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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一棵白梅 咱老大果然喜欢花


    再说回几个月前, 白朝驹令杨坚去沙州找人时,正是常瑞从沙州凯旋而归的时候。


    那是广顺三年的十月,距陆铎之死已过去半年。


    硕大的王朝不可一日无主, 当常瑞归京时,陆镶已在百官簇拥下重回帝位。


    虽说陆镶是个空有名头没有实权的皇上,但他也知道, 要对守边疆一年的将士们论功行赏。


    可沙州一役发生时, 他还被锁在深宫中,对其中经过一无所知。


    于是乎,论功行赏的事就交给了常瑞,文官们对此也不敢发表异议。他们心里清楚, 沙州之所以会打这么久, 甚至更进一步说,沙州之所以会失守,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姚望舒揩到的油水,或多或少都恩惠到他们,而这一切的后果,却由边疆的将士和百姓来承担。


    常瑞没将此事再度提上台面,已是给足他们面子。因此平日里嘴碎话多的那几位, 只是说着:


    “常将军为人刚正不阿, 做事公平公正,行赏的事, 一定能分配妥当。”


    可当行赏的结果宣读出来,又有人不满了。


    “总旗升到指挥同知的位置也就罢了。一个小旗,为何能升到指挥使的位置?常将军这样分配,有些不妥吧?”


    “我就是论功行赏,沙州一役, 他所做的贡献最大。撤离沙州百姓,守城劫粮,乃至沙州火炮以次充好的事,也是他查出来的。近年来大齐战事不断,更需要有才能的将领,凭这些功绩,担任指挥使有何不妥?”常瑞问道。


    “担任指挥使也可以理解,可常将军为何不让他留在西凉,偏要将他调去定津卫?谁都知道西凉寒苦,永江温暖宜人,常将军这番分配,敢说没有私心吗?”


    “我与他没有半点亲缘关系,也并非师徒,谈何私心?你们只知道西凉有鞑靼侵袭,又何尝不知道永江常年受海寇骚扰?如此害怕我将人调去永江,是心里有鬼吗?”常瑞反问道。


    那些人总算停止了抱怨,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只是为民着想,想着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之类的话。


    此时,他们口中的新任定津卫指挥使,正站在处州城不远外的小山上。


    处州城外山岭遍布,秋雨蒙着山头,戴上云做的帽子。


    这处山头有些许与众不同。它比其他山头稍矮些,上面横平竖直地堆着数十个小土堆,土堆上树着高高矮矮的木板,刻着名字。


    公冶明站的位置,是众多坟堆中的一座。这座坟头和其他坟头没太大区别,一个不高不低的土堆,插着个有些发黑木板,木板上依稀可见五个小字:白朝驹之墓。


    他伸手,把木板从土堆中拔出,掸了掸上面的泥土。这几日雨水充盈,木板底部的泥土中掺着新发芽的种子。


    一阵秋风刮过,吹起了他肩上的雪貂披肩。公冶明促急不妨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顷刻间传遍全身,持着木板的手指也颤栗起来。


    江南的十月并不冷,不少士兵还穿着单衣。禹豹上前伸手,替他把披肩系紧。


    “老大,树种在这里吗?”他指了指木板拔去后土包上留下的印子。


    “种这里吧。”公冶明点了点头。


    两名士兵走了上来,一人拿了棵小臂长的树苗,另一人拿着铲子,小心的在土包上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


    那人把树苗的根部埋进坑里,拿土掩上,用力夯实。


    公冶明取出怀中的匕首,在木板顶端扎了个小洞,又取出根皮绳,穿进洞里。他蹲下身子,伸着手,要将木牌挂到枝杈上。


    禹豹在一旁静静看着,见他右手实在哆嗦得厉害,几次三番把将要扎紧的绳头打散。


    “老大,我帮你吧。”禹豹忍不住说道。


    公冶明摇了摇头,半晌,又点了下。


    他把一段绳折了个对折,塞到禹豹手里。


    “你捏着这里。”


    这是……禹豹捏着对折的绳头,看他用唯一灵活的左手摆弄着另一段绳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出,这是个蝴蝶结的样式。


    公冶明把绳结拉紧,稍稍调整了下两端的长度,随后站起身,格外庄重地看着这棵坟头上的小树。


    “等每年花开的时节,我会过来陪你。”


    禹豹忍了好久,实在没忍住好奇,对方才拿树的人小声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是棵白梅花。”那人说道。


    “咱老大果然喜欢花。”禹豹说道。


    “这是老大的什么人?”那人也问道。


    “这是他的哥哥。”禹豹说道,“先前咱们在沙州时,他哥哥还专程派人给他送了好几份信,谁知道……”


    他说着,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谁知道沙场上濒死的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而在家等他归来的人,却突然葬身火海了呢?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他的哥哥还活着,看到他现在的状况,也会很痛心吧,禹豹默默想着。


    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活下来,代价是一只灵活有力的右手、和健康的身体。


    公冶明伸出左手,端详着掌心中一块被烟火熏黑的玉佩。这是县令给他的,说是尸体上唯一留下的东西,样子很奇怪,是一个框,中间似乎缺了什么。


    缺的是一枝白梅花。


    火烧在身上一定很痛吧,被困在火海的时候,他会想什么?会想我吗?


    公冶明握紧了掌心的玉佩:“我会替你报仇的。”


    “老大。”禹豹不安地走上前去,“老大,大夫说过,您得多歇歇,还是先保重身体啊。您看这地方山穷水尽,火也不知道是怎么起来的,要报仇也找不着人呐。”


    “距这里五十里,是山海卫,那里的指挥使叫杨坚。”公冶明说道。


    “对,是杨将军。”禹豹以为他的话没说完,又喃喃地重复了遍,想着他怎么忽然岔开话题。


    半晌,他才恍然大悟道:“老大!你说这火是杨将军放的?不可能吧?他烧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做什么?”


    “你去好好查查他。”公冶明拍了怕禹豹的肩膀。


    就这样,禹豹很突然地揽了个暗中调查杨坚的活。


    不过他对此事没太上心。一来,调查这事他本就不擅长。二来,他也担心万一查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会激发老大报仇的欲望,影响他休养身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常瑞刻意把公冶明从西凉调到江南,就是为了能让他好好休养。


    常瑞还专门派人带信给临安名医,请他给公冶明调理身子。


    临安距离定津卫很近,又是商贸繁华之地,人杰地灵。这名医在当地格外有名,人称江南活华佗,因他姓周,又称他为周回春。


    周回春本事极高,看诊的价钱也自然水涨船高。寻常大夫的诊金是一两,他则要整整一百两。


    不仅是价钱高,他还挑人,若是不合眼缘,则一律否决。但只要合他眼缘,一百两银子,保证能药到病除。


    光是请这样一个人出面问诊,常瑞就花了不少精力,亲自登门就有三回。他还请人没日没夜的软磨硬泡,送的礼品更是五花八门,但都被周回春拒绝了。


    直到有一回,常瑞买通了几个周回春的病人,借病人之手替自己送礼。周回春对他把歪脑筋动到自己病人身上的行为忍无可忍,为了避免他继续骚扰病人,只好答应了他。


    说是答应了,但也没完全答应。周回春只是答应看一眼病人,他还有自己的规矩在,就是得合眼缘。倘若病人不合眼缘,他仍旧会一口否决。


    公冶明找他的那日,是十月廿七。


    彼时他才刚刚上任,指挥使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常瑞派来的人催促着去见周神医。


    常瑞的人赶了辆马车,把公冶明塞进马车里,一路送到临安城,颇有些富贵骄人的样子。


    马车才在医馆门口停下,临安城的百姓都纷纷探头,等着看一出好戏了。


    “这就是千请万请非要周神医看病的那人吧?果真是财大气粗。”


    “周神医早就被他惹烦了,等着看吧,一会儿他就得被赶出来。”


    公冶明一出马车,便觉得外头有些冷,只好不情不愿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件通体素白的雪貂披风也是常瑞送他的,公冶明感到受宠若惊。他本觉得常将军为了补偿自己用力过猛,但很显然,他高估了自己身体的耐寒程度。距离腊月还有一个多月,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只可惜这雪貂皮是白色。他仍旧觉得黑色更好些,像自己这样身上染满鲜血的人,不适合穿这么干净的颜色。不过他也理解,像这样上好的貂皮,常将军得来实属不易,也不好再对颜色挑三拣四。


    他边恍惚地想着,边往医馆里走。周回春的医馆有个小院,里头种满了花草树木。


    江南能过冬的草木很多,在秋天也鲜少落叶,小院里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山茶枝头长满了花苞,有几朵已经饱满到绽开了。


    正如禹豹说的那样,公冶明很喜欢花,虽然他压根不知道面前这是什么品种的花。他唯二认识的两种花,一是白梅花,二是白玉兰,都还是白朝驹教给他的,可惜现在,能教他认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面前这花,恰好也是白的,和他的名字的一样。公冶明忍不住从披风底下探出左手,伸向那朵白山茶。


    花瓣的触感有点湿润,不冷,公冶明反倒感到一丝暖意。曾经他也是能用掌心热气将花上冰雪融化的人,现在的手掌反倒比花朵还凉上几分。


    他一时间沉浸在思绪中出了神,等发觉周回春走到了门口时,已经晚了。


    在周回春眼里,院子里那个裹着雪貂皮的年轻人,慌慌张张把摘花的手收了回去。


    “能进来了吗?”周回春没好气地对那个“偷花贼”喊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还有我的花,也都很宝贵!”


    第182章 一份医嘱 吃了这么大的亏,就别到处乱……


    屋子里比外头暖和些, 四壁挡住了外头的秋寒,阳光透过槛窗,暖暖地照着屋内。


    这里没有点炉子, 反倒更舒服些,空气中透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公冶明深呼吸一口, 正要往前走, 却被周回春喝住了。


    “你就站在门口,别乱动。”


    进门的位置,有一块方形的红色石砖,那里是室内光线最好的位置, 两面对着窗, 一面对着门,四季都能照到阳光。


    这就是周回春看“眼缘”的位置。所谓“眼缘”,便是望闻问切四法之首的“望”。


    周回春并非浪得虚名,单一个望诊,就能将病情看得七七八八。有些是他真医不了的,就直接回绝,不耽误病人时间。


    公冶明在阳光下站定, 周回春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个“偷花贼”。


    “偷花贼”面色极白, 看不出半点血色,大抵就比肩上的雪貂略深些。唇色也浅到发白, 只接近唇缝处还有些许淡红,面中依稀可见一道狭长的疤痕,灰白色的。瞳仁倒是极黑,水润透亮地镶在两道弯眉下,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年轻, 可这身体……怎会变得这样?周回春注视了他会儿,又想起常瑞三番五次的邀请,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你过来。”他对公冶明招了招手,看那个偷花贼快步走上前来。他走路的速度倒是挺快,或许因为个高腿长的缘故。


    公冶明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周回春则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说道:“先把右手伸出来。”


    “大夫,我右手坏了。”公冶明说道。


    嗓子怎会这么哑?莫非也是得病害的?


    “没断就伸出来。”周回春不动声色道。


    公冶明只好把藏在披风下的胳膊放到桌上,侧着头,挪开视线。他现在不喜欢自己的右手,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他的右手小臂上有好几道颜色发黑、边缘也很不规整的疤痕,手臂平放在桌面上,哪怕完全没有用力,手指还是会不自觉地颤动。手指内侧又全是练刀磨出的茧子,坑坑洼洼的。这本是他努力练刀的证明,但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以前练过武?”周回春看着他手上的茧子,问道。


    “嗯。”公冶明点了点头。


    “是生病前练的?”


