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言尽于此 可这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皆……
“……”唐拂衣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开口道,“但比起定论,我更倾向于认为,这还只是一种试探。”
与班鹤所料不差,骆怀轩是在十日前来到离城,想要投奔孙氏。唐拂衣自然是十二分的欢迎,亲自设宴为其接风洗尘,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听闻漠勒有意前来拜访,他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意外,似乎对这一切也都了然于心。为了避嫌,甚至主动提议自己无需参与此次会面,只等会面结束有了结果,再行参与。”当然,若家主在谈判中途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骆某也必会竭尽所能。“
“他既能说出这番话,想必来投奔我孙氏之前,定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对漠勒那一方势力的做过衡量,不可能因为他们来此就忽然有所改变。”唐拂衣道,“会出现如今这样的结果,恐怕是有漠勒人私下与其接触攀谈。”
想到这样的可能,苏道安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你的意思是摸了那帮人称病三日,实际上是在拖延时间和骆怀轩接触?”
“尽管骆怀轩也可能自己去找漠勒,但我还是更偏向于后者。”唐拂衣抬手轻轻碰了碰苏道安的眉毛,示意她不要皱眉。
“这……”苏道安一把挥开唐拂衣的手,怒道,“这臭老头看着老实,私下里怎么做出这种龌龊事!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给自己积点……”
“嘘,小声些。”唐拂衣连忙抬手放到苏道安唇边,“虽说如今夜深,但也怕隔墙有耳,我们如今还不能与漠勒交恶。”
“……”苏道安有些不甘心的撇了撇嘴,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那难道就任凭他们在我离城胡作非为,挖我们墙角?”
“若那墙角是我们的,对方法怎么挖都挖不走,若是轻易就能被挖走,那也没有非要留下他的必要了。”唐拂衣目光晦暗,声音平静,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我倒不是很在意他们互相之间私下有交流,我只是在想,投靠我们既是骆怀轩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应当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影响才对,漠勒竟然有人能在短短三日之内说服……不提说服,至少让他对自己决定有所动摇,倒是有些稀奇。”
“……”
苏道安抿着嘴不说话。
不知从哪儿的缝隙里吹来的一阵轻风,床边的烛火轻盈地跃动了两下,而后“噗”地一声灭了,留下一缕淡色的烟,凝立在空气中久方散去。
屋内一下子暗了许多,夜明珠的光落在女人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轻颤了颤,映出一片交界明显的光影。
“那……”苏道安歪了歪头,开口,声音闷闷的,尾音拉的很长。
“那……”唐拂衣也学着她的样子跟了一声。
苏道安微微低头,一手抓着枕头竖起来挡在半张脸前,只剩下一双眼睛略有些阴鹜地盯着唐拂衣,而后,她抬起另一只手,四指并拢,横着放到枕头上,用力锯了锯。
唐拂衣似乎早就料到了苏道安的举动,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行。
苏道安眉头一拧。
为何?
“骆怀轩在南方声望极高,追随者众多,如今他人在我离城,观望者也不在少数,若是他在此时死在我离城,怕是不好解释。若待他离了城……相比身边会有漠勒之人保护,那便更难了。”
苏道安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意思是没有办法了?那漠勒与我离城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唐拂衣没有立刻回答——究竟是哪一点让骆怀轩产生了动摇,对此她的困惑并不比苏道安少。
“先睡吧。”她开口道,“明日一早我再去与班先生商议一下此事。”
苏道安心有不爽,但也知道如今她二人在这里僵着并没有什么意义,便也只是应了一声,乖乖躺下。
唐拂衣将夜明珠罩了起来,屋内终于陷入一片漆黑。
夜色深沉,万籁无声。
今夜月色明亮,照的家家户户悬挂的街灯都似乎失了颜色。清冷干燥的街道被打扫的干净,风吹起蒙在小摊与推车上的土布,细小的灰尘漂浮在清冷的空气中,游走过长街,悠悠然越过两人高的砖墙,飘进院子里,落在某人的脚边。
院中树影摇曳,有一人凝立中庭,仰头望月。
没过多久,他身后的阴影似有异动,黑暗里分裂出一个逐渐成型的人影。
两人皆没有开口,片刻后,骆怀轩转身进屋,那道人影也跟着他一同走了进去,顺手关了门。
很快,厚重的窗布也被拉上,所有的明暗光影都被收拢在了那一出小小的房中。
“国师大人真是越发厉害了。”骆怀轩看着那人站在门前抬手将黑色的兜帽取下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声音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这离城对你而言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走到桌边坐下,那女人却也不恼,只是笑吟吟地走了两步上前:“我就当先生是在夸我了,只是不知今日先生与唐家主谈的如何?”
“你明知我今日找了唐拂衣,孙氏大概率会加强防范,却还是来了,当真是半点都不害怕?”
“不过是冒些风险,若用我一条命能换得先生青眼,自然值得。更何况若是先生不想见我,我也进不来呀。”
她走到桌边,抬手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到自己面前,一杯则是弯了腰,双手递到骆怀轩的面前。
“你的命恐怕是没有这漠勒的脸面重要。”骆怀轩没有动,只是抬眼看着她做这一切。
“漠勒的脸面也不及先生重要。”女人坦然迎上骆怀轩的目光,她收了笑,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而认真,“毕竟我漠勒不比离城,如今先生与唐拂衣为难,她尚可以去找班先生商议,可若换做是我,恐怕只能落得个四顾无人的境地了。”
“倒是稀奇。”骆怀轩眯了眯眼,似乎是有些意外,“唐拂衣是孙家家主,苏道安忙于军务不管事,这离城的决策权实际上也在她的手里,而你不过是漠勒国师,竟然将自己与她相提并论?”
“先生知道我的身份,今日我既然敢在您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自然就有说这话的底气,否则今日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了。”女人正色说完,又后退了两步,这个距离,两人刚好可以清楚而舒服的对视。
“我知先生尚在犹豫什么,诚然,我漠勒如今战事初定,百废待兴,而孙氏这两年往南复垦了大片月川的肥沃土壤,往北平定草原,手握最精壮的战马与兵器,大量能人志士都归其麾下,不论是实力还是人才,都在我漠勒之上。可正因如此,漠勒才比离城更需要先生。”
“离城失了先生还有班鹤,而漠勒若失了先生,那便什么都没有了。再者,先生细想,班鹤是离城的老人,从前追随何曦多年,何曦死后依旧对离城不离不弃,辅佐苏道安守城三年,唐拂衣接任之后,他又自请外出游历,如今天下局势皆在其胸,而唐拂衣对其之尊敬,想必先生来离城多日,早就已经看在了眼里。”
“唐拂衣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舍弃班鹤,可这离城只要班鹤在一日,先生便要被他压一日。同为谋士,若是意见相同那便罢了,若是有朝一日意见相左,唐拂衣会偏向于谁,想必不用我多说,先生自然能想得清楚。先生饱读诗书,遍览天下,祖辈父辈积累下的名望声誉,难道甘心就这样屈居次坐?”
“可我漠勒不同,大王骁勇善战却不通政事,也鲜少参与决策,而我身在西域多年,令伊大人更是一把年纪都不曾离开过西域半步,我们正需要您这样见多识广的名士为我们指点迷津,先生做出的决策,定是我,也是大王第一位的考量。”
“如今天下纷争不断,乱世之势已成,各路群雄竞起,实力皆不可小觑。我不敢说这天下是我漠勒的囊中之物,但今日只要先生选择我们,他日大业若成,先生自然也是第一位的开国之功,任谁都越不过您去。”
女人说着,并不等骆怀轩开口,自顾自的走上前两步,端起那桌上的茶盏,弯腰敬礼,而后自顾自仰头一饮而尽。
“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聊表漠勒的诚意。至于先生这一杯,喝与不喝,皆在先生自己。”
“今日言尽于此,先生早些休息,告辞。”
女人再次带上兜帽,大半张脸都被掩盖在阴影之下。门被关上的时候没有发出声响,院中树叶沙沙,后半夜大约又起了风。
骆怀轩坐在桌边静默良久,目光幽幽,落到托盘边那本预警十分陈旧的书册上。
封面的墨迹已经有些褪色,即使没有翻开,也能看得出其中泛黄的卷边的书页,看的出来已经被翻看过多次并且它的主人确实有尽力在保存。
那是他年少时写成的第一本策论,彼时正是太平盛世,他亦年轻气盛,只说这盛世要不了多久必将衰亡,而解决之法在外不在内。结果被世人一顿嘲讽,滞销的誊抄本到最后也都渐渐消失了踪迹。
这么多年过去,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本年少轻狂之作,却不想这位漠勒的国师,手中竟然还留有一本——那正是他愿意一见的契机。
“我年少时便读过先生写的书,印象深刻,这誊抄本我珍藏至今。先生一语成谶,我实在是佩服不已,但可惜的是彼时先生未能写完具体的解决之法,如今时机已到,我想邀先生一同,将此书写完。”
骆怀轩当然不会蠢到去相信女人的这些鬼话,他的父亲曾经是南唐重臣,彼时南北关系已经开始变得焦灼,此书流入北萧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更何况以她的年纪与身份,怎么可能会去仔细翻看一本无名小卒写的毫无根据的泛泛而谈。
可这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皆不重要。
年轻的谋士抬手摸了摸面前茶盏地杯身,触感是有些令人心头发颤地冰凉——
茶水温度却正适合入口。
第192章 结盟 至此,尘埃落定,两军汇合,兵临……-
为期半个月的和谈进行的十分顺利,漠勒与孙氏如今有着同样的敌人与同样的利益,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使者离开离城的时候,骆怀轩也同时向离城正式辞行。
那一日阴云密布,灰蒙蒙的天空与荒芜龟裂的土地粗糙的拼接在一起,唐拂衣站在城门口看着那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远处的裂隙。
直觉使然,她转身抬头,果然见到那道意料之中的身影,凝立城楼之上。
第一眼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从前面对面的时候总不察觉,如今远看才发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班鹤竟已瘦的不成样子。
哪怕是如今这般裹着厚重的裘衣,依旧单薄地令人心惊。
“班先生的病怎么感觉越发的重了,先前我把何曦姐姐的枪给他的时候,他明明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啊。”
“离城的冬日本就不适合养病,当年你受伤的时候,不也是一直养到开春才见好的么?”
唐拂衣将苏道安的包进自己的掌心,微微偏过脑袋轻声安慰。
“也是……”
苏道安叹了口气,垂下头,走了一会儿,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唤了声:“小满。”
“诶,小姐,我在我在!”
小满应了一声,立刻跑到苏道安的身边,留下陆兮兮一人略有些怔神地看着自己忽然变空的手掌。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她撇了撇嘴,颇有些幽怨的望着苏道安的后背,又在惊蛰的目光投过来时假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左顾右盼,恰好对上唐拂衣转头看过来的有些得意的目光,不好发作,只能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去打听一下,先生最近这几个月有没有好好喝药。”苏道安道。
“嘿,我就知道小姐要问这个。”小满了然露出个有些骄傲的笑,“先前我就打听过了,班先生每天都按时喝药,只是有时候没什么胃口吃饭,不过也不经常,偶尔会有一两次。”
“唔……”苏道安点点头,“那等会儿你陪我去给先生做点吃的吧,我好久没做了手有些生,你帮帮我。”
“好呀,我好久没吃小姐做的点心了!”小满笑道,“小姐做的点心最好吃了,先生肯定会喜欢的!”
“但是班先生咳嗽严重,可不能吃这些东西。”
“啊……哦……那好……”
“不过如果小满想吃的话可以也可以顺便再多做一些给小满吃。”
“啊!真的吗!”小满眼睛一亮。
“真的呀,今日好不容易得空,还可以再多做一些带去给大家一起分。”苏道安笑道。
“太好了!小姐最好了!”小满几乎一下就跳了起来,“走吧走吧,小姐咱们快走吧!”
她抱着苏道安的手臂,拉着她往前跑。
唐拂衣掌心一空,待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目光里已经只剩下两人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
“啧。”陆兮兮走到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唐拂衣的肩膀,模作样的感叹了一句,“小姐人真好啊,就是不知道给大家一起做的点心里有没有你的份啊,家主。”
唐拂衣睨了她一眼,戏谑道:“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可别到时候特地留着肚子没吃晚餐,结果小满空着手回来了,那多尴尬?”
