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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旧友 按理说,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


    唐拂衣被她扯着头发痛得呲牙咧嘴,丢了刀,一手抓住陆兮兮的后颈,一手捂着她的嘴抵住了对方的脑袋。


    “陆老三,你疯了!”


    她低吼一声,陆兮兮闻声手下动作一顿,纤眉拧起,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疯子,放手!”唐拂衣见她冷静下来,伸手去抓她薅着自己头发那只手的手腕。


    “?”陆兮兮听着这个称呼竟不生气,她忽然又猛地凑近了些,一双狐狸眼眯起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又忽然瞪大。


    “唐老二?”她一松手,面上浮出一丝讶异,“你是唐老二?”


    唐拂衣的头发被她抓的乱糟糟地,有些心烦意乱,一时不想睬她,但总归是旧友重逢,心里还是有难掩的欣喜。


    “是我,我是唐苡。”她不太习惯别人靠自己这么近,一面偏过头,一面伸手去将陆兮兮稍稍推远了些。


    “嗨哟,你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不是!咱这这么久不见我不认得也……”陆兮兮直起身,打着哈哈感叹到一半,转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变脸,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


    唐拂衣刚想回答,又被对方急急打断。


    “你是安乐公主的侍女?”


    “……”


    “王老不是你师父么你为什么要砍他的脑袋?”


    “……”


    “不是你砍得?”


    “我找错人了?”


    “你……”


    “闭嘴听我说!”唐拂衣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声音捎带了些严厉。


    陆兮兮闭了嘴。


    唐拂衣定了定心神,陆兮兮是她幼时在扰月山庄读书时的朋友,准确来说,是一同“作恶”的同伙。在扰月序时她二人同归于王甫门下,某种意义上,王甫亦是她的老师。


    她是孤儿,又比自己大上两岁,自幼便是这般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又有些无厘头的性子。山中无聊,陆兮兮呆到十六岁,便再待不住,离了山庄说是要去“仗剑闯天涯”。


    自那时起,唐拂衣便再没有见过她。


    最开始的时候,唐拂衣还会时常怀念两人一同捣乱的日子,而后她自己的人生突遭逢变故,一团乱麻,也就将这些年少的时光都抛之脑后。


    如今时隔五年再见,没想到时移势易,倒是物非人是,除了名字,陆兮兮的性子半点没变。


    唐拂衣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与她又讲了一遍,而有关端义那一场大战,她如今再提起的时候,已经能维持最起码地平静。


    “卑鄙,竟然放冷箭!我找机会杀了她!”陆兮兮咬牙切齿,转身拔出桌上的小刀,正要起身,忽然又转回脑袋来,瞪着唐拂衣问她:“等等,你说谁射的箭?”


    “安乐公主苏道安。”唐拂衣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未有什么惊讶,只是淡定的挥手将她推到推到一边,又开始整理起桌上被弄乱的纸张。


    “你是说千灯宫那位,娇气烦人,要求特别多,特别难伺候,整天就知道哭的废物公主?”陆兮兮盘腿坐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你平时也在背后这么议论公主?”唐拂衣蹙眉,听着陆兮兮的说辞,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快。


    “那肯定不敢,也就在你面前口无遮拦了。”陆兮兮道,“我还指着这上头给我发俸禄呢,好不容易谋得闲差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她屈起右手撑在腿上,歪着身子把玩那把小刀。


    “收起来。”唐拂衣看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不住出声提醒,“被人看到了本官可不会护着你。”


    “嘁,还本官,你恶不恶心。”陆兮兮面上露出一个嫌恶地表情,“呕!”


    尽管嘴上如此说,她还是乖乖将小刀收了起来,正色问她:“什么情况啊?”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了。”唐拂衣道。


    “哦。”陆兮兮撇了撇嘴,似乎是十分顺畅地就接受了唐拂衣的这个说法,“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


    “这小公主可不好杀啊,我观察过了,她身边那个惊蛰挺厉害的,不好对付。”


    “你……”


    “你这屁卫兵都没有的尚宫所我都蹲了几天才蹲到机会,千灯宫就更不用说了,根本进不……”


    “你以前想过刺杀她?”唐拂衣明白不能让陆兮兮继续说下去,连忙抢在她前头快速开口。


    “想过啊,她之前一天到晚送灯来说要我们修,我都不知道那些个灯有什么宝贝的,关键是她那个破灯个个都稀奇古怪的谁会修啊,修不好她就要伤心,她一伤心,整个尚器局就要被罚工钱。”


    “实不相瞒我想做掉她很久了,就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何她也不让我们再修她的灯了,可能是知道修不好吧……”


    “她的那些灯……很难修吗?”唐拂衣听着陆兮兮滔滔不绝的描述似乎也是陷入到了某种思索中,忽然有些出神地喃喃道,“修不好的话,她会……很难过吗?”


    “什么?”陆兮兮愣了愣,“难啊!别说尚器局了,整个北萧的能工巧匠加起来都未必能修的完美。而且不仅难,还都是稀罕物,修得时候还得仔细着别的地方不能碰坏了。欸……我想起来了,她之所以后来不送来我们这儿修了,似乎就是因为之前有个宫女把另一个零件给碰掉了,小公主发了好大脾气呢。”


    “欸,对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捣鼓机关什么的,那些个破玩意儿说不定你能修呢。”


    “……”


    唐拂衣微垂下头,一时没有接话。


    她想起小公主那摆满了两个架子的宫灯,以及得知自己会修灯那一日望向自己的,亮晶晶的眼神。


    “欸,你怎么了?”陆兮兮看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忧地关心了一句,“提起这些事儿你又难过了么?难过就别想了,向前看吧。”她安慰道。


    “没什么。”唐拂衣摇了摇头,“我没有想杀她。”


    “不想杀她,那你回来干嘛?”陆兮兮问,“你想弑君?”


    唐拂衣递给她一个眼神,无需言语,陆兮兮自然能懂她的意思。


    只见那女官原本百无聊赖地眼睛一下子亮了亮,迫不及待地又问:“这么刺激,有计划没?带我一个呗!”


    “陆老三,你在这宫里呆了也挺久了,真是半点没长进啊。”唐拂衣看着她一副为唯恐天下不乱地样子忍不住感叹。


    “人生无聊,总要找点乐子嘛”陆兮兮露出一个坏笑,“再说了,这可是弑君啊,到时候出去了在江湖上我可能吹一辈子。”


    这位陆老三当年在山庄习武时就以轻功出名,尽管这点功夫当时都只是方便她干了坏事逃跑,但其天赋之高,还是令几位老者都赞不绝口。


    唐拂衣丝毫不怀疑她的这位旧友能靠着这一手绝世轻功在事发后直接逃离北萧,恐怕她今日原本也是准备杀了自己之后便一走了之。


    在皇宫内公然杀人,没点真本事和熊心豹子胆还真做不出这些事儿。


    “随你。”唐拂衣将桌上所有东西整理好,看着她正色道:“只是今日之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自然不会。”陆兮兮挑眉,“我自首干什么?”


    唐拂衣点点头,又问她:“陆老三,弑君这事儿,你想清楚了,真要我带你一个?”


    “自然,我又不像你,小时候就婆婆妈妈地。”陆兮兮道。


    “好。”唐拂衣道,“那既然如此,这两日,得劳烦你多帮我照看着些尚宫局的事。”


    “你要做什么?”陆兮兮问。


    “我要去查一些事,放心陆老三,钱不会亏了你。”


    “戚,你当我跟你一样?”陆兮兮撇嘴,“不过,你还是要记得……小心些。”


    这一次,唐拂衣未有反驳,只是笃定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下一处要去地地方并不难决定,但以自己的身份,不大好明目张胆地去打探黑狱地排班,明里暗里观察了两日,终于等到了冷嘉良值班地日子。


    “哎哟今儿这什么风把……”


    “冷大人,本官今日来,主要是想找个机会请冷大人一同用个膳,以谢大人当年在黑狱中的照顾。”唐拂衣打断他无意义的殷勤,开门见山。


    冷嘉良抬头看了眼天空上高悬着的明月,目光下移,又落到面前这一身黑衣面带微笑的女人身上,唇角抽了抽。


    “这……大晚上的,不大好吧。”他挤出一个略有些尴尬地笑,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不会讲对方口中的“照顾”二字当真。


    “嘉良兄,不如先请我进去参观参观。”


    唐拂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扔向冷嘉良,冷嘉良下意识伸手一接,摊开,竟是一颗金珠。


    小小典狱怎么敢与尚宫大人称兄道弟,可这事儿又确确实实是他自己先搞起来的,一时也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亦不知要如何接。


    片刻后,冷嘉良似乎是认了命,硬着头皮一脸假笑将唐拂衣请进了门。


    门内左手边的值班室里传来打呼的声音,冷嘉良示意唐拂衣稍候片刻,自己推门进去交代了几句,才领着她继续往里走。


    “黑狱夜间值班每日都是两人,会轮流休息,我刚进去打了声招呼,不会暴露大人的行踪。”冷嘉良跟在唐拂衣的身后低声解释了一句,“只是不知唐大人是要参观什么?”


    黑狱中静的可怕,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滴水声,衬得照在墙壁上的火光越发狰狞。


    唐拂衣没有说话,黑色的石阶一路向下,最后又回到了自己从前所住的那一间牢房——这里已是黑狱的底部。


    “冷大人。”她唤了一声,“你来此多久了?”


    “得有四五年了吧,记不得了。”冷嘉良道,“家里头给安排的。”


    “四五年……”


    唐拂衣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应当是在宫变事发之前。


    她又从袖中掏出一颗金珠来,递到冷嘉良的面前,问他:“这黑狱里可有关了三年的囚犯?”


    冷嘉良看了看那金珠,不去拿,只是神色复杂的盯着唐拂衣。


    “除了我。”唐拂衣道,“比我时日更长的,可有?”


    “那可没有了。”冷嘉良摇头道,“你……呃,您,您当年出狱后,黑狱上下也都又检查过一遍,即使是有漏网之鱼,也都在那时被清理掉了。”


    “而且黑狱关押的人犯大多都不会很久,要么直接被处罚,要么移交刑部或大昭寺,这事儿您也是知道的。”


    唐拂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见冷嘉良不动,又将手往前递了递。


    “这……一颗就够了,两颗……”冷嘉良面露难色,“小人怕是受不起啊……”


    “拿着。”唐拂衣声音带寒。


    冷嘉良不敢再推脱,只得伸手接过:“那……那这钱小人就收下了,只是这饭小人可就不吃了啊,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这种小人物了。”


    唐拂衣没答,她盯着身前那块石壁,闭上眼沉吟了片刻,转身又往回走。


    冷嘉良猜不透她的动作,但看这阵仗觉得不宜开口,便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所幸近日黑狱人少,也无刑讯,他们二人这么不声不响地走着,也并未惊动什么。


    拾级而上到了岔路,两边又都是向下的岔路,右手边那条是通往刑房,唐拂衣转身,走了左边那条。


    又是一路向下,两面的牢房空空如也,她慢慢走着,走得深了,忽然伸手摸向那铁栏,竟是已经积了一层厚灰。


    “这一路的牢房更靠近出口些,人不多的时候,都是紧着中间那一路的先用的。”冷嘉良忙解释道。


    唐拂衣没有理他,她似乎是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索之中,向下走的脚步越来越快,很快便又见了底。


    修长的手指抵上石壁,冷嘉良看着唐拂衣一点一点细细抚摸过那石头的纹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她唤了自己一声:“嘉良兄。”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冷嘉良“诶”了一下,心生不祥。


    “这典狱的差事当得无聊么?”唐拂衣问。


    “有点……呃,不……”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冷嘉良还未来得及回答,又被唐拂衣打断。


    “什么问题?”他好奇道。


    “黑狱这种地方,要关押的都是皇上需要亲审的人犯,按理说,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每晚只派二人把手,还交给你这种半吊子的公子哥来混日子呢?”


    “这……”冷嘉良愣了愣,反驳道:“唐大人,你这话说的就不好听了,下官虽没什么升官发财地远大追求,但这么多年看守黑狱也未出什么大的岔子,皇上这么多年都将这典狱一职交托给我,自然也是因为觉得我稳重靠谱啊。”


    “是么?”


    唐拂衣笑了笑,手下用力一摁,也不知是触发了什么机关,面前那石壁竟是顺着绕着中轴缓缓向内转动,很快,一条向下的密道便呈现在两人眼前。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哪怕是在这安静的黑狱里,也丝毫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第82章 江清流 “太傅令?”他转头不可思议的……


    “真是精巧的机关。”唐拂衣冷哼一声。


    郭慈说江清流极有可能被关在黑狱中,这确实与黑狱中的人犯都需要皇帝亲审这一条规矩相吻合。


    但唐拂衣在黑狱中呆了两年,当初魏影的疏漏仅仅是一点火星,狱卒们常年的玩忽职守才是促成这此事的导火索。


    萧祁直到现在还留着这群饭桶,要么,就是这地方确实不关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要么,就是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这座所谓的“黑狱”,不过是一个用来瞒天过海的噱头。


    唐拂衣不会忘记自己被蒙上头带出监牢的那一日,她浑身无力,被人架着双手,赤裸的双足在潮湿地石质地面上摩擦,她的脚背上到现在还留着各种被尖石剐蹭留下地疤。


    她如今终于想到自己在查庄生晓梦一案时再回到黑狱的那种异样源自何处——是这通道的深度。


    她被人先向上再向下的拖行,然而向下的时间却明显比向上的更长。


    彼时她处境艰难,神志不清,一直以为自己所在的房间或许是应该是某一间专供皇帝使用的刑房,可如今再想,却处处透着蹊跷。


    若真如冷嘉良说言,自己所在的牢房已经是黑狱的最深处,若她确确实实并未被带出过黑狱,那这个地方,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个秘密不会藏在自己牢房的这一路,因为她被带走时,冷嘉良就站在牢门边。


    亦不会是在刑房,因为那里人来人往,殴打与审讯只是用来欺骗外界的伪装。


    唐拂衣转头挑眉望向冷嘉良:“那么……稳重靠谱地冷大人,这么多年可还知道你这黑狱里头藏着这么一处秘密?”