    “是。”


    “你得了这病,得静养,以后就不要练武了。不过我看你这手的状况,以后也练不了武了。”周回春心直口快道。


    “嗯。”公冶明默默点着头,心里却想着,左手也可以握刀。事实上,他已经偷偷练过一阵子左手刀了。


    周回春摁着他的脉,默默听了会儿,问道:“这病得了几年了?”


    “半年。”公冶明说道。


    “半年?”周回春惊了下。


    “应该是十个月。”公冶明纠正了下自己方才的说法。


    才十个月吗?怎么像得了十年的老病似的。周回春又令他换左手上来,边摁着,边问道:“你这病是怎么得的?”


    “在雪里冻的。”公冶明说道。


    这可不像单纯冻出来的,除非他在冰天雪地里冻了整整一个月,才会体寒成这样。可若是冻上整整一个月,人早就被冻死了,周回春想着。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公冶明补充了句:“在雪里冻了一个月。”


    还真冻了一个月?周回春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感觉不像撒谎。他心想,这孩子也是命大,冻了一个月,居然真给他活了下来。


    “怎么会冻上一个月?”他出于关怀问道。


    “我在山里迷路了。”公冶明说了谎话,眼里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安。


    其实是因为砍了别人的脑袋,被丢到雪谷里去了,但要是这样说,大夫会被吓坏的吧。


    “吃了这么大的亏,你以后得收收好玩的性子,别随便上山了。”周回春说道,“我看你身上也有旧疾,若是单纯被冻,不至于严重成现在这样。”


    “嗯。”公冶明默默点了头。旧疾,大抵是说自己被中过蛊王的事。


    “我瞧你家境也挺富裕,以后你就好好在家休养,让你爹少操些心。”周回春继续嘱咐着。


    我爹?公冶明愣了下,心想,大夫大抵是把常将军当成自己的爹爹了。


    “常将军不是我的爹爹,我的爹爹早就没了。”他看着周回春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


    不是他爹?周回春疑惑了下,但看着公冶明的样子,不像撒谎,又说道:“那你就更得好好照顾自己了,别急着下去见你爹。”


    这话一出口,公冶明眼眶忽地红了。


    他想见的人可太多了,他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连唯一那个还能算作亲人的人,也突然间没了。


    他自知失态,慌忙撇过脸去。可周回春还是瞧见了,掏出怀里的手帕,递给他。


    “是我多言了。方才看你那么喜欢我院子里的花,我应该知道,你还挺想活的。冬天又快到了,你现在的身子是受不了寒的,得待在屋子里静养,整个冬天都别出门了。还有练武的事,你也别惦记着了,哪怕你再有天赋也好,就此作罢吧。”


    周回春说着,拿笔在纸上写下药方。


    “这药,你每日早晚各服一帖。但最重要的是,得静养。你要是不好好静养,大冬天的在外面乱跑,吃再多的药也是白瞎。”周回春说道。


    公冶明连连点着头,心里清楚,大抵是静养不了的。害死白朝驹的凶犯近在眼前,大仇未报,他怎么可能安心静养呢?


    坐着马车回到卫所,他喊来了禹豹,打听调查的进展如何。


    禹豹自然是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所以然来,眼看着公冶明眼神越来越黑,目光仿佛漩涡中心的深洞,在吞噬着自己的灵魂。


    “你最好是拖到我死了。”公冶明说道。


    禹豹慌忙道:“那怎么可能!我会去好好查的!明天就查!啊不,现在就查!”


    这下他终于认真调查起来,和先前敷衍时完不同。


    次日一大早,他就带着一只十二人小队,在黑礁山上潜伏着。


    根据先前沙州城的经验,公冶明把火铳纯队做了混编,每队除了火铳外,另外加入火箭、弓箭、刀棍,编做花阵,以保证弹药用尽时的战斗力。炮车则因行动速度不同,不便和步兵混编,单独分列一营。


    禹豹带的正是一只最高规格的骑兵花队,他作为小队队长,背着面队旗,走在队伍最前列。余下人左右排开两列,一列五人,炊事火兵则在队伍最后。


    “他们步兵去东海边操练,带这么多炮车做什么?”他看着黑礁山下正在行进的山海卫队伍,喃喃道。


    “杨将军也是带兵十多年的老将了,他有他的作战思路,和咱们的编队不一样很正常。”说话这人是禹豹手下拿火铳的骑兵钱景福,他家是军户,世世代代都在定津卫,是这里的老兵。


    禹豹思索片刻,仍觉得不太对劲,下令道:“给马带好嘴套和脚布,咱们悄悄跟上。”


    一行人远远跟着车辙行进,行进数十里,等到山海卫的步兵们歇息时,禹豹也命众人下马休息。


    倒是炊事火兵先发现了异样。


    “旗长,你看这地上的车辙,是不是比咱平时的要深?”


    这炊事火兵常年跟在队伍最后面走,对地上的车辙、马蹄印子格外熟悉,一眼就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炮车车辙比寻常更深,则说明车上拉的不止是炮,还有别的东西。


    “确实深了不少。”其他人也都发觉了不对,纷纷应和道。


    “杨将军毕竟是老将了,朝廷也更倚仗他。也许山海卫的炮车比咱们的更先进,重量更大,才会把车辙压得这么深。这也不奇怪。”钱景福说道,他是土生土长的永江人,对常年驻守在这里的杨坚非常信任,也自然而然地替他说话。


    “我可不信朝廷能把更先进的火炮送到这里来。”禹豹说道。


    经过五雷神机炮的骗局,他对京城那帮“大人”格外不信任。这也是对的,比起常年经受鞑靼骚扰的西凉,永江的边防压力并没有这么大,连西凉都供不上更先进的炮,就更别提永江了。


    “既然老大说了杨将军有鬼,这车辙肯定有鬼。”


    “你真那么相信新来的那个病秧子?我看他也是祖上命好,才有这么个位置做做。哪个带兵的像他那样,成天娇滴滴的待在屋子里,脸还那么白,一看就是没打过仗的。还说杨将军有问题,我看他多半是得癔症了。”钱景福说道,像是对公冶明积怨已久。


    毕竟新编的花队要他们起早贪黑的训练,这些安逸惯了的老兵,心里多少都有些怨言,只是很少有像钱景福这样直言的。


    “你怎么说话的?”禹豹怒道,一把揪住钱景福的衣领。


    钱景福非但不闹,还咯咯笑道:“啊!我给忘了,你俩是穿一条裤子的,当然是帮着他说话。”


    禹豹怒气很大,但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这一队士兵,除了他,其余都是永江人。要是他现在把钱景福教训一顿,其他人老乡帮老乡的集体罢工,只留下他一个光杆司令去查山海卫,那可完犊子了。


    俩人僵持在那里,好在队伍里还有通情达理的人,劝道:“算啦,咱们先去看看,反正山海卫也是自己人,别太紧张了,闹不出什么大事,顶多就是误会一场。”


    禹豹赶忙顺着台阶往下走,冷哼一声,放开钱景福的衣领,说道:“等会查出问题来了,你就老老实实去给老大道歉吧!”


    “等查出问题再说吧。”钱景福不堪示弱道,昂着脖颈给众人使眼色。


    禹豹懒得再看他,眼看远处的山海卫早就结束了休息,走远得很远了。他赶紧翻身上马,对众人说道:“出发了!都跟上!”


    第183章 一场宴席 找个机会,先把杨坚杀了……


    禹豹本以为钱景福会故意惹出点动静, 但他只是默默跟着队伍走着,没再多说什么,眼神很不屑。


    一行人悄悄靠近到山海卫的队伍, 站在礁石后,远远看着在海边沙滩上的队伍。


    那里是山海卫管辖的港口,山海卫的士兵们有序推地着数辆炮车, 他们似乎要出海演练, 正将炮车往船上推。


    “你准备咋办?”钱景福不懈地扫视着禹豹。


    禹豹努了努嘴。他的确不好贸然过去,要是打草惊蛇就不好了,他也没想好应对的办法。


    “那边的兵,是我媳妇她二弟。我去找他寒暄几句, 剩下你看着办。”钱景福说着, 招了招手,其余几人也跟他一起,骑着马,往码头上溜去。


    还是地头蛇威风大,禹豹心想着,看着自己部下全跟着钱景福过去了,只剩他一人留在原地。


    这下真成光杆司令了。


    钱景福一行连人带马站在码头上, 把那地方堵得严严实实。


    趁此机会, 禹豹低着头,从礁石后快步走出, 装作山海卫的一员,往船上飞跑过去。


    这船是艘海沧船,大小适中,船体坚固,吃水也不深, 能在小港口停靠。船两翼安着四门经典的佛郎机炮,还有不少火铳弹丸。


    禹豹走进船舱里头,船舱里整齐排着十台炮车,炮车上不止有炮,还有着数个装满弹药的麻袋,整齐地捆在炮车左右两侧。


    原来是炮车上放了弹药,车辙才那么深啊!禹豹恍然大悟地想着。这下还真被钱景福说中了,是自己想得太多,山海卫根本就没什么问题。


    这样回去,肯定要被钱景福笑话了。


    禹豹越想越憋屈,忍不住抽出腰刀,对着无人的船仓胡乱地挥了两下,消消心中的郁闷。这一挥,刀尖钩到了车边的麻袋,将麻袋扯开了一个小口子。


    禹豹瞥了眼那口子,就半指宽,也没放在心上,收起刀,转身往船仓外头走。


    耳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禹豹疑惑地回过头,船仓里十辆车安安静静地排着,也没有人,可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方才被他挑破的麻袋,半指宽的裂口中,正接连不断地往外喷涌着稻米。


    原来炮车两边装着的不是弹药,而是粮食。


    禹豹忽地想到了什么,飞速跑到甲板上,将那些看起来像是装着炮弹的箱子一一打开。


    不出他所料,里面也满满地装着稻米。稻米被裹进砖块大小的油纸,再整齐码进盛放弹药的木箱,若不是一一打开仔细检查,跟本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这是整整一船的粮食。而这样的海沧船,以他方才在码头上看到的,有数十艘。


    他们屯这么多粮食干什么?卫所不也可以存粮食吗?为什么非要放在船上?这么鬼鬼祟祟的,难道是……


    禹豹马不停蹄地连夜赶回定津卫,把这消息告诉了公冶明。


    “杨坚想要造反。他要造反,那就是姚望舒想造反。”公冶明喃喃道。


    “这就串起来了,姚望舒被迫辞官是哥哥害的,所以他要了哥哥的命。现在陆镶复位,也没有请他重新出山的打算,于是他想造反。”


    “姚望舒先前是首辅,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臣中有半数受他提携,另外半数也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他想造反,成功的机会很大。”禹豹说道。


    “不止如此,他还在暗里经营着各种江湖势力。”公冶明说道。


    “老大,咱们得把这事报给常将军啊。”禹豹说道。


    “先等等。”公冶明说道,“咱们现在没有证据,口说无凭,不能轻举妄动。”


    “那老大的意思是……我再去查查证据?”禹豹小心地试探道。


    “我们找个机会,先把杨坚杀了。”公冶明说道。


    禹豹惊讶地张大了嘴:“老、老大,这是不是太轻举妄动了点儿?”


