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变故 卑劣的想将她“抓回去”


    萧显的话如同凭空炸雷, 将她束缚在烈阳下曝晒,烹油烈蒸般炙烤着她。


    江容耳框轰鸣,仿佛全身都血液被抽干,只余皮囊堪堪支撑。


    她怕的要命, 不愿重蹈覆辙。


    前世她是真的喜欢萧显, 今生也是真的想要远离他。


    喜欢一个人的代价若是需要她付出生命, 那她索性谁都不喜欢了。


    萧显真情告白在她眼里如同阎王索命。


    力气渐渐回笼,她转身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过桥,路过假山时还谨慎的向里瞧了一眼,怕赵王还没离开。


    真是前狼后虎,危险环伺。


    知道她不想让他跟上, 萧显站在原地未动。


    陆遗幽幽道:“主子,江娘子走远了。”


    “用你说, 我看的见。”萧显没好气, 咬紧牙根挤出这句话。


    “那……就这么放她走了?”


    陆遗自小跟在裕王身边, 还是初次见他对女娘上心,这般轻言放弃不是裕王的一贯作风。


    许是裕王情窦初开手足无措, 他身为裕王最衷心的小厮, 应该给予鼓励帮助。


    “那依你所见, 该当如何?”萧显问他。


    陆遗迟疑的回答,“抓回来?然后……好好哄哄?”


    萧显一记爆栗,“抓回来还怎么哄!”


    目光幽深落在不远处落跑的轻盈倩影上,他卑劣的心思疯长,“抓回来”这三个字在他脑中盘旋。


    他恨不得付诸实践,将她立时抓回来,关在裕王府的内院,朝夕相对只此一人。


    衣袍下的拳头松开又攥紧, 指甲嵌入掌心的微疼,让他稍稍清醒。


    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切不可吓到她。


    还得徐徐图之。


    一路小跑回到宴席时,她还没能回神,只是步履稍稍放慢,如行尸走肉般走回去,跪坐在位置上。


    皇后端坐在主位,右侧下方是柳贵妃,再往下是宫中无子女的妃嫔,看起来其乐融融。


    宴中餐□□美,云片茯苓糕、金丝奶黄酥、赤酱樱桃肉、莼菜羹摆满桌前,她吃着却味同嚼蜡。


    静和县主察觉到她状态不对,身体凑过来悄声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江容正两颊鼓鼓的嚼着,赶紧用石榴香饮子将口中食物顺下,“简而言之,差点见阎王。”


    “啊?”静和县主不由得惊呼出口,周遭贵女听到声音,都下意识看过来,她自得将身体挪回来,镇定自若的饮了口香饮子,恢复端庄模样。


    见众人视线挪开,她又凑了上来,“可是遇到危险?”


    “没有危险的时候,最危险的就是裕王。”


    江容压低声音,抬眸看见萧显归席,“你说面容俊朗的郎君,竟然满腔坏水。”


    “裕王怎么了?”静和县主问道。


    “他……”半晌江容都没措辞成功,还是放弃了,长叹一口气。


    宴会一直持续到申初,太后象征性出席了一小会,着重问了柳真几句话,与皇后对视一眼,目光沉沉。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她们能预料到的。


    二人面上不显,心里还在打鼓,不知道这一步棋能否下到陛下心里。


    既然希望朝堂制衡,她们就努力保持制衡,不过是牺牲一个陈若仪一个柳真罢了。


    宫中贵人接连离席,皇后宣布结束,宾客三三两两归家,一时间芙蓉园外停满了宝马香车,静和县主因为她心情不好,一直陪在她身边。


    找寻自家马车的时候,一回身就撞上萧显的目光,对视一瞬,她感受到幽怨暗沉,像是积压了几世怨气不肯投胎转世的男鬼,黑眸失去了往日神采,黯淡无光。


    江容赶紧别开眼,这般表情与前世哀怨欲求不满时一般无二,可是上辈子这时的萧显都未尝过情滋味,那会露出这般神情。


    难道说,他因为求娶不成恼羞成怒,由爱生恨,连利用价值都不顾及了,将她加入到暗杀名单里。


    一想到这,就感觉心口微疼。


    那是前世致命的地方。


    找到自家马车,没等汀芷为她放梯子,她就一跃而上,钻进车里,车夫挥鞭启程时,她还是止不住轻颤,掌心浸满汗水。


    裕王府的马车跟在江容身后,一直目送她回府,车夫一早就发现和她汇报,她故作镇定的继续回府。


    倚案听风柔,不借刀工秀。


    江容坐在绛雪阁门口,垂柳在风中恣意飘荡,时刻关注外界的动向,一旦圣旨传来,燕齐二王的正妃便都定下来了。


    酉初时分,汀芷从急急忙忙的从外院跑来,不知是热的还是急得,脸颊红扑扑的,“娘子,娘子,来信儿了!”


    汀兰赶紧给她倒了杯茶,她一饮而尽,“刚才宫中传来圣旨,给柳家三娘子赐婚……”


    圣旨一来,燕齐二王与陈柳两家前朝后宫相斗,却互为姻亲,如此这储君之争才算正式拉开帷幕。


    “来信儿就好,你先下去休息吧。”


    汀芷焦急的说:“不是的娘子,圣旨赐婚不是将柳三娘子赐婚燕王,而是将她赐给齐王为侧妃。”


    江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眸色震惊,“什么!”


    汀芷又重复了一遍,她不是没听清,只是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跌坐在椅子上,她紧紧的握住扶手,“怎么会?”


    虽然说柳真本就是柳家给齐王准备的王妃人选,但现在齐王已有正妃,柳家绝对不会允许自家嫡女为侧妃,定是要另许人家。


    难不成是齐王那边动了手脚?


    重生以来有些事情与前世微小初入她不甚在意,但此事关系重大,如此偏差,引发后续必定大有改动,一种不可控的恐惧感漫上心头。


    潜藏的危机愈发深了。


    “……”


    与此同时,紫檀书桌后端坐的萧显,听到陆遗的汇报,将茶杯稳稳的放在桌案上,眉头一蹙,“消息可准确?”


    陆遗也觉得听错了,确认再三才敢来汇报,“准确无误。”


    不对,十分不对。


    今日四时宴上,一切都与前世一致,柳真得了太后与皇后认可,还将代表着定下燕王妃的玉佩赐给她,宴会结束后定然是回宫求赐婚圣旨,怎会有如此改变?


    不到一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什么。


    “可探查到是何原因?”萧显问道。


    陆遗有些难以启齿,几番措辞还是忍不住红了脸颊。


    “听说四时宴后,柳三娘子与齐王被撞破同榻而眠、交颈而卧、肌肤相亲,皇后和贵妃听闻急忙赶到时,木已成舟。”


    “柳三娘子衣衫不整跪在榻上,泣涕涟涟,言称她是中了药才如此行迹,齐王与她所述大差不差,陛下派人彻查,但为了皇室名誉,还是先将柳三娘子赐给齐王为侧妃了。”


    萧显眉心折痕越发清晰,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手札,重重的合上,声音冷冷,“你下去吧。”


    陆遗早已汗流浃背,听到吩咐如释重负,赶紧逃离。


    没等他走出去,就听到自家主子用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说:“慢着,加派人手盯着左相府和燕王府,一切动向及时禀报,你随我进宫一趟。”-


    次日一早,江容背上小书箱去了明礼堂。


    五日一讲学的日子她记得无比清楚,随着她和明礼堂的娘子们逐渐熟络,便没有最初那般紧张。


    秋月早早就到了,坐在位置上安安静静的等着,只是眼眶微红略显憔悴。


    距离开讲还有段时间,她上前询问,“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花满楼的娘子不易,就算是都知娘子的秋月也不例外,恩客言语莽撞是最轻的,动起手来都常见。


    “无碍的,恩客让我做席纠,是我失言说错了话。”秋月别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是脆弱。


    江容安抚几句,便到了上课的时间,她打算下课再与她详谈。


    她所讲的律学不比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不是闺阁女子必雪的项目,所以她们知之甚少,听课时颇为认真,最为努力问学的就是秋月和郑明姝,今日秋月状态不对,课上便是郑明姝频频发问。


    她对郑明姝印象很好,虽然说小商户之女,但言语气度都不俗,想来定是家中教养极好。


    一课毕,娘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归家,江容牵着秋月的手,一起走向马车,打算送她回花满楼,路上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到门口,就看见一道壮硕的身影,身穿盔甲,面相有几分熟悉。


    走上前她才想起来,这是在裕王府见过的,金吾卫将军罗彰,只是他怎么在这?


    “罗将军。”二人行礼,她问的心里打鼓,撞见他与萧显熟识并非她本愿,这不会是来封口的吧?


    “可是有事?”


    “江娘子,我是来寻秋娘子的。”他目光落在秋月身上。


    江容差异的看向秋月,这时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药瓶,应该是给秋月的。


    观察秋月神色,他绝对不是伤害她之人,她便主动避让,给他们留了空间。


    坐在马车上,家中小厮匆忙赶来传信,跑的满头大汗,“夫人传话,让娘子速速归家。”


    “阿娘可说了是什么事吗?”她问道。


    这小厮是外院打杂的,若非今日家中事务繁忙,定轮不到他来传话,前因后果皆不知道,只能摇摇头,“不知道。”


    江容赶紧乘车回家,一路上各种坏结果都想了个遍,到府门口直接跳下去,一路快步进内院。


    进到正厅,父母端坐在主位,看起来身体健康并无不妥,兄长江湛也在,一家人整整齐齐便无大事,心放回了腔子里,赶紧朝着行礼,“阿耶、阿娘。”


    崔娢招呼她过来,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虽是责备但话里话外很是宠溺,“都及笄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今后稳重些,还不快来见过你表兄。”


    江容这才注意到,兄长江湛身边坐着的俊朗郎君,正是博陵崔氏这一代最出色青年才俊,她的表兄崔临,便行礼道,“表兄。”


    崔临赶紧起身回礼,“表妹。”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前世二人相熟,如今二人可是初次见面。


    崔临来长安借住,是为了参加明年的科考。


    心思百转,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崔临和静和县主的事,他们两情相悦,却都碍于种种,不敢相互言说。


    她应当想个法子,助上一助,不然等到他们自己敢开口言说的时候,就一切都晚了。


    前世崔临因崔家落败身无功名,不敢妄图求娶县主,想着若是考取功名有了官身,再来求娶,才不算辱没县主。


    没想到他状元及第当日,曲江池畔赴宴欢庆之时,朝阳长公主死讯传开,一道圣旨先他一步到了平阳长公主府。


    陛下圣旨,静和县主被册封为公主,和亲戎国-


    陆遗按照裕王的吩咐,加派人手时刻盯着左相府,任何动向绝不放过。


    今日这肯定算大事,“主子,江娘子的表兄崔临来长安了。”


    “谁?”


