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困兽7 这马在吃什么呢
“昂。”廖三千了然地一笑, “你想冒充鞑靼?”
公冶明点了点头,说道:“咱们冲破了这只小队,下一步就是上龙勒山和尤将军汇合, 多准备一手,没准有用。”
按他的吩咐,一众士兵都低下头, 各自挑着还算完整的尸体, 把尸体上的盔甲取下来。
“老大!”禹豹发出一阵惊呼,手里举着张折叠整齐的纸,向公冶明跑过来,“还有意外发现, 好像是重要的东西。”
公冶明接过他手里的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蒙文,是他不认识的文字。
“给我给我,你们看不懂的。”廖三千一把抢过禹豹手里的纸张,格外地想表现自己。
他仔细读了会儿,惊叹道:“这是敌人作战策略,他们计划八月初一,全军集合在龙勒山下, 发动突袭。”
“龙勒山?那不就是要打尤将军的队伍吗?”禹豹道。
“他们要将这些围困沙州城的队伍全部集中, 先拿下尤将军,这样沙州就彻底的孤立无援了。”甘蔚道。
“我们有机会在他们突袭龙勒山时, 将沙州的百姓撤走吗?”公冶明问道。
“这怎么可能来得及……”廖三千想反驳,却被甘蔚打断道:
“可以试试,百姓自己能走,费不了太多兵,还能节省不少粮食。”甘蔚说着, 算了算时间,“从沙州到龙勒山有百里的路,他们计划八月初一发动突袭,最晚也得在七月廿九出发。现在已过子时,已经是七月廿八了,若要通知沙州的百姓,现在就得出发。”
“咱们三队人,两队去沙州疏散百姓,一队去通知常将军关于龙勒山的事。”廖三千说道,“猜拳吧。”
“不猜了,我和你一起去沙州,甘旗长去通知常将军。”公冶明说道。
“为什么是他去通知常将军?”廖三千不满道。
“他带的是神机营的兵,去支援龙勒山,常将军肯定要众人拿上火铳,他用处比你大。”公冶明说道。
“那你带的也是神机营的兵,为什么不去龙勒山?”廖三千问道。
“我有另外的任务,得去沙州。”公冶明说道。那是白朝驹嘱咐给他的,要去沙州调查五雷神机炮的事。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廖三千说不过他,只能妥协了。
七月廿八傍晚,沙州城上的守军见到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队,他们穿着鞑靼的衣服,骑着鞑靼的战马,比的却是齐军的旗语。
“好像是增援。”守城的士兵惊喜道,“他们穿着鞑靼的衣服,蒙混过来的,快放他们进来。”
“增援?就二十人?能增援什么?口粮都快不够了吃了。”另一人皱眉道。
“就二十人。先放进瓮城,是敌是友一问便知。”指挥使傅纵英下令道。
沙州的一扇小城门缓缓打开。
“哎,真放咱们进去啦!”廖三千兴奋地大叫道。
一行人从城门涌入,发现里头还有城墙,城墙上站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各个紧绷着弓弦,闪亮的弓箭指着被围在瓮城当中的人。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他们进来的城门也被合上了。
“等等,别放箭,是友军啊!”廖三千大喊道。
经过好一会儿的解释,沙州城的指挥使傅纵英总算相信了他们是京城赶来的援兵,还有三日后鞑靼要在龙勒山对尤启辰将军发起总攻的事。
“我们想趁鞑靼攻打龙勒山之际,让沙洲城的百姓先撤走。”公冶明解释道。
傅纵英忖思片刻,道:“鞑靼也未必都去往了龙勒山,这一路恐怕不安全。”
“就算没有都去,也比先前松散很多了!”廖三千怒道,“傅将军,你该不会因为自己得守在沙州城,就想让百姓同你一起受罪吧?”
“一派胡言!”傅纵英果不其然地被激怒了,“百姓的安危是大事,我只是有所顾忌而已!何时不让撤了?”
“那傅将军算同意了?”公冶明问道。
傅纵英沉声道:“要从沙州撤到嘉峪关内,路途遥远,还要穿过疏勒河。我只能派一只兵马护送他们到百里开外,往后的路就看他们运气了。”
“咱们也可以护送一段。”廖三千道。
“你们不去支援常将军吗?龙勒山一战事关重大,要是尤将军战败,沙州就难守了。”傅纵英说道。
“我们有马,跑得快,先护送百姓出城,再去龙勒山汇合,应当正好赶在开战时。甘蔚也会接应咱们。”公冶明说道。
“好,那就有劳你们了。”傅纵英道,“我这就命人通知下去。”
“傅将军,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公冶明说道。
“何事?”
“将军可用过五雷神机炮?”
“哦。”傅纵英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是说,那几台和佛郎机炮差不多,弹药还得特供的炮吗?”
七月廿九,沙州城的百姓们听从傅纵英的指挥,从东南角撤出,往东撤离,通过玉门,撤到嘉峪关内。
鞑靼的军队确实比先前少了很多,不少兵马秘密赶往了龙勒山,但仍有小部分队伍留下,守在沙州城外。而这些守着齐军的队伍,都被一只穿着鞑靼衣服的“迷路队伍”蒙骗了,他喊着鞑靼话,询问龙勒山的方向,又会猝不及防地拔刀。
鞑靼守军被这一波波突然的袭击打得找不着北,打散后的军队四处乱转,又遇上另一波被打散的军队。这次他们有了经验,二话不说举刀冲锋,却挥刀向了自己人。
就这样,那些守着沙州的鞑靼兵一片散乱,给撤离的百姓们留出了空隙。
“这些人也挺蠢的嘛,不过随口说了几句鞑靼话,他们就信了。”廖三千得意地笑道。
“那得多亏咱老大的点子。”禹豹说道。
“难道不靠我吗?”廖三千拍了拍身边吃草的马匹,“要不是我拦着他,他早把这些马都宰了。”
“咱老大只是嘴上说说,又不可能真把马都杀了。”禹豹说道。
他们已经将路上的鞑靼驱赶了一番,正在沙州百里外的山坡上休息,准备前去龙勒山,目送着山脚下零星赶路的队伍,往玉门走去。
“咱们的草料拿少了,没想到这些马这么能吃。”廖三千见自己那匹马,三两下已经将干草吃净,还磨着马牙,一副没有吃饱的样子。
“等到了龙勒山附近,就把这些马放了吧。咱们没有草料,养不活它们。”公冶明说道。
“你瞧,咱老大心很好的,怎么可能把马杀了。”禹豹狐假虎威地对廖三千吹嘘道。
“唉,你快瞧好你的马,这是在吃什么呢!”廖三千指着禹豹和公冶明身后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这匹马格外地壮,比其他马都高上半个头。
“这不是我的马。”禹豹说道。
这也不是我的马,公冶明心想着。不知是谁的马,没有拴好,跑到这里找吃的来了。
那马蹄子下踩碎了一个包裹。包裹七零八落地在地上摊开,里头的东西已经快被吃干净了,余下些碎末粘在包裹上,依稀能瞧见草药的碎末。
“这是咱们的药!被马吃了!”
廖三千赶忙拉紧缰绳,那匹马力气大得很,几次三番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
廖三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它拴回树上。他也总算明白这马为啥会跑出来,大抵是原本被拴好了,但它饿得发慌,硬是把缰绳都挣断了。
“老大,这包裹是不是你的!”禹豹捡起地上碎裂的布袋,举给公冶明看。
原来方才那马吃的,不是军中治伤的药,而是公冶明的药,是他休息时和众人一齐放在地上的包裹里的。
“还好还好,老大,还有三包药呢。”禹豹仔细查了查,从草堆里翻出些被马蹄子踢飞的药包。
公冶明赶忙接过药包,一带带打开。
“不行,这些药是治喉咙的。”他仔细检查了遍,那些最关键的,压制蛊王余毒的药,竟然一包都不剩,全进到马肚子里去了。
禹豹见他面色苍白,小心地问道:“不……不行吗?”
公冶明摇了摇头。他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前一帖药是三危山里服的,大概还能撑十几日。他也不知道这药停下来会怎么样,或许不会像蛊王发作时那种要命的严重,但不会是什么好后果。
“公冶兄,这药挺重要的吧。”廖三千问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你就干脆随这些百姓一起去玉门,玉门没被鞑靼围困,肯定能配到药。我带着你手下的人一起去龙勒山,我会和常将军解释的。”廖三千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我这样,不就算逃兵了?”公冶明很罕见地皱起了眉头。
他来到西凉,也有几分想证明自己的野心在。
白朝驹那句“我看不起你”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尽管他道歉了,可公冶明还是忍不住会想:自己是不是太没志气了。
他的确是一个没什么理想的人,也没有那种强烈的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但他也不想白朝驹看不起自己,他不可以当逃兵。
“这哪是逃兵,你不过是掩护百姓撤退而已。咱们这么多人,也不缺你一个。”禹豹说道。
“老大,我这儿还有点粮草,你都拿着,去玉门买了药再回来,耽误不了几天。”袁大赤也围了上来,把手里一大把草料塞到公冶明手里。
公冶明抓紧了手里沉甸甸的草料。
“常将军应当忙的很,他没准都发现不了你不在的事呢!”廖三千笑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跨到马背上,目送众人往西急行。他抓紧了缰绳,挥起马鞭,往和众人相反的方向驶去。
第152章 锻造局的银子去哪儿了1 那是皇上亲自……
八月十五, 中秋。
白朝驹收到了来自公冶明的回信,是从玉门寄过来的。
他一收到信,就激动地跑到青枫轩, 要和陆歌平禀报这个喜讯。
“如何?”陆歌平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叫喊,在院子里等着他。
“公主!小老鼠查到了,五雷神机炮的性能和佛郎机炮不相上下, 射程都在两千尺左右。守军们拿它和佛郎机炮一块儿用, 觉得两者没什么区别。但两者弹药不一样,反倒增加了实战的难度。”白朝驹说道。
陆歌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再加上军饷不够的问题,沙州也是一样,守城的就几百人。”白朝驹补充道。
“可五雷神机炮锻造后, 会一一测试性能。我亲眼见过它将炮弹打到四千尺的位置, 沙州的守军为何说它和佛郎机炮差不多?”陆歌平喃喃道。
“公主,或许这炮在京城能射到四千尺,到了沙州就只能射两千尺。”白朝驹说道。
听闻他荒谬的猜测,陆歌平站起身,笑道:“来,你跟我一起去锻造局,去瞧瞧这四千尺到底是真是假。”
白朝驹紧跟她的步伐, 边走边说道:“公主, 先不说五雷神机炮,缺军饷的事一定是真的。公冶明也说了, 沙州实际的兵,比报上来的少一半都不止,一千人的增援根本不够,这样是打不赢鞑靼的。”
“可你说服的了皇上吗?”陆歌平停下步子,转身看着白朝驹。
“先前那一千名神机营的援兵, 是皇上亲自下的决定。现在,咱们要他推翻自己的决策,这可行吗?他可是皇上啊!”
