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冲突 “这些蜜饯,你给过会儿拿去分给……
唐拂衣没有理由拒绝班鹤。
她备好盘缠和快马,设下一副酒席,而后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亲自送他上了路。
“一年?这钱都够他花七八年的了吧。”冷嘉良站在城门口,看着班鹤远去的背影啧啧感叹,“要换了我铁定就不回来了,拿着钱去哪儿不好啊非得在这儿当牛做马?”
“还得是你会合计。”陆兮兮眯眼抱臂靠在城墙上随口附和了一声,想了想,又用手肘顶了顶唐拂衣的肩膀,“欸,你也给我点呗,我只要四年份儿,时间一到我就回来,怎么样?”
“什么什么?”冷嘉良愣了愣,“不带你这样的,那我只要两年份儿的。”
“一年半。”陆兮兮立刻道。
冷嘉良恨得牙痒:“一年零三……”
唐拂衣“啪”得一声将一张泛黄的纸拍到他的脑门上,打断了他二人“讨价还价”的行为。
冷嘉良抬手一接,陆兮兮凑过去一瞧,竟是一张通缉令。
“嗨哟。”她幸灾乐祸笑了一声,“完喽,你走不了喽!”
冷嘉良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捧着那通缉令,看向陆兮兮的眼神里虽有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陆兮兮哈哈笑了两声,故作高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开点,你看这小像画的还真挺栩栩如生的,我在萧都也呆过几年呢都没见着这么厉害的画师,足以看出他们对你十分的重视啊。”
言罢,她两步跟上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唐拂衣:“诶,现在就我一人了,你连着他那份一起给我呗,不多要,三年,如何?”
唐拂衣停下脚步看了陆兮兮一眼:“小满说过两日要给大家做点心吃,那我去告诉她不用做你的份了?”
“什么什么!”陆兮兮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假的?之前我喊她给我做她还不乐意呢。”
“涉川说想吃,她自然是要做的。”唐拂衣一面走一面道。
“唔……”陆兮兮愣了愣,眼见唐拂衣又要走远了,连忙招手道,“那我不走了,我要吃的,你让她给我多做点!”
唐拂衣没有回头,冷嘉良路过陆兮兮身边,白了她一眼。
“出息!”他嫌弃道,“就你这样咱什么时候能从她手里捞到好处?”
“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陆兮兮吊儿郎当地晃了晃脑袋,“那苏小姐在这儿,姓唐的又不会跑,但小满做的点心可不是天天都能吃的,跑路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她言罢,双手背在身后,哼着小曲儿进了城。
留下冷嘉良站在原地直摇头,然而纵使再生气,进门的时候,还不忘叮嘱守门的人给城门再上些油,好让开关的时候更顺畅些。
苏道安的精神一日日好的很快,那一刀伤的重,但幸运的是并没有伤及肺腑,尽管下床还有些勉强,自己坐起躺下却已经不成问题。
小满将自己在孙氏习字所用的全套笔墨纸砚都挪了过来,搬了凳子,像模像样地摆在床边,兴冲冲地给苏道安展示自己的这些年在孙氏学习写字的成果。
然而她真实的水平明显与自己判断的还是有些差距,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左边又忘了右边,在苏道安强忍着的低笑里手足无措的打翻了墨汁,崭新的锦被上撒了点点乌黑,被推门进来的惊蛰看见,又是一顿数落。
“我又不是故意的……”
她自知理亏,却还是忍不住小声为自己找补,“我就是……想让小姐看着我写嘛。”
“你那一手字也好意思让小姐看着写呢?”惊蛰道,“小姐能看得懂吗?”
“我的字怎么了!不就是丑了点嘛!”小满双手叉腰不服气道,“小姐不仅看得懂,她还夸我写的好呢!”
她说着,又转头问苏道安:“是不是,小姐?”
“是是是。”苏道安笑点头,“虽然还不是很熟练,但是小满很努力,自然是写得好的。”
“你看!”小满向惊蛰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惊蛰看苏道安一副笑盈盈地样子,便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小姐,我去给你找一床新的被子来换。”小满将东西收好,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苏道安叫住。
“不用了。”她笑道,“就盖这条就好。”
“这怎么行?”小满愣了愣,“这脏了这么大一片。”
“这被子挺厚实地,这点墨迹影响不了什么,就不用换了。”
苏道安声音温和而笃定,她几乎并未多加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这样的态度却令小满忽然有些无措。
她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向惊蛰投去询问与求助的目光,惊蛰却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小姐,喝药吧。”她端着托盘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喝完了再睡会儿。”
“嗯。”苏道安点头,端起托盘上的药碗,先抿了一口试过温度适宜,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拂衣走了?”她的目光落到那药碗旁的那盘蜜饯上,却并没有动。
“一个多时辰前便出发了。”惊蛰答。
青州与离城同在一座山的两侧,但山脉绵延,不可翻,因此百年来这两座城也并无什么往来。然而青城山被炸毁时,由于爆炸范围较大,摧毁了内部结构,也牵连到了离城这一侧的山坡。
孙氏一族本就是靠挖矿起家,找矿的经验一代代传下来,到如今也已经十分丰富。在离城安顿好后,孙寻第一时间请命带人探查,好巧不巧,还真就让他们寻到了一条新震出来的矿脉。
如此一来,举族欢庆。
唐拂衣对此事并不是很了解,便交由孙寻全权负责。
离城此处的山距离居民区较远,骑马一来一回也需要一个多时辰。孙寻带着人在山上搭建望楼,木轨矿车之余,又在山下建了临时住所与竖炉,万事俱备之后,依照祖训,还需要进行“祭矿”,才能正式开工。
所谓“祭矿”,实际上就是一个祭祀仪式。
孙氏先祖认为,天下矿脉皆藏于深山,由矿神掌管,开采矿脉需要得到“矿神”的许可,否则必将遭到反噬,开采不顺,劳民伤财。
而矿神好吃嗜睡,因此仪式通常被定在中午,祭品通常为菜品十二,佳酿六,糕点三,水果二,由八位的家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共同完成。
而唐拂衣作为现任孙家家主,自然也得到场。
早两日她便将此事告知了苏道安。
“听起来很郑重。”苏道安如是说。
“其实就是喝酒。”唐拂衣笑的有些无奈,“摆上一桌好菜,大家一起陪矿神吃喝玩乐,矿神喝尽兴了,就答应了我们了。”
“那应该会很热闹。”苏道安点点头。
“确实会很热闹,许多常年在外的长辈都会回来,大约比过年时人还来的齐一些。”唐拂衣答,“祭矿仪式每年都会有一次,但离城的民居与山地还是有些距离,你若是感兴趣,明年你身子好了,我带你一起去。”
苏道安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笑而不语——那是她自醒来后最寻常的情态。
从回忆中抽身,苏道安沉默着挪开了目光。
“这些蜜饯,你给过会儿拿去分给孩子们吧。”她开口道。
“什么?为什么呀?”
还未等惊蛰说什么,一旁的小满率先惊呼了一句,“小姐不是最喜欢吃蜜饯了吗?”
苏道安靠在床头沉默了片刻,眉眼间有落寞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
小满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再次转头望向惊蛰,正撞上对方略带了些责备的眼神,意识到自己地失言,心虚之余却又不知该作何才能稍稍补救。
“从前是因为喝不下苦药,所以需要吃些蜜饯来冲一冲嘴巴里的味道。现在喝习惯了,也长大了,也就不贪甜了。”苏道安说着又挤出一个宽慰地笑,“离城的许多孩子从小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过去地三年更是挨饿受冻,现如今虽说吃食上短不了,但蜜饯这种东西应当也难得,多让他们吃些也能更高兴一些。”
“好,都听小姐的。”惊蛰点头。
“是,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满也连忙抓紧这个机会给自己找补。
方才的药也有些助眠的成分,屋内炭盆燃地正旺,温暖如春。
眼见着苏道安眼皮子似乎有些耷拉下来,小满两步上前,单膝跪地,托住苏道安的肩背,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
“小姐困了,睡一会儿吧。”惊蛰地语气又放软了些,“一觉醒来,唐拂衣应该就回来了。”
“嗯……”苏道安自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她觉得自己地脑子有些混沌,似乎还有什么重要地事情需要她处理过问,可“唐拂衣”这个名字却又像是一道“定心剂”,令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就犯了懒。
然而突如其来的一阵敲门声还是打断了这一场好眠。
苏道安在小满的帮扶下强撑着坐起,惊蛰与她对视了一眼,双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门外是银鞍军中的一名女兵,她对上苏道安的目光,忽然就变得支支吾吾地似乎是在思考要如何开口。
“统,领。”
她动作僵硬弯腰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苏道安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女兵又转向惊蛰。
“指……呃……惊,惊蛰姐姐,有……有一件事比较着急,需要您拿个主意……所以……”
由于想让苏道安安心静养,近日来唐拂衣与惊蛰等人都达成一致,尽量不用一些繁琐的军务来烦她,因此这位来通报的女兵也采用了比较平常而有亲和力的称呼。
可她略有些局促地神态与用力压抑的喘息依旧暴露了她的不安。
“知道了。”惊蛰意识到不对,习惯性淡定地应了一句,而后转头望向苏道安,开口的那一个,语气一下子又变得柔和。
“小姐,大约又是些小争吵,我先去处理一下。”
“既是小争吵,直接说吧。”苏道安道,“银鞍军的事,应该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回避的吧?”
她绕过惊蛰,直接望向那女兵。
“说。”
一个字出口,女兵不敢再有隐瞒。
身体的动作比思想更快,她即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开口唤了一声:“统领!”
“报告统领,姜副将在今日中午西门进城的难民中抓住了两名草原探子,为一男一女,伪装成夫妻混在人群中。本想关押起来等孙家主回来再行处置,但当时孙家军守卫队魏虎魏队正恰好带队巡逻经过,他的一名手下看着像是喝醉了酒,上前调戏了那女人几句,不想竟被另一人抓住机会,一刀毙命。”
“死了?”
“他哪来的刀?”
惊蛰与苏道安几乎同时开口,而下一秒,前者几乎是在瞬间就转身望向身后端坐在床上之人。
既已知晓是地方探子,第一件事情便是搜身,既然已经搜过身,那那足以将人一击毙命的刀又是从何而来?
苏道安没有理会惊蛰恍然大悟的目光,只是直直盯着那女兵,等待她的回答。
那女兵感受到来自上位的压迫,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是……是姜副官的刀。”
第142章 骂战 “你若是能应付得了,又怎么会出……
“孙家军那名……将士,刚靠近说了两句,那女探子便做出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跪地大哭,一面哭一面大叫,说什么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探子,只是因为我们有私心才故意抓了她想对她行□□之事,引得众人围观议论纷纷。姜副将上前阻止,没想到竟被他的同伙抓住机会抽了佩刀……”
“副将是躲开了,但是那孙家军却未能躲开,直接就被抹了脖子,当场就没气了。”
“那魏虎二话不说就要杀了这二人为自家兄弟报仇,但姜副将不同意,两边争执不下,我们实在不知该如何办了,劝也劝不住,孙家主今日不在离城,只能来请统领决断。”
女兵一下子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个明白,惊蛰的目光又转会苏道安的身上,却只见她盯着那单膝跪在地上的人若有所思。
“好,我知道了。”苏道安开口,语气从容而不迫,“你先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我马上就到,各自有什么想法,都等我到了再行评判。还有,多找些人看紧一些,别再出了人命。”
“是。”那女兵应了一声,起身的动作明显比先前要稳重了许多。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屋中的空气凝结片刻,惊蛰听到苏道安忽然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如若今日我不在,或是我并未问这一句,你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苏道安声音并不严厉,相比起方才她问的那一句,甚至还温和了许多。可惊蛰依旧下意识地感到紧张——尽管自幼与苏道安一同长大,甚至可以说是对她照顾有加,可当对方的身份从“小姐”切换为“统领”时,惊蛰总是觉得自己比从前面对苏栋时还要更加慎重不敢放肆。
苏道安对惊蛰的沉默似乎并不意外,转而又望向小满:“小满,你说说看。”
小满不曾随军,对苏道安作为统领的威严自然也没什么体会,说起话来还是更活泼一些。
“啊?我?”她有些懵地指了指自己,“小姐,我哪懂这个啊?”
