誓死追随殿下。”他慌忙解释道。


    还誓死追随,我看你是只管自己保命要紧。白朝驹眉头皱得更深了,对那一脸赔笑的士兵问道:“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段,段博。”小兵说道。


    白朝驹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船桨抛给段博,他已经划了很久的船,胳膊都已经酸得不行。段博慌忙接过“太子”手里的,笑得一脸殷勤。


    不得不说,这身份还真挺好用的。


    “带我见公冶明,要是见不到他,你脑袋就别想要了。”白朝驹恶狠狠地说道。


    他当然不会真要这名和自己无冤无仇的小兵的脑袋,只是想令他好好办事罢了。


    段博脸色一下子变了,蒙声不吭地点着头,拼命使着手里的船桨。


    “我记得是船头,我记得是船头。”他一边划着船,一边默念着。


    福船已经沉得很深了,整个甲板都倾斜地厉害,几乎垂直着扎进海里。船帆和桅杆都躺倒在海面上,让靠近甲板都变得困难。


    段博小心地绕过桅杆,往甲板靠去。小船越靠越近,段博划船的的手都抖了起来。这么斜的甲板,根本不可能站得了人。


    “殿殿殿下……”段博一想到自己的脑袋不保,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小心地看向白朝驹,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些宽容。


    可太子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面色紧绷得可怕,眼里的怒火能把人灼伤。


    段博几乎要哭出来,耳边传来白朝驹低沉的声音:“你确定他在甲板上吗?”


    “我确定!”段博慌忙点着头,“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假话!”


    “你在这儿好好等我,我就饶你一命。”白朝驹说罢,一个猛子扎入海中。


    深蓝的海面下,白朝驹睁开了眼睛。


    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划水的本事非常高超,尤其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他的本领比寻常水中好手都高出几倍。


    按段博所言,他仔细扫视着没入海面的甲板,上面什么人都没有。


    公冶明或许已经游走了?但也未必,他现在身子虚,这么汹涌的海浪,他不大可能游得出去。


    白朝驹往海水深处扎去,很快就游过船身,越过船底。


    船底的海水是黑色的,这里方才被炮轰过,鱼群都被驱散,水里什么都没有,是一片纯净的黑。


    除了不远处的一个黑色小点,渐渐往海水深处坠去。


    一定是他没跑了!白朝驹慌忙游去。


    深水堵着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的太阳穴开始发痛。方才拿着船桨划了很久的胳膊,在连续不断地划水下,更加酸痛难耐,他的手指也因为脱力而抽筋,在逆行的水波中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白朝驹要紧了牙关,忍着剧痛,奋力向前。


    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及!


    他离黑影很近了,完全看清了黑影的脸。


    那是一副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面孔,长发如海藻般笼罩着瘦削的颧骨和高挺的鼻尖,在暗流下微微晃动。他的双眼紧闭着,像是完全地睡着了。


    白朝驹赶忙托住他的腰身,迎上血色全无的嘴唇,用力挤出肺里所剩无几的空气,全部渡到他的嘴里。


    气渡进去了,公冶明的眼皮仍旧丝毫未动,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你要是敢死就完蛋了!居然敢殉舰?疯了吧?你一定得醒过来,让我好好数落一番!


    白朝驹心里叫骂着,死死抓紧公冶明的胳膊,拼命往上划。


    漩涡比来时更大了,海面波涛汹涌。


    白朝驹用尽所有力气划着水,窒息感令他的手脚都不像先前那样有力。还没来得及露头,激荡的暗流就把他摁回水中,要他永远淹没在海面之下。


    不会就此为止了吧?白朝驹绝望地看着海面,那艘小船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船上跃起,宛若离弦的箭扎入水中,飞快地向他游去。


    段博一手托着白朝驹的后腰,另一手拖着公冶明的,用尽全力把俩人推出海面。


    白朝驹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才缓过气来,他就去看公冶明的脸。公冶明仍旧是双眼紧闭,全然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咸湿的水从白朝驹脸上翻滚而下,他也不知那是海水还是泪水,或许是两者混合在一起。他现在慌急了,也不知怀里的人是死是活,他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殿下!快上船!”不知何时,段博已经上了船。他把船划到俩人边上,见太子双眼通红,眉宇间满是惆怅。


    “将军应当是呛水晕过去了。殿下,您快上船!我有办法救他!”段博说道。


    第193章 沧浪惊蛟7 披头散发地跟了过来


    白朝驹帮着段博一起把完全失去意识的公冶明拖上船。接着, 段博举起手里的船桨,递到白朝驹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 我来救他,能否请您……”


    白朝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船桨。


    “快救!”


    “好嘞好嘞,殿下记得给我算大功啊!”段博眉开眼笑道。


    “知道了!赶紧的!”白朝驹不耐烦地呵斥道。


    段博把公冶明脸朝下的平放在船上, 伸腿把他小腹稍稍垫高, 接着伸手拍着他的后背。一股水柱从公冶明的嘴角涌出,淌落在船板上。


    白朝驹一边划着船,一边看得分明。呛进去的水是吐出来了,但公冶明还是一动不动。


    段博又把他翻了个面, 令他头朝上, 伸手按着他的胸口,按了好一会儿,又掰开他的嘴,俯下身,撅着嘴,作势要往上吻。


    “你干什么!”白朝驹大声喝道。


    段博吓了一大跳,慌忙解释道:“殿下, 他还没喘过气来, 我得帮他吹气。”


    “不行!”白朝驹拒绝道。


    “殿下,我得救他啊!男人对男人嘴的吹气, 又没什么……”段博解释着,不懂太子为何突然来了这么大的脾气。


    白朝驹心想,他说的是有道理,男人对男人嘴确实没什么可想入非非的,再说这是救人, 又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场合。


    可归根结底,他心里还是不愿段博对上公冶明的嘴,只能想到个无比牵强的理由,故作生气地说道:“公冶将军可是千金贵体!你一个粗人,要是给他吹坏了,担得起这个责吗?你划船,我来吹。”


    说罢,他把手里的船桨塞到段博手里,把他的位置挤开,自己坐过去。


    段博确实搞不明白,自己虽然是个粗人,但多少有点救人的常识在。这位太子殿下,什么都不懂,非要亲自给将军吹气,他能吹得好吗?


    “殿下……”他只能小心看着白朝驹的眼色,旁敲侧击地提醒着:“殿下,你听我数数,再吹气,吹得越多越好。”


    白朝驹老老实实听着他指令行事,才吹了一下,底下的人便有了动静。


    公冶明的眼睛还没张开,但嘴唇开始颤动,一张一合的,仿佛在说什么。


    白朝驹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微弱的气声传来:“好冷,好冷。”


    “他冷,怎么办?”白朝驹赶忙看向段博,段博也愣愣道:“今日太阳挺大的,不应该吧?”


    白朝驹伸手,握住公冶明的手脚,果真冷得和冰一样。这小船上也没有什么干衣服给他换。白朝驹只好三两下把自己和他的上衣都脱下,把公冶明的胳膊,还有身体全部拥入怀中,用自己并不多的体温给他取暖。


    “你快划!咱们得赶紧回到岸上。”他对段博催促道。


    汐山岛一役,大齐以一艘福船沉没,一艘中破,其余几艘微损告终。


    在击沉一艘福船后,红夷人也没有继续追击。他们或许是被浓雾遮挡了视野,让齐军侥幸逃脱;也或许是认为击沉一艘已经足够,因此选择见好就收。


    定津卫中,指挥同知陈继业正在战后清点。


    人员的伤亡不算大,沉船上的士兵们基本被后续赶来的救援船打捞带回,但一艘沉没的福船,亦是相当大的损失。


    汐山岛的状况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艰巨,红夷人的装备过于优良,太子手里的水师不足够解救汐山岛上的平民,倘若能有跟多船队,从多方向进攻,定能让红夷人疲于应对,从而弥补武器的差距。


    他走进指挥使屋子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白朝驹。


    白朝驹眉头紧锁,手指扣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的手掌,叹了口气:“若是这样,咱们先前缴获资金的事也容易暴露,损失就更大了。”


    听闻此话,陈继业出离愤怒,质问道:“殿下难道要弃汐山岛上的百姓不顾吗?”


    白朝驹摇了摇头:“若是弃汐山岛百姓不顾,我岂不就和现在朝廷上贪得无厌、置百姓于水生火热的鹰犬们是一路货色了吗?我当然不想放弃汐山岛,可若是咱们把这事上报给朝廷,就会失去和陆镶扳手腕的机会,亦是弃天下人不顾。”


    陈继业的神色缓和了些。他也明白,这是道难解的题。


    “我再去想想办法,等公冶将军醒来,咱们可从长计议。”他说罢,转身往屋子外走去。


    “等等。”白朝驹喊住了他,“先前咱们抓的那群海寇,船老大现在何处?”


    “正在之江的渔船上,替咱们运粮食。”陈继业道。


    “把他带到山海卫,让杨坚好好问问他。”白朝驹道。


    太子是想让海寇帮忙?陈继业理解领悟了他的想法。


    海寇也是齐人,有着不错的船只和装备,尽管大都是他们走私来的。但若能好好招安,令他们共同抵御红夷人,倒真有把汐山岛夺回来的可能。这样无需把事情上报给朝廷,也保下了资金,是件两全其美的计划。


    大丈夫无所不用其极,太子真乃一代枭雄是也!像他这样的人,或许真可以将朝廷上下重新洗牌。


    陈继业露出敬佩的目光,对白朝驹恭敬行礼告退,亲自出马,去之江抓人。


    指挥使的卧室里又剩下了单独的两人。


    白朝驹把手探进被褥,试了试温度。被褥里有汤婆子热着,暖暖的,公冶明的手脚也有些微热。他还在熟睡,在海上冻了好一阵,他的嘴唇仍旧发白,唇缝透着紫色,还没完全得缓过劲来,大抵连坐起来都费劲,更别提商讨正事了。


    “你好好歇着,汐山岛的事,我和杨坚会办妥的。”白朝驹柔声在他耳边说道。


    公冶明的睫毛抖了下,仿佛对此事做出了应答。


    白朝驹起身,走到卧室外,对守在门口的禹豹吩咐了几句悉心照顾、按时吃药之类的话,接着便走到书房的案几前,看着桌上的地图。


    那是张画满大齐山河的地图,汐山岛只是在东海的一个小点,倘若没有那个着重标注的红圈,打眼根本注意不到它。


    就是一座这样不起眼的小岛,自己都无法夺回来?


    若是连一座这样的小岛都夺不下来,又要如何夺下整个大齐?


    总不能一直指望着他帮忙,直到拖垮他的身子,害得他英年早逝吧?


    这种事情,我得自己来完成。白朝驹细细翻阅着公冶明桌上的兵书,取了几本揣在怀里,又对着地图看了会儿,走出门,坐进马车里。


    “咱们也去山海卫。”他对等候许久的车夫说道。


    山海卫中,船老大畏畏缩缩地跪在杨坚面前。


    他平日在海上嚣张惯了,被官兵迎头盖脸打了一顿,又被撵到船上做牛做马,眼里的焰气都没削没了,只剩疲惫和沧桑。


    杨坚满身银甲地往他面前一站,还没说话,威严的气势就把他吓软。他哐当一声跪到在地,连连磕头,脑袋撞得石板地咚咚作响。


    “将军,我什么都能交代!求你饶我一命,我日后一定好好干活!给将军做牛做马!”


    杨坚看向坐在身后的白朝驹,说道:“殿下,您问吧。”


    白朝驹站起身,走到还在磕头的船老大面前。


    “抬头!”他喝道。


    船老大慌忙停下磕头的动作,仰着一片淤青的额头,抬着眼睛看他,模样还有几分可怜。


    白朝驹的目光不冷不热,沉声问道:“东海齐人之中,最大的海寇是谁?”


    “是蛟王!是蛟王。”船老大慌忙答道,仿佛答得再慢上一拍,面前的人就会拿他去见阎王。


    “你和他关系可好?”白朝驹问道。


    船老大摇了摇头:“我是帮红夷人卖货的,蛟王看不上红夷人,自然也看不上我们这些红夷人的走狗。”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白朝驹忽地笑了下。


    船老大从他的笑中看出了几分渗人的意味,慌忙补充道:“但我知道蛟王在哪里!我给您引路,大人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说罢,他又在地上咚咚磕起头来。


    “好了,别磕了,吵耳朵。”白朝驹说道。


    船老大赶紧停下磕头的举动,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眼色。


    “明日一早,你就带咱们去见见蛟王。”


    “好!好!”船老大连连点头,兴高采烈地答应道。


    按船老大所言,蛟王是个居住在望阳丘上的的隐士高人。


    望阳坡上有一条河,名为望阳河,从望阳丘一路奔腾而下,直通之江。


    白朝驹沿着望阳河畔的小道行走。他穿了一身白衣,衣角已被露水打湿,这里的草很长,足有半人多高,可见平日无人过来。他快步走着,腰间的佩剑刮过长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船老大走在他身前,一脸谄媚地给他引路。


    杨坚则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紧握着腰间的雁翎刀。


    河边羊肠小道上只有他们三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此地格外偏僻,若是没有船老大在前方开路,根本看不出这里有条道路。


    杨坚一手握刀,另一手握拳,脖颈挺得笔直,目光警惕地左看右看。


    从方才他就隐约听到一点儿不对劲的声音,不是他们仨人发出的,像是有另一人在偷偷摸摸地靠近。


    那人有些身手,巧妙得掩饰着自己的脚步,但动作还有些粗糙,这让杨坚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殿下,稍等片刻。”杨坚忽地出声止住白朝驹的脚步,随即,他边快步行动数尺之外的位置。


    雁翎刀的刀光一闪,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被杨坚从树后拖出。他一手持着刀抵着那人脖颈,另一只手抓着胳膊,对太子喊道:“殿下,这人一直跟着我们,应当是个杀手,要对您下手!”