“还有姚望舒……他现在非常信任姚望舒。按姚望舒的说法,军饷都是借口,鞑靼来势汹汹,倘若用五雷神机炮都守不住的话,那就放弃西凉,退守嘉峪关。前几天我刚和皇上提过增兵的事,他就是这样说的。”
“……原来公主已经提过了,是我太着急,错怪公主了。”白朝驹面带歉意道。
“军饷的事情,咱们找不出证据,更说服不了皇上,这是条死路。”陆歌平说道。
“公主。”白朝驹见她有些犹豫,赶忙提醒道,“公主,那咱们去瞧瞧火炮的事吧。五雷神机炮锻造局也有,若是能从这上面找到证据,没准也能说服皇上再派增援呢。”
龙勒山上的树叶有些黄了,秋分已过,西凉的夜风开始萧瑟。
尤启辰的队伍在山上打了整整一个夏天。现在天气渐凉,夏日的单衣快要抵挡不住夜里的寒气。
龙勒山的夜风很猛,透过将士们盔甲的缝隙直灌进来。饥寒交迫下,一些人患上了风寒,让本就孱弱的战斗意志雪上加霜。
“尤将军,京城的增援还没到吗?刚才响起的炮声,是他们吗?”属下问道。
尤启辰眉头紧锁,狭长脸上的法令纹随着他嘴唇一抿,变得更深了些。
这里是古时的阳关,亦是个天然形成,易受难攻的地势。尤启辰认定这位置很重要,他也确实用自己的一千人马在山间和鞑靼迂回,千方百计地骚扰鞑靼对沙州的围攻。
如此骚扰两个月,鞑靼再也受不了这份日夜不宁,也摸清了尤启辰的套路,气势汹汹地向他袭来。
几日前,尤启辰收到了来自常瑞的急信。
信上称,他带着援军,前来解救被困龙勒山的尤将军。
“就一千人,解救他奶奶个哨子。”尤启辰如此骂道,“他是不知道鞑靼有多少兵马吗?至少三万骑兵!他就带一千人,过来送死?”
“尤将军,这一千人是神机营的兵。”属下补充道。
“嗯……算皇上老头还有点良心。”尤启辰脸上的怒色缓和了些。
“但他们说,弹药已经所剩无几,只够再战一场。”属下又补充道。
“只够打一场?这怎么打?”尤启辰再次怒道。
说是只能打一场,零星的开火声响了好几日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山上都响起,似乎在扰乱敌军的动向。
就在刚刚,北面的山坡上又响起了炮火声,如鞭炮般,零星地响起一阵,又平息下来,再响起一阵,如此循环往复。
山坡上,一小队人骑着马狂奔,他们手里端着几只火铳。他们先潜伏到距离鞑靼队伍极近的位置开火,随后狂奔到极远的地方。当鞑靼队伍上前追击时,另一支早潜伏在附近的人快步上前,在地上掩埋着什么。
“常将军,北面的地火布好了。”
“好,派人去通知尤将军,今夜子时撤出龙勒山。”常瑞下令道。
“龙勒山不能撤!”听到常瑞传来的消息时,尤启辰如是说。
“可是尤将军,常将军已经把地火布置好了,今夜子时,拉响引线,就能打鞑靼一个措手不及。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啊。”斥候说道。
“我们撤出龙勒山,沙州怎么守?”尤启辰问道。
“尤将军,咱们先前没撤出龙勒山,沙州不也被鞑靼围困了吗?”斥候为难道。他只是个提常瑞传消息的信使罢了,倘若尤启辰不执行他带来的消息,他害怕常瑞会怪罪自己,于是只能绞尽脑汁去说服尤将军。
“混账!”尤启辰怒道拔出腰间的刀,在半空狠狠一挥,几乎挥到斥候脸上。斥候吓得汗流浃背,但也不敢后退半步。
“沙州被困,是因为兵不够,保不住粮道!若没有我守在龙勒山,鞑靼早就直冲沙州城了!”尤启辰道。
“尤将军,沙州城墙上有五雷神机炮镇守,没这么容易被攻下。”斥候说道。
“五雷神机炮,说得好听。你们京城锻的炮真是爱缺斤少两,给些弹药都扣扣嗖嗖,还不如那些老炮耐造。”尤启辰怒道。
“尤将军,那可是锻造局按您的指示锻造的炮啊,您也见识过它的威力,怎么现在又说不顶用了呢?”斥候道。
“有没有按我的指示造炮,你们这些京城的人心里可最清楚了。”尤启辰道。
眼看场面陷入僵局,尤启辰身后的士兵们坐不住了。
“将军,天越来越冷了。”
此言说罢,咳嗽声此起彼伏。
“真是儿戏!”尤启辰怒道,“天冷了,就去夜袭鞑靼的阵地,扒鞑靼的衣服穿!这个冬天,就在龙勒山上过!去跟常瑞说,龙勒山,我尤启辰撤不了,阳关,不能让给鞑靼。沙州城是京城布的防,就让这些京城来的人老老实实守着,试试京城造的好炮。”
“这个尤启辰,简直儿戏!”
听到斥候带回的消息,常瑞怒道。
“我已经替他留出了退路,他还不领情?非要在龙勒山上被围困致死吗?”
“将军,要不我再去劝劝尤将军……”
“不用了。按原计划执行,今夜子时,点燃地火。他若是乐意,就跟咱们一块儿守沙州,要是不乐意,就放他在山上自生自灭吧!”常瑞道。
月亮越升越高,转眼就挂在夜空正中。北面的山头上率先爆发出一阵轰鸣,耀眼的火光炸裂开来,在一瞬间点亮了半个天空,转眼又趋于平静。
随后,火光接二连三的在山头炸开。
“撤!”常瑞挥起胳膊。身后的援军随着他的指示,在漫山遍野鞑靼的惨叫声中,往沙州城的方向撤去。
爆炸引起的烈火灼烧着山野上的草木,鞑靼的士兵奔跑着,挥舞着燃烧的胳膊。
龙勒山南侧的寿昌山上,一人站在山顶,沉默地注视着对面山上的烈火。他穿着威武的金甲,头戴铁盔,盔上插着支孔雀羽毛。盔下是张轮廓硬朗的脸庞,鼻似鹰钩,双目如琥珀般金黄,眉骨高耸,眼眶深邃,是很西域的长相。
此人就是阿古金将军,鞑靼的主将。
“将军,三王子的消息没错,这地火是神机营的,京城的增援来了!咱们要不要撤军啊?”
阿古金站在龙勒山最高的山峰上,举目远眺。夜色中,隐约能瞧见一只队伍,借着夜色的掩护,往沙州赶去。
“不用撤。”阿古金迅速做出了决断,“他们分明突袭成功,却不乘胜追击,反倒撤回沙州。这就说明他们不敢和咱们打!他们是来解救尤启辰的。苏和,带上你的人去追!在沙州城外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好!”他身后的红头发的青年笑道,“咱们四条腿,肯定跑地比他们两条腿快!他们一定想不到咱们敢追上去,尤启辰的脑袋我拿定了!”
一队骑兵浩浩荡荡地从山上俯冲而下,龙勒山下是一揽无余的平原,往前就是沙州。数十里的地,骑兵一路狂奔,与常瑞的队伍越来越近。
“常将军,有人追上来了!不是尤将军,是鞑靼的人!”斥候报告道。
“列阵!”常瑞下令道。
鞑靼的骑兵越来越近,就在此时,轰鸣的火炮声掩盖了浩荡的马蹄声。神机营留到现在的最后的弹药,不得不用在此次对战中了。
但在夜色的掩护中,有另一支骑兵,借着火铳的轰鸣声,悄悄绕到了侧翼,打头的正是那名红发青年。
“苏和!他们开火了!咱们从侧翼包过去!”
“等等!”苏和举起拳头,是停止的信号。
就在这时,第二轮火铳声响起了。
“不对啊,他们怎么填弹这么快?咱们见过火铳,那玩意儿,装子弹很慢的。”下属问道。
苏和笑道:“这是齐军的阵型,他们分三人一组,开火的人负责开火,填弹的人负责填弹,就能发出连绵不断的弹幕。不过这样的阵型,开火时根本移动不了,他们已经被困在沙州城外了。等他们把弹药打完,就是咱们发起冲锋的时候!”
第153章 锻造局的银子去哪儿了2 难道守兵在撒……
锻造局内, 有一块极其空旷的场地上。这里是测试锻造完毕后五雷神机炮性能的空地,四五个工匠在场地上忙碌,轮番推拉着火炮, 将弹药填进去。
刚填完弹药,工匠四周环顾了下,确保场地中没有闲人, 以免误杀。他看到场地角落里, 不知何时走进了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的。
“公主今日怎么过来了?”他慌忙行礼道。
“中秋到了,我来看看大家。”陆歌平坦然自若道。
“公主费心了。”那些个工匠弯腰俯首道。
“我见你们要测试,可别耽误了, 西凉战事紧张, 这些五雷神机炮可得赶快运过去,加强边防。”陆歌平道。
“是,是。”工匠点着头。只见陆歌平微微抬手,示意他将炮弹打出去。
这对他们而言,是个突击检查,白朝驹心想着。他们一时间不可能弄虚作假,现在测试的结果, 应当是准确的。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枚炮弹笔直飞出,砸在了远处的地面上。
一旁的工匠快步走上去。白朝驹紧跟其后, 见到场地上用数字写着标尺,他默默用步子测了测,是准的。不一会儿,他们就行过了两千尺的位置,接着是三千尺, 四千尺。
“报!三千八百八十七尺!”那人说道。
白朝驹也看到了那个黑色的大坑,基本覆盖在三千八百九十尺的刻度上。
“公主,这座误差了一百十三尺,还需要再调整下。”负责测试的工匠说道。
陆歌平点了点头,对白朝驹吩咐道:“你去看看月饼送来了没,给大伙儿分点。”
“是。”白朝驹点头道。
三千八百八十七尺,虽然离四千尺略差一些,但也远超两千尺。这还只是平地上的射程,若是借着城墙的高度,定能射到四千有余。
这事就奇怪了,沙州的守兵,难道真在撒谎?