“不可能!”嘴皮子动得极快,可陆兮兮的声音却不自觉的高了许多,“绝对不可能!今日我必不可能饿肚子!”
“哦?哦。”
“你!”陆兮兮被她这幅态度气的不轻,她伸手比划着想去掐唐拂衣的脖子,唐拂衣巧妙一躲。
“诶,小满?你怎么回来了?”
“嗯?”
陆兮兮回头,前头除了守门的士兵外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小满?
而就这回头的一会儿功夫,唐拂衣已经走出去好远。
“唐拂衣,你!”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陆兮兮更是怒火中烧,她快步追上唐拂衣真要发作,却见对方忽然顿住了脚步,鞋周的灰尘还未来得及扬起便被踩在脚下,连带着周遭的氛围都一下子变得沉重。
陆兮兮顺着她面朝的方向望去,只见班鹤正在何昭的搀扶下,小心翼翼步下最后一级台阶,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去,他将方才用来捂嘴的帕子收进怀里,而后才慢慢抬起头,微笑着冲唐拂衣点了点头。
陆兮兮明显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重了许多,也几乎是在看到那人的行为的瞬间便察觉了不对。她收起方才那副不正经的模样,跟着唐拂衣一同微微弯腰回礼,而后目送班鹤转身离开。
寒风吹散周遭的人群,众人一个个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城楼下的空地上,终于只余下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是痨症吧?”
“嗯。”
“还没和你家小将军说?”
“没有。”
“怕她伤心?”
“嗯。”
……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唐拂衣沉默了一会儿,“那天我去找他商议骆怀轩的事情的时候,他与我说的。”
她说着,抬脚慢慢向前走去,陆兮兮将手锁紧披风里,跟在她身边。
“当时他问我觉得他还能活多久。”
“唔……咳……”陆兮兮一口气没能喘的上来,被自己口水呛到,瞪大了双眼,“他,他就这么直接问你的?”
唐拂知道陆兮兮能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没有说别的。
“那……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先生能活多久,我便侍奉先生多久,哪怕有一日先生去了,我待先生之心也绝不会变。先生不需要想其他的事,好好养病便可。”唐拂衣一口气说完,面无表情。
“唔……”陆兮兮眨了眨眼,“这……那他又怎么说?”
“他说让我为骆怀轩好好送行。”唐拂衣道。
“嘶……送行这俩字听着还挺怪的。”陆兮兮抿着嘴耸了耸肩,又叹了口气,“也是,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说啥呢?”
“唉看来这骆家的便宜咱们离城是占不上喽……欸,你怎么不走了?”
陆兮兮来不及反应已经走到唐拂衣的前头,她转过头,有些不解得看向唐拂衣,却只见她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怎么了?”陆兮兮见她这副样子,歪着头抱起了双手,“该不会是刚把人送走就后悔了吧?”
“不是后悔。”唐拂衣看着陆兮兮,“我只是不知道以我如今的立场,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
“……”陆兮兮沉默了一会儿,挑眉道,“谁知道呢?但反正就算让你再选一次,你还是会选班鹤吧?再说你就算是选了骆怀轩,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啊。”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唐拂衣问。
“欸欸欸,没有这种可能,我可干不了这事儿。”陆兮兮连忙摆手,“再说了,非要说的话其实我早就已经选过了嘛,你今天再问这话也太见外了。”
她上前两步,双手同时搭上唐拂衣的肩膀,力道重到几乎要将唐拂衣整个人都摁进地里。她笑着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坚定有力,“不仅仅是我,我们所有人都已经选过了啊。哪怕因着苏氏的名号才重组起来的轻云二十四卫,也都是因为你,才会愿意留在这离城。”
“从大家选择留在离城的那一刻起,你的选择就已经是我们大家的选择了,我们跟着你选了这么久,如今你才觉得害怕?”
唐拂衣怔愣了一瞬,她看到陆兮兮漆黑的瞳孔中映出自己有些呆滞又满是迷茫的脸,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嗯……”陆兮兮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大家都不想做那个顶锅的人吧,你还真当这一声家主是白叫的?”
她说着,似乎是对自己的用词十分满意,颇有些骄傲地看着唐拂衣点了点头,站直了身子,顺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总之,老三我可是将命都给你了,你可得小心这些,别让我死了啊。”
“陆老三,说点好听的。”唐拂衣蹙眉。
“那你先说。”陆兮兮道。
唐拂衣盯着陆兮兮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似乎先是思考了什么,而后下定了决心,最后,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扭头就走。
“诶?”陆兮兮连忙追上去,“怎么了啊,你明明酝酿了很多吧,说出来让我乐一乐啊!”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唐拂衣身后,见对方却实没有开口的想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强迫她停下脚步看着自己。
“你不说,那我说。”她笑眯眯道,“拂衣,别怕,只要你还需要,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唐拂衣眼眶微红,她抬起手,紧紧抓住陆兮兮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的手腕,目光坚定而雀跃,嗓子里挤出的那一声“多谢”,像是某种宣誓的仪式。
又好像这样的对话在许多年前,早已有迹可循-
公元837年三月,孙氏与漠勒正式结盟。次年四月,孙氏以山神之子的名义起兵,与西域漠勒国一同进军东南,讨伐萧都。
南唐亡国多年,崇州尸横遍野,离城三年饥荒。那些在尸身血海中活下来的士兵们,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听闻苏道安与唐拂衣的名号,纷纷投奔到孙氏的名下。重新聚集起来的银鞍军与轻云骑合军为银鞍轻云骑,身着孙氏打造的铠甲与兵器,由苏道安统领,姜照云与魏虎各为轻云将军与银鞍将军。
除此以外,离城名声在外,还有一支由二十四名女子组成的轻骑小队——轻云二十四卫,由惊蛰为队长,与漠勒王阿苏勒所率领的大漠之鹰齐名,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然而战场上尽管是杀伐果断,势如破竹,两军入城皆不烧杀抢掠,萧国北部的百姓苦沉疴重税已久,因而两军所过之处,百姓称赞,民心尽收。
短短五年的时间,萧国西北部的大片城池土地尽数失守,漠勒一路无阻直逼萧都,半年后,荒城守将战死,萧都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
班鹤死在荒城投降后的第五日。
此处的第一片秋叶落地,离城想是秋意正浓。
孙氏全军缟素,按照先生生前的遗愿,唐拂衣和苏道安一把火烧去了他的尸身,将骨灰封存入瓷罐中。
“待他日天下安定,还望家主能将我的骨灰带回离城,洒在风雪关的城墙之外。”
瘦如枯枝一般的手颤颤巍巍的从枕下掏出一个锦囊,放进唐拂衣的掌心。
“家主,班某无能,只能陪您到这里了。若有一日,您坐拥天下,抑或是遇到不论如何都拿不定主意的事,打开这个锦囊,或许能找到答案。”
唐拂衣紧紧抓着班鹤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至此,尘埃落定,两军汇合,兵临萧都城下。
第193章 我不甘心 “先生,你会帮我的吧?”……
萧都,皇宫。
冷嘉明推门而入的时候,见到女人一身白衣,钗环尽卸,长及脚踝的黑发散在脑后。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仰头望向对面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画像。
画中的男人一身华服,慈祥而温和的微笑着,从冷嘉明的这个角度仰头看去,刚好与其对视。
冷嘉明盯着萧礼看了一会儿,而后目光下移,落到萧安乐的身后背。
自从女帝亲近端州,不顾他的反对一意孤行要重修青崖关并在山上修庙立祠,他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如此近距离与她单独相处过了。如今再见,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画中画外之人,哪一个更年轻一些。
“陛下今日怎么想到唤臣来此。”他开口。
“若非是约在地处,恐怕你是不愿意来的吧?”萧安乐轻笑一声,声音中满是自嘲与凄凉,“冷大人有多久没有和朕单独说话了?”
冷嘉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孙氏与漠勒兵临城下,朝中乱作一团,都在等着殿下决断,陛下不该……”
“那又如何?”萧安乐转身将冷嘉明打断,“难道我要陪着这帮只会说风凉话的废物一起死在这里?”
冷嘉明心头一颤,他猛地抬头,看到女人脸上极端残忍而决绝地笑。先前的所有的行为似乎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形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他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的静默之后,还是萧安乐先叹了口气,她似乎也并不是很想面对冷嘉明,于是又再次转过了身,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无奈与凄凉。
“冷先生,我大概是我父亲最不争气的孩子吧?”
冷嘉明瞳孔微颤,他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也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女人如此脆弱的语气——自从登临帝位后,她再没有在自己面前展露出这般落魄的模样。
“可是多可笑啊。”萧安乐的声音里添了明显地哭腔,“那些人,他们杀了我全家,将父亲的东西抢过去,弄得千疮百孔,我好不容易抢回来,他们却还要说我大逆不道,说我窃国。”
“我怎么可能放过苏氏,怎么可能放过唐拂衣?弑亲之仇,灭族之恨,我凭什么不能报?为了所谓的大义和百姓就要我将所有的委屈和不公平都吞进肚子,全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低下头,攥紧双拳,浑身都在颤抖,“如今萧国这般局面难道是我一人之过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无能?”
萧安乐忽然抬起双手在面前的桌上用力一扫,供奉在画像前的食物与鲜花,以及所有的酒盏玉器,一下子全部摔在地上,“哗啦啦”碎了一地。
“为什么是我要来承受这一切?!我真是受够了这恶心的萧国,恶心的萧氏!还有你!”她忽然太手一指,犀利目光如刀子一般紧紧扎进面前悬挂着的画像上的人,她盯着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双眼猩红,几欲泣血。
“为什么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而你还能笑得如此无所事事?为什么所有人提到你的时候,嘴巴里尽是些溢美之词?”
“你抛妻弃子,丧尽天良,有多少人为你而死!你凭什么还能如此心安理得的高高在上!”
她像个疯子狂怒嘶吼,每一句话都是任性而毫无道理的哭诉与质问。冷嘉明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面色苍白,哑口无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国的积重难返满身沉疴,可当初也是他的一意孤行,将萧安乐推上了这个断头台。
他不敢说自己完全没有私心,如今这般,他亦是帮凶。
可他忽然又感到绝望,这种绝望并不来源于三年接连传来的噩耗与如今城外连片的敌军,也不是因着自己即将被毁于一旦的半生功名,甚至不是出于对萧礼被如此谩骂的愤怒。
“安乐,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么?”
冷嘉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只是忽然很想这么问。
然后他看到萧安乐回过头,这么多年过去,女人的容颜却并未对着岁月老去,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这一切本该就此结束了,可是先生……”
她的面部逐渐变得扭曲狰狞,又在某个瞬间泪如雨下。
“我不甘心。”
像是被雷暴摧毁的废墟上不断淌过冰冷地雨水,雨水上又映出触目惊心的电光,美的疯狂。
“先生,你从地狱中救出了我,护着我长大,教我权术谋略,最后将我推上高位。这其中千辛万苦千难万险,我们付出了那么多东西,难道都要殉了这被他人毁的一干二净的萧都?”
“这太荒谬了!”