    白朝驹眉头一皱,杨坚擒住的人蓬头盖面,看不清样貌。但白朝驹打量着他的身形,感觉很是眼熟。


    “杨将军且慢。”白朝驹说道,走上前去,伸手把那人面前的乱发拨开,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苍白面容。


    “你怎么跟过来了?”他对着面前的人问道。那人抬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向来淡然的面孔上,兀然多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慌张。


    杨坚见形式不对,低头一看,慌忙放下手里的剑,把那人松开。


    “公冶将军,怎么是你?”


    第194章 沧浪惊蛟8 蛟王的规矩


    “你怎么没在床上休息?”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也问道:“你们俩做这么重要的事, 还瞒着咳咳咳……”他有些激动,一时没控制好出声的气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要是不掉海里, 就不用在床上躺着休养,岂不是能和咱们一起行动了?”白朝驹责问着。


    公冶明顺了下气息,顿了顿, 小声道:


    “我身为将领, 又不能率先逃跑。我只是没想到船沉得那么快,还没游起来,就掉下去了……”


    经过方才的急咳,他声线又沙哑了几分, 像是带了哭腔。白朝驹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心里一抽抽的,想着他不是故意要掉海里,于是扭头对杨坚道:


    “杨将军先看着那海寇,免得他趁机跑了,我还有些事要问这个人。”


    这话的语气极重,尤其是“有些事要问”这几字,白朝驹咬得铿锵有力, 像是找公冶明算的旧账还没算完。


    杨坚看出气氛不对, 识趣地走远。


    公冶明则是垂下了眼眸,不敢看白朝驹脸色。他心里清楚, 白朝驹瞒着自己去找蛟王,就是不想自己参与到汐山岛的事来。他硬是从陈继业口中逼问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路偷偷跟来,哪知现在身子大不如前,藏不住气息, 才被杨坚捉到。


    他一定要责备我了吧?既没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又非要跑到这里来瞎掺和。随他怎么说好了,我可不能叫他把我丢下。


    公冶明心里想得勇敢,表现却格外畏缩。他闭着眼,不敢直面即将到来的迎头盖脸的责备。


    责备的声音没有传来,脸上却传来温度的触感。


    白朝驹把手伸向他的额头,沿着两侧发际,将他面前散乱的碎发拨开,整齐地捋到脑后,让他整张脸完全露出来。


    他的气血仍旧不足,面中的疤痕也褪去了昔日飞扬跋扈的绯红,只浅浅一条跨在眼下,再加上他畏畏缩缩的样子,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白朝驹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也不注意下自己的形象?现在这个样子,哪有半点指挥使的风范?”


    “我不是故意不梳头……”公冶明小声辩解道。


    “之前你可不是这样……”白朝驹说着说着,哽住了。他忽然想到,公冶明应当是想梳头的,只是今夕不同往日,他右手不利索,单靠自己梳不好头,才会这样子出门。


    白朝驹慌忙打住嘴里的话,拉着他走到一块大石头前。


    “来,坐着,我帮你把头发梳好。”


    公冶明在石头上端正坐好,伸手掏着自己的衣襟,掏了会儿,又悻悻地把手放回膝上。


    “我身上没有绳子。”他说道。


    “不用绳子,我也能帮你梳好。”白朝驹道。


    “不用绳子,要怎么梳好?”公冶明问道。


    “不用绳子当然能梳好。”白朝驹笑着,走到他跟前,左右张望了会儿,锁定了一棵发着新枝的青竹。


    他伸手,攀下一节五寸长,小拇指粗的竹枝,把末梢的叶子摘干净,只剩通体碧绿的一根,筷子似的,举到公冶明跟前晃了晃。


    “用这个,就能把你的头发梳起来了。”白朝驹笑着,转步走到公冶明身后,以手指做梳,将他的头发捋顺。


    公冶明的头发原本很直。他着急忙慌地赶路过来,头发已经风吹乱,现在稍加梳理,又渐渐变得服帖柔顺。


    白朝驹握着他的长发,在后脑偏高的位置攥紧,再分出手指宽的一缕,将发根左右绕着扎起。


    公冶明感到后脑一紧。白朝驹拿着那根青竹,固定着他的发根。他的手劲使得大了些,把公冶明的头皮用力拽起,眼角也被一并吊起来。


    忙活了好一会儿,白朝驹总算把青竹插好,走到公冶明面前,左看看右看看,连连点头。


    “这下好看多了。”


    “好不好看都是你说了算。”公冶明说道。他并不信任面前这人的手艺,单用一根竹杆,能把头发扎好吗?


    “什么叫我说了算?你过来,自己看。”白朝驹拉起他,找了处平坦的河畔,让他自己看。


    公冶明伸头探向河面,水面浮出一张白净的面孔。他左右晃了晃脑袋,打量着自己的新发型。


    仍旧是往常那般的马尾,不过没有发带,只有一根竹竿。碧绿的竹竿横在脑后,显得自己像个超然物外的雅士。


    他的嘴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扬,眼眸弯成两道弧线。白朝驹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是很满意了。


    “我可没骗你吧?”


    公冶明连连点头。


    “咱们一会儿去见蛟王,得看起来得体些。不然他还当咱们是哪里来的野人呢!”白朝驹笑道。


    “你愿意带我去见蛟王了?”公冶明问道。


    “当然愿意……等等,什么叫愿意带你去?我本来就愿意带你去呀?”白朝驹疑惑道。


    公冶明的眉头微微皱起了:“你之前还不让我插手汐山岛的事。”


    我可没有不让你插手汐山的事啊!白朝驹感觉自己好冤枉,眼看公冶明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赶忙解释道:


    “我不是故意不带你来。你落了水,又受了冻,我想让你好好休养休养。你可别忘了,自己这副身子骨,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啊?那次你为了偷袭我,一夜没睡觉,第二天动都动不了……”


    “我能动!”公冶明扭过头,不再看他,固执地往望阳坡上走。


    “你怎么……你就这么愿意参与我的事,还非参与不可吗?”白朝驹不解。


    “我乐意。”公冶明说着,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坡上走。


    真搞不懂他,白朝驹心想着。杨坚现在还很信任我,我使唤着他做事,你好好休息着享福,不挺好吗?


    他打量着公冶明的侧脸,公冶明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惨白,唇色也若有若无。


    你可没有在逞强吧?现在是你数落我的不是,要是等会儿你的身子撑不住,昏倒在这山坡上,我可要数落你的不是了!


    一行人终于走到望阳坡上。远远望去,山坡最顶端,有间黄泥搭的瓦屋。


    小屋依水而建,背靠竹林,想来蛟王也是个很懂闲情雅致的人。


    “小的就不过去了,蛟王不待见我,恐怕会给各位官爷带来麻烦。”


    船老大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仨人的眼神,尤其是穿着白衣服的那位。这一路过来,他已经看出了这几位官爷的身份地位,这位穿白衣服的是最尊贵的。


    “那你在这儿候着。”白朝驹道。


    “谢老爷!谢老爷!”船老大眉开眼笑得行礼道谢,哪料白朝驹的话还有后半句。


    “杨将军,去把他捆在那边的树上,免得他跑了。”白朝驹看着杨坚道。


    杨坚取出腰间挂着的绳索,气势汹汹地朝船老大走去。


    “官爷!小的不会跑的!小的最喜欢被人包吃包住,在船上享受还来不及……”船老大慌忙解释着,求绕着。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杨坚就拿布块堵住了他的嘴,将他结结实实吊在树上。


    “要是上面的屋子没有蛟王,我拿你是问。”白朝驹轻飘飘地说道,像是在开一句玩笑。


    船老大飞快得点着头,表示上头就是蛟王的住处。可他转念一想,万一蛟王有事出门去了,恰好不在,岂不是自己就倒大霉了,又慌忙摇起头来。


    但那仨人已经扬长而去,根本无人在意他的死活。


    白朝驹走到小屋门前,正欲敲门,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连蛟王的规矩都忘了吗?”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穿着一身泥巴似的长衫,倚墙而坐。他的头发如稻草般枯黄,盖住了他半张脸,让他几乎和泥墙融为一体,更别提看清他的长相了。他这副模样,比街上的叫花子都邋遢十倍。很难想象,这块仙境似的地方,竟是他的住宿。


    任谁都不难看出,这位叫花子中的叫花子,一定不是蛟王。


    杨坚眉头一皱,觉得此人既不懂规矩,又架子颇大,于是猛地迈出一大步,直冲那人跟前,想好好“教导”下他行礼下跪的规矩。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明亮又不失厚重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杨将军且慢。”


    白朝驹看出了杨坚的意图,硬生生止住了他拔刀的动作。


    他走到杨坚身旁,对那叫花子模样的人露出个温和的笑,问道:“我初来此地,不懂规矩。先生能否说说,蛟王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既然是初来乍到,那也情有可原。蛟王名声在外,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也是乐意见的。”叫花子说着,从地上站起。


    白朝驹这才发现,他的个头格外高。他们一行三人都不矮,哪怕是其中稍矮的白朝驹,在普通人中也是高个。而这叫花子模样的人,竟比杨坚还高上不少,像小巨人般站在三人跟前。


    白朝驹也终于看清了这人乱发下的面孔:一张泥巴般的脸。


    “蛟王的规矩就是,不见无能之辈。若要见到蛟王,你得证明自己是个有能耐的人。”泥巴样的叫花子说道。


    “要怎么证明我是个有能耐的人?”白朝驹问道。


    “很简单,只要赢了比试就行。若是只有你一人想见蛟王,那就比赢一场。若是你们三个都想见,那得比赢三场才行。”


    第195章 沧浪惊蛟9 三样比试


    “只要咱们赢了比试, 就能见到蛟王?”白朝驹问道。


    “不错。”泥巴样的叫花子点了点头。


    “一人赢,一人见;三人赢,三人见?”白朝驹又问道。


    “正是这样。”


    他说着, 吹了声口哨,屋后林子里又走出两人。一个是只有常人肩膀高的矮子,另一个是常人两倍宽的胖子。这俩人也都披头散发, 不过身上倒算干净, 没那么多泥巴点子。


    “你们也有三个人?”白朝驹惊讶道。


    “我们是东海蛟王座下三护法,我乃北方护法禺强。”泥巴样的叫花子说着。


    “这位是西方护法弇兹。”他指着矮个子道。


    “这位是南方护法不廷胡余。”他又指着胖子道。


    白朝驹看着三个蓬头垢面的人,愣了会儿,即刻作出敬佩的目光, 高声道:


    “原来是您几位, 久仰!久仰!平日里总听到各位姓名,今日居然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你小子倒挺会油嘴滑舌。”矮个子弇兹说道,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正好,你们是三个人,我们也是三个人,咱们一人对一人的比试如何?”白朝驹笑道。


    “当然可以。”禺强点头道。


    白朝驹心想,蛟王派禺强守门, 当属他功夫最高, 就安排给杨坚对阵。矮个子弇兹像是三人中最好对付的,安排给公冶明稍稍活动下筋骨, 免得他大动干戈又伤到身子。剩下那个中规中矩的胖子,自己解决得了。


    分组完毕,白朝驹看向杨坚,说道:“杨大哥先上吧。”


    杨坚拔出腰间的刀,正要对禺强行礼, 只听禺强说道:“你还没说比试的内容呢!”


    “不是比武吗?”这下轮到白朝驹困惑了。


    “当然不是!你们想跟着蛟王混,得会海上的本事才行,要拿海上的本事和咱们几个比。”禺强道。


    “功夫难道不算海上的本事吗?”杨坚问道。


    “刀剑再快,也怕火炮,海面这么大,你的刀剑能够到别人船上吗?”禺强反道。


    “那也有刀剑派得上用场的时候。”杨坚道。显然他对自己的功夫最有信心,想以自己擅长的一举拿下,保全一个见到蛟王的名额。


    俩人互不相让,白朝驹赶忙上前,对禺强道:“我这位兄弟脑袋有些笨,只会打架,别的啥都不会。可否请护法大人通融通融?”