    萧显怀疑耳朵听错,崔临此人对他威胁极大,无异于说大敌将至,危机十足。


    陆遗仔细的汇报一遍:“博陵崔氏郎君、江娘子的表兄崔临,来长安参加科考,暂时借住在左相府。”


    “这家伙还是来了。”萧显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陆遗没答话,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什么都不想。


    前世崔临是在他出征后才来长安,等他战胜戎国归朝的时候,才知道有崔临这个人。


    他衣服都顾不得换,直接急匆匆的借故拜见左相,进内院查探,瞧见二人在湖边凉亭相处熟络、相谈甚欢、相距甚近。


    崔临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江容看着他明眸皓齿、笑意温柔,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灼伤了他的眼。


    好得很,他才离开几月,到手的媳妇就要没了。


    咬紧牙根努力控制住从战场下来的杀气,保持面上的平和,继续与左相闲聊。


    近水楼台先得月,远山望雪空余恨。


    崔临是近水楼台,他是远山望雪,再也等不得了。


    他锦袍下的手攥紧,千万种应对方式在脑中飞速思考,末了他下定决心,从左相府出来后,直奔皇宫,仗着刚战胜屡次侵扰边境戎国的军功,求圣旨赐婚。


    今生他本想着赶在崔临到长安前就和江容稳定感情,定下来婚约,没想到感情、婚约没有半分进展不说,这崔临却提前来了。


    这讨人厌的家伙怎么学都是状元,在博陵好好待着就不行吗?非得来长安碍眼。


    萧显眉心一跳,心道不好,额角疼的突突跳。


    他最了解江容的喜好,她喜欢俊朗温柔、善良正直的郎君,而这崔临刚好就是这样的。


    闭目沉思良久,脑中思绪万千。


    他自嘲一笑,这也许就是欺骗真心的报应。


    谁叫他三分真情演做十分。


    如今十分真心捧到她面前,她却半分不敢信了。


    第25章 遇刺 “就抱一会儿”


    曲江楼畔绿柳茵茵, 推开木制的雕花窗,融融暖风拂面,池内波光粼粼,风光极好。


    江容倚在美人靠上, 脖颈纤细白皙, 在阳光下显得越发莹润, 她今日穿了件水蓝色的襦裙,搭配浅蓝色的短衫,看起来清丽可人。


    不由得想起静和县主曾与她提及的江南风光,江南多水路,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 就有娘子们三三两两乘着画舫,在河中游玩。


    江南的河水比长安的宽上许多, 沿岸的风景也大不相同。


    前世她就想得闲去江南游玩, 可直至最后, 都被困在裕王府的四方天地内,半点不得出。


    无论如何, 她一定要找机会去一次江南。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她早早前来是为了独自欣赏美景, 安安静静,无人打扰。


    四时宴上萧显求娶那一遭,倒是给她警示,婚约万不可再拖延,于是她禀明父母亲,在曲江楼定好位置约见王元济。


    桌上的茶点吃的七七八八,她探头看了一眼,吩咐道:“让小二上来把桌子收拾一下, 再把琥珀栗子糕、霜糖藕粉、枇杷秋梨糕、芙蓉盏各上一份,茶再送来一壶新的。”


    汀芷应声,谨慎问道:“娘子,再上一份能吃的完吗?”


    方才这一桌吃完,还是有她和汀兰的帮助,再点一份她可真吃不下了。


    “咱们来这干什么都忘了?”江容晒着太阳慵懒说道:“一会儿王郎君到了,总不能让他吃这些残羹冷炙吧?”


    “瞧我这记性。”出来玩心情太过愉快,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汀芷刚拉开包厢的门,抬头望见来人,惊讶的出声。


    江容闻声视线从池畔挪向门口,一身月白锦袍的萧显就站在门口,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墨发束于玉冠之下,显得矜贵又不失儒雅,黑眸深邃,目光沉沉的落在她身上。


    她挺直腰身站起来,捋了捋裙摆上的折痕,这才注意到他们二人今日穿的颜色相近,倒像是夫妻约好出门的行头。


    等会回去就换掉!


    顾不得多想,她上前两步问安,行礼,“裕王万安。”


    萧显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四时宴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江容努力维持表面的得体,却半分笑意都挤不出来,“裕王可有事?”


    “路过而已。”萧显说得像是偶遇,实则一听到江容出府的消息立刻就跟来了,在门口徘徊了快半个时辰。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招待了,江容示意汀芷继续去。


    汀芷收到眼神,行了礼从萧显身边走过,走到楼梯口时,突然意识到她因为太紧张了,忘记关包厢的门了。


    偷瞟过去,发现裕王还站在原地不动,明摆着不只是路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裕王对自家娘子有意,娘子却对他无意,如此纠缠不过是苦其自身,不如早早放手。


    这缘分最是强求不得。


    这裕王莫不是听到娘子要招待王郎君,醋意大发,非得要讨个说法?


    汀芷缩了缩脖子,这情债还是娘子自行处理吧。


    这边江容本打算目送萧显走,立刻再倚回美人靠,这人站着就不走了,是想干什么?


    “裕王可还有事?”


    见他不答话,她便走上前两步,打算把包厢门关上。


    不管他是“路过”还是“路站”,都与她没关系。


    刚一动作,门就被抵住,萧显单手撑在门上,她试了两下半点推不动,男女力量悬殊,距离却近了不少。


    “裕王究竟想如何?”江容本来今日心情闷闷,没有应付他的心情。


    萧显嗓音微哑,声线紧张,“我在想,第一句话和你说什么。”


    最初听闻她要与王元济谈婚论嫁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将她“抓回去”。


    平复心情后,他打算当面进行阻止,王元济就算有状元之才,不过初入官场,不难解决。


    真正到达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权衡利弊他会,谋夺江容却不忍。


    他总是舍不得,让这曾满心爱他的人儿,与他今生的情感参杂算计。


    “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以不说。”江容没好气,比力气比不过萧显,索性撒手,将门反方向摔了回去。


    萧显没提防,重心霎时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向前扑,因为江容力气不大,他用于对抗的力气也不大。


    只一瞬,他便可以控制住身体。


    他却未施加控制,不偏不倚的撞到江容身上,江容被撞得的向后倒,他赶紧控制住身体,将她拦腰抱了回来。


    柔软撞在坚硬的胸膛,她又羞又气。


    见二人相拥在包厢,陆遗很有眼力见的跟了进来,把包厢门轻轻带上,还把试图打扰主子好事的汀兰控制在一旁。


    汀兰与他过招几手,被扣住脉门不敌。


    陆遗捂住她的眼睛不许偷看,自己也看向别处。


    江容想从他的怀里挣脱,但萧显收紧手臂,抱得更紧,如同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不肯放手。


    她还算镇定的提醒道:“裕王,如此行径太过失礼。”


    “我知道。”在她的视线盲区,萧显眼神振动,胸腔犹如新芽破土,重现生机,他声音暗哑微颤,像是在恳求,“就抱一会儿。”


    若不能遇见她、触碰她,整日克己复礼的做个端方君子,又有何用?


    时隔七年,他终于再次抱到她,眼眶氤氲朦胧,不是冰冷的石碑牌位,是真正有血有肉有脾气有情感的江容。


    长者常说珍惜眼前人,他却觉得来日方长,只知谋划未来。


    那时他年岁尚浅,不知真情可贵、爱人难求。


    气息撒在江容脖颈间,滚烫的惊起阵阵涟漪,声音带着鼻音,她双臂垂在身体两侧,手指攥紧裙摆,像是被挟持般一动不敢动。


    面前的萧显与她记忆中的萧显相差甚远,记忆中萧显端方持重、攻于算计,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情。


    或许她并不了解他?


    亦或是他的演技又精进了?


    包厢外传来敲门声,应该是汀芷回来了。


    找准时机,在他以为她不反抗而分神的时候,江容用力一把将他推开,朝着外面喊道:“进来!”


    汀芷推门进来,就看见裕王身形一晃,“当”的一声撞到开的半扇门上,而这半扇门是她推开的,瞬间紧张的跪在地上,“奴婢知错,裕王恕罪。”


    萧显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丫鬟,知道这是江容的心腹,并未为难她,正打算让她起来。


    一道银光一闪,暗镖破风冲来,江容闪身躲避,但却被萧显揽住腰身带入怀里,暗镖擦身而过,“叮”的一声钉在门上。


    这镖是冲着她来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习武,她已经能灵活敏锐的躲开,萧显揽她入怀,纯属画蛇添足。


    和上次一样,一镖未中,多镖齐发,进行无差别攻击,一时间曲江楼内惊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陆遗和汀芷迅速反应,取出武器应对,萧显抱着她躲避,男人的手似烙在腰间般,滚烫不撒手,暗镖波及到范围越来越大,他躲避不及,顺手抄起烛台底座打飞暗镖。


    今日他没用袖箭,怕曲江楼人多眼杂知晓他袖中有暗器,而且因为是临时出门,只带了陆遗一个人,若是对方人数众多,可就糟了。


    江容目光微微一顿,眼底浮出复杂的神色,一次是偶然,两次是能力,萧显绝对有能抵挡暗镖的能力。


    暗镖息止,楼内众人慌乱惊惧,不用想也知道外界的惨状,江容眸光剧烈颤抖,艰难的控制身体,从萧显的怀里挣脱。


    店主派人去京兆府报官,能动的都跑了出去,中镖一时无法行走的也努力朝着楼外走。


    只是很奇怪,杀伤面积大、杀伤力强、暗器出自何人之手,竟然没有一人看清楚。


    江容眼神倏地盯在某处,一步一步向前靠近,似是一时无法接受。


    又是暗镖,形制与上次和前世的一模一样,倒刺根根清晰,花纹图样也未做改变,为什么这背后之人执着的要她的命?她究竟是哪点妨碍他了?


    下意识想伸手触碰,萧显捉住她的手臂制止,声音严厉,“别碰,有毒!”


    萧显怎么知道暗镖有毒?


    银质外观看不出有毒,他若是知道有毒,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是投毒之人。


    他莫不是贼喊捉贼?


    怪不得刚才来着唱一出脆弱的戏,原来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伺机暗杀,一击毙命不成,便伪装救她博得好感。


    “我有一话想问你。”萧显捉住她的手不放,强迫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裕王请讲。”江容无奈的很,神情淡淡。


    对上她冷漠的神色,萧显眼神钝痛,“你为何避我如蛇蝎?”