“我还想继续走下去。”萧安乐的眉眼耷拉下来,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声音中夹杂了明显的哀求。
“先生,你会帮我的吧?”-
是夜,孙氏营地。
唐拂衣遍寻苏道安不见,最后在一座瞭望塔下,发现了正靠坐在柱子边打盹的小满,一抬头,果然见到小小的平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座瞭望塔搭建的比较靠内,主要是用来应对紧急状况,一般情况下无人值守。唐拂衣顺着梯子爬上去,苏道安听到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漠勒的使者走了?”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走到她身后。
苏道安并未卸甲,只是摘了头盔——小将军尤其爱惜自己的头发。三年过去,昔日齐肩的短发再度及腰,如今披散下来,夜风吹拂时越发柔和而平静。唐拂衣习惯性的伸手,抚上她的后脑,触感冰冰凉凉,顺着骨血蔓延到全身,所有潜藏在深处的躁动与不安都在瞬间被消减殆尽。
她转过头,看到小姑娘漆黑的瞳孔中映出远处城池中的点点光亮,像是深沉的夜色里群聚在一起却又格外孤独的星子,无比遥远,却又好像近在咫尺。
无需多问,就连唐拂衣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再回到萧都,再回来的时候,竟是兵戈相向。
“漠勒那边怎么说?”苏道安问。
前两日萧国派了使者送来降书,想邀请孙家家主唐拂衣与漠勒王阿苏勒入城谈判,介时萧都将打开城门,两方的军队皆可入城护卫。
这自然是一个对三方都极其有利的提议。
且不说萧都城墙坚固,以如今萧国的实力,孙氏与漠勒想要攻下萧都怕是需要一些时间,就说萧都人口众多,一旦开战,必是哀号四起,民不聊生,若能兵不刃血和平解决,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这种话从萧安乐的嘴巴里说出来,莫要说是唐拂衣和苏道安,就连小满都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权衡之下,唐拂衣给阿苏勒送去信件,邀其一同商议此事,哈兹姆实在今日午后抵达孙氏营地,原本这样的场合苏道安也该在场,但她主动要求回避,唐拂衣也清楚她在此事上的立场多有尴尬,便没有强求。
于是哈兹姆离开后,她便第一时间找到了苏道安,要告诉她商议的结果。
“漠勒认为可以谈判。”她开门见山,“哈兹姆说,阿苏勒会亲自率军入城,他也会陪同在侧。”
“嗯……”苏道安沉吟片刻,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里也听不不出什么情绪,“若介时真是允许军队入城,萧都也算是有诚意了,漠勒与我们……与我不同,和萧安乐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细想的话,确实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是我们。”唐拂衣纠正了一句,又问她,“涉川怎么想?”
“你是指哪方面?”苏道安反问。
唐拂衣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说:“萧安乐此番想必是吃准了我们对离城的感情,想以此与我们谈条件,但若是就这样接受投降的请求,一则等同于认可萧安乐萧国皇帝的正统身份,二则且在对她的处置之上也势必要参考漠勒的意见,虽说日后要取她性命大约也不难,但若你心中尚有恨意难消,受降于我而言便非上策。”
“涉川,我……”唐拂衣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此事我始终不敢问的太直白,可事到如今,若你心中有恨,不论是对谁,我都希望你不要……”
话音未落,她见到苏道安忽然转过头看向自己,心头不由一颤,唐拂衣架在空中的手指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不要……呃,憋……在……心里……”她硬着头皮把后面几个字讲完,下一秒,腹部便被苏道安不痛不痒的打了一拳。
“呃……”唐拂衣下意识捂住肚子,装模作样呻吟道,“打……打得好……再来,再来一拳……”
苏道安原本就只是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对方如此“配合”,不由失笑。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事到如今才来问我恨不恨你,也太没意思了。”她拉起唐拂衣的手将她的一只手臂抱在怀里,又转过身去,靠在栏杆上,“至于其他人……”
“若要说完全没有,那也未免有些太没出息了吧?”
苏道安看着远处的灯火,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但很快那抹苦笑便消散在了清凉的夜风之中。
“我还记得,最开始到离城的那段日子,我的心里除了恨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梦里尸身血海,有无数双手抓着我的四肢将我往下拖,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拼命地挣扎。每一个清醒的白天我都在想,只要我还活着,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势必要为我的父母亲人报仇雪恨。”
“后来何曦姐姐被草原十二部围攻而死,那个时候我想这些如今欺负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要放过,我要将他们都杀尽了,杀绝了,让他们的亲人朋友体会到与我一样的痛苦,这笔账才算完。”
唐拂衣听着这些熟悉的字句,忽然间想起曾经的自己。同样的话从眼前人的嘴巴里说出来,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残忍,格外令人心疼。
“可是后来,外敌围攻,我不得不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守城之上。紧随而来的那个冬天饥荒蔓延,越来越多的人饿死,冻死。我下了很多道命令,大的小的,对的错的,到现在也记不清了。”
“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因我而活,就有一个人因我而死。可我无暇去想,太多太乱太难的事情填满了我的脑子,我像是一个麻木的刽子手,尽我所能让这座满身沉疴的城池再多称上一日有一日。然后,在某件事发生之后,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被人如此嫉恶如仇的憎恨着。”
“我第一次感到愤怒。”
唐拂衣呼吸一滞。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承受这样的憎恨,分明如果没有我,这离城的所有人早就已经尸骨无存。”
“可同时我也感到害怕,我害怕无法将这样的想法从脑中剔除的自己。”
“这种恐惧在其后艰难的岁月里一点一点变成失望与绝望,然后,到最后,如你所见,我逃跑了。”
“涉川,我……”
唐拂衣鼻腔酸涩,几欲落泪,苏道安却在此时侧过脑袋,略有些俏皮的冲她眨了眨眼。
“差点就逃掉了,可惜临门一脚,又被某人抓了包。”
“那个人说,要带我回家。”
想说的话全部堵了喉咙里,唐拂衣掩面偏头,她想自己如今的流泪哽咽的模样实在有些丢人,分明每次她都才是想要给予安慰的那一个。
苏道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唐拂衣的头,笑着等她平复好情绪,才又再度望向远处的离城。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我甚至无法想象当年的满心愤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一头托着脑袋,弯腰撑在栏杆上,“或许是因为,在那之后,我又经历了很多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我得知有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为枉死的将士们收敛尸骨,我去到他们长眠的青山,知道他们原来早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得以瞑目。”
“我看到轻云骑驻守了多年的崇州仍然是曾经的模样,有人护着那个不起眼的馄饨铺一直开到现在,广袤的西域土地上大家都还清晰的记得我母亲的名字。”
“我感受到曾今破败的离城在变得越来越好,曾经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已而离开的轻云骑,银鞍军将士们陆陆续续又都回到了这里,轻云二十四卫的姑娘们将一个承诺守了近百年,只待轻云令出。”
“再后来,我找回了何曦姐姐的刀,又拥有了一把能够弥补我手伤的漂亮的轻弓。”
“之后的三年,从离城一路向南,倒塌的城墙被扶起,饥肠辘辘的孩子得到吃食,流离失所的人们有了避雨的屋棚。”
“到现在,萧都就在眼前。”苏道安勾了勾唇角,那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笑,“那里不仅有我的家,也有许多如今银鞍轻云将士们的家。”
“你问我是否还有恨,我想大抵是有的。若是杀了她能让父亲母亲还有兄长他们活过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拼尽全力。但如今……”
“我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将军浓墨般的眸子映出远处伏在城墙之内的点点星光,那些无比遥远的万家灯火,映在她眼中仿佛近在咫尺。
“比起为已经安息的人报仇,我更想好好的带活下来的人一起回家。”
第194章 如坠冰窟 最后抬起头,见到远处萧国皇……
谈判的日子被定在了五日后,地点则是在城中最大的酒楼人间事。
这也是孙氏提出的要求——尽管谈判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方式,又有漠勒同行,对于萧安乐此人,唐拂衣依旧不敢过于放松警惕。
皇宫中建筑密集,结构复杂,楼阁间有太多狭窄的走廊和四面漏风的天桥,暗道密室更是不用多说,光唐拂衣所知道的就有两处。尽管军队可以入宫贴身护卫,但到时候宫门一关,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而萧安乐十分爽快的答应了这个要求,在此事上,他们确实可以称得上是颇有诚意,无可挑剔。
“但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陆兮兮拖着脑袋撇着嘴,皱着眉头翘着腿,“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她换了只手,换了条腿,“但反正就是觉得不是很对。”
“小满,你觉得呢?”
“啊?”小满愣了愣,支支吾吾,慌慌张张,“这……我,我不知道啊,我听小姐的,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唉……你家小姐啊……”陆兮兮一手勾着小满的肩膀,望向不远处城门口披挂带甲的苏道安,以及她身边站着正在与萧都使者交涉的唐拂衣,忍不住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她肯定是要去的吧,毕竟如果能和平解决,自然是不打更好嘛……”
“兮兮姐觉得不该答应谈判吗?”小满问。
“唔……那肯定也不能这么说……”陆兮兮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怎么说呢?这萧都怎么说也是咱们许多将士们的故乡,萧安乐会以此来作为筹码倒也正常,但是这漠勒对萧都至少表面上看半点关系也无,她萧安乐凭什么会认为漠勒在实力占优的情况下,还会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原因向她让步?”
“而且总觉得那女人不像是会为了保命而投降的性子……”陆兮兮说着,有低声嘟囔了一句。
“百姓的生死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事!”小满没有听清她的最后一句,只是着急皱眉反驳道。
“呃……”陆兮兮愣了愣,“这……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漠勒会答应谈判很奇怪。”
“……”
“就是……萧安乐会认为此事可以作为筹码不太合理。”
陆兮兮又解释了一遍,然而小满依旧皱着眉,歪着脑袋盯着自己看,很显然是没有听懂。
“哎呀算啦算啦!”她抬起双手用力揉了揉小满的头发,“别想啦,反正目前也没有别的路走,咱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啦!”
“哎呀,你别揉我头发!”小满连忙用力挣扎了起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原本整齐的头发已经乱作一团。
唐拂衣和苏道安恰好在此时走过来,小满一溜烟,兔子一般跑到了苏道安的身后。
陆兮兮则是站直了身子,几乎是在瞬间就恢复了正色。
“准备出发了?”她问。
“嗯。”唐拂衣点点头,“前去城内探查的小队回报,漠勒的军队已经从西门入了城,萧都守卫的士兵皆已卸甲,且未拿兵刃,介时我们的人进去之后加紧防范,即使他们暗中藏了后招,应该也不难脱身。”
“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当心点。”陆兮兮看着那两人点了点头,“我带人在城外等着,若有什么不妥,第一时间派人出来通知我,也千万不必恋战。”
“好。”唐拂衣言简意赅,声音严肃,“除了萧都以外,还有漠勒的动向,也要劳烦你多留意。”
“放心吧。”陆兮兮伸手拍了拍唐拂衣的肩膀,目光越过苏道安落到小满身上,“小满也跟着我吧?”
“嗯?我……”
“嗯。”
苏道安抢在小满之前开了口:“陆姑娘,小满就拜托你了。”
“小姐!”小满有些焦急的唤了一声。
“虽说只是谈判,但此行万事未知,若有变故,我恐怕不能护你周全。”苏道安认真道,“所以小满,你还是留下,与陆姑娘呆在一起。”
唐拂衣看了苏道安一眼——她十分熟悉这样的语气,温和平静却毋庸置疑。
唐拂衣熟悉,小满自然更为了解,她张了张嘴,所有的声音却都憋在了喉咙口,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能说的出来。
直到目送着苏道安与其余轻云二十四卫的身影全部消失在城门内,她才十分委屈又不甘心的吸了吸鼻子,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不怕危险,我也想帮上小姐的忙。”
“欸,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边由远及近,葛柒柒刚送走惊蛰,回头见到小满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嘴:“陆兮兮,不会又是你欺负我们小满吧?”
“你这话说的,我欺负谁都不会欺负我家小满呀。”陆兮兮连忙摆手,“是苏道安不肯带她同去谈判,她才难过呢。”
“嗯?这有什么?”葛柒柒眨了眨眼,不明所以,“这次要去见的那个疯女人你也见过,小姐大约是不想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所以才把你留在这里的,小姐是怕你受伤呀。”
“嗯,我明白的。”小满点点头,声音中仍有失落,可远远望向城门的眼睛里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沮丧,“小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既然她要我在这里等她,那我就在这里等她,哪儿也不去。”
她言罢,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
葛柒柒低头看了看小满的头顶,又挑眉望了眼陆兮兮,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她自己要先走一步。陆兮兮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又转头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整装待命的军队,最后小心翼翼的后退了两步,朝离她最近的一个小队长招了招手。
那小队长快步过来,顺着她的指示侧耳细听。
“你再找两个人,到萧都城西门那儿,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盯一下漠勒的情况,若有不对,莫要轻举妄动,直接来告诉我。”
“兮兮姐,你说小姐他们要谈多久啊?”
耳边传来小满的询问,陆兮兮挥了挥手,那小队长点头会意离开。
“说不好。”她走过去,坐到小满的身边,“对方的条件若是好接受,便能快一些,若是不好接受的,掰扯起来,那可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希望一切顺利。”小满垂着头,叹了口气。
陆兮兮看她尽管嘴上不说,面上依旧是衣服担忧失落的模样,想了想,开口道:“这个时候估计是刚坐下不久,就算是再顺利,少说也得一个时辰。你若是想给你家小姐准备些吃的,现在去肯定来得及,否则再晚点说不定会错过她回来哦。”
“啊……”小满愣了愣,一拍脑袋,“对!你说的有理!我现在就去!”