    “通融了一次,就会有下次。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比刀剑,这可不行!”禺强说道。


    “当然不会都比刀剑。”白朝驹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公冶明。


    “那是个病秧子,打不了架;我又是个读书人,身上的剑是装饰,也不会打架。只是俗话说得好,自古英雄惜英雄,爱武之人更喜欢棋逢对手。护法您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个绝顶高手,我这兄弟也是仰慕您,才想和您交手。”


    禺强的脸色舒缓了些,说道:“那我就通融通融,和他比一次。至于你们俩位,得另选其他的内容比试。”


    “多谢护法!”白朝驹笑着谢过。


    禺强转身走到屋后,取了杆鱼叉。那杆鱼叉大抵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杆子很长,比枪还长上少许,只是枪头的位置分了两叉,两个叉尖都被精心打磨过,闪着锐利的银光。


    “既然是你提的比武,我就不手下留情了!”禺强摆开弓步,鱼叉在身前一横,一瞬间气势如虹,泥巴样的衣着也显得不那么邋遢了。


    杨坚眉头一皱,心想自己本应当带枪过来。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谁都懂,他的雁翎刀只要鱼叉的三分之一,恐怕连接近禺强都颇有难度。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挥出了手里的武器,想要抢占先机。


    白朝驹在边上看得心惊,禺强的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叉尖几乎擦着杨坚的腰身而过去。杨坚勉强闪过他这一击,手里的雁翎刀,被叉杆轻巧地格挡开。


    这禺强的功夫果然不简单,竟连杨坚都和他打得不相上下,难怪他说不和咱们比武,原来是刻意让着咱们啊。


    禺强手里的鱼叉架着杨坚的雁翎刀,抬脚踢起地上沙土,往杨坚脸上飞溅而去。


    好阴损的招式!这禺强不愧是江湖中人,本身功夫就极好,对赢的手段则更不计较。白朝驹看得胆战心惊,而杨坚果真被烟尘刺得睁不开眼。


    趁此机会,禺强用尽全力,将手里的鱼叉往他身上刺去,势是要夺走杨坚性命。


    白朝驹吓得双眼微眯,不敢细看。只见二人身形交错,传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叮”响。几块碎刃从俩人之间飞出,落在地上。


    “杨大哥!”白朝驹焦急地喊道,唯恐他没能抗住禺强的这一击,刀刃被击碎,胸膛被鱼叉贯穿。即便他对杨坚没什么太深的情义,但现在是用人之际,折损一名指挥使,可是不小的损失。


    杨坚的身形动了,手里的雁翎刀从俩人之间滑出,抖了下,刀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他的刀刃有些豁口,但并无破损。白朝驹往地上的碎刃看去,原来那是鱼叉的叉头,是禺强的武器被捣碎了。


    “雕虫小技。”杨坚冷声道,对禺强拿土蒙向自己眼睛的损招很是不满。


    禺强出招阴损,却也是个爽快人,眼见武器被破坏,自己已无战胜的机会,便爽快认输,给了杨坚见到蛟王的资格。


    禺强把手里的木杆丢在一旁,走到白朝驹和不廷胡余身旁,说道:“该你了!准备比什么?”


    白朝驹昂首挺胸地看着面前的胖子,说道:“咱们比水性如何?就在边上的望阳河,游一里距离,谁先到终点就算谁赢。这可是海上的本事吧?”


    他说着,看向禺强。禺强心想,这小子恐怕早有预谋,才刻意把三人两两份组,不延胡余体胖,看着没那么灵活,恐怕游不过这个瘦猴。


    可规矩是一开始就订好的,禺强也是个守诺之人,只好点了点头,说道:“比水性当然没问题,但你可别小瞧这位南方护法。”


    “我当然会认真对待。”白朝驹露着自信的笑。


    禺强却凑到不延胡余耳边,小声嘱咐了些什么。


    一行人在望阳河畔截了段相对平缓的河段,杨坚和禺强站在起点,公冶明和弇兹站在终点。


    白朝驹把衣服全数脱下,只着一条裤衩,走到河里,适应了下河水的温度。


    不延胡余也脱下上衣,往河里走来。没有了衣服的遮拦,他身上的肉全是暴露在外,随着步调一晃一晃的。


    他走路的姿势也有些笨拙,大抵是是腿上的肉太多,把两条腿往外挤开,走动起来也不那么自然,想来在水里也游不了多块。


    白朝驹暗喜,比试还没开始,心里已是十拿九稳。


    随着岸边的一声令下,二人齐刷刷地游起水来。


    一里的距离不算近,白朝驹游得不算快,想为后面留些体力。即便是这样,他可看到不延胡余一点点得被自己落在身后。


    这场我已经赢了。白朝驹兴高采烈得想着,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气抓住了他的脚踝。


    白朝驹的脚一下子难以动弹,他慌忙回头去看,映入眼帘的便是不延胡余粗壮的胳膊,还有肉脸上恶狠狠的狞笑。


    “你这样犯规了!”白朝驹怒道,用另一只尚能活动的脚往不延胡余手上狠狠蹬去,想让他松开自己。


    “你只说比谁先到终点,可没说比试时不能打架。”不延胡余说着,另一手作握拳状,用力往白朝驹脸上挥去。


    白朝驹无处可避,只能往水下躲。这下正中不延胡余心意。他松开了抓着脚踝的手,双手一齐摁住白朝驹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压在水下,动弹不得。


    手下的年轻人果真开始剧烈地挣扎,不延胡余不仅不松手,更是用自己巨大的身躯盖住白朝驹上方的水面,将他永远堵死在河底。


    过了约一刻钟,白朝驹挣扎的动静弱了下去,双目翻着白,在河中间随波飘荡。


    晕过去了,也差不多了,他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不延胡余松开了手,继续往前游去。他得快些抵达终点,编造一个对手溺水身亡的谎话,以免被发现破绽。这些是禺强方才凑在他耳边,教给他的。


    不延胡余在河里快速游着,一里的距离对他来说,太吃力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喘不上气,四肢也酸得发疼。


    他依稀看到终点站着的人影,很快了,马上就能到了。他没有注意到的,一个身影从自己下方飞快地穿了过去。


    就在他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水面探出,站在了他的面前。


    白朝驹怒气冲冲地站在终点,对岸上的公冶明吼道:“把刀扔给我!”


    公冶明也不知道清楚咋回事。但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腰间的横刀,直接往河里丢去。


    白朝驹一把接住刀,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只见不延胡余停在的距离他数尺开外的位置,哀嚎道:“我认输!我认输了!”


    “你刚刚分明想杀我!”白朝驹怒道。


    “少侠饶命啊,这馊主意都是禺强出的,我不敢不从命啊!放过我,我能替你在蛟王面前多说好话。”不延胡余求饶道。


    还直接把队友供出来了,白朝驹叹了口气,觉得杀了这个傻子没什么太大作用,还脏自己的手,不值得。只好把刀收起,冷冷道:“先饶你一命,记住你刚刚的话,要是记不住,我这刀也不是吃素的。”


    “记得住!记得住!”不延胡余连连点头道。


    第二场比试,以白朝驹的大获全胜而告终。禺强小心避让着白朝驹骇人的目光,走到公冶明面前,问道:“你准备比什么?”


    “比钓鱼。”公冶明说道。


    第196章 沧浪惊蛟10 天上下起了雨


    “钓鱼?”禺强惊讶道, 先前并没有人提出如此奇怪的比试的内容。


    “钓鱼不算海上的本事吗?”公冶明问道。


    海上当然可以钓鱼,但要把钓鱼说成行船的本事的话,多少有些奇怪。再说了, 他和一个矮子比钓鱼,那矮子指不准被鱼拖着跑呢,他肯定是故意的。


    禺强正想着拒绝他的措辞, 白朝驹抢先说道:“钓鱼当然算海上的本事!要是船只受困, 没有粮食,钓鱼还能给一船人续命呢!”


    简直一派胡言!可当禺强对上白朝驹怒气未消的目光,却有几分不自觉的心虚。


    罢了罢了,就依他的话来吧。毕竟来的三人已通过两人, 便意味着有两人能见到蛟王, 剩余最后一人见与不见都没太大分别。


    禺强微微叹了口,说道:“就钓鱼吧,一炷香的时间,谁掉的鱼多,就算谁赢。”


    “得按鱼的重量算。”白朝驹补充道。


    “当然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禺强满口答应着。


    白朝驹拔出手里的剑,砍了两根翠竹, 削成长杆。禺强从屋里取出一捆丝线和两枚银针, 递到白朝驹手里。白朝驹把线分别在杆上扎好,又剪了两只河岸的芦苇, 只取花絮,系在线头上,在将银针弯成钩状,捆好。


    “好了。”他把制好的鱼竿分别递到两人手里。


    “这鱼线就不能做短点吗?”弇兹的个头比公冶明矮上许多,举起鱼竿, 鱼线仍旧垂在地上。


    “你要是不爱用,就直接认输吧。”白朝驹冷冷道,转头对公冶明开朗一笑,拼命招着手。


    “来来来,你坐这里,这个位置好。”


    公冶明按他指示,坐到一块临近河岸的大石头上。


    白朝驹也在他边上顺势坐下,小声道:“你真聪明,知道我会钓鱼,特地挑这个比试,我能帮你看着。”


    “不用你帮忙看着。”公冶明小声道,“你在临江楼天天钓鱼,我都看会了。”


    “真假的?”白朝驹一惊,没想到公冶明在树上悄悄关注自己这么久。


    “可你也没亲手钓过鱼吧,等下听我指示,我说收你就收,我说放你就放……”


    悄悄话还没说完,弇兹不悦地走到俩人身边:“你们两个怎么能一起钓?是他和我比试,不是你们两个一起和我比试!”


    “我也没帮他钓鱼呀。”白朝驹站起身,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给他看,“可没规定比试时,旁观者不能说话吧?我又不碰他的鱼竿。”


    “你们简直是作弊!”弇兹怒道。


    “你们刚刚也作弊,我还没说呢!”


    “那是他们的事。”弇兹瞪了白朝驹一眼,走到河边,落下鱼竿。


    “好好好,我不挨着他总行了吧。关系好还不能坐一起了。”白朝驹嘟囔着,从公冶明边上走开,找块视野不错的石头站着,准备随时提供支援。


    两簇芦苇花立在河面上,一左一右,间隔约五步。


    微风吹拂河面,泛起层层涟漪,带着花絮微微晃动,有些混淆人的视野。可白朝驹知道,鱼上钩的动作不是这样的。


    公冶明也知道,淡然地持着鱼竿,一动不动。


    芦苇花忽地往下沉了半寸。


    鱼儿咬钩了!公冶明立即将杆往上一提。


    “等等!”白朝驹忍不住出声道,他想让鱼再咬会儿钩,免得咬得不够深,空了钩。


    就在公冶明提竿的刹那,鱼线剧烈地晃动起来,摆出连绵不断的弧线。


    咬上钩了!还是个大家伙!


    白朝驹激动地跳起来,喊道:“别着使蛮力收杆,一点点拉,消耗它的力气。”


    “不能这样帮忙!”弇兹不满道。


    “你先有鱼咬上钩再说吧!”白朝驹得意笑道。


    鱼的背脊浮出了河面,那是条足有小臂长的青鱼,鱼鳞黝黑发亮,鱼身修长有力。它迅猛地拍打着湖面,挣扎着要从竿上拖走。


    “再等会儿,再等会儿。”白朝驹卖力指挥着。若是此时收杆,全身是劲的大鱼会把鱼线挣断,那可全完了。


    公冶明听他的话,紧握着手里的鱼竿,等待鱼筋疲力尽的那刻。


    鱼挣扎了许久许久,仍没有脱力的迹象,而出乎他手里的鱼竿,正一点点的滑脱出去。


    坏了,公冶明忽然感到两眼一阵发白,左手也渐渐使不上劲来。这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大抵是晕过去的前兆。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事到如今,居然连晕过去的前兆是什么样都深有体会了。前几日他就是这样,头晕目眩地栽到了海里,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失去了意识。


    而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


    我分明在床上睡了很久,怎么又这样了?他拼命呼吸着空气,想让自己稍微清醒点,但无奈脑袋越来越沉,视线花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你怎么了?”白朝驹发觉了他的不对劲,慌忙跳下石头,向他跑去。


    就在这时,“扑通”一声巨响,公冶明整个人,连着鱼竿一起,被鱼拽到了河里。


    “哈哈哈哈哈哈!”弇兹看着这一切,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人没钓着鱼,反倒被鱼钓到河里了,哈哈哈哈哈……等下结算,你这重量得算成负的吧?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白朝驹怒道,衣服也顾不上脱,慌忙冲到河里,把落水的人扶到岸上。


    公冶明脸色白得发青,双眼迷离,后脑的竹竿被水冲掉了,黑发横七竖八得散乱在背上、脸上。他的嘴角颤抖着,唇峰一开一合,水珠不停地淌落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白朝驹扭过头,对杨坚道:“把衣服脱了!”


