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受封 她听见黑狱中年轻女孩们此起彼伏……
短短一月的时间,这宫中的旧墙与砖瓦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却不知是否是因着心中悲凉,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只觉秋风微凉,草木萧条。
朱万文引着唐拂衣到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殿的偏殿,两个小宫女早就侯在了宫门口,见到这位一看就品级不低的大人与一位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的女子如此恭敬地说话,不由得都觉得有些稀奇。
“唐姑娘就在此处先休息一晚,晚些时候会有内侍来为您说明明日朝会的流程与礼仪,明日一早便会有女官来此为姑娘梳发更衣。”朱万文没有进殿,只是站在门口,“也不必紧张,进殿前还会有人再向姑娘提醒,姑娘若是有什么问题,也是随时可以提问的。”
“好,多谢大人。”
唐拂衣躬身道谢,两人就此作别。
这宫殿久无人居,院子里还有丛生的杂草一时难以完全除去,但殿内却已经被打扫干净,备好了热水和点心。
唐拂衣没有再做什么,送走了朱万文像是松了口气,所有的感官与动作都开始变得麻木,她任凭小宫女们服侍着自己洗漱换衣,晚膳过后学完礼仪,便早早上床休息。
房中昏暗,烛火皆熄,今夜依旧无人入梦。
唐拂衣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发呆。
余光瞥见窗外,皎洁的月光将窗纸糊地惨白,既无虫鸣,亦无鸟,寂寂无声中,她忽而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似乎是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呢?
唐拂衣忽然自嘲一笑。
原来这才是宫中的夜晚最真实的模样,灯花盛放火树银花是只独属于千灯宫的风景。
那是不属于她的美梦,她误闯进去,又妄图留下,如今梦醒,也终于付出了代价。
“诶,你别睡啊“
“唔……可是我好困……””那也不行,你忘啦之前你就是因为守夜睡着,没听见大人喊你受罚的。”
屋外传来几声极轻的对话声。
“不会吧,今日这位姐姐看起来特别累,里头也没动静,应该是睡着了吧。”
“这位身份不明,但看样子也不太简单,你可别当着人家的面叫姐姐,免得错了规矩。”
大约是那两个小宫女年纪还小,虽说一个听起来迷迷糊糊,一个听着更机灵些,却也都只想着里头的人这个点一定是睡了,却不懂得什么叫隔墙有耳。
唐拂衣无意为难她们,便只是静静的听着,没有出声。
“唔……好吧。”那迷糊的声音更显得稚嫩一些,转而又压低了声音问:“翠芝姐姐,之前你通过了那个女官考试,什么时候上任呀?”
“明日。”那被称为“翠芝”的宫女提到这件事连声音都显然开怀了许多,“虽然只是个九品小官,但也是我准备了许久的成果了。”
“日后我好好努力,定还能爬的更高。”
“那就好,我就知道,翠芝姐姐最厉害了!”
“你呢?”翠芝反问道,“先前我给你两颗银珠,让你去打点秦掌事调宫,你去了吗?这事儿应该不难,左右不过是个打杂的,不会提到贵人们面前。”
“还没……秦掌事说皇后娘娘和悦美人那儿都缺人手,但我自己还没想好。”另一人的声音中多有纠结,“听说皇后娘娘宫里比较轻松,但悦美人想来也快能有自己的宫殿了……”
“你想去悦美人那里?”
听到熟悉的名字,唐拂衣耳廓微动。
“有点儿……虽说皇后娘娘更尊贵些,但谁不知道现在皇上独宠悦美人一个,就连惠妃娘娘都被比下去了。”
“如今她又怀有身孕,怀像好得很,等到小皇子或是小公主生下来,肯定会封妃的,到时候迁居新宫,一定缺人手,我努力干活,说不定还能出头呢。”
“而且我听说,她给的赏钱特别多。”
“嗯……这么说倒也确实也是个不错的去处。”翠芝若有所思道,“总之,你快些做决定,若是钱不够便再来问我要就是了,但还是当心拖久了被人家抢了先。”
“好嘞,谢谢姐姐!”年纪较小的姑娘撒娇道,“翠芝姐姐最好了!”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天说地,唐拂衣的思绪却停滞在了“悦美人有孕”这一信息上没有再跟着向后。
她想起先前安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彼时听起只觉惊悚,却未料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后宫中的局势竟真如她所期盼的那样产生了变化。
她一方面惊讶于其行动力之强,另一方面又觉得此事多有怪异。
那两个宫女用的是“独宠”而非“盛宠”。
一方面,若真如她们所言,“连惠妃娘娘都被比了下去”,那冷清怀当初冒着得罪安乐公主的风险也要在她的生日宴上举荐安乐的意义又在哪里;
另一方面,如今萧祁后宫中的妃子,叫得上名号的,哪一位不是重臣家眷,若硬要说起来,自班旭死后,班家大哥辞官远走,倒是皇后班清淑的家室最为衰微。
这些家室显赫的女人中亦不缺年轻貌美的,既进了宫,或为情爱,或为利益,总要费尽心思在萧祁面前挣得一丝席位,又怎么会任由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独得圣宠?