中秋的夜晚,月亮格外圆。借着明亮的月光,白朝驹扒在桌上奋笔疾书。他在写一封寄往沙州的信。
沙州城外,沙砾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马蹄跃跃欲试地在沙砾上碾了下,伴随着哼哼的鼻息声。
开火的声音停了片刻,比先前的停息更长,更久。
苏和振臂一挥,身后众人看到了他无声的信号,纷纷策马扬鞭,随着他前冲过去。
常瑞张望着面前的尸海,那是方才被火铳打倒的冲锋队。
月光下,深色的血液流淌在大地上,将沙砾染成红色。倒下的敌军尸体密密麻麻,在地面面前形成了天然的屏障,阻止后续的队伍再冲过来。
常瑞指挥着众人往沙州撤去,士兵有序地快行走,身上的盔甲发出咔咔的振荡声,在夜空中回荡。隐隐约约的,还有哒哒的声音传来。
“常将军,鞑靼还在。”耳尖的斥候对常瑞说道。
“是鞑靼后撤的队伍,无妨。”常瑞说道。
可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并不是他们后方龙勒山的位置,而是从南侧的寿昌泽传来,那是寿昌山下的一片湖泊。
在齐军后撤的方向,沙州的城墙南侧绕过来一只队伍,在距离城墙不到十里的位置,正对着向沙州西城门撤去的齐军冲锋过来。
“列阵!快!”常瑞慌忙发号施令。
“将军,咱们的弹药只够打三轮。”
“我知道,就打三轮,打完就撤。”常瑞命令道。
三轮,按理来说是能阻止面前冲锋的骑兵了。现在距离城墙不到五里,再靠近一段,城墙上的五雷神机炮也能为众人提供掩护。
齐军的火铳发出轰鸣,一轮开火结束,冲锋在前的骑兵倒了一波。
就在这时,城墙北侧也传来了马蹄声,带头是个红发青年,气势汹汹地往齐军背后冲去。
齐军正交替着火炮,眼尖的士兵看到了不远处冲锋而来的骑兵,手都发抖起来,交换的过程逐渐混乱,甚至还有火铳掉落在地上。
“继续向南开火!”常瑞下令道。
士兵颤颤巍巍地端起火铳,慌忙对着南侧的骑兵开火。而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就连开火的轰鸣都盖不住激昂的马蹄。
苏和挥舞着马刀,马刀足有一个人长,刀尖向下,划着沙砾上的杂草,发出悚人的沙沙声。
常瑞额头渗出了密密的冷汗。此时,南侧的骑兵冲锋已大抵被拦住,而鞑靼北面包夹的骑兵气势汹汹地越逼越近。齐军阵列向南,此时调转方向打向北面并不现实,等他们重新列阵完毕,鞑靼的铁蹄早就冲破他们的阵型了。
常瑞眉头紧缩,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撤向沙州城!自由开火!”他下令道。
听到此话,有沉不住气的士兵率先打响了一枪。而鞑靼北面的骑兵还在一里开外,还未到火铳的射程。
一里的距离,对急奔的马匹而言,不过转瞬间。不消一会儿,苏和的队列就冲到了后撤的齐军面前。
骑兵爆发着战吼,手里巨大的马刀从下往上方挑起,跑得慢的齐军转瞬间就被马刀劈成两半。但还有不少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恰好的距离举起火铳,将冲锋的敌军打得人仰马翻。
第一波冲锋结束,战场中留下了一批尸体,有鞑靼的,也有不少齐军的。
“黄老三!甘蔚!杜淮阳!带你们的人,随我一同掩护大部队后撤。”常瑞命令着,握紧了腰间的长刀。
三只队伍从溃散的众人中走出。常瑞知道,这三只都是神机营的人,亦是十年前参与过天乾关之变的老兵。他们比其他人更有纪律,也更不畏生死。
“他们冲锋过一轮,下一轮阵形会乱,是我们的机会。”常瑞说道。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骑兵在远方调转马头,后排的马本就跑得参差不齐,现在站在了第一列,队伍就零零散散的。
尽管阵型零散,但骑兵的优势太大了。常瑞带人奋起抵抗,也只是拦住了一小波骑兵,更多的骑兵往城门的位置冲去,将那些混乱后撤的齐军打爬在地。
这一轮冲锋过后,地上的尸体更多了,几乎都是齐军的步兵。没有了弹药的火铳,不过是他们逃跑时的累赘。
“苏和,他们没有开火!哈哈哈哈哈!他们的子弹用完了!”骑兵尖笑道。
“阿古金将军果真料事如神,打赢这波援军,今日就能拿下沙州!”苏和此时无比亢奋。东边的天色有些泛白,这一战打了整整一夜,从龙勒山打到沙州城下,而战局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
龙勒山上,齐军利用预先设下的地火占尽优势,却因为兵力不足,无法乘胜追击。这一下战机转瞬即逝,齐军渐渐处于被追击的不利位置,反倒让当机立断的鞑靼重新夺回了胜机。
而鞑靼此次的胜机,比先前都大。尤启辰的兵还在龙勒山,鞑靼的大部队也在龙勒山,他支援不了现在的沙州。京城派来增援沙州的援军,正在被他苏和率领的五百名骑兵来回鞭挞,死伤惨重。
沙州城上的士兵手忙脚乱地架起了火炮,他们在等鞑靼靠近到二里之内的位置。而现在,鞑靼和后撤的齐军混战在一起,这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场面。如果此时发射火炮,就会将友军误伤,他们手里的火炮也被牵制住了。
“再来!”第二轮冲锋完毕,苏和调转马头。此时他有着巨大的自信。照此下去,顷刻间,他们就能逼到沙州城下。
没有子弹的步兵根本不堪一击,只要有耐心就可以了,再发动几次冲锋,将他们冲得更散些,逼城内的士兵不得不出来增援。只要城门一开,他就能抓紧机会,往沙州城内冲去。
耐心,他苏和是最有耐心的。方才他在夜色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就为了等齐军的弹药被一点点消耗,等发起冲锋的最佳时机,他已经等到了。现在,只要再耗费些耐心,就是巨大的胜机。
第三轮冲锋过后,齐军的步兵更少了。还活着的人已经丢盔弃甲,为了让自己跑得更快些。他们离城墙已经很近很近了。而鞑靼的冲锋还在继续,这一次,他们冲得离城墙更近,甚至完全在火炮射程之内,往跑在最前的齐军碾去。
尸体又多了不少,跑到一半的齐军目睹了面前的惨状,本就精疲力竭的身躯在瞬间丧失了斗志,四肢也越发地沉重起来。这正是苏和最想见到的,彻底丧失士气的齐军。
马蹄朝着毫无斗志的军队踏去,第五波冲锋结束,还存活的齐军,已不足一半了。
“再来!”苏和调转马头,对着剩余的齐军发起第六次冲锋。
就在这时,沙州城外回荡起了嘹亮的哨声。那不是口哨的声音,比口哨更加锐利清亮,宛若高亢的鸟鸣,在辽阔的沙场上回响。
这是苏和没听过的调子,这不是鞑靼人吹的骨哨,而是齐军的骨哨。
沿着沙州城墙,一只穿戴有些随意,个头参差不齐的队伍快跑过来。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阵型倒是有模有样,盾牌、长枪、后排的手里还拿着弓弩。
只有一名穿着正式漆黑的盔甲。那是名个头高挑的青年,嘴里含着骨哨,伸手比划着什么。苏和看到了他的脸,那是张非常清秀的脸,面中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于此同时,随着他的手势,漫天的箭雨向鞑靼射来。
第154章 锻造局的银子去哪儿了3 公主的狗腿子……
“这人疯了吧!友军都射!”苏和慌忙扬着马鞭, 纵马躲闪着漫天箭雨。
箭头反射着东方初升的旭日,在黄沙地落下金色的闪光。骑兵的冲刺被迫扭曲了方向,马蹄在沙土上脱出一道长长的弧度, 往远离城墙的方向偏去。
后撤的齐军和鞑靼骑兵间的距离再一次地被拉开了,正好卡在两千尺的射程处。
城墙上的傅纵英精确捕捉到这一契机,振臂高呼道:“开炮!”
接连不断地轰鸣声响起, 火炮砸在地上, 飞溅起三人多高的尘土。齐军卯足了力气似的往前跑,生怕炮火误伤到自己身上。
苏和见战机已失,只能令骑兵后撤回去。
城门开了一道缝,齐军头也不回的往城中涌去, 各个灰头土脸,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炮声渐渐平息下来,烟尘散去,城外的沙地上尸横遍野,有鞑靼骑兵和马的尸体,也有更多步兵的尸体。
人数很快就清点完毕,齐军折损八百七十三人,几乎人人都挂了彩。
“常将军, 若是尤将军配合咱们一起后撤, 咱们的死伤应当不会如此惨重。”参戎见常瑞眉头紧缩,脸色阴沉, 便如此宽慰道。
常瑞在沙州的城墙上端坐许久,沉默注视着城墙外的尸体。
那里都是他熟悉的弟兄,在京城一起训练,还有十年前的老兵。黄老三、秦汗、杨十七……不少人他都叫得出名字,只是转瞬之间的失利, 这些昔日活蹦乱跳的身影,就化作冰冷的尘埃。
常瑞沉默许久,说道:“去把公冶明叫来。”
“常将军,他已经在城墙下等着了。”
常瑞嗯了一声,回过头,见到那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城墙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直直注视着自己。
“常将军,公冶兄带人营救……”廖三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道:
“你们都下去,我要和他单独聊聊。”
公冶明跟着常瑞走进一间硕大的军帐。那是参将的营帐,比一般军帐更华贵。桌上端着精致的碗碟,里头放着蜜饯、糕点,丝毫看不出沙州被困数月,物资匮乏的影子。
常瑞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动。
“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为什么擅自离队?”他问道。
“我的药被马吃了,我去玉门配药。”公冶明一五一十地解释道。
“配的药呢?拿来给我看看。”常瑞问道。
“药还没配到。”公冶明继续解释着,“我还没到玉门,听到有人传来急报,说沙州要失守了。撤离的百姓们听到了这话,好多人都自发地要和鞑靼拼命,他们自己组了支民兵,要我带他们回沙州守城。药方交给了一个姑娘,还在配……”
“药被马吃了,亏你编的出来。”常瑞冷笑道。
“我擅自离队确实不对,可药被马吃了是真的。”公冶明说道。
常瑞忽地一下站起身来,猛地拔出腰间的刀,往公冶明脸上劈砍过去。公冶明一个机敏地闪身避开,脚步灵活,身姿轻易,全然不像生病的样子。
“我看你可没病!”常瑞怒道。
“我没生病,可是得吃药。”公冶明苍白地解释着。
“混账。”常瑞骂了一句,又说道,“药的事我暂且不追究。你在城门前放的箭,太莽撞了!误伤了友军你知不知道!”
“要是不放箭,鞑靼会击杀更多的士兵。若是放箭,或许会误伤,但能逼退鞑靼,伤亡反倒小……”
公冶明正说着,只听“轰”一声巨响,常瑞掀翻了面前的桌子,上面的蜜饯、糕点散落一地。
“你如此轻视自己人的性命,怎么带兵!”
“我没有轻视自己人的性命,这样虽有伤亡,但能救更多的人……”公冶明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问题。
而但一句“虽有伤亡”,常瑞就给他判了“死刑”。
“还敢狡辩!”常瑞怒道。
公冶明慌忙闭上嘴。
常瑞在地上左右踱步,片刻后,说道:“既然沙州粮食紧缺,罚你禁闭十日,不准吃饭,好好反省反省!”
公冶明愣在了原地,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像根不知所措的木头。
“还不快去!非要我请人逼你过去吗?”常瑞喝道。
公冶明赶忙答应道:“是。”
白朝驹坐在招阁,心神不宁地看着手里的卷宗,脑海中还在回想锻造局的事。
昨日的测试历历在目,他看到是五雷神机炮不假,那炮弹射了三千八百八十七尺也不假。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他还不至于是个不会看尺度,连炮型也分不清的笨蛋。
炮是对的,距离也没有太大问题,那是哪里不对?总不能是沙州的守军真在撒谎吧?他们都命悬一线了,没必要撒这种谎吧?
白朝驹回忆着种种细节。昨日,他跟着陆歌平一同走进锻造局,走到空地上,工匠们正在一边调试火炮的仰角,一边装填炮弹……
难道……是炮弹的问题?