    “我?脱衣服?”杨坚疑惑道。


    “快点!脱了!”白朝驹喝道。


    杨坚不好违抗太子的命令,只好解开衣带,把外衣,外裤,内衣一件件脱下,只剩最后一间裤衩时,白朝驹终于喊停。


    他把杨坚的干衣服取来,伸手要去解公冶明的衣带。


    公冶明慌忙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也把衣服脱了,换上这身干的。”白朝驹把杨坚的衣服举到他面前。


    “我……这……”公冶明有些犹豫。


    “突然间矜持什么?快点!别等下又生病了!”白朝驹催促道。


    公冶明赶忙听他的话,把衣服一件件脱下,露出分外瘦削的身躯。脱到只剩最后一条裤衩,他想停手,白朝驹却毫不留情地令他继续。


    “一件湿衣服也不能穿,会感冒的。”


    公冶明只好红着脸,把身上脱得干干净净。白朝驹拿起杨坚的衣服,快速帮他穿上,又试了试他的体温,没有发热的迹象,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了下去。


    得亏这次衣服换得及时,可这人怎么回事?居然被鱼拽进水里,分明是落海之后还没恢复到位嘛。


    就在这时,弇兹走了过来,一手提着鱼竿,另一手提着鱼线的,鱼线的末端挂着条巴掌大的小鱼。


    “算我赢没问题吧?”他说道。


    “是你赢了。”白朝驹只能认输道。


    就这样,白朝驹和杨坚获得了见到蛟王的资格,公冶明只能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等他们出来。


    弇兹和不延胡余站在小屋的院子前,对他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笑着被鱼钓进水里的场面。


    太丢人了,公冶明脸上痒痒的。但比起丢人,更难过的是,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还害得白朝驹浑身湿透得去见蛟王。


    他都说了,见蛟王,得体面,现在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哪有半点体面的样子?


    他越想越难过,抱着膝盖在石头上缩成一团。耳边传来奚落的笑声,他只觉得他们嘲笑地没错,这是自己应得的。


    他坐了很久,从白天坐到天黑,夜色完全暗了下来,嘲笑自己的俩人也拍着肚子,叫嚷着去买酒喝。


    小屋的门总算被打开,白朝驹满脸笑容地从里面走出。


    “谈妥了,我谈妥了!”他快步向坐在石头上的人走去,要把好消息立刻分享给公冶明。


    “蛟王答应帮咱们。他说,要是连齐人都不帮齐人,还有谁能帮齐人?汐山岛的百姓有救了!”


    “太好了,你真的很厉害。”公冶明低着头,小心打量着白朝驹的衣着。衣服看起来已经不湿了,他的头发也很蓬松,可能在屋里烤了火,已经全干了,又恢复成体面的样子。


    “夜色要深了,咱们赶快下山,去山脚的客舍里歇着吧。”白朝驹拉起公冶明的胳膊,扶他从石头上下来。


    “殿下,这样和我太亲近,不好。”公冶明小声道。


    这有什么?白朝驹眼睛一转,看向不远处的杨坚,说道:“天色不早了,杨将军先回去吧,我同他还有些话要说。”


    目送杨坚走远,夜幕的望阳坡上只剩俩人。


    “现在总可以了吧?不过是牵牵手而已,这算什么太亲近的事?”白朝驹笑道。


    公冶明从石头上站起来,刚迈步往下,便觉得脚底一软,两眼再度发黑起来。


    他挣扎着稳住身子,对白朝驹道:“你先回去,我会慢慢跟上来。”


    “我先回去?”白朝驹目睹了他方才的踉跄,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他现在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你现在真是好不自力量啊。还让我先回去?你一个人,能回得去吗?”白朝驹质问道。


    “我不过是走得慢点……”公冶明还想解释,白朝驹忽然蹲下身子,背对着他。


    “上来。”他伸手拍着公冶明的腿,“快点上来,我背你回去。”


    “你是太子殿下,不能随便背人的。”公冶明拒绝道。


    “你还知道我是太子殿下。那本王命令你快点上来,你是上还是不上?”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顿了顿,伸出胳膊,抱住白朝驹的肩膀,紧接着,他感到一股强有力地力量挽住了自己的双腿,让整个人腾空而起。


    “啊呀。”白朝驹发出了一记感叹声。


    “是不是太重了?”公冶明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不是,你是不是很久没好好吃饭了?怎么这么轻?”白朝驹笑道,迈腿往山下跑去。


    一滴湿湿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衣襟,紧接着又是一滴,落在他的鞋面上。


    “怎么突然下雨了?咱们得赶快回去了!”


    第197章 沧浪惊蛟11 暗算(三合一)


    白朝驹迎风快跑几步, 夜风很干净,吹得双颊微凉,却没有雨点打在脸上的感觉。


    他侧了下头, 总算是发觉了下雨的源头:公冶明的眼睛湿漉漉的,眼泪积成豆大一颗,顺着睫毛滚落, 滴到自己衣襟上。


    “原来是你在下雨呀?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怎么先哭了?”白朝驹笑道。


    此话一出口,非但没起到宽慰的作用,反倒令“雨”下得更厉害了。


    白朝驹右侧的衣襟连带着肩膀湿了一大块。他感觉自己背上的人发颤起来,小腹一阵一阵得抽缩着, 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白朝驹赶忙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 想把公冶明放下,瞧瞧他到底怎么回事。


    才稍俯下身,公冶明的左手忽地掐紧他的肩膀,双腿牢牢地将他腰身夹住,一副不肯下来的样子。


    “你真的没事?”白朝驹唯恐是他哪里不适,痛到忍不住,才又发抖又掉眼泪的。


    公冶明拼命摇了摇头, 长直的乱发和桀骜不驯的乱发挂在一起蹭了蹭, 蹭得白朝驹耳朵嗡嗡作响。


    “好,好, 没事的话,咱们先赶去客舍。”白朝驹说道。


    今夜是上弦月,月光很薄,星星倒是不少,在天上组成和山路并驾齐驱的一道星河, 照耀着山路上前行的两人。


    白朝驹走了会儿,感觉身上的人渐渐安静下来,也不发抖了。


    耳边传来公冶明沙沙的声音:“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了。”


    “你别想。”白朝驹小跳了下,把他的屁股往上托了托。


    公冶明发出一声很轻的闷哼。


    他动了下腿,想令白朝驹把胳膊松开。白朝驹更加用力地箍紧他的双腿,大声道:


    “别费劲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把你放下来,直到客舍为止!”


    公冶明只好停下动作,安静地趴在他背上。


    “这还差不多嘛,客舍就在坡下,很快就到了。”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半晌,总算说出内心积攒已久的话:“我好像又给你拖后腿了。”


    “你现在总算是有自知之明了,还怪我不让你一起来。”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应该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这样也不会害你打湿衣服,还要背着我走。”


    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哑,白朝驹也不忍心再指点他的不是,柔声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哭的呀?”


    “也不是。”公冶明摇了摇头,“我感觉……我对你不好,不仅给你添麻烦,还要你帮我,感觉很对不起你……”他说着说着,眼眶又不自觉的红了。


    “好啦,事情已经谈妥了,这都不算什么。蛟王说了,这两天帮我们把海上的人都找齐,能有一百多艘船呢!”白朝驹笑道。


    公冶明趴在他身上,很认真地听着。


    “等四月初七,再度进攻汐山岛,这次一定把红夷人赶出去。”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思考了会儿,小心地问道:“那还需要我去吗?”


    “你今日来回折腾,累得不轻,加上先前落水的身子还没调养好……”白朝驹说着。


    “那我应该好好休息,把身体先养好,汐山岛的战事还请太子殿下和杨将军代劳。”公冶明顺着他的意思道。


    算是学乖了,白朝驹笑道:“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能食言啊。”


    “嗯,我说话算话。”公冶明点头道。


    和煦的春光照着滩涂村外的小码头。这里又集结了一波新的船只,比先前的数量更多。


    海寇们的装备比白朝驹想象地还要精良,有不少火铳,甚至还有几台从夷人手里劫来的老式弗朗机炮。


    黑压压的人群中,站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他的眉毛极长,一左一右用细绳扎成两束,同鬓发一齐梳成发髻,扎在头顶。发髻的形状细长,像是蛟龙的独角,此人就是东海蛟王。


    蛟王带着三位护法,同白朝驹、杨坚、陈继业、严知礁一起,走到山海卫里,商讨解救汐山岛的计划。


    “汐山岛有东、西两个深水良港,可供福船停靠。其余的小码头只能停靠吃水不深的渔船,海沧船吃水浅,应当也能停靠在小码头上。”严知礁在地图上勾画着码头的位置。


    “西侧的码头,就是咱们先前被红夷人阻拦的位置,他们有二十艘船,大小介于福船和海沧船之间。上次他们大获全胜,应当想不到咱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度进攻。以防万一,我想借用蛟王的一支小船队,用来探查敌情。蛟王的船不是官船,不容易引起红夷人的注意。”白朝驹说道。


    “分船队的策略我已经想妥了。”蛟王伸手,指着地图上的西码头。


    “红夷人知道咱们从东侧进攻,一定优先布防在此。我把船分成三支,一支是由弇兹带领的先遣队,以灵活行动的小船为主,优先探查敌情。第二只是主力队,装备上最好的武器,不延胡余带领,和卫所的战船一起行动,由你们负责指挥。最后一只是支援队,由剩余的船只组成,由禺强带领,负责掩护主力队进攻或撤退。你们看这样如何?”


    杨坚和陈继业思考了会儿,一齐点头道:“可行,蛟王费心了。”


    “指挥主力队伍的任务就交给杨将军吧,我随着弇兹的先遣队一起探查敌情,再决定是否行动。”白朝驹说道。


    杨坚向他投去了担忧的目光,险些将殿下二字脱口而出。白朝驹赶忙道:“杨将军不必忧心,我会多加小心。”


    “我也随着先遣队一起行动。”严知礁忽然自告奋勇道。


    杨坚看着他魁梧的身形,直觉这是个靠得住的人,立即拍着严知礁的肩膀,说道:“保他平安回来,我好好赏你。”


    “您是将军?”严知礁对杨坚问道。


    “不错,我是山海卫指挥使。”杨坚说道。


    “我不用奖赏,杨指挥使若是看得起我,就让我在山海卫里当个小兵吧。”严知礁道。


    “是一条好汉!”杨坚笑呵呵地看着他。现在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汐山人不要奖赏,还自告奋勇地到山海卫当兵,简直再好不过。


    “你若能保他平安回来,我安排个小旗给你当当。”他对严知礁说道。


    四月的江南时和气清,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男女老少踏歌而行,沐浴着上好的光景。春风也完全褪去凉意,如丝缎般拂过人们脸颊。


    可东洋的海风依旧带着遒劲,铁手般拍打着海面,将浪潮推到数尺远的滩涂上,没过将士的脚踝。


    白朝驹站在礁石边,嗅着咸湿的空气,眺望着远处的海面上一个矮矮的灰色影子。那是汐山岛的影子,是他们此行的方向。


    上次兵败还在眼前,那艘打着旋的福船,亦沉没在他们此行的路途中。它在海底看着众人走过同从前一样的海路,或是通向胜利,或是通向地狱。


    “怎么没见到蛟王?”白朝驹坐在先遣队的小船上,对弇兹问道。


    “蛟王水性不好,一般不亲自出海。”弇兹说道。


    “蛟王不是在海上起家的吗?怎么会水性不好?”白朝驹笑道。


    “蛟王是历城人,从前是个商人,后来才行船。历城不靠海,水也很少。”弇兹解释道。


    “历城人?我倒知道历城在前朝出过个能文能武的大名人,名叫辛弃疾,蛟王也一定很崇拜他吧?”白朝驹对弇兹问道。


    “这些东西我不懂,你自己去问蛟王吧。”弇兹埋头摆弄着舵,嘟囔道。


    白朝驹看着舷窗,天上的云统一地往一侧倾斜过去,船在转弯了。


    “怎么不往港口开?”白朝驹问道。


    “肯定不能往红夷人的炮口上开。”弇兹说着,继续摆着舵的方向。


    “只要咱们不行到三千尺的距离内,红夷人的炮打不着咱们,直接对着港口过去就好,我用望远镜,能数清楚他们有几艘船。”白朝驹说道。


    “这只船队,我是老大,你得听我的,我可不想让自己的船队被击沉,得往船头开。”弇兹说道。


    “行到船头确实不会被炮打到,可船只都重叠在一起,根本不看清红夷人有几艘船!”白朝驹说道。


    弇兹不管他,紧握手里的船舵。白朝驹只恨自己不会开船的技术,此时寄人篱下,只能按这矮子的心意行动。


    “我去甲板上。”白朝驹起身,手里握着望远镜。


    弇兹好像早就同先遣队的船只打好了招呼,几艘小船很统一的在海上转了个大弯,避开汐山岛的西码头,往西南方向迂回。


    小船都开得格外谨慎,白朝驹举着望远镜往西码头看,只能看到汐山岛青灰色的山脉,还看不清船的影子,而小船们却已经靠到汐山岛的南岸。


    船只们依着山脚行驶了会儿,速度也接二连三地放慢下来。拐过一道格外突出的山脚,前面赫然是个小码头,先遣队的小船们驶入码头,停了下来。


    “咱们要爬到汐山上查勘敌情吗?弇兹兄,也不必做得如此细致,咱们得在天黑之前通知主力队,他们还在海上等候咱们号令呢。”白朝驹焦急道。


    “不用通知他们了,太子殿下。”弇兹说道。


    “你说什么?”白朝驹惊愕道。他从未对这些海寇们表明过自己太子的身份。


    这些人应当把我当成武官才对,怎么会知道我太子的身份?