    “杀了他就有证据了。”公冶明说道。


    他是想先给哥哥报仇吧。禹豹心想着。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公冶明说道:“你若觉得此事不妥,就说出来。”


    禹豹赶忙摇了摇头:“是别的事。我的一名部下,想要给你道歉。”


    “给我道歉?”公冶明感觉一阵莫名其妙。


    被他一反问,禹豹更心虚了。私底下吵吵的事,被上纲上线提起来,总归显得刻意。禹豹心里也清楚,当年在沙州,自己可没少暗戳戳地说常瑞坏话。


    而这次的行动,钱景福也有不少功劳,禹豹本来都想让这事过去了,哪料钱景福格外地一诺千金,非要去当面道这个歉。


    禹豹只好把他带过来。


    钱景福走到公冶明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大声道:“将军,对不起,我不该在背后说你是娘炮。”


    这话一出口,反倒像当面把人骂了一通。


    禹豹胆战心惊地看着公冶明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他走到钱景福面前,问道:“我听禹豹说,你最近训练得很刻苦?”


    “不错。”禹豹慌忙在边上打圆场,想着给自己这名冒失的部下挽回点面子,“他先前只会骑射,现在为了花队苦练刀法,已经进步很多了。”


    公冶明点了点头,拍了拍钱景福的肩膀:“你起来,让我试试你的刀。”


    “啊?”


    这下点名让钱景福猝不及防,他还没做好被人突然检验刀法的准备。好在他刚操练回来,身上盔甲都没卸下,装备甚是齐全,公冶明也是看中了这点,才突然邀请他试刀。


    “把刀拔出来。”公冶明说道。


    “这……”


    “拔刀。”公冶明的声音不大,语却气格外果决。


    钱景福小心的看着面前的指挥使。他穿着一身布衣,并未着甲,只肩上披了件雪貂披风,空荡荡地笼着瘦削的身形。他已经伸出了左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手腕几乎比刀柄还细,看着也不像有什么力气。


    钱景福犹豫着拔出了刀,心想自己是不是得收着点力,别把这个病恹恹的人给打败了。这病秧子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得给人家留点面子。


    很快,他就发觉,是自己多虑了。


    面前这个病秧子就只用两招,就令他惨败。第一招是手下留情,逼得他认真起来;第二招出得太快,钱景福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什么了,刀尖就已经抵在了自己喉咙上。


    “在战场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对手,都不要犹豫。”公冶明收起来了手里的刀,对钱景福慎重嘱咐道。


    他顿了下,又说道:“我也希望你能把我当成真正的对手来看。”


    “是公冶将军的左手刀实在厉害,在下完全不是您的对手。”钱景福还是挺服输的。


    “我早跟你说了,老大是有真本事在,才不是你想的那样……”禹豹在钱景福耳边嘟囔道,话音未落,就听钱景福又对着公冶明问道:


    “将军一直都是左利手吗?是不是左手用刀更加出其不意,在战场上更厉害?”


    公冶明摇了摇头:“我的右手刀更厉害,只可惜我现在右手废了,拿不了刀了。”


    听到此话,钱景福半张着嘴,呆在原地。他确实没料到公冶明左手用刀会是这样的缘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你就非要多问这一嘴。”禹豹瞪了他一眼,“以后少说点话,多练练本事吧。”


    广顺三年的这个冬天,钱景福练刀练得格外勤奋。在他的带动下,定津卫那些对于花队骂骂咧咧、嗤之以鼻的“老兵们”,也逐一地改变观念,认真训练起来。


    公冶明则在专心思考“刺杀杨坚”的计划。


    早在三年前,他就和杨坚交过手。他清楚杨坚的实力,这是个极难战胜的对手,恐怕全胜时期的自己才有和他一战的能力。而现在自己的实力,甚至不及三年前。


    不过时代在变,现在的他也不是单打独斗的一个人,手下有整整五千六百名兵马。这些人有枪有炮,只要训练妥当,完全有把杨坚人头拿下的可能。


    正当他如火如荼准备着“刺杀计划”时,杨坚却对他热情起来,三番五次派人到定津卫带话,说是要请他赴宴,增进下彼此的感情,日后好相互帮忙。


    我都来这里三个月了,怎么现在才说增进感情?大抵是姚望舒发话了,要他来拉拢自己这个从前线归来的将领,作为谋反的中坚力量。


    天气开始转暖,眼看手下的兵也训练地差不多了,公冶明决心出征,主动会会杨坚。


    先斩后奏也无妨,先端了杨坚,不怕找不到他谋反的证据。


    就这样,公冶明亲自带着定津卫一千名精锐,浩浩荡荡地出征了。庞大的队伍笔直往南,向山海卫行进,一路上畅通无阻,一直行到距离山海卫不到五十里的空地上。


    不出公冶明所料,这么庞大的阵仗,杨坚亲自带兵出来迎接了。


    定津卫的精锐们迎上了一只从山海卫里出来的队伍。


    这是只只有十人的小队,杨坚走在队伍最前头,老远就对公冶明喊道:“公冶将军前来赴宴,何必这么大阵仗?太隆重了,杨某消受不起啊!”


    第184章 一次夜访 杨将军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两只队伍相隔不到百步, 正巧卡在火铳的射程上。一千比十,是个必胜的局面。


    公冶明喊停了队伍,对禹豹招了招手。


    禹豹知道他要自己帮忙喊话, 策马靠近过去。


    “跟杨坚说,我已知道姚望舒要谋反,只要他愿意交代其中经过, 我就不杀他。”


    “老大, 这样要证据是不是太明显了?”禹豹问道。


    “不是要证据,要个杀他的由头。”公冶明说道。


    “哦哦,明白。”禹豹露出了然的笑。


    他清了清嗓子,卖力地喊道:“杨坚!我们已经知道姚望舒要谋反!只要你老实交代, 我们就不杀你!”


    “我可没帮姚望舒谋反!”杨坚回话道。


    “老大, 你说得没错,他果然不会交代,咱们是不是可以动手了?”禹豹对公冶明小声说道。


    话音未落,杨坚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帮的是太子!”


    他帮的是太子?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定津卫的士兵们纷纷按捺不住,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广顺帝驾崩时不是没有太子吗?所以才让泰和帝复位啊。”


    “太子继位不是顺理成章吗?为啥不光明正大地帮?这么偷偷摸摸的?”


    “公冶将军, 我知道此事听着荒唐,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愿意对天发誓,我帮的是堂堂正正的大齐太子!”杨坚俨然一副正义凌然的样子。


    “我几次派人前往定津卫, 就是想请公冶将军一起商讨帮太子入京、夺回帝位的要事。”


    禹豹远远看着杨坚真挚的神情,不像撒谎,忍不住对公冶明说道:“老大,他好像是说真的。帮太子复位,这可是好事啊。”


    杨坚继续道:“公冶将军若是愿意, 可随杨某去茶馆详议此事。杨某只身赴宴,你想带几人就带几人,只不过山野茶馆有些小,一千人恐怕是坐不下的。”


    公冶明思考片刻,对禹豹说道:“带上你的队伍,和我一起去。”


    “好嘞!”禹豹兴高采烈的,心里已经在幻想跟随太子入京、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的事了。


    茶馆在距离山海卫不远处的樟树村里。这是个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小村庄,以出产茶叶为生,景色宜人。卫所里的不少将士们也喜欢来这里逛逛,军队里无人不爱酒,樟树村的酒馆饭馆生意都很兴隆。


    但茶馆只这一家,军中女眷爱来这里聊天,男人们则很少来。


    杨坚也没想过把见面的地点约在这里,是白朝驹特地嘱咐的他:“这个人不喝酒,你想拉拢他,就别带他去喝酒的地方。”


    不喝酒的指挥使?这倒是挺稀奇。杨坚看着公冶明喊停了跟随的队伍,令他们候在茶室外,自己一人走进茶室中。


    他现在才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人:面色看着跟死人似的,惨白惨白,脸上依稀可见一条灰白的细疤,这疤的样子,似乎有点眼熟。


    杨坚想了想,问道:“公冶将军可认识太子?”


    “我不认识什么太子。”公冶明如实答道。


    当年在公主和太子边上的小护卫不是他,杨坚想着。


    那小护卫功夫倒是不错,能和自己打上几个来回。但他不过是名护卫,短短三年时间,变身成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指挥使,怎么想也不可能。更何况这位指挥使,看着就病恹恹的,不像能打能杀的人。不喝酒应该也是为了身体。


    “是我多想了。”杨坚笑道,挽着袖子,给公冶明倒茶,“我看太子很器重你,以为你们先前就认识。”


    “杨将军既然这样说,不如直接带我见见太子。”公冶明说道,眼神云淡风轻。


    说话倒是直白,一针见血的。杨坚顿了下,立即笑道:“面见太子当然可以。只要公冶将军愿意和我共谋大计,杨某一定带你面见太子。”


    “杨将军不愿带我面见太子,我如何能确信自己追随是太子本人呢?”公冶明问道。


    “兹事体大,我堂堂指挥使,怎么可能轻易糊弄你?我愿以自己项上人头担保,太子之事千真万确!”杨坚一脸正色。


    “可造反一事也关系重大。”公冶明说道。


    “公冶将军此言谬矣,帮太子继位名正言顺,可不是造反。现今龙椅上那人,才是真正的反贼。”杨坚说道。


    公冶明微微笑了下:“此事容我再想想,三日后给杨将军答复。”


    听到公冶明的态度有所缓和,杨坚立即说道:“只要公冶将军愿意追随太子,三日后,我杨坚一定带你面见太子。”


    公冶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说话,也不饮茶,只是默默注视着面前纹丝未动的茶杯。


    “公冶将军可还有顾虑?杨某知无不言。”杨坚说道。


    “我确实有一事觉得奇怪,不知可否一说。”公冶明开口道。


    “是何事?”杨坚问道。


    “杨将军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公冶明问道。


    “鬼神?这我可不太有研究。”杨坚笑道。


    “我刚来永江时,听闻处州的县令说起山上的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村子,那些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却仍能有名有姓地下葬。村民都说,是他们怨气太大,化成亡魂,才把自己名字刻在墓碑上。这么奇怪的事,杨坚将军可有听过?”


    这倒是我疏忽了,杨坚暗自心惊。当时他急于帮太子伪装成假死的样子,却没想到被烧成炭的尸体不会开口说话,更不会亲自交代自己的身份。


    他只好装傻道:“杀人放火的事归衙门管辖,我一个指挥使,并不关心此事。”


    可处州的县令说了,当日的山火很大,等他带着衙门的人赶过去时,山海卫的士兵们已经灭火了。


    这火其实就是他们焚的。先杀人,后焚火,所以身份才能和墓碑一一对应。


    公冶明忽地露出一个格外温和的笑:“正如杨将军所见,我身体不好,因而格外担心这附近山上的亡魂,会打扰我休息。”


    杨坚也笑道:“依我看来,这不是什么灵异神怪。俗话说,穷乡僻野出恶徒,那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山里的村庄,而是山贼的寨子。被人报仇,烧了埋了,才会变成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有亡魂,也只会去找杀他们的人。公冶将军与此事无关,没什么好担心的。”


    “如此最好。”公冶明笑道。


    “杨某明日就派人购置些寺院开过光的法宝,给公冶将军送去。”杨坚说道。


    “倒也不必……”公冶明正想婉拒,只听杨坚继续道: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太子的事,还请公冶将军好好考虑啊。”


    “当然,当然。”公冶明面带笑意地连连点头。


    俩人畅谈许久,直至太阳西斜,公冶明才起身与杨坚作别,带领外头候着的人马走下山去。


    队伍在山路上没走一会儿,天色就彻底暗下,身前身后都是茂密的树林。公冶明令众人原地驻营,烧火做饭。


    炊烟升起,大伙儿饿了快一天,大口吃着热饭。


    禹豹终于找到机会,靠到公冶明身边,小声问道:“老大,太子这事,咱们答应吗?”