更何况如今这个女人还怀有了身孕。
闭上双眼,唐拂衣明白,自己如今所掌握的信息还远不足以支撑她想明白这些事情。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着这剩下的一些时间养精蓄锐,以应对明日的朝会。
一夜浅眠。
天方破晓,便有主管仪礼的女官带着几名宫女前来,为唐拂衣梳洗打扮。
在北萧,年轻女子的发髻都并不复杂,由于不喜用金银,首饰不似南唐那般繁重,但真要做起来却也扎扎实实要花上一段时间。
唐拂衣端坐在镜前,任由两个宫女在她脸上施粉描眉。
靠近眼角的两侧缀上珍珠与红纱穿成的链子编进发中,收拢到后脑,余下的头发挽成一个较低的发髻,用红线缚住,又缀上松石与点翠工艺制成的花钿,极细的金丝勾勒出柔和地线条,蒙亮地天光和烛火映衬下,竟显出些妖艳地颜色。
淡红色的长袍熨烫地没有一丝褶皱,外侧罩了一层较厚地黑纱将那颜色压的极暗,腰间用玉带束住,侧前方垂下一方雕刻了山茶花纹样的玉佩,整个人从头到尾显得端庄而严肃。
这是北萧宫中女官的服饰形制。
唐拂衣站在镜前,看着镜中人薄粉敷面,细眉轻挑,眼角用微末地金粉与珍珠做了点缀,唇脂嫣然。
本该是美人玉面,那双略有些狭长的眼睛却只是在爱这样的妆容下显得越发凌厉而有威严。
她似乎已经很久么有这么仔细的端详过自己,看着镜中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又忽然有些恍惚——原来如今的自己竟是这般模样。
“姑娘,时间差不多了,若是准备好了,就请出来吧。”
屋外传来女官的催促声,唐拂衣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还是出于一丝好奇,瞥了一眼并排站在一侧的那两位小宫女,看起来都是只有十四五岁的孩童模样。
和苏道安差不多大的年纪,不过她今年过了生辰,应有二八了吧?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忽然出现,她面露厌烦,蹙眉将这个名字从脑中扫开。
宫道上已经有宫女和内侍来来往往的忙碌,唐拂衣一路跟着,出了后宫的范围,便不再是她熟悉的道路,靠近乾元殿的时候,每隔三人的距离便有侍卫带刀站岗,廊顶重彩的雕龙之下,经年褪色的木板地面都显得越发庄重肃穆。
旭日东升,身着不同颜色官服文臣武将三三两两一个接着进入大殿,唐拂衣跟着侍者等在殿外,一众官员中,很快就见到了苏栋父子的影子。
虽说是大赏,实际上真正能上朝收封的亦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拂衣见过大将军,苏副尉。”唐拂衣躬身行礼。
“嗯。”苏栋点点头,站到了她的身前,没多说什么。
倒是苏知乐看起来心情不错,跟在苏栋身后,冲唐拂衣眨了眨眼。
“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啦?好点没?”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已经没事了,多谢苏四公子关心。”唐拂衣回。
“那便好。”苏知乐似乎是真的松了口气,“那你和我小妹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唐拂衣问。
“你们吵架了么?”苏知乐补充道,“之前在军营的时候,我看你们关系挺好的呀,你冒险救她,她也特别黏你,小时候涉川也这么粘我呢。”
“粘你?”唐拂衣脱口而出,问完才觉得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是啊,你不信啊?”苏知乐大大咧咧根本察觉不到她微妙的心理变化,只当她是颇为不屑,“小时候在军营,大哥忙,三哥凶,只有我有空陪着涉川到处疯玩。”
他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来,递给唐拂衣:“喏,教你一招。”
唐拂衣抬眼看了一眼前面的苏栋,见他没什么反应,想来不论是出于什么心态,总归也是默认了他二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这一行为。
她本不想与这人多说什么,但又不能就这样撕破了脸,只能接过来,仔细一瞧,那竟是一只木头雕成的老虎头。
“这是我亲手雕的,涉川小时候最喜欢了,你拿这个去哄她,她保管开心的。”苏知乐的语气里颇有些自豪。
“……”
唐拂衣盯着那虎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看到这东西她似乎才终于明白苏道安画老虎的功夫到底是师从何处。
大殿内传来宣召,唐拂衣来不及多想,连忙将那东西收好,跟在苏栋身后一同进了殿。
大殿正中铺了红毯,官员们排成左右各站了三列,他们的服制按着品阶颜色统一,衣上的配饰与绣纹却都各有不同。而如今这些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正中央的三人身上。
唐拂衣犹记自己第一次来由于是跟随陈秀平断长公主一案,走的是侧门,如今从正门入,仰头看到的景象与先前大不相同。
金色的台阶共十三级,阶上的御座两侧是兽骨雕成的手扶,萧祁身着华服站在座前,从右肩绕过背部,一直悬垂到左侧手臂之下的银狼毛尾,正是他作为北萧地位最尊之人的象征。
就像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唐拂衣抬起头,而萧祁也正看向此处。
那深邃而审视的目光仿若一柄利刃,透过她的眼睛,穿过她的喉咙,直刺进她的心口。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心脏狠狠一缩,而后血液凝固,手脚冰凉。
她不自觉的感到畏惧,却又莫名地兴奋异常。
她浑身颤抖,却无法挪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是对视,亦是对抗。
风灌入大堂,呼呼作响。
她听见黑狱中年轻女孩们此起彼伏地哭声,想起自己匍匐在他脚下狼狈求生的模样。
“臣苏栋,参见皇上。”
苏栋跪下行礼,唐拂衣便也随着他的动作,恭敬而顺从的低垂下眼,跪地叩首。
再站起来的时候,她见到阶下一侧站了两位内侍官,手中各捧着一个打开的匣子,里头各装着一颗已经干枯到不辩容貌地人头。
唐拂衣看不清那两颗人头的全貌,却能看得清那如鸡窝一般,乱糟糟地,染了血的白发和另一颗人头额上的黑疤。
一个是她的师父,一个是她的师兄。
一位是她的父亲,一位是她的兄长。
“……唐拂衣原为安乐公主侍女,端义一战不仅数次救公主于水火,斩落敌将首级,甚慰朕心,当记首功,朕特欲封其为正四品尚宫,其余宅邸金银之余便交由礼部拟定,众卿可有异议?”
尚宫乃是北萧女官之首,亦是唯一一位能上朝参议朝政的女官。
自从陈秀平卸任后空悬许久,如今唐拂衣立功破格受封,一是因着她的功劳,二是因着她南唐的出身。
她接受了这个奖赏,从此便再无故乡。
唐拂衣在心中讥讽一笑。
她深吸一口气,又欲拜下,却又听得一声高呼:“陛下,臣有话要说。”
她俯身的动作一顿,侧目望去,只见众臣之中有一人缓步而出。
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头戴纱帽,气质儒雅,眉眼随和,竟是冷嘉明。
唐拂衣心中一跳,她微眯了眼,看着冷嘉明径直走到阶前躬身行礼,而后继续开口道:
“陛下,有关这位唐姑娘授官一事,可否听臣一言?”