“无妨,你怎么想便怎么说就是。”苏道安道。
“唔……”小满眨了眨眼,“那……那就……”她食指点着下巴,抬着头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那反正有两个,就杀一个,留一个呗,这样两边都公平了。”
她言罢,下意识望向惊蛰想要求证,却只见对方并不言语,看了看自己,又看向苏道安,那眼神,倒像是十分罕见地默认了自己的说法。
“小满说地很有道理。”苏道安望向惊蛰,“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惊蛰点头。
“是吧,这么简单的处理办法,难道姜照云想不到吗?”苏道安轻笑了笑,“今日这场争吵,恐怕非一日之功吧?”
惊蛰抿了抿嘴,没有答话。
苏道安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那里头的疲惫揉开了,才掀开被子。
“走吧,去看看。”她言罢,侧身准备下床。
小满见状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将她扶住。
“小姐你现在还不能下床啊!”她惊声道,“何大夫说了你这伤很深,虽然表面上看着好像是好些了但是内里还要好好养着,贸然下床走动万一伤口又出什么问题感染了可就糟了!”
“哪就那么金贵了?”苏道安看着小满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不行不行不行。”小满连连摇头,手下暗暗用力试图将苏道安“摁”在床上,“不能动不能动。”
“统领,要不还是交给我来应付……”
“你若是能应付得了,又怎么会出现今天这种状况?”苏道安开口将惊蛰打断,见她忽然闭了嘴神色紧绷,又将语气放缓了些。
“我许久没去军中,有些事情,恰好借着这个机会处理一下,若能一劳永逸,便是最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惊蛰也无言反驳,只得应了声“是”,转身去给苏道安拿出门需要穿的衣物。
小满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苏道安,只能取来梳子和头绳为苏道安简单梳洗。
将近一个月脚未沾地,惊蛰和小满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苏道安最初的几步走的有些艰难,下楼的时候已经顺畅了许多。
出了门,寒气扑面而来,索幸午后阳光明媚,照在红色的狐裘上,渗透到内里,只剩下温和的暖意。
那是唐拂衣特地为苏道安准备的裘衣,尽管她已经尽己所能的在寻找,却始终还是找不到如当年那件一般艳丽的颜色。
正是午睡时辰,行人不多。
离城的街道已经久未被清理的如此干净,原本七零八落的断垣都被挪走,残破的墙壁有的已经重新建起,有的则是用防水的油麻布盖住,墙顶的积雪被孩子们堆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雪人,三三两两的排开,给这安静的街道也添了些微妙的生气与热闹。
扫去的积雪整齐的堆在两侧,露出新老交错的路面,不再似从前那般坑坑洼洼,哪怕是就这样一步步平稳的走着,都是久违了的安稳与幸福。
苏道安所住的这座客栈距离校场并不远,奈何她如今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肋下的伤口处也有些隐隐作痛,不过好在并没有湿润感,应当是没有开裂。
路过马厩与营房,远远地便见到操练场上,两队人各坐了一边,无风无烟,无言无语。
双方就这么隔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对峙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
其中一队人身披银色软甲,坐的整整齐齐,见到苏道安来了,领头人一声令下,众人几乎是同时站起,向其行礼。
苏道安点点头,抬手示意。
而另一队人则是身披深褐色皮甲,内着嗠裘,头戴貂皮风帽,东倒西歪地团团围坐在一起。直到苏道安走近了,才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从中间让开一条道。
魏虎正背身垂头,盘腿坐在一具被白布蒙住的人形前,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才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撑着膝盖猛地站起,转过身大步往苏道安这边走过来。
“苏统领!”他双目赤红,声如洪钟,两柄巨斧交叉背在身后,狰狞的面目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粗犷魁梧。相比之下,苏道安反而像个未成年的孩子。
只见他大步走到苏道安的身边,而苏道安正要走去姜照云提前为她准备的椅子,因为实在有些累了也没有顾上应答。
两人错身而过,魏虎愣了片刻,又立刻转头,隔了一个惊蛰,亦步亦趋地跟在并排行进的三人身前半个身位。
“苏统领!你可算是来了!俺可就等着你来评评理呢!你就说吧,杀人偿命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那探子杀了俺弟兄,那我是不是得为他报仇?俺是不是得……那个,杀,杀了他?杀了他还便宜他了,我不仅要杀了他,俺还要给他千刀万刮才……”
“老大,是千刀万剐。”一名小弟跟在他身边及时提醒了一句,
“千刀万剐!”魏虎高声重复了一句,“千刀万剐才能解的了俺心头之恨!否则俺怎么和俺弟媳交代?怎么跟俺们其他兄弟们交代?”
“是!此事是俺先动的手,可他也就是多说了两句,那你就说俺们要对一个狗探子还要讲什么道理?哦!给他倒个茶烧个香供起来,那不成了笑话了?你就说这……”
苏道安扶着惊蛰的手在椅子上坐定,一抬手,魏虎下意识就闭了嘴。
“此事我已经大致清楚了,你不必再多说。”她说着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她着实是未料到这魏虎看着人高马大,说起话来竟是喋喋不休,直吵的人头昏脑胀。
“清楚了?那敢情好啊!”魏虎一听她这么说,登时直起了身子,“那就请统领给咱们弟兄们主持公道吧!俺就要那杀了俺兄弟的人,另一个,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绝不过问!”
“怎么样,苏统领,俺这也算是讲道理了吧?”
“是。”苏道安点头。
“嘿!俺就说,还是咱统领明白是非!”魏虎笑了一声,冲立在一边的姜照云挑衅般地抬了抬下巴,“喂!臭小子!听见没,你们统领都发话了,识相的赶紧把那人交出来!”
“你骂谁臭小子!”姜照云原本也正生气,见魏虎如此态度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声反问。
“老子骂的就是你!”魏虎瞪大了眼睛,半点不怕反倒越发嚣张,“小胳膊小腿地整日里把什么军纪军令的挂在嘴边,真打起来屁用没有,一天天的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行的跟个娘们似的,就喜欢找老子麻烦?你吃老子屁吧你就!”
孙家军这边响起一阵哄笑,而银鞍军中愤愤不平之声此起彼伏。原本还算安静的演武场一下子变得有些吵闹,孙家军中除了魏虎手下的其余人,今日无事的,也都围在了武场周边不远处瞧热闹。
虽然同属孙氏,但魏虎这一队人是他自己从山里头带来的弟兄,平日里也不与其他小队有太多交集。
“你!”
姜照云气得涨红了脸,目眦欲裂,他深吸了两口气,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了自己想要拔刀的冲动,转身“扑通”一下跪到苏道安面前。
堂堂七尺男儿,开口唤一声“统领”,竟是忽然就红了眼眶。
第143章 不交 “既然如此,那老子就先杀了你,……
“统领,我银鞍军上下如今共三百五十一人,三年来承何统领遗志守卫离城,皆是存了必死的决心,但士可杀,不可辱!孙氏救离城于水火,于军民皆有大恩,统领交代我们礼待孙家将士,若有冲突,当多行避让包容,银鞍军全军这几十日来行事皆小心翼翼,不敢僭越,可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姜照云说着,抬起头狠狠瞪了魏虎一眼。
魏虎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得愣了愣。
“叽里呱啦地说什么呢……”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地撇了撇嘴。
“老大,他说你欺负人。”跟在他身边的小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提醒了一句。
“欺负人?”魏虎愣了愣,而后不出所料地勃然大怒,“什么欺负人!俺欺负你什么了?啊?俺问你要个人就欺负你了?你这也太……”
“你满口昏话胡言乱语,身为士兵不尊军纪无法无天,身位将领不管下属不束言行,平日里不勤练兵不学兵法只知愚斗;战时毫无计划视上千将士们的安危于无物,只说你欺人太甚还是抬举你了!若非是统领早有嘱咐,我那日在山上就该将你就地正法!”
“什……什么玩意儿……正什么……发?”魏虎蹙眉,侧头问身边的小弟,“他说的这啥意思,怎么神神叨叨地?”
小弟支支吾吾:“老大,这……这我也,没怎么听懂。大概就是……呃,在说你蠢,要杀了你。”
“什么?!”魏虎暴跳如雷,不等其他人反应,大步跨到姜照云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像是提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敢说老子蠢!老子哪儿蠢了!啊!你说!”
姜照云迎上他的目光,丝毫不惧。
“尽管统领让我们多加包容,但孙家主曾经明言,在离城军务还是要以银鞍军为先,是也不是?”
“是啊!”魏虎道,“那俺们难道没有听你们的?你让俺带队巡逻,俺是不是也乖乖照做了?”
“军纪规定辰时正刻集合操练,你们可有照做?”姜照云问。
“这……这……”魏虎愣了愣,紧握着的手不自觉的松了些,“那你们这时辰也太早了,大冬天的天还没亮呢谁爬得起来啊?你们难道……难道就都能爬得起来吗?日日都能爬得起来吗!”
姜照云冷笑了一声,懒得与他争论,他挣脱桎梏,转回向苏道安的时候,又恭敬地低下了头。
“属下无能,统领抱恙卧床需要静养,这些事本不该叨扰,但今日既已经惊动了统领,属下想,不如就干脆说个分明。”
“魏队正及其部下,形状散漫是其次,临阵不从,才是大殃。”
“八日前,草原骑兵自东部长城缺口处突击进犯,孙家主命属下与魏队正一同带兵前往,原本的计划是由我方派出斥候先行确认敌情,若人数不多,则以轻骑诱其入山谷,孙家军则埋伏在两侧山坡,待敌方深入后再行围杀。可魏队正,战前对军令敷衍应承,战时不遵计划抢先发动,打草惊蛇,我银鞍军见势不对,也只得提前出动,却又因开战位置与设伏地点太远,两军勉强合并,凭借地形优势才最终险胜。”
苏道安转头面无表情地望了惊蛰一眼,惊蛰立时走上前,单膝跪下,垂头不敢言语。
“哎哎哎!”一旁地魏虎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俺可听不懂你哔哩吧啦地说的这些话,什么计划勉强什么的,你就说打没打过吧!”
“这仗也打胜了,人也一个没少,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姜照云冷哼一声,“若不是我银鞍军冒着风险提前出动,你和你弟兄们如今还能这么悠闲地喝酒吃肉?”
“那有什么不能?俺可是仔细看了的,他们的人根本不多,能有什么风险?老子一个就能打他们十个!有什么可怕的?”魏虎叉腰道,“要是都像你们一样胆小怕事畏手畏脚,那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弟兄们可都着急收工回去抱媳妇儿呢!”
“那如若其后还有埋伏呢?”姜照云步步紧逼,“若敌军还有后缘就等你上钩怎么办?若有一两个人趁着合兵前突围到城中抢杀百姓怎么办?若你我被牵制,草原十二部趁机联合入侵离城,自内攻破我方防线,那又当如何?这些后果你想过没有?”
“你这样的行为,将我们银鞍军万千将士的命放在何处?将这些随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命又放在何处?”
“这……”魏虎愣了愣,姜照云说的这些假设,很明显已经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
“哪……有……有什么复杂……这……”他支支吾吾,声音越来越小。一则疑惑,二则,大约也确实被说的有些自我怀疑。
而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弟兄们也都在此刻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表情变得有些许微妙。
然而这样尴尬地干净只持续了片刻,魏虎用力晃了晃脑袋,就像是一下子就把自己脑子里那些疑似“自省”的念头甩了出去一般,举起双手在空中用力挥了挥。
“得得得得得!你们也别跟俺扯这些有的没的,俺今日就是要杀了这恶狗给俺兄弟报仇!”他顺手将背后的两柄巨斧取下,趾高气昂地露出一副恶狠狠地表情,凶狠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位,最后落在苏道安的身上。
“苏统领,俺就要你一句话,这人,你是给还是不给!”