她说着,侧身单手撑地准备爬起来,然而刚起身到一半,突如其来“轰”的一声巨响如青天白日的一道惊雷,直劈向耳膜,几乎要将人的心神都一同震碎。小满被吓得惊叫一声,原本就还是弯曲着的腿更是一软,陆兮兮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拽了她一把,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怎么回……”
陆兮兮刚想开口,却被紧随而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打断,一时间惊声四起,脚下震颤仿若地裂天崩,她几乎是本能的闭上了嘴,俯身将小满死死护在身下,待到这场惊心动魄的连环爆炸过去,才强压下未定的心神,抬起头来望向那打开的城门。
只一眼,便是如坠冰窟。
目光所及之处,皆已是一片废墟,凌乱间有爆炸产生的火星点燃了这段的木头与被撕得破烂的帘布,细小的火焰遍布其上。哭号与惨叫交织成嘈杂的潮水,隔了老远的距离朦朦胧胧如在梦中,然而惊呼与议论却近在咫尺,恐惧与绝望无孔不入。
“怎么……怎么会……”
身后传来小满颤抖的不成样子的声音,陆兮兮瞪大眼睛看着城中的一切,她感受到身后之人用力在扯着她的衣袖却不论如何都无法站起来,而她本人心中的震惊与恐慌比小满也少不了多少。
几乎是毫无犹豫的,她带着本就整装待发的军队闯入城中,而这一突发状况似乎也在守城将士们的意料之外,最初的惊讶过后有几人试图阻拦,被陆兮兮二话不说就抹了脖子,喷溅而出的血液落到皮肤上依旧滚烫,剩下的人不敢再上,竟是直接被吓得四散奔逃。
然而踏入城门之后,阻挡了他们脚步的,变成了无数宛若惊弓之鸟的萧都百姓。
街道两侧的断垣残壁间有残破的尸体纵横,有人抱着焦黑的残肢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浓烟舔过每一寸断木,黑色的血顺着地砖石的缝隙流到流到自己的脚下。
跪坐在路边的女人呆滞的抬起手抹了满手血腥,被炸掉了一半身子的老人浑身是血的趴在路边,孩童跌跌撞撞地扑到萧都士兵地腿上,被抓着衣领提起甩向一边,小小地头颅撞在墙壁上,瞬间血浆四溅,再无生息。
冲过来的敌人不足为惧,那些享乐惯了的萧都士兵们如今再举起刀剑,一招一式都轻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可如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无辜百姓,他们残存的生命与眼中求生的渴望在这般情景之下却越发沉重到几乎要将她压垮。
陆兮兮紧握着刀的手指节发白,一步一步走的艰难。
从城门口到人间事,这段原本她再熟悉不过的路如今竟只如黄泉路一般看不到尽头,浓重的血腥像是厚重的棉被将她包裹其中,所过之处,皆是人间炼狱。
她跨过横倒在道路中间的房梁,避开互相搀扶着想要逃难的人群,最后抬起头,见到远处萧国皇宫的方向,火光冲天。
第195章 弃子 如果这盘棋已经再无胜算,那就干……
苏道安并未跟着唐拂衣一起进入人间事,只是让惊蛰跟着,她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提着刀,走回到门口。
街道两侧各站了漠勒与孙氏的士兵,萧都负责护卫的玄武卫并未卸甲——这也在情理之中。他们之中的许多都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老人,苏道安一眼扫过去,甚至还能叫出几个名字,而后者大约是没见过也未料到昔日荣宠加身的安乐公主竟成了这般模样,站在门口见到她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偷瞄的举止亦有些许局促。
正是午后,秋日的阳光包裹着萧都城中干燥的空气,落在甲胄之上,反射出沉闷而浑浊的粼光。所有的声音也似乎都被压抑在这昏昏沉沉的日光下,小心翼翼地推窗声显得格外明亮。
苏道安抬起头,恰好对上从缝隙里大着胆子往外瞧的眼睛。那是一双无比稚嫩的眼睛,眸中好奇更胜恐惧,苏道安忍不住勾了勾唇,可还未来得及露出一个微笑,那孩子便被人拉回了屋内,打开的窗户再次被关了个严实。
面上的笑容僵了僵,苏道安轻叹了口气,垂下头,正见到负责带队巡逻的秦铁衣,皱着眉走过来。
“怎么了?”她迎上前去,“有什么不对么?”
“说不出来。”秦铁衣摇了摇头,“只是刚刚走过那户人家后院的鸡棚,闻到一股怪味。”
“该不会是鸡屎味儿吧?”谷雨是个很爱笑的姑娘,她跟在秦铁衣身后,闻言开了一句玩笑,“铁衣姐姐没见过,下次有机会我铲一点送你呀。”
“去去去,我不喜欢那恶心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秦铁衣连忙摆手,又好似是真的被谷雨说的有些怀疑自己,试探性的问了句:“萧国的鸡屎里头是有苦味和焦味的吗?”
“……”苏道安愣了愣,转头看向谷雨。
“这……”谷雨亦是一愣,“这我也没尝……小心!”
第一声巨响正是在此时如一柄重斧从高处砸向地面,谷雨未说完的话被生生截断,巨大的冲击力翻起街道上的砖石,两侧的房屋坍塌断裂,人声与木头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却尖锐的哀嚎与悲鸣——这是悲剧伊始。
谷雨下意识将秦铁衣推开,而她自己却在下一个瞬间与站的较近的几名士兵一同被倒下来的屋子吞没,惊慌失措的人群里,有百姓,有孙氏,有漠勒,竟然也同样包含了萧都负责护卫的玄武卫。
“谷雨!”
秦铁衣惊呼了一声,而苏道安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门边靠她最近的那个炫舞卫面前,揪住他脑后的衣领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啊!”
那人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还没等他说完,苏道安眼疾手快用力一拽,将他甩到一边,而原本他所在的位置,砸下一块巨大的招牌,将地面敲出一个大洞的同时,也将另一侧来不及躲避的那名玄武卫活生生拦腰斩断。
滚烫的鲜血喷溅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惊慌的尖叫却被紧随而来接二连三的爆炸所掩盖,热浪从此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人连骨带血全部融化殆尽。
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却似是无比漫长,苏道安双目赤红,她听到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烈火灼烧断木,又像是夹杂了些别的东西。她强压下浑身的酸痛抬起头,第一眼见到的是玄武卫断成两截的身体,断面处粘连的皮肉和衣料被爆炸产生的火星点燃,蒸腾起的血雾中满是令人恶心的腥臭。
“啊……啊……啊啊……”
近在咫尺的叫声像是根根银针刺进苏道安几乎停跳的心脏,她如梦初醒,来不及爬起来,一把抓住身边人厉声问他:“你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啊……我不……”
那人浑身抖若筛糠,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似乎已经被这一幕吓的有些神志不清,语无伦次。
然而还不等他再多说什么,苏道安只见那浑浊的泪眼中忽有银光闪过,而后一股大力连带着手中的布料被抽走,眼前猛得一黑,“噗哧”一声闷响,巨大的身躯撑起的一小片天地内,入目只有一把穿胸而过的银白色的刀刃。
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刀面流下来,滴到苏道安的脸上,玄武卫最后的声音,湮没在了刀拔出体内的声音里。
他说:“公主,快跑。”
苏道安瞪大了双眼,遥远的时空似乎是被这一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划开了一道裂隙,在这道裂隙里,她依旧是萧国的安乐公主,而这些本该由她来保护的百姓与臣民,如今却一个接着一个惨死在这座本该庇护他们的萧都城中。
为什么……
巨大的身躯被身后人一脚踹开,苏道安看清了那持刀人的穿着,并非她所熟悉的制式。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在脑中,恐惧与愤怒如同一只大手,紧紧抓住她的心脏,连带着浑身的气血都要喷薄而出。
“畜生……”
苏道安咬牙切齿,那人提刀又要挥砍而下,苏道安单手撑地翻身而起,空中一脚踢飞他手中长刀,半边身体顺势一甩,干脆利落的抹了他的脖子。落地的瞬间箭已在弦上,三支齐发,不远处准备偷袭的敌人应声倒地,秦铁衣抓住这个机会,搬开最后一块断木,将已经失去意识的谷雨拉了出来。
“所有人带伤员往城北撤退!披甲者但有反抗,格杀勿论!”苏道安高声道,“铁衣,集合你队伍里还能行动的人和我一起冲进去!”
“是!”
秦铁衣的应声落地,苏道安人已经转身,翻过已经被炸塌了一半的前楼,然而入目的景象却是更深的噩梦。
楼隔间的连廊几乎已经全部被炸断,像是一条死人的手臂,无力的垂到地上,零星的断木吊在空中摇摇欲坠,而那些曾经挂在连廊两侧的牌子,如今落了满地,碎裂焦黑,大火产生的高温蒸腾起浓重的水汽,迷蒙中,隐约可以看到面前不远处的那座楼格外的走廊上,站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唐拂衣,惊蛰,阿苏勒以及……冷嘉明。
苏道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萧安乐不在此处。
紧随而来的秦铁衣带着她队中的将士们与敌人缠斗在一起,她几乎是本能的拉开了弓,瞄准那楼上冷嘉明的方向。
也是在这同时,她忽然察觉到冷嘉明的目光似乎是快速从自己的身上掠过,而后他勾了勾唇,双唇微掀不知是说了什么,下一刻从怀中掏出一对黑色的火石,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
周身的血都在瞬间凉了下来,苏道安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目光凝滞,握弓的手颤抖的不成样子。
来不及了。
她果断收弓转身。
“跑!快跑!!!”
她一把拽过原本就准备走向自己地秦铁衣地手臂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狂冲。
“所有人!所有人都离开这里!”
“快跑!!!”-
最后的爆炸,是冷嘉明自己。
黑纱罩红衣,黄石镶金冠——那是曾经北萧户部侍郎的官服。
也是他初次见到萧安乐时的穿着——他俯首看着地上那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姑娘,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眼睛充斥着恨意与不屈,即使狼狈不堪,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那个时候他想,她定会成为自己最趁手的刀。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冷嘉明想,这本是一场由他主导的单纯地复仇,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却似乎成了追随的那一个?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性的仰头看她?
一直到今日他站在高处,听着这地动山摇的爆炸后凄厉的哭吼,望着陷入火海地萧都浓烟滚滚,他的敌人站在他的面前厉声质问:
“冷嘉明!你疯了?”
“你清醒一点!这里是萧都!这里是萧都城啊!”