第72章 起始 不论男女,不论出身,只要愿意归……
“哦?”萧祁看向冷嘉明,他今日心情看着是十分不错,“冷侍郎若有什么想法,不如说来听听。”
“谢陛下。”冷嘉明道,“陛下,臣以为,唐姑娘所立为军功,而这尚宫之位乃是后宫之职,掌得是后宫诸事,若仅以尚宫之位封赏,恐怕难尽其才。”
一语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唐拂衣在内都有些意外。
她与冷嘉明此人并无交情,若硬要说起,先前庄生晓梦一案若真与他有关,或许还再暗中结下了一点梁子。
可他如今此般,听着倒像是在为自己说话一般。
“冷侍郎的意思是,应当封之以武将之职?”萧祁挑眉,那样地表情让其余人都难以琢磨清楚他地态度与想法。
“是。”冷嘉明神色不变,声音柔和却不失沉稳,“我朝品阶较高地文武官员虽说大多都是男子,但也并非没有女子胜任的先例,如今的银鞍军统领何曦便是公认的将才,而唐姑娘之功尚在何统领之上,又有何不可呢?”
萧祁不语,意味深长的沉默过后,他转身坐回御座:“今日事少,众爱卿若是有什么话想说不如畅所欲言,朕且都先听上一听,再行定夺。”
言罢,他又伸手向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殿中响起一阵细细簌簌地唏嘘议论之声,众人似有异议,又似有疑惑,却都不曾真正站出来明确表态。
片刻之后,才有一红袍老者被人搀扶着自队首步出。
“既如此,本相倒是有几句话,想问上一问。”
那人头发花白,步履微颤,向萧祁行礼的时候,后者亦起身弯腰示意,足见其地位之高。
他虽背对着冷嘉明未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冷嘉明却亦是冲着那背影又躬身行了一礼,在他再开口前就恭恭敬敬地唤了声:“陈相。”
唐拂衣望过去,恰好见到那人腰间悬着的玉牌。
那玉牌与先前侍女给自己带上的形状相同,却大了整整一圈。左右皆镶金边,北萧品阶在正三品以上的官员皆用此制式,然而那玉牌上所雕的狼头纹样,却是独属于一人的殊荣。
当朝宰相,三朝元老,陈自松。
唐拂衣从前呆在千灯宫中,虽对前朝之事了解不多,却也听说过这位陈相的名号。
他是如今的太后陈娇的父亲,从亲缘关系上来讲,也是萧祁的外祖。
而这枚独一无二的狼头镶金玉牌,亦是三年前萧祁登基时命人所制,制好后又由他本人,亲自送到陈府。
现如今这位老臣已然年过八旬,柱着木仗身形佝偻,推开搀扶着他的后辈,声音沙哑干枯却依旧浑厚有力。
“若我没有记错,这位唐姑娘曾是南唐和靖公主的陪嫁侍女,后因安乐公主施恩,将她从黑狱中带回千灯宫做了侍女。”他开口,却依旧未有回头,只是微仰着头,看向御座上的帝王。
“是。”冷嘉明答。
“此次她之所以会去到燕仪城,原也只是跟着安乐公主,行得是照顾之职。”
“是。”
“既如此,冷侍郎所言,本相便难以赞同。”陈自松道,“为官主事并非儿戏,何统领虽为女子,但自幼便虽其外祖四处征战,对行军与兵法颇为熟悉,她继任银鞍军统领一职,也算是子承父业。然而唐姑娘生平从未在军中呆过,更不要说沙场征战,不论是在南唐还是在北萧,行的都是后宫之事,对武将之职毫无经验甚至是毫无了解,又如何能胜任高位?”
“而燕仪一战,她斩落敌将首级虽或只是意外之勇,却也当记为首功,若是仅仅予其一低位,传出去,岂不让人议论,说我北萧气量狭小,容不下归降之勇士。”
“满朝上下,竟无一人惜才,那可真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年迈地声线干涩沉闷却依旧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
大殿中响起一阵此起彼伏地感叹,唐拂衣粗略地听过去,大多都是赞同。她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前方一个身位的冷嘉明,只见他虽微微低头,脊背却依旧挺拔,毫无畏退之意。
“陈相所言极是。”冷嘉明开口,声音沉稳而冷静,温和却也坚定,“可下官认为,唐姑娘毫无经验确也能立此功,足见其潜力,从前是怀才不遇,若能加以培养,他日必能成大器。”
“然而正如陈相所言,若是仅予其一低位着实是不太妥当,下官以为,不如在尚宫的基础上再多与她兼任一份武官之职,一方面也算是个机会,若其真不得胜任,届时再行去职也不迟;另一方面,若真能胜任,我北萧如今正值开疆拓土之时,如此才能,断不可埋没在后宫之中。”
“冷大人所言未免太过偏颇。”原本扶着陈自松的一位中年男人此时开口反驳道,他与冷嘉明一样一身紫袍,是陈自松长子,陈平。
“女子本性温和且最易心软,而武将一职最忌优柔寡断,尚宫一职已不算是亏待了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更何况,我北萧多少有多少铁血男儿怀才不遇……”
“陈大人口中那些英武果敢,怀才不遇的铁血男儿,可能上得了战场?”冷嘉明忽然高声打断道,“可有人能于乱军之中取得了敌将首级?”
“这……”陈平一时语塞。
陈自松沉着脸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出那声音中浓重地嘲讽与不满。
不仅是陈平不再敢说话,其余人等也在这威压之下不自禁地安静了下来。
唐拂衣心中略有惊讶,她虽不识得陈平,但就见方才他弯腰搀扶着陈自松地模样也能看得出来他二人关系之亲近,而后者竟是在朝堂之上,当着君主与诸臣,半点脸面都未曾给他留下。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瞥了一下御座上的萧祁,却见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阶下众人,若有所思。
他的面上仍然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陈自松保持沉默只是在等萧祁表态,而众人捉摸不透萧祁的想法,一时也都不敢说话。
而这片刻的安静很快又被一声“父皇”打破,萧景弈本就站在靠中心的位置,向左跨了两步,便站到了正中。
“父皇,儿臣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他的声音很是响亮,但若细品,却还是能觉得出底气不足。
“讲。”萧祁道。
“谢父皇。”萧景弈的肩膀沉了沉,似乎是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有些犹豫,但事已至此也已经没了退路。
“儿臣想,虽说自古以来,各国前朝文臣武将大多都为男子,但单就我北萧而言,前有开国名将轻云二十四卫皆为女子,今有陈秀平,何曦之余亦为巾帼,我北萧本就不拘此道,又何必让世人觉得我们为此所束?”