彪形大汉,凶神恶煞。
小满心里不由有些发怵,下意识伸手抓住苏道安的手臂,后者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平如古井无波的目光扫过银鞍军的众人,苏道安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的安静过后,还是姜照云再次跪下,而他这次的语气比起先前要平和了太多。
“统领。”他一跪,身后的银鞍军也都跟着跪了下来,“银鞍军,愿听统领决断。”
苏道安目光微动,片刻思考后,她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惊蛰,照云。”她唤了一声,“你们站起来,一起到我的身后来。”
惊蛰愣了愣,她先是抬头看了眼苏道安,见她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又望向一旁的姜照云,两人心中同样疑惑,却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快速照做。
如今的银鞍军人数少的可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所有人尽收眼底。
“你们还记得,孙氏来离城前,银鞍军的模样么?”苏道安忽然问了一句。
惊蛰与姜照云心中皆是一惊。
饥饿瘦削的身体,满是冻疮的皮肤,破败不堪的铠甲。
麻木而绝望的眼神。
他们如何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模样?
而如今,他们站在苏道安的身后,如照镜子一般,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巨大变化。
每一道伤口都被精心治疗,每一张面孔都恢复了血色,更有甚者,竟已经“胖”到有些陌生。
冬日午后明媚的阳光落在崭新的银色软甲上,甲胄内是御寒的貂衣,举手投足之间,意气风发。
目光里那些对死亡的渴望已然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像是苦难都未曾发生,他们是萧国北方边境最坚固的防线,他们自信而坚定,高傲又强大。
“若是没有孙氏的帮助,我们如今大概也和那些离开的兄弟们一样,长眠在这北地的冻土之下了罢。”
身侧两人再度哑然,北风呼啸带来魏虎两声放肆地大笑。
“果然还是咱们统领识大体啊!”他说着,收了一柄斧头,招呼自家小弟,“去!把那恶狗带过来,俺现在就要为阿强报仇!”
“是,老大,我这就……”
“等等。”
冷声如刀,截断了这无比嚣张地话头。
魏虎觉得自己的心因着这简简单单地两个字重重一跳,他感受到女人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依旧平静,与先前却已然完全不同。
“交不交人,惊蛰,你来说。”
苏道安开口,目光却依旧盯着魏虎,像是一头身型小巧却又精悍地豹子,死死咬住看中的猎物。
惊蛰抿了抿嘴,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纠结片刻,只道:“听凭统领决断。”
“照云,你说。”苏道安立刻又接了一句。
姜照云一咬牙:“统领,照云认为,不可交。”
他上前两步,走到苏道安面前:“孙氏于离城有恩,我们自当报答。但一码归一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孙家主有言在先,那在此事上,我们就不能让步。”
“待我们审讯过后,魏队正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我绝不发一言,但是现在,魏队正想带人……”他说着,转头望向魏虎,“不行。”
苏道安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听见了?”她又看向魏虎,声音轻佻而随意,听起来就像是在开一个简单的玩笑。
那小弟不敢动了,怯生生看向自家老大,魏虎根本没想到苏道安竟会忽然给他来整这一出,短暂的呆滞过后,又是勃然大怒。
“老子再问最后一遍,你交不交人!”他怒目瞪着苏道安,大声质问。
“不交。”苏道安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中寒意更甚。
“好!好!”魏虎大笑了两声,仰头转身,背对着苏道安走了两步,“既然如此,那老子就先杀了你,再杀那恶狗!”
没有人看清他是在第几个音节猛地回身,话音裹着巨斧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迅捷的裂痕,直劈向苏道安的脑袋。锋利的斧刃几乎是擦着女人的头皮飞过,“哐”得一声劈入她身后的椅背的木头上。耳侧本就已经少的可怜的头发被拦着耳中截断,惊起的木屑与灰白的发丝交错翻飞。
苏道安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在碎屑溅起地瞬间眯了眯眼,以此来环节灰尘入眼的轻微不适。
所有的一切都快到无以复加,心脏的某一次跳动被无限延长。直到飞起的第一根发丝轻轻落上耳廓,惊恐地尖叫声才姗姗来迟。
第144章 比试 “比武功,比军纪,比兵法。”苏……
“你找死!”
与尖叫声一同出鞘的是惊蛰后腰的轻刀,平日里高冷不喜多话的女人头一次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怒意,刀柄上翠绿的宝石折射出与这明媚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绿光,狰狞的眉眼,苍白的面色,昭示着她心中对方才那惊险一幕的惊惧,与自己未能及时拦下的懊恼与恨意。
姜照云罕见的爆了句粗口,他手中没有武器,赤手空拳却也跑上前去,小满哆哆索索地跑到苏道安身前,不争气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可哪怕是自己已经怕的要命,仍然用力张开双臂将苏道安护在了身后。
银鞍军中霎那间如炸了锅一般,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魏虎这边的一群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抄起武器做出一副准备应战的架势。而原本聚在操练场边看热闹的人们也变得惊慌失措。
一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被人拉回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之后,快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处的动静。
“都住手!”
一道声音清脆而鲜明,如同一盆冷水当头而下,顷刻间便浇灭了这一团混乱。
惊蛰的刀停在半空,理智回笼,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她自信自己的轻刀绝不可能被那巨斧砍落在地,可如若这一刀当真要了魏虎的性命,此后银鞍军与孙家军之间要如何相处,这道心结要如何能解,苏道安又要如何面对唐拂衣?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与冲动差一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越发自责。
苏道安轻轻拍了拍小满的后背,小满紧张之下没有理解苏道安的意思,只是一边发抖一边说了句:“小,小小小姐,别别,别怕,我我我,我会,小满,会,会保护,保护你的!”
苏道安有些哭笑不得,只得稍稍起身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惊蛰与姜照云神情依旧警惕,却也自觉后退了两步,让开中间的位置,露出瞪着眼睛站在苏道安面前不远处的魏虎,神情呆滞,四肢局促,比起苏道安,他倒更像是被吓到的那一个。
“你……你……你怎么不躲……”
“你本就未有想伤我,我为何要躲?”苏道安轻轻一笑,将魏虎打断,“早就听孙家主说魏队正一双巨斧虽为重兵,使起来却是轻快灵巧,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分毫不差。”
魏虎先是一愣,而后连忙借坡下驴。
他将另一柄斧头“哐”得一声砸在地上,双方手叉腰,做出一副一切都了然于胸得模样。
“是……是啊,这……这都被你看穿了,看穿了!”他说着又哈哈笑了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与心虚,“我方才不过是……这个,试试苏统领得胆量,这当统领得就是厉害啊,大祸临头还坐怀不乱的,哈哈哈……真是厉害啊哈哈。”
跟在他身后得小弟们原本还有些惊讶迷茫得眼神在这一刻全部都转为了崇拜,以恶搞个都簇拥到魏虎的身边,竖起大拇指,高喊着“老大英明”。
魏虎在一声声吹捧中变得越发自信,举手投足间的局促很快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苏道安看着他的样子,适时喊了一声:“魏队正。”
“欸!”魏虎还沉浸在夸赞中下意识就应了一下,完事儿才觉得自己这一声似乎是有些太亲和了,立刻又板了脸,用力咳嗽了一声。
“这个……虽然老子敬你是个英雄,但这人,俺们还是要的!”
相比起魏虎装出的凶狠,苏道安反倒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虽说军令如山,但这毕竟只是我银鞍军的军令,魏队正说起来也是来我离城帮忙,若是毫无原由就要魏队正屈居我银鞍军之下,确实不好服众。”
“是啊!就你这个道理!”魏虎点点头。
“那不如这样,今日阳光正好,咱们来比试一番,争个高下,如何?”
魏虎一愣,面露疑惑:“比什么?”
“比武功,比军纪,比兵法。”苏道安道。
“你这……”魏虎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将苏道安上下打量了一遍,“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就倒了,走两步都怕伤口裂了,家主那么宝贝你,到时候她铁定要找俺麻烦,那俺怎么交代?”
他这话说的多少有些不太尊重,身后一群小弟也跟着窃笑,激得银鞍军中人又是一阵不满。
“方才扔斧头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交代了……”小满小声嘟囔了一句,站在远处的人自然是听不见,站近的几位耳力都还算不错,魏虎的面色又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许难堪。
“魏队正说笑了,且不说体型上的差距,我如今重伤未愈,魏队正即使是赢了怕是心里也不会痛快。”苏道安轻笑了笑,不以为意,“不如我们各自挑选一名手下的将士来替我们出战如何?”
“那与我二人又有什么关系?”魏虎越发疑惑。
“我们各自挑选一名将士,使用自身最擅长的武器,蒙住他们的眼睛,真刀实剑,由我们二人分别指挥作战……”
“真刀实剑?不行不行不行!”魏虎想也没想,摇头如拨浪鼓,“你开什么玩笑,不要命了?”
“刀剑本就无眼,难不成上了战场,你们要躲着敌人的枪尖走吗?”
“打仗是打仗,比试是比试。再说按你这说法,不死也残废,你个当老大的一点不把弟兄们的命放在眼里吗?”
“我自然不会拿我姐妹兄弟们的命开玩笑,我军中的每一个人也都对我有足够的信任。”苏道安看起来是早已料到了魏虎的每一步提问,不论是动作还是语气,皆是泰然自若,不急不缓。
“怎么?魏队正是不相信自己的兄弟,还是不相信自己呢?”她漫不经心的勾了勾唇,“也不是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比试期间若是觉得自己赢不了了,及时投降就可以了,或者……”
苏道安故意顿了顿,看向魏虎,魏虎也不由自主的就与她对视。
“或者,魏队正也可以现在就投降。只是今日若是认了输,往后可就都要遵着我银鞍军的军纪了。”
“有什么不敢的!”
开口的人姓余,单名一个一字,是魏虎军中的一名少年,看着年纪并不大,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只见他脸庞虽然还有些稚嫩,身形却也已经是成年人的模样,虽比不过魏虎,却也能称得上是高大。从队伍里站起来,昂首走的这几步,颇有他家老大的风格。
“老大!让俺来!俺们要是就这样比都不比就认输,那丢人丢到隔壁村二了,到时候俺爹娘忌日的时候俺都没脸去给他们烧纸!”
他一面说着,一面也从自己背上取下两柄比魏虎的要小巧一些的斧头,用力撞了两下,“今日就让他们尝尝俺们这猛虎斧的威力!”
魏虎看着这位在自己也能皮子底下长大的少年,轻狂又意气风发的模样,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干劲涌上来,他哈哈大笑了两声,连说了三个“好”字。
“既然是苏统领的提议,那苏统领想必也已经做好觉悟了吧?你身边的人精贵,真伤着碰着,甚至是死了,可别怪到俺们头上!”
“那是自然。”苏道安说着,撑着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至于我方,若是让我的两位副将出战怕胜之不武,不如就由魏队正在我银鞍军中随便选一个吧。”
魏虎冷哼了一声,目光扫过人群。
“俺也不占你便宜,这人看着和余一差不多。”他伸手指了一人,“喂,小子,就你!出来!”
那男子望向苏道安,见后者点了点头,这才提起身旁的陌刀,大步走出了队伍。
两人在操练场正中站定,所有人都自觉后退为他们让出足够的距离,黑色的布条蒙住的只是他二人的眼睛,却又像是盖住了这一整个世界的嘈杂,原本拥挤的操练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苏道安让姜照云找了一杆枪给她撑着借力,又用布条将自己胸下的部分紧紧缠住以免开裂,与魏虎一同走上前去,两人相去不远,各站一边。
对视一眼,女人很默契的做了一个“请”地手势,魏虎冷哼一声,也懒得再与她客气,只听他一声令下,余一提着斧头直直向那名银甲将士冲了过去。
苏道安抓着枪杆子的手陡然收紧,一声“后退”出口,整个人的气质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甚至把站在一旁的小满吓了一跳。
“退左腿,面向卯午之间,回身下劈。”
那声音高亢而明亮,直刺入细碎的乱尘中,如鹤立鸡群,哪怕是站在外围的人听了都觉得热血沸腾,有些跃跃欲试,更不要说身处战斗之中的银甲将士,开口的瞬间便有了动作,利落又干净。
“退!退!退!”魏虎在一旁大喊,“往右边躲,右边!”