    难道是那日,请他们一起到山海卫商议战略时,外头的士兵们人多口杂,说漏嘴了?也不是没这种可能,但就算他们知道我是太子,为何又要把我带到这里?


    “殿下,您不是想见蛟王吗?”弇兹比出一个“请”的手势,“请随我上岛,蛟王稍后就来。”


    定津卫不远处的海面上,停着一艘海沧船。


    这是白朝驹留给定津卫的最后家当,负责守住囤在这里的粮食,以防万一有人来偷。


    公冶明叫人把暖椅抬上码头外的山坡,自己坐在暖椅上,盯着山坡下囤粮的货船。


    海边的风有些冷,好在暖椅底下有特制的空隙,可以烧炭火。公冶明令一名小兵给自己烧火,如此坐在山头上吹着海风,身子也不会冷。


    也算休养着了,公冶明心想。


    码头上忙忙碌碌,先前唱卖会上被擒的海寇们如今都成了苦力,在官兵们的监督下,背着一袋袋的粮食,蚂蚁一般往船上送。


    公冶明看了会儿,忽得发觉少了个人,便把负责此事的禹豹喊来过问。


    “那个船老大怎么不在?”


    “老大您是不是忘了,船老大被杨将军带走了。”禹豹说道。


    “说什么傻话,杨坚早就把他送回来了。”公冶明道。


    “老大,我没说傻话。杨将军是把他送回来了,但昨日一早,他又被带走了,说是杨将军还要用他。”禹豹解释道。


    “又被带走了?”公冶明眉头微蹙。


    “没错。”禹豹点了点头。


    “带他走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一个白发的老头子,头上梳了个发髻,说是杨将军的参谋。”禹豹道,“对了,他眉毛很长,和头发一起梳在脑后。”


    “不是参谋,是蛟王。”公冶明喃喃道。


    “蛟王?那是什么人?”禹豹问道。


    “蛟王是太子殿下请来的海寇,说是能帮咱们把红夷人从汐山岛赶走。”公冶明说道。


    “那他也是自己人,是吧?”禹豹小心打量着公冶明的眼色,觉得那抹黑色越发暗沉下去,像是漩涡中心的深孔,要将自己搅碎。


    “带好人,上船。”公冶明从暖椅上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将胯间的碳灰抖落在地。


    “老大,咱们要出海吗?”禹豹问道。


    “当然。”公冶明道。


    “可是太子殿下特地嘱咐过我,得照看好您,不得让您乱跑……”禹豹焦急道。


    “他是你老大还是我是你老大?”公冶明眉头皱起。


    “老大,我是怕太子怪罪您呐。”禹豹说道。


    “你还挺会替我操心,我只怕他的小命要折损在海上了。”公冶明道。


    “您是说太子有危险?”禹豹这才听明白公冶明的意思,惊讶道。


    “赶紧叫人上船,去汐山岛。”公冶明说道。


    汐山岛上,白朝驹被弇兹邀请到一间幄帐中。


    这幄帐搭建在汐山的山坳中,外形很是新奇。


    齐人的幄帐大多为方形,用四根木杆撑起四面,再加上铜件固定,帐子顶部亦是用木杆撑起个四角攒尖的样式,十分精巧考究。


    而面前这件帐子,一大块帐布只有一前一后两根木杆撑起,在正门构成个三角形的样式。帐布两侧绷着数道绳索,绳索被钉子固定在地上。如此一来,竟也能将帐布紧绷住,不至于被风吹倒。


    是个没见过的新奇样式。白朝驹跟着弇兹的步伐,往幄帐中走去,迎面而来的便是股浓重的骚臭味,熏得他快要睁不开眼睛。


    几个红夷人坐在一张长桌边,笑容满面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大齐太子”。


    白朝驹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看红夷人。先前用望远镜隔着几千尺距离远远看着,只能看到窜动的人头。现在红夷人有鼻子有眼的在面前,白朝驹终于能将他们瞧个仔细。不仅是毛色不同,红夷人的眼睛也比齐人浅上许多,这让白朝驹觉得他们看人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瞪人一般。


    这还不算什么,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帐子里熏天的气味,仿佛是被盐掩过的坏肉散发的咸湿怪味,挡不住地往鼻子里扎。


    众多红夷人中间,有一个格外扎眼的齐人面孔。他对白朝驹挥着手,笑道:“殿下,您可算来了。”


    白朝驹认得他,他是在之江港上举办舶来品唱卖会的船老大,先前就是替红夷人卖货的,和红夷人认识并不奇怪。


    可他不是被自己捆到船上运货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朝驹这才发觉泄露自己身份的元凶是谁,这船老大竟也是蛟王的手下。原来是他谎话连篇地蒙骗自己,又暗中把自己的消息透露给蛟王,蛟王才会将计就计地把自己请到岛上。


    这下真可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白朝驹额角冷汗直冒。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消息告诉蛟王的?是在去望阳坡的时候?可那时他不是被自己捆住树上了?怎么可能突然脱身,把消息带到蛟王那里?


    “你一定很奇怪吧?”看出了白朝驹的惊慌和疑惑,船老大得意洋洋道:


    “望阳坡是蛟王的地盘,自打你们上坡的那刻,蛟王的人就盯上你们了。我故意挑了条难走的道,你们果真没觉察到其他人的视线。即便你们最后还是有所提防,把我捆在树上,可蛟王的人会动呀,趁你们比试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消息都告诉他们了。”


    “可不止这些。”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白朝驹背后的帐外传来。


    “三场比试是我特地开给你们的规矩,想分别试试你们各自的本领。”


    白朝驹回头看去,蛟王站在帐外,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他对白朝驹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继续道:


    “太子殿下的确智勇双全,才华胆魄都令老夫敬佩。殿下想要进京称帝,老夫愿意鼎力相助,只要殿下愿意给老夫、和这些红夷人一个开国功臣该有的名分即可。”


    他说的都是好话,但在白朝驹听来,这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威胁。白朝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隆起的眉头在眼皮上打下阴影。


    “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永江。”蛟王道。


    “想要永江?你要我把整个永江割让给红夷人?”白朝驹冷声道。


    “怎么能说是割让呢?”蛟王笑道,“君臣佐使,红夷人不过是来帮殿下一同治理大齐的。”


    “那么你们现在,算不算是在帮大齐治理汐山岛呢?”白朝驹问道。


    “殿下说是,那就是。”蛟王笑道。


    “放肆!”白朝驹怒道,“我要是敢用你们,我就是千古罪人了!至于你,甘愿替红夷人卖命,对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吗?”


    “太子若是不肯答应,那就休怪老夫无情。”蛟王冷声道。


    话音刚落,身后的大小海寇们便齐刷刷亮出手里的刀剑,银亮的刃尖一齐指向白朝驹的胸膛,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利刃会在瞬间将他扎成刺猬。


    冷汗接连不断地从下巴淌落,嘴角也不自觉地发颤,生死关头,说全然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可比起面对死亡的恐惧,他更不愿将大齐的江山分让给红夷人。


    白朝驹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舌头,拼劲全力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企图在最后关头吓住蛟王。


    “你要杀便杀!但我船上的将士们都不是吃素的,还有杨将军坐镇。杀了我,他们也不会轻易饶过你!”


    “殿下放心,有了几日前的比试,老夫知道杨将军功夫高深莫测,也没想过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蛟王笑道。


    原来那日的比试,是他为今日做的准备!现在的他已摸清杨坚和我的深浅,有的是办法对付我们,而我居然还完完全全相信了他!


    看着蛟王得意的嘴脸,白朝驹心里清楚,事到如今,已是回天乏术,满腔热血想成就的大业还未正式起步,就要被扼杀在摇篮里。愤慨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接连不断落在地上。


    “殿下准备回心转意吗?老夫也不是什么薄情的人,若殿下愿意答应老夫先前的请求,老夫仍愿意倾力相助。”蛟王俯下身,拿出怀里的织金手帕,替他抹去脸上的泪痕。


    “只要一句话,这里的所有人,都将听您号令。”他柔声细语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极致轻柔,像是侍奉未来的皇上。


    真是给我好大的排面,可倒头来,不过是想借太子的名头,行你们的便利罢了!


    可惜我也不是真正的太子,我也是拿太子名头行自己的便利。咱们的道全然不同,我也必不可能与你同谋。


    白朝驹扭头在帕子上啐了一口,冷笑道:“我拒绝。”


    蛟王直接挥起手,重重扇向他的脸颊,留下个巴掌大的红印,和挂着血丝的嘴角。


    “太子的骨头硬,不知现今龙椅上那位的骨头硬不硬。”他站起身,对身后举刀的众人挥了挥手。


    “把他关进水牢,还有他那几个手下,也都关起来。通知不延胡余,可以行动了。”


    一行人一拥而上,数柄刀刃抵着白朝驹的脑袋。白朝驹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双手双脚就被捆住。和他一同过来的几人也无一幸免,都被蛟王的手下一并捆起,带走。


    蛟王所说的水牢,是一艘破船。船身长满了黑色海草和灰白的藤壶,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像是一只死去的海兽,难以想象它竟还能漂浮在海上。


    四个海寇分别抬着白朝驹的双手和双脚,还有一个领头的,在前面引路。白朝驹一路面朝黄土,看着地上的水霉越来越厚,被浓郁的海藻覆盖。


    海寇们的脚踝完全没入水中,他们往船的深处走,水面还在升高,逐渐没过他们的小腿肚子,再没过膝盖。


    “真他|娘|的|操|了,这到底是在惩罚他?还是在惩罚老|子?”一个海寇抱怨道。


    “少说两句吧。”另一人劝道,“这位可是太子爷,人家养尊处优一辈子,能叫咱们给抬着,还关在破船里,这种事,足够你吹嘘一辈子。”


    “什么太子爷不太子爷,我|呸!不过是具要死的尸体罢了,还叫老|子受累。”


    “好了好了。”领头的人劝道,“马上就到了,别再抱怨了,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


    几人行了会儿,昏暗又积水的船舱的角落,出现了一间木杆架成的四四方方的笼子,约一人的宽度,只在水面露出顶上一层。


    领头那人上前几步,在水底下摸索了会儿,提出根挂满黑泥的锁链,用尽全力往外拔去。


    笼子顶开水面的浮油,发出吱呀的响声。随着笼子上升,没在水中的部分终于露出:漆黑的木杆上挂满了黏稠的糊状物,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领头的海寇见此情形,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左右看了会儿,终于找到下手的位置,咬着牙把拴着笼门的铁链打开,嘴里含着“嘶哈”的嫌弃声。


    “进去。”他指着敞开的笼门,对其他几人道。


    八只粗壮的胳膊一起用力,粗暴地将“太子爷”塞进笼子里。


    白朝驹被冰冷的海水冻得一个激灵,恶臭挡不住地从鼻尖涌入,像是塞了两条死了半个月的臭鱼。他刚忍住想吐的冲动,忽地感到一股蛮力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整个脑袋被拉扯着,穿过粘稠的木头,面颊挂满了褐色的藻液,露在笼子顶上。


    “别他|娘|的叫他给自尽了。”一名海寇皱眉着眉头道。


    “不会。”领头那人走上前,把铁锁在白朝驹脖颈上绕了一圈,将他的脑袋死死固定在笼子顶端,再也缩不回去。


    接着,他松开铁链,笼子带着白朝驹一起,哧啦啦地落回水里。只剩个笼顶,带着白朝驹的脑袋一齐露在外面。


    “行了行了,总算能从臭水沟里出去了。”四个海寇叫嚷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领头的人把铁链在水里锁好,站起身,看了看乌黑的手掌,又弯下腰,在发臭的海水里洗手。


    “大哥,大哥。”白朝驹小声喊着他。


    “什么事?”那人抬起头,眼里满是不耐烦。


    “这儿包饭吗?我饿了。”白朝驹挤出一个笑。


    “亏你能吃得下去。”那人瞪了他一眼,“水牢里一日只有一餐,今日的午时已经过去了,等明天吧。”


    “我们方才过来的时候,太阳还靠东呢,怎么这一会儿就过午时了?”白朝驹问道。


    领头人站起身,甩了甩手,腥臭的海水雨点般落到白朝驹脸上。


    “你低着头,能看到什么太阳?我说过去就是过去了。再多问,明日的饭你也别想吃。”


    我虽然低着头,但能看到影子的啊,白朝驹心想着。可现在这副样子,他也不敢多嘴,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一日只吃一餐,等到明日午时,还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山海卫和定津卫的将士们还在海上等我的命令,我得抓紧时间,在十二个时辰内,从这里逃出去。


    山海卫的福船正在东海上迂回航行。


    太阳刚升过头顶,福船硕大的影子再度拉长在海面上。


    杨坚抬起头,看向站在桅杆上瞭望远方的斗手。


    “先遣队的船还没回来吗?”