正说到昂扬处,萧景弈却稍稍一顿,而这略显怪异地片刻停顿里,唐拂衣见他似乎是略微向左偏了偏脑袋。
“倒不如就借此机会,从这位唐姑娘为起始,彻底摒弃偏见,昭告天下,不论男女,不论出身,只要愿意归顺我北萧,德可配位,名正言顺,皆能得重用,前程无量。”
乾元殿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思想。
这本是一场极其简单的论功行赏,君王宣布下早已想好地赏赐,象征性地问上一句“有何异议”,而后众臣静默,功臣谢恩,众臣恭喜,高呼万岁。
所有人都十分熟悉且默认了这一套既定的流程,冷嘉明说的话无意是一颗落入水中地石子,而因此泛起地涟漪带着流水越过陈自松这座高山,再落到萧景弈口中,便成了飞流直下得瀑布,重重拍打到多年坚硬地暗礁之上,“啪”得一声水花四溅。
而如此惊涛骇浪,显然已经不在众人可以“畅所欲言”地范畴。
萧祁屈肘撑在扶手上,托着脑袋,目光晦暗不明,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番足够被形容为“惊世骇俗”的言论。
诡异的静默中,拘谨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萧祁开口,身畔传来轻微地响动,唐拂衣余光扫过去,却发现站在他身侧的苏知乐闭着眼睛,小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看起来似乎是快要睡着了。
十七岁的少年身型并不高大,面上稚气未退,洒脱不羁的性子,显然是对这些朝堂上的口舌之争并没有什么兴趣。
也不知是否是因着亲生兄妹的缘故,看着苏知乐昏昏欲睡的模样,唐拂衣脑子里却忽然浮现出苏道安平日里闲来无事在书桌前假装用功学画的时候,也是如现在这般,明明已经困到不行,却依旧要强撑着不能让自己真的倒下去。
“陈相对此可有什么想法?”萧祁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唐拂衣猛地回神,懊恼之余又觉万分酸涩。
半年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苏道安在自己的来路上留下深深浅浅地无数痕迹,而初见时她种在她心上的那一颗种子,如今也依然长成了难以被忽略的参天大树。
唐拂衣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
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而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将这些碍事的牵绊,一个一个地,尽数拔除。
第73章 尚宫 “只是没想到三殿下能有如此包容……
“回陛下,三殿下所言,臣并无异议。”陈自松开口,声音平稳,沉着有力。
“陈相的意思是,认为景弈之策确实可行?”萧祁又问。
陈自松不答是,亦不答不是,只曰:“古来选官赴任便当唯才是举,若是计较男女,便是失了本心。三殿下此番提议,实乃善举,一则,若真能引得天下能人异士闻风而来,也是一件喜事;二则,若未能得三殿下所言那般成效,殿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他说着,又躬身向萧祁施了一礼。
“臣以为,陛下若有合适的安排,稍作尝试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人心中得偏见便如那千年朽木,明面上的沉疴易去,地底下的根系却难拔出,恐怕是需要废上一番功夫,也未必能真有三殿下所言那般成效。”
萧祁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转而又问苏栋:“苏将军以为如何?”
“陛下恕罪,臣一届武夫,着实是不懂这些。”苏栋在一旁站着停了许久,此时忽然被问到,没犹豫什么便躬身道。
唐拂衣听他答得飞快,心想这大将军人是站在这里,方才那几人说的话恐怕也是一点都没进脑子。
如此看来,苏知乐那昏昏欲睡的行为倒也不显得奇怪了。
而萧祁显然也并未期待苏栋能说出什么有参考价值的话来,对苏栋这番看起来像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敷衍说辞未予评价。
“此事待下朝后朕与众卿商议过后再做决断。”他从御座上站起身,“众卿若是没有其他事,今日便先议到此处。”
见众臣静默,萧祁转而又对苏栋笑道:“轻云骑从西北到燕仪,为我北萧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终于得以回都,大将军便与夫人好好聚一聚,至于每日的朝会,将军若是不得空,向礼部报备一声便可,不用太过拘泥。”
“也请大将军回去转告轻云骑诸位将士好好休息,三日后,朕会亲临校场,带去好肉好酒,与众人同乐。”
“臣代轻云骑众人多谢皇上恩典!”苏栋高声应下,跪地叩首。
其余众人也都随他一同跪下,齐声高呼万岁。
散朝时还未至正午,唐拂衣跟在苏栋身后踏出殿门,秋日的阳光洒下一片金黄,落在周身,给蒙在红袍外的黑纱镀了一层漂亮的光边。
许多人围上来恭贺,而苏栋则是以陈秀平在府中等他一起用午膳为由,敷衍了几句便带着苏知乐匆匆离开。
只留下唐拂衣一人应对这一个又一个陪着笑凑上来的人,虽说都只是些再普通不过的恭维,随意对付一下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对着这一张张陌生面孔却也多少有些许局促。
唐拂衣的目光流转,越过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落到不远处那些并没有凑上来的人身上,
他们中有的步履匆匆似有急事,有的面带不屑昂首离开,更多的则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面低声议论着什么,一面时不时地投来不善地目光。
或有嫌恶,或有嫉妒。
唐拂衣暗暗将所有人的脸都一一记下,面上不动声色。
无人知晓自己这位如今的“大功臣”未来会如何,有人会想着不论如何先搭上层关系总也不是什么坏事,自然也有人会因为自己这突然的飞黄腾达而多有不满。
前者未必是友,而后者亦难定成敌。
恭维之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多数人都还有事要办,说了两句便转身离开,唐拂衣方才稍松了口气,便又听一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唐姑娘接下来是准备去哪里?”
唐拂衣转身望去,只见那翩翩公子带着笑信步走来,走到近前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十分抱歉地欠了欠身:“不对,现在当称唐大人了。”
“下官一时失礼,还望大人莫要介意。”
“无妨,冷大人何必客气。”
唐拂衣看着冷嘉明的眼睛,这声“大人”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官职竟已是在对方之上。
与那些方才那些浮于表面的喜气不同,眼前的这个人的目光,倒像是真心的,发自内心地愉悦而轻松。
她望了一眼从她出殿后便一直沉默着跟在身后的侍者,对方会意答道:“大人接下来若是无事,可要去尚宫局熟悉一下事务?”