却只见那少年的动作微微一顿,只这片刻思考,对方的刀便已经当头而下,众人呼吸一紧,却见余一也不只是感受到了那股子杀意还是真的听懂了魏虎的话,千钧一发之时,矮身往右侧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那一刀。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乾位,上前两步,敌在腰下。”
苏道安再次开口,银甲将士找准位置,又是一刀。
那动作快而稳,凌厉间还透着一股子从容。令人忍不住怀疑那人蒙眼用的布条是不是被动了什么手脚。
“滚!快滚!”魏虎急的跺脚,“往左边滚!”
稍松了些的心弦随着这焦急而短促的声音又变得紧绷。
少年立刻照做,又躲一刀,而那银甲将士没收住力,刀刃插入地中三寸。
这是个机会。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魏虎也不例外。
“扫他,扫他!”他高喊道,“他就在正对面,扫他腿!”
少年反应极快,单手撑地横扫过去,银甲将士躲闪不及,被绊倒在地。陌刀刀柄较长,如此一摔竟是一下没有握住,依旧直直插在地里。
“好好好!”魏虎拍手欢呼,“上上上,别让他拿到刀!”
可他一个激动,竟是忘了自家将士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这一情况,此前在黑暗中滚了好多下,如今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听了魏虎的话更是一头雾水。
这一犹豫,好不容易获得的优势又荡然无存。
苏道安眼见那自家将士爬起来,很快又下了指令。
“刀在艮位,五步距离,刀柄在胸口位置。”
眼看着对方已经行动,魏虎越发焦急:“别让他拿刀!他在你前面!就前面!”
既然听不懂,那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算了!
余一一咬牙,凭着直觉上前两步,举起斧头便砍,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随便砍出的一斧头,竟正正好对准了那名银鞍军跑动的方向。
此时后退,为时不晚。
人群中掀起一派焦急的吵嚷,一声声“后退”“躲开”甚嚣尘上,几乎是顷刻间就从低声窃语转变为控制不住的呐喊——那是人在察觉到同类有危险时本能的反应。
可苏道安却没有说话。
第145章 兵法 “正前方四步方向,敌人倒地,可……
苏道安不说话,银鞍将士也丝毫不退。
那斧头离他极近,习武之人哪怕是被蒙住了眼睛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可他仍旧无动于衷。
危急关头,率先着急的人竟是魏虎。
“你疯了!你还不让他躲?”他问了一句,见苏道安无动于衷,又立刻转头向那场中大吼,“喂!你大爷的快躲开!躲开!”
“操!”
孙氏锻造的神兵削铁如泥,斧刃擦着后脑的头发劈下,砍在后脖颈处的银甲上,一路向下,金属相交快速摩擦迸发出巨大地金色火花,刺耳的尖鸣淹没了魏虎最后一声气急败坏地粗口。
男人一把握住了刀柄,而他背后的银甲与衣衫,都被紧贴着后背削去一半,裸露出挺直的脊梁。
败甲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细碎的布料自腰部下翻,悬在空中飘来荡去。
那模样有些滑稽,却令人不敢发笑。
“敌在酉向。”苏道安的声音听起来不紧不慢,却又总是恰到好处。
银甲兵立刻架刀横扫,魏虎连忙又大喊着给余一报信息。
余一也不知是真听懂了还是出于本能,双斧交叉在腰间试图挡住那刀刃,却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双斧脱手而出,巨大地力道令他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重重掀翻在地。
“正前方四步方向,敌人倒地,可补最后一击!”
这是苏道安的最后一道指令——不论魏虎再说些什么,那少年几乎都已经爬不起来了。
他没有办法,情急之下,只得转头对苏道安怒吼:“停下,快让他停下!”
苏道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你大爷的……你……”他想也没想,两步冲上前去要揪苏道安的衣领,站在这一侧的姜照云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死死拦住。
“停下!快住手!”魏虎无能狂怒,眼看着那银鞍军将士已经冲到自家兄弟身前,将手中的刀高高举起,毫不犹豫用力砍下去——
“投降,我们投降!”
而苏道安那一个“停”字,早在他道出第一个“投”字的同时脱口而出,刀锋停在那少年的额前。
雪屑低悬,杀意尽退。
如风过荒原,寂寂无声。
收刀,二人几乎同时摘下眼罩,而后银甲将士弯腰伸手,将孙家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是默契,是认可,亦是欣赏。
魏虎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浸湿,心脏似乎是有瞬间停跳,眼前一阵发黑,到现在,确认余一的安全,他才终于喘着粗气,脚下一软,瘫坐在地。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操了……你们这帮人是真不要命啊!”他抬手摸了一把额上的汗渍,抬着头望着苏道安的眼睛里满是匪夷所思,“你……你说你不顾敌人的性命也就算了,你连自己人的命都不顾吗?”
“要不是那小子运气好,现在他人都成了两半了!”
“拿不到武器,他照样是死路一条。”苏道安开口,她撑着枪,有些艰难的转过身,居高临下与魏虎对视,声音里是不容置喙的决绝。
魏虎被她这么盯着不由自主的就有些心虚,片刻后,他才低下头,眼神闪躲着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都什么人啊……上头不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躲一躲……”
“我不让他躲,他若躲了,也是死路一条。”
苏道安耳力不错。
“上令下行,如臂使指。令出惟行,罔有不尊。此乃军纪。”
她向前又走了一步,看起来如此瘦弱的身躯看起来却如那高山般巍峨,哪怕是往前挪动一点距离,都几乎压的人要喘不过气来。
“至于兵法……”
“惊蛰。”苏道安开口,目光依旧如钉子般钉在魏虎的身上。
“在。”惊蛰上前一步。
“你去。”
苏道安盯着魏虎那懵懂的神情看了一会儿,而后那颇具审视意味的目光越过眼前人,扫过他身后状态散漫与他如出一辙的卫队士兵。
紧抿地嘴唇勾起一个轻蔑又桀骜地笑。
“你们一起上吧。”
低旋的气流卷起最后一个字节的尾音,比声音和风更快的是自那青衣女子身后窜出的银色身影。
惊蛰的轻刀并没有出鞘,碧绿地宝石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曲线,漂亮却危险。
眨眼之间,站在卫队前排的十几人便已纷纷倒地,人群瞬间大乱。
魏虎先是一愣,而后一下子就从地上又弹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还没喊开始,俺们都还没准备好!”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苏道安神情倨傲,“真打起来你难道还要敌人给你倒数么?”
“你!”魏虎满心气恼却不知如何反驳,眼看着惊蛰已经又趁乱砍倒了几人,连忙转身招呼众人回击。
乱哄哄地人群一下子如潮水般涌向惊蛰,将其包围其中,而后者手中不退反进,手中轻刀一转,孤身一人冲向黑压压一片的人群。
众人皆惊——卫队少说也有千人,哪怕是武功再高,又如何能以一敌千?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人群中那抹白影的身上,直到身披银甲的少年胯下战马嘶鸣,众人才恍然回头。
魏虎一愣,蓦地转身,方才还站在此处的姜照云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亦无人知晓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牵了匹马,提刀冲向卫队的后方。
“后边!当心后边!”魏虎焦急大喊,可此时再喊又如何能来得及?
白布裹住的刀头横扫而过,卫队后方又瞬间倒下大片。
魏虎大怒:“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苏道安迎上他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的双眼,“声东击西。”
与这最后轻巧雀跃的四个字不同,女人周身凌的气质将魏虎的嚣张死死压住。
尽管气急,后者却半点不敢造次,只能怒吼着质问:“你不是只派一个人吗?”
“我说我只派一个人了吗?”苏道安的脸上浮现一丝狡黠地笑。
笑里藏刀。
魏虎一时语塞,不敢再问。
人群中,惊蛰向上一跳,又踩着卫兵们的刀面高高跃起,银白色的身影于空中如翻飞的蝴蝶,踏着众人的肩膀,直冲向姜照云所在的敌后。
那姿态优美,摄人心魂。
别说是旁观的人群,即使是身处其中的士兵,亦有片刻地晃神。
而这短短几秒地功夫,已经足够姜照云再次击溃好几十人,惊蛰很快与他回合,二人联手,越战越勇,操练场上卫队地士兵瞬间倒了一半。
“若是这种程度就能被称为美人计……”耳边传来女人轻佻地声音,“只能说卫队正驭下,着实有些太过散漫。”
魏虎无话可说。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早已经乱了心神。
他想下达指令,可对手只有两人,己方却有千人,要如何指挥?
他试图放任不管,可也正是这看似不起眼地两人,却几乎已经要让他手下这支上千人地队伍濒临崩溃。
而实际上,他甚至都没有思考的时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在了自己颈前。
魏虎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他怔愣着转过头,目光从苏道安的身上慢慢挪到她的手臂,然后顺着木杆的方向,最终停在枪尖。
持续许久的紧张与焦急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困惑,是不解,是匪夷所思。
苏道安为什么会有一杆枪?
魏虎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近在咫尺,脑子里却迷雾重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无中生有,瞒天过海。”苏道安看出他的不解,有些俏皮的歪了歪头,向小满递去一个眼神。
小满会意,上前两步大喊:“底下卫队的人听着,你们老大现在在我们手上,立刻放下武器,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她平日里说话嗓门就不小,现在如此用力一喊,整个操练场都能听得清楚。
只见那卫队众人望向这边,见到自家老大的处境一时竟都停了手,他们不敢再有什么动作,惊蛰与姜照云再加以威逼,很快便一个接着一个放下了武器。
银鞍军的众人也在此时冲了上去,将卫队团团围住。
而这场所谓的“比试”的胜负,实际上早已不在此一时。
“擒贼擒王,釜底抽薪。”苏道安笑道,“还有一招……”
“呀,孙家主回来了?”