    冷嘉良目光呆滞地盯着那石门看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唐拂衣。


    “那个……唐大人。”他用力咽了口口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先前说要请小人吃饭,这话如今可还算数?”


    “只要嘉良兄愿意,自然算数。”唐拂衣抿嘴亦回以一个微笑,转身走进密道。


    石门另一侧地机关倒是设置的十分显眼,就在门边的墙壁上。冷嘉良从黑狱的墙壁上拿下两根火把,跟在唐拂衣地身后进了门,又十分自觉帮她摁了机关,关上了石门。


    沉重的石门将所有声响都隔绝在了外头,黑暗的通道里没有一丝声响。唐拂衣转过头,看向冷嘉良的目光带了些审视。


    冷嘉良迎着她的目光上前两步,将其中一支火把递给了唐拂衣。


    “你不问问我要做什么?”唐拂衣的目光落到冷嘉良抓着火把的那只手上,没有立刻去接。


    “我不爱管闲事。”冷嘉良耸了耸肩,“更何况……”


    他抬起头四下望了望:“现在再问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我还有退路么?”


    唐拂衣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心道这冷家的两位公子哥竟是都不似看上去那般简单。


    她转过身顺着通道继续向下,此处的结构依旧是与黑狱相似,大约是当年修建黑狱时一起修的,只是这这通道的两侧并没有设置狱室,因此比先前到时要宽敞上许多。


    两边的墙壁以及地面都铺了木板,做了简单地装饰,接着火把微弱的光可以看清墙壁上每隔一段就有设置的壁灯,如今没有被点亮,大抵可以说明现下这秘道中并没有人在。


    经过一段向下的阶梯到达最深处,紧接着便是一段平路,两边交错分布着几扇移门,唐拂衣瞥了一眼,当初自己被带进的大约就是这几间屋子中的一间。


    平路的尽头又是一段弯折向上的台阶,两人拾级而上,未有多久,便到了一处平台,平台的另一面,是一扇用一把大锁所住的木门。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过速,她伸手去拉了拉那锁,确实是被锁得十分牢固,拉不动半点。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头,冷嘉良冲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退开一些。


    唐拂衣心有疑惑,但她自己如今也束手无策,便也没有反对什么,只是从他手中接过火把,让出位置,又弯下腰帮对方照亮了那方寸之地。


    冷嘉良双手托着那锁观察了片刻,而后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一条弯了三折的钢丝,掰开,在顶头上弯了个圈又绑紧,伸入锁孔中,捣鼓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勾到了什么东西,又用力一拉。


    只听“咔哒”一声,那锁应声而开。


    唐拂衣的心亦随着那锁的声音重重一跳,又忍不住惊叹冷嘉良作为一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哥竟然连撬锁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也不在话下。


    冷嘉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锁打开,放到了地上。


    四周静的可怕。


    他们二人皆不知道这扇门的背后是什么,因此格外当心,哪怕是满心疑虑,亦不敢发一语。只有交错地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显得本就严肃的氛围越发紧张。


    冷嘉良缓缓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又从唐拂衣手中将自己的那根火把接过来,目光则是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眼神的含义并不难解,唐拂衣屏住呼吸,上前抓住门把手,没什么犹豫,缓缓将其拉开。


    门后是一条环形的走廊,走廊一侧贴壁,另一侧挨着大堂,大堂中央是一片水池,水池上方镂空,如今正是深夜,大约是因为池底有特殊材质,皎洁地月光洒落在水面上,泛起莹莹绿光,照亮了一整个空间。


    与那光线一同弥漫开来的,还有一股淡淡地腥臭。


    唐拂衣本能地讨厌这种味道,她抬手捂住口鼻,向前走了两步,仰头,才发现这里的走廊共分了三层,除了第一层外,另外两层靠着墙壁的一侧都是一个又一个地房间。


    “怎么了?”冷嘉良见唐拂衣站着不动许久,忍不住上前两步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不走了?”


    “恐怕是走不了了。”唐拂衣没有动。


    冷嘉良心里头咯噔了一下,顺着唐拂衣的目光望过去,便见到那二层与三层的走廊上,不知何时竟已经零星地站了许多人,光线昏暗不辩容貌,腰间的长剑反射出光线却格外明显。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不敢说话,下意识往唐拂衣的身后躲了躲。


    “晚辈误入此地,并无恶意,不知各位前辈可愿为晚辈引路?”


    唐拂衣忽然开口,她声音不大,却把身后的冷嘉良吓了一跳。


    “你疯啦?你还敢和他们问路?”


    唐拂衣无视了在自己身后呲牙咧嘴的少年,再次开口。


    “晚辈唐拂衣,请前辈引路。”


    冷嘉良再次瞪大了双眼。


    “你怎么把名字也告诉他们了,你……”


    “刷”地一声轻响,一只飞镖划破虚空,钉在走廊尽头的某处。


    唐拂衣立刻抱拳躬身行礼:“拂衣谢过各位前辈。”


    言罢,她未再有犹豫,沿着走廊疾步往那飞镖所指的方向奔去。


    冷嘉良不敢松懈,连忙跟上。


    那飞镖所扎的位置是一座升降梯,唐拂衣二话不说跨进梯箱,冷嘉良紧随其后,机关按下,梯内的齿轮似乎已是年久失修,转动碰撞发出“嘎吱嘎吱”地闷响,在这森冷地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而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短暂的黑暗过后,唐拂衣发现自己竟是位于一处石洞,稍走两步,眼前是竟是一片山林。


    “山林”。


    她借着月光四下望了望,破碎的花盆散落在地上,不知名的细长草叶混着褪色的花瓣被踏进泥地,树木与花草长势野蛮,却也能明显看出曾经被精心打理。


    此处应当还在宫内。


    “啧。”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唐拂衣转身,见到冷嘉良蹲在地上,单手从土中捻起一片干瘪地花瓣。


    “这是什么花?”她开口问。


    “兰花。”冷嘉良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


    北萧宫中只有一处会有兰花。


    “这里是兰台?”唐拂衣愣住。


    冷嘉良依旧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唐拂衣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之前听说,萧氏先祖认识一个老蛊师,利用巫蛊之术养了一群杀手,代代相传,专门为萧氏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脏事。”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下摆,“但我从没见过,也觉得这事儿玄乎的很,一直以为是用来吓唬人的,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了。”


    唐拂衣想到方才在那片地下空间内泛着诡异绿光的水池,令人作呕的腥臭,以及站在廊边的那些沉默着的人。


    “可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在为萧祁效命的样子。”她蹙眉道。


    “这就不是我能听说的了。”冷嘉良道,“不过事涉苗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儿就对了,那块都是些阴毒狠辣的法子,那帮人若真是被蛊虫所操控,恐怕也不好受。”


    “没想到这兰台表面上高雅清丽,实际上却藏污纳垢,这宫中之事还真是有趣的很。”


    他说着,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句:“你方才胆子也真是大,直接要人家指路就算了,还自报家门,你真不怕他们转头给你卖了?”


    “道上的规矩,有求于人,总要报上名号。”唐拂衣道,“再说我人都被看到了,要杀早就杀了,要出卖也不差这么一个名字。”


    她说着,转身拨开挡路的枝叶,继续往前走。


    方才她心中亦是紧张和恐惧,看那些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想着干脆赌上一把。


    彼时她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若冷嘉良口中的“传闻”非虚,那方才那些“杀手”的行为便与之完全相悖,唯一的解释就是,萧祁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对这群人的指挥权。


    这其中关窍唐拂衣一时间也难以厘清,也无暇去想,今夜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踏着月光,唐拂衣越走越快,越往深处去,那种预感就越强烈——她要寻的人应当就在此处!


    可又不知为何,这无边际的寂静亦令她心生不安。


    前方是一片假山,假山口向下是山石堆砌成的阶梯,通道极窄又陡,仅供一人通行,唐拂衣扶着两边的石头小心翼翼的向下走,绕过一个急弯,她终于见到了这兰台中隐藏的秘密。


    那是一个算不上大也谈不上小的空间,清冷的月光从岩石的缝隙间照进来,落在丛生地杂草上。


    一具人形白骨静静地躺在草间,背靠着岩壁。


    锈迹与血迹交错斑驳的铁索悬在假山顶上,另一头则是套在那具骨头的脖子上。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滞,她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尸体,许久都没有动作,亦或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当做些什么。


    冷嘉良从她身后挤上前去,蹲下身捡起白骨边上破碎地衣料上的一块玉牌。


    “太傅令?”他转头不可思议的望向唐拂衣,“他是江清流?”


    第83章 抛弃 还有一条线索,或许能派得上用……


    唐拂衣嗫喏半响,不知该如何答话,望着那白骨的眼神却似乎是比冷嘉良这个局外人更加迷茫。


    江清流死了。


    线索断了。


    江清流怎么会死了呢?


    她深吸了口气,脑中一片空白。


    郭慈说,江清流为了保住遗诏,先行将遗诏送走,又故意将自己知道遗诏下落之事透露给萧祁,只要萧祁未寻到遗诏一日,他便会留着江清流的性命。


    可是江清流死了,他的尸体已然化作一堆森冷的白骨,这说明此人至少已经死了有半年有余。


    按照江清流的计划,他绝不可能自我了断,那难道是因为萧祁早已寻得了遗诏,江清流没了用途,才会被抛弃在此?


    可若是如此他又是如何寻得遗诏,又为何还要安排左嫣然远嫁启凉,引得众人非议,也最终将长公主逼上了绝路?


    但若萧祁未能寻得遗诏,为何他会任凭江清流死在此处?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太多问题盘旋交织,令她头昏脑胀,根本整理不清。


    “江清流不是应该早就死了么?”冷嘉良捡起泥土中的一片布料喃喃道,纵使是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爱管闲事,但事情发生到此种地步,他也实在是难以维持冷静。


    “什么意思?”唐拂衣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冷嘉良不明所以。


    “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唐拂衣蹲下身,盯着冷嘉良,声音急促而焦躁,她就像是一个点着了的炮仗,内里攒满了火星,却怎么也找不见地方爆发。


    “什么叫,他早就该死了?”


    冷嘉良看着她这副样子更是一头雾水,而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再与唐拂衣装什么门面。


    “当年萧祁逼宫时先四殿下人在西北,江清流作为先四殿下的老师始终不愿向萧祁俯首称臣,甚至在殿前大骂其不孝不忠,后来嘛……江氏就被抄了家,所以按理来说,江清流早在那时就该死了……”


    “你能看得出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么?”唐拂衣打断道,说着,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补了一句,“对,你当了这么久的狱卒,验尸之类地事情,多少也懂一些,对吧?”


    “呃……”冷嘉良微微一愣,“我是个半吊子,只能判断个大概,不保真的啊。”


    “多久?”唐拂衣问。


    “大概……”冷嘉良将手中的布料放下,又伸手摸了摸那白骨,“半,半年吧……或者一年,呃……大半年吧。”


    “大半年……”


    唐拂衣吸了口气,如今已是九月末,大半年的话,那便是……


    “今年冬天?年后?”她忍不住开口,“也就是在我出狱之后不久?”


    “大概吧,这只是我的推测,并不一定准确。”冷嘉良说着,伸手搭上唐拂衣的肩膀。


    直到此刻,唐拂衣才注意到自己大约是因为焦虑急躁竟是不知从何时起正轻微地颤抖着。她转头望向冷嘉良,却见他此刻并不再是往日里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反而是冷静沉稳,坐怀不乱。


    而自己一颗乱撞的心,也在那样的目光中快速稳定下来。


    “今日我随你看到了这些东西,这闲事哪怕是我不想管也是必须要管了。”冷嘉良看着唐拂衣地眼睛一字一句道,“但现在不是说话地时候,我们已经离开太久了,必须要快些回去。”


    “明日我恰好休沐,醉花阴天字一号,下朝后,我会在那处等你。有什么话,我们到时候再说。”


    “好。”唐拂衣点头。


    短短几句话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让她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她知道自己如今有太多问题急需解决,但不论如何,都不能是在此时,此地。


    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唐拂衣略微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快速离开。


    两人一同原路返回,大约是因为料想到了他们定还会回来,这一次地宫中并没有杀手拦路,两人没用多久便回到了黑狱之中。


    冷嘉良进了休息室找另一位狱卒,唐拂衣则是趁着这功夫偷溜出了黑狱,避开巡逻的侍卫,翻墙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远离了那般紧张的情景,思绪也渐趋平稳。唐拂衣终于可以再次静下心来,慢慢思考先前的所见所闻。


    若是姑且以冷嘉良的判断为实,江清流的死期是在今年冬日,以及出狱后不久,那至少可以说明一点——郭慈所言非虚。


    萧祁折磨了他整整两年而后将他杀死——


    杀死?