唐拂衣点头,她如今自然是无什么事可做。
“那还请大人在此稍候,小人先去安排人传消息过去,让尚宫局的人准备一下。”那侍从道。
“你自去吧,我来为唐大人引路便可。”冷嘉明说着,又转向唐拂衣道,“近日惠妃娘娘身体抱恙,我特向陛下请了旨探望,恰好能与唐大人同路一段。”
那侍从拿不定主意,望向唐拂衣,见她颔首,才行礼告退。
看着背影消失在远处,冷嘉明才微微弯腰伸手示意:“唐大人先请。”
唐拂衣有些不习惯他这般作态,举手投足间的谦和有礼落在她眼里却总是处处透着一股子诡异,可却又偏偏挑不出具体的错处。
“冷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受封尚宫不过是意外之喜,日后还需要大人多多提点。”她开口道,“只是不知我与大人素无交集,方才在朝上,大人又为何要帮我说话?”
这一语方歇唐拂衣便觉不对,可话既出口,也再难收回。
“这一声大人下官可当真是担不起,唐大人还是唤我一声冷侍郎吧。”冷嘉明客气道,“至于方才下官在朝堂上说的话,大人更是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一来以大人之才,这本就是应得的奖赏,二来为了我北萧大业,我本就有直言进谏之责,更何况这本是三殿下的提议,我也只是为他抛砖引玉罢了。”
他一面引着唐拂衣往后宫走,一面反问:“唐大人难道认为这一提议有何不妥之处么?”
“自然不是。”唐拂衣眉心微动,“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应该如何开口。
“只是没想到三殿下能有如此包容爱才之心,实在是令人佩服。”
冷嘉良笑而不语,也算是默认唐拂衣地这句话。
两人一同走到百灵门前,客客气气地互相道了别。
一个跨进了宫门,另一个则是低垂着头,又独自一人往尚宫局去。
墙角缝隙的青苔在这样的季节竟然也隐约有些泛黄,一路上遇到的宫女与内侍大多数都并不识得她,而少有的能认出她来的见到这一身高位女官的打扮,也大多都绕开了些,不敢靠她太近,更不敢上前去搭话。
“听说尚宫局来了位新上任的尚宫大人,莫非就是她么?”
“看穿着……应该是吧。”
“她看起来好年轻啊,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娘的人,一上来就是正四品。”
唐拂衣耳力比平常人更好些,那些已经被压得很低的议论,还是一字不拉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我认得她,她叫唐拂衣,之前是安乐公主的侍女。”
“千灯宫的人怎么会来尚宫局?”
“不知道,或许是公主安排的吧。反正以公主的地位,若真有所求,皇后娘娘一定会答应的吧。”
“那安乐公主求这个干什么?她不是向来不管事儿的么?”
“这我哪儿能知道,不过奇怪的是,我听在千灯宫做事的一个姐妹说,昨日公主从宫外一回来当晚就发了高烧,好像是伤口复发之类的,整个千灯宫都乱成一锅粥了……”
唐拂衣心头一跳,后面的话忽然像是隔了一层塑料膜一般变得模糊,她遏制住自己心中想要去揪一个人人问问具体情况的冲动,继续往尚宫所的大门走去。
北萧的尚宫局,实际上是后宫七局——司衣,司器,司礼,司宝,司膳,司药,司刑的统,统管后宫之事。
尚宫局之首为尚宫,尚宫与其副使平日办公之处便为尚宫所,位于整个尚宫局的最北侧正中。
“行了别瞎传了你们几个,这位唐大人是因为在燕仪一战中立了大功,由皇上亲自授官予以奖赏,与千灯宫没什么关系。”
失焦的声音终于又回到了耳朵里,唐拂衣却只觉得自己向前的脚步越发沉重。
“真的么,这么厉害?那她如今岂不是风头正盛?”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知下一步要迈向何处。
拨云却不见月,柳暗而花不明。
“如今自然是厉害的,但往后如何还说不准呢。”
唐拂衣在尚宫所的门前站定,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匾额——这块匾额自尚宫局建立以来,会在每一任尚宫卸任时更换。
如今的“尚宫所”三个字,正是陈秀平曾经亲手书写。
“大人,您不进去么?”
有一女官自身后迎上来问道,那声音谦和恭敬,听之有些熟悉,唐拂衣循声望去,却见那人一身淡绿色素衫,腰间挂着一块素色玉牌,正是九品女官的服制。
“你是叫……翠芝?”唐拂衣愣了愣。
“是,大人竟然还认得奴……呃……下……下官。”
大约是因为才刚完成身份的转变,眼前的姑娘对这一切还并不是很熟悉,可她的脸上却带着明显地,为人臣子的大方与自信,以及……
唐拂衣想起那天夜里两个姑娘在屋外的对话。
那种对未来的憧憬与希冀,像是落在贫瘠土壤上的一朵新鲜而有着无限生命力的花。
唐拂衣思绪沉郁,却也不忍辜负如此纯粹地心性。
“嗯。”她点点头,冲那姑娘莞尔一笑,“怎么称呼你?”