    “我也有一话想问裕王,”江容盯着他的眸子,眼神坚定肃然,显得越发清冷。


    夹杂着两世的委屈,她声音微颤质问道:“你为何想杀我?”-


    左相一早乘车出城,绕开众人,到郊外的参悟别苑去见释因大师,参悟别苑是他专门为大师打造的,环境清幽无人打扰。


    大师喜静,马车太吵,他便将马车远远停在外面,徒步穿过竹林掩映的石阶小路,斑驳的光影拥着他前行,竹林深处一间朴素小院,正是释因大师居所。


    释因大师早年低谷之时受他资助,他也投桃报李,用本门禁术帮助他,以命盘借取运势,使他仕途顺遂一路高升,官至宰相,成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


    因此,他对释因大师深信不疑。


    给江容择婿时,他千挑万选,前来询问过释因大师的意见。


    按照释因大师所说,以命盘借运势,此术极为难成,一旦既成,便不得终止,至死方休。


    被借运势之人会牵连血亲运势,他已经失去一双子女,所以他很担心江容受借运势牵连,命格福薄,压不住命格太贵的夫婿。


    如果择婿人选命格太贵,会损耗她的命格,按照释因大师算出的条件,他在朝堂上精挑细选了三人。


    释因大师反复盘算江容命格,最终得出与之相配的人选条件有三——


    “鳏夫,比小娘子年长十岁,有状元之才。”


    如今他按照要求一一寻来:鳏夫郑同舟,年长她十岁的池崇,还有今年的新科状元郎王元济。


    只是不知道具体哪人,才是符合江容命格的命定之人。


    释因大师端坐在蒲团上,手执经书,铜炉中焚着袅袅檀香。


    左相简单表明来意,恭敬的向释因大师呈上三张纸,“八字已合,但求释因大师帮忙算下命格。”-


    王元济刚到曲江楼时,恰逢楼内大乱,京兆府派人将楼整体围住,不放任何人进出,裕王身为目击者,从旁协助调查,他只与江娘子打了个照面,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裕王带走充做人证。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啊!


    江容当场接受完京兆尹的问询,口供记录在册,结束时早就没了观景游玩的心情,神情厌厌,黑眸失去往日光彩,她让店小二将已经做好的糕点打包,带回家去。


    马车停在左相府门口,汀兰搬来梯子,她拾阶而下,一抬头就见府内好大阵仗,全家老小都站在门口等候着,父母亲的脸色看着不大好。


    江容不明所以,难不成是听说她在曲江楼遇刺,所以在门口等她?


    站在中间的锦袍太监,手里握着一柄拂尘,嗓音纤细有些埋怨道:“江娘子你可回来了,叫老奴好等!”


    这是明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公公,前世她见过几次,明帝派他前来,定是有了不得的大事。


    “劳烦公公走一趟,可是有什么事?”


    左相早就将他打点好,只听李公公捏着细嗓子高声说,“江娘子,请接旨。”


    第26章 赐婚 又一次将她拉入深渊


    陛下降旨, 阖府相迎。


    江容怔住,脑中一片空白,失神片刻,脚下如同灌了铅, 不敢向前一步。


    她听到了什么?


    圣旨?还是给她的圣旨?


    一种巨大的恐慌包裹住她的心脏, 千丝万缕般束缚, 让她喘息不得。


    前世她只接过一次圣旨,就是赐婚圣旨。


    在汀芷的搀扶下,维持端庄的跪在父母身后,向这皇权主宰的命运低了头。


    李公公堆起满脸笑容打开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左相有女江容, 克娴内则, 淑德含章, 今赐婚于裕王萧显,为裕王妃, 佳偶天成, 良缘天定, 有司择日,主者施行。*”


    圣旨宣毕,跪在地上的众人惊的一言不敢发,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李公公面上笑容不减分毫,走到江容面前,将圣旨合上,双手递到她面前,“江娘子, 接旨吧。”


    盛夏的日光照在身上,她却一股寒意直达天灵,在李公公的注视下,细微的动作都尽收眼底。


    她想要求助,但却知道面对圣旨,无人能助她,惊慌失措的情绪只能被她压在眼底。


    江容敛眸收束情绪,端庄恭敬的跪直身体,伸出双手举过头顶,“臣女接旨,叩谢陛下圣恩。”


    众人起身,左相迎了过去,状若随意问道:“公公,陛下突然给小女赐婚,敢问可知其中缘由?”


    裕王?为何是裕王?


    朝堂皆知,燕齐二王争夺储君之位,裕王就是个镶边的,但他身为成年皇子,难保不成为争斗的靶子。


    左相一直都是不参与燕齐斗争的,如此圣旨,背后是什么用意?


    李公公拂尘一甩,被他问的有些不高兴,纤细的嗓音听着有些刺耳,“能有什么缘由?”


    “不过是陛下成人之美罢了。”


    左相不与他计较,袖口里又塞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劳烦公公跑一趟,权当是请您喝杯茶。”


    李公公颠了颠荷包的重量,满意的点了点头,再提点两句,“左相、江娘子,裕王风姿绰然、颇有才学,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御赐好姻缘。”


    左相送李公公离开,江容站在原地,手中明黄绸缎的圣旨,在阳光下越发刺眼,她打开卷轴,短短几行字,一方红色大印,又一次将她拉入深渊。


    她指尖冰冷,被这重大的变故冲击,一时间无法酝酿出情绪。


    重生后这段时日,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人生轨迹与前世偏航,却被这一旨圣意拉回轨道。


    仿佛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都是笑话。


    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上一世,她接到圣旨后欢喜的样子,那时她觉得院子从未这般好看,处处绿茵,景景如画,皆是生机。


    如今只觉阎王索命,恶鬼缠身,命绝之日已定,没有半分欢欣。


    如果重复前世结局,她每日都要过着知晓死期的日子,看着自己在生命的边缘泥潭挣扎,却挣脱不了命运的束缚。


    左相目送李公公离开后,回到府内脸色紧绷,目光落在明黄圣旨上,愈发阴沉,他才去找释因大师算命格,命格还未算完,那几人便都不作数了。


    半晌吐出句话来,“裕王,不算良配。”


    他长叹一句,“但圣旨赐婚,不得不配。”


    望向女儿委屈的眼眶微红,他温声安抚道:“阿容,事已至此,你便安心待嫁,裕王在外名声不差,能文能武,颇有清名,嫁与他后切不可生争夺之心,安稳度日便可。”


    “女儿明白。”她也只想安稳度日,但是萧显不是安分的主,他怕是比燕齐二王还要能夺。


    崔娢看着如同霜打了似的女儿,心中不由心疼,“好在裕王府离这里不算远,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回家和阿娘说。”


    “女儿一定。”她恨不得直接搬回家里住。


    江容脑中盘算,不对,前世赐婚明明是裕王得胜还朝之后的事,为了提前了这么多?


    长幼有序,燕王行二,裕王行三,柳氏被许给齐王为侧妃后,皇后尚未定下燕王正妃人选,若是选妃,理应先为燕王选妃,而后才是裕王。


    不像是明帝主动下的圣旨。


    那便是事在人为。


    是萧显!


    这婚定是萧显向陛下求来的!


    是她大意了。


    前世萧显得胜还朝,用军功求娶,今生她以为有军功才能求娶,没想到萧显另使了别的手段,求来这圣旨。


    重生后见他,就觉得萧显对她的态度与前世大相径庭,她处处躲避,他却步步紧逼,对她展露出异常的执着,不肯罢休的样子让她都有些害怕。


    普元寺偶然相遇,曲江楼押注龙舟,选婿三人游园时的突然出现,齐王婚宴、四时宴内院的遇见,还有今日她约见王元济,他却突然出现,桩桩件件若说都是偶然,恐怕太过巧合。


    江容再次意识到,萧显很可能要有前世记忆,不然为何总能抢占先机。


    若是如此……


    无论他记不记得,抑或是记得多少,她都需要伪装,决计不能让他知道她记得上辈子的事,贸然暴露容易引发祸端。


    他们戏剧化的爱恨比话本故事还要跌宕,她决心藏着这不可言说的秘密,直至逃离他的身边。


    回到绛雪阁,装着萧显所赠匕首的匣子还摆在桌案上,她打开盒盖,指腹擦过大颗冰冷的宝石,她的指尖仿佛比宝石还要寒凉。


    江容握住手柄,取下刀鞘,恨不得拿这把匕首找上门去,将利刃抵在他的颈间。


    “裕王所求不会如意,我阿耶从不偏帮任何皇子,就算姻亲也无用!”


    “你我婚约始于算计,并无情爱,日日相对,终成怨侣。”


    “这把匕首是你送与我的,如今我这般还你,你可还想娶我?”


    “……”


    握住刀鞘的手紧紧攥着,宝石纹路印刻掌心,不禁颤抖,她脱力的靠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骤然卸掉,匕首“咣当”一声砸下,滚落到裙摆。


    只是想想罢了,又不能真的上门挟持-


    协助平息曲江楼遇刺风波后,萧显回了裕王府,看着外面的日头,指腹磨搓衣摆,心头隐隐不安。


    那日他进宫御前求娶江容,跪在紫宸殿上,心里也在打鼓,他没有足够的筹码去打动明帝。


    明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开口问道:“左相江淮远家的小娘子,她母亲可是博陵崔氏?”


    “是。”提起博陵崔氏,任谁都不难想起当初权倾朝野的崔太傅。


    明帝与他有师生之谊、扶持之恩,但最后还是难逃君臣猜忌,一门落败。


    “江家小娘子是叫江容,对吧?”嗓音威严机具压迫感,“能入你的眼,容貌才情定然不俗,家世也可以,能与左相结为姻亲,对你有所裨益,是门好亲事。”


    萧显跪直身体,不卑不亢,“儿臣只是爱慕江娘子,不曾起过与皇兄争抢的念头。”


    “你与你阿娘一样,不争不抢,待人平和。”明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是怀念,转而眸色一变,“但你要争、要抢,不要重蹈覆辙。”


    他的生母陈昭仪,性情温柔、娴雅端方、待人和善,深受明帝喜欢,但后宫里不是不争不抢就能平稳度日,她还是死于波谲云诡中。


    萧显猛地抬头,对上明帝威严的眼神,浑身一震,望着他的眼神轻颤。


    ……


    书房内翻开手札,他记下今日的时间节点,对照着前世记忆,思索筹谋。


    六月的天气有些热,陆遗叫人取了些冰来,放在室内纳凉。


    掐算着时间,李公公应该已经去左相府宣旨了,若不是刚才要绊住王元济,他都恨不得在对面找个地方看着,亲眼看着她接旨才肯放心。


    他问道:“陆遗,她可接旨了?”