她忽然转头故作惊讶的喊了一声,却似乎是太过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一下子用力过猛,心脏重重一跳,眼前发黑,整个人也变得软绵绵地,双腿更是半点使不上力。
手中长枪似有千斤,根本抓握不住,砸在地上地声音也像是隔了一汪极深的水,沉闷听不真切。
意识将要消散地瞬间,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
“涉川……涉川……”
苏道安听见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清晰,于是失去的神采又再度回到她的瞳孔中,映入眼帘地是唐拂衣担忧而焦急地脸。
见到自己没事,那些紧张消失了大半,担忧却依旧不减。
而苏道安却微微蹙眉,似乎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唐拂衣会出现在这里——方才的那句话,分明只是她想用来声东击西,狐假虎威地借口。
“涉川?”唐拂衣见苏道安一脸懵懂地模样,原本放下了一些地心又悬了起来,“你没事吧?还好吗?你别吓我。”
梦里不会心悸地如此难受,假人更不可能说话。
苏道安垂下眼,接受了眼前是真实地,活着地,会唠叨自己不好好养伤大冬天乱跑的唐拂衣的事实。
第146章 服气 “我不能统领银鞍军。”……
“我……我没事。”她借着唐拂衣手臂上的力道重新站稳,“只是忽然有些晕。”
她说着又抬起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圆日西斜,喧闹的训练场静了下来。
银鞍军的众人将卫队的弟兄们从地上扶起,而后,所有人都望向了唐拂衣所在的方向,等待她下达下一步指令。
众目睽睽,唐拂衣却浑不在意。
她微微弓着背,确认苏道安站稳了,才将托在她后背的手收回,又为她拢了拢裘衣,系紧胸前的系带,而后凑近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个安慰般的亲吻。
苏道安垂着眼站在原地,没有躲。
操练场上的两拨人面面相觑,双方都十分默契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又了然于胸地笑。
“你身子还没好,今日站的太久了。”唐拂衣柔声道,“我先扶你去坐,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么?”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这样的距离配上这样的语气,哪怕是路过的风都多了丝缱绻与亲密的意味。
苏道安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唐拂衣转身,这才发现先前那张椅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沿着巨斧劈出的纹路裂成了两半,歪倒在地。
她先是一愣,目光落到那摔在地上的巨斧上,而后回头狠狠瞪了魏虎一眼。
魏虎本就心虚,被这么一瞪更是慌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别怪他。”苏道安扯了扯唐拂衣的袖子,“是我挑衅在先。”
“是啊是啊……”魏虎连忙接了一句,“那俺也是一时没忍住……”
苏道安声音虚弱,唐拂衣一时心软,便也不想再和魏虎计较这件事。
“再有下次,我饶不了你。”她冷冷开口。
魏虎连忙点头:“不会了不会了,俺下次不敢了,绝对不敢了。”
“再去搬一张……”
“不必了。”
苏道安忽然开口,将唐拂衣打断。
唐拂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低头看了苏道安一眼,见到她虽然形容疲惫,却眼中有话,看起来是不准备将这件事情交给她来处理,便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只是由着苏道安向前走了两步,隔了一小段空位伸手护在她的身侧,以防她再摔倒。
“我想,我们应该没有必要再讨论这场比试的胜负了吧?”苏道安仰起头看向魏虎。
“是。”魏虎垂头丧气,局促的姿态像极了夹着尾巴的老虎,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嚣张的姿态。
“魏队正可还有不服?”苏道安又问。
“服了,俺服了。”魏虎又点点头。
“那就请魏队正带着你的人离开吧。”苏道安道,“但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是要阻止你报仇。””“如今孙氏既举族迁来离城,那孙家军与银鞍军便是一家,你的兄弟也就是我地兄弟。”她直直盯着魏虎地眼睛,语气认真,姿态真诚,“那草原来的探子杀了我的兄弟,我不可能让他好过,只是他所知的信息还可能关系到其他兄弟的生死存亡,所以还需要暂待片刻。”
“待他将能吐的吐干净了,便由你,亲自,来送他上路。”
魏虎也在看着苏道安。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视线里似乎只剩下这个小小的身影,他无法挪开注视着她的双眼。四周的陆地龟裂破碎,深渊之上,只剩下一条通往她身前的路。
而在那双漆黑又深邃的瞳孔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地,意气风发,又威风凛凛地自己。
那是他连在梦中都不曾幻想过地自己的模样,他期待而欣喜,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无比虔诚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而卫队的众人,在见到这一幕后,也纷纷跟着魏虎,低头单膝跪下。
无需再多解释的言语,这一跪,已是他们最大地忠诚。
夕阳西下,火红的落日染红层层白云,自远方的地平线铺陈开来,盛大而灿烂。
苏道安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的身子亏空的厉害,过去三年始终紧绷着神经才坚持了下来,如今一下放松,从前那些一直被压抑的病痛似乎一下子全涌了上来,要将她最后一点骨血全部都吞噬殆尽,靠着每日无数的补品和汤药才勉强没有出现太大的不适。
可今日她站得久,用了力,动了气,到现在,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伤口处的痛感渐渐变得难以忽略。
然而银鞍军与孙家军的人都在场,她还不能倒下。
尽管苏道安已经努力掩饰,唐拂衣仍然注意到了她侧额上渗出的细汗。
她伸手托住她的腰让她可以尽量轻松的借力,而后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后续的事宜,便准备先带苏道安回房休息。
苏道安转身正准备迈步,却只见唐拂衣率先走到自己身前,蹲了下去。
“我背你。”她开口道。
苏道安盯着那背影一时竟有些恍惚,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抿了抿嘴,弯腰趴了上去。
宽大的裘衣足够罩住两个人的身体,橙红色的日光将她二人包围其中。
女孩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温热地吐息落在脖颈处,留下一片湿润的暖意。皮肉下的骨头跟着走动的频率一下一下轻微的撞击,细密的痛感落在实处却只令人越发安心。
就好像她们已经就像这样慢慢地走了很久。
在雨中,在夜里,在黄昏。
不曾分离。
医女已经将换药所需要的物品一应准备齐全,唐拂衣扶着苏道安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床头,拿了杯红糖水喂到她的嘴边。
苏道安就着唐拂衣的手足足喝了整整一杯,混沌的脑子总算是清明了些。她乖乖地靠着枕头,任由唐拂衣用剪刀小心翼翼剪开绷带,露出那道伤口,果然又稍微有些渗血。
更严重的情况唐拂衣都见过许多次,到现在她处理伤口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
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沉默而尽量快的清理动作。她知道一旦她开口关心,苏道安一定会告诉她这并不算什么不必担忧,但那恰巧是她最害怕也对不愿面对的回答。
她帮苏道安披上衣服,看着她慢慢喝完了药,而后用小叉子插了一块蜜饯,送到她的嘴边。
苏道安咬过去,细细嚼了许多下,才咽进了肚子里。
常年在宫中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似乎只剩下这一点,没有改变。
像是一只乖巧的小仓鼠。
只不过从前是健康的仓鼠公主,现在是养病的仓鼠将军。
唐拂衣又叉了一块喂进苏道安嘴里,盯着她低头认真咀嚼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她:“听说你把今天中午的蜜饯分给了孩子们。”
“唔……咳……咳咳……”
苏道安冷不丁被呛了一下,她原以为唐拂衣要说些什么,类似于自己今日的行为太危险,或是,明知道还不能下床却到处乱跑之类的话,却没想到开口的第一句竟是中午的那份蜜饯。
唐拂衣连忙伸手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别急,别急。”她开口道,“我只是怕你没有喝药。”
“我喝了,小满和惊蛰都可以作证。”苏道安微微蹙眉,“我中午只是……”
她顿了顿,看了看唐拂衣手里的蜜饯,又看了看唐拂衣,欲言又止。
唐拂衣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边。
“不想说就不说了。”她轻笑了笑,“蜜饯本来就是给你解苦味的,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了。”
“不过药是一定要喝的。”
“……”苏道安抿了抿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简单的“嗯”字。
“所以,今日之事,你从头到尾都看见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
孩子们自然不可能主动找唐拂衣告诉她自己中午吃到了蜜饯,只能是午后在去学堂的路上偶然碰到,打招呼交谈间无意提起。
若是如此,那唐拂衣赶到操练场的时间,应当比她出现的时间要早得多。
“是。”唐拂衣也不准备隐瞒,“就在魏虎朝你扔斧头那会儿,当时我吓坏了,立即就想冲过去帮你,但是被陆兮兮拉住了,她说你既然已经主动揽下了此事,我便不太好在那个时候出面。”
苏道安微微皱眉:“以你的武功,应该能看得出来那把斧头丢出来的时候就是歪的。”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陆兮兮是对的,我是关心则乱。”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问她:“魏虎丢过来的斧头本就是歪的,那余一和那位银鞍军将士蒙眼比试的时候的那一斧,你也是提前就策划好的?”
“那倒没有。”苏道安摇了摇头,“其实若是由着魏虎的指挥,余一不可能精准劈出那一斧,能如此精准,一半是运气,还有一半应当是他自己的判断。”
“但我的指令并没有错,只要周至奔着他的武器往前跑,那斧头是不会伤到他的,而方才之所以千钧一发,是因为他犹豫了一瞬。”
“可若是那斧头再偏一点,若是他再多犹豫一丝一毫,就不仅仅是输掉一场比试这么简单了。”唐拂衣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你不曾给自己安排什么退路?”
“要想驯服猛虎,自然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苏道安挑眉,露出一个自信又带了些苦涩的笑:“若我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这些年在离城,恐怕早就被人吃干抹尽了。”
吃干抹净。
唐拂衣愣了愣,她想苏道安用这个次来形容草原十二部和萧都对离城的所作所为应当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不知为何,放在这一整句话里,隐约有些奇怪。
然而她并没有多想,思量片刻,只是又开口向她道歉:“归根结底还是我驭下无方,今日矛盾激化,还要劳你费心。”
“这不是你的问题。”苏道安道,“魏虎与他手下的兄弟从前都是山贼作风,后来即使被收编入了孙家军,恐怕你们很难对他们强加管束吧?”
“嗯。”唐拂衣点点头,“试过管,但实在是管不了。”
提起魏虎,她似乎也是有些头疼。
“我们孙家军虽不如正规军那么军纪严明,但日常的操练也不会落下,收编这支山贼之后,原本是想让他们与我们一同操练,但这群人只听魏虎一人的话,魏虎又讲不通道理,每次我是试图去找他说些什么他总是各种理由搪塞,总之就是不乐意。但每每有什么路途较远或是比较危险的押镖任务,其余人不怎么愿意去的,总是他带着兄弟们冲在前头,说什么不能白拿我们的钱,白吃我们的饭。”
“我看他们押镖确实精心尽力,又想着原本将他们收编也是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便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唐拂衣说着,用力叹了口气:“今日若非是你,我大约也是真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得了这件事。”
“你不熟悉这些,处理起来确实会有些力不从心。”苏道安笑了笑,“魏虎此人简单直爽,虽然好斗,但也输得起,尽管讲道理的方式不太斯文,但是能讲得通道理,那便还算是好对付的。”
“他觉得自己能打,那就让他明白自己不能打,他看不起兵法军纪,那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以少胜多。他心里明白自己从前的认知是错的,自然也就服气了。”
疲惫又温柔的语气,说着打打杀杀,听起来却更像小姑娘在与自己的姐妹聊一些轻松的睡前故事。
“更何况……”苏道安垂下眼,若有所思,“今日一见,我也觉得他确有统军之才,只是先前从未接触过此类事务,所以勇猛有余,经验不足。”
“那对巨斧他看起来用的厉害,我却觉得还不算顺手,若是能换成陌刀,想必勇武定能更胜从前。未来银鞍军若是要征战沙场,也能……”
“涉川。”唐拂衣忽然开口将她打断,“你这是何意?”
她双眉紧皱,声音里有担忧,有惊讶,更多的却是不解。
苏道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知她必然是已经听明白了她话语中的隐意,便也不准备再卖什么关子。
“拂衣。”她垂下头,黯淡的瞳孔中掠过一丝决绝与落寞,又很快消失不见,再开口的时候,还是一贯的理性与平静。
“我不能统领银鞍军。”
第147章 拒绝 可苏道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已深了。
唐拂衣从苏道安房里出来的时候,小满抱着腿蜷缩在门边睡得正香,陆兮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毛笔,正偷摸着在她脸上画小猫胡子。
似乎是没想到唐拂衣会忽然出来,手一抖,笔尖刮过了小满的耳朵,小满眼珠子动了动,皱着眉往另一边欠了欠身,索幸并没有醒来,陆兮兮这才坏笑着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两步,站起来,无视了唐拂衣脸上万分复杂的神情,招了招手,示意她一同下楼。
唐拂衣看了看陆兮兮,又看了看脸上被画花了却依旧睡得香甜的小满,嘴角抽了抽,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跟着陆兮兮一同下了楼进了她的房间。
“你怎么这么晚还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晚陪她睡呢……”陆兮兮絮絮叨叨地关好房门,又去将炭盆点了,转身,却见唐拂衣垂着头坐在桌边,一副失神的模样。
“你……你怎么了?”她愣了愣,走到桌边坐下,关心道。
“我觉得……有些奇怪。”唐拂衣看着陆兮兮提起水壶倒了两杯水,开口的时候还有些犹豫。
“哪儿怪?”陆兮兮将一杯水放到唐拂衣面前,自己的这杯则是一饮而尽,“因为中午那个蜜饯?那个也没啥吧,小姑娘毕竟在这儿过了三年苦日子,但是你给她了,她若是当着你的面拒绝,那不是伤你的心吗?”
“这么干不是恰好说明她还挺在乎你的?”
“不是那个。”唐拂衣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陆兮兮有些莫名其妙,她似乎是有些渴了,又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了嘴边,“挑重点说啊,大晚上的我可不跟你闲聊,我要睡觉的。”
唐拂衣皱着眉,思考了片刻,“她想培养魏虎成为银鞍军的统领。”
“噗。”陆兮兮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喷到了唐拂衣胸前的衣服上,唐拂衣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抱歉抱歉……你这也太……太直接了点……”她连忙掏出帕子,帮唐拂衣擦拭身前的水渍,一面擦一面匪夷所思地自言自语。
“她怎么能看中魏虎呢?魏虎那……那样……她……不对……不对不对,她自己不干了?”
“嗯。”唐拂衣点点头,“她说她不能统领银鞍军。”
“为什么啊?”陆兮兮一开口,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连忙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啊?那她不都干了三年了么?之前那么苦都没说推脱,现在日子好了怎么反倒不肯干了?”