“萧安乐丢下你自己跑了,她为了保自己的命背叛了你抛弃了你,背叛抛弃了整个萧国!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还要为她如此拼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冷嘉明忽然笑了。
他终于又想起了那一日——看清眼前人的那一日。
他沉迷于她的疯狂,他深爱着她的极端。
他跟着她一步一步的走,看着她一点一点的舍,到如今,终于轮到了自己。
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痛苦,也没有丝毫失望。
如果这盘棋已经再无胜算,那就干脆毁掉整个棋盘。
他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弃子。
“我在做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意识消亡的最后,他似乎又回到了几日前的一个黄昏,昏暗的屋子里,女人点燃了线香,凑到画像的右下角。
“先生,你会帮我的吧?”她问他。
火舌舔舐着男人的画像,焦黑自裙摆向上扩散蔓延,扭曲了温和平静的笑,最终,在那张记忆中的脸化为灰烬,落在冰冷的地面的瞬间,他跪倒在地,深深拜下。
“是的,安乐,继续往前走吧。”
“我会……”
为你开路。
冷嘉明感受到热浪灼烧自己的皮肤与身体,刺激的黑烟冲进肺腑,血腥味横冲直撞,而痛苦——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瞬间。
第196章 请命 “属下今日站在这里,正是代表轻……
熊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没有人有余力去阻止这场屠杀。
而萧都城百年繁华,终于在第四日的大雨中被彻底浇灭。
漠勒与萧都暗中串联一事有迹可循,可任谁都未有料到,萧安乐要的从来不只是屈服于他人的苟且偷生,她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漠勒背叛了孙氏,而萧都,背叛了所有人。
于是冷嘉明以身为饵,萧都城中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那些哪怕是国破家亡都不曾背离的臣子,不论忠或不忠,能或无能,男女老少,统统都被她添做了这把大火的薪柴。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阴郁与绝望混在浓郁的药味与焦味里弥漫了整个营地,哪怕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依旧令人心底生寒,手脚冰凉。
无家可归的百姓如同被飓风扫落的秋叶聚集在营地之外,营地内葛柒柒带着一众医师几乎没有能喘息的时候。
营内营外皆是一片死寂。
临时支架起来起来的大锅中熬着拌了草药的米汤,寡水之上浮了一层淡淡地黑灰。高官与贫农相依偎在一起,富商与乞丐背靠着背,衣衫褴褛的书生小心翼翼地在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书册再度拼起,一面拼,一面不住地落泪,只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窝在双颊凹陷的母亲地怀里睡得正香。
谷雨没能挺得过这一遭劫难,最爱笑的姑娘到死依旧紧紧握着那把象征身份的轻刀;秦铁衣被倒下房梁上的尖刺划破了大腿,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伤口,却令她不得不断腿求生,可她才不过二十六岁。
一具一具的尸体被运到营地北部的林中焚烧,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伤员们,亦是惨叫连天。
直到第六日,外出探查的小队依旧没有寻到唐拂衣一行人的消息。
“漠勒的军队抢先入了萧都城,这几日他们的人在东南边的山林中四处探查,我们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找人。”斥候低着头单膝跪在帐中,声音中多了一丝无力与懊恼,“但近两日他们军中的消息封锁的很紧,属下想尽办法都探听不到半点,请统领责罚。”
“……”
苏道安坐在主座的椅子上,脊背直挺,目光晦暗落在面前的沙盘,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
她一言不发,帐中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
那斥候不知自己是该退下还是该继续在这里等着,这位看起来温柔好说话的统领,一旦沉下脸认真起来,才是这孙氏军中一等一得压迫。
冷汗顺着面颊滑落到衣服里,斥候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小心翼翼地的抬头,向站在一边的陆兮兮投去求助的目光。
陆兮兮自然能明白斥候在紧张什么,她观察了一下苏道安的神色,确认她的心思已经不在此人身上,便轻轻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那斥候如释重负,连忙点头退出了帐子。
深秋的寒意随着厚重的帐帘被放下,再度被隔绝在外面,帐内只剩下苏道安,陆兮兮,姜照云以及——
“此次我们损失惨重,漠勒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种时候还要入城,看来是准备拼死不退了。”开口的人是秦玉鞍,“再者,近两日忽然开始戒严,想是军中有事发生。”
陆兮兮目光扫过这个女人,眼下的明显的乌青盖不住其面容上的坚毅与严肃,因为女儿之事而一夕之间白了几乎一半的头发,反到给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更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气场。
如今秦铁衣尚在昏睡,而她却站在这里,声音稳定,咬字清晰,三言两语便直指要处,令人情不自禁便振作许多。
可如此语气,听着却也有些锋芒毕露……
应当是错觉吧。
陆兮兮想,不论如何,秦玉鞍在归于苏道安麾下之前也是多年的将领,认真起来语气犀利些也并不稀奇。
“这个时间,怕不是阿苏勒出事了吧。”她压下心中的一丝怪异,跟了一句。
“嗯,我亦如此认为。”秦玉鞍点点头,“而且若真如此,家主一行人活着的希望也就更大。”
“这怎么说?”陆兮兮问。
“我们的营地在城北,而城西本就是漠勒的驻地,家主没有回来,更不可能往西边去。漠勒入城已有两日,若是找到家主,不论是死是活,想必会来找我们谈判,或是以此威胁,但那边半点消息也无。”秦玉鞍面不改色,“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们一行人受了伤,在城南的树林中找了一处藏了起来,所以才没有被漠勒找到。”
“现下的当务之急,应当是加紧派人去寻找家主。”
“可是方才那斥候说城南也都是漠勒的士兵,我们的人要如何行动?”姜照云问,“更何况如今漠勒入了萧都,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若是他们在此时向我们发难,岂不是危险?”
“我认为他们不会选择在此时再与我们开战。”秦玉鞍答的很快,就好像她这些话她都早就已经想好了一般,“此次萧都之变,是萧安乐舍了萧都,重创孙氏与漠勒,不论过程如何,结果就是,我们双方如今的处境都很尴尬。”
“漠勒背叛孙氏,孙氏不可能轻易再与其联手;但若双方再在此时开战,很容易被其他人乘虚而入,反倒是这样僵持不下,令其他人不敢轻易行动。”
“至于另一件事……”
秦玉鞍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试探,她眼带探寻,悠悠望向主坐上的将军。
“一则,要看统领愿不愿意去与漠勒商议,二则,要看漠勒是否愿意在此事上让一步。”
随着语速的放慢,秦玉鞍的声音更多了一分寒意,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缓缓逼近对方的脖颈。
陆兮兮抬眼,目露凶光,她几乎可以确定那声音中的肃杀之意绝对不是错觉。
而秦玉鞍却似乎是对陆兮兮的目光浑然不觉,又或者,她本就是故意为之。
见苏道安依旧不说话,她又上前一步。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些距离,却不知为何,这一步总有一种逼迫试探的味道。
“若要漠勒直接让步恐怕是难,但若是家主愿意以先退一步作为条件,或许能换得对方的一丝……”她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同情。”
这两个字一落地,就连向来在察言观色方面比较木讷的姜照云都察觉到了不对,他几乎是立刻就上前一步,本能的挡在了秦玉鞍和苏道安之间。
“秦队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尽管萧安乐的丧心病狂本就是谁都无法料到的事情,但接受谈判也确确实实是苏道安的决定。秦铁衣是秦玉鞍唯一的女儿,如今年纪轻轻半身不遂,后者若因此而恨上苏道安也并非不可能。
思及此处,姜照云的手缓缓搭上腰间的刀柄,目光越发阴沉。
然而秦玉鞍不答,或者说,她只是在等苏道安开口。
片刻之后,苏道安才轻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秦玉鞍,你不必如此激我。”她向前两步抬手轻拍了拍姜照云的肩膀,姜照云会意侧过身,搭在剑柄上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开,一双眼睛警惕的盯着秦玉鞍,不敢有半点松懈。
苏道安向前两步走到沙盘前,拿起搁在一边的短棍于其上画了一道痕迹,陆兮兮凑上前去,只见那痕迹从萧都起,一路绕过城池,途径青崖关,最后到达的地方……
“端州?”她蹙眉,“为什么是……啊!”
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一般,陆兮兮激动的几乎就要跳起来。
“难怪!她先前不论如何都要重修青崖关!又是太子又是武神的,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要放弃萧都往端州跑啊!”她咬牙切齿,“还真是打得一手好上天了的算盘,!”
“什么?”
姜照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苏道安幽幽开口。
“青崖关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当年北萧南征,就是在这道关处久攻不下。一旦让萧安乐逃到端州,别说是孙氏和漠勒,就算是北部诸多势力联手,都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破的了此关,拖得越久,变数自然就越多,难保有朝一日她不会东山再起。”
她说着,抬头望向秦玉鞍,漆黑的瞳孔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越是平静无波,越令人生畏。
“若彼不过抱首窜伏之蠹辈,我哪怕是暂时给她些喘息之机又能如何?但如今恶鬼当道,只要萧安乐还活着,日后这世上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有可能变成今日的萧都。”
苏道安的而目光陡然变得犀利,饶是秦玉鞍这般身经百战的老将,亦是心中一惊。
“不要说是一条腿,一条命,哪怕是要牺牲一整个轻云二十四卫,只要能阻止她逃过青崖关,我都在所不惜。”
帐中再度安静,而这一次,姜照云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颤意,又似乎含了些激动的轻叹。
他转过头,只见到那方才还满嘴挖苦的秦玉鞍,如今竟然已经是红了眼眶,可那并非伤心或者愤怒,而是溢于言表的欣慰与歉疚。
“既然统领有此决心,那……”
她又后退了半步,而后单膝跪下,右手掌心覆盖在胸口,那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属下今日站在这里,正是代表轻云二十四卫向统领请命。”
她抬起头,看向苏道安的眼睛里有十万分的认真与决绝。
“轻云二十四卫,不为争雄天下而立,乃为安民除奸而生。今恶鬼横行,吾等既承此名,自不可坐视,更何况山林地形本就是吾等之所长,乞请统领允吾等往讨,取恶贼首级,以慰天下民心!”
“小姐,东西找到了,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帐外小满的声音几乎是紧随着秦玉鞍的话尾响起,在众人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的目光里,苏道安抬手示意秦玉鞍起身,又应了一声:“进。”
小满掀开帐帘走进来,将手中捧着的一个小木盒递给苏道安,而后退到一边。陆兮兮试图用眼神询问她那是什么,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苏道安垂头盯着那盒子看了片刻,而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手将它打开。
“咔哒”一声轻响,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枚镶了翡翠的金色扳指,翡翠上似乎是用刀雕刻了什么花纹,近半寸的厚度,很明显并非是日常佩戴的首饰。
“立夏。”苏道安伸手将那扳指拿起来,火光舔过那漂亮的石头,翠绿色的幽光映在她的瞳孔中,有些遥远的清冷。
“在。”秦玉鞍应声。
“陪我去一趟萧都吧。”苏道安道。
“……现在?”
“现在。”
“需要准备什么么?”
“不用。”苏道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枚戒指,答的很快,“我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
帐中几人心中皆是疑惑,面面相觑后依旧不的结果,最后,所有人的而目光终于都落到了苏道安手中的那枚戒指上。
随着女人指尖轻微的动作,众人终于看清了翡翠上的雕刻的“花纹”——那是一个“左”字。
第197章 左嫣然 “下次再见面,我不会再手下留……
左嫣然并不想见苏道安。
不论是因着曾经恩将仇报的歉疚,还是出于如今互相对立的立场,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与态度对待自己的这位“妹妹”。
可苏道安手持左氏的信物找上门来,她不得不见。
于是,当银鞍轻云骑统领身披玄甲进入殿内,见到站在正中两步台阶之上的漠勒国师,曾经的两位贵女,隔了十步左右的距离对望良久,一时无言。
只需一眼,左嫣然就知道,她什么都不必多说,苏道安早就心中清明——
她知道当年漠勒与萧安乐的军队联手歼灭轻云骑是出自她的手笔,也晓得崇州与翰漠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她包裹在情谊的表象之下自欺欺人的补偿,更清楚她如今作为漠勒的实际掌权者昭然若揭的野心。
“直说吧,你想要什么。”左嫣然开口,唤了她一声,“苏统领。”
苏道安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这位故人,她的手中还捧着那个装了戒指的锦盒,然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漠勒撤出离城,让出南下的水路。”她开口,亦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
左嫣然目光一凛,蹙眉片刻后一边的唇角几乎是克制不住的上抬,不难看出对苏道安会如此直白的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位决策者多少感到有些可笑而匪夷所思。
“苏道安,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她走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锦盒,而后又将目光移到别处。
“你手中这枚戒指虽然曾经是我左氏的信物,但硬要说,左氏的最后一位女儿早就已经死在了多年前安善寺的那场匪难中,如今我是漠勒的国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这么一枚戒指就答应你如此离谱的请求?”
“你会的。”
与前者的目光游移不同,苏道安的一双眼睛,始终紧紧钉在左嫣然的身上。
“此次萧都受灾,漠勒亦损失惨重,萧都城中更是万物尽毁,看这阵仗,想必皇宫中但凡是能值些钱的物件也早就已经被萧安乐尽数转移,此般状况之下,漠勒占着萧都,无非就是撑着一口气,想要压孙氏一头。”
“可入这萧都需要多少军队,这些军队又需要多少消耗,这些消耗能带来多少回报,二者是否对等,相信国师心中有数。”
“呵。”左嫣然冷笑了一声,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回到苏道安的身上,“我心中有数,你心中难道没数?”