    陆遗与他心照不宣知道,这个“她”是指左相之女江容,“江娘子已接旨,李公公已经回宫复命了。”


    他刚想继续询问,管家前来通传,礼部派郎中周耿送来司天监算好的吉日,让裕王选一天。


    三张撒金红宣上写着三个时间——


    八月初十,十月十九,和次年的二月初十。


    他只在三个日期中扫了一眼,便选中了八月初十的日子。


    成亲之日越早越好,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明天就将江容娶回家。


    礼部郎中周耿面露难色,皇子大婚诸事繁杂,月余时间十分匆忙,他本来是不想将这个日子放在其中,但司天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林尚书便同意当作备选。


    萧显将选中日期的红纸递给来人,“辛苦周郎中跑一趟,本王的婚礼便仰仗周郎中了。”


    裕王如此客气,周耿赶紧将红纸接过来,客套道:“裕王客气,能为裕王效劳,是微臣之幸。”


    陆遗送周郎中离开,萧显将成婚日期记载在手札上,此时他方才有了梦想成真的实感。


    前世那些辗转难眠之夜,他无数次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的月光,恍恍惚惚成眠。


    半梦半醒中仿佛又见她来,她说她爱他,他也说他爱她,只是明明两心相许,他的心为什么这么痛。


    陆遗回到书房内,就瞧着自家主子面容清贵,眼尾透着压不住的喜悦,只是微微蹙眉,似有顾虑。


    有顾虑也是正常,毕竟人家江娘子本来已经选好夫婿,若不是自家主子横插一脚,恐怕来日就是状元娘子了。


    今日那王元济他也见到了,确实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才华过人,主子若是抛却皇子身份,说不定还比不过他。


    “陆遗,她接旨后有何反应?”他记得前世她可是喜不自胜,满心欢喜的待嫁。


    “江娘子……江娘子她面色欢喜,接过圣旨后,愉快的回了房间,至今未出。”


    陆遗的言语是润色加工过的,萧显能听出来,按照现在江容对他的态度,能够安稳待嫁已是不易,更难以求得她欢喜。


    他终究还是卑劣的用了手段娶她。


    好在,好在他们来日方长。


    第27章 七夕 实则想将她吃拆入腹


    七夕佳节, 皇后在宫中设宴,邀请了长安城内未出阁的贵女共度七夕。


    七夕宴每年都举办,但今年有些不同,皇后意在为燕王再次选妃。


    江容和柳真虽然被赐婚, 但因尚未举行婚礼, 亦在受邀之列。


    座位摆放和上次四时宴一样, 江容左手边是静和县主,右手边是柳真。


    因与柳真不熟,上次她只顾与静和县主说话,没关注右侧的柳真。


    柳真今日一身淡绿色长裙,发髻上只簪了一只步摇, 铅粉覆面、口脂覆唇掩饰不了苍白憔悴的面容,眸光暗淡像是被抽走灵魂。


    她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 双眸盯着桌案, 身体紧绷着偶尔轻颤, 不与旁人对视,袖口下的手紧紧攥着, 若不是家里非得让她来, 她定是不来的。


    身为伯府嫡女, 柳真是个极为高傲自尊之人,她欣赏顶天立地的英雄,立志要嫁给一个孔武有力的少年将军。


    四时宴上被暗算成了齐王侧妃,气得几度昏厥,她看不上齐王纨绔模样,就算是正妃她都不愿,更何况是侧妃,她去求过父亲, 也进宫去求姑母柳贵妃,但谁也改变不了。


    柳贵妃还对她冷嘲热讽,“真儿,你若真对齐王有心意,和姑母直说便好,如此行径,让本宫和柳家面上都无光。”


    一时间,往日对她极好的人,像是齐齐露出真面目,将她视作弃子。


    圣旨赐婚后,四时宴上发生的事人尽皆知,她颜面尽失不再出门,整日将自己关在幽暗的房间里,不允许打开窗帘,一闭眼就是那日被侵犯的场景,夜夜噩梦缠身。


    见她来,周遭小娘子们忍不住议论纷纷,她控制眼睛不去看,咬紧下唇不出声,眼泪却直在眼眶打转,视线模糊氤氲,耳朵听得清楚明了。


    一粉衫娘子在席间高声说道:“柳三娘子当初高贵难攀,我家兄长前去提亲,都被一口回绝,还以为会嫁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没想到却是给人当妾。”


    旁边的娘子赶紧捂住她的嘴,紧张的看了眼主位上的皇后,“慎言,不得妄议皇子。”


    粉衫娘子撇了撇嘴,赌气似的别开脸,“知道了。”


    江容偷偷瞧向上座的皇后,皇后端庄优雅,面色如常,像是没听见一般,对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神,身边的嬷嬷立刻清了清嗓子,“小娘子们久等,现在便开宴!”


    众人噤声,腰背跪的笔直,皇后起身,沿着地毯走下来,长长的拖尾闯入众人视线,谁都能清楚的看到,红色拖尾上绣着的金凤图样,“值此七夕佳节,宫中设宴,意在乞巧,大家不必拘束。”


    说是不必拘束,实则一个比一个拘束。


    往年七夕宴会的项目就是投针验巧、穿针乞巧、针绣荷包、制作巧果等。


    江容不善女红,投针的针影总是笔直一条,难成图样;穿针乞巧她总是“输巧”的一方,不知送出多少礼物;绣出的荷包依稀能辨认图样;唯有制作巧果颇有心得。


    宫中准备的巧果样板都是寻常花样,各家贵女为了在宫中贵人面前表现,争相比较,用的都是从家里提前准备好的样板,各个图样巧思、花纹精细。


    江容本不想表现,最初是打算用宫中准备的样板,七夕宴宫中每年都举办,但用宫中备的样板之人极少,除了初来乍到、不知情的小娘子会使用,旁的小娘子都会自备。


    风向渐渐就演变成,若是小娘子不提前准备巧果样板,就会被人嘲笑。


    她便在家里选了个十二生肖图样、和十二花朵纹图样的,都是中规中矩的。


    油、面、糖、蜜四种搅拌均匀,先揉成面团,静置一盏茶的时间,将面团切成长条状,揉搓均匀,使长条状的面团四周圆润。


    再次分成大小一致的小面团,取来模板一次压实,为了防止面团粘连模板不好取出,还应提前在模板中撒点面粉,以做间隔。


    然后便可取出巧果,上锅烤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出炉。


    算上当鬼的那七年,江容太久没做过巧果,有些手生,烤第一炉的时候,没控制好火候,出锅时十二生肖都糊了边,看着黑乎乎、脏兮兮的,像是刚从煤堆里挖出来的。


    她正打算将残次品证据打包销毁,再重做一炉的时候,一锦袍郎君立于她的灶台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从她的盘子中捏着兔子巧果脸颊,拿到面前仔细查看。


    刚出炉的有些烫,萧显刚想放回来就被她发现,狠狠的瞪了一眼,于是他边吹风边换只手捏着,来回调换几次后,耳朵微糊、面颊微黑的小兔乖乖的躺在他的掌心。


    要是江容也能这么乖就好了,他恶劣的想。


    江容发现她的“杰作”正被萧显欣赏,用不知道洗没洗的手捏着,还试图放回来,趁人不注意,怒目而斥。


    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以下犯上”。


    转过一瞬,眨眼的功夫,她恢复神情,俯身行礼,温声细语,仿佛刚才瞪他之人不是她,“裕王万安。”


    周边的小娘子们也如梦初醒,才发现萧显在这,如雨后春笋般此起彼伏附身问安。


    “江娘子心灵手巧,做的这巧果也是别致。”萧显随意抬了抬手示意可以起身,半个眼神没分给其他人,站在她的灶台前,仔细端详小兔形状的巧果,言语赞赏道。


    “……”想损人不用拐弯抹角。


    江容当然不会放过他,从他掌心拿起那块巧果,伸手喂到他嘴边,微微侧身挡住小娘子们的视线,她则眼神挑衅的看着他。


    “独门风味,墨染巧果,最是别致,裕王尝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糊了。


    周边的小娘子们忍不住朝这边看来,多数都是在偷看裕王。


    虽然裕王正妃已定,但还有侧妃未定,家世不显或是家中庶女,能嫁入裕王府,也是极大的福分。


    无数双眸子盯着萧显,目光如炬,如果眼神含刃,他怕是要被扎成刺猬。


    众目睽睽下,还是江容亲手喂的,只要不是毒药,他统统笑纳。


    他得留着命,和他的阿容恩爱相亲、携手百年呢!


    萧显身体向前倾,微微凑近些,在江容的注视下颔首,目光对上她的眸子,薄唇微启,咬下巧果的一角,温热的唇险些擦过她的手指,呼吸疯狂的试探着。


    他缓慢起身,轻轻咀嚼,眼神暧昧的黏在她身上,一口吃的极慢。


    意犹未尽的想吃第二口,江容倏地抽离躲开。


    江容觉得,萧显看似在吃巧果,实则想将她吃拆入腹,深情缱绻的眼神看的她心发慌。


    她身体僵直,险些将巧果扔出去,就算他们订有婚约,现在尚未成婚,众目睽睽下如此亲昵,属实太过唐突!


    混蛋!


    谁让他直接吃的!


    她是让他用手接过来拿着吃!


    江容嫌弃的将巧果扔回盘中,萧显不嫌弃的从盘中又拿起那一块,完完整整吃了一块巧果,继续夸赞道:“味道极好。”


    “……”情绪神情都很到位,江容差点就相信他是真心夸赞了。


    她索性将这巧果装盘装进食匣,恭敬的双手递过去,“既然裕王喜欢,那这炉巧果就送给裕王。”


    萧显眼神示意陆遗,陆遗立刻明白,上前双手接过食匣,心里不由得想,主子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了吗?糊的巧果也要?


    见萧显满意离开,江容揉面打算再做一炉,她凑到一直看热闹的静和县主身旁,“刚才那炉糊了不好吃,我再给你做做一炉。”


    男人可以吃糊的,闺蜜一定要吃好的!


    静和县主的灶台就在她旁边,偷看的视角极佳,目睹了全过程,眉眼含笑的揶揄道:“裕王吃糊的巧果都甜如蜜,想来不是巧果甜,而是人甜。”


    “……”本来正在认真捏面团的江容“揭竿而起”,笑着和她打闹,“连你也嘲笑我!”


    “不是嘲笑,我这是羡慕,羡慕有人爱你,”静和县主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先前与我说的梦是毫无踪迹的,但今日见裕王待你的好是可以遇见的,你不妨试着敞开心扉,和他试着接触接触呢?”


    笑容僵在江容脸色,她何尝不曾敞开心扉,前世她恨不得将心都刨给他,换来的是什么下场?