白朝驹忽地挺直了脊背,呼吸都放缓了速度。他四下环顾一周,没见到什么人影,立即站起身来,从招阁的窗户翻了出去。
锻造局外的巷子里多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一手举着本破书,挡住下半张脸,头发乱糟糟地散在额面上,一双眼睛左右胡乱地瞟着。眼见无人注意,他忽地起身,像条鱼一样,轻快地越过围墙,翻到了锻造局内。
白朝驹一手举书挡着脸,一边回想着昨日的路线。
一名工匠注意到了这名不速之客,想追上去一看究竟,可这拿书掩面的怪人轻功得飞快,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锻造局里闯进个人,快去禀报大人!”他对看守吩咐道。
“大人?哪个大人?公主吗?”看守一脸懵懂。
“当然不是!是找……”那工匠说了一半,想起来了什么,把看守晾在一边,自己往锻造局外跑去。
他跑的方向是锻造局西面,那里是姚府的位置。
白朝驹眼疾手快地冲到空场地上。测试的工匠们正在认真地校准。趁没人注意,他窜到待测的火炮边上,伸手捞起一颗炮弹,转身往外跑。
这一下的身手极快,工匠们只见到一股黑色的风刮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股黑色的风就往场地外跑走了。
“坏了!他拿了弹药!”工匠低头瞧见了丢的东西,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一时间手足无措。
“得去找姚大人。”率先反应过来的人说道。
姚府内,姚望舒正在悠哉悠哉地喝茶,听闻有锻造局有人闯入的消息,手里的茶水一晃。
他顿了下,将茶杯放回桌面,捋了捋腰前那片华贵的敝膝。
“昨日中秋,听说公主特地去锻造局,慰问了你们?”他沉声问向面前那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工匠。
“是这样的。”工匠颔首道。
“走,咱们也去慰问慰问。”姚望舒起身道。
“大人,去哪里慰问?公主府吗?”工匠问道。
“去顺天府,找公主的狗腿子。”姚望舒道。
白朝驹一路小跑回到顺天府,弹药还踹在怀里,远远就撇到一个穿着华贵官服的人,往顺天府里走去。
姚望舒怎么来了?他愣了下,立刻反应过来:这肯定是冲我来的。
“姚阁老,怎么突然到顺天府来了?”县令满面笑容地迎上来。
“那个新来的典史,在哪里?”姚望舒面不改色地问道。
县令有些诧异,阁老怎么突然找上这个典史来?他当朝首辅,还有什么办不了的事,非要找小小的典史不可吗?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说道:“典史在招阁里,阁老随我来。”
招阁的门窗紧闭着,今日秋高气爽,阳光灿烂,而招阁内却看起来阴阴沉沉,一片死寂。
“怎么回事,典史人呢?”县令逮住站在门口的一枚小吏,问道。
小吏一脸茫然地摇头。
“还真不在。”姚望舒眼神一冷,欲转身离开。
就在此时,仿佛回应他的话那般,招阁内穿出了阵阵鼾声。鼾声起初有些微弱,几声过后,便传来震耳欲聋地一下,令招阁外众人纷纷吓了一跳。
“阁老,他在呢。”县令立刻赔笑道,“就是睡着了,您瞧这事闹的,顺天府的案子还是太少了。”
说罢,他推开了招阁紧闭的大门。房间左右摆满了书架,正中一张书桌上,一年轻人把脸埋在卷宗中,睡得正香。
“别睡了!”县令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拍着白朝驹的面颊,拍得啪啪作响。
鼾声顿时止住了,白朝驹睡眼惺忪地从书案上抬起头,面颊上还粘着卷宗。
“啊,姚大人,您怎么来了。”白朝驹即刻做出奉承的表情,眼睛还半闭半睁,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姚望舒并不与他客气,直接对身后跟随的家丁下令道:
“搜!”
“搜?姚大人要什么东西?我找给你。”白朝驹装疯卖傻地说道,脸上挂着灿烂的傻笑。
而姚府的人丝毫不关心他,招阁的书架被他们一排排地扫空,上面堆放的卷轴横七竖八地落在地上。
白朝驹办案的桌面也没被放过,一人格外粗爆地将他从椅子上赶走,再将他的书桌整个掀翻,上面的卷宗散落一地,砚台和笔杆滚落在各处,混杂着瓷器碎裂声。
“你们!你们轻点……”白朝驹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原地,看整个招阁被翻得乱七八糟,满地狼籍。
姚望舒注视着满地纸张,还有白朝驹痛苦的面容:那双英挺的眉毛不知所措地往下撇着,眼睛里满是不解、悲愤和难过。
或许真不是他。姚望舒心想着,招了招手,那些忙碌许久的家丁总算能停止手头的“破坏”,快步走到他的身后。
姚望舒一个转身,带着众人从顺天府走了出去。
目送他们离开,白朝驹赶忙返回招阁,推开招阁的窗户,窗外有一棵高约三人的,枝繁叶茂的大树。
白朝驹爬到树上,从顶上的树杈中,取下了那颗圆滚滚、黑漆漆的东西。
第155章 锻造局的银子去哪儿了4 打仗哪有不死……
八月二十, 援军撤入沙州城的第四天。
这天夜里分外,星星也很稀薄,沙州的军营里分外宁静, 将士们都睡下了,只剩几名哨兵在城墙上驻守。
营帐中鼾声阵阵,此起彼伏。稀疏的树荫下, 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那黑影佝偻着身子, 左右张望了下,忽地加快速度,往角落里一间单独的帐子摸索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墙角,绕过前面的拐角, 就是小屋的正门。
就在这时, 屋子另一端传来细碎的喀哒声。像是有人走动,踩到枝桠发出的声响。黑影鬼兮兮地往正门的方向探了下头,见到一个人影正站在房门前。
坏了,是看守。黑影猛地缩回头,一点点,悄无声息地顺着墙角倒退回去。他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不是自己的, 而是从正门的方向传来。那个看守发现了他, 正一点点地朝他的方向靠近过来。
“廖三千?”转角处的“守卫”还没出现,却先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禹豹?”黑影开口道。
禹豹走过拐角, 看到廖三千蒙着脸,蜷曲着身子贴在墙壁上,宛若做贼。
“你来做什么?”他压着嗓子问道。
“我……当然是来看看你们老大。”廖三千缩了下肩膀,把背上的包裹藏在身后。
“老大有我呢,用不着你来看!”禹豹说道。
“啥意思啊你?我关心下公冶兄碍你什么事了?”廖三千一下就不悦起来, 捏着拳头,跃跃欲试地耀武扬威。
禹豹现在知道了这人的尿性,直接一个转身,懒得搭理。廖三千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手里的食盒。
“呦,你也来偷偷送吃的呀?”他笑道。
“废什么话呢?不送吃的,我何至于大半夜不睡觉地过来?”禹豹不冷不热说道。
“我看看你送的什么啊?”廖三千二话不说箭步上前,把禹豹手里的食盒直接掀开。
“你干啥?”禹豹一把把他推开。
“又是饼啊,你们京城的兵,成天就吃这玩意儿?连肉都没一口?”廖三千嘲笑道。
“我们这饼都很干净的!哪像你,吃的什么破肉,害得我闹肚子。”禹豹怒道。
“你自己肠胃不好,怪我?你们老大可爱吃了,不信让他选……”廖三千一个激动,也顾不得压低嗓门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快小点儿声,别被发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小屋的窗栅里传出。木头间隔的窗户后,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正注视着屋外脸红脖子粗的俩人。
“公冶兄,你自己说,是我的肉干好吃,还是他的饼好吃?”廖三千来了劲,非要让他评判出个胜负来。
公冶明肚子又咕咕地叫了下。白日里没得吃饭,他早就饿得饥肠辘辘,现在不论什么递到他嘴边,他都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我都想吃。”公冶明把锁着的窗栅强行掀开一道缝。
“好嘞好嘞。”禹豹眉开眼笑道,把饼子从窗栅的夹缝往里塞。廖三千也不甘示弱,抓着肉干也往缝里。公冶明拿衣服兜着塞进来的吃食,忙不迭地往嘴里送。
“常将军也真的是,非要关你。要我说,晚来一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还带着民兵解救了咱们呢。”廖三千嘟囔道。
公冶明嚼着嘴里的肉干,心想事已至此,再抱怨也没什么意义,便换了个话题问道:“甘蔚可还好?”
此话一出,突然无人应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禹豹说道:“老大,甘旗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战死了。”
夜空再次沉寂了。
片刻后,沙哑的声音问道:“他不是中箭身亡的吧?”
“怎么可能!”廖三千听出了他话中的忧虑,赶忙否定道,“说真的,当时打得那么混乱,就算没有你那波箭,咱们自己误伤自己的也不在少数。别娘们唧唧的纠结来纠结去,你放箭逼退骑兵,咱们才撤出,兄弟们心里门儿清,中箭的都算他们自己倒霉。”
窗栅里传来一记轻微的嗤笑声。
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廖三千的嗓门吸引了看守的注意,几个人举着火把,往小屋走来,边走边喝道:“什么人!?”
廖三千慌忙拍着屁股起身,正欲离开,火把已经照到了他脸上。
“我们只是过来陪兄弟聊聊天啊,可没给他送吃的啊。”廖三千慌忙解释着。
举火把的人看了看屋子漆黑的窗栅,紧闭的门扉,又看了看屋檐下一脸慌张的俩人。
半晌,他说道:“好端端的夜里不睡觉,到处乱跑,按军规,罚你们守夜十天。”
“是,是。”俩人慌乱地点着头,心里还为送餐食的事情没有暴露而暗喜。
秋高气爽,京城的暖阳照在公主府内。
一年过半百,双鬓斑白的老人坐在院子里,借着阳光,研究着面前一个漆黑滚圆的物件。他是随公主从鬼车门过来的工匠,张芮。
“张师傅,怎么样?这弹药可有异样?”远远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
张芮轻咳一声,挑起手里的银叉,叉子头上,挑着一抹漆黑的碳灰状的粉末。
“这玩意儿根本不是弹药。”
“不是弹药?”白朝驹疑惑道,“可我分明瞧见他们拿火炮把这个打出去,还有爆炸的声音。”
张芮揉了揉花白的眉头,问道:“你可有站在边上看着它爆炸?还是远远隔着几千尺的距离?”
白朝驹顿了下,说道:“隔了有近四千尺。”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啊。”张芮沉声道,“隔了四千尺,又是平地上,你能瞧见个啥?你是等它炸开后,才过去看的吧。”
“确实如此。”白朝驹承认道。
“你拿来的这玩意儿,压根没有火药。十年前,我还在锻造局时,就有人拿来一堆奇怪的玩意儿,说叫什么煳碳,说是混在火药里头,可以令爆炸的效果更好,就是这玩意儿。”
张芮举起银叉,把黑灰的粉末举给白朝驹看。
“这煳碳可以让爆炸的效果更好,那不是挺好吗?”白朝驹问道。
“唉!”张芮剁了下脚,恼道,“我们一开始信了那人的话,把这煳碳加到弹药里头,爆炸的范围确实大了。可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那只是看起来炸得更大了,事实上火力根本没有任何提升。”
“炸得更大了,怎么会说火力没有提升呢?”白朝驹疑惑道。
“就只是看起来炸得大呀!”张芮道,“我问你,炮弹射出时,边上是不是不能站人?”
“对,那东西威力很大,准头也不一定好。测试时,为了避免误伤,方圆百尺之内都不能站人。”白朝驹点头道。
“这就对了。咱们去看爆炸的效果,首先看到的就是地上留下的炸痕。这煳碳轻且黑,在地上铺地面积极大,让我们误以为是火炮炸的范围变大了。但其实根本比先前没有变化,甚至因为煳碳占了一部分火药的位置,爆炸的威力反倒变小了。”张芮道。
“居然是这样。”白朝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和射程又有什么关系呢?”
“射程?”张芮疑问道。
“不错,五雷神机炮射到四千尺,也是这煳碳弹药的功劳吗?”白朝驹问道。
张芮沉思片刻,说道:“你去拿个称过来。”
白朝驹取来了称,递到张芮手里。只见张芮捧起弹药,将它放在称中央,仔细称了下。
“你瞧,这玩意儿比常规弹药更轻。”他喃喃道。
白朝驹其实不知道常规弹药的重量有多少,但他明白了张芮的意思,恍然大悟道:“就是因为它轻了,所以才能射得更远?”
“对,就是这样。”张芮点头道,“煳碳比火药要轻,又能冒充爆炸留下的痕迹。他们或许把弹药里的火药全部去掉,拿糊碳进行冒充。这还真能让人难以辨别,还会令火炮射得更远。可我真没想到,锻造局的人竟如此大胆,敢在火炮上造假,他们不会还欺骗了皇上吧?”
何止是欺骗了皇上,他们已经骗过了京城的所有人,拿这半吊子的五雷神机炮,在边疆打了快半年了。白朝驹心想着。
张芮忽地想起什么,又问道:“一年前公主拿来张图纸给我看,不会就是用这炮弹的炮吧?”