“有。”苏道安头点的极快,“但我孙氏所求,是她萧安乐的命。”
“什么?”左嫣然愕然,而在意识到苏道安想要做什么之后,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苏道安自然知道她是在错愕什么——孙氏遭此大劫本该好好休整,然而距离大火十日都不到,竟又要出兵追杀萧安乐,这是在不是明智之举。
且不说是否真的能追上并将她杀死,就说这后方军营,一旦在追杀途中再被偷袭,那更是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苏道安抿了抿嘴,眼中的恨意越发坚定,而在那坚硬的恨意之下,是铺陈开来的,蔓延而无边际的温柔。
她想起远在离城的百姓——当年她决议要留下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得不偿失。
“苏姑娘,守不住的。”
……
“至少他们会知道,自己还没有被放弃。”苏道安轻声道。
“什么?”左嫣然没有听清这一句,开口问了一声。
苏道安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孙氏答应与萧安乐谈条件,是因为萧都是我的家,是银鞍轻云骑的将士们的家,也是……”她顿了顿,看着左嫣然的双眼有些微红。
“也是你的家。”她的声音变得稍有些缓和,然而下一刻,很快又变得冰冷而决绝,“可是左嫣然,你以为萧安乐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与她合作,一方面她难以起死回生,另一方面也可制约孙氏,可你也没想到吧?她竟然以万千无辜百姓的生命与萧都百年基业为筹码,要萧都,你,还有我,要我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样的人,一旦放她逃过青崖关,在端州站稳脚跟东山再起,届时,你还想与她僵持多久?这民不聊生的乱世又还要持续多少年?!三年?五年?二十年?!当初北萧为了攻破青崖关耗费了多少心力死了多少人,你是左飞桁的女儿,你应该在再清楚不过!”
苏道安上前一步,狠狠瞪向左嫣然。
“左嫣然,我不管你漠勒有什么野心,但我轻云骑,不能眼睁睁看着恶鬼苟且偷生,为祸人间。”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赶在她逃过青崖关之前杀了她。”
“暂退一步虽然漠勒确实略有虚损,但萧安乐死了对你们同样有极大的好处,如此抵消,漠勒也不算太吃亏。我知漠勒定然是不想淌这浑水,你们的士兵们也并不擅长山林作战,所以无需你们出手,只需要静观其变。若胜,你们焉有所得,若败,你们并无所失,何乐而不为?”
左嫣然舔了舔嘴唇,不知为何苏道安的这番话竟说的她有些口干舌燥,心脏更是砰砰直跳。
她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漫长的岁月消磨了曾经的那股子稚嫩与娇气,裸露在外的那几片皮肤上满是深浅交错的疤痕。
左嫣然忽然有些佩服苏道安——无论岁月与苦难如何将她摧折捶打,她始终都坚定的记得自己的来处,也不曾对自己的去处有半分动摇。
“如你所愿。”
不需要太多的时间思考,这是一场无论如何漠勒都不会吃亏的交易。
“漠勒会在三日内撤出离城,让出南路。”
“三日太久,明日我们就要入城。”苏道安语气坚决,不留余地。
左嫣然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片刻后,她大约是猜到了苏道安在想什么,轻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许多。
“我虽在漠勒有一定的话语权,但这国家也并非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说服令伊需要时间,漠勒如此之多的伤员撤离也需要时间,最快你们也要后日才能入城。”
她说着,上前两步走到苏道安的面前,向她伸出双手。苏道安会意,将那装着戒指的盒子十分郑重的放在了她的掌心。
“你方才所说就当作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至于这枚戒指……”左嫣然的声音变得轻缓了了些许,“就用它来交换你想找的那个人吧。”
“……”苏道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什么,而下一秒,原本还算是冷静的声音猛然变得紧张,“你说什么?那个人……那个人是指谁?”
她一把抓住左嫣然的手腕,声音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你找到唐拂衣了是吗?她在哪里?她……”
“她受了伤,但性命无虞。应该是她身边那个将士在爆炸的时候护住了她,此人伤的更重,但性命无虞,你不必太过担心。”
左嫣然抬手搭上苏道安的肩膀,那动作情态,竟像是又回到了当年,成熟稳重的大姐姐在安慰自己那不知所措的小妹。
苏道安惊魂甫定,她盯着左嫣然看了一会儿,而后两边眉毛耷拉下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左嫣然抢先打断。
“但你也不必谢我。”她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方才那一瞬的柔软更像是片刻产生的的幻觉,“我们是在找阿苏勒的时候同时找到了她们,彼时她二人皆是奄奄一息,救治她们本也是想以此作为威胁,要你们撤军。”
“只是现如今既然已经准备答应配合你的想法,这二人我们留着自然也是无用了,你走的时候,我会派人将她们一同送回。”
“好。”苏道安已经有些急不可耐,“后日清晨之前,漠勒大军撤出萧都,让出南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左嫣然道。
苏道安不想再多耽搁哪怕一刻,转身火急火燎的往殿外冲,手刚搭上门把,又忽然被身后人叫住。
“苏道安。”
她听到左嫣然喊了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严肃而沉重,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她回过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独属于后辈的眼神望向对方,而左嫣然以同样的目光回敬。
“下次再见面,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苏道安怔愣片刻,而后她眼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
“嫣然姐姐。”苏道安忽然笑了,脱口而出的一个称呼让左嫣然有片刻的恍惚,“三日后,景州城外港口,再借我两艘船吧。”
“什么?”
苏道安推门离开,留下左嫣然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待她反应过来苏道安最后说了什么地时候,后者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骆怀轩从主座背后地屏风走出来,与她一同望向那扇半开的门。
“真是稀奇。”他走到左嫣然身后半步,“如此乱世,有人不惜抛弃忠心于自己多年的臣下,踩着无数无辜百姓雨士兵的枯骨,只为保住手中的手里与自己的性命。也有人哪怕赌上全部,即使心里明白这么做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也要为民除害。”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她的属下竟然也愿意追随,更稀奇了。”
左嫣然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苏氏家风,向来如此。”她依旧望着苏道安离开的方向,目光却似乎透过那里,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骆怀轩“啧”了一声:“苏氏家风,果然大义。”
“所以我说,先生应该来我这里。”左嫣然转过身,望向骆怀轩,“如今先生可明白了?”
骆怀轩挑眉耸肩,不答反问:“左氏当年也是不输苏氏的将门,不知左氏家风当是如何?”
“呵。”左嫣然轻笑了一声,“若是我父亲还在世,想来是迫不及待要引你为知己了。让左氏与苏氏齐名是他毕生的理想。可惜一直到他死,都未能实现。”
她移开目光,又唏嘘般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我爹到死都是个不知变通的死脑筋。”
“倒是我的母亲,教会了我一些别的东西。”左嫣然低头望向掌心的那枚戒指,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片刻之后,她收拢了五指,将那戒指紧紧握在掌心。
“先生。”她看向骆怀轩,“炸药,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
第198章 背叛 “不可能。”陆兮兮的声音变得有……-
树林阴翳,秋风零星。
有一人一马踏金而来,径直通过早已打开的城门,掠过街道边的一片废墟。
上午刚下过雨,雨水洇入被熏得焦黑的木头,深沉间更添凄凉。几处未有完全坍塌的民居楼阁零星散落其间,仅观此一隅,便可想见此处在被大火劫掠之前的繁华景象。
那人在宫门口翻身下马,将蓑衣脱下搭在马背上,又取下悬在马上的包裹,剥了好几层包装,才取出里头的一个小盒,交给候在一边的士兵。
萧国皇宫中的建筑比宫外的更坚固,同样被大火烧过,许多殿宇虽然已经看不出形状,但内里打扫一下依旧勉强可以使用。
那斥候快步穿过长廊来到正殿,通报过后,很快就被传召。
“禀家主,青州城中依旧是一片荒芜,并未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按照您的要求从青州带回来的泥土已经派人带去给冷大人了。”
“另外,漠勒军中已经挂了白,漠勒王身亡一事,想来实属。”
“好,辛苦你了。”唐拂衣坐在主座上,她的身形还略显无力,苍白的唇色和有些浑浊的眼睛,无一不显出其病态。
斥候应声退下,唐拂衣曲肘撑在座椅的把手上,低头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却还是揉不开那一团愁绪。
“我一定要去。”
苏道安最后趴在她床边说的话依旧在脑海中徘徊,五日过去丝毫不见散,反而越发清晰。
“轻云二十四卫的名号与信念传承了百年,绝对……绝对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临时安装起来的帘帐挡不住九月末从的寒凉,深沉而颤抖的叹息,也消散在了这瑟瑟的秋风之中。
“我今日早晨去探望了一下惊蛰,她恢复的不错,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坐起来没什么问题了。”陆兮兮说着,又忍不住感叹,“只是没想到,漠勒王竟然真的……他们这也算是作茧自缚了。”
唐拂衣低着头没有说话,陆兮兮有些担心的看了她一会儿,又道:“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已经下船了吧。”
唐拂衣从喉咙口挤出一个“嗯”字,而后又再无了下文。
陆兮兮叹了口气:“你也别太过忧心了,昨日不是才刚收到金乌送回来的信么?况且山林地形正是轻云骑之所长,她们不会有事的。”
苏道安此次出发只带了轻云二十四卫,除了伤重的惊蛰,秦铁衣与并不擅长战斗的小满,其余二十一人全数出动。她自己给出的理由有二,一则为了不引人注目,二则也为了能加快追赶的速度。
可唐拂衣却十分清楚她没有说出口的,却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如果失败了,至少不会对孙氏造成太大的损失。
“罢了。”她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想都从脑袋里甩出去,“事已至此,若只是在这里唉声叹气,那才真是无颜见她了。”
“走吧,去看看冷嘉良钻研出什么没有。”她说着,率先抬脚向前走去。
“哦……诶,先前病秧子一样火急火燎的安排,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你把冷嘉良喊过来干什么?还有你让人从青州带泥土做什么?”
唐拂衣身体尚未好全,走的很慢,陆兮兮两步就到了她前头,转过头来看着她倒着走。
“是青州山中爆炸中心附近的泥土。”唐拂衣纠正道。
陆兮兮愣了愣,脚下停了片刻,唐拂衣便又走到了她的前头。
“你怀疑这次萧都城中的炸药与当年炸山的是同一种?”她连忙又追了上去,“可是你不是说孙氏那批炸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制作方法早就已经失传了么?”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唐拂衣本是因着身上的伤,说话慢吞吞地,现下听起来却反倒是越发显得冷静而胸有成竹,“自那次青州爆炸之后,世上再也没有出现类似威力的炸药,这说明配方失传一事不假,可前几日萧都出现的炸药,其威力之大,相信你也有见到。”
“如果是自己制作炸药,试错的成本太高,需要消耗的材料与时间也太高。西北这一片,有能力制作的只有我们,漠勒以及萧都。但是漠勒这几年战事不断,应当是没有这么多钱投入,萧都若是真的研制出来,也不必等我们兵临城下再拿出来与我们同归于尽。何况新研制出来的炸药应当是需要不断改良,不太会一问世就如此惊艳,如此想来,仿制更为合理。”
“青城山中的炸药虽然已经全部炸毁,但仍有许多残余散落在泥土中,若是有懂这些的人取了这些回去研究,想要还原配方并不困难。”唐拂衣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靠在身边的柱子上喘了口气,“昨日与今日午前我去百姓处了解了一下城中爆炸的具体情况,萧都皇宫仅仅起火,而市井之中,应当一共是十三声。”
“如若是漠勒军中有人还原了配方,又根据这个配方制作了炸药,出于想要将我们困死在城中的目的而赠与了萧都,那么他们自己所留下的一定比送出的更多。”
唐拂衣说着察觉到一丝异常,直觉使然,她抬起头,果然见到陆兮兮微微张着嘴,一副呆呆的模样,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一般,瞪大眼直直盯着自己。
“怎么了?”唐拂衣蹙眉,“有哪里不对么?”
“……”陆兮兮闭上嘴,有些僵硬的咽了口口水,“那……那倒也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前日方能下床走动,我想着你精神不好便也没多问什么,没想到你这两日不到竟然想了这么多事……”
“只是未雨绸缪。”唐拂衣又垂下头,抬起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顺气。
“那你都分析出来了,还特地找冷嘉良来一趟做什么?”陆兮兮问。
唐拂衣平静了一会儿,解释道:“我想知道她手中大概还有多少炸药,知道了数量,才能推断可能会用在何处。”
“这……”陆兮兮又是一愣,“这是能推断的么?”
“不知道,试试吧。”唐拂衣摇了摇头,“冷嘉良曾经当过典狱,类似的事情他比较了解,或许能从残余中看出些成分,再通过这些成分获得的难易与途径……”
“这法子没那么可靠,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一试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坐以待毙?”陆兮兮觉得唐拂衣每一句话都再她的预料之外,“你的意思是漠勒会在这期间对我们有所动作?”