    “回将军的话,没见到先遣队的船,只看到一艘行错路的海沧船,正在归队。”斗手回话道。


    杨坚点了点头,转过身,对张青吩咐道:“让伙夫把饭做了,大家休息会,吃几口。”


    “好嘞。”张青答应道。


    灶房在艉楼,张青快步穿过甲板,走到船尾。艉楼有三层,一层存放着弹药,二层是士兵的寝房,三层才是灶房。


    张青从梯子爬到二层,二层的寝房内空空荡荡,士兵们此时都在甲板上忙碌。张青又走到通往灶房的梯子前,继续上攀,往上蹬了几格,他忽地瞥见寝房最角落的床铺上,躺着个昏睡不醒的人。


    “喂!快起床!怎么在这里偷懒?”张青对那人喊道。


    那人仍旧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是指挥同知张青!要是再不起床,我可要按军法处置你了!”张青怒道,见床上那人还是不动,他愤然从梯子上跳下,走过去,准备亲自把那人叫醒。


    越靠近,张青越发觉得不对劲。那人背对着自己侧卧在床上,面朝船舱的墙壁,样子不得不说有几分古怪。他若是听到自己说的话,怎么都应该转过身看看自己才对。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或许是因为再也听不到了。


    张青走到那人身后,伸出手,掰上那人肩膀。他还没使劲,那侧卧的人体便失去重心,仰面朝天地摊倒开来,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张青险些大喊出声,不过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伸出手,探向那人的脖颈,已经没有脉搏了。


    这艘船上不知何时潜入了一个刺客,悄无声息地杀了人后,还无比残忍的把这人的面皮扒拉下来。张青一瞬间背脊发凉,顾不上去伙房,准备立即把这个消息带给杨坚。


    他快步走回梯子口,三两下跃到一层。一层靠门的位置,赫然站着个黑衣人,蒙着半张脸。黑衣人侧向而站,正欲出门,听到张青下楼的动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鬼鬼祟祟地转了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官船上杀人!”


    张青果断拔刀,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往冲去,势要将黑衣人堵在艉楼内。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在门框边,竟也不逃,身子一侧,同样拔出腰间的刀。


    大胆狂徒,连我的命也敢要!你可未必有能取我性命的本事!


    张青手里的刀花一转,将着蒙面狂徒的刀架开。这蒙面人看着架势气势汹汹,出刀的力却不算大。张青稍加用力,就将他的刀刃拨转开去。


    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张青再转刀刃,抓着蒙面人收刀的空隙,要将他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蒙面人身体微侧,方才被拨转开的刀刃以一个难以预料的角度,对张青持刀的手腕挥来。


    他怎能从这个角度出刀!张青慌忙将挥出的刀收回,以免自己的手腕被一刀两段。即便如此,他收刀的速度还是慢了些,手背被划出一道口子,血一下子淌了出来。


    张青这才发现,蒙面人是左手持刀的。他习惯了在战场上应对右手持刀的敌人,一时间疏忽了这点,方才自己以为抵挡住蒙面人的一击,不过是虚招罢了。


    张青慌忙后退几步,可蒙面人跟进的速度更快,几乎贴着张青的步子,手上的刀刃如闪电般刺来。张青根本避无可避,眼睁睁地看着刀尖传来死亡的气息。


    “铮”的一声清响,张青的手腕被重重抽了下,长刀脱手而出,摔落在地。


    见对手已无战力,蒙面人把刀收到身后,声音沙哑地开口道:“张将军……”


    趁此机会,张青飞一般地扑过去,双手掐着黑衣人的脖颈。


    黑衣人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张青伸手去夺他手里的刀,以为还会有场恶战。哪料这一扑,扑得黑衣人完全丧失反抗的能力。张青轻易就将他手里的刀占为己用,但仍不敢放松,手脚并用地押住黑衣人的胳膊,将手上的刀反握过来,抵住黑衣人是脖颈,要将他身首异处。


    刀刃就要抹破喉咙,张青忽地发觉,经过方才激烈的争斗,黑衣人脸上的布松了,露出张有些熟悉的脸。


    “公冶将军?怎么是你?”张青慌忙收起手里的刀。


    公冶明双眉微蹙,乌黑的眼眸失神地望着远方。张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面色苍白宛若尸体的奄奄一息的人,就是方才袭击自己的“狂徒”。


    他赶紧起身,唯恐自己压灭了“尸体”的最后一口气。


    公冶明手脚无力地躺在地上,气喘得厉害,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字眼:“帮……帮忙……扶我……下。”


    张青赶忙上前,扶他在地上慢慢坐起。


    “我听殿下说,你旧病犯了,在卫所里修养,怎么突然跑到这船上?”


    公冶明坐了好一会儿,呼吸总算通畅了些,解释道:“我担心殿下有危险。”


    有危险三字点醒了张青,他赶忙道:“你说得不错,船上确实有危险,二楼死了个人,杀手还没找到。得亏殿下不在船上,这杀手没准真是冲着殿下来的。”


    公冶明却道:“那人是我杀的。”


    “当真是你!”张青脸色一变,关切的目光在瞬间变得无比警惕。


    “那不是我们的人。”公冶明又说道。


    “不是我们的人?”张青的脸色缓和了些。


    公冶明点了点头,眼睛弯成两道弧线,微笑道:“张青将军,我想请您帮个忙。”


    正午的海面一片祥和,春日的晴空万里无云,海天是一色的蔚蓝。


    不延胡余站在瞭望台上,望着不远处的福船,庞大的身躯压得瞭望台摇摇欲坠。


    “也不知那霍药金成功了没。”他喃喃道,“这千阎殿,说是继朝凤门之后的天下第一索命门,花了我五百银两,不知姓杨的抓没抓到。”


    “护法,霍药金回来了!”底下的喽啰对他喊道。


    霍药金划着一艘小船,那小船是福船上救援船。不延胡余心头一喜,能划着齐军的小船,堂而皇之地出来,那说明福船人都已经被消灭殆尽了。


    看来确实有几分本事。不延胡余拍着霍药金的肩膀,感觉面前的人脸上血色全无,模样格外阴沉。


    但不延胡余无暇顾及这些,直奔主题地问道:“杨坚在哪儿?”


    “护法请看。”霍药金抓起身后浑身瘫软的人,那人露在外面的部分都是湿乎乎的红肉,尤其是脸上,红肉格外地厚,长得什么模样都看不清,身上穿着的倒是山海卫指挥使的盔甲。


    “我下的药猛了些,怕他醒过来。”霍药金解释道,从红肉人的盔甲里摸出枚雕刻精巧的玉,递给不延胡余,“这是杨坚的兵符,能证明他的身份。”


    不延胡余接过兵符,左右端详了会儿,认得这是朝廷的东西。


    “那怎么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延胡余问道。


    “这是我特制的红花迷药,药效很好,平时都不舍得用。你不是说嘛,杨坚功夫高深,我才特地动用这药。”霍药金抬起“杨坚”的手,举到不延胡余跟前,用指甲刮了下手上的红肉,露出底下完好无损的皮肤。


    “你瞧,只是上面有层药罢了。脸上的药我特地上得厚,生怕他现在醒过来。”霍药金道。


    不延胡余的脸色舒缓了些,微微点了点头。


    霍药金的心知这事已经糊弄过去,继续引狼上钩道:“护法,真不是我吹牛,这活可不好干,我直接下毒到煮饭的锅里,船上所有人都晕倒过去,这才敢潜到杨坚的指挥室,把他带出来。”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不延胡余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说船上的人都被药晕了?”


    “当然了,不把他们药晕,我怎么能把杨坚带出来啊。”霍药金一脸真挚地又解释了一遍。


    “你的药能晕多长时间?”不延胡余问道。


    “至少能晕三个时辰,护法问这做什么?”霍药金故作疑惑道。


    不延胡余忍不住开怀大笑,高喊道:“看来我这五百两银子,花得够值!兄弟们!起锚!往福船的方向开!趁此机会,把杨坚的福船也一并拿下!”


    不延胡余的船一动,周围的海寇们也收到了冲锋的信号,一齐跟在他的船后,往福船冲去,趁着齐军的其他战船还无防备,抢先占下这艘福船。


    福船上甚至还挂着上下的梯子,是霍药金方才下船时放下的。


    不延胡余一马当先地抓住梯子,爬上这艘无人行驶的大船。大船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齐兵,霍药金还真没撒谎,他确实药晕了所有人,倒地的齐军们对不延胡余跳上甲板的巨大动静毫无察觉,完完全全失去了意识。


    “把他们都杀了,尸体丢进海里喂鱼。”不延胡余对接连上船的喽啰吩咐道。


    话音刚落,船上的昏迷过去的齐军忽然清醒过来,纷纷露出藏在身下的武器,叫嚷道:


    “将军说你们要跳反,想不到是真的!”


    “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暗算我们!”


    “不要乱!”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杨坚站在艉楼顶层,对底下暴动的士兵喊道,“别伤到那个胖子的脸!”


    杨坚没有死!霍药金是个骗子!不延胡余惊愕了一阵,立刻头也不回地跳下福船,游向自己的小船。


    齐兵们见他跳海,也都不追了,站在船舷上静静看着他。


    一艘海寇的小船划了过来,不延胡余慌忙伸出手,握紧船上那人伸出的胳膊,手脚并用地爬上甲板。


    而甲板上已是血流成河,数名海寇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没有一点活着的气息。


    不延胡余惊恐地抬头,看向方才拉自己上船的那人。


    “霍药金!你们千阎殿不是最痛恨官府吗?你竟然被这些狗官收买,同他们一起暗算我!”他发出不甘的怒吼。


    “我不是霍药金。”霍药金伸手,撕去脸上的死人面,露出原本的面容。


    “我是山海卫的指挥同知,张青。”


    第198章 沧浪惊蛟12 抓的是定津卫指挥使


    不延胡余的尸体被拖上福船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士兵们抬着这副笨重的身躯,送进艉楼,小心地吊上二楼, 平放到一张无人的床铺上。


    他们端着火烛和铜镜,井然有序地围在床铺周围,将不延胡余的面孔照得红润透亮, 仿佛还活着一般。


    公冶明紧挨着床铺而坐, 面上带了块黑色的面罩,遮住口鼻。他伸出手,仔细地将不延胡余脸上的乱发整理到脑后,端详他的面容。


    不延胡余左耳根靠下的面颊上, 有一小块深色的疤痕, 还有几颗豆大的肉痣,是颇具特征的部位,必须完好无损地保留。


    公冶明取出怀里的匕首,将刀刃往左耳根外偏了几寸,稍加使劲,不延胡余的面皮便如成熟过度的西瓜,裂出一道狭长的红色口子, 尚未凝固的鲜血混合着油润的脂肪流淌出来。


    公冶明手里的刀丝毫不抖, 沿着口子继续深挖,将肉与骨一点点地分割开。


    边上的士兵有些遭受不住了, 他们也见过血,却从未见过这种刮骨削肉的场面。只是稍稍看了会儿,脸上便传来阵阵幻痛。


    公冶明只用左手拿刀,动作却很快。不一会儿,“死人面”便被取下三分之一, 湿润的血肉暴露在外,在摇曳的烛光下,像是带着呼吸般的起起伏伏。


    一名士兵实在忍受不住,手忙脚乱地搁下烛台,慌不择路地跑到窗台边,张大嘴,把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


    床铺被血水浸湿了大片,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公冶明还在继续,经过长时间的切割,他持刀的手开始酸痛,视线几度昏花。


    这是他今日做的第二幅死人面,他能觉察到自己体力开始不支,完全没有做第一副时的灵巧。


    大抵是管了太多闲事,又不小心被推倒在地上,后脑现在还在隐隐发痛。


    随着夜色变深,他的精力愈发匮乏,不止是后脑发痛,整个脑袋都又重又沉,压得脖颈快要变形。


    他暂停了切割的动作,深吸一口气,想着让自己稍稍舒服些。


    即便隔着面罩,腥浓的血味还是瞬间充满了鼻腔,混合着油腻的怪味,他先前并不害怕这种味道,反倒觉得兴奋。


    可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腥味从鼻腔直冲头顶,令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公冶明下意识地伸出右手,企图撑住自己的额头,不叫自己昏死过去。这时候,他忘了自己右手的毛病,手腕以上的部分早就没有了半点力气。昏沉的脑袋失去了支撑,重重磕在床头,刺痛带来的危机感让他迅速清醒过来。


    “快、快去喊大夫,将军晕过去了!”