唐拂衣抿着嘴,拇指抚摸着杯沿,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她说她不适合银鞍军。”
“哪儿不合适了?我觉得挺合适的啊,特别合适,这不统领的蛮好的。”陆兮兮接了一句。
唐拂衣皱眉瞥了她一眼。
“银鞍军为重骑兵,因人马皆披银甲而得名。单是骑士铁甲一套重达二三十公斤,而银鞍军所用武器陌刀亦重达七公斤,再加上盾牌,干粮还有水囊之类的负重,哪怕是轻装也大约有四十到五十公斤。”
“嘶……”陆兮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头还有这种门道……我倒还真是头一次知道,那这么说的话,她能看上魏虎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儿了。”
“四五十斤……还是轻装,那丫头自己怕是都没这一身装备重吧?”
“我也是今日听她说了才知晓。”唐拂衣道,“涉川说,银鞍军中的将士在最初筛选的时候就会针对个人的力量和体重进行严格把关,以防拿不动武器,其中还有许多都是从小训练培养,因此早就已经适应了这种模式。但她天生骨架生的就小,就算再怎么加以锻炼,想要支撑那么重的一身铁甲还是有些困难。”
“从前只需要守城还能勉强坚持,而近几日,不断地有从前被遣散的士兵听闻离城的情况再度回来,日后银鞍军逐渐壮大,若要征战沙场,她怕是力不从心。”
“唔……”陆兮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
“虽说现在剩下的这几百名银鞍军都瘦的不成样子,但是若细想起来,不论男女,确实都是大骨架,若是在当年,应该都能称得上是壮硕。这么一比,苏小姐确实是差了许多。”
“那这样的话,苏小姐说的也没错啊,她确实是不太合适。”她脱了鞋,在圆形地凳面上盘起了腿,“你有没有问她,若是把统领的担子卸了,日后还有什么安排呢?”
“问了。”唐拂衣答,“她说还没有想好,但这担子一时半会儿也交不出去,所以晚些再想也可以。”
“也对。”陆兮兮又点点头,“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啊。”
她屈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歪头看向唐拂衣:“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说不出来。”唐拂衣目光低沉,“我总是觉得她在拒绝我。”
“拒绝你?”陆兮兮眨了眨眼,“没有吧,自打她醒过来,你有事没事就粘着她,喂药,换药,擦身子,什么你都要亲自来,她不是也都挺配合的?欸,你今儿下午还亲她了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也没躲着啊。”
“……”唐拂衣听着陆兮兮的话,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幽怨,语速也变得慢吞吞的,而说出的话也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今日我还问了她关于她生辰的事情,她却说不想过。”
“理由呢?”陆兮兮问。
“她说……她的生辰如今也是何曦的忌日,她实在没有心思庆祝。”
“呃……”又是一个在陆兮兮意料之外的回答,“抱歉……”她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可……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嗯。”唐拂衣没有否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并没有任何问题,可我却……”
她顿了顿,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总是不安。”
“就好像她在推着所有人往前走,自己却选择留在原地。”
“我觉得这些都不是她的真心话,或者说……不全是……她一定还有别的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告诉我,也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我……”
她有些痛苦的抬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语无伦次的倾诉也在这个时刻戛然而止,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只化作了一句万般无力的叹息。
“她不愿意走,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拉动她。”
陆兮兮看着唐拂衣颓废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
她对苏道安的了解实际上并不是很多,当年在宫中最开始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她是个自幼被娇生惯养地不讲道理地刁蛮公主,后来跟着唐拂衣,慢慢发现她蛮横无脑的外表下,似乎也藏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而如今,从城门初遇到现在,尤其是今日午后亲眼目睹的那一场精彩而又技巧的规训,再次刷新了她对她的认知。
可苏道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前的娇蛮与可爱,是单纯地伪装还是天性的一部分?
如今的冷静与威严,是撕掉面具后的真实还是以震慑为目的的欺骗?
陆兮兮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些问题,而后她发现自己和唐拂衣一样,得不到答案。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也只是问了一句:“那你如今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唐拂衣这一次答得很快,她似乎已经在方才的沉默中暂时说服了自己,“不论如何,先帮她把伤养好,剩下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言罢,她快速地,果断地,近乎突兀地转变了话题。
“你那个时候出现在涉川房门口,总不会是特地来捉弄小满的吧。”
陆兮兮眨了眨眼:“为什么不能呢?难道我就非得去找你吗?”
“哦,那晚安。”唐拂衣站起来转身就走。
“诶诶诶诶!”陆兮兮连忙起身将她拉住,“开个玩笑,别那么冷漠啊!”
她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来,拿到唐拂衣眼前晃了晃:“诺。”
“班鹤的信,晚膳后送到的,我看了,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却有一桩很有意思的,本来准备明天给你的,想了想还是跑一趟,万一你俩有什么秘密暗号瞒着我呢对吧?”
“确实如此。”唐拂衣将那已经拆过的信再次拿出来打开,快速扫过几行,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样,有什么秘密指令?”陆兮兮也笑了,她知道唐拂衣是看到了什么。
“秘密做掉你。”唐拂衣随口接了一句,将信叠好,收进胸口的衣服里。
“嗨哟 ,卸磨杀驴啊。”陆兮兮笑眯眯地感叹了一句,“那我可不跟着你干了,我要回我的快乐老家。”
“你的快乐老家早就被烧成焦炭了。”唐拂衣嗤笑了一声,“不过萧安乐若想以逆贼已清地名义重建扰月山庄,确实需要你这样的原住民帮她多说些好话,宣扬一下她的正义和无辜。”
“若是说得好了,说不定还能赏你个大官做做,陆——大——人——”
“去去去,老娘可不去给她当狗。”陆兮兮面露嫌恶,“扰月山庄上下都与她萧安乐不共戴天,谁会帮她说话?”
“好处给的多了,自然有人愿意,就算没有,也可以无中生有。”唐拂衣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重建扰月山庄,是要洗脱自己身上不义的名声,重选太子,扶持重镇,是想挑起南方各州的矛盾引他们内斗,等斗的差不多了,自己再坐收渔利。她这一步,走的也算是聪明了。”
“聪明个屁。”陆兮兮骂了一句,“斗来斗去还不是百姓遭殃,还重建扰月山庄,人都死了那建出来的还能是从前那个地儿吗?充的都是面儿上的漂亮,实际上里头填的全是死人的骨头,真是恶心。”
她说着,又故意做了个十分夸张的呕吐的动作。
“呕!恶心!”
第148章 夏至 她的小公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唐拂衣不语,她又坐回到桌边,将杯中已经凉了地茶水饮尽。
“当年轻云骑与白虎营合兵攻下南唐都城后,萧国表面繁荣,实际连年的战火已经几乎掏空了国库,且一方面战线拉得太长,供给难以跟上,另一方面南方水多,泥地浅滩也多,不适合骑兵作战。无奈之下,萧祁只能先地方保留兵权,分封萧氏子孙前往驻地,借助当地士族的威势来暂且稳定南方各州。修养生息,从长计议。”
“可此后的第二年,西境四州发生雪灾,雪灾引发了瘟疫,又有奸人从中作梗,灾民暴乱随之而来。萧祁还没能来得及将权利收回,就被萧安乐拉下了皇位。”
“而萧安乐……”
唐拂衣气定神闲的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满杯,抬起头望向陆兮兮。
“且不说她本就得位不正,当年为了压住诽议杀了多少无辜之人。就说苏萧二姓皆是萧国开国功臣,苏氏更是百年肱骨,她勾结外敌剿灭轻云精骑,又意欲围困银鞍军至死,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苏氏全族,到现在,萧国还有多少战力?她手下又还能有多少可用之人?这些人,又是否真的愿意毫无保留的为她出生入死?”
“恐怕是少之又少吧……”陆兮兮目光闪烁,瞳孔中闪过一丝玩味,“原来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笑死个人了。”
“那你如今准备怎么办?”她问道,声音里竟还颇有些兴奋,“咱打过去?”
“你可以自己打过去。”唐拂衣白了她一眼。
“开个玩笑。”陆兮兮笑道,“别那么认真嘛。”
“虽说萧国的实力是弱了许多,但根基犹在,现下还不可轻举妄动。”唐拂衣道,“班先生在信中没有提及后续安排,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你就真的这么信任他?”陆兮兮皱眉。
“我不是信任他。”唐拂衣答,“我是信他不会背叛何曦,不会做出对离城不利的事。”
“离城这个地方,再往北去就是草原,一则若不能杜绝草原十二部的骚扰,未来我们的人也走不开,二则那边也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战马,牛角,兽皮……若是能源源不断地供给给我们,那将是极好地助益。”
“再者……我也有一些私人的恩怨,要和他们好好清算清算。”
突如其来的一股恶寒令陆兮兮冷不丁颤了颤,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那寒意的来源……
她将目光挪到唐拂衣的身上,只见她面无表情,抓着茶杯的手,手背上却有青筋暴起。冰冷的目光落到杯中地茶水上,水面平静,不敢妄起波澜。
可怜的杯子啊。
陆兮兮再心里暗暗为那看着就要被捏碎了的杯子祈祷,希望它能从这个凶狠地女人手下逃过一劫。
幸运的是唐拂衣很快就松了手,陆兮兮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心中默默地对那个坚强地小茶杯予以了表扬。
“虽说离城地事情现在基本都是你做主,但还是绕不开苏道安,你要不要再与她商量一下。”她见唐拂衣起身拿了外衣,似乎是准备离开,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嗯。”唐拂衣手下动作不停,“她之前身子刚养好些,今日又累着了,我想让她好好养几日,待她过精神好些,我亲自与她说。”
“也好。”陆兮兮话音未落,人已经躺到了床上,“哎呀,明日别让人叫我啊,我要睡到日上三四五六七八竿。”
唐拂衣扭头,正看到陆兮兮四仰八叉地用力伸了个懒腰,那模样活像一只僵直了的牛蛙,一时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出了门,夜已深。
楼中的屋子都已经熄了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中的灯笼照亮脚下方寸,唐拂衣尽量放轻脚步,她的房间就在苏道安的隔壁。
许是因为侍女们以为今日她宿在了苏道安的房里,所以并没有帮她提前燃起炭盆,屋内冷的像冰窖。
唐拂衣没有着急脱衣,关了门,点了两个炭盆,又点了两盏烛灯,跃动的光影落在对面的窗户上,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推开了窗。
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今夜难得,无雪无风,星光漫天。
远处的城墙上还有士兵在巡逻驻守,肃穆地火光逡巡来去,越过漫长无边际的黑色银河,落到密集的民居中,便化作小小花灯,零星悬于房屋二层的外壁。
青州迁来离城的百姓大多都不住在这一片,这些零星的花灯,都是离城的原住民模仿青州的习俗所挂的装饰。
是在连年的苦难中活下来的人们,为迷失在黑夜里地故人点亮的引路明灯。
那些灯每一盏都很小,烛光微弱,放在这漆黑的夜里就像是一不留神就能掐灭的小虫,可若是一盏一盏地连成一片……
唐拂衣忽然红了眼眶。
她想她见过那样的景象。
也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曾经有一个人提着灯,拉着她的手,引着她离开那暗无天日的肮脏牢狱,踏着一路地碎雪穿过漆黑地宫道,回到明亮温暖的人间。
而后的无数次,不论多晚,多远,不论有多少害怕,多少纠结,就算是眼前迷雾重重,她都能顺着那灯光,找到回去的路。
她知道当她看到那座灯晖交映地宫殿,她从不迷茫。
可她也记得自己第一日就撞坏了那盏名为鎏金的灯,她答应她的小公主会修好它,她以为她会有很多时间去修好仓库里的每一盏灯。
然而到了最后,人走灯灭的时候,鎏金依旧并不完整。
千灯宫的一切,包括自己曾经送给苏道安的那把廉价的小弓——被她挂在床头珍藏了许久,最终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小公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苏道安现在还喜欢灯吗?