    “不答应他。”公冶明说道。


    “我想也是。”禹豹点头道,“虽然太子继位名正言顺。可泰和帝已经登基,咱们就这么点人,从江南把太子送到京城,太不现实了,保不齐都得没命。”


    “太子早就死了,杨坚只是做了个太子的身份,在骗我罢了。山上的火是他放的,人也是他杀的。咱们吃完饭,就去山海卫,三日之内,拿下杨坚人头。”公冶明说道。


    “原来老大刚刚是声东击西啊!假装对太子一事很有兴趣,答应杨坚三日内给答复,其实是让他放松警惕啊。”禹豹赞叹地点着头。


    在山海卫外见面时,我就应该杀了他,公冶明心想着。


    若不是他提到了太子……我确实不认识太子,但太子和那个人长得很像。


    不过那个人……真的能干出冒充太子,怂恿杨坚谋反,帮自己登基的事吗?


    他不像是能干出这事的人。


    应当是我想多了,他的墓碑还立在山上,被大火烧死时,玉佩也留在身上。是我太想他了,所以才疑神疑鬼的,觉得太子也是他。


    禹豹看他眉头微蹙,以为他身体不适,关切道:“老大,潜入山海卫的事先交给我们,训练了那么久,我们很有信心,您歇会儿也不打紧。”


    “我的身体无碍。”公冶明说道,“现在天气转暖,我也不至于那么容易病倒。”


    如此最好。禹豹取出包裹里的黑色斗篷,搭在他肩上的雪貂披风外头,再将面前的绳子系紧。


    公冶明将右侧的配刀往前挪了挪,以防在斗篷下拔刀时,会钩破自己的雪貂披风。


    他已经很久没做这番打扮了。从前他昼伏夜出,一年四季都靠着黑衣度日。那时他最喜欢的是雨夜,下雨声可以隐藏一切气息。


    公冶明深呼吸了下,空气中带着水润的气息。


    也许今夜真的会下雨。但也未必,江南的空气总是这么湿润的。


    “出发了。”他翻身上马,大抵是多了件披风的重量,肩上的盔甲有些沉重,已没有白日里那般轻盈。


    夜色的掩护下,一只黑色的精锐小队,人衔枚,马裹蹄,往山海卫的方向疾驰过去。


    第185章 一点误会 你就这样对待本太子?


    山海卫内, 白朝驹睡在杨坚让给他的指挥使住所里。


    这是卫所中最大的住所,面积和咸阳宫不相上下,但装饰简朴很多。在山海卫内算是首屈一指, 可和紫禁城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吃穿用品则更没有可比性了,军中主打一个吃饱就行,酒水倒是很管够, 可白朝驹对此也不算有太大兴趣。主要一人饮酒实在有些寂寞, 而那些将领们,也不敢随便的和太子一块儿喝酒。


    唯一愿意接近他的是杨坚,可白朝驹并不乐意和他独处。一是忌惮他的太过狠辣出手,山穷村血流满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二是他还有些心虚, 毕竟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当上的“太子”, 生怕和杨坚相处久了,会被看出异样。


    不过今天他从杨坚口中得知了一个好消息:见到公冶明了,只是他对谋反之事还有顾虑,要回去考虑三日。


    也是,突然得知我要冒充太子的事,他应当很诧异吧,白朝驹心想着。


    毕竟他现在是指挥使了, 要说服底下的人随他一齐造反, 有所顾虑也很正常。等到明日,我就去定津卫拜访下他, 当面和他说说这事。


    白朝驹还想着明日再见他。他还不知道,此时夜黑风高,公冶明亲自带了整整一队精兵,摸进了山海卫,想要刺杀睡在指挥使屋子里的人。


    白朝驹在睡梦中觉察到危险的气息, 猛地惊醒过来,却已经晚了。


    一双明晃晃的火把照着他的眼睛,刺白的火光令眼睛生疼,眼前一片惨白,什么都看不清楚。


    “老大,弄错人了,这不是杨坚。”禹豹看清了火把下的人,是个很年轻的男子,样貌还有些俊气。


    “也杀了。”格外沙哑的声音从火把后飘过来。如此特别有辨识度的音色,白朝驹立即听了出来,这是公冶明的声音。


    “等等!”他慌忙喊道,两柄刀刃已经从火把背后伸了出来,一左一右,直接往他脖颈上刺去。


    “我我我是……”白朝驹慌极了,险些喊出自己的名字。临了关头,他想到自己还得伪装太子的身份,慌忙改口道:“我是太子!”


    那两柄刀没有因为他宣告太子的发言而停下,眼看就要洞穿白朝驹的脖颈。就在这时,第三柄刀从火把后刺出,速度更快,硬是将那两柄刀挑偏开去。


    刀刃避开了白朝驹的脖颈,在他肩膀擦出两道浅浅的血口。


    白朝驹松了口气,心想,公冶明总算认出自己了。


    笑意刚到嘴角,第三柄刀的刀锋一侧,刀面直接拍在白朝驹的下巴上,发出“啪”一声轻响,把他的下巴往上挑起。


    白朝驹被迫昂着脖颈,迎着灼热的火光。现在他的眼睛总算能适应这里的光亮,也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情形。


    约莫十个人挤在自己床前,分成左右两列,最前的俩人举着火把,往后俩人举着刀,再往后还有端弩的,端火铳的,各式各样的武器,齐刷刷地对着自己。


    两列队伍中间,站着个自己从前很熟悉的人。公冶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黑大的瞳仁和刀刃一齐对着自己,肩膀的黑色披风随着持刀的姿势微微敞开,露出里头银亮的盔甲,和秀气的白色绒毛。


    这身形穿盔甲果然漂亮,白朝驹眼睛看得发直,一时都忘了公冶明还把刀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把衣服脱掉。”公冶明说道。


    “啊?这不好吧?”白朝驹的思绪被瞬间拉回现实。他看着床前众多陌生士兵,眉头微蹙,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满是抗拒。


    公冶明挥了挥手,令多数人出去,只留下禹豹在他边上,继续举着火把。


    “脱。”他命令道,左手稍加用力,刀刃又往前递了半寸。


    白朝驹的下巴被迫抬到极限,刀尖抵着脖颈生疼,也许已经刺破了皮。


    他变了,居然这样威胁我,白朝驹难过地看着公冶明死黑的眼睛,又恼火地瞪了禹豹一眼,不情不愿得伸手,借开亵衣的扣子,把上衣脱下来。


    整个上半身一览无余,公冶明沉默地注视着他胸口处,那道一指宽,横七竖八缝着针脚的疤痕,像是死里逃生的痕迹。


    他把刀从白朝驹的下巴松开,往下一指。


    “脱。”


    “你要干什么!”白朝驹生气了,愤怒地看着公冶明。


    公冶明的眼神很坚定,坚定得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他把刀尖又往前探了下,抵在白朝驹腰带上。


    “快脱!”


    简直太过分了!白朝驹气得牙尖发抖,又不能直接发作,只能深吸口气,逼迫自己把情绪平静下来。


    好在边上持火把的禹豹还有点儿眼力见,识趣地扭过头去。


    白朝驹一把扯开自己的腰带,他扯得太用力,腰带发出“刺啦”的呻吟声。他两腿往床上一蹬,把裤子全部往下踢,一览无余地躺在床上。


    “行了没?”他没好气地问道。


    “左腿抬起来。”公冶明又说道。


    要求真他|妈|的多!白朝驹不情不愿地抬起左脚。


    公冶明把刀收回刀鞘,取过禹豹手里的火把,往床上伸过去。


    左腿根有颗小痣,没错了,是他。


    公冶明这才敢确信面前的人是白朝驹。


    太好了,他没有死,真是太好了!他紧绷许久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全身肌肉都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虚脱。


    就在这瞬间,他忽然觉得身上的盔甲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举着火把的手也开始颤抖,视线虚晃起来,眼前的火光仿佛融化在水里,变得溃散,逐渐地暗沉下去。


    禹豹发觉了他的不对劲,慌忙伸手扶住他。


    “先撤。”公冶明用尽所有的力气,发出最后的命令。


    “等等!”白朝驹慌忙把腿放下,在床上坐起。


    他想伸手拉住公冶明的披风。就在这时,屋子里唯一的火源熄灭了,刚刚适应光亮的眼睛一时间又无法适应完全的黑暗,伸手摸了个空。


    白朝驹手忙脚乱地点亮床头柜上的油灯,而屋子早就空空如也,方才两人已经趁着黑暗,逃跑了。


    啊!!!!他胡乱地抓着头发,发出无声的呐喊。


    无缘无故被人逼着脱光衣服,这完全就是羞辱!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仅什么都没解释,还跑了?他居然,跑了?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白朝驹抓起衣服往身上穿,他想今晚就跑出去,追上这群人一问究竟。他穿好了亵衣,还想穿外套。半开的窗户吹着春夜的冷风,吹得他脑袋清醒了些。


    现在追出去不太合适,我堂堂太子,不可这样轻举妄动。还是等明天一早,堂堂正正地去定津卫拜访他吧。


    杨坚对太子要亲自拜访定津卫的请求很有意见,哪怕公冶明在谈判时表露的意向还算缓和,可他毕竟没有完全答应此事。太子贸然出去见他,太不安全。


    但白朝驹要去定津卫的意愿格外强烈,杨坚只好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他正想派人送些补品和法器到定津卫,就让太子跟着队伍一起,顺便加了只更精锐的队伍护送,沿路保证他的安全。


    这只队伍辰时从山海卫出发,沿着小路,往着定津卫前行。


    沿途的百姓们都探头看着热闹,心想这几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定津卫山海卫接连出动,像是海寇们又打来了似的。


    一直行到傍晚时分,总算到了卫所门口,领队的小旗称自己是来送礼品的,定津卫的人一改先前百般抗拒的姿态,打开卫所的大门,把队伍请了进去,引到仓库中。


    礼带到了,小旗又说,有一名贵客,杨将军特地嘱咐,要公冶将军亲自见见他。


    “将军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定津卫的人说道。


    他这是婉拒你们呢,白朝驹想着,从马车里探出头,对定津卫的士兵说道:“告诉他,是本太子要见他。”


    山海卫和定津卫的士兵同时都瞪大了眼睛。


    好一会儿,那定津卫的士兵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稍等片刻,我去向将军知会一声。”


    说罢,他慌忙往指挥使的屋子跑去。


    没过一会儿,他就带回了消息:“将军说,现在不宜见客,请太子先到客房休息……”


    “为什么不见我?”白朝驹焦急道,说话的声量也不自觉放大了许多。


    “殿下,您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先用膳吧?让将军再休息会儿,他身体好些了,就能见殿下了。”定津卫的士兵说道。


    什么休息不休息的,他竟连我也要婉拒了。白朝驹直接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旁若无人的往指挥使住的屋子走去。


    “殿下,殿下留步啊!”


    定津卫的士兵不敢直接阻拦他,只能快步跟在他身边。


    “将军真的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啊!”


    “假话吧?”白朝驹不信道。他昨日还好端端的呢,还夜闯我床头,还神气十足地用刀戳我喉咙,怎么可能突然不适?


    “我一个小兵,哪敢随意欺骗殿下呀!我愿以自己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


    “他倒是把你们调教得挺好。”白朝驹没好气地说道,已经走到指挥使的屋子前。


    “殿下!”小兵还想劝停他。白朝驹却直接伸手,一把推开了紧掩的房门。


    屋子正中,摆着张书桌。公冶明散发坐在桌前,身上松松垮垮批着件雪貂披风,手里拿着卷书,晒着太阳,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房门被突然打开,他诧异地抬头,看着面前衣冠齐楚、横眉怒目、双颊微红的“太子爷”。


    见此良景,白朝驹怒极反笑:


    “我以为你病倒过去了呢!还看书,还晒太阳,分明是悠闲得很!就这么不待见本太子吗?”