“下官姓秦,任正九品典药。”翠芝答道,“因为司药局有些事,所以耽搁了,请大人恕罪。”
“好,秦典药。”唐拂衣道,“恭喜你,如愿以偿。”
“多谢大人,也恭贺大人大喜!”翠芝脸上的笑容又越发灿烂了些,她侧过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大人快请进吧,大家都等着了。”
“嗯。”唐拂衣应了一声。
她收了笑,目光又落到尚宫所内。
正对着大门是一道巨大的石质屏风,挡住了院内的风景。
唐拂衣忽然想起自己离开黑狱的那一日,风雪障目,四下茫茫,下一步要迈向何处,她没有答案。
说不清自己是在畏惧什么,又或者是在期待什么,片刻的停顿过后她终于抬脚迈过了面前的这道门槛。
转身,有一人站在石壁旁,含笑望向自己。
第74章 叛徒 而这一次,无人伸手。
“拂衣,你终于来了。”
安乐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地衣裙,长发梳起成发髻固定在脑后,发上只有简单的插花装饰,大约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许臃肿。
许久未见,她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瘦弱病态,本就漂亮得面庞添了些红润,略施粉黛便越发韵味十足。
“我知道你今日会来,特地在此等你。”
她扶着身边人的手一步一步迎上前来,唐拂衣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到她隆起地肚子上。
“拂衣见过悦美人。”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失落从何而来,只是麻木地弯腰行礼。
“不必客气。”安乐连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你如今的品阶在我之上,见到我不必行礼。”
唐拂衣依旧是不太习惯这样的触碰,在对方碰到自己之前稍稍收回了手:“多谢悦美人抬爱,只是美人如今身子不便,实在没有必要特地来此一趟。”
安乐察觉到她的回避,目光一动,也没有强求,脸上笑意不减。
“你初来乍到,纵有皇上亲笔御旨,却也不免这里的有些人对你不熟悉,巧言令色,得寸进尺。”她说着瞪了一眼跟在唐拂衣身侧的翠芝,又在唐拂衣转过头来时快速收回了目光。
翠芝有些惶恐地垂下脑袋,后退了半步。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旧友,我来为你撑撑场子,也免得你被人欺负了去。”
“那就多谢悦美人了。”唐拂衣开口道。
她如今心中疲惫不堪,只想着赶紧将此事应付过去,根本没有多余地心思与安乐周旋,更不要说去关注其他。
原本想着过会儿寻个由头让安乐早些回去,却未料到对方并未有在此待太久,在与她一同接受众人参见,完成了最初地工作交接后,未等唐拂衣开口便十分爽快地告辞离开。
她此番来意,似乎真的与她所说的一样,除了“为旧友撑撑场子”以外,再无其他。
尚宫局的事务繁杂,唐拂在千灯宫时虽有所了解,但事涉七局,从人员管理到各宫各节规制账目,无一不要从头学起。
日落后油灯已不知道燃尽了几盏,唐拂衣翻过最后一页薄宣,手边厚厚地账本与收录了各种形制规格的书册依旧堆积如山。
四下无风,听不到一点虫鸣。
唐拂衣揉了揉眉心,向后一靠,动作带起的气流将本就已经极其微弱的烛火扑灭,无边地寂静与黑暗瞬间如洪水涌上不设堤坝地河岸,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
冰凉的触感滑过双颊,有一道湿润落到唇上,自缝隙间渗入口腔,荡漾开一股腥咸。
如今的生活与从前的三年相差无几,同样是独在异乡,当她意识到那个远方的人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周遭地一切却都变得如此陌生。
她不愿相信,无法习惯。
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卷狂风吹断了根的一苇漂萍,迷失在暴风雨中,再醒来时,已经再找不见回去的路。
她不再有心思去留意周遭的景色和灯火,只是惶恐而无助。
就好像心脏不再鼓动,血液也不再流淌,于是她放开手,任由自己向下坠去。
而这一次,无人伸手-
三日后,日落时分。
御驾亲临城外校场,宴请全军,庆贺燕仪大胜,唐拂衣作为此战的有功之臣自然也要随同前去。
校场内热闹非凡,轻云骑与白虎营的旗帜交错飞舞,将士们列队整齐,夹道相迎。
空旷的地界上早已搭好了坐台,萧祁站到台上,简单说了几句,便只让众人不要拘泥,今夜可纵情狂欢。
“陛下,南唐俘虏已经带到。”魏影不知何时从身后冒了出来,弯腰凑到萧祁的耳边禀报了一句。
那声音不大不小,唐拂衣站在萧祁身后的跟着的人群里,却恰好能够听得清楚。
“有多少人?”萧祁问。
“恩威并下,软硬兼施,三日间苟延残喘且不愿顺服者一千有余。”
“好。”萧祁说着,又提高了些声音,“我北萧包容四方,但凡愿意真心顺服之人不论出身皆为我北萧子民,受我北萧庇护,至于这些泯顽不灵之人,其蠢笨不驯与猪狗何异?”
“传令下去,以木栏为圈,堵截围杀,召众将士围观,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帮不驯之人的下场!”
“是。”魏影答毕,又问:“若中途又有人愿归顺,可要留活口?”
萧祁挑眉一笑,忽然转头望向身后:“唐尚宫以为如何?”
“什么?”唐拂衣没想到萧祁会忽然问道自己,错愕抬头。
“唐大人,皇上是在问你,这群南唐战俘,乖觉难训,若是死到临头方知悔改,当如何处置。”魏影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唐拂衣藏在袖中的手难以克制地颤抖着,脑中一片空白。
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冰冷地刀子,一点一点划开她的衣衫,拨开她的皮肉,扯去她的伪装,要剖出那颗本就已经遍体鳞伤的心,再三鞭挞审判。
她无处可逃。
“回陛下。”唐拂衣开口,“饶恕也好不恕也罢,全凭陛下心意,臣不敢置喙。”
“唐尚宫不必拘束,日后你要任武将之职,类似之事知要处理多少,不如就借此机会,让陛下看看你是否真如冷侍郎所言,是有将才之人。”
开口的人是陈自松,而萧祁则只是眯着眼睛,神情轻佻。
唐拂衣察觉到他地目光,想来如今这令她无比痛苦而难堪的场景,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一时兴起的消遣。
她仰起头,眼中浮出一丝残忍而决绝地笑。
逃?