唐拂衣不知道,她不敢再给她送灯,就像先前的蜜饯一样,苏道安不会告诉自己她现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她只会带着一贯温柔地笑对她说谢谢,然后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那是她最惯用的手段,没有人能抵抗的了她如此大方又高调的示好。
是轻易就能麻痹人心的毒药。
唐拂衣不愿意被麻痹,她害怕苏道安又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她害怕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刀插在苏道安的身体里。
一切都来不及了——那种感受,她无力再承受第二次-
此后的两日天气依旧晴好,离城罕有如此少雪的暖冬。
那日在校场的意气风发似乎透支了苏道安本就不多的精气,第二日她不出意外地又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三日,到了第五日精神才好了一些。
唐拂衣将班先生传回来的消息以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她,后者欣然同意。
自那日比试之后,不仅是由魏虎统领的孙家卫队,其他孙家军也都与银鞍军一同,由惊蛰和姜照云统领。每日按时出操训练,如有违反军记者,皆按军纪论处。
然而操练辛苦,最开始仍然不可避免的会有人闹事,几番打压之后,众人便不敢再犯。
而魏虎本人在得知苏道安培养自己的意愿之后更是喜出望外,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丢了双斧应下,苏道安“但是”二字还未落地,他就已经“噗通”一声跪在床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
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就连房间的窗户似乎都震了三震。
苏道安怎么都没料到他会忽然来整这一出,被吓得浑身一颤,一时间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看着像是要背过气去。
唐拂衣亦是被吓了一跳,下一秒她连忙伸手搂着苏道安的肩膀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抚,而后劈头盖脸的将魏虎痛骂了一顿。
“反正俺头已经磕了,你们要反悔的话,得给俺磕回来……”魏虎低头挨完了训,抬眼看着拂衣和苏道安,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小声的嘀咕。
“不是要反悔,只是想先告诉你,这条路不好走,我也不保证你吃了苦中苦后,是否真的能统领千军。”苏道安喝了两口温水,过速的心跳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一些,“我不能许诺你未来的成就,所以希望你慎重考虑。”
“什么苦中苦……俺听不懂啊。”魏虎挠了挠头,“俺不永考虑,俺想清楚了,俺大小就能吃苦!”
“俺不怕苦,只求师父能教我本领!”
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而他本人也确实与自己所说的一样,此后的每一日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起早贪黑,从识字学文,到兵书谋略,再到骑术刀法,不论苏道安布置什么样的任务,都按时完成,从不偷懒耍滑。
是事实证明,魏虎的天赋确实出众,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他再次带兵抵御草原进攻的时候,与从前已经是大不相同。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后又是万物苍翠,离城夏日的第一场暴雨直到七月初才姗姗来迟。
唐拂衣与苏道安一同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身披重甲的铁骑,齐整的队伍如同一柄银色的利刃,割开重重雨幕,踏着乌云与雷电,凯旋而归。
第149章 犹豫 “若是今晚再有雷电,你来我房中……
“嘿!你们是没见着啊,俺那一招声东击西,本来都要成了,结果没想到那群蛮子里出了个长脑子的,发现不对了,转头就往那山里头跑,跑的那叫一个四仰八叉。嗨哟!那山里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俺魏虎和俺弟兄们的老家啊,这要不是照云老弟拦着,不让俺们乘胜追击上去,老子保管带着弟兄们打的他们屁滚尿流!”:
议事厅内,魏虎站在一侧,原本是在汇报此战地情况,说着说着就成了兴致勃勃地吹嘘与示威。
“四仰八叉不是这么用的。”正在专心捣鼓沙盘地姜照云闻言,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看了魏虎一眼,“阿勒山是雪山,与你先前待的青城山大不相同,阿勒部的人常年在山中行走打猎,挖草采药,对山上地形与天气地熟悉程度必然是高出我们许多,若是贸然深入,一旦迷路可能大家都要折在里头。再者穷寇莫追,他们又跑得分散,我们若是分散队形,很容易被前后包夹,逐个击破……”
“哎呀好了好了。”魏虎听着姜照云这唠唠叨叨地连忙摆手将他打断,“这些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那俺当时不也听指挥撤退了嘛,人都回来了还不让俺吹吹牛了真是……”
他这话说的既霸气又委屈,在场几人的脸上都含了些笑意,但屋中还有几名斥候与姜照云一同在整理沙盘,出于给作为将领的魏虎留些面子的考虑,大家也都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只有陆兮兮毫不客气的哈哈笑出了声。
陆兮兮一笑,站在一旁的冷嘉良也没能忍住。冷嘉良一笑,魏虎自己也忍不住了,三个人的笑声交替充斥在屋中,再加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窃笑,原本还算宽敞的议事厅竟也一下子变得有些拥挤。
唐拂衣无奈扶额摇头,即使是一向严肃的惊蛰,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
姜照云很快就在沙盘上做好了标记。他站起身,冲其余几名斥候点了点头。
“辛苦了,你们先下去吧。”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屋子里除了冷嘉良和魏虎,其余人的耳力都十分的好。一语出,陆兮兮的笑声戛然而止。
冷嘉良没有那么好的耳力,但陆兮兮的笑声一收,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也跟着闭了嘴。
原本还“拥挤”地室内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轻快松弛的氛围也戛然而止,只剩下魏虎放肆的笑声听起来尤其刺耳。
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唐拂衣的眼刀甩过来,魏虎连忙抬手捂了嘴,瞪着眼睛摇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而苏道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动静,她向惊蛰头投去一个眼神,惊蛰会意,绕到沙盘的侧面,姜照云自觉给她让出了位置。
“这里放块石头是什么意思?”她蹙眉问,“山塌了?”
“嗯。”姜照云点点头,“我们这次出征草原,依照安排,一方面对各部进行骚扰,削弱了阿勒、雅兰这两个最强部族的战力,另一方面对于地形的勘探也差不多完成。”
“大部分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这里。”他伸手指了指沙盘上那连绵的山脉,“阿勒提山南坡山体有很大塌陷,看起来应该是经历过两次地震或是什么其他情况,山石滚落下来,原本宽阔的河谷几乎被堵了大半,河水被截流,只能从旁边过。”
“这里。”他指了指沙盘上石头和山地中间的部位,“这个地方原本是塔塔尔部的驻地,因为河水漫上来,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搬到了旁边的塔塔尔山上。”
“从前我们都是从这个河谷过,但现在想要过去,要么就翻山,要么就等到冬天,上游的腾格里河会率先进入冰期,这里没水的时候,也可以通行。”
“但是冬季那边的气候十分恶劣复杂,我们经验不足,还是不建议在冬季行军。”
曾经何曦最为看中的副将,看起来身形平平,与其他士兵相比根本称不上高大,却是银鞍军中最优秀的斥候。
这一方沙盘,正是他先前带人一次次勘测,做出的成果。
其上山脉河谷,流水走向,部落位置,一应标的清清楚楚,形象生动,即使是完全未接触过之人,一眼也能了解个大概。
“那这里就是不能走了?”惊蛰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姜照云道,“为了互相联通其他部族,阿勒部的人在山下开了条小路,嗯……了不能叫路,只能说是能让人马通行。这条道上也还是有坡有石,大军肯定是过不去的,但若能派出小队夜袭,或许会有奇效。”
“这地方是山谷?”惊蛰问。
“不算。”姜照云答,“如果骑术与指挥足够好,遭遇伏击也是可以往另一边躲的。”
惊蛰盯着姜照云所指的那个,石头和山体中间的那条缝看了一会儿:“你这个沙盘,做的这个……比例是没问题的么?”
“没问题。”姜照云点点头。
“那我想……如今我们军中应该是派不出这样一支队伍吧。”惊蛰摇了摇头,“若是……”
她住了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魏虎却都一下子明白过来。
交谈声消失,氛围骤然紧绷,几道目光一同落到了苏道安的身上,而后者自然也能明白大家的尴尬。
“此处坡地陡峭,若是当年的轻云骑的絮云小队还在,或许可以一试,但眼下,确实找不到能去到此处的人马。”苏道安面无表情平静道,“想别的法子吧。”
“是。”
惊蛰与姜照云异口同声。
“呃……俺有个问题。”魏虎在一旁开口,“这个河谷中一共只有三个部族,咱们为什么不先把西边和北边的那八个打了,然后给他们来一个两面夹击?就非得死磕中间那仨吗?”
“腾格里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经阿勒泰河谷,浇灌出最肥沃的土壤,阿勒部的据地是那一片地最肥沃的粮仓,而塔塔尔山……”姜照云说到一半,看着魏虎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果断改变了说法,“简单来说,虽然草原十二部各自为阵,但这中间的三个部落掌握了三样最重要的东西,粮,兵,信仰。这三个部族不除,其他的人都会像草原上的草一样,今天拔了,明天又长起来。”
“哦……”魏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门,“欸,大军不好进,那干脆,干脆咱们派几个人偷偷去上游的水里头投点药,到时候他们喝了水包管生病,没劲儿去田里头种粮食。然后再派几个人带点粮去演场戏,让外头的人觉得那个什么部是因为不想给他们粮食才骗他们说没有,其实自己屯了可多。等他们闹掰了,咱们就可以趁虚而入,打他们个搓手不及!”
一语出,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魏虎一时有些局促,支支吾吾的声音里也带了些小心地试探:“呃……俺,俺又,又说错什么了?”
“兄弟!”冷嘉良上前两步,抬手勾住魏虎的肩膀,将他扯向自己这一边,“厉害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啊!”
“啥……什么别……看……啥意思啊?”魏虎一头雾水。
“哎哟就是说你这个计谋听起来很不错的意思!”冷嘉良冲他抬了抬下巴。
“真……真的?”魏虎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惊蛰和姜照云。
惊蛰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又望向姜照云,姜照云也学着惊蛰的样子挑了挑眉。
“听起来确实可行。”
他说着,转头望向站在中间的唐拂衣,唐拂衣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但由于并不精通其中门道,便又转头望向身边的苏道安。
对于如今的离城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计策,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所有人也都认为苏道安也会认同这一点。
事实上,从半年前开始,这位看似年纪轻轻但却经验丰富甚至十分老道的苏统领,就已经很少会插手惊蛰与姜照云对于军务的决策。她似乎是在刻意的减少自己的参与度,以至于到现在,大家都认为她说不准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安排,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在等着其他人自己思考出这个结果,最后十分欣慰地做出拍板。
然而苏道安只是有些出神地盯着那沙盘,没有说话。
这样的态度让众人开始反思这一策略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然而大家面面相觑,互相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迷茫”二字。
良久,苏道安才在几道注视的目光下,将游离的深思收回来,轻叹了口气。
“此事由你们自行决断。”她开口,又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揉开了眉心的皱痕,却还是扫不去那若有若无的疲惫。
而后,挡在眼前的手放下的时候,她又恢复了一贯地,平淡地笑。
“统领,您是觉得……”
惊蛰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见苏道安轻轻摇了摇头。
“我并非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些累了。”
“怎么了?”唐拂衣觉得她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侧身低头,自然而然的搂住了苏道安的腰,
“需不需要找医师来看一看?”
自打受伤那日起,苏道安便以银鞍甲太重为由,没有再穿过甲胄。即使是去到校场练兵,她也只是套一件轻巧的软甲作为最基本的保护。
今日她也只是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裙装,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唐拂衣只觉得这几个月来,苏道安看似是日日都在乖乖喝药吃饭,各种进补,实际上根本没补回来多少。
她的精神就像她的头发一样,看似长长了一些,却依旧灰白交加,毫无活气。
“没事。”苏道安扯了扯唇角,她斜睨了唐拂衣一眼,似乎是有话难以启齿,又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唐拂衣将耳朵凑过去。
唐拂衣心中疑惑,却依旧乖乖照做。
“昨天夜里那一声惊雷,把我给吓醒了,后来外面一直都电闪雷鸣地,我一个人不敢睡,也不想打扰小满休息,天快亮了才睡着……”
“那你怎么……”
“嘘!”
苏道安微微仰头,湿润的嘴唇不留神碰到敏感的耳廓,温热的吐息一阵一阵地触碰到脆弱地神经,
“这么多人在,你小声些,若是让他们知道堂堂统领还怕这个,那也太丢人了。”
一字一句,又轻又软,带着明显地撒娇与依赖,更像是一只只小蚂蚁,爬进耳蜗,又顺着脖颈出微微凸起地青筋爬到胸口,令唐拂衣心痒难耐。
“若是今晚再有雷电,你来我房中陪我睡,可好?”