    唐拂衣顿了顿。


    她努力回想方才之所见——那具尸骨被锁链锁住,困在假山之中,这样一个空间,内部的岩壁应当是经受不到什么大风大雨的冲刷。


    当初她与葛柒柒一同去黑狱调查安乐公主中毒一案的时候,黑狱的墙壁上哪怕是已经被冲刷过两次,依旧有血迹残留。


    可那假山的岩壁上面除了泥土、灰尘与碎叶歪却异常干净,丝毫没有类似血水喷洒的痕迹。


    歪头靠坐的姿态,残破却平整地布料,完好又干净地石壁。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尸骨主人离世时的平静,而这种平静到如今,都尽数化作了诡异与蹊跷。


    他不是被杀死,亦不是被下毒或是殴打,他是被抛弃在此。


    或是饿死,或是渴死,亦或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冻死在了这寒冬的覆雪之下。


    萧祁从前不杀死江清流,是因为他想从他口中挖出遗诏的下落。


    那么萧祁任由江清流死去,或许是因为此人已经失去了价值。


    要么,是他烦了倦了,懒得再与江清流周旋;要么,是他找到了其他知道遗诏下落的人,并且那人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唐拂衣更愿意相信后者——那个他当年牺牲自己送出宫去的内侍在逃亡了两年后终于还是被抓住,然后,或许是出于一些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许是被诱人的奖赏所吸引,他出卖了盟友,背叛了誓约。


    两年的忍辱负重,终究是化为乌有。


    只是不知江清流当初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已经做好有此一日的准备。


    一夜浅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唐拂衣便收拾好自己准备要去上早朝,走在宫道上,恰好碰见司医署的两个小医官抬着一具尸体正准备运出宫去。


    她摆手示意二人不必行礼,又侧身为他们让了路。


    这种运送尸体的活原本应当是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摸的做,这两人大约是错了时辰,又未料到唐拂衣会起的这么早,脚步略有些慌张。


    担架被颠了两下,露出一只满是疮疤的手。


    只一眼,唐拂衣便能猜的到那担架上躺着的尸体是谁。


    她目送着那两个小医官步履匆匆消失在拐角,才转身继续向前。


    郭慈死了,江清流也死了,但这条路却却还远没有走到尽头。


    还有一条线索,或许能派得上用场-


    醉花阴。


    萧都城中有名的酒楼,虽说名气与无事楼相比还是差了一节,但也能算得上是富贵之所。


    正午时分,天字一号雅间中,少年公子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却面露难色。


    “前朝不起眼的高官……”冷嘉良撇着嘴喃喃自语,“唐大人,你这个所谓的不起眼是指什么,所谓高官,又是什么意思呢?”


    “能上朝议政,与江清流齐名的。”唐拂衣道,“可有?”


    “吼哟。”冷嘉良闻言忍不住感叹了一声,“江清流当年也是位列三公,唐大人要找前朝与他齐名的人无非也就是两位。班相班旭,他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可惜死的早,他过世后太尉之位便空悬至今。”


    “欸,我跟你说啊,这事儿可不简单。”冷嘉良忽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模样,“我听说,班旭当年是被人逼着自尽的,你说他堂堂太尉,白虎营统领,那可是实打实的兵权啊,你别看现在的白虎营蔫了吧唧的,当年可是能与银鞍骑齐名的强军,就这样还能被逼得自尽,你说玄乎不玄乎?”


    “还有啊,他死了之后,他那个大儿子班鹤也辞官跑了,你说他要是不死那么早,如今可不就是皇帝的老丈人了,那可不得风光死了,这事儿当年他活着的时候哪敢想啊……”


    “另一位呢?”唐拂衣不客气的打断了冷嘉良的喋喋不休。


    “另一位就是如今的陈太师,陈相陈自松啊。”冷嘉良立刻接了话,“当朝太后的父亲,欸,你如今还得要上早朝,应当日日都能见到他呀。”


    陈自松明显是萧祁一党,江清流手中的那封遗诏,绝无可能交到他的手中。


    唐拂衣抿了抿嘴,若非齐名,那……


    “那可有与他交好的官员?”她开口问道。


    “江清流是先四皇子的老师,与先四皇子身边的人大抵都应当是有些交情的。”


    “其他人呢?”


    “呃……”冷嘉良面露难色,“唐大人,这种大人物,我一个小小狱卒哪能知道他的私交知道的这么清楚啊,您这可真是难为我了。”


    “那你再仔细想想。”唐拂衣仍不死心,


    “与先四皇子没什么关系的,当年没有明显的偏向和站队,若并非齐名,那也许是他的某位同僚……”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若这位江相曾经是四皇子的老师,那当年在弘文馆教书的先生中,是否有与他交好的?或是大半年前方才身死的,可有?”


    “呃……”冷嘉良双眉紧皱,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抓着头发一副苦脑的模样。


    良久,他才在唐拂衣那灼灼地目光中缓缓抬头,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唐拂衣心中一跳。


    “要说交好我是不知道,但你若要说尚书房的先生中大半年前才身死的……”他语气迟疑,声音越发疑惑不定,“我还真……知道一个。”


    “这人你应该也挺熟悉的。”


    “谁?”


    唐拂衣开口,却看到冷嘉良盯着自己的眼神越发怪异而复杂。


    他似乎是又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才缓缓开口,吐出了那个出乎意料的名字。


    “甘维。”


    第84章 甘维 甘维入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甘维,字子修。


    曾任弘文馆学士,主要负责皇子与其伴读日常地授课与其功课的检查与批注。


    江清流作为先帝委派给四皇子的私人老师,甘维需要定期向他汇报四皇子的学习进度与状态。


    要说江清流是甘维的上级,倒也不假,但若凭此要说两人私下交好,多少也有些夸大——没有人会相信一名小小学士竟也能与堂堂太尉有什么过命的交情。


    更何况彼时的甘维并不惹眼,哪怕是在同为学士的同僚中,他也是行事低调谨慎的那一类。


    后来北萧宫变,弘文馆中有一部分官员与江清流等人一同殊死抵抗,而这次反抗最后以四皇子之死而告终。


    反抗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剩下的人里,有的因受到惊吓而辞官回乡,有的则有赖于先前地沉默或是顺从而的得以保全,甘维自然是后者中的一位。


    萧祁上位后,改年号为宣明,甘维升任为弘文馆大学士,安乐公主入宫后,又被委派为其老师,定期入千灯宫为其授课。


    但宫中传闻,安乐公主生性活泼,不爱读书,总是耍性子赖床不起,太后与皇帝也惯是骄纵,因此甘维这所谓地公主师父一职,也不过是一个闲差。


    再后来,便是他因卖官入狱,畏罪自裁——这自然只是对外的说辞。


    那二百银珠卖的是假的庄生晓梦,而甘维真正的死因,是那块有毒的酥饼,和自己。


    唐拂衣一手托着脑袋,中指和无名指并在一起,轻敲桌面。


    假药一事,似乎也只是苏道安在庄生晓梦一案结案后依据线索做出的合理推断。


    彼时自己并无怀疑,可若是甘维入狱的时间与江清流死亡的时间差不多……


    同僚。


    低调。


    所有的巧合凑在一起,她不得不重新思量此事——


    甘维入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这二百银珠卖的又是否真的只是假药这么简单?


    此事当年草草了结,到底是因为真相确实简单到无甚可查,还是萧祁本人出于掩盖抑或是隐藏某些秘密而进行的授意?


    以及……


    甘维当时在狱中所表现出的那些异常地言行,先前一直被自己简单的归咎于精神失常,如今却也要拿出来,再仔细斟酌。


    “冷嘉良。”唐拂衣撑着脑袋看着窗外空中的流云有些出神地喊了一声。


    “诶,在呢。”


    冷嘉良正夹了一块红烧肉,听到唐拂衣喊他,一面答一面将筷子往嘴巴里塞。


    “你先前说,甘维入狱之后,经受过三次刑责,两次都是你手下的同一名狱卒地例行责打,还有一次是皇上身边的那位近卫?”


    “是啊。”冷嘉良嚼着肉有些口齿不清,“就是那个叫魏影的。”


    “是提审么?”唐拂衣问。


    “这我可不知道。”冷嘉良答,“反正是在刑房,应该是吧。”


    “皇上会亲临黑狱的刑房么?”唐拂衣又问。


    “不会吧,那种脏了吧唧的地方。”冷嘉良微微抬头想了想,“我印象里似乎是没有过,被关来这地方的人本来也都呆不长,魏大人来得其实也不多……嘶,这么说来,他亲自提审甘维其实也挺奇怪的,毕竟也就是卖个官罢了,证据确凿他自己也供认不讳,这还有什么好审的,打几顿判了不就行了?”


    “……”唐拂衣再度陷入沉默。


    冷嘉良的话糙,理却不糙。


    若仅仅是买官,何须劳动魏影亲自提审?


    她想起那日苏道安走后自己问了甘维为何故意不见苏道安,当时他是如何回答自己的?


    “我不走,我要见皇上的。”


    见到皇上之后呢?


    献上那封遗诏以谋求生存之机?


    所以他不愿意见苏道安,所以他希望苏道安“永远别来”。


    这确实说的通,却多少还是有些牵强。


    那名背弃盟约的内侍是老皇帝身边的人,本质上与江清流关系并不大,而这位不起眼的同僚,若真的被托以如此重任,那必然是江清流发自内心所信任之人。


    一位宁死不屈的忠臣精挑细选出的盟友,真的会仅仅在黑狱遭受了两次责打就与那内侍一样,背信弃义只为苟且偷生?


    以及,甘维在那之后反问的那句“外头难道比里头舒坦么?”,其语气中的嘲讽与颓废又是从何而来?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越冒越多,似乎越接近真相,便越看不清前路。


    耳边传来“嘎机嘎机”地声响,在这安静地房间里格外明显,也令唐拂衣本就凌乱地心情越发烦躁。


    她转头,狠狠瞪了冷嘉良一眼,试图通过眼神警告他动静小些,却不想这人只是闷头吃喝,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


    唐拂衣蹙眉盯着冷嘉良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奇怪。


    “冷嘉良。”她开口叫了一声。


    “怎么了?”冷嘉良叼着鸡腿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呗,我听着呢。”


    “你们冷家已经穷到连一顿饱饭都吃不起了?”


    “嗯?”冷嘉良的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笑着答道,“那自然是不会,只是这醉花阴一般我也消费不起,好不容易今儿唐大人请客,我得多吃些啊。”


    唐拂衣挑了挑眉,对方的这个回答令她有些意外。


    冷嘉良此人的身世倒是并不难打听,他是冷应乾的庶子,冷嘉明同父异母的弟弟,看他如今这当了五年之久九品小官,想来在冷家应当是不怎么受重视,成年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就给他打发了了事。


    然而不论如何冷家都是高门大族,冷嘉良就算再落魄,应当也不至于连醉花阴都消费不起。


    可她转念又想到先前苏道安赏金珠时他那喜出望外的眼神,又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那位哥哥平日里最常去人间事,这醉花阴和人间事比起来可还是差远了。”她开口试探道。


    “我一个青楼女子生的儿子自然是比不上人家身份清贵。”冷嘉良冷哼一声:“我早不问家里头要钱了,典狱那点俸禄还得抽出来一些交赁钱,那还能来得起这种地方?”


    “你不住在冷府吗?”唐拂衣问。


    “我娘死后我就搬出来了,那破地方住着也无甚意思。”


    “冷大人倒也没有意见?”


    “他从小就不怎么管我。”冷嘉良耸了耸肩,“要不是为了面子,估计他巴不得我死了,但也无所谓,我巴不得把自己这姓摘了。”


    唐拂衣看他这副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冷嘉良见她沉默了一阵,又歪着嘴巴露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怎么?唐大人觉得我可怜,要不多给点,接济接济?”


    唐拂衣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金珠,放到桌上。


    “有关冷嘉明,你知道多少?”


    冷嘉良先是一愣,而后十分迅速地将那珠子收进了自己的兜里。


    “就喜欢唐大人这种爽快人。”他大笑了一声,伸了个懒腰,仰身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轻车熟路的翘起了二郎腿。


    “我的那位哥哥和我可不一样,他娘卫氏当年也是萧都城有名的才女,我那位死要面子的爹稀罕的紧,自然也十分看重这个儿子。”


    “大约是十岁左右吧,他被选入宫中成了皇子公主们的伴读,听说是十分上进刻苦,不过奇怪的是他自打去了宫里头就性情大变……”


    “怎么个变法?”唐拂衣忍不住问了一嘴。


    “呃……说不上来。”冷嘉良曲肘撑在腿上,“反正就是,从前我爹说什么他都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回来之后我经常听他二人吵架。”


    “不过吵归吵,吵完了照样父慈子孝便是了。”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起来他如今的官职也是他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上来的,半点没靠家里,确实是比我这个游手好闲的败家玩意儿好得多了。”


    “你很羡慕他?”唐拂衣问。


    冷嘉良自嘲般地苦笑了笑:“当大官的爹,才女的娘,当贵妃的长姐,自己又天资聪颖又刻苦,羡慕一下不为过吧?”


    “不过我也没有很在意,毕竟那些个四书五经的玩意儿我也实在是学不来。”


    唐拂衣沉默了片刻,不论冷嘉良对自己的父亲有多不满,这一句羡慕,恐怕也是出自真心。


    “那他与先四皇子可有交集?或者说,他是否曾经为先四皇子效力?”