“既然如此,那臣便斗胆一言。”
她不可逃,亦不会逃。
从她决意回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下不会再回头,哪怕是踩着所谓的“同伴”的尸体,哪怕双手沾满猩红,脚下血流成河。
“臣以为,若是真心归顺,又怎会死到临头才知悔改,陛下不必为这些人烦忧,全杀了便是。”
她声色轻松而恭谨,先前方被点到名时的那一丝紧张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自松不再说话,魏影将目光挪回到萧祁的身上,等着他开口。
萧祁冷哼一声。
“狼遗族人不杀勇士。”他略有些倨傲的昂起头,“传令下去,不论用什么方式,活到最后之人,朕自当保其性命。”
“是。”魏影领命去了。
“陛下,轻云骑兵已整肃完毕,待您观阅。”一直跟在其身后苏栋直到现在才上前一步邀请道,他面色平平,就好像方才的一切甚至未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萧祁点点头,跟着前来引路的人往阅兵场走去。
唐拂衣与一众臣子一同跟在其后,一场闹剧结束,萧祁地注意力移开后,所有人又都恢复了一副无聊空洞地模样,往前走的步伐多有些散漫。
远处传来震天地呼声,怒骂与哭声里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大笑与吼杀,大悲与大喜零碎交织在一起,地平线上炸开血红色地晚霞,铺满整片天空,晨昏交错之时,大大小小点燃的篝火明灭扑朔,显得这场景越发诡异骇人。
唐拂衣心中郁闷,低着头往前走,忽然有人自身后轻拍了拍她地肩膀,一抬头,冷嘉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唐拂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他自顾自开了口。
“将士们常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昨夜还在身边饮酒作乐的弟兄,或许明日变成森森白骨。”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死亡带来地恐惧,重压之下,人性扭曲崩坏是常有之事,因此他们需要通过一些极端地方式来进行发泄。战俘、女人,刚好可以满足这些人毫无压力地实施暴虐地需求。”
他说着,冲身后那杀声传来的方向使了个眼神。
唐拂衣却注意到,原来他二人竟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陛下自然乐意将这些东西赏赐给他们,因为这于他而言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男人含笑地目光中有怜悯,亦有讥讽,可这些情绪出现在这个人的脸上,便多少显得有些微妙。
“唐大人在想什么?”冷嘉明见唐拂衣不说话,看似随意的开口问了句。
“我在想,冷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拂衣道。
“不过是有感而发,闲聊罢了。”冷嘉明耸了耸肩,“唐大人不必多思。”
他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唐拂衣心中尚有疑虑,但如今并不是思考此时的时候,便暂且咽下,与他一同跟上了队伍。
阅兵时间持续不就,日落西山,火光照亮了整个校场。
美酒好菜都已经上了桌,萧祁落座后,众臣也陆续入席。
将士们离家在外打了大半年的仗,条件大多艰苦,难得此好酒好肉,皆围坐在一块跳舞吹嘘,大吃畅饮,好不痛快。
而校场不比宫中,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约束,席间的氛围也更轻松些。台上萧祁与陈自松和苏栋交谈时而开怀大笑,台下觥筹交错,亦是其乐融融。
苏道安直到此刻才姗姗来迟,她从侧边入席,唐拂衣坐在台下,推掉了一位陌生官员的敬来的杯盏,还是没能忍住,遥遥一望。
火光映衬下看不清少女的面容,只见她扶着小满的手走向座位,脚步有些虚浮,坐下后微微低着头,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恹恹地没什么精神,这样的状态倒让她那张平日里可爱活泼地脸显得有些高冷而不可接近。
分明也只是台上与台下,唐拂衣却忽然觉得自己与她隔了好远,那个坐在苏栋身侧的女人是北萧尊贵的公主,高高在上,享万人敬仰,受万人叩拜。
她是整个皇宫上下都不敢得罪的人,千灯宫是普通宫女连想都不敢想的去处,惊蛰和小满都是自幼伴着她长大的伙伴。
她们之间本该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而自己不过是受其一时恩惠,却竟不知从何时起,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本就该在岸上。
她看的有些出神,却见对方忽然抬头向此处看过来,连忙又收回了目光。
心“砰砰”跳个不停,唐拂衣心中慌张,只想着赶紧安定下来,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却未料到这酒之烈尚在意料之外。
冰凉的酒水烫过咽喉,流到胸口和胃里却似火烧一般又烫又痛。
唐拂衣被呛得实在难受,她弯着腰,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启禀陛下!围杀已毕,活下一名女子,要如何处置?”
身前传来魏影的声音,唐拂衣皱眉抬头,望向中央。
萧祁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这倒是稀奇,带上来与朕瞧瞧。”
魏影应了一声是,后退两步,向身后挥手示意。只见一将领打扮的男人拽着一女子的手臂,拖着她走上前来。
他将那女子甩在身前的地面上,而后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唐拂衣呼吸一滞,虽只有一面之缘,原本平平无奇的名字如今却如用烧红的烙铁烙进骨肉中一般,令她又痛又恨。
张伯云。
师父曾经的副将,是他曾与王甫一同死守瑞义,亦是他借着布防之便留下漏洞,亲手打开了城门。
而如今,他与自己一样,作为南唐归降的功臣,被授官封赏。
“启禀陛下,便是此人。”
张伯云没有注意到唐拂衣,开口禀报。
唐拂衣的目光落到那地上的女人身上,这才发觉此人身影实在瘦小,看着实在不像一个成年女子,反而更像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童。
她面朝下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遍体鳞伤,浑身染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经历过方才残忍而疯狂的厮杀,她看起来已经是奄奄一息,却还是挣扎着想要爬起。
唐拂衣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正着身子做不到,便又开始尝试侧身,撑起来的那一刻,她看到对方那张血肉模糊到已经难辨容颜的脸,只有一道目光,恰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你……”
她看着那女孩几乎黏连在一起的双唇一开一合,而后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瞬间变得猩红,破落的嗓子里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嘶吼,响彻整个校场。
“你这个……你这个恶人!你这个叛徒!你!”
没有人想到这人在如此状态下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来不及阻拦,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孩像是疯了一般快速冲到唐拂衣的面前,将她扑倒在地,骑在她的身上,重重掐住了她的脖子。
“将军对你那么好!你却杀了他!你为什么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不是……你不是将军的徒……”
“啪”的一声脆响将那尖锐的叱骂声打断,其余的嘈杂也像是在此刻消失了个干净,诺大的校场瞬间只余下呼啸着哀嚎的风声。
第75章 救人 可救人者是她,杀人者亦是她。……
小九。
唐拂衣的面色惨白。
一个身受重伤地孩子就算再快又能快到哪儿去,可唐拂衣却看清了对方的脸。
小九还没死。
原本已经握住佩刀的手瞬间失了力气,她眼睁睁看着那姑娘如一只发了疯的豹子一般扑向自己。
而实际上,那样的力道甚至都比不上一只野猫。
怎么办。
唐拂衣后脑着地,剧痛之下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深思混沌间却又听见对方大叫着就要把自己与王甫的关系公之于众,情急之下只得先出手将其打断。
小九原本年纪就小,又经过三日的折磨与虐待,原本还有些肉肉的小脸如今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方才那一瞬的爆发也不过是灵光一现,被唐拂衣一巴掌掀翻后再无气力,只是趴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我要救她。
“区区战俘,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猖狂!”唐拂衣咬着牙爬起身,不顾惨两步走到小九面前,几乎粗暴地拽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了头。
怎么救?