一年前,那是公冶明还在这里时,自己和他一起去锻造局偷出来的图纸。
“确实是用这炮弹的炮。”白朝驹点头道。
张芮感慨万分地摇着头:“那炮我看过,构造确实比先前有所提升。可他们怎么拿这东西来弄虚作假……该不会是皇上逼得太急,他们在规定的时间里完不成,所以就拿十五两来瞒天过海吧?这可不行啊,你得去和公主说说,她不是正好在管锻造局的事吗?也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得让皇上放宽点期限,要不然银子都白白地浪费了,那可是百姓的银子啊!”
白朝驹眉头紧皱,心知此刻为时已晚,让皇上放宽期限也没有用了。
西边战事爆发,半吊子的五雷神机炮早就安在了那里。沙州的守兵确实没有说谎,五雷神机炮确实没有发挥想象中的成效,只有银子是实实在在地花下去了……
“二十两一台啊……这可是二十两一台啊……”张芮还在喃喃念道,“先前的佛朗机炮,也不过十五两一台。造三百架这炮的银子,能造四百架佛朗机炮啊……皇上要是知道,会很心痛吧……”
第156章 锻造局的银子去哪儿了5 我愿成为姚大……
夜色已深, 青枫轩中灯火通明。
“公主,五雷神机炮的确有问题,能打四千尺的弹药是特制的。上战场的话, 确实只能打两千尺。”白朝驹说道。
陆歌平打翻了手里的茶杯,面颊绯红,秀眉紧皱:“这么大的事, 一年来, 我竟然都没发现。”
“这也不能全怪公主。弹药的秘密,只有内行的人才懂。”白朝驹宽慰道。
“内行的人才懂。可那姚望舒,分明也懂得很呐。”陆歌平感慨道。
“公主的意思是……弹药的事,是姚大人特地嘱咐的?”白朝驹惊奇地瞪大了眼, 他忽然明白锻造局的白银都去哪儿了, “原来那里的银子,也都进了姚大人的口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只想到了炮可能有问题,留意了图纸,竟没留意到弹药上面来,过于相信亲眼目睹的东西,被姚望舒给骗了。”陆歌平感慨道。
“咱们把张师傅带着, 一起去向皇上禀报这事, 或许还来得及?张师傅是锻造局出来的老人,对火炮非常内行, 应当能说服皇上。”白朝驹抬眼看着陆歌平,目光中有几分希冀。
陆歌平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公主府外的文福街上挤满了人,喧闹如菜市。
“人头挂在哪儿呢?”
“早就被摘下来了, 先前,就挂在公主府的匾额上呢!”
“公主得罪了什么人啊?挂在大门上,还让不让人出门了?”
“死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和公主有仇?”
白朝驹站在殓房里,看着端放在桌上的人头。
这颗人头他是认识的。一日前,他还在公主府的院子里和此人交谈,那会儿这还是个活着的头。现如今,已经是枚死人头了。
“典史大人,凶手可有眉目了?”捕头向白朝驹问道。
何止是有眉目,他甚至能说出凶手的名字。
可是他敢抓吗?他只能庆幸,姚望舒只把刀挥向了这名无籍的工匠,还未挥到自己头上。
他现在,无疑是被一柄隐形的刀给架住了。
白象阁内,阁主邱绩端坐在卧榻上,看着面前一身白衣的年轻人。
阁楼外月朗星稀,是个无风无雨的好夜。他没想到这位年轻人会挑现在这个时机过来。
公主府悄无声息地死了个人,正是微妙的时机。邱绩眯起眼,审视着面前的白衣人。
他们在一年前见过,也是一年前,他对他发起过邀请,一个成为姚大人安放在公主身边眼线的邀请。
“我是来答应阁主的。”白朝驹道。
“你想投靠姚大人?可真会挑时间。”邱绩笑道。
“不是挑时间,是现在正好。”白朝驹泰然自若,“曾经我并无官职,若是贸然答应阁主,也未必能堪重任,也容易被公主怀疑。现今我上任顺天府三月有余,也算胜任了典史这个小官。加上公主已将白象阁的事淡忘,并对我委以重任。像阁主消息这般灵通,一定已经知道,中秋那日,公主是带我一同去了锻造局。”
确实有几分道理,邱绩忖思着。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只见他目光坚定,黑亮的瞳仁中燃烧着熊熊野心。
“好,我答应你。以后每月逢七,你都来这里和我汇报公主的动向,姚大人会为你铺路的。”邱绩说道。
“多谢阁主。”白朝驹笑道。
九月,西域的风大了起来。
沙州城外黄沙四起。九月初十这日,城外的风沙格外大,黄沙遮天蔽日,漫天风沙中,守兵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佝偻着身子,没有马,只着淡薄的布衣,是中原人的样貌。他的脚子沉且快,在风沙中丝毫不晃,一步一个脚印地朝沙州城走来。
“什么人!”沙州城上的守兵喊道。
“我是个送信的。”那人说道。
“先放到瓮城里。”傅纵英吩咐道,“去叫常将军来,单独派一人送信,应当是送给他的。”
随后,信使只身一人待在瓮城里,和城墙上的人面面相觑。
“我的信不是给他的。”他对着常瑞道。
一个不知什么名头的小小信使,竟敢这样说话,常瑞心里颇为不满,但还是看在信使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耐着性子问道:“那你的信是给谁的。”
那人抬头,扫视一圈城墙上的人,没见到那个面容,便昂着脖子说道:“不是给你们这些人的!”
常瑞眉头一皱,挥手道:“弓箭手,放箭吧。看看他的信到底给谁的。”
“唉!我知道了!”廖三千也在城墙上凑热闹,忽然恍然大悟道,“先前我也见过这样一个送信的怪人,是送给公冶兄的。”
他对着瓮城中的那人大喊道:“喂!你手里的信,是不是一个姓白的写的?他弟弟叫公冶明?”
那人不说话了,抬眼注视着廖三千,看来是说中了。
公冶明?常瑞眉头一挑。那小子的家里人很宠他啊,这么远的路,又是战乱,还非要派个下人千里迢迢地把信送到他手里。
彼时公冶明刚从禁闭里出来不久,正和几个手下一起看着沙州的地图。打他们来之前,沙州就被围困了三个多月,粮食本就所剩无几。即便撤走了大部分百姓,可粮食依旧供不应求。
在夜里,偶尔会有玉门来的运粮队,避过鞑靼的封锁,偷偷把粮食和弹药送进城来,但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根本不够数百人分。
“再往下去,得混着土一起吃,才能填饱肚子了。”袁大赤说道。
经过龙勒山一役,公冶明的手下只存活四人,分别是禹豹、袁大赤、武飞飞和郜七四。其他队里,没了小旗的也不少。按理来说,常瑞应当把队伍重新整编一下,给他把空缺的八个位置填上。
可不知为何,当他从禁闭出来,其他队伍都已被重新分配。只有他们队,依旧是零散的四个人,仿佛被遗弃了一般。
“咱们又有点弹药,可以从鞑靼手里抢点粮食过来。”公冶明想的是这个,所以从一直盯着地图看。
“老大,咱们队加上你,也就五个人。五个人,怎么抢粮食啊?”武飞飞愁眉苦脸道。
“我去找常将军要人。”公冶明说罢,正欲转身出去,只见常瑞堵在门口,真是赶巧了。
“常将军……”他正要说,却被常瑞打断了。
“这儿有封你的家信,先看看吧。”常瑞把一封未开封的信笺递到公冶明手里。
公冶明慌忙接过信,他想一定是白朝驹的回信,皇上或许派援军来了。他满怀欣喜地拆开,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嘴角微微上扬着。
白朝驹没提援军的事,话里话外就两字,证据。
他定是遇到困难了,公冶明心想着。但靠口舌,恐怕没这么容易说服得了皇上。可证据,他要上哪儿去找证据呢?这种事情,只有用过的人才知道……
公冶明抬头,看向眉头紧缩的常瑞,说道:“常将军,可否调俩名沙州的守军,随信使一起去京城。”
俩人交谈许久,据看着常瑞从营帐里走出的廖三千所言,常将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夜里,守城的兵兴高采烈地抓着阄。他们说,常将军额外开恩,选两个幸运儿离开沙州,去京城向皇上禀报五雷神机炮的事,给大伙儿叫拨援军。
还另有一只队伍护送他们出城,正是公冶明的小队。常瑞给他凑足了人手,令队伍恢复到先前的十二人。
这十二人不是随便乱凑的,都是特地调来的神机营兵,各个都会三段式打法,连弹药都调齐了。毕竟护送证人出城,是个危险又要紧的差事。常瑞为了调得援军,决心在此赌上一把。
他也心里在想,这个差点当上状元的小子,是不是为了凑到一只精锐步兵,故意这样说。他还仔细查看了信的内容,确实是五雷神机炮的事,公冶明所说的没错。
看来他真是运气好。常瑞这样想着,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将了一军。经龙勒山一役,精锐折损众多,军中人数本就不太好再分配。那日他重新分配队伍时,小旗们为了争夺所剩不多的神机营火铳兵抢破了头。他只能委屈下正在反省的公冶明,把剩余的人先安抚好。
而现在,又要从那些好不容易被安抚好的小旗手里抽人,他们多少是有些不愿意的。
可护卫人证出城这事,让公冶明去办是最可靠的。常瑞心里很清楚,不仅因为这事是公冶明提的,更因为他的本事,只要他带队,单打独斗是最强的。更别提他那天才般的近战手法,以一当十根本不在话下。
总而言之,公冶明获得了一只沙州城最强的队伍。
九月十一的清晨,天还未亮,这只小队趁着青灰的天色,往西赶去。有了先前疏散平民的经验,公冶明对鞑靼队伍的布阵有了经验。
阿古金显然还把主要的精力花在龙勒山和尤启辰的猫捉老鼠游戏上。对沙州边上的布阵没有花上太多心思,一个月过去,布阵还是老的那套。这就让公冶明捉到了漏洞,队伍甚至没开一枪,就顺利地到达沙州城百里开外的地方。
第157章 锻造局的银子去哪儿了6 这封信不会有……
“没想到这就回了玉门。”禹豹看着面前奔腾不息的疏勒河。
东方既白, 朝阳的余晖撒在疏勒河面,宛若金鳞。
昨天夜里,河对岸鞑靼的守卫已被他们趁着夜色暗杀。绝大部分是公冶明一个人干的, 这算他的老本行,现在多了个十来个帮手,干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等他们过河, 就可以回去了。”公冶明说道。
“老大, 都到玉门城前了,不去问问你的药好了吗?”禹豹劝道。
此时距离他上次服药已过去一个多月。公冶明暂没发觉身体有什么异常,也姑且将此事地忘在了脑后。
可既然都到了玉门城,干脆进去问问, 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公冶明对众人嘱咐道:“你们在河对岸休息, 我去去就回。”
他先前将药方誊抄给了一名姑娘,现也不清楚那姑娘在何处。但好在他自己还留了一份药方。
他在玉门里随便找了家药铺,将药方摊在桌上:“掌柜的,帮我配下药。”
掌柜只瞟了药方一眼,便认出熟悉的配方,不耐烦道:“我都和那姑娘交代过好几遍了,这上面好几味药, 玉门没有。”
“那我去别家问。”公冶明收起了药方, 转身出门。身后还传来药铺掌柜的抱怨声:
“都说了几遍了,玉门没有, 还不信……”
禹豹躺在河滩上晒着太阳。玉门城外的景色比沙州好,疏勒河边草木成荫,此时是秋天,树叶黄了大半,倒是一副别样秀美的景色。
他心想, 廖三千说得的确没错,西凉的风景确实好,要是不打仗就更好了。
此时太阳高升,禹豹的肚子开始叫了,他们的干粮不够,吃得也格外节省,因此饿得特别快。他正想偷摸点随军的干粮,还没起身,就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河对岸走来。
“老大,怎么样?”禹豹慌忙收起偷摸的胳膊,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向公冶明打招呼。
公冶明没一会儿就渡到了河对岸。
“玉门配不到药。”他轻声道。
“啊,这药怎会这么难配?不会得到京城那种大地方才能配齐吧?”禹豹惊道,他们先前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施姑娘已经去往嘉峪关内,替我配药了。”公冶明说道,他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打听到了他所托付的姑娘的消息。
禹豹想了会儿,哪怕这药再重要,自己的老大也不可能现在回到关内去。他上次离队,已经被常将军责罚禁闭了,要是再离队一次,还是去关内这么远的地方,常将军肯定要大发雷霆,搞不好他们就要成为沙州失守的罪人了。
“我们回去吧,等施姑娘取到药,她会派人送来。”果不其然,公冶明也准备返回沙州。
“好。”禹豹应道,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
公冶明忽地挑了下眉:“要不顺道再打点猎。”
“打猎?”禹豹眼睛一亮,“老大,你还会打猎呀?是打兔子吗?我很会打兔子的。”
“不是打兔子,是打点鞑靼的粮回去。”公冶明说道。
深夜,姚府。
姚望舒坐在厅堂的正中的透雕靠背圈椅上,手边端着一杯热茶。
他面前,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人。他上了些年纪,眉眼间略显倦色,但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着,饶是勾人。
他从轮椅上前倾着身子,双手端着一盘茶水,恭敬地送在姚望舒面前。
“我听闻,白象阁所有小倌沏茶的手艺,都是你一人教的?”姚望舒端详着手中的茶色,他没有喝,微微晃动着茶水,肆意把玩着。
“不瞒姚大人说,邱某二十年前,是京中小有名气的茶圣。”轮椅上的人神色淡然地笑道。
“要说京城懂茶的人,老朽只认得李默。你既然自称茶圣,李默怎么会没收你为徒?”姚望舒笑着,看着邱绩面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黯淡下来。
“不说这个了。”姚望舒把茶碗放回到邱绩手中的茶盘上,“顺天府那个姓白的小典史,现在怎么样了?”