    “表面上的交集没有,至于私交,这你就得去问他自己了。”冷嘉良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唐大人,当年逼宫一事如今你也了解的七七八八了,冷氏若真的曾为先四皇子效力,别说他冷嘉明了,我如今恐怕都没机会在这里美餐一顿呢。”


    “……”唐拂衣抿嘴颔首。


    冷嘉良说得有理,冷家如今仍然如日中天,就是他们与先四皇子毫无瓜葛的最好证明。


    既然如此,冷嘉明所做的一切便只会是出于他与萧礼的私交。


    冷嘉良说他年幼进宫伴读,回来后便性情大变,那这种“私交”或许正发生在他进宫求学的这段时日。


    若是如此,那除了冷嘉明本人以外,他人恐怕也不得而知。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冷嘉良吃饱喝足,又用纸包了些糕饼带走,说是要带回去给手下的兄弟们也尝个新鲜。


    唐拂衣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离开醉花阴一刻钟之后,才给了钱离开。


    回宫后又是一阵忙碌,萧都城的冬日来的早,十一月温度骤降,到了十二月便会开始落雪,直到来年二月末三月初,雪化后还会再有一波倒春寒。


    如今正是十月,尚宫局各局皆需要开始给各宫准备御寒的用具和衣物,唐拂衣和陆兮兮一直忙到深夜,才终于有时间喘了口气。


    唐拂衣将一本书放回书架,转身的时候,正见到陆兮兮小心翼翼地在将案桌上摊了一层又一层的折册铺平又叠好,那动作就好像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宝贝一般。


    宝贝。


    “陆老三。”唐拂衣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如果有人托你保管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你会把它藏在哪里呢?”


    “家里喽。”陆兮兮手下动作不停,“找个柜子锁起来,或者埋地里。”


    如若甘维真的是被出卖的那一个,那在他入狱身死后,萧祁应当是已经派人去他府中找过。唐拂衣虽未入过甘府,但事涉重大,想来应当已经是被掘地三尺,上锁的柜子什么的估摸着也都被砸开仔细看过。


    但萧祁在那之后的行为,却并不像是已经找到了那封遗诏的样子。


    “欸,你真就搁那儿看着我忙活啊。”陆兮兮见唐拂衣靠在一边发呆一动不动,忍不住抱怨了一声,“您来尚宫局是当大人的还是当大爷的?”


    “哦,来了。”唐拂衣闻言站直了身子,目光呆滞正要行动,忽然又是一顿。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上前两步蹲到陆兮兮旁边,压低了声音,“如果,你持有那件宝贝的事情被呃……被我,被我给知道了,我想要跟你抢那个东西,而你没来得及跑,被我抓了。那个东西对你及来说很重要,是付出生命都要保护的东西。但我跟你说,只要你交给我,你便能活命,于是你准备交给我,那若是如此,你会将他藏在哪儿呢?”


    陆兮兮手下动作一顿,转头蹙眉与唐拂衣对视:“所以,这位大爷,您在您说的这个故事里是扮演一个恶人,而我,扮演的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呃……”唐拂衣眨了眨眼,“也……可以这么理解。”


    陆兮兮面上疑惑更甚:“虽然我不明白你颠三倒四地是在说什么,但若我是逃跑未遂被抓,那东西我自然是带在身上啊,总不能我人跑了东西还落家里吧,那不成傻子了?”


    “什么?”唐拂衣一愣。


    “什么什么?”陆兮兮更比她更不明所以,“你脑子坏了还是耳朵聋了?”


    唐拂衣忽略了陆兮兮的“恶语”,她强压下自己砰砰直跳的心,紧张而又呆滞地又问了一遍:“你刚说,带在哪里?”


    “我说,”陆兮兮看着唐拂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带,在,身,上。”


    第85章 遗诏 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甘维在狱中……


    唐拂衣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在城外乱葬岗那一堆混杂着腐尸与碎骨的布料里翻到那道遗诏。


    那是上好的绢布,外层已经被新旧相叠的血浸润成深红色,腐烂地碎肉与死虫的残尸附着于其上,尽管唐拂衣已经努力屏住呼吸,浓烈地恶臭却依旧事无孔不入。


    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小心翼翼地将污秽清理掉,打开来的时候时候,内里先帝亲笔书写地墨迹竟然还能看得清楚。


    巴掌大地玺印正是先帝地形制,在他过世后就被收在了皇宫中的密库中严加看管,如今已经无人能再仿冒。


    这确实是货真价实地立储诏书。


    唐拂衣深吸了口气,呼出来地时候还有些轻微地颤抖。


    通了。


    她想。


    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甘维在狱中地那些怪异不合常理地言行,所有的一切都得以解释。


    这已经是她七日里地三次来到人间事,日暮西山,风满连廊,悬挂在两侧檐下大大小小的玉牌和木牌互相碰撞,沉闷与明亮的声响互相交织在一块儿,全部被踏碎在了她沉稳而冷静的脚步之下。


    推开门,冷嘉明依旧是一身他惯常喜爱地青白色长衫,青丝披散在脑后用丝带束了上半层。他坐在桌边,肩背笔挺,微微垂首,小巧精致的白瓷杯被他握在手中轻轻摇晃,送到唇边轻抿一口,而后慢悠悠望向唐拂衣,从容一笑。


    “唐大人这几日总是约着下官来此处,莫不是也贪这一口无事糕?”


    唐拂衣站在门口看着这个风姿卓绝地贵家公子,只觉三日未见,如隔三秋。


    事实上,他如今也已经不再年轻。


    她垂手,轻轻碰了碰藏在腰间那道密旨,以及近日来地所闻所思,心情不由变得复杂。


    “唐大人看起来有话要说,不如先坐下来,下官给大人沏一杯这人间事的好茶。”冷嘉明开口道,“大人慢慢讲。”


    唐拂衣转身关门落锁,又关了窗,却没有如他所言坐过去,而是就这样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靠站在窗边。


    “顺乾三十一年,宏帝召冷氏长子嘉明入弘文馆为伴读,小公子用心刻苦,不负众望,于顺乾三十七年通过考学,官拜户部正九品主事。”


    她幽幽开口,冷嘉明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仅仅三个月后,因能力出众,又被提为户部员外郎,顺乾四十年,升任户部郎中,四十四年,户部侍郎张鲁辞官归乡,由彼时的户部尚书孙峰亲荐,礼部尚书与陈太师共同提请,冷嘉明再次升任户部侍郎。”


    “那一年,你二十三岁。”


    “倒是未想到短短几日唐大人能查出这么多东西。”冷嘉明将手中的杯盏又放回了桌上,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只是不知大人对下官的生平可还满意?”


    “十六岁通过弘文馆考学,七年内不靠家世升迁三次,彼时朝野上下,无人不赞你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唐拂衣没有回答冷嘉明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顺乾四十七年,七皇子萧祁逼宫上位为明帝,改年号为宣明。孙峰因为四皇子一党而被杀,而冷家家主冷应乾此前并没有明确的立场偏向,宫变后又迅速投诚,冷家得以保全。”


    冷嘉明的面色一变,又很快恢复了平常,但这一点微小的变化,却也没有逃过唐拂衣的眼睛。


    “哦,不仅是得以保全。”她嘲讽一笑,“因为投诚的太快,萧祁大赞,予以重赏,除了钱财宅邸之外,还准备让冷氏的嫡长子直接填补上户部尚书的职位空白。”


    “这是大好的机会,而那位众人眼中的少年英才却以自己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恐难胜任为由,拒绝了。”


    冷嘉明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方才的那些漫不经心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敌意。


    那目光如同一把埋在鞘中的刀,隐忍却又锋芒毕露。


    “而明帝上位至今三年,当年那位众人眼中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少年郎却低调而再无作为。”


    “不过是江郎才尽罢了。”冷嘉明打断道,面上多有不耐,“下官也是无奈,大人特意提起,实在是有些伤人。”


    “是江郎才尽,还是江郎不愿尽才?”


    唐拂衣反问了一句,不紧不慢地从腰间衣服地内袋中,掏出了那一封诏书。


    尽管已经尽力清理过,那绢布还是陈旧破损不辨原状。唐拂衣手指一动,抖开三分之一,露出诏书尾部那鲜红的玺印。


    她紧盯着冷嘉明,只见他在看到那印时先是动作一顿,眼中短暂的震惊过后,紧随而来地是更深的警惕与难以置信。


    果然。


    “让我来猜猜。”唐拂衣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与甘维,长公主早有联系,庄生晓梦一方面是你为长公主寻来的良药,另一方面亦是你们暗中勾结的媒介,何氏那三个没脑子的蠢货,恰好就成了最顺手的棋子与替罪羔羊。”


    “后来甘维被人出卖入狱,那二百银珠,在萧祁口中卖的是官,在何氏眼里卖的是药,而在你这里,是通过长公主传递出来的,甘维被出卖的消息。”


    “或许最开始你试图从他口中打听出遗诏的下落,却未料到他临到如此关键时刻竟无论如何都不愿将此物交给你。”


    “你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焦躁间又听闻魏影亲自提审甘维的消息,你恐怕他为了求生而临阵倒戈,便决定要在他见到萧祁之前先行将他杀死。”


    “他自尽的行为应当是在你的预料之外,而萧祁草草结案却正中你的下怀。”


    震惊,恐惧,困惑,警惕。


    唐拂衣想,冷嘉明若是能看到他自己如今的表情有多么精彩,恐怕亦会忍不住拍手叫好。


    “自那之后你便一直在寻找遗诏的下落,你能看得出萧祁应当还没有拿到遗诏,或许也潜入甘府去搜过几次,但都一无所获……”


    “唐大人!”冷嘉明出声打断,但很快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又冷静下来。


    “唐大人怕是有些魔怔了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


    “冷嘉明。”唐拂衣笑了笑,“你说,如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死后还常常去到他生前最爱去的茶楼,吃他生前最爱吃的食物,用他最常用的熏香,那么这个人与另一个人会是什么关系呢?”


    “亲人,朋友,亦或是……”唐拂衣看着那只握着茶杯的手陡然收紧,指节略微有些泛白。


    “追随者。”


    瓷杯“啪”地一声碎裂,与之一同碎掉的,还有男人脸上拼命维持着的,冷静又温和的面具。


    掩藏许久的利刃终于出鞘,唐拂衣丝毫不惧,抬头对上那人满含杀意的目光。


    “入宫为伴读,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然而冷家自幼乖巧听话小公子自那之后却性情大变,我猜不到缘由,但我想这其中,那位已经故去的四皇子殿下,应当是功不可没。”


    冷嘉明眼中的阴戾终于还是在听到“四皇子”三个字的时候消散殆尽,取而代之地是比先前更为浓重地疲惫与哀伤。


    唐拂衣将那遗诏收好,抱臂靠在窗边,等着对方开口。


    静默良久,冷嘉明才像是认命了一般,重重叹出一口气来。


    “性情大变……大概是,原本乖巧听话的儿子开始违逆父亲的安排,拒绝家族的扶持与提拔,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人人称赞,年少有为,争执过后,依旧是他引以为傲的好儿子。”


    他说着,自嘲一笑,笑中又满是苦涩。


    “冷应乾从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到底过的怎么样,就像他从不关心自己的妻子是否开心,是否康健,他关心的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面子。”


    “外人只能看到作为皇家子弟伴读的殊荣,可谁又会相信这本该是教书育人的学馆中竟也是藏污纳垢?


    皇子们居高临下地欺凌,公主们没来由地羞辱,从未经历过人情世故的孩童哪里能应付地了此般赤裸而残忍的恶语恶行,然而家中严父寄予厚望,他不敢倾诉,只得独自一人默默忍受,被打落牙齿也和血吞下。”


    “我曾一度濒临崩溃,是殿下拉了我一把。”冷嘉明眼中含泪,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说,少年自当有报国之志,他说,若我愿意,他希望未来有朝一日,我能成为他的辅佐之臣。”


    “但你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等到他登基为帝的那一日。”唐拂衣接了话,站直了身子,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前。


    冷嘉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的事说完了,该轮到你了,不过我对你如何知道这么多也并不感兴趣。”他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居高临下的女人,“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就对了,冷大人。”唐拂衣冷笑一声,将那诏书往桌上一丢,转身坐到桌边,“这才你我合作应有的态度。”


    冷嘉明不置可否:“事先说明,我没有能力帮你从试药处带出一个活人。”


    他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拭自己方才被碎瓷片扎得满是鲜血的双手。


    唐拂衣神情冷淡,对他的这句话似乎早有准备。


    “第一,我要张伯云的命。”


    “可以。”


    “第二,我要你暗中找人举报安乐公主身边的侍女惊蛰意图谋害公主。”唐拂衣见到冷嘉明略有些疑惑的目光,“说辞就是,有军中之人看见,当初在山脊上,惊蛰作为安乐公主的贴身侍女,在公主坠崖时却离公主甚远,甚至完全没有上前保护的举动。”


    “冷大人,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在轻云骑中没有安插内线吧。”


    冷嘉明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神情玩味地又应了声:“可以。”


    “第三,我要萧祁的命。”


    “可以。”冷嘉明笑了一声,“还有么?”


    “没了。”唐拂衣道。


    冷嘉明伸手将那诏书拿过来,正要打开,唐拂衣忽然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冷嘉明道。


    唐拂衣直视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认真道:“先四皇子,是否还有儿子存活在世?”


    冷嘉明挑眉,似乎是短暂的思考一下。


    “据我所知,没有。”他答。


    “那你如今是在为谁效力?”


    “楹王。”冷嘉明答得很快。


    明帝萧祁上位后几乎将自己已经成年的兄弟屠戮殆尽,唯独留下了这位楹王萧祝。


    而他之所以得以存活,都有赖于他那不怎么灵光地蠢笨猪脑。


    唐拂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松开了手。


    她看着男人将那遗诏打开,却又在瞬间变了神色。


    “唐拂衣,你耍我!”冷嘉明地声音陡然升高,因为情绪激动几乎变调。


    他“刷”地站起身,碰倒了身侧地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这安静地环境下竟显得有些震耳欲聋。


    染血地绢书被摊开在桌上,茶水洒在上面,晕开一片深红。


    而黑色的墨迹附于其上,越发清晰:


    传位于七皇子萧祁,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万民。


    第86章 可笑 我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征求一个死……


    为何甘维坚守两年,却在入狱之后忽然倒戈,不论如何都不肯向冷嘉明说出遗诏的下落?