尽管孙氏此次遭到重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蚍蜉撼树焉能容易?
“可是漠勒才刚没了王,幼子上位,自己国家内部的事情难道处理起来不需要时间?还有空对外开战么?”
“……”唐拂衣没有立刻回答陆兮兮的问题,只是沉吟片刻,反问她::“你觉得左嫣然是什么样的人?”
陆兮兮见状,也转身坐到了她的身边,双手撑着椅子仰头思考起来。
“嗯……漠勒既找到了你,想必在那时候也已经找到了阿苏勒,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彼时的阿苏勒就算没死应该也就差一口气了。”
“你这话说的还真是难听。”唐拂衣忍不住插了一嘴。
陆兮兮没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差不多那意思,当王的都快死了,漠勒内部不仅没有动乱,反而还能有条不紊的进城,这足够说明其内部,大家对这位国师都十分信服。”
“从安善寺到漠勒,再到如今的国师,我虽不知其中经过,但想必是个厉害的人物。”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如果说退出萧都让出南路是她最后的让步,那这样的人,有涅槃重生的魄力,也有争雄天下的野心,又怎么会真的就这样乖乖等着萧安乐被杀死?”
“什么意思?”陆兮兮不解。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她,我会趁这个机会解决孙氏,虽然有风险,但苏道安不在,惊蛰重伤,对我而言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唐拂衣语气平淡,面无表情,“或者……”
唐拂衣忽然停顿,陆兮兮同时噤声,两人皆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目光却都不约而同的望向同一个方向——
走廊尽头的转角,有个一个身影略有些慌张地一闪而过。
“小满?”
陆兮兮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有些难以置信,但那慌张又凌乱的背影和脚步,实在是很难认错。
“她为什么鬼鬼祟祟听我们说话?”
唐拂衣的收回目光,却只是看着地面。
“或者,杀了孙家家主,孙氏群龙无首,我再扮演一个正义者将叛徒处决,如此便可以兵不血刃,将孙氏的一切都收入囊中。”
她声音冰冷,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不可能。”陆兮兮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小满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唐拂衣抿了抿嘴,散落下的头发掩过了她眼中的晦涩。
“我今日午膳的点心里,被加入了致死量的砒霜。”
“什么?!”陆兮兮一个箭步就冲到唐拂衣身前,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静默片刻,唐拂衣轻喘了口气,她似乎是用极短的时间做足了准备,才终于抬起头,正视陆兮兮的眼睛。
“膳房的人说,那是她亲手做的点心。”
她声音略有颤抖,就好像突出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
“涉川每次出门或是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总是不会带上小满。对此她多有不满,相信你也看在眼里。”
“陆老三,我知你对她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但若此事属实,我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
第199章 落定 旭日越不过青崖关的城墙。……-
苏道安带着轻云二十四卫从景州沿水路南下,下船后策马飞奔。
沿途的城池对萧都城发生之事都有所耳闻,大多数守将都认识苏道安,也曾受过苏氏的恩惠。在听说了她们的目的后,爽快的打开城门放其通行,更有甚者为其送上了本就储备不多的食物和水,以及上山途中会用上的棉衣。
如此,仅仅花了十日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扰月山下。
彭青一线当年走十分艰难,如今队伍中的人都熟悉山野地形,有人带路倒也还算顺畅。深秋层林浸染,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半山腰处落了雪,翻过一座小山头之后,又是一片针叶树林。阳光被细瘦的叶片切割成小块的光斑,若非寒意彻骨,几乎要给人一种身处盛夏的错觉。
针叶林再往东南去便是一望无边的山脊,散落在两侧坡道上的碎石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似乎是变了形状,有些滚落下去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长满青苔的浅坑。
阳光正好,青灰色的缓坡蔓延到远处与一片碧蓝相接,一时间竟分不清那是湖水还是天空。
当年跌落的地方还留着一道明显的凹痕,苏道安匆匆而过,只投去简单的一瞥。
傍晚时又入了树林,日落之后,竟不知何时起了浓雾,月光被层叠的叶片挡在外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即使是点了火把,依旧行进困难,不辨方向。
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
尽管心中焦躁,苏道安也明白在这样地形复杂的山中遇到这样的夜晚,原地停下等待浓雾散去才是上策。否则一旦迷路,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她停下,其他人也跟着停下,秦玉鞍走上前来,问她:“统领,如今我们要怎么办?”
“先等等吧。”苏道安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雾太浓了,再走下去很危险。”
秦玉鞍点了点头,向后做了个手势。
她跟着苏道安一起走到一块石头边坐下,过了一会儿,这雾却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
“统领……我们若是就这样继续等下去,恐怕……”
没有说完,苏道安轻轻摇了摇头。
她们比萧安乐晚出发了六日,加上路上的时间,距离萧都大火已经过去了十八日,尽管一路快马加鞭,但按照正常推算,萧安乐一行人此时应当也正在扰月山与景山的山谷之中。
地势低处嫌少出现这般浓雾,如今自己这边哪怕是再耽误上半刻,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可……
苏道安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互相依偎着休息的众人,又想起这几日的奔波,眼中无法遏制的漫起绝望。
不顾一切,用尽全力,拼上性命,若是到最后只因这来得实在不巧的一场大雾,那要叫人如何平静的接受?
她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黑暗中似乎有人感受到了什么,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苏道安连忙别过头,避开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而下一秒,她听到“啊”的一声压抑着慌张的惊叫——那是冬至的声音,她是二十四卫中胆子最小的姑娘。
苏道安第一眼看到她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小寒的怀里,手中紧握着短刀,只露出一只眼睛,惊恐的望向自己的后背。
“怎么了?”
秦玉鞍“怵”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她同样注意到了众人异常的目光,于是也转过头,几乎是和苏道安同时看到了不远处的浓雾中一团漂浮着地,诡异地青色火焰。
“鬼火?”秦玉鞍蹙眉,“这种山里怎么会……”
一阵清脆的银铃声隔着迷蒙的雾气传过来,苏道安的心与那火光一同随着那铃声轻轻跃动了一下。
几乎是鬼使神差,她顾不得秦玉鞍的阻拦,快步走上前去,浓雾自她身侧散开,规律响起的铃声伴着几道人影越发清晰,待到第三声铃响落地,苏道安终于看清了那火光下的景象——
一行五人排成一排,前后各两人皆披着宽大的白袍,巨大的兜帽遮住无力低下的头颅,双手无力垂在身侧。两根手指粗的木棍自腋下穿过,唯一露在外头的双手的皮肤在清冷火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青黄色,贴地的风吹起轻飘飘的衣摆,原本该是双脚站立的地方如今却空空如也。
那是四具被特殊处理过的尸体!
苏道安深吸了口气,望向中间扛着竹棍的唯一一个活人,而那活人也正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她。
“你你你……”
“顾道长?”
异口同声。
苏道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而顾长清同样难以置信。
秦玉鞍在此时赶到苏道安身后,见两人这副模样,大约也是猜到了什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看起来十分年轻地白袍道士。
“你是那个那个谁……”顾长清支支吾吾。
“苏道安。”苏道安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许多年前,就是在这扰月山中,我与我的朋友承蒙先生搭救,不知先生可还记得?”
“啊……记得记得。”顾长清连忙点头。
苏道安地目光扫过他身前身后扛着的四具尸体,“先前听闻道长现在成了一名赶尸人,如今看来不假。”
“是。”顾长清点点头,“我原本已经走完了最后一趟,但这四人是在去往南边地路上被那正在逃亡的萧帝地部下所杀,我沿途拾到他们地尸体,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就这样曝尸荒野,便想着再走上一趟,带他们地尸体去往南边安葬,也算是了却了他们生前地夙愿。”
“倒是你们,为什么会在……”
“我们正是为追杀萧帝而来。”苏道安焦急地打断了顾长清,几句话讲清楚了前因后果,“先生比我更熟悉此山中地形,不知可否为我们引路?”
“啊……”顾长清似乎是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苏道安的话,而后,他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天公不愿相助,那便让我来送你们一程吧。”
他说着又将那泛着青黑的火焰灯挂起,苏道安连忙招呼众人,跟上他的脚步。
山中的雾气丝毫未有散去的意思,一行人在山中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黎明时分,透过稀疏的树木的缝隙,众人终于见到了不远处矗立在巍峨的景山断崖与扰月山之间的青崖险关。
而不远处正往青崖关策马而来的一队约莫百人中,位于中间的那位,即使如今为了低调布衣加身,苏道安依旧一眼便能认出她的模样。
萧,安,乐。
她咬了咬牙,翻身上马。
“多谢道长相助,他日若有机会,涉川必有报答!”
她说着,不等顾长清回答,抬起手的时候,其余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姐妹们!我们上!”
一声令下,十几道人影同时自山坡向下急冲——这样的坡度对于轻云二十四位卫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战马的嘶鸣与蹄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仿若千军万马,大军压境。
山坡上,树林边,徒留一人四尸凝立无言。
顾长清将那竹架架在地上,垂头向下,看那那十几个身披玄甲的身影如同一柄柄利刃从不同的位置刺入本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十分惊慌的队伍。于是人群溃散倒地,黑影渐渐连城一片,如同一团轻飘飘的乌云,聚拢在一起,也不知是在哪一个走神的瞬间,就变成了骇人的猛兽,仗着血盆大口,将一切好的坏的,活的死的都吞噬殆尽。
明月未晞,旭日初升。
旭日越不过青崖关的城墙。
混乱中,有一人一马冲出人群,近乎疯狂的往城门口飞奔而去,然而还未跑出几步,那遍体鳞伤的马儿终于坚持不住,腿下一软,侧倒在地。
马背上的人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下,又挣扎着爬起来。背着金弓的姑娘手持轻刀冲出人群,这一次,两道目光终于撞在了一起。
所有的嘈杂都散了个干净,诺大的天地间似乎只余下她们二人。
萧安乐忽然笑了。
苏道安却心中一紧。
她见过那样的笑,在千灯宫中,自己双手的手筋被挑断,女人的白衣被自己的鲜血染得通红。萧安乐揪着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抬头与其对视的时候,脸上就挂着这样的笑。
残忍而疯狂。
手腕处的旧伤好了不知道多久,现下却莫名又开始发烫,痛到麻木。
苏道安觉得自己的双手乃至浑身都有些颤抖,她取下背上的长弓紧紧握住,感受到弓身上传递而来的力量,忽然明白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萧安乐轻蔑的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未说,就像是根本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是转身,自顾自地,一瘸一拐的往那城门走过去。
她的腿似乎是已经断了,可那背影依旧无比坚定决绝,就好像是虔诚的信徒,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理想中的桃源。
苏道安在她身后将金弓拉满。
巍峨的城墙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风过山谷,撞在紧闭的城门上,呜咽回响着的,不知是谁的哭声。
秦玉鞍拔出最后一刀,顾不得温热的血溅上腰间的衣料,只是默契地转头,与其他所有人一起,望向萧安乐的方向。
这是绝对不会射偏的角度和距离,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却缓缓垂下了双手。
萧安乐又踏出一步,数道银光自城楼上落下,如流星破空,击碎了最后一声叹息。
从此尘埃落定,万籁俱寂。
苏道安抬起头,背光的角度令她看不清城楼上众人的表情,但是她知道,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箭也正对着自己。
“统领……”秦玉鞍走到她的身边,“再往前就进了对方弓箭手的射程,我们要回头了。”
苏道安目光略有些空洞,缓缓下移,落到不远处仰面躺倒在地的女人上,十几支箭插在她的身体里,也不知是哪一支要了她的性命。
就像是惊涛骇浪冲进一望无际的沙漠,她沉默片刻,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最后,她只是问秦玉鞍:“还有火石么?”
