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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2003年, 正月初一,晚八点下起了大雪,是近五年内, 最大的一场雪。几乎没用上一个小时,泥泞旧雪被蓬松的新雪覆盖,万家灯火灰暗。


    这座城市家家户户的电视里循环播放着春晚小品。万家聚集屋内,欢声笑语。


    黄茵穿过摇摇欲坠的走廊,抬着笨重的行李走下楼,快速而紧张地背对着李家淙离开。


    她心脏狂跳,突然李家淙叫住了她,他说:“如果你看到他, 帮我跟他说, 我在找他。”


    黄茵没有转身, 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雪越下越大。


    黄茵来到和李盛约好的火车站。站外列车轰隆驶过,李盛在远处看到她, 招了招手。


    黄茵看到了李盛的瞬间,才敢放肆的呼吸。她同样没有告诉李盛, 李家淙来云记宿舍找过他。


    她很怕, 她怕李盛反悔, 怕李盛决心留在这里,为了那个人继续过那种生活。她也怕李家淙有能力, 为李盛解决所有问题。他们重归于好,只剩自己一个局外人。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失去李盛了。


    这个不友好的城市, 她和李盛不适合这里,李盛迟早会离开,自己只是提前带他走罢了。他们的失联, 一部分是李盛丢掉旧的联系方式,一部分是李家淙迟来的追悔。迟了片刻,也是迟了,错过就是失去,这与自己无关。


    这是命运的安排,这不怨她,对吧?


    是李家淙问对了,也问错了人。


    李盛帮她提起行李:“你怎么了?”


    黄茵回过神,说:“没什么。只是很开心,我们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2016


    短信: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我把他还给你


    黄茵


    黄茵坐在午睡着的李诺身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发送键。她欠李家淙,更欠了李盛,她不愿意再隐瞒下去。


    卧室门响,李盛推门走进来,她回头,看见李盛摆了摆手,笑着对她说:“有个好消息。”


    石桥村大队群发来通知:土地征收,无异议村民,请本村村民于本月底到大队签字。


    据说是石桥村后面的矿山被开发,石桥村开始清村。李盛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李盛:“儿子转学的事已经办妥了,公立的,以后我们也就不用两地跑了。”


    即使离开这座城市,他们仍然与原来的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孩子的户口、教育,很多问题让他们两地奔波,最后还是决定回到这边。


    李盛说:“就这一两个月,我们就租大一点的房子。到时候儿子就有自己的卧室了,他一直想要来着。”


    黄茵的心忽然很疼,李盛为她们付出了自己的人生,他守着当初那个“照顾她和孩子”的诺言,一守就是十几年,从那次撞见李家淙,过去几天,李盛没有任何改变,他没有追李家淙而去,还是像以前一样的把目光放在她和李诺身上。


    可她比谁都清楚,李盛从来没有在外面接触其他男人,是为了李诺。可一提到、碰到李家淙,李盛就像活过来了,死水有了波澜,是个永远的例外。在她没有出现的时刻,那两个人,那样的关系,仍旧可以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


    这些年,李盛给她的这么多,全部都是自己从李家淙那里偷来的。


    李盛继续说:“动迁会下来一笔钱,这笔钱一部分留着给李诺上大学,剩下的和我们俩这几年存的钱,可以买一套好一点的小房子。一会儿我回村里签字。”


    黄茵忽然流泪。她说:“对不起。”


    李盛迟钝地发现黄茵的反应,愣了下:“怎么哭了?”


    突然,黄茵上前抱住他。尽管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他们很少有这样肢体亲密的时刻。黄茵说:“钱,你留给自己,不要给李诺了…你看看你自己啊………”


    李盛自顾自道:“我没什么花钱地,还是给他要紧。他马上要升学了,学习累,还得给他买点营养品呢。”


    黄茵颤抖,坦白时刻是如此窒息,让她无法呼吸:“我们离开……离开那天晚上我…他来找过你。”


    李盛先是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身体微微僵硬。


    黄茵:“对不起,是我霸占着你……你那么喜欢他,我明明知道……如果当初,我告诉了你,告诉了他,你就能和他在一起了。”


    李盛没有说话,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去擦黄茵的眼泪,温柔地说:“好久没见你哭了,别哭,不怪你。”


    “如果当初”也只是一种可能而已。他和李家淙在那时候都没有左右自己人生的能力。所以,李盛很认真地说:“我和他的人生不同,是注定的。真的不怪你,黄茵。”


    黄茵放声大哭。


    …


    李盛走到客运站,在窗口等待着。候车室的风扇嘎吱嘎吱地转。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返乡,石桥村很快就会夷为平地,消失在钢筋水泥里。


    候车,李盛不由自主地想到黄茵说李家淙曾经为他回头,心头猛然一热。他很想知道那时的李家淙回了头,会对他说什么,想对他说什么,虽然意义已经不重要。


    除非,除非——


    ***2003、2016


    李家淙从云记宿舍下来,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雪。漫天飘飞。李盛不在宿舍会去哪?过年了,他很可能会回家,对,还有这种可能。李家淙抱着这种猜测,跑到不远的客运站。他把脸贴近玻璃,客运站里熄了灯,乌漆嘛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


    售票员开始吆喝:“去石桥的上车吧,检票过安检。”李盛起身上车,坐在最后一排,车子缓缓启动,从车站驶出。看向窗外后撤的景象,似乎有个少年在问路。


    *


    李家淙拦住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问:“去石桥的车还有没有了?”