    为何他明明有安乐公主这根救命的稻草,却不愿离开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只是颓废自嘲,状似疯癫。


    “你应当能认得先帝的字迹,也知道帝玺不可仿冒。”唐拂衣仰头对上那双因为过分激动而圆瞪通红的眼睛,抬手抓住冷嘉明揪着自己衣领的手腕。


    “冷嘉明,耍你的人不是我。”她一点一点强硬的掰开僵硬地手指,而眼前人面上的愤怒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被慢慢敲碎,露出内心深处的痛苦。


    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江清流将那遗诏交托给甘维的时候,想必是多有叮嘱,不到万分有把握之时不可贸然拿出,于是甘维始终没有打开这封诏书,直到他被人出卖。”


    “他想通过假药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你,却没想到萧祁的动作比他想象的更快。情急之下,大约是出于破罐子破摔,死到临头放手一搏的心态,他打开了这道命萧祁继位为帝的诏书。”


    唐拂衣声音冰冷,她站起身,看着地上几乎已经崩溃的男子。


    “不……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挺直地脊背终于被压垮,冷嘉明靠在横躺在地的椅子上,整个人像是只被烫到的虾一般,曲腿弓身,蜷缩成一团。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抬起手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揪了几下,素簪卷着几道漆黑地发丝落到地上,清脆而明亮地声响又仿佛是最赤裸地嘲讽。


    唐拂衣看着这昔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清俊文臣,匍匐在地又哭又笑,又想起黑狱中头发花白的老人。


    那个时候,他是否已经预见到自己的终局?


    若他没有被杀死,在他见到萧祁之后,又会说些什么呢?


    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再不得而知。


    被药气熏得腐烂生锈地铁栏里,面目全非地男人尽力整理好自己残破的衣衫,只为再一次以为人臣子的身份,拜别他心目中当为正统的君王。


    青葱地假山之下那具横躺着的白骨,他的主人在最后一次沉睡时否获得了真正地平静,阖眼前又是否依旧沉溺在自己为自己织出的所谓“忠臣”的美梦里不曾醒来?


    可笑的何止冷嘉明一人?


    如今身披银狐坐于高台的帝王,弑父弑兄,落下千古骂名,殊不知自己踏过的尸体,竟都是本就应属于他的贤臣良将。


    唐拂衣不由想要发笑。


    她想纵使南唐无人到需要七旬老将柱杖前线镇疆守土,北萧的这趟水又难道就能谈得上有多清明?


    纵使南唐国破之势无法挽回,北萧这人心离散的朝堂又还能撑得了多久?


    她看着男子匍匐在地,顶着一头乱发浑身哭得震颤,平日里的那些傲气与风骨都被揉碎,和泪水一起砸到摊铺在地面的广袖之上,所有的光风霁月,皆都化作了虚无。


    他像一个苦行许久的僧人,独自一人在荒漠中走了许久,而如今目之所及的绿洲,却只是镜中花月,海市蜃楼。


    他惊讶而惶恐,迷茫又无助。


    “其实我还有一点,百思不得其解。”


    待到冷嘉明逐渐冷静下来,唐拂衣才适时开口。


    “为何你们所有人分明都未曾打开过这封遗诏,却都默认宏帝属意的继承人就定是先四皇子?”


    “因为……”冷嘉明低着头,声音沉闷而无力,“萧氏令。”


    唐拂衣愣了愣,她似乎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不,不是萧氏令,是苏氏令。


    虽有一字之差,却也是同源之物。


    “那是从萧氏先祖立国时便传下来的东西,尽管萧氏称帝后皆以帝玺为证,但萧氏令依旧是一个象征。”冷嘉明抬起手,一点一点细致地整理自己被揪得乱糟糟地长发,“先帝生前虽始终未立太子,却早早将萧氏令赐给了殿下,这是全北萧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是一块象征着三家交好的破玉牌罢了,竟也能服众?”唐拂衣嗤笑一声,“你们北萧对于承继大统一事未免太过随意了吧。”


    “自然不仅仅是一块令牌那么简单。”冷嘉明睨了唐拂衣一眼,“萧氏从太祖皇帝时就在用秘术豢养杀手,而这些杀手必须要萧家人持萧氏令方可号令,因此这块令牌的归属才时常成为臣僚们判断皇帝心意的标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唐拂衣便想到了自己在兰台所见到的那群黑衣人。


    “是什么秘术?那些杀手如今被养在哪里?”她脱口而出。


    冷嘉明对她这激动的态度略有些意外,他蹙眉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才又将目光挪回到自己打结打头发上。


    “唐大人,这是萧氏的私事,你问的这些问题,你觉得我能知道么?”


    唐拂衣自知这两个问题确实问得急了些,沉默了一会儿,又换了个问题:“那萧氏令如今在何处?”


    “不知。”冷嘉明答得极快,转而又讥讽了一句,“唐大人若是对着玩意儿感兴趣,不妨自己去找找看,毕竟短短三日你就能查出这么多东西,一块无关紧要的小小令牌想必也是不在话下。”


    唐拂衣没有理睬他的阴阳怪气,事实上冷嘉明到底是否知晓萧氏令的下落如今也并不重要,因为就算他知晓亦不会告诉自己。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她定了定心神,冷声问道。


    “……”


    冷嘉明抿嘴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撮乱成一团死结,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头发,声音里多了些焦躁。


    “不知。”他使劲扯了扯那发团,却也只扯下一把断发——这样的暴力拆解并不管用。


    “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冷嘉明动作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到那一身玄衫的女人手执短刃,将那还算完整的绢书斩下小半,恰好截掉那个“七”字。


    她将斩下的小半块绢书揉成团收进自己腰间的内袋,两部走到自己跟前蹲下,然后将那小刀递到自己面前。


    “解不开,就斩断它,如何?”女人眼神凌厉而凶狠,她像是一头饥饿的猎豹,哪怕明白自己并非她的猎物,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亦不禁生畏。


    “毕竟大多数人造反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口号,我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征求一个死人的意见?”


    她说着,忽然轻笑了一声。


    “怎么,你怕了?”


    屋内静得可怕,冷嘉明看着女人的眼睛,疯狂而沉着,坚毅又放肆——她是冷静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怕?”他嗤笑一声,接过唐拂衣手中的刀。


    屋外忽有一阵大风刮过,走廊上的大大小小的牌子三三两两撞在一起“框框”作响,冷嘉明闭上眼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一缕打结的发。


    他站起身,整理好衣冠,拍掉袖上的灰尘,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温和。


    “下官失态,令唐大人见笑了。”他躬身赔礼,“还望大人莫要介怀。”


    “无妨,冷大人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便好。”唐拂衣也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我先行一步。”


    冷嘉明没有阻拦,倒是唐拂衣走到门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然回过了头。


    “听说大皇子不日将还朝了?”她问。


    “是。”冷嘉明答,“据消息大约两日后吧。”


    “此次彭州赈灾一事办得妥帖周到,也算是大功一件了罢?”


    “确实如此。”冷嘉明眯了眯眼,“听说皇上已在商议封王一事,想来是对他此次的行为十分满意。”


    萧祁继位到如今三年,这还是头一次荫封。


    “嗯……”唐拂衣颔首。


    “唐大人有何指教不妨直说。”冷嘉明见她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样,十分上道地开口问了一句。


    “指教谈不上,只是,若大皇子殿下有赈灾之才,不如就让他振个够。”她说着,又开口反问,“冷大人觉得如何?”


    冷嘉明愣了愣,很快又反应了过来,笑着应了一声:“是。”-


    宣明三年十月十三,镇国大将军苏栋率大军再次出征南唐。班鸿接任白虎营统领一职,率领白虎营众将士随同。


    明帝萧祁亲自策马,从宫门到城门,承平大街两侧,百姓夹道相送。


    此去奔得是一鼓作气打下南都,归期难定。


    苏氏一大家子都到齐了,苏道安的眼泪憋了一路,临别的时候还是没忍得住落了下来。


    她想开口让爹爹和哥哥别走,然而话到嘴边也还是又咽了回去。


    她听见苏氏的海东青盘旋在头顶发出一声声短促的低鸣,那是急于要奔向远方广袤天地的催促,然后那只漂亮又年轻的鸟儿就被自己的小哥哥召下来一顿批评,耷拉着脑袋蹲在他肩膀上不敢再发出奇怪的声音。


    “涉川不哭。”苏栋有些心疼的抬手帮苏道安擦眼泪,一面半开玩笑道,“爹去给你把南唐漂亮的灯都抢过来,谁不给爹就打谁!”


    “别贫。”陈秀平站在一旁,闻言抬手拍了一下苏栋的脑袋。


    苏栋“哎哟”叫唤了一声,做出一副吃痛的模样,假装抱怨她下手太重:“诺,好大一个包啊!”


    “好好说话。”陈秀平没有理睬他无中生有的控诉。


    于是苏栋笑了笑,说:“我会尽快回来。”


    陈秀平上前两步,几十年的相处,苏栋自然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他乖乖低头,让陈秀平在他额上留下一吻。


    而后翻身上马,在马上遥遥向远处城楼上的萧祁拱手一拜,萧祁点头回礼。


    “走了!”


    浑厚地声音夹杂着凌乱如鼓点地马蹄逐渐奔远,待到苏栋的声音消失在远处地平线,萧祁便先行回宫。


    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城中,只有苏道安站在城门外,一直看到最后一名将士的身影没入远处的轻云,才转了身,陈秀平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等她。


    “娘,您有话要与我说吗?”她见对方神色有异,便开口问了句。


    “嗯。”陈秀平点头,她知今日有特许,苏道安可以在宫外待到日落。


    “不着急回宫的话,回家坐坐吧,我找人买了城东你从前最喜欢的那家雪花饼,还有小满最喜欢的烤鸡。”


    “嗯?”小满原本跟在后头没怎么听她们二人的对话,听到烤鸡二字一下子来了精神,“夫人先前不是一直说那那家烤鸡加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料对身体不好不能吃的吗,今日竟然买了!”


    “偶尔吃两次也没事,我们小满这么辛苦都瘦了,自然要犒劳犒劳。”陈秀平道。


    “好耶!”小满开心地跳了起来,“谢谢夫人!夫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夫人!”


    “小满哪里瘦了?”苏道安听着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她前两日还来跟我抱怨说自己之前的衣服穿不上了要做新……”


    “啊啊啊小姐你别说了!”小满意识到苏道安要说什么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连忙大叫着要去捂苏道安的嘴。


    苏道安身形灵巧地往陈秀平身后一躲,踮起脚趴在陈秀平肩头,凑在她耳边一下子就把话说了个完整。


    “小满说她胖得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


    “唔……”小满扑了个空,站在原地一张脸涨得通红。


    陈秀平轻笑了两声。


    “没事,衣服穿不下再做就是了,我们苏家还不至于却这点衣服钱。”她说着,反手摸了摸苏道安的脑袋,问她:“先回去?”


    苏道安意识到她大约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第87章 刘四 而现在,她想要不顾一切制衡权谋……


    自从入了宫,苏道安一年都回不了几次苏府,如今踏进家门,恍惚间竟有些陌生,可实际上她年幼时乖乖在家里头呆着读书写字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少。


    能回家的时候总是不爱回,等回不了的时候才觉得分外想念。


    陈秀平领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食物和茶水早就已经备好,侍女一推开门,烤鸡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我与涉川有些话要说,你在外头守着,若无急事,莫要让人任何人靠近。”陈秀平言罢,转头又见到小满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失笑。


    “小满先去吃吧。”


    “谢谢夫人!”小满嘿嘿一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口水,快步跑过去。


    陈秀平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执起苏道安的手,拉着她坐到了窗边的榻上。


    红木小桌上摆了几样点心,皆是来自从前苏道安未入宫前喜爱的铺子。


    “娘,是有很重要的事儿吗?”苏道安一面问,一面拿起雪花酥咬了一口,是酸酸甜甜地奶味儿,整个萧都城只此一家能做出这么令人舒服的味道。


    她眯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地轻哼:“好好吃呀,娘,你快些说吧,说完了咱们再去多买些我带回宫里去,给大家都分一分。”


    陈秀平看着自家女儿腮帮子鼓鼓地模样,也觉得心情舒畅:“我知道你肯定想带些走,之前就吩咐了海棠去在排队多买些了,不用着急。”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帮苏道安把鬓角落下的碎发别到脑后,免得打扰了她吃东西。苏道安趁机蹭了蹭陈秀平的手,撒娇道:“娘最好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儿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嘴巴里还塞满了食物,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


    “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陈秀平道,“原本我也不准备和你说,但想着既然有这个机会,不如就说一下,以后若有变故也好有个准备。”


    苏道安眨了眨眼,她观察母亲的神色没有特别严肃,便也没有放下手中的糕点,而是一面吃一面听。


    “你还记得不记得先前庄生晓梦一事,引蛇出洞,抓出两个刺客?”陈秀平问。


    “嗯。”苏道安点头,“一个是被惊蛰捉去审出了何氏,还有一个……”


    “另一个是一个名叫元宝的小内侍。”陈秀平接了话,“他在被逮到的时候就当场自尽了,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我记得……当时是惊蛰亲自去查的吧。”