    第186章 一起睡觉 这样是不是舒服些了


    “将军, 太子殿下非要进来,我拦不住……”士兵委屈道。


    公冶明点了下头,放下手里的书, 对士兵摆了摆手,嘴唇微微张合了下,好像在说话, 但又什么声音都没。


    士兵一看没自己的事了, 慌忙走出这间气氛怪异的屋子,反手关上门。


    怎么回事?昨日好像还不是这样的。白朝驹开始心虚了。他隐隐能感觉到:面前这人好像真生病了。


    心里这么想着,但他还是快步走到公冶明跟前,没好气地问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公冶明嘴唇微动, 又发出了点儿听不清的声响。


    白朝驹眉头一皱。他自然没听懂公冶明说了什么, 看那黑洞洞的眼神,感觉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他扯了张桌上的纸,垫在公冶明两腿之间的书页上,又拿了只笔,沾了墨,塞进他手里。


    “你写吧。”


    公冶明抬笔写道:你死了。


    我死了?对,我是假死脱身没错……他难道真的相信我死了?以至于认为看到的太子不是我?


    公冶明放下手里的笔, 从怀里摸出那件被烟火熏黑的玉, 举到白朝驹眼前晃了晃,忽地用力往下甩, 要把玉摔在地上。


    这一系列动作,就是在进行无声地控诉:你明明没死,但拿这个骗我!


    白朝驹慌忙拉住他的胳膊:“摔碎了就不是两件了!”


    “你把玉都扔了!还担心它是不是两件?”公冶明拼尽全力呐喊,发出了些气若游丝的声音,总算能令人听清了。


    可这一下气出得太急, 激得他止不住咳嗽起来,披散在后背的发丝随着咳声坠落在前,肩上的雪貂披风也震落在地。


    白朝驹慌忙捡起披风,掸了掸灰,把披风给他裹回身上,小声解释道:


    “白象阁主邱绩一直在派人追杀我,我只能先死了,实在是事出有因,不是故意骗你。”


    那怎么又变太子了?公冶明还想问他,可刚刚那阵子咳嗽刺伤了嗓子,他连细微的动静都发不出来了,只好继续抬笔在纸上写字。


    笔尖还没落到纸上,白朝驹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怎么改用左手写字了!?”


    公冶明试图把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可白朝驹本来手劲就大,这随便的一抓,抓的这个虚弱的人动弹不得。


    “右手怎么了?”


    白朝驹眉头一皱,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公冶明的右手本来就有旧伤,莫不是在战场上又受了伤?会是多严重的伤?该不会已经断了吧?


    他不由分说地伸着手,往公冶明右侧的胳膊探去。


    公冶明明显很抗拒,左手很不安分地挣扎着,想从白朝驹手指的桎梏中脱出,身体也一直往后缩,想把右胳膊藏起来。


    当然是藏不住的,白朝驹稍一用力,就把他藏在椅子夹缝中的右手抽了出来。


    右手看起来还是从前那只右手,因常年练刀,手指的骨节比左手略粗一些,指肚留着层薄茧,稍微有些粗糙,但不算咯手。


    可胳膊的触感不对,本应更结实的小臂,此时轻轻一握就能握住,从握感上来看,甚至比左手还细些。


    这是怎么回事?


    白朝驹拉着他的双手,把他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来。公冶明还在试图反抗,可白朝驹能感觉到,他右手反抗的力气比左手弱上许多。


    胳膊从袖子里露出,白朝驹心中的疑问也总算得到解答:公冶明的右手上,有三团硕大的疤痕,边缘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好像被什么东西啃噬后又溃烂那般。难以想象当时的情形有多惨烈,就连愈合也一定花了很长时间。


    白朝驹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为他的手而难过。公冶明终于找到机会,把左手从他掌心中抽出,一把抓起腿上的书,狠狠砸到白朝驹脸上。


    没发出声音,但白朝驹看清了他的口型,说的是“松手”二字。


    他这才发觉面前的人已经生气很久了,慌忙松手,起身后退几步,看着公冶明握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写的是:我要一个人待着。


    坏了,是我太心急,也没顾及他的感受,令他不开心了。白朝驹懊恼地想着,只能小声应下一个“好”字,往屋子外走去。


    想来也是,毫无防备地被人强行揭着伤疤看,肯定会难受的,更何况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时隔两年未见,也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许他的性子也变了,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了。


    他一定觉得我冒充太子起兵造反很荒唐吧?朝廷上的人和我又没啥关系,非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还愿意亲近我吗?还是说……他已经不想靠近我了?


    白朝驹在屋外站了许久,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把阳光都吞噬了。


    一个小兵端着药碗走到指挥使屋前,敲了敲门,喊道:“将军,晚上的药来了。”


    白朝驹正想说,我来替你送进去。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太子,太子给人送药,总归有些不妥。


    小兵奇怪地看了两眼这个在指挥使门口“罚站”的人,推开门,端着药进去了。


    我非要当什么太子啊,唉!白朝驹对着天空叹了口气。过了会儿,那小兵出来了,手里端着空碗,渐行渐远。


    看他消失在路尽头,白朝驹终于忍不住了,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愿意见我吗?”


    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好在还有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那个仍旧坐着的人身上。


    公冶明不说话,也没有点头,眼睛半闭半睁,像是在椅子上休憩。


    白朝驹硬着头皮走进屋内。


    心中的执念大过了理智,顶着再次被嫌弃的风险,他走到公冶明面前,说道:“天色晚了,你也别坐在这里生气了,早点睡吧。”


    公冶明点了点头,缩了下脚,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还在生我的气吧?白朝驹打量着他的面色,并不算好,唇上也一直血色全无。这副样子,不能再坐着了,得早些休息才行。


    白朝驹眼一闭心一横,直接伸手把椅子上的人抱起,放到床边。


    看着人在床边坐定,他松开了手,公冶明的后背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往后仰去。


    白朝驹慌忙再伸手,搂住他的后颈,不让他后脑勺磕到墙壁上。


    “不好意思啊。”他慌忙道歉道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手心承托了公冶明整个上半身的重量。他依靠着自己的手,才能维持现在的坐姿,难怪自己一松手,人就倒了下去。


    “我以为你会走的。”公冶明总算又能发出点声音,很轻,但在夜深人静的此刻,白朝驹听得一清二楚。


    说完这句,他喘了口气,又说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白朝驹俯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


    公冶明的眼睛微睁着道缝,纤长的睫毛半遮着黑亮的瞳仁,那双瞳仁一如往常的干净清澈,不像是生气过的样子。


    瞳仁颤动了下,很轻的声音说道:“发现我身体大不如前了。”


    “所以你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生我闷气?其实是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住?”白朝驹焦急地问道。


    “没有生闷气。”公冶明小声说道,“你不是以为我没生病吗?我想着干脆哄你走,不让你操这心了。”


    我以为他没病?白朝驹好想一巴掌扇死三个时辰前乱说话的自己。


    他一手托着公冶明的脖颈,另一手托着他的腰,让他好好躺在枕头上。


    “怎么不躺着休养?不会也是被我气的吧?”白朝驹心虚地咬着下嘴唇。


    “床上太冷了,躺着难受,椅子上能晒到太阳,会舒服点。”公冶明解释道。


    白朝驹摸了摸他的手脚。现在没了太阳,他的手脚冰得吓人,就连身上也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白朝驹慌忙脱下外衣,在公冶明边上躺下,拉起被褥把俩人一并裹住。随后他展开臂膀,把全身冰冷的人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充当太阳,给他取暖。


    “这样是不是舒服些了?”他问道。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可手脚还是冰的,还是会睡不着。


    白朝驹把脚往下探了探,拿指尖抵着公冶明冰冷的脚底,把自己的脚背贴上去给他捂热;又伸出手,拉起公冶明的手掌,咬着牙,将他的手贴到自己胸前最温暖的位置。


    公冶明想缩手,白朝驹慌忙说道:“我不冷。”


    腮帮子都咬紧了,还不冷,公冶明看着他鼓起的下颚。但不得不说,他现在感觉舒服多了,身体也不再发僵发痛了。


    毛燥燥的头发在枕头上挪了几下,露出张俊气的脸蛋,但眉毛正沮丧地往下撇着。白朝驹小心问道:


    “你真没生我气了?”


    “我可不是你,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好像还气着。白朝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说道:“对不起啊。”


    “你是太子,不能随便对人认错的。”公冶明说道。


    “嗯?”白朝驹愣了下。


    “你不是太子吗?”公冶明很认真地看着他,“你想要皇位,我一定帮你。”


    啊,怎么突然聊到这事了,他答应地也太快了吧?


    “你要不要认真地考虑下?这事闹不好要掉脑袋的,不能随便答应下来,哪怕是因为我也不行。”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摇了摇头。


    “我都知道的。姚望舒不干好事,哪怕他现在不在位置上,朝中的人也孝敬他,还给他送银子,那些都是百姓的银子。所以这些人守不住西凉,也守不住大齐。如果是你,一定能把这些蛀虫全扫干净,为什么不能是你当皇上呢?”


    白朝驹注视着他,他的眼眸微眯,眼尾弯出漂亮的弧度。他是笑着说这话的,他真的很期待自己能当皇上。


    “哪怕我是个弄虚作假的太子,也没关系吗?”


    “这有什么关系?皇上都死了,谁能知道你是假的呢?”


    白朝驹思考许久,点了点头:“好,照你说的,我当皇上,把那些人都拔掉。”


    公冶明的眼睛瞪大了:“照我说的?你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


    白朝驹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抱紧了他。


    我当然得等到你啊。杨坚他不知道,当年白手起家帮陆铎复位的事,可不是靠我一个人完成的。


    第187章 沧浪惊蛟1 之江港的唱卖会


    太子去定津卫和公冶明面谈的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 这让杨坚感到意外。


    还没等过三日,公冶明就答应了帮太子进京的事。不仅如此,太子还直接搬到定津卫住下了, 只隔三差五来山海卫盯一盯屯粮的事。


    “每天夜里都要烧好热水,把热水灌进汤婆子里,一次得灌三个, 一个放脚底, 两个放手边,都拿布扎紧了,不能烫到人。”白朝驹这样嘱咐道。


    “是。”


    “还有,前几日找木匠定做的那两把暖椅, 你去看看好了没, 一把放在他的住所里,另一把放在操练所里。”


    “是。”


    “殿下。”公冶明忍不住说道,“天气开始转暖,我的身体也已好转,不用采买这么多取暖的物件。”


    “不行。”白朝驹果断拒绝了他,对那个一脸懵懂的士兵说道,“你听我的来。”


    “是, 太子殿下。”士兵快速行礼退下, 生怕又听到不一样的意见。


    “已经三月了,再过阵子就是夏天, 你不怕给我热出病来。”公冶明说道。


    “不会,军中的大夫说了,你这身子怕寒,不能冻着。只是……”白朝驹欲言又止。


    公冶明知道他的意思,他想知道去年的冬天, 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公冶明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咱们经费紧张,不如多屯点粮,少点没必要的开销。”


    “说起经费的事。”白朝驹眯起眼睛一笑。


    “你在卫所里休养许久,都憋坏了吧?我最近发现个好地方,想请你一块儿看看。”


    好地方?从他嘴里说出的好地方,可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公冶明站起身,检查了下腰间的刀,说道:“我去把甲穿上。”


    “别穿这么吓人的东西。”白朝驹慌忙拉住他,“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也别带刀了,等会儿吓到别人。”