    售票员说:“刚刚最后一辆,已经开走了。”李家淙追到主路上,看着客车晃晃悠悠地开走,他转过身,开始向路过的车拼命招手。


    *


    客车颠簸地向着石桥行驶。李盛看向窗外的路,公路整齐宽阔,两旁树荫遮挡了远处连绵的山。


    *


    李家淙向着石桥的方向跑,路上的车太少了,他必须边跑边招手,不论什么车,只要肯停下来,带他去石桥就可以。雪越来越大,李家淙身上的汗散了又聚。他沿路问,沿路搭乘开往石桥方向的车,只要能向那个距离靠近一点,他都选择上车,他给司机很多钱,但很少有人愿意接这个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少年。


    *


    大巴车在石桥村停靠。


    这里留存着曾经的样貌,李盛沿着村里的主路走进去,卫生所没了,小卖部也没了,两侧墙体出现不规则的裂痕。很多家已经空了,破败不堪。李盛回到家,那个小圆子,房前屋后,有虫鸣,墙缝里荒草飞长如盖。


    他和爷爷所有的记忆全都扎根在这,将随尘土一起消失。李盛用备好的抹布擦了擦炕沿,灰尘太大,已经不能住人了。他只能静静坐下,注视着房间里的所有陈设。


    *


    最后一趟的顺路私家车,给李家淙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口。李家淙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到哪里,出了市区多远他不知道,距离石桥还有多远他也不知道。他在冷热交替中大腿发痒,睫毛、头发结冰,视线不清,只是胸口顶着一口不肯散的劲儿。


    他徒步往前走。


    *


    天完全黑了下来,不再那么炎热,李盛签完字在村里游逛。屋檐下结蛛丝,街面土地十几年如一日,一旦下了雨注满水,就会泥泞不堪,青蛙蹦进院子,年幼的李盛也曾尖叫着喊爷爷。卑微不堪的出身,冷眼嘲笑与歧视,但小时候仍有爷爷让他感到温暖。


    李盛又走到了教堂,许多年前他卡进的水沟十分狭小,曾经他觉得教堂很高,如今再看不过矮矮一截,荒草无处不生,长满了墙体间。庭院内的黑板报停留在两年前的圣诞节。圣像矗立在那里,前面却没了跪拜的蒲团。走进教堂,坐在椅子上,李盛抬头仰望教堂最中央的受难相。远处传来爆炸的声音,李盛抬起头,应该是后山在开采。


    *


    像是爆炸声,李家淙停住脚步,仔细听了听,在了无人烟的荒路,紧接着,他听到了第二声“砰——”。


    不,这不是爆炸声,这是枪响!


    “砰——”第三声枪响。


    李家淙不敢回头,仿佛枪口就在身后,他拼命往前跑——他想起他爸跟他说过,现在下岗的工人一批有一批,都待不下去了。他天真地问会有什么结果,这枪声给了他答案。


    会为钱,杀人犯法!


    危险、死亡近在咫尺。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李盛。明白了他的“不还手”、他甩不掉的“烂人”、他的“没那么简单”。李盛的世界是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社会,是负重万千的社会,他活在“枪口”下,从农村走出来,没有依靠,李家淙现在走得每一步的艰难,李盛都曾一步一步踩过,为了找他,为了等他。而自己被保护太好,傲慢无知。


    他拿出手机拨打着报警电话,却没有信号。


    恍惚间,李家淙好像看见眼前有石桥村的路标,就在前方,教堂的尖顶就在不远处。


    或许是一场幻觉,就算是一场幻觉,他也要一直往前走——


    *


    十字架上的神像俯视着他,座位上遗落一本圣经,李盛随手翻到一页,他读着上面的话:“寻找,就寻见,叩门就开门。”


    忽然,他听到身后门响,他回过头,黑暗中,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那人进来落拓,身后的大门沉重一关。李盛开口问道:“神父?”没有回应。


    李盛起身,解释说:“我是路过,进来看一看。”


    那个人慢慢过来,窗格透进的微弱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只有一小块,眼下到唇角,李盛就认出了他。


    是李家淙。


    他看起来很累,像是走了很远很远很远的路,满身风与尘,对视的一瞬间,他竟然笑了。


    “李家淙啊……”李盛刚开口,却被他一把抱住。


    那一半冰冷,一半炙热的怀抱,他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


    …


    于是,温热的手拉着他,在圣父、众神垂怜的目光下,他们向外走。十字架的吊坠垂在握紧的双手间。


    像是一场梦。


    他带着他,穿过村间一条条街巷,穿过羊群,穿过那漫长通往山上的土路。


    走到后山的草野中,站在那一池明镜的水前,李家淙松开手,十字架掉落,激起涟漪;李盛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李家淙拉起他,亲吻他的脸,一如十四年前,柔软却热烈;热泪划过他们的唇间,李盛闭上眼。


    不用上帝的原谅。


    就让我们野蛮的生长,


    就让我们忘掉姓名,


    就让我们这样相爱吧。


    2016夏。


    月光皎皎,染亮整个荒草的平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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