    苏道安放下点心,陈秀平自然而然地拿起左边的帕子给她擦手。


    “嗯,这个元宝在宫内宫外的关系都很干净,查不出什么异常,家中亲人早都已经离世,只有一个重病神志不清的老母亲,他当年之所以进宫,也是为了挣钱给母亲治病。”


    “他在宫外的屋子在城郊,惊蛰查到那里的时候,屋里头一片狼藉,那位老母亲也已经死在了家里……”


    “死了?”苏道安皱着眉,忍不住插了一句,“从元宝自尽到惊蛰查到他家里也才一天的时间吧。”


    “是。”陈秀平点了点头,“是发病死的,惊蛰晚了一步,上手去摸的时候,尸体甚至都还没有完全凉透……”


    “平常都没有照顾的人吗?”苏道安又问。


    “莫急。”陈秀平道,“涉川,你向来聪明,只是有时候遇事容易着急,这不是个好习惯。”


    “哦……”苏道安缩了缩脑袋,有些低落的应了一声,“那我下次一定改。”


    陈秀平看着她耷拉着脑袋沮丧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心软了下来,方才变得严肃的语气下一秒又满温柔与慈爱。


    “从小到大每次说你你都这副样子乖乖地说下次改改改,改到现在了还在改。”她伸手揉了揉苏道安地脑袋,“我是不指望你真的改喽。”


    “唔……”苏道安轻哼了一声,又开始跟陈秀平撒娇,“反正有爹爹和娘亲在,我也不着急改嘛。”


    “好吧。”陈秀平有些哭笑不得,她明白苏道安已经为了苏家牺牲太多。


    自幼便表现出惊人的箭术天赋,排兵布阵的才能甚至尤在她三位兄长之上,她本该是驰骋沙场的烈马,却被困在那小小的宫中,整日无聊。


    她知道她的女儿,生来便当为将,征战四方,千古留名。


    “涉川。”思及此处,陈秀平忽然开口唤了一声。


    “怎么了娘?”苏道安应道。


    “那皇宫若你不想呆,咱们就不呆了。”陈秀平道,“我亲自去向皇上请求,直说你不爱这宫中处处拘束,你爹那头自然不会有异议,至于你外祖那里……”


    陈秀平眼中多了一丝坚定与绝决:“应当是要花上一番功夫,若他执意不肯,我能呛他一次,就能呛他第二次,左右你是姓苏而不是姓陈,要做什么也不用经过他的同意。”


    十六岁拒绝陈自松安排的婚约,孤身一人入宫考学为女官,八年来勤恳踏实,步步钻营,二十五岁凭借一道“岁时令”,立下大功,升任尚宫。


    一路走来,身边同龄的姑娘大多都嫁人生子,昔日的好友许多也都断了联系,而那些望向她的目光,慢慢地也都从异样转变为倾佩与欣赏。


    她是靠着一己之力挣得前途与尊重,到如今尚宫局中仍然流传着当年陈尚宫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传说。


    而现在,她想要不顾一切制衡权谋,抛开所有条条框框,为自己十六岁的女儿挣一个机会。


    苏道安明白自己的母亲,但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娘。”她抓住陈秀平的手,声音平静而温和,“若牺牲我一人,可换父兄得到最大限度得自由,可换轻云骑驰骋四方毫无后顾之忧,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我在这宫里呼风唤雨得,要什么有什么,确实也是谈不上有什么委屈的。”


    陈秀平沉默了良久,久到小九都已经将那只烤鸡吃到只剩下骨头,然后眼见着这边氛围似乎有些不对,又将残局收拾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罢了。”陈秀平轻叹了口气,“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娘也不干涉什么,只是若是有什么委屈,记得不要忍着。”


    “你是苏氏之女,是我们苏家的掌上明珠,哪怕是刁蛮任性些又有什么所谓,更何况你还远不及此。”


    “嗯。”苏道安眉眼弯弯,点了点头,“娘,您继续说之前事吧,那个元宝的母亲死了,是怎么死的,死了之后又怎么了?”


    言归正传,陈秀平又恢复了正色:“此事惊蛰也觉得蹊跷,但却并不难查,街坊邻居打听了一下,便大致猜到了原委。”


    “那元宝人在宫中,原本是花钱雇了个人帮忙照顾母亲,而那人听说元宝死了,大约是恐怕惹祸上身,便跑了,跑之前还卷走了家中所有的钱财和稍值钱些的东西,老人本就重病神志不清,发了病没熬过去,就死了。”


    苏道安抿了抿嘴,面有悲悯。


    “不必伤怀,我们在城外的山里给老夫人找了片安静地地方,未曾立碑,也算是入土为安了。”陈秀平察觉到女儿的情绪,安慰道。


    苏道安轻轻点了点头。


    “那照看老夫人的男人名叫刘四,估摸着是夜里跑的,惊蛰去时早就出了城,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了。”陈秀平说着,拿起一块糕点递给苏道安。


    “当时未将此事详细说与你,一是因为确实什么都没查到,短时间内也不太能有什么进展,而是因为你那时身子实在病弱,我也不愿你为此事忧心多想。”


    苏道安苏道安听得专心,自然而然的接过,又啃了一口,问她:“那现在是因为找到那个刘四了?”


    “是。”陈秀平又端了瓷杯给她,“两日前,在崇州。”


    “崇州?”苏道安接过瓷杯,举到唇边忽而又顿了顿,“三哥的驻军是不是就在崇州?”


    崇州地处北萧西部,紧挨着岐山,岐山上匪寇不断,山中地形复杂又不好肃清,因此苏知昭自一年前便一直带着轻云骑的一只精锐小队驻扎在那里,以应对此事。


    “嗯。”陈秀平又点了点头,“我先前想找人,按着邻居的说法把此人的特征告诉了苏氏在各地的人脉,让帮忙留意,大半年过去本业不抱希望,却没想到忽然有了音讯。”


    “老三传回的信上说,此人是吃醉了酒,自己闯入到军营中来。他们军中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般也不会与寻常百姓计较,赶出去了事,但这人实在难缠,砸坏了许多物件,只能送去了官府。第二日带他清醒后,官府的差役到他家中,发现他家中还有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容貌尽毁,声带损伤说不出话,本想着看看他家里有什么之前的东西能卖了换钱来赔偿军中损失,翻找间却寻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苏道安问。


    陈秀平从塌边的枕头下面,摸出一样物件,递给苏道安。


    是一块雕了松树纹样的白玉圆佩。


    “这是……”


    这种品相的白玉在北萧是十分稀罕的物件,只有萧都城里头的世家大族和皇室成员才用得起,就连自己都未见过几块。


    像陈四这种还要靠帮人做工来维持生计的人必然是不可能买得起,想来大概率是偷来或是抢来的。


    但若是偷来或是抢来的,为何不早早换了钱了事,还要藏在家中?


    苏道安想这小玉佩估摸着还有点别的什么特别的意义,可她拖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北萧太祖觉得松虽苍劲,但过刚易折,因此并不喜爱,下令萧都城中不可植松。太祖去世后,禁松令虽不在如从前,但影响犹在。”陈秀平解释道,“你年纪小,此事不知道也属正常。”


    “先帝曾得一块稀世白玉,分赏给了各位皇子,而前朝的几位皇子里,只有先四殿下萧礼一人独爱青松。”


    “什么?”苏道安愣住。


    “我前两日私下打听了一下,萧礼确实曾让宫里的工匠为他将此玉打成四块刻了松树纹样的圆佩。”


    “而刘四家中的那名男子脸上的伤一看便知是烧伤,嗓子是被烟熏哑。”


    陈秀平看着苏道安逐渐瞪大双眼,知道话说到此处,她大约也是已经能猜到一二。


    “你应当听说过,萧礼的小儿子萧安,当年就是在府上被一把火活活烧死,在废墟中被找到时,尸体都已经被烧的焦黑,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第88章 为何 最开始是不敢说,后来是没有机会……


    “娘的意思是,当年在火场中抬出的焦尸并非先四殿下的小儿子,真正的萧安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所救,一直被藏在崇州?”


    “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和怀疑。”陈秀平颔首,“那男子的年纪在二十岁上下,推断一下,小公子若在世,也确实应当是这个年纪。”


    “那……那……那要怎么……办?”苏道安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向来不喜欢也不太擅长思考这些事情,加上当年那场宫变发生时她也不过十三岁,入宫前大多数时候她混在轻云骑中到处“玩儿”,对朝中之事更是不甚了解。


    而今忽然从陈秀平口中得知这么一个重磅消息,脑中一时间一片空白。


    陈秀平伸手,示意她将玉佩还给自己,又将点心和茶水往苏道安那边推了推。


    “不用太过担心,此事与你关系不大。你也不必想太多,我自会与你外祖商议。”她安慰道,“原本我不想告诉你,但庄生晓梦一事可能与冷家有关,若再牵扯上先四皇子,那便是复杂一些。”


    “惠妃冷清怀是冷氏长女,虽说身在后宫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事,但若是可以,你还是尽量离她远些,凡事都多留个心眼,知道吗?”


    “哦……”苏道安噘着嘴慢吞吞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陈秀平见她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忍不住失笑。


    “没事,开心些,又不是天要塌了。”她伸手揉了揉自家小女儿的脑袋,“再说,就算天真的要塌了,也有我和你父亲撑着,再不济也还有老大他们几个,怎么都砸不到你头上。”


    “我们涉川就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我没有不开心呀,娘。”苏道安道。


    “还没有不开心呀,离得嘴巴翘得都能挂两个油瓶了。”陈秀平说着,果然见苏道安一下子从榻上蹦了起来。


    “娘!我哪有!”她跺了跺脚,娇声道。


    陈秀平轻笑了两声,又被苏道安红着脸制止。


    “娘!你不许笑了!不许笑了!”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陈秀平摆了摆手,“快再多吃些吧,我去看看海棠回来没有,到时候多包些给你带回宫里去。”


    苏道安闻言,才又乖乖坐了下来,继续拿起盘子里咬了半块的雪花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母女二人又聊了些体己话,日暮西山时,陈秀平将苏道安送到了宫门口。


    尽管不舍却也是无奈,母亲的百般嘱托,苏道安都一一应下。


    小满左手右手头提满了纸包,两人走到半道又随便拉了个宫女帮忙,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千灯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一半。


    苏道安随手赏了一颗银珠,那宫女喜笑颜开地谢了恩,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小姐,就提几个东西这么点路你就赏这么多,也太浪费了。”小满跟在身后嘟囔了一句


    “哎呀,我们小满长大了,都会管账了。”苏道安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往里走,“进了宫不能叫小姐,要叫公……”


    “公主!公主您终于回来了公主!”


    苏道安方才踏进宫中半步,便见一人匆匆向自己跑过来,正是千灯宫的宫女阿珠。


    只见她发间凌乱,面带焦急,气喘吁吁,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


    “怎么了阿珠?出什么事了?”小满从苏道安身后探出半个身子问了句,又忽然“呀!”地叫了一声,将手里头的纸包往地上一放,快步跑到院子中的一处蹲下。


    “这灯怎么成这样了!这是谁干的!”她一面气问,一面望向苏道安,“公主你看!”


    苏道安望向拿出,只见一盏宫灯摔落在草地上,骨架散了一大半,一看就是被人踩过。


    小公主的脸上几乎是瞬间就爬满了心疼和愤怒,撇着嘴皱着眉看向阿珠。


    阿珠在千灯宫两年,一看苏道安这个眼神便能领会她的意思,连忙又开口道:“公主,今日午后,就是您出宫去送大将军的时候,罗尚刑带了大昭寺的人来,说惊蛰姐姐涉嫌谋害公主,将她带走了。”


    “惊蛰?”小满惊讶出声,也顾不得手中刚捡起来的宫灯碎片,只是又急问道,“惊蛰怎么可能谋害公主?”


    “这……”阿珠面露难色,“公主,大昭寺的那些官爷过来都带着刀,奴婢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他们走的时候问了一嘴罗尚刑身边的宫女,说好像是公主前阵子去青崖关路上发生的事儿。”


    “路上?”


    小满有些疑惑地望向苏道安,却见苏道安亦是一脸茫然。


    但她明白此事问阿珠肯定是问不清楚,未有过多的纠结和犹豫,苏道安转身快步往尚宫局去,小满连忙吩咐阿珠点灯,而后迅速跟上。


    苏道安一路连走带跑,引得路过的宫女侍卫好奇回头,到了司刑局,罗尚刑本人恰好就在局中,几句话的功夫,就问了个清楚明白。


    再甫一思索,苏道安转身不由分说就往距离司刑局不远的尚宫处去。


    到了尚宫处,才发现葛柒柒人已在门外,但她如今的官级在唐拂衣之下,唐拂衣不放人,她也进不去主殿,本想着在此处等着总能等到对方出来,如今远远见到苏道安,倒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迎了上去。


    苏道安向她点头示意,径直往里头走去,两边的侍女还想着阻拦,方才上前半步,便被苏道安瞪了一眼,瞬间不敢再多说一句。


    木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唐拂衣隔了老远便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她本也就是在等着苏道安来找自己,因此并不意外。


    可小公主就这样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唐拂衣的脑子里依旧十分突兀地冒出来两个字:瘦了。


    时时刻刻留意苏道安的状态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刻入骨血的习惯,而这种习惯,曾经一度是令她内心得以安定的良药。


    她忽然有些恍惚,明明自己与苏道安也不过才五日未见,感觉上却似乎已经相隔甚远。


    “下官见过公主。”她压下心中那股子浮躁,弯腰行礼。


    苏道安的目光从唐拂衣身上掠过,落到她身边还站得直挺挺的陆兮兮身上,而陆兮兮象是刚反应过来一样,知道苏道安的眼刀甩过来,才连忙弯腰低头。


    “是你向大昭寺举报说惊蛰背叛我的?”苏道安收回目光,开门见山,语气不善。


    “公主说笑了,下官与惊蛰姑娘无冤无仇,为何要去举报她呢?”唐拂衣答的很快。


    “那你现在就与我同去大理寺作证。”苏道安道。


    “做什么证?”唐拂衣问。


    “当然是作证她没有背叛我!”