    不是危险的地方?公冶明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中透出一丝不信任。


    白朝驹笃定地点了点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去换身最贵的衣服,越贵越好。”


    看着公冶明往屋里去更衣,白朝驹也起身,走进卧室,翻看着衣柜,在不多的几件衣服里选了件。


    那是件茶白色的袍衫,夹着缃黄的宽边的镶边,布料绣着忍冬花暗纹。内里则搭了件黑蚕丝,在脖颈和膝下上透出一点儿金丝绣边,腰带上缀着只羊脂玉做的走蛟。


    他三两下把衣衫换好,走到指挥使屋前,等那个性子慢的出来。


    等了大约一刻钟,屋里的人还没有好,甚至连换衣服的动静都听不到了。


    莫不是衣服换着换着晕过去了?白朝驹敲了敲门,正想对里面喊,门却被打开了。


    公冶明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漆黑的眼眸中带着些许为难。


    他穿着的正是在京城殿试时,白朝驹送他的那套金云纹玄色直裰。黑色穿得他一身略显瘦削,但衬得肌白胜雪,清冷又矜贵。


    “哎呦,这不穿得挺好看的?怎么不出来?”白朝驹笑道,像是对自己的品味自卖自夸。


    “我还没穿好。”公冶明说道。


    “这不是穿好了?”白朝驹把门拉开,公冶明藏在门后的另半身子也露出来。


    他的左手正握着松散腰带,这就是他说的“还没穿好”。


    白朝驹想到他另一只手不太利索,不由得在心里嗤笑:这么点事,喊自己帮忙还扭扭捏捏的。


    公冶明手中的腰带立刻被白朝驹抢去。他也不恼,站在那里,看白朝驹把玉钩扣好,松手,腰带直接往脚下滑去。


    他弯起一只脚把腰带勾住,以防玉钩摔碎在地。


    白朝驹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啊呀!”


    “没你想的这么简单吧。”


    公冶明弯下腰,把落在腿上的腰带捡起,顿了顿,又说道:“我瘦得太多,从前的衣服穿着不合身了。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很合身的贵衣服……”


    “这有啥不合身的,不就是腰带系不上嘛。”白朝驹笑着,接过他手里的腰带。


    “我帮你打个结,把腰带缩短点就行,就给你打个蝴蝶结吧,看你喜欢。”


    “打结就显得不正式了,还浪费了这么好的玉钩。”公冶明说道。


    “把结打在你背后不就行了?”


    白朝驹将腰带在他身上环好,和他的腰身比了比,掐着多余的部分,精心扎了个小蝴蝶结,这下前面的玉钩恰好能扣住了。


    腰确实细了些,但他的身形有着常年习武的挺拔,腰虽细,却不显得瘦弱。


    公冶明将头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努力看清自己背后的蝴蝶结。


    “我给你拿着镜子。”白朝驹几步走到柜子前,拿起上面的铜镜,举到公冶明背后。


    “看清了没,还可以吧?”


    “嗯。”公冶明终于笑了,“我还以为这衣服穿不了了。”


    真是个傻子。白朝驹在心里暗笑。


    “你得多吃点。”


    “我吃挺多的。”公冶明说道。


    那咋还掉肉呢?白朝驹疑惑着,听他又补了一句:


    “但会吐出来。”


    唉,白朝驹暗自叹了口气。这事再找大夫问问吧,或许是军营吃得太糙了,得单开小灶才行。


    “咱们穿得这么贵,是去哪里?”公冶明问道。


    “当然是去有钱人才能去的地方。”白朝驹说道。


    “你已经和有钱人打上交道了?”公冶明惊奇道。


    “当然还没。”白朝驹笑道,“只是前几日,我去木匠那儿定做暖椅时,恰好遇上一个有钱人。”


    离定津卫最近的是会稽,其次是建州、处州、临安。临安是这些城府里最繁华的,也是整个永江行省里最繁华的。


    白朝驹想找好一些的木匠打这柄暖椅,就直接奔去了临安。他走进了一家招牌门面都不错的木匠铺,刚和木匠谈好价钱,门口又进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螺钿紫的袍衫,腰间挂着硕大的黄玉佩,走起路来叮铃作响,想不注意到他都难。不仅如此,他脖颈上也挂着一长串玉珠,各个碧绿得像是没熟的杏子,水莹透亮,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那人几步走到木匠身边,摊开手里一块丝绸帕子,把里面的东西递到木匠跟前,问道:“这个能修吗?”


    白朝驹也跟着探头看去。那丝绸帕子中间,躺着只约两寸长的木雕小鸟。那小鸟脑袋浑圆得可爱,嘴却像老鹰,可搭在一起也不违和,浑身涂着艳丽的彩漆,红色黄色绿色。雕工倒有些普通,但靠近尾巴的位置,有一枚钥匙似得的金属件,插进小鸟的身子里。


    木匠端详了小鸟许久,开口道:“这东西,我好像是见过,它这里。”


    他指着那个奇怪的金属件。“我要是没记错,这东西转紧,可以让小鸟动起来。”


    “对对,还是你识货。”那人连连点头道,“我跑遍了整个临安,总算找到个懂行的了。”


    “这像是西洋人的玩意儿,我也不会修。”木匠摇了摇头。


    那人叹了口气,把小鸟收回帕子里,走出门去。还没走远,白朝驹就上前拦住了他。


    “先生,这件小玩意儿是从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你?”那人上下打量着白朝驹,摆手道,“看你这穷酸样,可买不起这个。”


    白朝驹依旧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说道:“我要是没猜错,您这东西,可是走私来的吧?”


    “胡、胡说什么呢!”那人脸上难掩慌乱之色。


    “既然先生说此物不是走私来的,也不介意我把这事上报到顺天府,让上头的人开开眼界?”白朝驹笑道。


    那人心想:若是他说上报到临安的衙门,我还不在怕的。可这小子怎么一说就说顺天府的衙门?难道他是京城派来的人?


    他慌忙露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说道:“小兄弟,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东西从哪来的嘛?在离临安府不远的之江港,每月朔望日巳时,会举办唱卖会,这东西是我从唱卖会上买的,走私什么的,我可不知道,也和我没关系。”


    “既然这样,先生是否愿意带小弟去唱卖会看看?”白朝驹问道。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对天发誓,不会再去第二次了!”那人说着,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之江港?唱卖会?


    这么热闹的港口,人多眼杂,怎么可能开走私品的唱卖会,还不被人发现呢?


    巳时,正是最繁忙的时辰。港口上停靠着数辆货船,劳役们搬运着船上的货物,商人们在码头上洽谈着价格,船夫们或靠在船头歇息,或在码头上打酒、买点新鲜的食物。


    白朝驹带着公冶明在之江港上走着,想在形形色色的商铺中找到唱卖的铺子。铺子贩卖的东西都很正常,都是些常见的食品或日用品,压根没有舶来品的影子。


    白朝驹厚着脸皮,找了好些个店家,询问走私品的事,店家们都避而远之地否认着:“咱们做的都是正经买卖!”


    “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公冶明问道。


    “怎么可能!”白朝驹立即否认道。


    沙哑的声音还从耳边幽幽传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小骗子一定是被大骗子骗了。”


    “你怎么话变得这么多了?”白朝驹不满道,“我还是喜欢你以前话少的样子……”


    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他见到不远处,有个穿着特别贵气的年轻男子,东张西望在码头上走着。


    “快看那人,咱们得跟上他,他一定也是去唱卖会的。”白朝驹拉起公冶明的胳膊,快步朝那人走去。


    第188章 沧浪惊蛟2 咱有这么多钱吗


    那衣着华贵的青年走进了一艘其貌不扬的大船, 看模样像是运货的货船,只是上面并没有货物,也许是刚刚才卸货完毕。


    白朝驹跟着他走到码头前, 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这船看起来太普通的,那人或许只是个富商,过来验货罢了。


    他正欲转身离开, 耳边传来了问话的声音:“你俩是和他一块儿的?”


    说话的是个站在码头上的男子, 穿着一身短打,和码头上其他劳役没什么区别,只是他身板更直些,没有常年运货的伛偻, 脸上也很没有汗珠。


    他怎么突然和我说话?


    白朝驹细细看了看四周。这个码头上只听了一艘船, 而短打男子恰好站在这停靠唯一一艘船的码头入口。这或许不是巧合,而是这个码头被人包下了,只能停靠特定的船,而唱卖会,应该就在这艘特定的船上。


    白朝驹赶忙收敛慌乱的神情,露出个淡然的笑,说道:“咱们是朋友介绍过来的。”


    “哦, 不是和他一块儿的, 那不能进。”短打男子走到他们面前,挡住了上船的去路。


    “为啥不能进?你是怕咱们出不起钱吗?”白朝驹昂着头说道。


    短打男子皱起眉头, 审视着他俩的穿着。看了会儿,他说道:“像你们这种身上有几个子儿的少爷,这里多了去了。船老大有规矩,这船,只有熟人介绍的才能进。”


    “你怎么知道咱们不是熟人介绍的?”白朝驹反问道。


    “是不是熟人介绍的, 我一问便知。”那人说道。


    一问便知?这怕是有什么暗号吧?白朝驹心头一惊,只听那人说道:


    “鹏北海。”


    是从未听过的暗号,可白朝驹觉得有些耳熟。他在记忆里细细搜寻了一番,小心对道:


    “凤朝阳?”


    那人眼神开始变得和善,继续道:


    “赤脚踏沧浪。”


    白朝驹又对道:“为爱清溪故。”


    那人侧身踱步让开了路,对俩人挥了挥手,说道:“请进吧。”


    白朝驹眼底难掩喜色,一把抓起公冶明的胳膊,拉着他一齐快步往船上走。


    还没走进船里,公冶明就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对出来的?”


    白朝驹慌忙把他拉进船仓,走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可是现成的对子。”


    “现成的对子?我怎么没听过?”公冶明问道。


    “这都是稼轩的诗句,我读到过。看来他们的船老大,还是稼轩的迷弟呢。”白朝驹笑道。


    “稼轩是谁?”


    “你……”白朝驹看着他清澈的眼神,批评的话吞进了肚子,只能说道,“是前朝的一个诗人。”


    “得亏你书读得多。”公冶明说道。


    “是你得多看点书。”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摇了摇头:“他们敢拿这两句诗当暗号,就说明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我不知道也很正常。”


    说得还挺有道理。白朝驹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伸手压着他的肩膀,说道:“咱们得去干正事了。”


    俩人顺着一路指示,往船舱内走去。


    大船的船舱被分隔成了几个房间,每个房间则挂着不同的字号,分别是青阳、朱明、白藏、玄英。


    “这是春夏秋冬的意思。”白朝驹给边上那个一脸懵懂的人解释着。


    “现在也不知道每间屋子里有什么,你随便挑一个吧。”


    “我喜欢冬天。”公冶明说道。


    “冬天,那咱们就去玄英那间。”白朝驹说道。


    玄英房的装饰很别致,船舱里的屋子没有窗户,三面都是木质的墙壁。墙壁上雕刻着冬景浮雕,雪景做白色,树林房屋则做木头本色,枝叶和屋檐上描着金色作为点缀。


    墙壁上只显白、木、金三色,颇显雅致。


    另一面墙前则立着扇屏风,上头是拿象牙雕刻的冬景山水。


    正对屏风,整齐摆放着数对圈椅,每两把圈椅中间放着张小方桌,方桌正中放着盆手掌大的兰花。


    白朝驹选了对稍靠后的座位坐下,看着二人之间的兰花。


    “既然是冬景,应当放梅花才是。”他说道。


    “你也太为难船上的人了,有花看就不错了。”一名就坐在他俩边上的男子说道。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下巴上一圈又黑又密的络腮胡子,身材魁梧健硕,虎背熊腰,看起来不太好惹。


    “此花名为墨兰。亦是冬季开花,放在这里陪伴冬季没有错。”一个明快的声音从俩人背后传来。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穿着一身豆蔻色的紫衣,修长的脖颈上挂着长串烟青色的紫玉,臂膀上笼着件白绒披帛,像是狐狸毛,也像貂毛。


    “你那件雪貂皮,怎么忘了穿了?”白朝驹小声对公冶明说道。


    “我现在没觉得冷。”公冶明说道。


    那不是显得贵嘛,白朝驹心想着。


    陆续又有人走到玄英房里就坐,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来客们都已经坐下,房间的门也被合起。


    那扇立在众人面前的屏风开了,露出一张足有两人长的桌子,和一名蓄着小胡子男子。他手里握着柄折扇,活像是名说书先生。


    只见他把手里的折扇一开,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姓马,是今日唱卖会的主持,叫我马叔就好。”


    话音未落,那络腮胡男子就问道:“猫眼珠子有没有?”