    他只对有利用价值的人身上费心思,没了价值就是死期将至。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园中花卉争奇斗艳,好不惹眼。


    宫道上,无人察觉处,萧显对着一盒微有焦黑的巧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不禁回想起前世成婚那年的七夕,阿容制作了精美的巧果给他,今生比前世早一年,她的手艺还没有那么精进,有些糊实属正常。


    江容出宫时,一样就瞧见萧显的马车还停在宫门口,她打算视而不见,绕过他回到她的马车。


    路过一瞬,萧显倏地伸出手臂,猝不及防将她拉上他的马车,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放手。


    江容定然不能任人宰割,站稳脚跟后,抬手弯臂打算肘击,却被他一把按住,他握着她的手腕抵在她的脖颈间,以一种居高临下施压的趋势,大掌拢在她的拳头上,。


    他低沉的嗓音道:“自始至终,我是真心想娶你的。”


    真不真心的她不在意。


    真心还分真心相爱和真心算计呢!


    她奋力挣脱几次不成,没好气的讽刺道:“堂堂裕王,好生卑鄙,求娶不成,便去求圣旨,权势压人,算什么真心?”


    “婚后相处日久,你定然能看到我的真心。”


    他眼中钝痛,情感牌打不通,只能先捡着她愿意听的说:“你我是天定姻缘,你只有嫁我才为双赢。”


    “双赢?你娶我为的是拉拢我父亲,”江容微微偏头,嗤笑一声,眼神审视着,“那嫁与你,对我有何好处?”


    萧显与她对视,接受着她的审视,正色道:“你嫁与我,我助你翻案。”


    她不由得轻笑一声,“裕王说笑了,臣女一介闺阁女子,有何案需要翻?”


    萧显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她,字正腔圆的说道:“长宁十九年,密诗案。”


    江容眼眸忽地瞪大,睫毛微颤,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十二年前,有告密者挟密诗面圣,密诗所言字字谋逆,告密者言此密诗出自博陵,乃崔太傅亲手所书。


    陛下震怒,有意问罪,崔太傅抗辩无果,为保全崔氏一族,致仕归乡,此案虽结,但朝中崔氏官员皆受打压,贬官革职者十数人,自此崔氏落败。


    明帝亲自主审结案,他身为皇子,竟然敢翻此案?


    第28章 卑劣 “等你嫁我后”


    江容眉眼中锐意的警惕稍减, 面容渐渐缓和,眼睫微垂,松了制衡的力气。


    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徘徊。


    密诗案是横在崔氏族人心头不可逾越的苦楚,也是母亲与外祖父十几年的心结。


    翻案若成, 可还崔太傅一生清明, 可开解母亲半世心结, 亦可让崔氏族人堂堂正正的在朝中施展抱负。


    按照前世结果,她命绝于长宁三十三年的千秋宴,那在此之前她定是安全的,只要找准时机,提前离开萧显便可。


    事涉全族荣光, 此事诱惑极大,值得她赌一场。


    见她有所松动, 萧显握住她拳头的手缓缓收回, 清隽的嗓音音调微扬, 尾调沉沉缠上来,撩拨勾人。


    “江娘子, 不妨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六月末的日头正盛, 狭小的马车内一番争执后, 江容瓷白的脸颊染上红晕,耳框微红,热意蒸腾,浸出一层薄汗,胸腔内剧烈的跳动。


    紧张氛围褪去,暧昧的气氛倏地疯长。


    前世做尽亲密事,如今这般见他,还是被他蛊惑的红了脸颊。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她眼神闪躲,强装镇定的推开他,“你离我太近了。”


    反观萧显,他转换极快,一副气质温和、翩翩公子模样,格外的从容,眉眼中淡淡的揶揄,像是看穿她的伪装。


    而又难得乖觉,“好,那我离远点。”


    前世没有这一遭,她猜想若是萧显有前世记忆,那就是是她死后,萧显调查出某些证据,能证明外祖父的清白,所以他知道密诗案该怎么破局。


    若是他没有前世记忆,那便是他前世此时就知晓此事,对她有所隐瞒。


    他登基后翻案属于隔代翻案,是本朝皇帝对前朝皇帝纠错,虽然也能达到还人清白目的,但总是难免有偏帮的嫌疑。


    本朝能翻案才是最好。


    江容平复了嚣张的心跳,开始询问正事,“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萧显如实回答:“最多五成。”


    江容向后挪动身体,直到靠在马车的内壁上,“你手里有什么证据?”


    对面的人学她靠着,双手环在胸前,“密诗内容。”


    密诗内容当初视为绝密,恐怕除了明帝和告密者本人,无第三人知晓,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不重要,只要能知道密诗内容便可。


    “你当真敢翻案?”江容再次询问,想要确认他当真愿意,袖口内攥成拳头的掌心,紧张的浸满了汗水。


    “恩威难测,若我不敢,便没有人敢了。”萧显故作轻松道,身体微微前倾,凑上前去。


    “我愿意为你赌上一赌,我是皇子,就算翻案失败也不会杀我,最多囚禁或是流放,有你陪着,亦甘之如饴。”


    江容别开眼,不想听他说这些甜言蜜语,开始提要求,“我要知道密诗内容。”


    他从善如流,一口应下,“当然可以,等你嫁我后,你我夫妇一体,我的便是你的。”


    萧显对江容极为了解,她不愿做的事就算被强迫完成,中间环节定会想方设法的使绊子,为了顺利娶她,他要确保她心甘情愿。


    他知道以利诱之很是卑劣,但他不想这婚礼出现半点差错。


    江容半晌无语,单音回答,“……好。”


    得了她的话,萧显立刻进入状态,开始讨甜头,“如此你便需要时时刻刻记得,你是我未来的王妃,我会护你敬你爱你,你也要学着护我敬我爱我。”


    江容微怔,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她从未想过萧显能说出这样的话,眸色微闪看向一边,下意识便想躲开。


    不可听信,不可沉溺。


    夹着蜜糖的毒药,最是夺人性命。


    此时萧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仿佛终于从阴诡暗处爬出来,在她面前光明正大的说出爱她。


    有了赐婚圣旨,有了她的承诺,他的爱才算过了明路。


    “行了,我知道了。”


    江容敷衍的应付道,打算抽身离开,没想到又被拉住,起初拉着的是她的裙摆,趁她身形一顿的时候,薄茧的指腹按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细腻如凝脂的肌肤下,他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速度逐渐加快。


    嘴角微微扬起好看的弧度,笑意晃了她的眼,她不得不承认,无论萧显做出什么事,只要这张脸还在,她都无法产生厌恶的情绪。


    “又怎么了?”她想反抗但又打不过,很气!


    “今日我想让我的准王妃陪我去逛东市、放花灯。”重活一世,萧显的脸皮越发厚了,得寸进尺的能力也加强了。


    先是要走了她刚绣好的荷包,还要她陪他去逛东市、放花灯。


    “都是小孩子喜欢的活动,你也喜欢?”


    “喜欢。”萧显答道。


    有你陪着,诸事皆喜。


    “……行。”见他颇有不答应便不放手的架势,为了顺利走出马车,她勉强答应下来,“我先回府换身衣裳,一个时辰后,东市见。”


    萧显松手的一瞬,江容提起裙摆蓄势待发的冲了出去,一路小跑回了自家马车,快的连候在外面的汀芷都差点没看到。


    看着江容离开的背影,他从怀中取出从她手里半骗半抢来的香囊,香囊用材是上好的锦缎,造型精致,莲花花瓣层层叠叠,用细腻的丝线勾勒,许是刺绣之人针法青涩,花瓣轮廓不够流畅,显视出些许转弯的折痕。


    陆遗见自家主子盯着一物眉眼欢喜,便凑过来瞧,“江娘子绣的是什么图样?”


    他越看越喜欢,只舍得给他展示一眼,“并蒂莲。”


    陆遗:就算闪的再快,我也看到那莲花只有一朵……-


    江容回家寻了件男子穿的圆领袍,擦去胭脂,卸下满头钗环,用以玉冠束发,黛墨加重眉毛颜色,除了身量纤细,活脱脱一个俊俏郎君。


    让汀芷和汀兰也装扮一番,装作她的随从一起去东市。


    女子出门多有不便,她便装作男子出门。


    手持折扇,如玉公子模样。


    到了约定位置,萧显早早就等在那处,他也换了身行头,仔细打扮,竹叶青色的锦袍,裁剪得体,羊脂美玉发冠束发,腰间玉带钩配着她赠的香囊。


    她的针脚蹩涩,莲花图案并不流畅,与他周身的气质大相径庭,他却不甚在意。


    萧显甚少见她穿男装,见她打扮还觉得很是新奇,不由得多看几眼,行拱手礼调侃她,“这位郎君,某一见如故,可愿与既白同游?”


    既白是萧显的字。


    她配合行了拱手礼,“既白兄,你想先从哪开始逛?”


    萧显冲着西北侧扬了扬下巴,“就从李记银楼开始吧。”


    “?”他们两个郎君妆扮的去看首饰?


    萧显解释道:“虽然礼部会按照规制准备好聘礼,但是那都是礼法制度规定的,我想让你选些喜欢的,权当为你添妆。”


    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但她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沉溺,出了这条街,花完他的钱,感动就差不多到头了。


    知道萧显家底厚,江容没和他客气,看中的首饰、布料、古玩一一拿下,就是可怜身后跟着的陆遗,都快拿不住了。


    约莫一个时辰功夫,逛了东市街上的首饰铺、成衣铺、胭脂铺、古玩铺,最后江容实在走不动了,才选了一家茶肆歇歇脚。


    “两个郎君”同去首饰铺和成衣铺也就罢了,同去胭脂铺总感觉像是有龙阳之好的嫌疑,她挑选的时候都觉得有无数道目光盯着。


    东市西北角就是平康坊,花满楼前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虽不比曲江池开阔,但每逢佳节,都有无数人前往游玩、放花灯。


    刚一进坊门,就遇到两个熟悉的人。


    罗彰和秋月相携同游,他帮她提着花灯,虽然没有肢体接触,但二人相视一笑,看起来很是亲密。


    萧显正想和罗彰打招呼,“明”字都说出口了,被江容捂嘴制止,“虽然你是皇子,但也不能打扰人家约会。”


    七夕佳节,男女同游未尝不可。


    被捂住嘴的人没有半分想挣脱的意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看向前方。


    罗彰与秋月注意到了他们,见他们如此行状,有些尴尬的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行礼问安。


    江容猛地将手收回,掌心不小心擦过他的红唇,她的脸颊刷地红了,手伸在身前无处安放,最后用帕子用力的擦了擦才算了事。


    罗秋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要礼数周全,刚要起手,就被裕王制止,他压低声音道:“裕王和准裕王妃同游平康坊合理,裕王和一郎君同游平康坊不合理。”


    “这有什么不合理的,平康坊里总有结伴狎妓的……”罗彰是个武将,嘴在脑子前,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话已出口。


    江容嘴角含着笑意问道:“裕王与罗将军交往甚密,可是结伴来过平康坊?”


    罗彰看到了裕王使给他阴沉的眼色,赶紧否认道:“绝对没有!绝对没有!我都是自己来的!”