“回大人的话,上个月廿七,这个月初七,他已经来过两次。他带来的情报,我都一一派人查过,确实无误。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有像先前调查五雷神机炮那样的大动作。”邱绩说道。
“公主吃了那么大个教训,现在不敢轻举妄动,是正常的。”姚望舒笑道,“要没有那次教训,这姓白的小子在公主边上待得好好的,也不会这么快前来投靠我。”
“姚大人,邱某认为,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邱绩说道。
“你是说,那小子一定对公主忠心耿耿吗?”姚望舒问道。
“这倒未必。”邱绩说道。
姚望舒连连点头,道:“我看得出来,那小子是个明白人,也是个当大官的料。他在公主手下,一辈子到头也就升个七品,他是个聪明人,心里肯定也清楚,投靠我对他百利无一害。”
“投靠姚大人,确实能名利双收,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只是……”
“只是什么?”
“姚大人可知道,他有个朋友,曾和他一同在公主府做事,和他关系很好,现在沙州征战。”邱绩道。
“他的朋友可不少了,他科举同期的状元也是他的朋友,和他关系也很好。那状元当了几个月的官,就辞官教书去了,也没见他一起辞官。”姚望舒道。
“但这位朋友,和他关系很不一般。”邱绩道。
“有多不一般?结拜兄弟?”姚望舒问道。
“是私定终身的关系。”邱绩道。
听闻此话,姚望舒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私定终身?他居然会私定终身?还是和一男子?”
“邱某此言千真万确,绝无任何假话。”邱绩格外认真道,“几日前,邱某查到了一个媒婆,有人问她两名男子的婚嫁之事。她记得很清楚,问这事的人,就是顺天府新来的小典史。”
姚望舒的眉头皱紧了,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身体前倾,活像一只扑食的老虎,蓄势待发地注视着前方。
“他的相好在沙州,邱某想,前段时间锻造局的事,乃至更早之前军饷的事,或许都是他提起的。公主只是个发声的人,真正调查这些事的,应当是他。”邱绩道。
姚望舒闷哼了一声,长长的鼻息透过斑白胡须喷泻而出,带着须发微微颤动。
半晌,他说道:“盯紧他。”
十月初十,沙州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雪。
立冬已过,西凉的冬天冷得特别快。三九天未到,雪已经接连下了好几场。
沙州城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一口大锅架在军营里,发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
“那些鞑子们吃得可真好,这么冷的天,还有羊吃。”廖三千咽了咽嘴里的唾沫。
“来来来,都排好队啊!”炊事的士兵叫道,“羊肉一人一块,不能多拿,羊汤管够。”
“是羊肉啊……”一个正在排队的士兵小声抱怨道。
“你就吃吧!这是弟兄们从鞑靼手里抢来的,往后可不一定吃得上肉了!”廖三千说道。
抱怨是羊肉的人还不少,一瞧就是京城来的少爷兵。廖三千皱眉看着那些抱怨的人,总算是把骂人的话憋进肚子里。
“这么多人不爱吃,咱们就一人两块!”另一人说道。
此话一出,那些不吃羊肉的京城兵又不乐意了。
“咱们都是兵,凭什么你一人两块?”
“你不是不爱吃吗?”那人怒道。
“不爱吃是我的事,凭什么你一人两块?”
就这样,越来越多人加入了吃不吃肉的争吵中,最终分成两派扭打起来,在羊肉锅面前打得鼻青脸肿的。
事情传到常瑞耳朵里,常瑞气得又掀翻了一张桌子。
“哪有这么挑的!还是饿太少了!”
他怒骂了一句,深吸一口气,缓声说道:“让公冶明别去外头劫粮了,鞑靼就只有羊肉,费了弹药,还叫自己人吵架。”
他在椅背靠了会儿,缓缓感慨道:“一个月了,先前那俩人也应当到了京城,再坚持一个月,就能向鞑靼发起反击了。”
十月的京城还算风和日丽。虽然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刮的脸上有几分刺骨,但还未飘雪。
广宁门口的街道上,远远行来了三个风尘仆仆的人。
“王哥,咱们终于到京城了!”
这三人正是从沙州一路远行而来的,两名沙州的守兵,一名送信的暗卫。
“都把路引准备好。”城门前的士兵高声叫嚷着,维持着往来秩序。
“要我说,不愧是京城,管的就是严格。”
“那可不是呢。这是皇上待的地方,哪能说进就进的。”
守城的兵看了看他们手里的路引,眉头一挑,问道:“你们是沙州来的?”
“正是,正是。这都是傅将军和常将军盖印,咱俩可不是逃兵啊,是正儿八经来京城的。”王哥脖颈一昂,颇有些得意之相。
守城的兵再度细细地看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放他俩进去了。
“王哥,咱俩今儿能见到皇上吗?”
“今儿还见不着。”那一路闷不吭声的冷脸信使总算说了句话,“我给你俩找个客栈,先住一晚,你们老实在客栈待着,别到处乱跑。”
“是是。”俩人连声应道。
十月十一,顺天府接到了一起新的报案,是承天客栈的掌柜报的。
客栈的东厢房里死了两个人,听说是从西凉来的守军,不知为何会遭此横祸。
白朝驹站在殓房前。公冶明给他带来的人没了,所有和五雷神机炮有关的证据,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消除了。
他抬头,看着不见太阳的天空,灰暗如夜的白日里,突得飘起零星的雪花。
京城的第一场雪也来了。
第158章 大雪1 再弄点粮食吧
十一月, 直隶省内,汤文新把那张放在院子里的摇椅般进了屋内。
眼下临近冬至,外头寒风四起。汤文新躺在摇椅上, 四名属下从头到脚围在他身边,给他用炉子暖着手脚和头顶。
“大人。”右手边那人说话了,“早上姚府的人过来, 说的可是沙州的事?”
汤文新的脸色不冷不热, 嘴里吐出似断非断的话语:“沙州恐怕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左手边的人率先大惊失色,“那粮饷的事,岂不是……”
“哎,没有的事不得乱说。”汤文新轻咳一声, 制止了他, “此次是鞑靼来势汹汹,连五雷神机炮都挡不住,守城的人再多,能有五雷神机炮管用吗?”
“姚大人是这样说的?”脚底那人问道。
“姚大人已经说服皇上,既然五雷神机炮都挡不住鞑靼的铁骑,干脆放弃关外,退守嘉峪关。”汤文新伸了个懒腰, 浑圆的腰贴得摇椅吱吱作响, “反正,这事和咱们没关系咯。”
“那可太好了, 有姚大人这话,咱们可安心过年了。”四个下属一齐笑道。
沙州其实还在坚守,一个月过去,京城还没传来增援的消息,常瑞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可他毕竟没接到撤退的消息, 只能恪尽职守地带着数百名将士,在空荡的沙州城坚持。
粮食已经所剩无几,又是冬日,烧火的碳也很紧缺。士兵们蜷缩在瓦屋里,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
饥寒交迫之下,生病的人越来越多。率先得病的是那批沙州百姓自由留下的民兵,他们没太受过像样的训练,身体更弱些,一个个倒在床上。
昔日难得的战力成了现在的累赘,再这样下去,沙州迟早要拱手让人。
像是瞅准了他们的弱势,近一个月来,鞑靼的攻势越发频繁。一改先前只是围困的战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地连续向沙州城发起突袭。常瑞不得不加强守城的力度。可是送粮的队伍,很久都没出现在城外了。
兴许是龙勒山上的尤启辰已经被鞑靼围剿干净了,常瑞这样想着。那个老顽固,要是早点听自己的命令,一同下山,沙州守军的战力起码能翻一倍,粮道也不至于被断得如此彻底。
眼看着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事到如今已无法依仗外部支援,常瑞只能自己想办法,先度过这个艰难的冬天。
他叫来了公冶明。
“那些人先前不爱吃羊肉,现在到这节骨眼上,他们肯定什么都能吃得下了。”
“将军想让我再去劫一次鞑靼的粮?”公冶明问道。
常瑞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笑道:“咱们也得反击呐,一直挨打总不是办法,与其被困死在城中,不如放手一搏。”
“常将军,我相信我的哥哥,他一定会帮咱们叫来援军。只要咱们撑住。”公冶明说道。
“援军会来,那是得什么时候来呢?”常瑞掀开军帐,外头风雪交加,白茫茫的沙州城中,一片死寂。
“再没有粮,他们很多人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常瑞叹气道。
“你也知道,他们很多都是西凉人,为了守住自己的家,才留在这里。你是咱们军中最会打的人,你的队伍也是京城的精锐。一个月前,你也夺过粮,你是最有经验的。”常瑞继续道。
公冶明沉思许久,点了点头:“常将军,我会去的。”
子时,沙州城的南城门开了一道缝。借着夜色的掩护,一只小队悄无声息地穿出城门,在雪地上快步前行。
雪夜的天空更明亮些,莹白的雪地反射着闪烁的星光。一行人没有点火把,借着夜色一路前行,很快就穿过城外的平地,走到山丘下。
沿着山丘再往前走几十里,就是寿昌泽了。这是个很大的湖泊,亦是鞑靼军队取水的地方。公冶明带着队伍,在寿昌泽边的松林里安静地潜伏着,等取水的队伍过来,便可跟上去,找到他们的营地。
寿昌山上,阿古金见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三王子殿下。”这名年过半百的老将弯曲右膝,右手下垂,对这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三王子翻身跃下马,甩了下耳侧的小辫,对面前的老将笑道:“沙州怎么还没攻下来。”
“三王子,我已将沙州围困六月有余。凛冬已至,沙洲城的守军饥寒交迫,咱们的人接连骚扰,令他们疲于应战,等来年开春,定能将沙州拿下。”阿古金胸有成竹道。
“开春?”三王子眉头一挑,“齐军在沙州就剩几百人,近日来,我们一直在消耗他们防城的弹药,为何还要等开春才能拿下?”