    马叔道:“先生说的可是猫睛石?今日的卖品里没有这个,但有其他稀货。”


    “没有这个,那我可不看了。”络腮胡说罢,起身就要离开,才打开门,两杆长枪就一左一右架在门口,交叉成十字,拦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你应当懂我们船上规矩吧?”马叔仍不卑不亢地笑着。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不准人走了?”络腮胡问道。


    “不不不,咱们可不是强盗,你若是想走,当然可以走。不过先生应当知道,咱们这春夏秋冬四个卖场,各有各的特色,起拍价也不尽相同。青阳房是二十两银子起拍,朱明房是五十两,白藏房是一百两,玄英房是二百两。先生若是不拍,则得交起拍价一成的入场费,这里是玄英房,你得交二十两银子才行。”马叔笑道。


    “你们简直是抢钱!”络腮胡怒道。


    “先生也可以不交,拍件商品即可。今日的品我还没请人端上来呢,你可以坐下看看,没准有你喜欢的。”马叔笑道。


    “真是岂有此理!”络腮胡怒道,卯足全身力气,要从两杆交叉的枪杆中间硬闯出门。但守门的俩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举着枪杆,更强硬得把他堵在房间内。


    三人僵持许久,屋子里的人看热闹也厌烦了,唱卖会又迟迟不能开始,众人厌烦起来,喊骂声也此起彼伏:


    “穷鬼没钱充什么胖子!还买猫睛石?买得起吗?”


    “没钱还来二百两的屋?就该把你扣在船上!”


    公冶明悄悄伸出手,拉了下白朝驹的衣袖。


    “我带你走错屋了。”他小声说道。


    白朝驹回过头,看他把手伸到衣襟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到自己跟前。


    “我没想到这么贵,只带了这么点,这下连入场费都交不起了。”公冶明小声说着。


    白朝驹把他手里的银子推回去,小声道:“别怕,咱们随便拍一件就行。”


    “拍一件最少也得二百两,我没有这么多钱。”公冶明小声道。


    看他眉头微微皱起,一副格外为难的模样,白朝驹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看这里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带了二百两银子?而且是二百两起拍,中间难免有人抬价,拍成后翻十倍都算少的。你仔细看他们,像是能在这里掏出这么多钱的样子吗?”白朝驹说道。


    二十两还好说,二百两银子,贴身而带是不太可能,多少也得提个袋子,或装在包里。


    公冶明伸长脖颈,打量了圈周围的人,各个都两手空空,身上椅子边也没什么包裹物件,正如白朝驹所说,不像是带了这么多银子的样子。


    “会不会是用银票。”公冶明问道。


    白朝驹摇了摇头:“你应该看得出来,这可是艘黑船。干这些买卖的人,都喜欢真金白银的交货。他们在江湖上混得久,不相信银票这种东西。”


    公冶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同了白朝驹的话。


    俩人交谈之际,被拦住的络腮胡不情不愿地交了二十两银子。随着他的离去,唱卖会总算开始了。


    屏风后面的门被打开,稀奇宝物一件接着一件得被送上来。


    什么通体无暇的帝王绿,鸽子蛋大的珍珠,一个人高的红珊瑚,水缸大的玳瑁……每件货品一出,很快就被哄抬到千两白银的价格。


    白朝驹看着暗自心惊,这些都是稀世罕见的宝物,哪怕像他那样在紫禁城里待过,也没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而这些人拍下的价格,都不算太贵,反手卖出去,甚至还能大赚一笔。


    随后,一幅裱在框中的画被端了出来,画很小,就比巴掌略大一些,画的是白色的花。


    “这是一幅白蝶翅膀拼成的山梅花,在光照下,花瓣会反射出银蓝色的光泽……”马叔介绍着。


    蝴蝶拼的花?这件就没什么稀奇的了。白朝驹靠到椅背上,正想伸个懒腰,只见边上的人忽地挺起腰背,眼睛看得都直了。


    怎么他喜欢这个?


    白朝驹笑了下,懒洋洋地举起胳膊:“一千两。”


    第189章 沧浪惊蛟3 您这定金也太贵重了


    “一千两, 买个蝴蝶拼的画?”


    “疯了吧?这东西根本卖不出去。”


    “买这种卖不出去的东西,这是真有钱。”


    反正我本来就没钱。白朝驹淡然自若地靠在椅背上,听马叔喊着:“一千两一次, 一千两两次,一千两三次。”


    没人再出价,这副蝴蝶画便按他所说的一千两的价格成交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 卖场上的货品都被拍完毕, 马叔将写好成交价的册子和货品名称一一发到众人手里。


    “明日酉时前,把银子送到此处,便可带走货品。”


    “好嘞好嘞。”白朝驹眉开眼笑地接过递到册子,内心格外庆幸, 自己还真猜对了, 付钱不是当场进行的,现在只要拍拍屁股走人就行,这蝴蝶画,谁爱买谁买。


    马叔慈眉善目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接过来册子,笑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忘了点什么?还有什么吗?白朝驹茫然地看着他。


    “你得付定金呐!”马叔提醒道。


    定金?竟然还有这回事?


    看他完全不明所以的模样, 马叔说道:“小伙子, 你是第一次来吧?咱们这里的定金不多,和入场费一个价, 只要二十两就行,这可不贵啊。”


    二十两?别说二十两,我现在连二两都掏不出来。白朝驹摸了摸口袋里零星的几个铜板,慌忙把手伸到公冶明面前,要他救急。


    公冶明把怀里的十两银锭放在他手里, 祈祷能蒙混过关。


    可这十两的银锭,比二十两整整小了一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银子的重量不够。


    眼看马叔收敛了笑意,白朝驹慌忙道:“叔,今日出门走得急,银子带得少了,麻烦您通融通融。”


    “银子带少了?你别不是后悔了,想耍赖吧?”马叔阴沉着脸道。


    “这怎么可能?叔,咱们是真带少了。”白朝驹慌忙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还让公冶明也和他一起把口袋翻出来给他看。


    马叔的脸色没有丝毫得好转,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更深了。


    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要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似是想请持枪的俩人过来,给面前这个滑头吃点教训。


    白朝驹慌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


    “叔,我实话跟您说吧!咱俩本来想去白藏那件屋子,所以才只备了十两银钱,谁知道……”


    他看了眼公冶明。


    “我弟弟,他不懂事,非拉着我进到这屋,说来都来了,要买就买最贵的。我也一时糊涂,跟他到了这屋,唉……”


    他边说着,边偷瞄马叔的脸色,看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又继续道:“叔,您给咱们通融通融,明日过来,我多带一份定金,送到您手里,您看这样如何?”


    马叔沉思良久,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谢谢叔,太谢谢叔了!”白朝驹赶忙连声道谢。


    “下次不准这样了!船上的规矩,可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马叔说道。


    “当然当然。”白朝驹赶忙点着头,伸手在公冶明后背上用力拍了下,故作生气道,“你听到没,下次不能使性子了!”


    公冶明配合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多谢马叔。”


    两人如愿以偿地从船舱走出,拿着记录好金额和品名的册子,骑上停在码头的马匹,沿小道行去。


    港口越来越远,小路逐渐被群山环绕,翻过山头,便是定津卫的位置。


    四下无人,公冶明终于说起了方才的事:“你居然把事情怪到我头上。要没有我的十两银子,咱们今天谁也别想好端端下船。”


    “哈哈哈。”白朝驹尴尬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头,“当时情急,我只好随便编个瞎话,反正糊弄过去了嘛。”


    公冶明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眉头微蹙:“明日的银子,我不帮你出。”


    “明日还出什么钱?”白朝驹眯起了眼睛,“明日,当然是让他们给咱们钱。还有你那十两银子,一并都要回来。”


    公冶明侧过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飘出一丝疑惑。


    “我等会儿去山海卫,明日带着人,把这走私的货船直接劫了,赃物并获,大赚一笔。”白朝驹说道。


    “明日就去?会不会太着急了?”公冶明问道。


    “明日酉时之前,船上是满满的白银,当然得这时候劫。”白朝驹说着,眼神忽然变得格外深沉。


    “劫了这条船,我就是真正的反贼了。你若是反悔,现在退出也来得及,我定然不会拦你。”


    “我可没说要退出。”公冶明说道,“你这个半吊子太子爷,能带得了我卫所里的兵吗?你难道指望杨坚替你办事?他连给你伪造假死的事都没办好,也怪不得姚望舒给他穿小鞋,你还指望他帮你干这种大事?”


    “可你不已经是指挥使了吗?你是大齐堂堂正正的三品官呀。”白朝驹拉拢缰绳,让马疾跑的速度慢下。


    公冶明也只好拉住缰绳,可他的马已经行出一段距离,他就在前面站着,等白朝驹骑着马,慢慢行上来。


    但是白朝驹拉着马不动了,就站在距离他几尺之外的位置看着他,两眼含笑。


    “你好好当你的指挥使,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永江还是挺不错的,风景也好,有你喜欢的山水。”


    “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来就没多想做官?”公冶明疑惑道。


    马匹横站在路中,他侧对着白朝驹。


    白朝驹注视着他的身板,薄薄一片,像纸一样薄。他真的瘦了好多,先前也没觉得他瘦成这样。现在天热起来,他把披风取下,又穿着从前的衣服,却和从前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他是左手牵着缰绳。他现在只能用左手牵绳了,这马还算听话,若是换成性子烈的、或是受了惊,他一定会驾驭不住。


    这要是上了战场可怎么办?我怎么能让他这样替我卖命呢?


    “我说是,跳反是我一人的事。你没必要跟着我,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白朝驹说道。


    “我帮的可是太子殿下。”公冶明夹紧了马背,驱着马,往白朝驹的方向迈了几步。


    “太子,请您摆正自己的位置。我是臣子,你是未来的君主,臣为君纲,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你分明知道,我不是……”


    “你就是太子。”公冶明罕见地打断了他。


    白朝驹看着公冶明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坚定,甚至燃烧着几分期望。


    他真的……很喜欢这种角色扮演游戏啊。他这么乐意,我怎么能拒绝他呢?