“有。”秦玉鞍点点头。
苏道安从玄甲下班的缝隙间扯出内里的布料,用力撕下一块来,绑在箭头上,而后再次张弓。
秦玉鞍会意,为她点燃了那块布料。
火焰划过,空气中留下一道朦胧的焦痕,精准的落到那具了无声息的身体上。而后那光啊她雀跃而起,像是这被死死压住的阴影中唯一的叛逆,越发热烈,越发疯狂,越发孤独。直到第一道阳光溢过青崖关的城墙,阴影被一点一点驱逐,阳光下狂舞的灰烬渐渐变得冰冷,最后,平静的,缓慢地落了地。
“走吧,我们回去。”
苏道安感受到城楼上数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却没有再看一眼,只是转身上马,径直离开。
其余人跟在她的身后,那跑入阴影中的模样,就像是在逃离那逐渐蔓延过来的阳光。
“呼。”山坡上,浓雾散去,顾长清又扛起了竹架,“看完了,该走了。”
他伸手拍了拍前面一个“人”的肩膀:“虽然这本不该是最后一趟,但现在看来也不算太亏,对吧?”-
来时是顺流而下,回时却是走不了水路。
一行人一路策马北上,比来时多花了整整五日,夕阳西下,眼前是最后一座高山,南北峰之间有山隘可以通行,不过半日便可翻山,翻山后再半日,便能到萧都城南。
苏道安下令在此处休息一夜,而两封书信却几乎同时被送到了她的手中。
一封与先前的信一样,由金乌送来,另一封则是一只不知名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到苏道安的肩头。
“斥候来报,漠勒剩余的炸药并没有留在军中,很有可能被搬到萧都山中埋伏。回来的时候千万莫要翻山,绕山而行更为稳妥。”
葛柒柒读完,将信递给苏道安,却见她蹙眉看着那封陌生鸽子送过来的信,眼中似乎是有些困惑。
“怎么了,统领?”她问道,“是谁寄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是……”苏道安抿了抿嘴,看向葛柒柒的眼睛里尚有疑惑,“是小满的信。”
“小满?”葛柒柒也愣了,“小满写信说什么?而且她为何要单独与你写信,莫非是有什么事需要瞒着唐拂衣?”
其余人注意到此处的异常,也都聚集了过来,苏道安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将手中的信递过去,葛柒柒看完,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沉默着递给下一个人,于是一个传一个,很快,众人都看清了那上面极简单的一句话——
“漠勒聚集两万精兵欲袭萧都城北的营地,情况紧急,急需支援,待天亮后,望小姐速归。
——小满。”
歪歪扭扭的笔画,略有些抖动的边缘,以及那个极具特色,难以模仿的签名——不仅仅是苏道安,所有人都一眼就能认得出,这正是小满的笔迹。
第200章 进攻 “当年她助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就……-
“报!左翼损兵两千,歼敌两千,但我方弩队已占据敌营西侧高地。”
“让弩队原地待命,派人留意西侧动向。”
“报!图兰将军于伏虎坡拦截孙氏北路援军,双方交战,略有焦灼。”
“不必急于求胜,拖住便可。”
“国师大人!中军破阵,敌方前锋队伍退逃,副将阵亡!哈尔勒将军让属下来请示,是否继续深入追击?”
“我方损失几何?”
“大约三千人。”
“嘶……”站在一边始终不发一言的骆怀轩终于发出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声慨叹。
帐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漠勒中军人数少说也有七八千人,孙氏营地兵力总共才不过一万。如此实力悬殊,败退之下仍能重创敌军——对方的实力或许远不止他们的所知所想。
“敌方主将……咳,咳咳……是……是谁?”
阿苏勒双眉紧皱,嗓音干涩,一句话问的太急,重重咳嗽起来,双手紧握着座椅把手想要站起,却还是无力的坐回了椅子。
他已经太老了,花白的头发已见稀疏,干涩的嗓音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断木上来回摩擦,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与倦怠。
年仅三岁的小漠勒王站在他的身边,见状连忙伸出双手,紧张地抓住阿苏勒的衣摆,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老师!”。
“无事,大王无需担心。”阿苏勒枯瘦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小漠勒王的头,安慰的声音中满是慈祥。
骆怀轩往这边看了一眼,而左嫣然却对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只是俯身,自顾自地将代表漠勒地小旗子插到沙盘上对应地位置。
“是惊蛰。”那斥候回报。
“惊蛰?”阿苏勒抓着座椅扶手地手背上青筋暴起,“她不是前阵子方才……咳咳……方才受,受了重伤,如今……这才,才几日,竟然就又能……”
“回……回令伊大人,孙氏前锋主将确实就是惊蛰。”
阿苏勒似乎是花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泄了气一般靠到椅背上。
“如今令伊大人还觉得我执意要在此时与孙氏开战是不明智之举么?”
左嫣然直起身,看向阿苏勒。
“银鞍军与轻云骑曾是北萧的两支护国军,苏家世代武将累世功勋,先祖的开国之功不过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何氏尽管稍有逊色,但也绝不是靠着旧功劳坐吃山空之人。如今两军合兵,再加上孙氏,更是不好对付。”
“如今我们与孙氏已经撕破了脸,日后在想合作恐怕是难上加难。我亦明白如今的漠勒集合如此之多的兵力有多么危险,也必然有所损失,但若不趁着苏道安不在的这个机会勉力一搏,背水一战,将孙氏彻底歼灭令其翻不了身,日后恐怕是再也碰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若苏道安成功将萧安乐杀死,此事传扬出去,谁不赞其一声大义,介时天下英雄尽归孙氏麾下,又焉有我漠勒的立足之地?”
“若就此止步,那我们当年离开西域的意义是什么?他日我们到了地下要如何对先王交代?大王又有何颜面回头去面对他后方的万千子民?”
阿苏勒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目光扫过那半跪在地上的斥候,见到他的目光中满是战士的坚毅与决绝地信心,沉默半响,还是垂下头,是紧紧抓着小漠勒王的手,重重叹了口气。
“传令哈尔勒,暂不追击,联合其他队伍,四面围合。”
“是!”
斥候领命离开,左嫣然侧身,向小漠勒王弯腰行了个礼。
“请大王与令伊大人待在此处,臣前去看看情况。”
这一礼恭敬也简单,可那年仅三岁的小漠勒王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盯着左嫣然,整个人直往阿苏勒身后躲。
“大王。”阿苏勒侧过头,有些无奈的皱眉道,“不可如此。”
“唔……”小漠勒王听出了阿苏勒声音中的责备,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膛,抬头刚一对上左嫣然的目光,又立刻心虚的移开。
“你……你去吧!”
他故作镇定,左嫣然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答了声“是”,转身离开。
“臣也同去。”
骆怀轩也行了一礼,转身,十分自然的跟在了左嫣然的身后。
帐外已经有人备好了快马,见左嫣然过来,识相的退到一边。
“这小漠勒王到竟是半点没有先王之风。”骆怀轩跟着左嫣然一同翻身上马,揶揄了一句。
左嫣然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地卫兵,确认这个距离对方听不见自己说话,才一面策马往前走,一面轻微颔首:“他更像他的祖父。”
“哦?”骆怀轩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阿苏勒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记得了。”左嫣然丢下一句话,策马而去。
骆怀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的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扯缰绳跟了上去。
两人一同到了前线,上了楼车,战场上的景象几乎一览无余——孙氏营地被漠勒的军队团团围住,西北处粮仓的位置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火光。
已是黎明时分,阴沉沉的天色却不见丝毫阳光的影子,这场仗打到第三日,那被歼灭的三千精兵,似乎已经是孙氏最后的挣扎。
“如今看来,只要图兰能再拖住援军两日,结果应当是没有什么悬念了。”骆怀轩开口,“不过那个叫小满的丫头,听说昨日写完信之后就不知所踪,此事你当真不管?”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她志不在此,强留不住,何必多管。”左嫣然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屑,“何况事到如今,凭她一人难不成还能翻了天不成?”
“也是。”骆怀轩点点头,“不过即使我们拦下了那封告知其叛变的书信,孙氏那边也还有别的书信送到,明明是同一阵营的两人却分开写信,她应该也会有所怀疑?若是……”
话音未落,隐约听到一阵连绵地声响,他忍不住转头,果然见到远处昏暗的天光之下隐隐约约地山峰正在缓慢坍塌。
远观似尘,近临为渊。
身处其中者,恐性命难保。
左嫣然收回目光:“她会相信小满。”
骆怀轩听出她声音中的那一丝落寞,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原以为你会将剩下的炸药用在孙氏营地,毕竟若是如此,我们这一战根本用不了五日这么久。”他似乎是有些遗憾,“可惜了,一代名将。这位苏统领看起来也算是你的旧友,没想到国师大人竟当真半分情面不留。”
“当年她助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就应该做好今日的觉悟。”左嫣然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更何况,她杀了萧安乐,得尽天下民心,这样的好名声,只有按在死人身上,才能为我所用。”
“是你,还是漠勒?”
左嫣然猛地回头,却只见后者争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弯弯地眉眼间满是欣赏与不加掩饰的野心——
她曾经在镜中见过类似的目光。
“是我,也是漠勒。”左嫣然一下子就能想明白骆怀轩的立场,“是时候了。”
她又平静下来,左手执起放在手边的令旗,向前用力一挥。
进攻。
急促的鼓点在灰蒙蒙地天空下织成一只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如蚂蚁般黑压压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向前爬行,仿佛一头深渊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这位于中心的最后一点生机吞噬殆尽。
而吞噬到一半时,推进的速度明显又变得缓慢。
滚滚雷云流转过一片又一片,寒风卷起被踏碎的枯草,杀声震天却推不倒高高地楼车,——面对漠勒的上万精兵,孙氏的顽强依旧远超预料。
“看来还是要费些功夫,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啊。”骆怀轩的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淡定,眉心不知何时已经拧紧成了一个深深地川字。
“负隅顽抗!”左嫣然目光晦暗,咬牙切齿,“即使他孙氏是猛虎,如今也不过孤虎,如何能抵得过我漠勒的群狼!”
己方的损失已经远超她的预料,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愈发浓重的不安。
即使……即使是……
一声惊雷,像是当着她的头顶劈下,击碎了她面上强装的镇定,以及心中的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如梦初醒,她仿佛听到有人隔了一层雾气,慌慌张张地呼唤。
“国师……”
“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她们攻过来了!”
“出什么事了?”她回身,一把揪住刚刚才爬上楼车的士兵的衣领,“谁?谁攻过来了?”
“是……是……”那士兵像是被她如此狰狞的面容与严厉的声音吓到,越发急促的呼吸下,声音也变得哆哆嗦嗦,断断续续,“是……是轻云骑,轻云二十四卫!是苏道安!她们偷袭了我们的军营……”
接下来的话已经无需再听,左嫣然抬起头,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粮仓处燃起的熊熊大火。
抱着一举拿下的决心,漠勒几乎全军出击,可哪怕如此,留守在营地能作战地士兵仍有近六百人。
六百人,却竟然挡不住区区十数轻云精骑!
小漠勒王尚在营地,更致命的是,一旦这方营地被截断,如今的形式将即刻被彻底逆转。
瓮中捉鳖,到底孰为瓮,谁又是鳖?
“传令,全军撤退,回营护驾!”
左嫣然顾不得深究苏道安为何还能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此,孰轻孰重,不难判断。
她飞速下了楼车,翻身上马。
“都跟我走!快!”
来不及再多说一句,人已经飞奔而去。
越靠近军营,越能看得清其中混乱的状况。哀嚎声此起彼伏,逐渐清晰,横在路上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刃绊住马儿的脚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漠勒王与阿苏勒所在的大帐被将士们死死护住,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
左嫣然冲进帐子,便听到阿苏勒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名女子半跪在他身边为他顺气,而小漠勒王正拉着那女子的衣裙哇哇大哭。
那是最初漠勒与萧国合作时被萧安乐送来漠勒和亲的公主,也是如今漠勒王的母亲。
“萧清尘!带上大王跟我走,快!”
顾不得其他,左嫣然冲上前去,二话不说转身跪在阿苏勒面前,“令伊大人,上来!”
阿苏勒似乎是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微微一愣,又被左嫣然催了一句:“快啊!愣着做什么!”
“我来吧。”骆怀轩在此时赶到,见状适时地主动接过此事。
左嫣然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客气,萧清尘已经将小漠勒王抱了起来,几人快步出了大帐。
然而……
那是苏道安么?
满身杀气,双目赤红。
浓血黏稠顺着刀尖滴落,金弓上五色的宝石泛出恶鬼般的幽光。
那是人是鬼?
不经意间隔着重重人群四目相对,左嫣然只觉自己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会杀了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不可遏制的浑身颤抖,四肢僵硬到无法活动。
她看到她拔出插在不知是谁身体里的轻刀,滚烫的鲜血溅起比一人更高,遮挡了视线,下一刻被一支羽箭刺穿,锋利的箭头倒映在漆黑的瞳孔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放大。
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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