“三王子的意思是……”阿古金注视着这名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年轻人,他炯炯的目光中满是野心,希望在可汗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
三王子没有再看面前的老将,而是挥起拳头,对着龙勒山上诸多将士大声喊道:“查干萨日前,攻下沙洲,然后回家过个好年!”
“好!”底下将士们听到能回家过年的好消息,各个欢欣鼓舞,雀跃起来。
阿古金眉头微皱,他赶忙上前半步,小声道:“三王子,现在距查干萨日不过一个月,又是最冷的一个月,将士们的战力会大打折扣。”
“咱们的战力大打折扣,那齐军的战力难道不打折扣吗?”三王子反问道,“你瞧瞧,大伙儿现在斗志昂扬,士气高涨,定会为了回家过查干萨日而拼命,为何不战?若是将军上了年纪,熬不住寒冬,本王也可以替将军率兵出征。”
“殿下说得没错,将士士气高涨,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查干萨日前,我定会攻下沙州。”阿古金恭敬道。
不远处的树林中,公冶明带着一名圆脸的士兵埋伏在树后。他们就在离鞑靼营地不远处的山坡上,俯瞰着白雪中的硕大营地。
“听得清他们说了什么吗?”公冶明小声询问身边圆脸的人。
这圆脸的人名叫游昉,是神机营中难得懂蒙文的兵。
“太远了,听不太清。”游昉小声道,“只听到那人说,要在查干萨日前攻下沙州。”他伸手指了指站在人群前方的三王子。
“查干萨日是什么日子?”公冶明问道。
“就是过年,正月初一。”游昉道。
“这人是他们的将领?”公冶明又问道。
“看起来是,可看他年纪有些轻。”游昉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说道:“今夜,就劫这里,擒贼先擒王。”说完,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老大,你要刺杀他们将领啊?是不是太危险了?”游昉惊道。
“我就是干这个的。”公冶明面不改色道,“你们去劫粮,我去刺杀那人。咱们分头行动,他们追我,你们正好把粮运出去。”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游昉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回去准备。
游昉跟在他身后,在雪地上快步走着,心里很是忐忑。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大,你上次劫粮,有这么危险吗?”
“上次也是这么干的。”公冶明说道。
“可是老大,我瞧那人的衣服很是贵重,身份恐怕不一般呐。”游昉说道。
“无妨,刺杀不在乎成功与否,只要将他们注意力吸引过来,调虎离山就行。”公冶明停下步子,很认真地看着游昉,“这附近的地形,我都已经记在心里了,不必太担心我。你们是送粮的主力,更应该多加小心。”
“老大你放心,咱们带了雪橇,在雪地上运粮,可不比马儿慢呐。”游昉笑道。
夜色已深,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寿昌山的营地中。
这里今夜举办了盛大的酒宴,庆贺三王子来临。一众将士们都纷纷酌起了酒,大口吃着羊肉。
现在宴会散去,大伙儿酒足饭饱,纷纷倒头在营帐里睡下,打着震天动地地呼噜。
公冶明早已在山坡上观察过三王子的动向,他轻巧地避过哨兵,在成片的营帐悄无声息地穿行。
无人注意下,他悄悄靠近了一间体积庞大,就连门帘也分外华丽的帐子。
帐子里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帐子外,有来回晃动的脚步,脚步声几不可闻,那是三王子的护卫,在帐子外守候。
公冶明悄悄将帐子的窗帘掀开一道缝。漆黑的营帐里,隐约能看到两个人。一人躺在柔软的床上,另一人坐在地上,双手端着床边的火炉,眼睛半闭半真。
火炉散发着微弱的红光,透过雕花的格栅,印得他脸上晦明参半。他已经困得很厉害了,几次三番地合上眼睛,把头几乎锤到炉子上,又被炉子里传出的炽热焰气烫醒。他是三王子贴身的侍卫,得对三王子有求必应,若是三王子在夜里差使他,他却没有听到的话,会遭重罚的。
我不能睡。侍卫掐了把自己的脸颊,用力地揉着太阳穴,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就在这时,窗外忽地吹了一阵没有声音的妖风,侍卫侧头看去,帐子的窗帘被风吹开了一个角,正缓缓地扣合上来。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世上无神无鬼的,只是疾风把窗户吹开罢了。
就在这时,他后颈吃了重重一击,他还没来得及疼,就两眼一黑地昏死过去。
第159章 大雪2 杀刺客者,赏金百两
公冶明一手托着头, 另一手托着腰,把昏死过去的侍卫缓缓放在地上。
床上穿着华贵亵衣的人觉察到了帐子里的异样,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布和?”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 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那是柄横在他脖颈上的刀。
三王子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抓紧了枕头下的刀, 直接往床边刺去。
公冶明觉察到了黑暗中的风声, 这风声又急又猛,直往他小腹袭来。他慌忙后退半步,避开了这一击。
这对手有点本事,双方都准确无误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你是齐人?”三王子沉声问道。
公冶明没有说话, 手里的刀锋一转, 在黑暗中,直往出声的位置插去。
三王子一个机敏地扭身,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击,从床上滚下。在他滚下床的同时,伸手拽紧了支撑帐布的立柱。
立柱一歪,寂静的军营中发出“哗啦”的巨响。硕大的帐子轰然坍塌,护卫都注意到了这里, 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往帐子靠近过来。
帐子中间破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影站在帐布开裂的缝隙中。他蒙着下半张脸, 身形修长笔直,宛若一柄漆黑的剑,插在坍塌的帐布中央。他右手正握着一柄笔直的刀,反射着银亮的月光。
鞑靼的护卫们一眼就看到了这柄刀,这不是鞑靼的刀, 是齐人用的刀。
“有刺客!”他们大喊着,挥起手里的弯刀,向公冶明一拥而上。
公冶明把手里的刀一挑,钩住帐布的一角,随即抬手挥着刀,拉动帐布一齐转动起来。
底下的帐布本就和地面有着间隙,又是冬天,雪地上结了层薄冰。护卫们脚踏着帐布向他袭来,一时间脚底发滑,身子也东倒西歪地失去了平衡。
趁此时机,公冶明挥起手里的刀,直接对着帐布一处鼓起刺去,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仿佛完全没有经过思考,完全依靠着本能一般。
那鼓包破开了道缝,一柄短刀抵在缝口,三王子扒在地上,奋力用手里的短刃抵住了公冶明的横刀。
“快!谁把他杀了!赏金百两!”他嘶吼着,对身边的手下令道,身上华贵的亵衣湿了一块,渗着红色。
听到赏金百两,护卫们立刻打足了鸡血,眼睛睁得浑圆,拼了命地往蒙面黑衣人身上扑来。
公冶明眼睛微眯,一脚踢飞了三王子手中的短刀,紧接着,左手擒着他的脑袋,把他从帐布里拖起,右手的刀刃抵在他脖颈。
护卫都没想到这杀手的身手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接近,主子就已经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三王子!”护卫焦急道,一时停下了向刺客靠近的步伐,害怕他伤了自己的主子。
“别管我!杀了他!”三王子喊道。
听到这句话,护卫们竟真的再度挥起弯刀,往前冲去。
公冶明暗自心惊,他没想到鞑靼人如此的血气方刚,说上就上。于是他刀刃一挥,三王子身首异处。
鲜血喷涌而出,在雪地上开起盛大的烟花。护卫们一时间被刺客的果决吓住了,他们只愣了一小会儿,便立即反应过来。
“为三王子报仇!别让他逃了!”一行人嘶吼着,对那个已跑出十步远的身影猛追过去。
“阿古金将军,三王子遇刺身亡了!”
阿古金慌忙从床上爬起来,握紧枕边的弯刀:“刺客死了吗?”
“刺客还在军营里,正在……”下属的话未说话,一声“轰”的巨响盖过了他的声音。那是火铳开炮的声音,离他们很近。
“难、难道是齐军的敌袭!”下属惊慌失色。他方才来时,分明没见到刺客带着火铳,此时突然响起火铳的声音,很难让人不想到是其他人放的。
这其实是公冶明提前给自己准备的退路。他在潜入时规划好了撤退的路线,顺便将火铳藏在路线上。他预想这样能吓退不少鞑靼的人,而事实的确如他所料,当他开响一枪后,鞑靼们更乱了,给了他更多逃跑的时机。
闹了这么大一处,他们的将领死了,鞑靼肯定要乱一阵了,不知道他们的粮食运得怎么样。
公冶明独自一人退在几里外的山坡上,远远看向南边,那里是他们提前勘探过的,鞑靼存粮的位置。
他看到一只举着火把的队伍从军营出发,井然有序地往南行进。
“调人,去护粮!”在听到火铳的轰鸣后,阿古金立即做出了判断。
“将军,齐军袭击的是阵地,为什么去护粮?”下属问道。
“蠢货!齐军要是想袭击咱们的阵地,冲过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只派一人刺杀,就说明他们人数根本不够!”阿古金怒道,“而齐军被困住沙州这么久,最记挂的,肯定是粮食啊!”
鞑靼居然没有乱,甚至有人在首领死后的一片混乱中,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去保护粮仓。公冶明心跳得飞快,看着山坡下的那片火光,离自己的部下越来越近。
莫非自己刚刚刺杀的,根本不是他们的首领?可这……怎么会呢?
公冶明来不及思考太多了。时间紧迫,他也顾不上走大路,直接攀着树枝,从雪坡往下顺,一路抄着近道,往南赶去。
禹豹率先觉察到了鞑靼的动静,他慌忙对着正在般粮的队友们喊道:“敌人发现咱们了!撤!”
说罢,他率先抛下手里的粮食,全力以赴地往外跑,却看到袁大赤仍坚持不懈地扛着粮袋。
“你还扛着?这样怎么可能跑的掉?”禹豹惊道。
“粮食不能扔!咱们都拿饼夹着土吃了,日子简直过得生不如死!这粮我是不会放手的,大不了我死在这里,我也不想回去吃土了。”袁大赤坚持道。
“老袁说得对,咱们都到这里了,要不带着粮回去,要不就死在这里,不然怎么和沙州城的兄弟们交代?”郜七四的言辞更加激进。
“你们都吃错什么药了?”禹豹怒道,“时机不好就先撤,还能从长计议,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要是老大在,肯定也会这样说的,别管粮食了,快撤!”