    白朝驹终于笑了出来,说道:“好,明日你和本王一起,去劫船。”


    “末将领命,誓死孝忠殿下。”公冶明行礼道。


    三月十六,酉时,之江港。


    夕阳照着江面一片火红。一艘货船收起锚,驶离码头,在火红的江面上划开一道水波。


    货船沿着水道航行,河道越来越宽。离码头十里外的位置,开阔的河道中心有座沙岛,再往前便是入海口。


    沙岛上长满了芦苇和灌木,季春时分,草木枝繁叶茂,整个沙岛郁郁葱葱。


    货船沿着沙岛往东行驶,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天空残留着落日的余辉,视野还算明亮,却有股难以名状的幽暗气息。


    两艘船从远方驶来,正对着货船的方向。它们不约而同地驶入到沙岛边上的同一条水道,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货船前去的路。


    “怎么回事?”船老大从船仓中冲出,快步走到甲板上,怒气腾腾地看着对迎面而来的两艘大船。


    “会不会开船?你们把路全堵住了!让人怎么走?”他大喊道。


    那两艘船非但没有改变航线,反倒越划越快。


    “撞坏了得赔啊!”船老大大喊着,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重响,货船重重地震荡了下,随即接连不断地左右晃动。


    “都他|妈|的不长眼吗!”船老大伸手拉紧桅杆,勉强控制住身体平衡,嘴里不忘气急败坏地喊骂。


    “老大,这船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马叔从晃晃悠悠地船舱中出来,走到船老大边上,小心地说道。


    “怎么可能?咱们都从码头出来这么久了,这怕是不懂道上规矩的海寇吧?不知道咱们名号,打劫打到他爷爷头上来了!”船老大说道。


    “老大,我说真的!昨日我遇到一个臭小子,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拿了十两银子,硬要买玄英房里的货。我念他是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念着以后能做长久生意,就通融了下。谁知道被他骗了,今日他果真没来。”


    “那怎么了?”船老大瞪了他一眼,“亏的那十两,你自己掏钱补上。”


    “老大,我有预感,那小子绝对有问题!他去唱卖会的目的不简单,一定是冲咱们来的!”马叔道。


    “不就是个好面子的穷小子?这种人咱们见多了,能有什么问题?别大惊小怪的!”船老大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一名白衣青年从跃上了他们的甲板,对马叔挥着胳膊,喊道:“叔,昨日欠你的定金,今日我带来了!来人,送上来!”


    话音落下,几十人接连从船头跃上甲板。他们穿着整齐的甲胄,手里端着火铳,齐刷刷地指着马叔和他身边的船老大。


    船老大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这么多火铳和甲胄,寻常海寇定是装备不起的。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难道最近和红夷人打交道的那个东海蛟王,是他?


    而马叔反应更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脸露出个谄媚的笑:“您这定金也太贵重了,我实在消受不起,英雄饶命啊!”


    第190章 沧浪惊蛟4 汐山岛的幸运儿


    “六万三千二百两, 再加上这里的两千八百两,正好是六万六千两整。”


    白朝驹点着手里的清单,看着船舱里成数百箱白银, 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扬。


    “殿下,这些银子要带回营里吗?”指挥同知张青问道,他是山海卫的二把手。


    “先取一万屯粮, 其余的放在船上, 和购来的粮食一起,供日后的开支。”白朝驹说道。


    资金立即充足了起来,至于擒获的一船海寇,白朝驹也物尽其用, 把他们安排到船上做苦力。天天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使唤, 他们也不敢造次。


    只是那船老大,不停叫唤着:“银子没送到红夷人手里,他们会发怒的!”


    “红夷人?这里是大齐的海域,这些夷人怎么敢来?是当大齐死了吗?”士兵如是说着,只当他是因为被抓气急败坏,故意唬人罢了。


    如他料想的一样,整个三月风平浪静,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四月刚到, 就传来了不寻常的消息:距离山海卫不到五十里的滩涂村,一大波海寇强行进了村。


    杨坚听闻此事, 立即披上盔甲,要将那波不识好歹的海寇抓了。


    “咱们还挺缺人手的,壮丁就让他们过来给咱们做苦力,其余人都砍了,拿脑袋让朝廷给咱们封赏!”


    白朝驹看他已经把兵拉到了沙场上, 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赶忙阻止道:“杨将军且慢。”


    杨坚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见不得杀生吗?”


    “杨将军,我想那些人恐怕不是什么海寇。是您的部下为了功赏,虚报的罪名。”白朝驹说道。


    听他指责自己部下的不是,仿佛在数落自己管教下属不严,杨坚眉头一皱,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滩涂村离山海卫极近,也不算富裕,海寇进攻那里,图什么利?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者,十日之前,咱们刚清缴了一波海寇,杀鸡儆猴,他们不应当在这么短时间里大举进攻。”白朝驹说道。


    杨坚思考片刻,点头道:“殿下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备马,我要亲自去那里看看。”白朝驹说道。


    杨坚给他选了匹上好的快马,又叫了支精兵,一路护送他到滩涂村。


    滩涂村在一望无垠的黑色滩涂地上,这里的村民以滩涂为生,采集泥螺、沙蟹去镇子上贩卖。每日里起早贪黑,十分辛苦,不少人都搬走了。


    现在村子里就十户人家,沿着滩涂地一字排开,咋看过去甚至不像个村庄。


    白朝驹令大部队在村外等着,自己翻身下马,只带三个人,沿着滩涂上的小道往村子走去。


    滩涂地边的小道是满是潮湿的泥沙,没走一会儿,他的布鞋就湿了,还进了沙。


    跟随他的士兵注意到了这点,很有眼力见地说道:“殿下,要不要属下背您过去?”


    “不必了。”白朝驹立即回绝道,“身为大齐太子,当与民同进同退,若是连这点泥沙都受不了,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但泥沙磨着脚趾确实难受,白朝驹加快了步伐。


    走到最近的屋子前,敲了几下老旧的木门,一名老妇人把门拉开道缝,只露出半张脸,小心地往外看。


    “我是山海卫的兵。”白朝驹指着身上的盔甲,“听说滩涂村有贼寇,特地过来看看。”


    “贼寇?”老妇人眉头一皱,眼神变得像刀子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面前的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她低沉着声音问道。


    白朝驹身后的士兵上前半步,义正言辞道:“夫人,这位是当今大齐最有威望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原来是官呐。”老妇人脸色一般,也不行礼,直接骂道,“你们这些狗官,连红夷人都拦不住!成天就是说的好听,到头来还得咱们替你们受罪!”


    “你这刁妇!不行礼也就罢了,怎么说话的!”士兵举起手里的长枪,正欲动怒,白朝驹慌忙拦住他。


    “夫人的意思是,红夷人真攻过来了?”白朝驹问道。


    “迟早的事!别说你们不知道,外头的汐山岛,已经被红夷人给占了!”老妇人睁着双满是血丝的溜圆眼睛,瞪着他。


    “你说什么?汐山岛被占了?”白朝驹大惊。


    “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回过头,看向跟随的士兵。士兵们也都摇了摇头,表示他们也没听过这样的消息。


    白朝驹忽地明白了什么,慌忙对老妇人问道:“来滩涂岛的那批人,是不是从汐山岛逃出来的?”


    “你不说他们是贼寇吗?你有威望,说他们是什么,他们就是什么。”老妇人说道。


    白朝驹知道她在嘲讽自己,可毕竟汐山岛失守是大事,山海卫既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加以应对,甚至还把死里逃生的灾民说成贼寇,属实罪过太大,他也认了这份批评。


    他用力地掰着门板:“夫人,快带我去见他们!”


    汐山岛被占是在三月三十的夜里,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这天的夜里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


    严知礁坐在汐山岛东边的小山坡上,挠着下巴上的胡子。他已经三天没有洗胡子了,下巴格外得痒。


    他的胡子很多,很密,从下巴一直到双鬓,看起来雄壮威武。他的身板也很结实,从小出海打鱼,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家里的人都说,他是个当将军的料。


    严知礁想过进京,考个武举,在山海卫当个九品小武官。那里离家近,包吃包住,还有俸禄供家里开销。若有海寇来犯,他就多出点力,努力升个一官半职,把家人从岛上接出来,到城里过日子。


    可他没有赶考的钱。


    但他还是挺幸运的,有一名收购猫睛石的商人找上他,说他样貌骇人,别人不敢抢他看上的东西,请他替自己去之江港拍货,一次三十两。


    这么划算的买卖,严知礁当然一口答应。


    三月初一,他成功拍了一次,赚了笔小钱,乐得不行。


    到了三月十五,他非但没买到猫睛石,还倒贴了二十两进去,手上的银子一下子吃紧,连去个乡试都很勉强了。


    明日是四月初一,又是唱卖会的日子。


    严知礁来回数了数手里的银子,只剩下十两,这下连入场费都交不起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向那日那个小伙子一样,卖卖脸,恳求马叔宽容宽容。


    他挠了挠下巴的胡子,心知自己不如那小伙子长得讨人喜欢,马叔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子,望着山崖下的汪洋大海。又到了该出发的时辰,再晚点,就赶不上唱卖会了。


    微弱星光下,海面只有小小的浪花,这倒是个很适合出海的夜晚。


    严知礁还在踌躇,思考着去或不去。还没等他做好决定,海上的浪花就不对劲了起来。


    平静的海面划开了一道不自然的水线,浪花像是被一柄利刃砍断,不止一道,第两道、第三道……漆黑的水线越来越多,自西向东,统一得向着汐山岛驶来。


    那可不是山海卫的方向。这么多船,从不知名的方向驶来。该不会是海寇吧?


    严知礁数了数海上的水线,足足有四五十道。


    这么多海寇,不好!


    严知礁慌忙跑下山,喊醒了一家老小,拿上钱财,急匆匆地往海边赶。


    走到村口,严知礁年过半百的娘亲回过头,看着生活数十年的小村庄,攥紧了严知礁的胳膊。


    “儿啊,你可是要当将军的人,不能只顾着救咱们一家人,这村子里的人,你也得救啊!”


    “娘,我又不是将军。再说,咱们家的船就这么大,也装不了一村人啊!”严知礁劝道。


    “他们也有渔船,用不着上你的船。”娘亲说道。


    “娘,来不及了!”严知礁想拉着娘亲下山,可娘亲用力一挣,细瘦的胳膊硬是从他宽大的手心中拖了出来。


    “你要是不喊村子的人!我就不走了!我没有你这样薄情寡义的儿子!”她在村口的石头上坐下,别过头。


    汐山岛不小,单他们的村子里,就有数十户人家。严知礁心想,等这样一户户喊完,海寇都冲到村子里了。


    可娘亲的态度很是坚决,严知礁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扯着嗓子,挨家挨户地敲门喊人。


    夜深人静,村民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现在睡得正熟。光是把他们喊醒,严知礁就废上了不少功夫,再和这些懵懵懂懂的人说明情况,还有人不相信的,以为他睡糊涂了,做了场噩梦,跑到这里发疯。


    喊了半天,总算遇上几个相信他的,齐心协力地帮他一块儿喊。


    醒的人一多,村子也总算变得闹腾起来。大伙儿不睡觉了,到处打听发生了什么,消息也一传十十传百得传开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整个村子都知道了海寇来袭的事。


    愿意信他的人都带上财物,跑到山下的小码头,跳上各自的渔船。


    正当他们往海上划船时,耳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这声音比雷鸣更响,震得整个海岛都晃动了下,海浪也似乎变得更剧烈了。


    “坏了,要下雨了!”村民懊恼地喊道,海上下雨是最麻烦的事,行船会难上加难。


    “这可不是下雨的声音。”严知礁喊道,“这是海寇的大炮,他们在上岛了!”


    “海寇还有大炮?”


    “这不是寻常海寇,是装备精良的红夷人,咱们要是跑慢点,小命都不保了!”严知礁说道。


    “严大哥,得亏了你啊!”村民投来了感激不尽的目光。


    严知礁看着这一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做将军吗?感觉还真挺不错的。


    “严大哥,咱们现在该去哪里?”


    “去找山海卫吧。”严知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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