    边上的士兵被他吓坏了,七手八脚地伸过来,想要扶起他。


    “……不用。”公冶明挣扎挥着手,把那些胳膊挡开。他强撑着坐直身子,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道:


    “这把椅子的腿坏了,坐着不稳,快去给我换一把新的。”


    “是。”士兵们异口同声答应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他们留了盏火烛在床边,随后潮水般地退下,到船舱去找新的椅子。


    趁此空隙,公冶明终于能大胆地靠在床头,小憩片刻。


    梯子口再度传来响动,他赶忙坐直身子,自觉不能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外人面前。


    士兵们把一张带靠背的椅送上二楼,又往梯子口送了张软垫,最后出现在梯子口的,是山海卫的指挥使杨坚。


    公冶明眼睛直了片刻,他没想到杨坚会过来看自己。


    “歇会儿吧,天色太黑,船只会迷路,咱们现在也不敢前行,一时到不了汐山岛。”杨坚劝他道,平日五大三粗的声线也不经意地变得温柔。


    “不行,得快点,等血干了,死人面就做不成了。”公冶明坚定道。


    “你当真要用这招吗?”杨坚忧愁地看着面前这名苍白而又坚定的年轻将领。他看起来文文弱弱,但做起事来说一不二,想出的招数比自己更加狠绝。


    “红夷人和海寇是一伙的,他们的炮船射程比咱们更远,咱们的船还没开到港口就会被击沉。要想安全上岸,救出太子,只有用这招。”


    公冶明扶着床头,撑着发麻的双腿,颤巍巍地站起,对士兵们点头示意。


    士兵把原本的椅子撤走,又将新的靠椅送到他身下,把软垫铺好。随后,他们站回各自先前的位置,举着蜡烛和镜子,照亮床上的不延胡余。


    公冶明捡起落在床榻上的匕首,继续割起来。


    福船在海上静静地漂了一夜。


    次日,东升的旭日刚将海面染红,一艘小船从福船上被抛到了海里。


    一名身材宽阔的胖子出现在船头,披头散发,那模样正是蛟王的西方护法:不延胡余。


    他顺着梯子爬下,灵活地跃到海上的小船里。又有七八名海寇模样的人跟在他身后,跃到船里,最后爬下的那个,肩上扛着个五花大绑的人。


    这些人在小船里坐齐,划了会儿,又换乘上一艘破破烂烂的海寇船,划着浆,往远处的汐山岛驶去。


    汐山山坳的幄帐中,蛟王正用着早膳。他的早膳很丰盛:肉粥,糖饼,还有火腿和熏肉。


    他边吃着,边想着海上的消息:时候差不多了,不延胡余的消息该传来了,不知千阎殿的杀手管不管用。


    正想着,一名喽啰急匆匆跑入帐中,行礼道:“南方护法不延胡余来了,称奇袭大获全胜,还活捉了定津卫指挥使,要当面带给您。”


    “定津卫指挥使?不是山海卫指挥使?”蛟王眉头皱起。


    “就是那天比试钓鱼,被鱼钓进河里的那个病秧子。是定津卫指挥使。”喽啰道。


    怎么是他?蛟王叹了口气,对被捉的人不是杨坚感到遗憾。


    废了这么大劲,不惜和官兵撕破脸,却只捉到一个病恹恹的废物。也不知这个病秧子,能不能要挟到太子。


    蛟王把嚼了一半的火腿吞进肚子,沉声道:“把人带进来,顺便再探探太子的口风。”


    “再探探太子的口风?”喽啰疑惑道。


    “折了一个卫所的兵,连指挥使都被咱们抓了,太子不肯服软,也得服硬吧。”蛟王凛然道。


    “在水牢里泡了一夜了,这一夜,他该想通了。”


    白朝驹的身子泡在在腥臭的水里,毛燥的脑袋耷拉在笼子顶上,像一条脑袋离开水面濒死的鱼。


    他的发型全乱了,披散下来,和笼子上粘稠的海藻挂在一起。他闭着眼皮,半张脸压着自己脏兮兮的头发,正昏沉地睡去。


    挣扎了一晚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笼子上的锁链锈迹斑斑,但仍然锁得很紧,不容他挣脱半点。尤其是缠住脖颈的那根,死死卡着肩颈的位置,若是他想强行把身子脱出,铁链便会绞住脖颈,令他窒息而死。


    他甚至想放弃了,蛟王是冲着杨坚去的。那杨坚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山穷村的无辜村民全部数死于他手,若非自己危难之中摆出太子的身份,恐怕也已经死在他手里了。事到如今,因为蛟王,和他一起玉石俱焚,倒也不算是个很差的结局。


    只是公冶明……白朝驹还是放心不下他。那个傻子,要是得知自己的死讯,会难过吧,明明已经失而复得过一次,这回又要令他伤心。


    好在这算不幸中的万幸,得亏那天夜里说服了他,不让他跟着自己过来。


    白朝驹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挂上笑意,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看到公冶明站在自己面前,伸出手,抚向自己的脸。


    “啪啪啪!”寂静的水牢中发出三记清响。


    “笑这么开心,做什么美梦呢?是不是梦回紫禁城了?”


    这是谁在说话?白朝驹猛地清醒过来,总算看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是个猴子似的陌生面孔,佝偻着身子,一脸贼笑地看着自己,露出满嘴黄牙。


    白朝驹赶忙挺直脖子,把脸颊从自己的乱发上抬起,拉出黑色的黏丝。


    “你个狗腿子懂什么?我可不住在紫禁城。”他抬起下巴,努力秉持住身为太子的威严,“怎么天一亮就来送饭了?怕饿着了我?”


    “送饭?想得倒是挺美。你们的指挥使已经被西方护法不延胡余大人活捉了,蛟王大发慈悲,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答应他的请求,他留指挥使一条活路。”喽啰笑道。


    杨坚这么快就被捉了?看来蛟王确实有几分手段,自己败在他手里,心服口服。


    白朝驹讪笑道:“不就是个指挥使?想杀便杀吧,我可不会答应……”


    他的话说道一半,忽地哽住了。


    喽啰把手摊开在他面前,手心里是躺着一根黑色的发带,被硬扯下来的,上面还打着蝴蝶结的样式。发带中缠着一小缕黑发,发丝又长又直。


    白朝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里的物件,手脚开始不自觉颤抖。他努力做出还算镇定的模样,压着嗓子,惴惴不安地问道:“你们抓的是哪个指挥使?”


    “定津卫的那个。”喽啰道,看到白朝驹的眼神有些溃散,又补充道,“就是那个病秧子。”


    不是抓杨坚吗?怎么抓的是他?


    白朝驹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内心仅存的最后一线希望被彻底熄灭。他看着喽啰手里的发带,发带湿漉漉的,不知是染着水渍还是血迹,内心的惊恐终于压抑不住,对着面前的喽啰大声咆哮道:


    “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第199章 沧浪惊蛟13 猎物可能是猎人,也可能……


    公冶明躺在地上, 身下是殷红且湿润的土地。


    这里是一间红夷人的幄帐,幄帐前方放着张长桌,桌上放着碗半凉的粥, 泡着只咬过一口的糖饼。碟子里的熏肉和火腿还剩几片,上面爬满了瓜子大小硬翅金目的虫子。


    不止那里,染满鲜血的地上、打扮成海寇的精兵身上, 都密密麻麻爬满了这些的黑虫。


    他们的手指还盖在脸上, 挡住眼睛和鼻孔,仍旧无济于事,黑色的小虫在他们的指缝间爬行穿梭,勾状的虫腿上拖着丝状的血线, 在裸露的皮肤上织出红色的虫网。


    正如白朝驹所担心那样, 他们遇上了麻烦,但过程和他所想的不太一样。


    剿灭不延胡余的主力队伍后,公冶明策划了一场潜入行动:假扮不延胡余,给蛟王带去胜利的消息,自己则作为被擒获的战利品。


    他令假扮海寇的齐兵捆紧自己的手脚,不留一点脱逃的空隙,连嘴也用布条封死, 就和被擒住的俘虏一模一样。


    引路的喽啰将他全身上下仔细摸索了一番, 又掰着他的面颊左右看了很久,最后粗暴地抓起他的头发, 将他的头发散下,确保里面没有藏着任何暗器。


    “带进去吧。”他对身后的“海寇”们挥了挥手。


    一行人以假乱真地走到蛟王的幄帐中。假扮不延胡余的士兵是被精心挑选的,身高体态都很接近,戴上“死人面”,穿上不延胡余的衣服, 把头发披散下来,和不延胡余完全一模一样。


    蛟王似乎对定津卫指挥使没有太大的兴趣,令不延胡余把他放在帐子中间,先看守着,继续不紧不慢地用着早膳。


    “不延胡余”擒着定津卫指挥使,扮作海寇的精兵们分列在帐子两侧,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刀刃。他们没有带火铳,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目的是悄无声息地刺杀蛟王。蛟王一死,这些海寇们群龙无首,一击即溃,随便抓几个听话的给点甜头,就能救出太子了,可谓一举两得。


    公冶明跪在帐子中心的地上,全身动弹不得。他透过头发的缝隙,专注地打量着蛟王的动作。


    现在时机不好,蛟王离他们距离太远,又有饭桌挡着,很容易失败。


    杀手是不允许失败的,他很有耐心。


    蛟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拿起手帕,擦拭着嘴角,就要从椅子上站起。


    公冶明悄悄瞥了眼领头的小旗,小旗在袖口比出个大拇指,表示以准备完毕。


    就在这时候,一个喽啰急匆匆地从帐子口闯了进来。


    “蛟王,北方护法禺强来了!”


    “禺强?”蛟王的眉头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下,又坐回到椅子上,对喽啰招了招手。


    一鼓作气再而歇。幄帐中的“海寇”们心知行动的时机还要拖延,心里愈发紧张,有个别人的手都颤抖起来。


    喽啰穿过气氛凝重的人群,走到蛟王身侧,凑进耳边,低声嘱咐着什么。


    公冶明隐约觉得不对劲。喽啰凑在蛟王边上禀报消息,是想要避讳自己这个外人,倒也没什么不妥。


    可他说禺强来了,禺强……?


    蛟王有西南北三位护法,理应分别带领三支队伍各司其职。


    弇兹带领的先遣队本应当调查敌情,现在却绑架了太子殿下;而不延胡余带领的主力队本应当听从官兵指挥一同作战,现在不仅想绑走指挥使,还想夺船。


    余下的那只禺强带领的队伍还未出现。蛟王交给他的任务应当是什么?是绑走我?还是等不延胡余出岔子时,替他善后?


    有经验的将领只会选择一个最主要的目标。就像朝凤门的行动一样,如果“行刑手”的行动出现意外,负责放哨的“鸽子”会尽一切努力,继续完成行动。


    倘若禺强是那只“鸽子”,他一直远远观察着海上发生的一切,就会知道不延胡余的行动失败了。


    不止这些,假扮成“不延胡余”和“海寇”的士兵、还有自己,全都暴露了!


    透过头发的细缝,公冶明看到靠在蛟王身边的喽啰胳膊微动。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的袋子,避开众人视线,在桌下塞给蛟王。


    公冶明当机立断,抬起被捆着双脚,用力敲了三下地面。


    行动的最佳时机等不到了,蛟王不可能起身走向自己了,现在是行动的最佳时刻。


    两侧的“海寇”们迅速反应过来,抽出腰间长长短短的刀冲向蛟王。


    蛟王虽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但行动丝毫不慢,像是早有预料那般。


    他正在接过喽啰递来的黑色口袋,当机立抽开了口袋的束绳。口袋一下子敞开,密密麻麻的黑点从袋里落出,并没有坠落在地,反倒从桌下升起,浮在空中。


    那是数以千计瓜子大小的黑色硬翅小虫,它们在空中飞舞着,形成一片黑色的迷雾,将蛟王和齐兵完全得间隔开来。


    铺天盖地的虫群后方,蛟王掀开了身后的帐布,往外头的通路逃跑。


    士兵们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冲进迷雾,全身上下沐浴着黑色的虫群。


    虫子捕捉到了他们,争前恐后地伸出钩子状爪子,挂住士兵的头发、盔甲,往他们的耳朵,鼻孔,乃至双眼钻去。


    “啊!”一人率先尖叫起来,捂住双眼,身体蜷缩地倒在地上。红色的鲜血接连不断地从他的七窍涌出,泉水般淌在地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呐喊道:“那是蛊虫!”