    “惊蛰有否背叛下官如何能知道?公主莫不是是想让下官作伪证?”


    唐拂衣说着,递给陆兮兮一个眼神,陆兮兮会意:“这两位姑娘,公主看起来与我们大人有些话要说,不如二位随我一同去外头候着吧?”


    “你说去就去?”小满想也没想就怼了一句回去,“你算什么东西也能做我们公主的主?”


    “嘿!你这小丫头你……”


    “小满,你们都先出去吧。”苏道安开口打断了陆兮兮。


    “是!公主!”小满一面高声应答一面昂着头睨了陆兮兮一眼,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往殿外走过去,葛柒柒略有些担忧的望了苏道安一眼,也跟上了小满的步伐。


    陆兮兮吃了个小憋,看着小满“趾高气昂”地模样心里多有不服,碍着现在的情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忍了气快步退了出去,又将门关了个严实。


    殿内只剩下二人,一下子似乎都安静了许多。


    苏道安咬了咬牙:“当时的情况你最清楚,明明是因为你向惊蛰示意我没事不用过来,她才未有靠近,怎么到了大理寺的嘴巴里就变成背叛了?”


    “公主怕是受了惊记忆出现了偏差。”唐拂衣瞥过头不去看苏道安的眼睛,“那时候情况危急,多一个人公主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下官也并没有向惊蛰姑娘做出如此暗示。”


    “你!”苏道安看着唐拂衣这睁眼说瞎话的模样实在是气的牙痒,“好!就算你不记得了,但本公主现在就要你作证,你立刻与我走!”


    她两步上前,伸手抓住唐拂衣的手腕。


    “我不了解之事要如何作证?”唐拂衣岿然不动,“更何况公主如此信任惊蛰,她若要与奸人勾结岂不再简单不过?恰好借此机会查个清楚,也是为了公主着想,公主也应当体谅陛下的苦心!”


    “你!唐拂衣!”苏道安又用力拉了拉唐拂衣,却怎么都拉不动,听到对方搬出萧祁来压自己,才终于确认了自己内心的猜想——唐拂衣就是在故意与自己为难。


    一股子酸意直冲鼻腔,也不知是何缘故,唐拂衣像这样一口一个“公主”“下官”地喊出来,苏道安只觉得自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她强忍着泪开口质问,“你是南唐……南唐人,轻云骑破了南唐的城,你怪我怨我,我都能明白,也愿意接受,从此我们互不干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当你的尚宫我当我的公主,我未有阻拦,你又为什么非要与我为难!”


    “先前在军营的时候我问你是否介意,你不可能不明白我的立场,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我问你是否想要离开,我说的很清楚只要你想我就一定会帮你,当时是你自己说地想同我一起,可是再后来在校场,你又说要我把先前的那些都忘了……”


    泪水从眼眶中滚落,苏道安一面哭一面控诉,尽管情绪激动,声音却还是在被努力压抑。


    “那……那你说……你说要忘了,那我就说,说好,那就忘了,就当……就当没发生过,那你现在又来找我的麻烦。”


    “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直都要骗我啊……”


    唐拂衣觉得自己手抖的厉害,她知道自己回答不了苏道安的任何问题。


    为何,为何?


    最开始是不敢说,后来是没有机会说,到现在,她更是不知要如何开口。


    几次三番莫名其妙的逃避和缄口不言,苏道安心中本就早已攒了满腔的愤怒与不解,而今日这一场在她眼中几乎可以被成为被刺的举报,正是点燃这满腔怒气的导火索。


    “你若一心向着南唐,当初你为什么要入深山救我,为什么要在我被关在狱中的时候还给我送药和蜜饯?若你无所谓南唐存亡,又为什么现在要来与我闹这一场?”


    “明帝有愧于你,可那南唐皇帝把你送来与先帝和亲,难道又能是什么好人?你为何还要对这种人死心塌地?”


    “那一箭……那一箭是我,是我射的……可,可头,头还不是你自己砍得!如今人死了,你靠这个在北萧升了高官,人人奉承,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你现在又是在怨什么,恨什么!”


    木架上的花瓶晃了两下,“哐当”一声倒下,“啪”地砸到地上,碎了。


    苏道安后来想,自己大约真的是被气昏了头,才会在那个时候,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


    第89章 安慰 “可是陆老三。”她开口,“我已……


    唐拂衣喉头滚了滚,许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如同一苇扁舟,漂浮于水上,四下皆是苍茫。


    无所借力,无处靠岸,随波逐流。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的。


    面对这些质问与指控,她感到麻木,也无话可说。


    “我想问公主要一个人。”她开口,语气却比先前更加平静,平静中还透着明显的疲惫和倦怠。


    “什么?”苏道安未料到唐拂衣会忽然接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未能反应的过来。


    “前些日子被关进试药处的那个女孩,公主可还记得?”


    “你什么意思?”苏道安蹙眉,她依稀还能记起当时地场景。


    围杀战俘是很久以前狼仪族人还在草原时传下的野蛮习俗,后来北萧立国,此般陋习由于太过残忍,毫无人性,许多年都没有在被提出来用过。


    如今萧祁想要以不愿归降地战俘立威,她作为外姓之女依理说不该参和,可远远看着那女孩无比瘦弱又遍体鳞伤的模样却依旧心有不忍。


    而唐拂衣那些近乎暴躁的话语和行为亦令她感到奇怪,直觉使然,她假装害怕,尽力保住了那女孩的性命。


    “公主若是能帮忙将那女孩从试药处救出来交给我,我自然也会满足公主的要求,为惊蛰作证。”唐拂衣没有再与苏道安搞什么弯弯绕绕,直接说了个清楚。


    苏道安愣了愣,似乎是花了一番功夫思考唐拂衣这句话的意思,但很快便想了个明白。


    “你威胁我?”她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下官怎么敢威胁公主,只是若公主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什么,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公主该不会不懂?”


    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出于逃避的目的,唐拂衣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都未有去看苏道安一眼。


    良久的沉默过后,是一声极轻地,带着讽刺与失望的叹息。


    “搞了半天,不过是想让我帮你救人……”苏道安低声嘟囔了一句,与其说是在对唐拂衣说话,不如说是在说给她自己,“就为了这么一个战俘,你就……”


    “公主与其如此,倒不如赶紧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条件,惊蛰也好少吃些苦头。”唐拂衣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打断了苏道安地自言自语,她本能地不敢也不想再继续往下听。


    苏道安看着唐拂衣那副颓废间带了些局促地模样,表情凝滞了片刻,而后勾了勾唇,还带着些稚气的面庞上浮起一丝讥讽而残忍的笑。


    “小满!”她忽然高喊了一声。


    屋外无人理睬。


    苏道安又高喊了一声,这一次,话音刚落,门就“哐当”一声被推开,小满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唐拂衣往门口一瞥,只见陆兮兮站在门面,浑身上下都写完满了尴尬,有些抱歉地冲她比了个手势,大致意思是没能拦得住,她也没有办法。


    “公主,我在呢!怎么了公主。”小满气喘吁吁跑到苏道安身边,开口问道。


    “小满,你现在就出宫,去大昭寺告诉那儿的人,今日午后,他们从千灯里带人是奉了皇上的命令,我不与他们为难,踩坏的灯我也可以不计较。但我的人清清白白,我一定会带出来,若等我去接人的时候见到她身上有一丝损伤,我一定与他们没完!”


    她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紧紧盯着唐拂衣,声音里有实打实地气势,就连自幼与她一同长大的小满心里头都开始有些打鼓,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可……可是公主,宫门和大昭寺都已经关了,若要出宫的话恐怕是……”


    “大昭寺总有人值夜,你就拿着我的公主令去,也不必遮掩,就直说我担心惊蛰的安危担心的头疼欲裂,今日定要知道她的消息,否则恐怕是要出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拦着!


    她说着,扯下腰间的公主令,递给小满。


    “是,我这就去!”小满见苏道安这回是真的动了气,不敢再有犹豫,连忙点头应下,接过那玉牌,转身快步往外跑去。


    “唐拂衣,试药处的人都是皇上下的命令,你想救人,不该来找我,而该去找陛下。”苏道安声音中冷意横生,唐拂衣却能从中品出明显的轻蔑,“那时的事你既说你忘了,那就慢慢想,只是不知道你要救的那个姑娘,能不能撑得到你想明白的一天。”


    苏道安言罢,没有准备再听唐拂衣说什么,转身招呼了葛柒柒大步离开,路过陆兮兮的身边,还特地转过头狠狠蹬了她一眼。


    这一眼仿佛是要吃人一般,瞪得陆兮兮有些莫名其妙。


    屋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十月的萧都城夜风阴冷,她缩着脖子跑过去将门关好,唐拂衣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什么动作。


    “啧啧,公主就是不一样啊。”陆兮兮一面感叹一面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凶的嘞……你以前在千灯宫那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天天跟着这样蛮横又说一不二的主子换了我我得疯。”


    “……”唐拂衣没有说话,而陆兮兮还在喋喋不休。


    “诶,你看到没,刚刚她走的时候还瞪了我一眼,那眼睛睁的,我以为她要吃了我呢。”


    “我又没得罪她,她瞪我干嘛啊,要吃也是吃你啊……”


    陆兮兮自顾自的说着,忽然“嘶”了一声,唐拂衣侧目望去,却见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面露疑惑。


    “这么一说的话……这小公主还挺奇怪的啊……”


    “奇怪在哪儿?”唐拂衣问。


    “就……”陆兮兮摊开手,从头到脚指了指唐拂衣,“按照她那个脾气,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难道不奇怪吗?”


    “什么意思?”唐拂衣蹙眉,她隐约觉得这一答案并不难理解,但脑子里却又好像蒙了一层白雾,怎么都驱散不掉。


    陆兮兮眨了眨眼,似乎对于唐拂衣的这种迟钝也是十分不解。


    “如果我是她,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我肯定先去皇后那儿告你一状。”陆兮兮说着,脸上又浮起一丝坏笑,“或者,你俩刚刚离那么近,我直接往地上一趟,说你推我,再哎哟哎哟叫唤几声,怎么着你都得吃点苦头。”


    “我随随便便就能弄死你了,还搁这儿跟你费口舌吵架干什么,我脑子坏啦?”


    “……”唐拂衣抿了抿嘴,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这个问题,只是反问她:“兮兮,你觉得……”


    “哎哟别,你可别叫我兮兮,听着怪恶心的。”陆兮兮一脸嫌弃的连连摆手,“我要不是当初要入宫寻思找个好听点的名字也不至于改这么个名字,你还是叫我老三吧,亲近一点。”


    唐拂衣翻了个白眼,继续问她:“你觉得我能救小九出来么?”


    “你要听实话还是好话?”陆兮兮问。


    “实话。”唐拂衣答。


    “那我可不知道了。”陆兮兮就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你刚也听见了,大昭寺就算是抓了她那侍女也不敢用刑,不敢用刑必然是什么都审不出来,什么都审不出来早晚有一日要放人。但那位试药处的姑娘可不一样,那地方哪怕是个身体健壮的男人进去都要掉层皮,更不要说她一个瘦弱地十二岁孩子,真的不一定能撑多久。”


    “所以其实能不能救她关键不在你,在那小公主愿不愿意帮你救。而且我觉得小公主这个状态明显只是在和你赌气,要我说你与其搞这种幺蛾子,不如花点心思找一盏灯去说点好听的求求她靠谱些,她不就喜欢那玩意儿?哄高兴了应该就有求必应了。”


    “……”


    唐拂衣有些无力地垂下眼,一时无话。


    她想陆兮兮说的大约是没错,苏道安向来是善良的。


    她既然会在那日出手救下小九的性命,想必也不会抗拒将她救出试药处的提议,


    可唐拂衣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许她只是,还没有做好睁开眼,去直面这一现实的准备。


    陆兮兮坐在一边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走过去勾着唐拂衣的手臂拉她一同做到了主坐前的台阶上。


    “阿苡,你实话跟姐说,你是不是就是因为那一箭,想报复那安乐公主,所以才这么做的?”她言语直接,语气却比方才温柔了许多。


    陆兮兮比唐拂衣大了两岁,当年在扰月山庄刚认识的时候,两人还都客客气气的“阿苡”“姐姐”的互相叫着,那个时候陆兮兮常把什么“姐罩着你”这种话挂在嘴边,后来两人都发现对方不是什么“好人”,也就都不再客气。


    而今日面对这样的状况,陆兮兮又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先给自己找一个合适开口的立场。


    唐拂衣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和她为自己找的“身份”。


    “陆老三。”她压抑着哭腔轻唤了一声,“我……我有点难受,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你安慰安慰我吧。”


    她的尾音轻飘飘地,散到冰冷的空气中,越发悲伤。


    “唉……”陆兮兮又叹了口气,“这事儿我先前一直不提,是因为有些话从我嘴巴里说出来我也觉得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所以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呢,也就这么一听,若是觉得没意思,也别放心上,就当我放屁就完事儿。”


    “其实吧……我觉着,王老这事儿你要怪到安乐公主的头上,挺没道理的。”


    她深吸了口气,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和。


    “如果你非要怪到她头上,那也不是不行,你找机会杀了她报仇便是。今日你们二人单独在房中呆了这么久,最开始那公主喊人的时候,我在外头拦着那二人,就是想着或许可以给你制造一个机会,但开门后我发现,你甚至很明显都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想法。”


    “王老这个人你比我了解,戎马一生,殚精竭虑。扰月山庄何等世外桃源,他本可安享晚年,可为了家国和百姓,他还是踏出了柴门。如此一身铁骨,在那种情况下,就算苏氏不射那一箭,他也绝不会独活。”


    “造成这种结果的从来不是那简单地一箭,而是南唐君主的无能。”陆兮兮顿了顿,小心翼翼观察着唐拂衣的神色,“从王老再度被甲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会战死沙场,这是他自己也愿意付出的代价。而苏氏出于自己的立场射那一箭,亦是再合理不过。”


    唐拂衣弓起身子,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双膝之间,发出沉闷而嘶哑地呜咽。


    “阿苡,其实……”陆兮兮顿了顿,“有句话,姐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吧,你说吧……”唐拂衣断断续续的开口,泣不成声。


    陆兮兮眼中亦有悲伤,她伸手搭上唐拂衣的肩膀,五指稍稍用力扣住,试图用这种方式给她传递一些力量。


    “我虽未见过当时的情况,但若真如你所言,那样大的风雨,那样刁钻的角度,那样严密的防护,一箭毙命。”


    她的声音坚而不冷,洒脱又坚定。


    “你说那是冷箭,可这世上能射得出如此一箭的人恐怕挑不出第二个。如果注定难逃一死,相比死在那些无名之辈手中,死在这举世无双的箭下,倒也不算太亏,不是么?”