    萧显也辩解道:“苍天明鉴,我从未与他来过。”


    江容余光瞥见身旁的秋月,她一双水眸含泪欲泣,“果然都是负心薄幸得郎君!”


    罗彰此时慌乱极了,“不是!不是!不是!我今日是第一、第二次来这!”


    “不对!不对!我……我错了!”


    “……”


    江容不打算继续打扰罗彰哄秋月,便转身走向河畔,卖花灯的小贩在岸边吆喝的起劲儿。


    她上前在摊贩上选了两个,一个给自己,一个给萧显。


    莲花样式的花灯勾勒精细、栩栩如生,比她香囊上绣的好多了,这两朵挨着还真像是并蒂莲。


    萧显示意陆遗付钱,江容先一步从荷包里取出几枚铜板递过去,“今日你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还一盏花灯充作薄礼。”


    灯芯点燃,二人站在河畔对着花灯许愿,许愿过后,将花灯放进河里。


    萧显好奇的问道:“方才你许了什么愿望?”


    江容秉持着说出来就不灵了的原则,坚持不肯告诉。


    末了,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好了,那我就告诉你,我许的愿望是,想和你……”


    萧显伸手捂住她的嘴,他的掌心温度极高,她像是被烫了一下的躲开,“你干什么?”


    “不是你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吗?”他有些欠揍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是帮助你不说出来。”


    “……”


    江容说出口的是诓骗他的。


    她真正的愿望只有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见花灯游向江心,江容借机套话,“我一直都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执着?”


    萧显认真正色道:“因为我心悦你,早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开始心悦你。”


    “我不知道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她笑问道。


    “或许,是前世吧。”他轻飘飘的一句,似是感叹又似是追忆。


    一阵暖风轻抚,江容却像是被寒风冻僵般愣在原地,思绪如同惊涛骇浪。


    他说什么?


    前世?


    他真的有前世记忆?


    第29章 醉酒 “你骗我的心!骗我的身!”……


    国子监休沐, 江湛回家,才知道表兄崔临来长安借住和江容被赐婚的事。


    江湛气愤的在院内跺脚转三圈,“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派人来传个信?”


    “我是上学又不是坐牢, 是可以收信的!”


    “一路上同窗和我道喜, 我都不知道喜从何来!”


    圣旨来的突然, 一家人都处于慌乱的状态,确实是把他给忘了,江容接收到阿耶使给她的眼神,随机应变。


    她开口就是损他,“阿耶阿娘怕你学习分心, 来年春天就要科举,你现在的水平比表兄差远了, 能不让人忧心吗?”


    江湛立刻回怼, “我说妹妹, 你这还没当上王妃就不一样了,倒打一耙的本事见长啊!”


    江容吵嘴不服输, “你还是专注你的学业吧, 别是来年科举你同表兄一起参加, 表兄考中,你考不中,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


    虽然她知道他能考中的。


    “……”


    提起表兄崔临,江容确实有事寻他。


    崔家长辈曾和平阳长公主口头有约,为他与静和县主订下婚约,碍于密诗案风波,崔氏落败,婚约再无人提起。


    但前世, 他与静和都记得。


    朝阳长公主病重,最多不过月余时间,消息便会传来长安,虽然正式和亲是在明年春日,科举放榜后,但明帝必然会提前物色新的和亲公主。


    前世此战裕王战胜戎国,仅仅过了几个月,戎国再度席卷而来,大雍无法做到全方面的压制。


    如果想一举歼灭,还需要大量兵力,此时兵力不足,贸然开战,是为下策。


    派公主和亲,换取休养生息、发展兵力的时间,以一人换千万人,是为上策。


    只是战场从边关变成了困住她一生的婚姻,千万人的上策是她一人的下策。


    公主受百姓供养,理应为百姓而战。


    道理她都懂,只是和亲之人静和县主,她什么都不想懂。


    那日圣旨临门,平阳长公主和林尚书曾想拒接圣旨,抛却满门荣华、爵位官衔,换她不去和亲。


    静和县主独自望着南面默默良久,最终跪直腰杆,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圣旨。


    静和县主不似寻常长安富贵金玉堆里的锦绣贵女,她走过江南水乡、去过西南边陲、到过大漠孤烟,见过万千百姓苦苦挣扎于生计。


    国是由百姓组成,但百姓最为脆弱。


    疫病、战争、大旱皆可夺人性命,战争更是收割人命。


    她明事理、知大局、爱子民,牺牲她一人,换天下千万人安定,值得。


    她终究是被明理见识困住了命运。


    北境风沙苦寒,言语不通、交通不便、饮食不合,况且戎国刚刚战败,怕是要拿她泄愤,她一介弱女子孤身在异国他乡,想必处境非常艰辛。


    江容人微言轻,改变不了公主和亲的事实,今生与前世轨迹有很多出入,她想试着为静和改一改命。


    派汀兰给静和县主下了帖子,邀请她到家中赏花,派汀芷去给阿兄和表兄传信。


    小辈们都在,见面便显得没那么刻意。


    这几日忙着备嫁,宫里还派了嬷嬷教导礼仪,她连习武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七夕宫中设宴得了半天空闲,还半路被萧显拦下,与他应酬。


    除了赐婚当日崔临前来道贺,她都没时间主动找他说话。


    她求了教习嬷嬷好久,才给她放了一天假。


    赏花宴当日,江氏兄妹和崔临站在府门口等待静和县主,两辆马车一左一右停下,她看到另一辆马车上悬挂的玉牌时,眉心不由得蹙了蹙。


    不请自来的萧显下了马车拾阶而上,走到江容的面前,挑衅似的露出一个微笑。


    狗男人真是闻着味就来了。


    怪不得这几天这么消停,裕王静悄悄,当然在作妖。


    萧显知道宫中给她派了教习嬷嬷,所以这几日繁忙,他可是强忍着不去寻她,每日依靠她的香囊暂缓相思,她可倒好,府中设宴不邀请他,好没良心。


    为了她的良心不痛,他主动前来。


    怕江容不肯让他进府,他站在门口还客套一番,“听闻江府花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我颇为好奇,贸然前来,不打扰吧?”


    打扰,特别打扰,那你出去?


    江容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还是保持微笑,想着如何优雅又不失体面的将他赶出去。


    江湛身为府内长子,见妹妹没说话,主动承担了对外社交的责任,他快走两步迎上去,笑意答道:“裕王客气,裕王光临府上蓬荜生辉,快请。”


    宴会陈设早已备好,因为预先计划四人,便安排在湖边小亭,在此风景极好、视野开阔。


    今日父母都出门了,等着她看准时机,将阿兄拉走,留下崔临与静和单独相处,若是有人靠近,第一时间就能被发现。


    计划不如变化快,阿兄能听她的话离开,这萧显却不好处理。


    想到此处又瞪了萧显一眼,萧显与她对视,嘴边的笑意很是欠揍。


    湖边小亭刚好有五个石椅,几人落座后,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萧显落座正对着崔临,他一抬头就与他形成对视,崔临先是一愣,浮起浅浅笑意与他示意。


    温润如玉的郎君浅笑很是好看,但在他看来很是刺眼,下意识的看向江容,见江容没注意到,才转头回来继续盯着他。


    他了解江容,知道她最喜欢玉面俊俏的郎君了,继续相对恐生变故,得想个法子,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江湛与崔临先前未均未同裕王有过接触,对其脾气秉性并不了解,自然不敢乱说话。


    江容环视一圈,除了萧显这个厚脸皮的,其他几人面上都带着些许的尴尬,她想办法先圆个场。


    “今日邀请各位前来府上赏花,我备了些茶点、香饮子还有佳酿,我们可以边赏花边品尝。”


    一口气的说完,几人还是大眼瞪小眼,她瞪了江湛好几眼,让他想办法说点什么。


    没等他酝酿开口,萧显看向崔临先说:“久闻崔兄是博陵崔氏这一代最杰出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敢问可有婚约?”


    江容:“……”


    哪有上来就问婚约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萧显就这样问出了她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一直沉默的静和县主倏地看向崔临,全桌人的视线都盯在他身上,紧张的等待他的回答。


    崔临不看静和,似是完全不记得他们的口头婚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景瞻不得妄言。”


    景瞻时崔临的字。


    静和县主收回视线,敛眸压下眼中万千情绪,酸涩漫上心头,包裹着她一整颗心,酸到痛的感觉让她眼眶微红,眸中氤氲。


    江容见静和神色不对,又看向崔临,二人明显就是那种明明相互倾心,碍于苦衷不得不口是心非的状态。


    如果按照她的计划,二人单独相处,完全有机会开解误会、表达真心,让萧显这么一搅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崔临哪敢说出真心话?


    江容偷瞄石桌下的六合靴,趁大家不注意一脚狠狠的踩上去,“裕王初见表兄,如此询问是否有些冒犯?”


    痛的萧显浑身一颤,见她维护崔临越发不爽,但面上不显,还是乖乖道歉,一副妻管严模样,坐着敷衍的行了拱手礼,“是既白鲁莽,景瞻兄恕罪则个。”


    崔临赶紧起身回礼“裕王客气。”


    原本就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了。


    江湛僵硬的打个圆场,建议道:“娘子们吃香饮子,咱们吃些酒?”


    萧显:“可。”


    崔临:“好。”


    趁着仆人搬酒的间隙,江容凑到兄长耳边悄声说,“你赶紧想个办法将裕王弄走,灌醉也好、敲晕也行,反正你想办法将他带离这。”


    再晚些阿耶阿娘都回来了,崔临与静和便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江湛:“?”


    那是皇子!还灌醉?还敲晕?不要命了?!


    等他消化完这句话时,江容这边已经将三杯酒倒满,依次递到面前,萧显那一杯明显比他们的满许多,手但凡抖一点都会洒出来。


    看来先要执行灌醉计划了。


    她记得萧显的酒量很浅,前世婚后有次宫中设宴,他席间多喝了几杯,便脸颊微红,眼神迷离,醉的晕乎乎的。


    而且他酒品着实不怎么样,醉酒后异常粘人,缠上她就不放手,一双手臂紧紧的匝在她的腰间,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从宫中出来的一路,都被人多看好几眼,他醉着不知道,她却清醒的知道丢人丢大发了!