    “不错,算你们有点见识。”一个高亢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这是红夷人豢养的血魔虫,最喜鲜血,血流的越多,血魔虫就会越兴奋,散发的蛊毒也越多。”


    说话的是个个头极高的男子。他站在幄帐入口的立杆处,一头长发整齐的梳在脑后,身上的坑坑洼洼的泥巴也被清洗干净,露出小麦色的皮肤,和瘦长但遒劲的肌肉。


    他肩膀上扛着个人,那人已然失去了意识,四肢瘫软地挂在他的肩膀上,从头顶的发髻样式、和衣服的制式可以看出,此人正是杨坚。


    而这个头极高的男子,便是禺强了。他已将全身上下完全梳洗干净,和先前泥巴似的模样判若两人,看来现在才是动了真格。


    他得意地笑了两声,把肩膀上的昏迷过去的人丢在地上。杨坚脸被朝上地翻过来,亦是七窍流血的模样,耳廓上依稀能见几只瓜子样的血魔虫。


    他真是负责放哨和补刀“鸽子”!公冶明暗自心惊,杨坚已经失去了意识,那福船上的将士们一定好不到哪里去,或许已经被全灭了!


    “将军!”有人惊叫道。


    “不延胡余真是太蠢了,重金请到的杀手不顶用,还被拿来利用。那种肉沫做迷药的伎俩都能骗到他,他是被他自己蠢死的。”


    禺强冷笑道,从腰间甩出个布包,解开,更多的血魔虫从袋子里飞出,密密麻麻地充斥在帐子中,形成的迷雾把帐子的另一头出口也堵住。


    帐子中布满了虫群,士兵们拼命捂住口鼻,无奈这些硬翅虫的身体又滑又薄,轻而易举就从指缝间溜到他们脸上,钻入鼻孔、耳朵、甚至眼睛里。


    越来越多的士兵发出锐利的悲鸣,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禺强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总得亲力亲为啊,那个胖子,还把活交给杀手,反倒把命给搭进去了……”


    他边说着,合上帐布,把所有齐兵和血魔虫一起关在里面。他自己则守在帐外,等待惨叫声平息下来。


    我还是蛮有善心的,让他们自己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一定可以善终吧。


    幄帐之内的悲鸣声逐渐低弱下去。士兵们挥舞着手里的刀剑,最终却还是败给了这些细小的血魔虫。它们个体格外孱弱,但胜在数量繁多,消灭了一只,更有成百上千只往身上扑来。


    鲜血不断地从七窍涌出,幄帐的地面很快鲜红一片。血魔虫变得越发猖狂,直接用利牙撕咬着皮肤,钻进皮下,肆意吞噬着鲜血。


    公冶明也没有例外,和众多士兵一样,惨白的面颊上爬满了血魔虫。


    方才下令时,士兵们一涌而上袭击蛟王,无人给他解开束缚手脚的麻绳,只能毫无抵抗地任凭虫子侵入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本就散乱的头发倒披在脸上,挂满了血丝。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蛊王了,这些血魔虫并不怕他,疯狂地吮吸着他身上的鲜血。


    这血液格外甘甜、比常人更凉些、格外令虫子们沉迷。


    不一会儿,一些虫子停下了吮吸,被涓涓鲜血包裹着流淌出来,冲刷到地上。


    越来越多的虫子停下了。


    公冶明感觉身上的痛楚一点点减弱下来,他小心地睁开眼,昏沉的幄帐鲜红一片。而他身边的却是一片黑色,密密麻麻的虫子倒在属于他的血泊中,再也动弹不得。


    我身上的血,竟然毒到这种程度,连本就剧毒的蛊虫也抵挡不住吗?公冶明暗自心惊。


    但这样,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艰难地使唤着已经发麻的双腿,一诡异的姿势在地上蠕动,一点点挪到一名昏迷过去的士兵身边,把捆住手腕的绳索扣到士兵手中的刀刃上,来回摩擦着。


    第200章 沧浪惊蛟14 蛟王!多谢你的船!


    蛟王坐在喽啰备好的马车里。经过方才一系列逃跑, 他现在心跳得厉害。


    喽啰从怀里取出手帕,摊开,里面是一颗拇指盖大小白色药丸。


    他把药丸递到蛟王面前, 说道:“这是血魔虫的解药,您先服了。”


    “我没事,那些虫子可没碰到我, 不然我哪能好端端的坐着。”蛟王道。


    喽啰慌忙劝道:“血魔虫全身有毒, 您开过袋子,没准也沾过它的身体,还是吃了这药吧,万一毒发起来, 能叫你全身火烧般难受。”


    蛟王蒙声不吭地拿起喽啰端上的药丸, 皱着眉头,咽进肚子。


    “水牢里那小子怎么样了?”他问道。


    “回蛟王的话,我方才劝过他了,他得知定津卫指挥使被抓,反应很大。”喽啰道。


    蛟王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正当他以为事态有了进展时,喽啰又道:“可他还是没答应您的要求, 说就算是死, 也不能做大齐的罪人。”


    “带我去水牢,我亲自去见见他。”蛟王道。


    水牢中, 正传出隆隆轰响。白朝驹像一只失控的狮子,在笼子里横冲直撞。


    铁链拉扯着他的脖颈,划出荆棘状的伤痕,再撒上腥咸的海水,如烈火灼烧般刺痛。


    但他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这些, 不顾一切地在笼子口挣扎着,和那根缠住脖颈的铁链做着最后斗争。


    足足挣扎了半个时辰,他总算感到一阵体力不支,再度像一条搁浅的死鱼般被海水浸泡着,下巴、脖颈上全是鲜血,。


    他只歇息了片刻,便再度鼓起全身力气,往外挣去。


    这铁链看模样锈迹斑斑,却出乎意料地牢固。经过许久的挣扎,铁链没有丝毫被破坏的迹象,只是发出丁零当啷的巨响。空荡的水牢中回声不断,震得白朝驹头皮发麻。


    不能再拖了,我已经拒绝了他们,他们指不定要对公冶明做什么。他不像我,我是个冒牌太子,还有些利用价值。他不过一个指挥使,一定会折在这帮草芥人命的海寇手里。


    我怎么这么蠢?非要图一时的刚正不阿,假装答应蛟王不好吗?至少能保住他的小命。


    他不由自主地后悔起来,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项上的铁链感受到这份颤动,也跟着一齐泠泠作响。


    “吵死了!”白朝驹对着铁链骂道。


    被关在笼子里本就烦躁,全身还泡着又脏又臭的浑水,使尽浑身力气也找不到出去的方法。这铁链还不知好歹地响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地打断自己的思绪。


    可铁链听不到他的怒斥,甚至随着方才一阵怒吼,响得更激烈了,仿佛要和他对抗到底。


    一股无名怒火在白朝驹内心冲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忽地伸长脖颈,对着眼前的铁链狠狠扑咬上去。


    牙齿磕到硬物,一瞬间被撞得生疼。白朝驹整个口腔都痛地发麻,他心中的无处发泄的怨气、怒气、各种情绪拧成了一根的吊绳,吊着他的脑袋往铁链上咬,仿佛一停下撕咬,这根绳子会将自己绞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口腔中铁锈的气息。白朝驹失神地松开嘴,对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难以置信。


    他小心地拿舌头数了数自己的牙,还好,没有少。他没想到自己的牙还挺结实,竟能和铁链对抗一个来回,甚至……小胜一筹?


    白朝驹看着铁链上留下的两弯深深的齿痕,陷入沉思。


    他再度伸长脖颈,用牙咬紧方才咬过的位置,尽全身力气,带着铁链一起,往笼子上撞去。


    牙根疼得厉害,满嘴的牙仿佛都要从嘴里脱出去,可白朝驹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的心愿战胜了一切恐惧,哪怕断到只剩一颗牙,他也要和这铁链拼个鱼死网破。


    铁链猛烈地颤动着,白朝驹能感觉到,自己嘴里的血味更多了,一呼一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连海水的腥臭也闻不到了。他往方咬住的位置看去,锈迹斑斑的铁链上依稀可见一狭长的裂痕,从齿痕的位置往外蔓延。


    有戏!白朝驹心头一喜,再度咬着铁链,往笼子上猛撞过去。


    不知撞了多久,他感到牙齿快脱嘴的时刻,终于听到一声不寻常的脆响。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腥臭的海水灌了个彻底。失去铁链的笼子被底部沉重的石块拖着,往水底快速坠去。


    海水很快就淹没了他的头顶,白朝驹赶忙把缠住手脚的铁链甩开,捏紧拳头,往木杆上狠狠锤去。


    木杆不及铁锁那般富有韧性,哪怕有着水的阻力,白朝驹还是一拳就将其打断,几下脱出笼子,飞快地往上游去。


    这里的海水却是漆黑的。


    船舱本就只有零星几点光亮,现在他沉入水牢下方,那点零星的光亮被大片地板阻隔,伸手不见五指。白朝驹奋力往上游去,伸手没有摸到水面的空气,而是大片大片冰冷的地板。


    水牢底下暗流涌动,他已经找不到方才落水的位置了。白朝驹心急如焚,想如法炮制方才的招式,捏紧拳头就往木地板上砸去。


    可这地板比笼子结实地多,在接连不断地重击下,没有半点碎裂的迹象。


    白朝驹的拳头如火烧般疼痛,不仅如此,他的体力在一点点流失,他必须呼吸到空气了,不然会被淹死在这里。


    他放弃了打破地板的念头,用最后一点体力,在漆黑的水下逐渐摸索着,寻找有空气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惊恐的尖叫声,就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位置。


    发出惨叫的正是严知礁。他和其他几个倒霉蛋一起上了先遣队的船,和太子一齐被擒住,丢进水牢,恰好关在白朝驹隔壁的屋子。


    在水牢中昏昏欲睡了很久,忽地听到水面下传来一记重重的撞击声,严知礁猛地清醒过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谁!?”他大吼道,企图用音量给自己壮胆。


    其他几个齐兵面面相觑地摇了摇头,又一下撞击声传来了。这次他们都听清了声音的方向,是在中间的空地下方发出的,水底下有个不知名的东西,正奋力敲打着水面的地板。从敲打的声音来判断,这东西至少有一个成年男子大小,且力气极大。


    “有海兽!”严知礁惊叫道。


    其余几人被他吓得一个激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方才发出动静的地面,心想会窜出什么东西。


    撞击声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摩擦声,朝着方才严知礁的方向靠拢过去,越来越近。


    真的是海兽!还是个活的!水牢中的几人全部面色煞白。他们不敢惊叫,唯恐海兽顺着声音找到自己。


    严知礁更是一动都不敢动,这个全身有着魁梧肌肉的壮汉畏畏缩缩地缩在笼子角落,祈祷海兽不要找到自己。


    小腿上传来活物抓挠的触感。


    “啊!!!”严知礁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惨叫。


    完了完了,他要被海兽生吞活剥了。其他几人只能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祈祷着他一人的牺牲能够喂饱海兽,不让海兽再度找上自己。


    严知礁吓得眼泪都淌了出来。他惨叫了一会儿,发觉身上并不痛。那东西只是在水下蛄蛹,把他的笼子挤到一边。


    一个湿漉漉、毛茸茸的脑袋冒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原来是只水猴子。”远处几人纷纷松了口气。


    “这个畜|牲,吓死老|子了!”严知礁如释重负,对边上的“水猴子”骂了一句。


    那“水猴子”忽地扭过头,看向严知礁。


    严知礁认出了“水猴子”的面孔,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道:“殿、殿下!怎么是您!”


    装着水牢的破船外,划来了一只小船。


    小船靠破船停下,船员们七手八脚地铺好连接两个甲板的木板。


    一顶步辇从船舱里抬了出来,蛟王端坐在步辇上,前后四名喽啰抬着他,往水牢走去。


    破船的积水很多,喽啰们的裤腿很快就湿透了。再往里走,积水越来越深,逐渐没过喽啰的小腿肚子,没到膝盖。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走进一间昏黑的房间,房间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白朝驹的人影,连笼子也没有。


    “人呢?”蛟王问道,语气中压着几分怒火。


    “去别的屋看看。”前面的喽啰扛着步辇,扭头就走。


    后面的喽啰则小声念叨着:“我记得就是这屋。”


    他们走进隔壁关着其他齐兵的屋子,同样是空空如也。几个笼子大门敞开地露出在水面上,像是一张张大笑的面孔,嘲笑着迟来的海寇们。


    蛟王脸色阴沉地可怕,手指紧掐着步辇的扶手,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喽啰们不敢支声,踌躇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有一个还算激灵的,忽地想起了什么,说道:“蛟王,这水牢在海中央,就算他们越了狱,在海上也游不快。”


    “那还不快去追!?”蛟王呵斥到。


    喽啰们赶忙抬着步辇,快步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甲板上也是空空如也,连接两个甲板的木板不见了。


    不远处的海面上,一只小船划行着,在海面脱出白色的尾线。


    白朝驹站在船头,兴奋地挥着手,大喊道:“蛟王!多谢你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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