    呜咽声渐渐止息,唐拂衣低垂着头,没有答话。


    良久,她才终于红着眼直起身子,却没有去看陆兮兮,只是神情呆滞地望着前方。


    “可是陆老三。”她开口,“我已……回不了头了。”


    “何需回头?”


    唐拂衣转头望向陆兮兮,却见她冲自己挑眉一笑。


    “我可没说要让你回头,不过是想开一点,心里头也舒坦些。”她握拳轻轻撞了一下唐拂衣的肩膀,“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听我的,带点好东西去哄哄人算了?”


    “你若实在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那就面儿上先装一装,咱先解决了眼前的事儿再说呗?”


    灯花“噼啪”爆了两下,身着红色官服的女子撑着脑袋坐在阶上,神情复杂,久久未有言语。


    第90章 乌衣 “不论如何,那孩子总是无辜的。……


    千灯宫。


    苏道安如风一般穿过灯花盛放的前院,未有进主殿,而是直接沿着走廊走到寝室,一个猛子扑倒在了床上。


    委屈和愤怒一股脑涌上心头,她面朝下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枕头里。


    葛柒柒正要关门地时候恰好碰到阿珠端了刚熬好地药来,托盘上照例还放了一盘新鲜地蜜饯。


    “葛司医,偏殿那边饭菜都已经备好了,公主可要用些?”


    “暂时先不用。”葛柒柒转头见到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小声回了一句,“药先给我吧,凉了不好。”


    “是。”阿珠点点头,“那奴婢先去把东西收到小厨房,晚些公主想吃了再帮她热一热。”


    “好。”葛柒柒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几日惊蛰不在,你们都要辛苦些了。”


    “嗯,奴婢们都明白的,一定会多多注意。”阿珠连声应下,简单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千灯宫中的侍女并不少,但除了惊蛰小满,以及先前的那位拂衣姑娘,其他人都很少近身。


    合宫上下都知道苏道安对那三位多有依赖,如今唐拂衣高升,再没回来再看过,惊蛰又被带走调查,整个宫苑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贴身照顾公主的任务都落到了小满一个人的头上,她自然是忙不过来,其他人便也要帮着做一些。


    但也并非有什么抱怨,只是从未经手过这些事情,做起来多少会有些力不从心。


    苏道安冷静了一会儿,才红着眼睛抬起上半身,脱了鞋盘腿坐正了身子。


    “公主,喝药。”葛柒柒单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搬了张凳子摆到床前苏道安的手边,又将那托盘放到了凳子上。


    大约是因为惊蛰的事情未有完全解决,她的语气还有些生硬,但对着苏道安,还是尽量轻柔。


    苏道安有些不情愿地看了看那黑漆漆地汤药,尽管已经喝了半年,她依旧不能习惯这种又酸又苦地味道。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没有去碰那装了药的碗,只是转而拿起一颗蜜饯放进了嘴巴里。


    酸甜地味道在嘴巴里荡漾开,苏道安觉得自己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泛了下来,被委屈和愤怒填满的脑子也渐渐变得清醒。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又拿起一颗梅子,放到嘴边却又忽然失了兴致一般,放下手,丢了回去。


    转头看到葛柒柒站在一边面色不善,原因并不难猜。


    “柒柒,坐。”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榻。


    葛柒柒抿了抿嘴,尽管面上还是有些不情愿,却也没有拒绝。


    但她也未如苏道安所言坐到床上,而是搬了张凳椅子过来,坐在了她的身边。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也是在场的,彼时惊蛰就在她身边,而自己却并没有注意到唐拂衣与惊蛰之间的短暂交流。


    因此在听说惊蛰被大昭寺带走后,她的第一反应也与苏道安一样是去司刑局先问清楚原委,而后在想再去与唐拂衣确认,却被她拒之门外。


    她心急如焚,一时间竟没了主意,直到苏道安匆匆赶来。


    听她最后那几句话的意思葛柒柒大约能把事情猜个大概,也明白苏道安至少短时间内是并不打算和唐拂衣做那所谓的“交易”。


    但今日小满拿着公主令去大昭寺走上一遭,惊蛰想必是不会吃什么苦头,葛柒柒觉得自己一颗胡乱蹦跳地心终于放下了些许,整个人倒也冷静了下来。


    而冷静下来之后,却又越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苏道安在,她真恨不得……


    “柒柒,唐拂衣如今已是尚宫,不可轻动,更不可随意扎针。”苏道安一看葛柒柒的表情便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在那邪念成型之前便提前加以制止,“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是被你扎坏了,惊蛰才是真的难救了。”


    “那难道咱们就要这么吃了这个暗亏吗!”葛柒柒咬牙道,“公主,左右那孩子都是在我们手里,又何必让着她?”


    “我看那姓唐的对着孩子关怀的很,她若不肯作证,我去给那孩子吃点苦头,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谁威胁谁!”


    “唔……”苏道安抿着嘴,脸上有明显的失落,目光出神似是想到了什么。


    沉默了片刻,她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葛柒柒:“那个女孩……她……还活着么?”


    “自然是活得好好的。”葛柒柒看着苏道安明显松了口气地模样,不由疑惑,“那姓唐的如此态度,公主为何还要关心那人的死活?”


    “不论如何,那孩子总是无辜的。”苏道安的声音中添了一丝懊恼和自责,“那日校场之后,我倒是把此事给忘了。”


    “她看着年纪还小,却亲眼见着故乡血流成河,被押送来萧都的一路上大约也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在围杀中活下来,又被关到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实在是太可怜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苏道安声音低落而哀切,亦或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她说的确实在理,葛柒柒的神情也缓和了几分。


    “公主……也不必太过担心。”她开口,声音中尽管还是有明显地不情愿,却还是比方才软了许多,“一则她被送进来的时候身子实在太差,若贸然用她试药很可能挺不过去;二则,这阵子负责小儿症的朱司医也没有新收学徒。”


    “试药处与平常的刑狱不同,药奴们本身的身体素质也是试药的基础,大家都希望自己的药奴能撑的更久一些,因此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特地为难,我虽确实没有特地留意,但那孩子的状态想来应该是不会太差。”


    “那便好。”苏道安点了点头,又斟酌着开口,“那能否暂且先别让人用她试药?或是……你多留些心,照顾她一下,送点好吃的什么的。”


    “这倒也不难。”葛柒柒答,“这孩子被送过来几日,也不见有哪位大人来过问,想来也不受什么重视。试药处本就是我的地盘,别说照顾一二,即使是公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人,也废不了多大的功夫。”


    “不……不救人。”苏道安撇了撇嘴,“你就照顾照顾就好。”


    “这又是为何?”葛柒柒再次表示不解。


    苏道安低垂着脑袋含糊其辞地解释:“救……救人要冒地风险太大了,我虽觉得她可怜,但也要……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葛柒柒愣了愣,目光落到苏道安用力绞在一块儿地手指上,叹了口气:“公主这是在赌气。”


    苏道安没有人否认,只是提高声音道:“她威胁我!我才不帮她救人!”


    “这事儿拖个一两日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就这么拖下去总也不是办法,公主有想好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么?”葛柒柒问。


    “没有……”苏道安有些失落地轻轻晃着自己脑袋,而后咬了咬牙,恨恨道:“我才不要受她威胁!”


    短暂地恨过之后,又变回了先前失落地模样。


    “算了……”她伸手从盘中念起一颗梅子,又百无聊赖地丢回盘子里,“就……装个两三天样子吧,让她急一急算了……”


    “好,我听公主的。”葛柒柒点头。


    苏道安又觉得无趣,一倒头衣服也未换便像一具尸体一般,四肢瘫软地侧躺在了床上。忽然又听到葛柒柒“哼”了一声。


    “公主,反正也是装装样子,不如装到底怎么样?”


    “什么意思?”苏道安身子不动,抬起半个脑袋看向葛柒柒。


    葛柒柒挑了挑眉:唇边噙着一丝坏笑:“我找个人去她面前添油加醋一下,就说小姑娘遭了老大罪,每天头嚎得跟杀猪一般,骨瘦如柴,遍体鳞伤,就快咽气了。”


    “急死她!”苏道安地眼睛亮了亮。


    “对!急死她!”葛柒柒又重复了一遍。


    “让她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苏道安一下坐起了身。


    “对!不是好惹的!”葛柒柒用力点头。


    “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威胁我了!”苏道安跳下床,指指点点。


    “对!看她还……”


    “咚咚”两下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一唱一和。


    小满询问地声音在门外响起,苏道安连忙道了声进。


    可小姑娘推门进来,猫着腰,双手环在胸前,神情复杂,关门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看了看,似乎是在确认无人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怎么了?”苏道安看着她那副怪异的模样弄的也有些紧张,连忙开口问道,“大昭寺的人不愿意?”


    “公主发话,他们还敢说些什么?”小满连忙答,“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


    苏道安蹙眉,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葛柒柒,见她亦是不解,又见小满迈着碎步跑到自己面前。


    “公主,你看。”


    环在胸前的手打开,从头到脚浑身漆黑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她怀里飞出来,落到了桌边地鸟架上。


    “乌衣?”苏道安一愣,“乌衣怎么来了?”


    小白啾蜷成一团窝在软垫上睡得正香,那名叫乌衣的鸟儿一步步慢慢挪到它的身边,垂下脑袋啄了啄它的脑袋。


    “不知道呀,我刚刚回来路上发现它蹲在宫门外的台阶边上猫着,就把它带进来了。”小满道,“可能是因为院子里点着灯太亮了,它怕被人发现吧。”


    这是与白啾一样传信的鸟儿,白啾外型可爱,苏道安光明正大的养着也不会引起他人怀疑,却又因体型较小,只能用来传递秘密简讯,而乌衣浑身漆黑,聪明且会避人,但羽毛不如白啾蓬松,传信时与寻常信鸽一样,会把书信放在信筏中,绑在鸟儿的腿上。


    宫中守备森严,苏道安通常不会召唤乌衣,若真有什么急事,让陈秀平进宫一趟反而更加保险。


    一则这种鸟儿驯养不易,白啾共有三只,而乌衣到目前为止也只训出来一只,若是一不小心被抓了,信筏上有特制的机关到是不用担心泄密,但损失一只这么聪明的鸟儿实在是得不偿失;二则偶尔有些小秘密她不想让陈秀平知道,用白啾传信也已经足够。


    可今日乌衣却踏夜而来……


    苏道安蹙眉,她先前确实是有让人去南唐再查唐拂衣的身世,但这是查出了什么,才需要冒着风险,劳动乌衣传信?


    小满从鸟儿的腿上将信筏取下,递给苏道安。


    那信筏不同寻常,没有打开的地方,看起来只像是一根木枝。苏道安从暗格的小匣子里取出些白色的粉末抹上,咖色外层脱落消失,紧紧卷起地信纸即刻松散开来。


    苏道安坐回床边,浅扫了几行,脸色一下就变得有些难看。


    小满和葛柒柒面面相觑,二人看着小公主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恍然大悟,又化为悲伤与疲惫,渐渐又变得呆滞。


    那信上也不知写了什么,苏道安盯着看了许久,久到葛柒柒都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公主”,她才缓缓抬起头。


    “公主,这信上写了什么?”葛柒柒看着苏道安的样子竟然都有些不敢问。


    “小满,柒柒。”苏道安呆呆道,“我好像……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将那信递给葛柒柒,葛柒柒接过来低头一看,也是面色大变。


    “怎么了怎么了?”小满凑过去看到那心上密密麻麻地墨迹,可她又不识字,只能围在葛柒柒的身边焦急的询问,“到底是什么惊天大秘密啊怎么你们都傻了一样?”


    “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这信上写……”葛柒柒顿了顿,神情复杂,似乎是在思考要如何简单的总结这薄薄一张纸上堆积如山的信息。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这信上写,唐拂衣就是先前南唐送来和亲的那位和靖公主……”


    “啊?”小满愣了愣,“她不是那公主的陪嫁……”


    “并且她可能并非是南唐皇帝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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