尽管他此言非常在理,可他并不是这里的老大,袁大赤和郜七四不愿听从他。向他俩那样扛着粮食走的人不少,大伙儿都在沙州城里关了太久,实在受不住这份难熬,更多人都想着干脆破釜沉舟,死就死吧,总比一事无成的回去挨饿要强。
禹豹说服不了他们,也不好当打头逃跑的那个,只能被迫和他们并肩齐行,一队人行进的速度都提不上去。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近。再往前,有一小片松林,只要穿过松林,就是下山的坡地。用雪橇沿着坡地滑行向下,便可一路直达沙州城下,还能将身后的追兵甩得远远的。
只要他们能在被追上前,穿过这片松林。
禹豹边跑着,边回头看,火光一点点地靠近过来,带着阵阵马蹄。
“往这边!”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西侧一处小背坡拽去。
“老大!”禹豹看到看到公冶明的面孔,不由心头一喜。
他不知道公冶明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在黑夜的树林里找到这样能暂时容纳十三人的小背坡,但他心里的不安立刻舒缓了下来。
一行人扛着数袋粮食,顺着雪地,全数滑进背坡。他们屏息凝神,把身体埋进冰冷的雪地里。
狂躁的马蹄离他们越来越近,几乎压着他们头顶横扫过去,仰起大片大片的雪块,迎头盖脸地铺向藏在雪坡下的齐军。
冰冷的雪扣在面颊,齐军冻得直打哆嗦,他们只能用力咬紧牙关,不让牙齿声音发出来。
只有公冶明还算冷静,他扒在雪地上,把耳朵整个埋在雪花里,确认所有追兵都已远去,才抬起头,向众人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咱们分两波行动,一波人拿上火铳,吸引鞑靼注意力。剩下的人拿着所有抢来的粮食回沙州。”
“禹豹、袁大赤,和我一起去南侧的林子里。其余人,听到火铳开火的声音,就带上粮食下坡。”他吩咐道。
“是。”所有人都老实听令道。
这两人跟着公冶明往南侧的山上撤去,公冶明对这树林的地形很熟悉,多亏了那几日在沙州研究的地图,他很快就将他们俩带到一个隐秘的山坡,埋伏起来。
“我去把人引过来。”公冶明起身,对禹豹和袁大赤道。
袁大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对禹豹道:“瞧见没,老大要粮食的。”
“你们都把粮食拿着了,不要怎么行?总不能浪费吧?”禹豹反问道。
“我看得就没错,粮食可以抢。”袁大赤道。
“得了吧。”禹豹翻了个白眼,“要是老大没赶过来,咱们都得被包饺子。”
公冶明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星光,他看到地上的隐约的一行马蹄。那马蹄间距不大,脚印清晰,说明马已经没在跑了,而是慢慢走着。
公冶明握紧了腰间的刀,往前走出数百步,雪白的松林间,他果真见到了一只骑兵队,应当就是先前追逐他们的那只骑兵。
骑兵中有人注意到了他,迅速地拨转马头,对同伴们说着难懂的话。
公冶明声音不大地说道:“我就是杀了将军的杀手。”
鞑靼的骑兵犹豫了会儿,纷纷扬着马鞭,要向他冲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小坡上传来了轰隆的开火声,正是袁大赤和禹豹埋伏的位置。
第160章 大雪3 不要把后背暴露给杀手
他俩是老兵, 不可能无缘无故走火,这样突然开火,难道是敌袭?公冶明心跳得飞快, 背脊上全是热汗。
面前的骑兵已经冲锋过来,夜色中亮着手里一人多高的马刀。公冶明翻身越上棵松树。
他很熟悉树林中的躲避,加上夜色很深, 这里树影密布, 漆黑一片,很难看到人的踪影,若是要逃跑,根本无人发现得了他。
可现在不是逃跑的时机。他得把鞑靼吸引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以免他们注意到在山坡运粮的队伍。
公冶明弹了下手里的刀, 将树上的一大块树皮连着冰雪一块儿削落在地。
“杀手在那儿!快追!”眼尖的人立即捕捉到雪地上的踪迹。
“乌日图,这事不对劲,杀手都已经逃跑了,偏偏又回来找咱们,肯定有诈。”另一人说道。
“三王子说了,杀刺客者,赏金百两, 管他有没有诈, 我要赏金!”乌日图道。
那人看傻子一般看着面前信誓旦旦的乌日图,说道:“三王子都死翘了!他的话还算话吗?”
说罢, 他一转马头,沿着方才的路线继续搜查过去。他断定那些是齐人,偷了粮一定会送往沙州。
马头正好对着寒风的方向,今夜风格外大,虽说夜里的气温本就比白日低, 但今夜的风又冷又冰,像是暴雪来临的前奏。就这一小会儿,风比先前大了许多,刀子般刮在他脸上,刮得他脸皮生疼,马匹也受不了这般锋利的寒风,前行的步子不由自主地缓慢下来。
“死东西!快走!”他挥着马鞭,对马匹叫骂着。
迎面的风更大了,从盔甲的缝隙中往脖颈里灌,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抖动的瞬间,他感觉后颈一凉,剧烈的疼痛传来,忽然之间天旋地转,他倒在雪地里,开出红色的花。
公冶明甩了下手里的刀,把刀刃上凝结成冰的血霜抖落在地,左手攀着树杈,一个回身又落到树上。
“是齐军!齐军埋伏在这里!”一个鞑靼目睹了队友的死状,高声喊道。
他误以为方才刺杀队友的人不是先前的刺客。公冶明移动的速度太快,让他误以为这里的齐军不止一人。
只可惜他喊的是蒙语。公冶明没听懂他的话,便选择先下手为强,一记从天而降的刀法从背后袭来,让这名惊慌大喊的士兵同样的血溅三尺。
“别去了!树上有伏兵!”剩余的人立即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
可还有不信邪的人,策马迎着大风往前飞奔。
夜空中开始飘落洋洋洒洒的雪花,在狂风中飞舞着,打着旋,向林中众人横扫过来。
那一人一马没命似地迎着风雪疯跑,忽然间一个脚底打滑,沿着雪地一路栽到悬崖落下,不见了人影。
公冶明远远看着这一切,松了口气。哪怕他身手再快,也不可能追上全力疯跑的马儿。这是老天帮了他一把。
“不能去那里!齐军设了埋伏!不能走!”鞑靼这下完全确认了前面的危险,纷纷嘞住缰绳。
“咱们往南,去追刺客!”乌日图挥起胳膊,指着方才公冶明砍落树皮的方位。一众人都随着他一齐前行。
太好了,他们上钩了,公冶明心里暗喜着。这下回沙州的人安全了,粮食能被顺利地带回去,沙州城的人能再坚持一阵,常将军也会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
要是白朝驹知道的话,也会很高兴吧。
“我去!鞑靼不止那拨人!”禹豹和袁大赤藏在一片白雪里,只从雪窝里露出两只眼睛,看着方才几乎从自己脸面上走过的鞑靼步兵。
“咱们是不是开火开得太武断了,这下把位置全暴露了。”禹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袁大赤说道。
“那你说,要怎么告诉老大这儿有人?他要是带着鞑靼到这儿来,那才是真的死路一条!”袁大赤道。
“是咱们的铳开了火,他怎么会知道这儿有敌人?”禹豹问道。
“你这脑子……”袁大赤无奈叹了口气,“人家是进过会试的才子,可不像你这么笨。”
禹豹撇了撇嘴,身体在冰冷的雪地里冻得发疆。他又听了会儿,暂没听到动静,对袁大赤说道:“咱们先转移阵地,别在这儿等死。”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风雪突然间大了起来,遮天蔽日。
禹豹才抬起身子,狂风就刮得他站立不稳,脚底一阵发滑,在雪地上往后滑,仿佛踩上了雪橇一般,速度越来越快。
他慌忙调整了下方向,重重坠到一棵大树上,这才稳住了身子,没有被刮得从雪地一路滚下山崖去。
四面都是呼呼的风声,树冠被吹得成片倾倒,树冠上积得厚厚的雪花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禹豹紧贴着树干,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发滑的步子,把身体缓缓放低,接着树干的躲避风雪,一点点挪到树干下的石坡旁。
在京城,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事实上即便在西凉,如此大的暴雪也十年罕见,好巧不巧地给他们遇上了。
俩人艰难依着石坡坐下,借着天然石块和树干形成的屏障,勉强挡住一半风雪。然而那风是乱的,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宛若无头苍蝇般,时不时撞两人一脸雪花。
像这样的天气,本该躲在屋子,不应当在山上乱晃。禹豹和袁大赤只能紧紧蜷缩在山坡下,俩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挨在了一起,抱团取暖。
禹豹的牙齿经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山上的雪太冷,冻得他头皮发麻,耳朵、鼻尖又冷又痛,几乎快被狂风冻掉。
他本来还挺自豪的,老大是信任自己,才选中自己去为大伙儿殿后。可现在,他开始有些怨恨,怨恨公冶明为什么不让他去送粮回沙州的队伍,这样他至少不用在山上挨冻。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那帮送粮的人一定已经回到沙州城,舒舒服服地躲在城墙里了。
殿后的辛苦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料,他感觉自己承受不住了,如此大的雪,这么冷的天,让他举步维艰,想走也没法走。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俩人身后的松树总算抵不住风雪的袭击,硕大的树冠折落下来,重重摔在俩人面前的地上,紧接着被狂风吹走,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树桩站在那里。
失去了大树的庇护,狂风卷着大雪向俩人劈头盖脸打来。成片的雪花落在他们头上,肩上,脖颈上,顷刻间堆成厚厚一叠,盖出了两座雪人。
禹豹已经僵在原地,刺骨的冰雪敷在他满头满脸,他却连把雪花抖落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全身冷得就像泡在冰桶里一般,没有一丁点儿热的地方,寒冷像数柄铁剑,将他从头到脚都穿透了,带着刻骨的刺痛。
他的意识在一点点远去,一瞬间他想到了死。他当然是不想死的,他还没娶上媳妇,还很年轻,娘亲还在京城等自己回去。
“咱们是不是回不去了。”禹豹喃喃道。
“不会,等天亮了,雪停了,咱们就能出去了。”袁大赤宽慰道,“往好处想想,现在雪这么大,鞑靼也没法动,不可能找到咱们,咱们暂时安全了。”
是安全的,可是……我实在太冷了。禹豹感觉自己已经被寒冷重伤,脚像冰块一样插在雪地里,失去了全部知觉。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禹豹小声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一股温热的力量从他背后传来,沿着任督二脉一路往下,直达脚底,他终于感觉到脚底有些温热,不再是毫无知觉了。
“这样有没有好点?”熟悉的沙哑声音透过风雪传来。
“老大?”禹豹惊喜地回过头。
公冶明正半蹲在他身后,左手掌抵着他的背脊,给他传了些许内力。他右手紧握着那柄横刀,刀刃深深插在雪地里。想来他是靠刀插在雪地里稳住身子,一点点走过来的。
他的头上身上满是厚厚的积雪,睫毛、眉毛上也挂着一层雪花。
“这么大的雪,敌人也走不动路,我担心你们,就直接过来了。”公冶明说道。
“我真没想到雪会下得这么大。”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天灾,没人能想得到。”袁大赤说道。
公冶明眼帘低垂了下,上头的几片雪花被风抖落。他心想,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大的雪,就不选今夜突袭了。
“你们刚刚也见了一队鞑靼?”他对俩人问道。
“是的。”袁大赤点头道,“是队步兵,往西边走去了。老大,咱不是不小心开火的,是想提醒你这里有人,才开的火,当时情况紧急……”
“我明白的。”公冶明弯起带雪的眼眸,对他笑了下。
袁大赤拿胳膊肘顶了下禹豹。
公冶明解下自己的腰带,抵到俩人手里,让他们牵成一串,自己则牵着最前端。
“我们得在大雪中摸出去。鞑靼知道我们的位置,也听到开火的声音,知道这里的方位。等他们包围过来的话,咱们就彻底出不去了。”公冶明说道。
“老大,咱们跟着你走。”禹豹和袁大赤坚定地看着他。
“你们都把刀拔出来,像这样。”公冶明做了下在行走的同时把刀插入雪地的示范,“我们三人,沿着山坡慢慢走,就算有一人被吹跑,其他俩人也能把他拉回来。”
只言片语间,风雪更大了,吹得公冶明的马尾前后翩飞,拍打着他的面颊。
铺天盖地的雪花散落下来,哪怕三人站得很近,却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满眼都是飞舞的雪花。
“咱们快走,这雪越下越大了。”袁大赤道。
他们三人没有炭火,也没有任何取暖的东西。沙州城本就物资匮乏,给不了他们太多支援,若是在雪地里呆太久,的确会有被活活冻死的风险。
虽然老大的内力很特殊,可以取暖,但也不能一直靠他,万一遇上敌人,还得靠老大出手解决,不能让他把内力用完了,袁大赤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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