    就这样抱着乘马车回府,马车从皇宫行至裕王府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问他喝不喝茶,他喝,但他非要她喂。


    无奈之下只好给他倒,她一只手被他拉着,一只手倒茶,很是艰辛,好不容易倒出来一杯,没等递到他面前,马车行路不稳,她被震得连人带茶都撞进萧显怀里。


    茶水不偏不倚得落在两人交叠得衣摆处,半点没浪费。


    衣衫粘腻得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江容打算起身坐在他对面,将湿了的衣裙剥离开,只是萧显还是不肯放手,就这样湿漉漉的结结实实的将她抱进怀里。


    江容气愤的捶了几下他的后背,萧显状若无感般自顾自的缠着她。


    茶水温热,浇在身上也不冷,如此紧紧抱着,肌肤只隔着浸湿的几层衣料,温度却悄悄升高。


    萧显饮了酒,身体温度偏高,她被这样抱着,像是喝了酒般忍不住发烫。


    到了府门口,他还没清醒,说什么都非要抱着她下马车。


    好在他虽然醉着,脚下还算稳妥,一路将她稳稳的抱回房。


    回房后的萧显仿佛知道此时已到家,只有他们二人独处,便愈发不可控制。


    衣裙粘腻很不舒服,江容想去沐浴,好话说尽,好处给尽,心悦他说了无数遍,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狗男人还是不肯放手。


    无奈之下,她只好同意与他同浴。


    常用的浴桶都是单人使用的,两人根本没办法一起洗,更何况萧显还醉着,十分不可控。


    现在这状况,无论是她洗萧显在旁看着,亦或是萧显洗她看着,都不是很合适。


    萧显拉着她的手去了后院,后院的室内温泉足够大,可以承纳两人做任何事。


    早已肌肤相亲过,她强忍住羞意,眼神控制不看他,一起泡在温泉里。


    江容取来岸边提早放置的帕子,单手艰难的擦了身,偏头一看,萧显眼神迷离中透着几分清明,正一错不错的盯着她,看起来像是醒酒了。


    她取过来新的帕子,丢在他身上,“既然醒酒了,你就自己擦身。”


    萧显直勾勾盯着,但没去接帕子,帕子落水中,激起小片浪花,片刻遮住她的视线。


    在一抬眼时,他的眸色迷离朦胧,仿佛刚在的清明是她的幻觉。


    江容认命似的又取来一块新的帕子,从脖颈处开始擦。


    她从未这样清晰明了的看见男人的身体,手臂上有力的肌肉是每晚压制她的利器,精致的锁骨下胸肌发达,腹肌也很是诱人,再往下……


    她有些不敢看了,这不像是在洗澡,更像是调/情勾/引。


    江容擦身力度不大,温热的帕子擦过身体,洗去污垢,唤起燥热。


    他觉得体温越来越高,在她停顿时仿佛快要忍到极点,他哑着嗓音,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情/欲,“怎么不擦了?”


    “你……你还是自己擦吧。”她将帕子塞给萧显,耳框红的滴血。


    萧显见状也快要装不下去了,接过帕子快速的擦身。


    江容不敢直视,但又忍不住偷看,余光瞧见水中那物倒影时,她意识到不对,趁着萧显擦身,她转身想朝岸上跑。


    水中阻力偏大,阻碍了她的速度,刚出水上了两阶台阶,就被他从水下拉住脚踝,向后猛地一拉。


    失重跌入温泉中的一瞬,拥上来的是比泉水更烫的胸膛,将她抵在池边,欺压上来。


    热浪翻涌,娇泣不绝,一浪高过一浪,绵延不绝-


    宴上三人推杯换盏,见崔临和江湛脸颊微红,萧显还是面色如常,料想这两人的酒量还不如萧显。


    不能再让崔临喝酒了,不然一会醉的不省人事,还怎么与静和诉衷情。


    她咬咬牙,给自己杯盏里的香饮子换了酒,对萧显进行新一轮的攻势。


    半坛酒下肚,江容脑袋开始发晕,萧显却面色如常,脸颊都没红!


    她越看萧显越不顺眼,忽地意识到当年可能是被他骗了,他酒量这么好,怎么可能几杯酒就灌醉。


    猛地站起身来,探到他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脸颊,“你!你是不是装的!”


    江容单脚踩在石凳上,耀武扬威的说:“骗子!你个大骗子!我今天非要将你这身狐狸皮扒下来不可!”


    说着就上手开扒萧显的衣服,动作之粗暴,不亚于强抢民男。


    江湛自从江容拿起酒坛时眼皮就开始跳,如今跳的是愈发厉害了。


    他赶紧上前阻拦,崔临也想帮忙却被他眼疾手快的挤到一边,和裕王告罪道:“小妹酒后无状,裕王见谅。”


    “谁无状!不原谅!”


    她力气小,轻而易举的被江湛从后背拦腰抱着拉开,扯着萧显衣服的手不得已松开,后退一步时,不偏不倚的撞碎了桌上的酒盏,剩的半盏酒撒在她的裙摆上。


    江湛发愣一瞬,就被她找准时机,重新缠上萧显,这次她学聪明了,双手抱住,阻力大些。


    江湛尴尬的头皮发麻,顾不得和裕王告罪,只想将江容从萧显身上拉开,送她回绛雪阁换身衣服、醒醒酒。


    江容却抱着萧显不撒手,嘴里还嘟嘟囔囔道:“你当时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她语调委屈极了,固执的倾诉试图激发他的良心,“你都不记得了吗!狗男人!唔……唔唔唔!”


    江湛冷汗连连,赶紧捂住她的嘴,想要再次从背后拦腰抱着拉开,尝试了几下后,她像膏药似的牢牢粘在萧显身上,不肯放手。


    萧显的目光落在江湛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上,就算是亲兄妹这样太过亲密了,十分不妥。


    还是得他出面帮忙。


    “既然江娘子不肯放手,不如我先送她回去,吃了解酒汤或许就好了。”


    “如此便劳烦裕王了。”江湛说道。


    “无妨,我先送她回去换身衣服。”他想支开江湛,“江郎君不如也去换身衣服。”


    江湛看到袖口处大片的阴湿,都拜江容所赐。


    他是不放心裕王和妹妹独处的,尤其是妹妹还醉的发昏。


    虽然二人有婚约在身,但毕竟尚未成婚,由裕王单独送她去女子闺阁,实在不妥。


    江湛对其非常不放心,“我不要紧,不如我同去,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萧显开始说漂亮话,“阿兄,你我皆是男子,多有不便,若不是江娘子她不肯放手,我定不会擅闯女子闺阁,况且有汀芷与汀兰在旁协助,千万放心。”


    话已至此,江湛若是再要同去,便显得太过多事,只好先行离开。


    支开江湛,萧显抱着她回了绛雪阁,江容躺在榻上,还拉着他的手不放,哭的委屈,嘴里念叨着,“你骗我,你骗我……”


    萧显用手帕替她擦掉眼泪,凑近些,低低的嗓音问道:“那你说说,我骗你什么了?”


    江容粉白的脸颊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鼻尖哭的通红,眼眶也是红红的,泪眼朦胧,像极了他前世见她被欺负狠了又反抗无力时,委屈巴巴的样子,看的他心软的一塌糊涂。


    红唇微启,带着鼻音的瓮声瓮气的,“你……你骗我的心!骗我的身!还骗……我的命!”


    她趁其不备,凑到他的颈间,狠狠的咬了一口。


    第30章 咬痕 “这就咬够了?”


    “嘶。”萧显感觉到了细细密密的痛, 不止是痛还有些痒,她的呼吸夹杂酒香撒在颈间,温热激起阵阵涟漪,他不躲不闪, 就这样任由她咬着。


    江容是为解气才咬他, 见他不躲不闪仿佛还有些享受, 顿时觉得无趣,松口松手,顺势躺在榻上,也不缠着他了。


    这一口在萧显看来,就是浅尝辄止, 半点没解渴,他的视线无声的落在她红润饱满的唇上, 黑眸盛着浓的化不开的情愫, 嗓音微哑, “这就咬够了?”


    酒意上头,江容醉的脑子晕乎乎的, 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哼哼”两声充做回答, 仰头闭眼躺着。


    方才汀芷被他支开去煮醒酒汤,汀兰被他支开去找新衣服,还没有回来。


    盯着她的侧颜,瓷白的脸颊盈润细腻,只是她是哭累了睡着的,表情很是委屈。


    萧显刚才就想问了,到底是谁骗了她,到底是谁让她这么伤心。


    首先肯定不是他。


    前世他们两情相悦毫无嫌隙, 今生他真心相待毫无算计,他从未骗过她,更别提这骗心、骗身、骗命这些恶劣行迹。


    他仔细回想,完全没有符合如此恶劣条件的人物,如果有,肯定没等靠近她,就被他一刀砍了。


    他记得江容有时候会看些话本子,其中不乏有感人肺腑的情节,有时候看到悲情虐心处,还忍不住跟着哭起来。


    难不成她是因为看了悲情话本子,醉酒后就代入情绪了?


    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敛下眸中情绪,胸腔内剧烈的震动不减分毫,江容无意识的抓住他的手,还依恋的蹭了蹭。


    温柔缱绻滋味,他甚是怀恋,语气宠溺道:“这么喜欢我?”


    江容半梦半醒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更别提回应。


    他就当她默认了。


    他毫不在意,继续自顾自的说着,“清醒时拒我与千里之外,醉酒时时时刻刻粘着我,究竟哪种才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继而有理有据的分析道:“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我更愿意相信,这才是真实的你,但你又为什么在清醒的时候与我疏离呢?”


    “难道说,这是欲拒还迎?”


    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柔软的碎发划过他的掌心,有些痒痒的,亲昵的动作像是做过千百遍,“我真的差点就相信了,相信你不心悦我。”


    他长叹一句,“但无论如何,自始至终,我只心悦你,从无伪装。”


    “心悦?伪装?”


    江容迷糊一会儿,现在“扑棱”一下坐起身来,像是被关键词触发了般。


    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连心悦都伪装,你还有什么不能骗!真正的喜欢根本不用装,都是自然流露!你懂不懂?”


    “算了,这事与你说了也没用。”


    这狗男人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


    眼神迷离的看向萧显,从他的眼睛、鼻子、再到嘴唇一一打量,目光落在他脖颈间时,指腹拂过咬过的牙印,疼惜道:“姿容有损,如美玉微瑕,让人痛心。”


    重游犯案地的“嫌犯”语气颇为遗憾,就像是这憾事不是她造成似的。


    江湛赶过来时,进门绕过屏风就看到这样场景,读书人的涵养让他下意识背过身去。


    再反应一瞬,意识到现在是他的妹妹江容正在对裕王上下其手,他身为江容兄长,理应上前帮忙拉开。


    刚靠近些,江湛就瞧见裕王脖颈间有个清晰可见、微微泛红的牙印,伤口很是新鲜,伤口外沿还蹭上了一点樱红唇脂,和江容唇上的一模一样,他惊的心脏都快漏了一拍。


    屋内只有二人,不用想都知道裕王脖子上的牙印是谁咬的。


    我的妹妹啊!不!你现在是我祖宗了!


    裕王不单单是你的未婚夫婿,还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子、正一品裕王,你这让皇子脖颈挂彩,可千万别说你我说兄妹。


    丢不起这个人!也担不起这个罪!