苏道安知道唐拂衣不会拒绝自己。
她顺理成章地独自出了门,穿过议事厅外的小院。
正是黄昏,暴雨过后,天边火红的落日如同一颗坠入碧水中的明珠,大片的光晕开来,如同橘色的墨,一层一层往近处铺陈而来。
远处的城门口,一家五口人恰好赶在关城门前的最后时刻进了门,负责盘查与安置的士兵们正在仔细的做一些例行询问。
夫妻二人一面点头一面尽量配合着回答,两个半大的男孩围在男人背后的竹篓下,正在逗弄坐在其中的女孩。
小女孩大约两三岁的模样,站在篓子里几乎只能露出一个脑袋,她尽力举起双手往外伸长,被两个哥哥逗的咯咯直笑,双颊上的脏污与冻疮掩盖不住那双清澈又漂亮的眼睛里多到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与安心。
苏道安盯着远处那衣衫褴褛地一家五口看了一会儿,而后沉默着垂下头,径直往自己住处去。
唐拂衣先前命人将自己原本地住处里里外外都重新修葺了一番,那本就是一个还算宽敞地宅子,只是从前没有经历打理,许多地方都废弃了所以才显得狭小。
如今整修过后,倒也是个不错地院落。
唐拂衣顺手也给小满惊蛰以及她自己各自都那宅子里安排了住处。待苏道安伤养的差不多了之后,几人便一同搬了回去。
没走几步路,苏道安便回到了宅邸,进门经过正厅外的走廊,却正好听见厅内正在打扫的两名侍女低声的议论。
“听说九姑娘今日到了?”
“是呀,你不知道呀?方才咱们进门的时候,不是看到一个女兵引着她往家主屋子里走呢吗?”
“嗯?那个不是苏统领么?”
“不是呀,苏统领今日穿的是青色的衣裳,九姑娘穿的是白衣,而且苏统领据不喜欢穿白衣,你不是知道吗?”
“啊!难怪……我当时还奇怪呢,原来那是九姑娘。”
“不过你还真别说,她们二人的身形真的还挺相似的,光看背影确实容易弄错。”
“是呀。诶,可是家主现下不是不在房中吗?九姑娘要找家主的话也不该来这里吧,而且家主的房间没经过允许的话也是不可以随便进的吧?”
“哎呀,那是对你我说的,九姑娘进去自然是得了家主的许可啊,那女兵肯定是家主特地派的,否则九姑娘哪会和军队有交集?”
“也是……家主对九姑娘特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听说这次家主让她过来是要亲自为她行笄礼来着。”
“那说不准家主是特地准备了生辰礼让她提前去看看呢?”
“欸,很有可能啊!”
“说起来,咱们也好久没见她了,晚点等她出来了之后,咱们出去和她打声招呼吧。”
“好呀,九姑娘人最好了,肯定给咱们带了好东西,可得快点去找她,不然给别人分光了!”
“你可真是财迷啊……”
“……”
顺着走廊往前,小姑娘嬉笑交谈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在某一步踏出之后,再听不见。
苏道安站在一个岔路口,直走穿过一个花园通往自己的屋子,而左手边十步开外,就是唐拂衣那间“未经允许不能随便进入但是唯独九姑娘是特殊”的房间。
第150章 鱼肉 “猛兽”收起了她的獠牙,露出其……
苏道安并没有进过唐拂衣的房间,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唐拂衣都会呆在她的房间里,而她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之后,自然也不会去关注唐拂衣自己的房间里会有些什么,而唐拂衣也不可能特地来告诉她今日会有人进她的屋子。
这位“九姑娘”,唐拂衣曾经倒是提过一嘴,说她如今人在月川,有空介绍给自己认识。
她没有义务与自己多说,也没有义务告诉自己她准备为“九姑娘”行笄礼,至于什么特地准备的惊喜,更是与自己无关。
……
苏道安站在分道口,侧目望了一眼唐拂衣的房间。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也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她抬脚转身转身往那边走了过去。
她的耳力不错,没走两步,便已经能隐约听到屋中人的交谈。
“这里是这么扣的么?”
那是一个极其温柔甜美,却也不失沉静的女声。
“是。”女兵的声音被衬托得有些低沉沙哑,“九姑娘,劳烦您抬一下手,我帮您将护腕系一下。”
“啊,好的,麻烦了。”
“……”
“好了。”
“这样就全部穿好了么?”
“嗯。九姑娘您可以试着走两步,或是转个圈,看看是否合身。”
“好……哎……”女孩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尴尬,“没想到这身玄甲看起来轻便,全部穿带在身上竟这么沉。”
“九姑娘平日里不穿这些,确实会有些不适应。”那女兵似乎也是笑了,“不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将这种上阵杀敌才的盔甲穿的如此好看,想来家主对九姑娘是十分用心的。”
“九姑娘”轻笑了一声:“我……”
“吱嘎”一声刺耳的轻响打断了王九的话,屋内两人同时转身,在看清楚门外之人时,眼中的紧张与警惕都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带了些慌乱的震惊。
而苏道安的惊讶并不亚于她们二人,她本无意入内,抬手时不小心撞到了门把,却不想那门根本没有关好,只是如此轻轻一碰,就向内开去,几乎开了一半,才堪堪停住。
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她将屋内的景象一览无余,眼前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一张娃娃脸更显稚嫩,长发分了两层,上半层盘起用一根金簪固定住,下半层披肩而下,微有些卷屈却也光泽尽显,一看就是废了一番功夫打理的结果。
水灵的双眸配上精致清爽的妆容,繁复却不显累赘的饰物,更衬得其周身的气质高贵又不失亲和。
而现下她身上所穿的那一身崭新的玄甲,更像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满足轻甲规制的同时,也将她的身段衬得越发英气。
眼中的恍惚与落寞都只是一闪而过,苏道安后退半步,微微欠身。
“抱歉,我路过此处听到有声响,不小心碰到了门,却不想门没有关实,并非有意打扰,你们请继续吧。”
苏道安面不红心不跳,说完旋即转身准备离开,突兀而明亮的一声“等一下”,又令她停下了脚步。
“想必您一定就是苏统领吧?”
苏道安的目光又落回到那位“九姑娘”的身上,无需言语,四目相对的一刻,王九便已经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那是与唐拂衣截然不同的气势,柔而不弱,傲却不骄。
还未等她想好下一句要说些什么,眼前人的目光便从她的脸上挪到了她所穿的那一身玄甲上。
“很合身。”她轻轻一笑。
而王九几乎是在她转身的瞬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并且快速做了一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大胆的决定。
眼看着苏道安已经迈出去半步,她急忙高呼了一声:“那个!”
苏道安脚步一顿。
“那个!若是我穿合身的话,看来腰身和肩膀处还需要再改小一些才行!”
看到苏道安转过头来再次打量自己的目光中添了些怪异和思索,王九稍稍松了口气,再开口,声音明显比先前要平稳了许多。
“小九久闻统领大名,又一直念着当年救命之恩却始终没有机会感谢,今日偶然遇见便是有缘,不知统领是否愿意一叙?”
“救命之恩?”苏道安愣了愣,她又仔仔细细将这个姑娘的脸庞审视了一遍,眼中疑惑更甚,“我们认识?”
“五年前,在北萧,您曾经从试药处救出过一个小女孩。”
苏道安的目光由疑惑转为思索,恍然大悟般地惊讶过后,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小九读不懂那个眼神,就像是含了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挑哪一个先开口,可苏道安又哪能有这么多想要对自己说的话呢?
她不知道对方是否想起来自己,但至少一定是有了些印象,于是她抿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先是十分礼貌的让身边的那名女兵独自离开,而后才继续开口。
“我知道对您而言这或许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您救过许多人,大约也不会记得我这么一个小人物,但于我而言,若非您出手搭救,我大抵早已痛苦殒命,曝尸荒野,哪里还能有如今的好……”
“你是当年在庆功宴上,要杀唐拂衣的南唐俘虏?”
小九没有料到苏道安会忽然开口,她微微一愣,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是,但是当年我并不知道她……”
“你不恨我么?”
“什……什么?”
苏道安的声音很轻,一闪而过,王九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不恨我吗?”苏道安又重复了一遍。
“这……”王九不自觉有些无措,“我为什么会恨您呢,是您救了……”
“是我设计水淹了瑞义,上万军民皆死于我一人之手。是我一箭射中王甫后心,逼死了你们的守城之将……”苏道安紧紧盯着王九,漆黑的瞳孔仿若一个无底的洞,就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对方吞噬殆尽,“是我北萧的将士兵临城下,令你们这些无辜的百姓多年惶惶不可终日,是我苏家的轻云骑攻破了端义的城门,灭了你的家国。”
“你不恨我么?”
苏道安停下脚步,站在王九三步开外,那悲哀又自暴自弃的眼神。像是一柄出窍的利刃,抵在她的颈前,逼着她要说出那个她所期待的,肯定的回答。
就好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却又不敢向下跳的人,不断的踩踏摇摇悬空的山石,期待着它能自己断裂倾塌。
王九看着苏道安,准确的来说是她根本没有办法在这样的目光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最开始的时候是恨的。”
抵在喉头的剑锋稍稍松了一些。
“但是后来的一次偶然,我再次回到端义,见到曾经坚壁清野的外城如今良田如肥沃,饱受折磨的乡亲们含哺鼓腹,安居乐业。”
“大家在城外的河堤边建起长长的石碑,南北军民聚集在一起,一同纪念平静的追月河下,与瑞义城一同沉睡的灵魂。”
王九站的直挺,直视苏道安的目光,坦荡而平静。
她感受到那柄利刃终于消散在空气中,苏道安冰冷漆黑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温柔又悲悯的涟漪——那似乎是一个有些怪异的神情。
“其实这么说会有些丢人,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年对北帝的嫉恶如仇宁死不屈并没有什么意义。”王九勾了勾唇角,“甚至有些可笑。”
“苏统领,小九没有打过仗,也不通兵法,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浅薄之见,人世如河,你我皆是浮游,战事既起,身处其中,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您身为统领,若是这三年中有半点犹豫,若是不使出些铁腕手段,又如何能护得住城中的百姓与手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呢?”
“您自幼随军,身经百战,胜负无常,这些事,想必是比我要看的通透许多。”
“胜负无常。”
苏道安忽然笑了。
“你高估我了,我从没想过这些。”年轻的统领自嘲版的轻轻摇了摇头,“自我出生随军,轻云骑从未打过败仗。”
王九微微一愣,她感受到那声音里的骄傲,是任何情绪都掩盖不住的,伴着“轻云骑”三个字而生的威慑与震撼。
“请你转告唐拂衣,玄甲制作不易,工艺精巧,若是再修改,恐有破坏,像现在这样,就很漂亮了。”
苏道安言罢,转身要走,王九心中一惊,下意识上前了半步,大声问她:“那若是当年您就想到百姓会恨您,您还会那么做吗?”
“……”
苏道安脚步一顿,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
王九又追了几步:“再漂亮的玄甲,若是上不了战场,若是……若是她命中注定的主人却不愿意穿上它,那也不过是一堆废铁!谁还会多看一眼?”
苏道安脚下更快。
“苏统领!”王九见她如此更是着急,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您为何会有此一问,但自古以来的名将哪一个的手是干净的?哪一个不为人所憎恨?如今这样的世道,畏手畏脚犹豫不前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自己也变成任人刀俎的鱼肉!你……”
“那就让我与这世道一同死去!”
苏道安忽然停步转身,王九与她差不多高,脚下停的慢了,差点撞到对方的额头。
那张瘦削到有些狰狞的面庞在其眼前无限放大,几乎填满她的整个视线,巨大的压迫几乎令她的心脏有瞬间的停跳,就像是一只饥饿到绝望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拆吃入腹。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做不到那么伟大的事。”
“猛兽”收起了她的獠牙,露出其原本的面貌——
“我只是想回家。”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