    好在裕王念在二人有婚约的份上,没有与醉鬼计较,还颇为体贴的照顾醉酒的她。


    看来裕王不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目中无人,反而很会体贴人。


    他现在面临一个为难的处境,裕王的手被妹妹紧紧的拉着,他应当拉开妹妹的手,但此时她躺在床榻上,无法从后方拉开,况且这闺阁床榻也不是他能去的。


    另一种方式就是从裕王这边下手,将裕王拉开,虽然同为男子,但肢体接触还是太过鲁莽。


    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僵局。


    汀芷敲门送来醒酒汤,江湛如同大赦般,有理由将裕王一把拉开,拉开时他还警惕的盯着江容,生怕她又冷不丁的咬一口。


    醒酒汤喝的很不顺利,她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在床框,眼神迷离、眼皮极重,像是随时都能睡过去。


    要不是怕她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疼,就放任她睡过去了。


    汀芷递给她时,她接过只喝了一口,便递了回去,嫌弃难喝。


    江湛接过瓷碗,想捏着鼻子给她灌下去,被裕王阻止了。


    “我来吧。”


    瓷碗传递到裕王手中,像是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萧显让汀芷加了些蜜糖,盛起一勺喂到江容嘴边,试探着喂她,“江娘子,先喝一口醒酒汤?”


    “不喝。”江容像小孩子闹别扭似的别开脸,巴掌大的小脸团作一团,圆圆的很是可爱,要不是人多,他真想捏一捏。


    “真不喝?”萧显压低嗓音,低音域有种不易察觉的危险感,释放出危险的气息,要不是人多,他怎么会选用勺子喂。


    用他的法子喂,那就怕不只是喂药了。


    亲密关系像是瘾,一旦沾上便不可自拔,越陷越深,唯有不断索取,方可暂缓。


    双方僵持一阵后,终究时江容先败下阵来,眨巴着一双水眸委委屈屈喝完一整碗药。


    不多时,江容困意上头,放松身体躺在床榻上。


    这时按照裕王要求取来衣裙的汀兰也回来了,将萧显与江湛从屋内请客出去,然后与汀芷配合,给她换了身衣服。


    江容一觉睡到第二日辰时正方醒,她才迷蒙的揉了揉眼睛,渐渐适应光线后完全睁开。


    看清楚站在床边的是谁后,她“扑棱”起身坐直,有些紧张,“方嬷嬷,我应该是没起晚吧?”


    方嬷嬷看了眼外面大亮的天光,反问道:“江娘子以为呢?”


    “嬷嬷稍后,我随后就到,”转身冲着外面喊道,“汀芷!汀兰!我要洗漱!”


    因为昨日休息,今日需要将昨日进程赶上,江容一直练习到了晚饭前,吃过晚饭才得闲。


    晚饭后,江湛在院中遇到正在散步消食的江容,“妹妹可还记得,昨日你醉酒后都干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我不就是回去睡着了吗?”江容游园悠闲惬意,完全不记得昨天在这发生的事情。


    江湛惊诧,揶揄道:“你真的都不记得了?那么多英勇事迹你都不记得了?”


    江容歪了歪脑袋,“没印象,和我说说,都是什么英勇事迹?难不成我去行侠仗义了?”


    “……”-


    和前世一样,出使戎国的使团回到长安月余,八百里加急军报,戎国来犯。


    三日后,朝阳长公主悲讯传来,缠绵病榻多日的长公主听闻两国开战,一时急火攻心便去了。


    军报上说:首日迎战,主将镇远伯被敌方偷袭,身受重伤,副将也不同程度的受了伤,一时间军中无将,于是加急军报上书,恳请陛下另派主将。


    前世齐王燕王斗争正盛,谁都不敢贸然离开长安,如今状况倒是不同,陈氏柳氏两大外戚力量已经被他收入囊中,平衡已然倾斜向齐王,这场军功到是可以挣一挣。


    若是齐王挣到,那边将他的筹码加重,


    若是燕王挣到,失衡的天平就会被拉回来部分。


    摆在面前的利益谁都想要,便都要争。


    燕王一早就进了宫,这个月立政殿的掌事宫女已经见了燕王不下十次,他频繁进宫,除了日常请安,就是问询各种事物,大小事情都需要皇后帮忙决策,自己没有半点决断的能力。


    皇后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为了将来手中的权利,还是选择依旧如此。


    这样的燕王登基很好愚弄,来日他登基在位,她身为太后便可大权在握。


    “阿娘,我不想出征,舅舅那么英勇都受伤了,我自小就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燕王像小孩子似的和皇后撒娇,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没有底气。


    皇后恨铁不成钢,“谁让你犹豫不决,要是下定决心要娶柳真,你就应该看住她,现在你就安心筹备婚礼,出征的事也不会考虑你。”


    “现在齐王与陈柳两家都结为姻亲,你却婚事接连不顺,柳真和江容都被人抢了先,能倚仗的世家都没几个适龄未婚嫁的女子,况且现在定亲太过刻意,已经晚了,你准备准备出征吧,你舅舅镇守边疆十余载,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燕王满眼委屈,抬头看向凤位上端坐的母亲,一时间觉得她无比威严。


    “阿娘,就没别的法子吗?”


    皇后心里长叹一口气,若是他能像裕王领兵出征,她便不至于这般忧愁,美目阴冷,语调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与齐王自小争斗,如今他处于上风,你又要把这到手的军功让给他,你是想把你我母子的命让到齐王的刀下吗?”-


    朝阳长公主病故消息传来,鸿胪寺寺丞秦兆悲痛欲绝,再次入宫,上奏明帝迎长公主归国。


    早朝刚结束,红色紫色官服的大臣从紫宸殿出来,朝着丹凤门走去,唯有他一人,身着淡青色的官服,逆流而上。


    秦兆一介六品小官不够上朝品级,上次还是裕王帮忙才有机会面圣。


    他已在明帝面前留了名,便没有再多顾及。


    紫宸殿外,李公公站在廊柱下,远远瞧见他堆起笑容迎了上去,将他拦在廊外,站在烈日下。


    “秦寺丞这时候来紫宸殿,可是有事?”


    秦兆声音冷冷,公事公办的说:“劳烦公公通传,我需要面圣。”


    李公公能猜到他是什么原因前来,也知道此人脾气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秦寺丞稍等,容我通传。”


    站在烈日下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得见天颜。


    明帝近日身体不佳,强撑着上完早朝,休息了一阵才勉强有精力见他,“秦寺丞有何事?”


    秦兆直挺挺的跪在殿内,掷地有声道:“朝阳长公主为国贡献十二载,如今身故戎国,芳魂难安。”


    “臣请旨恭迎朝阳长公主归国,还于故都!”


    明帝现在一听到戎国的消息就头疼,两军已经交锋,此时派出使节,且不说迎不迎的回朝阳长公主,怕是连使节都不一定有命回来。


    “不可,长公主出嫁戎国,便诸事以戎礼,若是强行迎长公主归国,是为失礼,况且两军交锋,刀剑无眼,又谁愿赌命前往呢?”


    秦兆叩首震地有声,磕完头没有起身,“臣愿,如若臣不能带长公主归国,便与长公主同葬戎国。”


    明帝被他气到,面上浮起不健康的红晕,“你愿也不可!使团又不是你一人组成,你不能拉着那么多条人命去赌!咳咳咳……”


    秦兆逐渐起来跪直身体,盯着石砖的眸子压下万千情绪,黑眸翻涌成浪后,归于寂无。


    彻彻底底的失望,为官十余载,他对他的君王失望,那又如何能继续效忠。


    他双手托起承载这他一生梦想,又束缚着他一生行为的乌纱帽,郑重的放在身前,他打理的很干净,未沾灰尘。


    “臣鸿胪寺寺丞秦兆,入仕十二载,一心为公,夙夜不忘,朝阳长公主乃臣一生憾事,今难承志,恐难承继,望陛下准许臣解官归乡。”-


    礼部将聘礼送到左相府时,裕王跟在礼部官员身后进来,就算于理不合,他也不在乎。


    前些时日因为江容嫌弃他“美玉微瑕”,特意在家养好伤才来找她算账。


    轻车熟路的走到内院,出现在她面前,“那日你说,我骗你心,骗你身,骗你命?我是何时何处何地骗的?”


    “?”


    江容呼吸一滞,脑袋嗡嗡作响,那日醉酒后她都说了些什么啊!不会把她重生的事说出去了吧?


    她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不会喝顿酒就都说出去了,袖口下的手攥成拳头,她强装镇定,反问质疑道:“我竟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我自然是不会骗你。”萧显力求证明清白。


    “我连这话都不记得了,那还知道是谁骗的?大概是酒后胡言乱语罢了,不作数,不作数的。”


    江容黑眸一转,为了不让他继续深究,顺势转换话题,“我酒量确实不太好,既然你执意要娶我,就当是提前适应一下好了。”


    “……”


    “那日……我还做了些什么?”江容还是没忍住问道,脑中飞速想着应对计策。


    萧显勾起一抹浅笑,俊朗清逸,说出的话却如平地炸/雷,“那日你紧紧的抱住我,说心悦我,还……”


    心悦他是他从她的行为里揣度的,紧紧缠着他这不是心悦还能是厌恶吗?


    这是合理推测,不算欺瞒。


    “?”


    抱他?还心悦她?


    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她不要命了?


    萧显故意停顿,狡黠的眼神盯着她的反应,一句话慢吞吞的吐出,如同钝刀子割肉般,“还咬了我一口。”


    江容震惊的眼睛瞪大,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又羞又恼,仿佛浑身都血液都直冲头顶,脑子胀得发昏。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就算酒品再差,也不能酒后胡乱咬人,矢口否认道:“这绝不可能!”


    萧显不怕她质疑,伸长脖子凑到她面前,指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痕迹给她看,语气委屈道:“你看,就这,你咬的!”


    江容看过去,果然有两排浅浅小巧的牙印,结痂掉落后淡淡痕迹,到算是物证。


    就算是他被咬了,有咬痕也不能证明是她咬的,毕竟比她爱咬人的有的是。


    也可能是狗咬的。


    萧显对她死不认账的态度感到非常伤心,“距离婚期只有十日了,婚前七日又不便见面,这几日我没主动来找你,你便不主动找我,好没良心。”


    “我这不是忙于……”她刚想找借口说是在练习礼仪。


    “方嬷嬷回宫了,我可是知道的。”萧显揭穿她的谎言。


    江容面上有些过不去,“你不也没来见我吗?何必苛求于我?”


    萧显故作委屈,“我不来是我不想来吗?是你那日说,我若是姿容有损,你就不心悦我了。”


    “……”


    萧显冲她眨眨眼,好看的眉眼分外勾人。


    “现在我养好伤了,你可一定要心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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