唐拂衣呼吸急促,双目赤红像是气急,细看却也能见到有水花氤氲在眼眶之中,强忍着没有落下。
“你这……恶狗!你……”小九还强留着一点意识,她死死盯着唐拂衣的眼睛,鲜血不断从伤口和嘴巴里溢出,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嗓子里挤无力却又嘶哑的谩骂。
而唐拂衣只觉得那目光比方才掐住自己脖颈的手更加有力,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脉门,令她几乎要窒息。
“这女人看起来倒像是与唐尚宫颇为熟悉。”萧祁开口道。
“回陛下,臣被掳到南唐军中时,确实有一面之缘。”唐拂衣声音洪亮而迅速,外人听之只觉其果断,殊不知若非如此,她不知该如何掩藏自己心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悲痛与恐慌。
要说什么才能保得住她的性命?
“陛下,此人虽活到最后,可直到此刻仍不知悔改,可见其心思歹毒,若放任不管,怕是要让人觉得我北萧软弱可欺,也寒了将士们的心。”
唐拂衣抬头望向萧祁。
那副嫉恶如仇的模样,令人分辨不清到底是对着这试图要杀了她的女人,还是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君主。
“臣以为,应当即刻将其斩杀,以儆效尤!”
我不能救她。
唐拂衣近乎绝望。
我得先保住我自己。
“唐尚宫说的有理,既如此,你动手便是。”萧祁曲肘撑着自己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开口。
话音未落,魏影便已经走了过来,递上腰间的佩剑。
“是。”
唐拂衣看了一眼魏影,拔剑出鞘。
我救不了她。
校场风声呼啸,无数的目光落到这里,有期待,有戏谑,有恐惧,有兴奋。
而小九看着眼前人红着眼睛高举起利刃,似乎也在那一个瞬间明白了什么。
血混着泪从她的眼中滚落,凄厉之余,却终于不再似方才那般狰狞。
而恐惧却是从始至终都未有出现过的东西。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唐拂衣看到她眼中的了然与释怀,长剑劈下去的那一刻,已是目眦尽裂。
“啊”的一声惊叫在风中炸响,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唐拂的衣动作下意识的顿住,锋刃堪堪停在了小九颈前一寸。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有些僵硬地转头,与众人一同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那台上一侧,小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扑到父亲的怀里,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爹爹……我,我害怕……”苏道安将脑袋深埋进苏栋的胸口,断断续续地呜咽声像一只生了病的小猫儿一般,令人心碎。
“好多血……好可怕……呜……杀人好可怕……呜呜……”
她哭得可怜,而苏栋在最初的呆愣过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有些慌张地伸手将其抱住,轻拍着她的背,哄人的时候似乎还有些磕磕绊绊,看起来是不大熟练。
“涉川不……不怕,爹爹在呢,不,不怕怕啊……”
言罢,他又转身望向萧祁,却因为苏道安的缘故难以起身,萧祁看出他的不便,抬手示意。
“无妨,安乐此般朕亦忧心,将军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谢陛下体谅。”苏栋开口道,“陛下,小女此前被掳去南唐军中,险些丧命,又亲眼目睹王甫被斩首的全过程,受了不小的惊吓,如今病体未愈,大约是见了这位……唐尚宫举剑的样子,又想到昔日情景,心生恐惧才会如此,还请陛下见谅。”
“原是如此。”萧祁闻言叹了口气,“此事倒确实是朕的疏忽,竟是让安乐又受了惊。”
“安乐,陛下面前不得如此无礼。”苏栋轻轻拍了拍苏道安的脑袋,“快去请罪。”
“呜……”苏道安吸了吸鼻子,娇滴滴地在父亲怀里又蹭了蹭,才慢吞吞地起身,转身面对萧祁跪下。
还未等她说什么,后者却率先开了口。
“安乐何错之有,不必请罪。”他说着,转头望向坐下的魏影,厉声道:“还不快把这女人拖下去!”
“是!”魏影应了一声,两步跑到唐拂衣面前,从她手中又将剑收了回来。
君王一怒,坐下众人皆收了方才的轻松之色,唐拂衣也松开手,随着众人一同跪地拜下。
可身体如此动作,心里却越发乱的厉害。
就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般,她一时难以思考清楚如今的状况。
混沌间,又听见不远处传来女孩抽泣的声音:“皇上,安乐……安乐斗胆有一请……请求。”
“安乐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安乐想求陛下,能不能……莫要,莫要杀她,安乐……安乐实在害怕……而且……而且……”苏道安声音越说越小,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转头望向另一侧坐在萧祁身边的大着肚子的女人。
“而且,悦娘娘如今怀有身孕,是最见不得杀生之事的!”这一次,她声音大了许多,焦急而恳切,“悦娘娘,您,您快帮我求求皇上吧!”
安乐没想到这话题竟然会忽然转到自己身上,原本带了丝冷意和不屑的面色在萧祁转过来的瞬间变得有些慌张,又很快冷静下来,做出一副温驯柔弱的模样,讪笑了一下,柔声道:
“陛下……陛下倒是不必顾及臣妾,但若是,若是公主觉得害怕……”她说着,抬手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望向萧祁的目光又添了几分讨好和媚态,“臣妾见这女孩年纪看着也不大,放她一马也无伤大雅,就当是为咱们即将出事的孩子积一些功德吧。”
也不知是因着安乐的话还是因着她的肚子,萧祁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好吧,既然安乐和悦儿都开了口,那就留她一命。”他挥了挥手,话锋一转,“但她如此猖狂朕也不得不罚,就关进试药处吧。”
他说的轻松,唐拂衣却又是心中一紧。
台下众人跪地高呼“仁慈”,而后也皆小心翼翼地面面相觑,互相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深意。
试药处是什么地方?
进去容易出来难,将一个活人关进那里,倒还真不如现在给她一刀来的更痛快些。
然而圣旨已下,此事盖棺论定,萧祁已做出让步,识相的不识相的都知道此时唯有闭嘴方为上策。
魏影应了一声是,招呼了两个人急急将小九带了下去。
几个侍从围上来将场地中央和座位上的脏污和血迹清理干净,晚宴继续,歌舞声中,唐拂衣却再无法平静。
桌上的珍馐美味都味同嚼蜡,她偷看了眼上座,却发现苏道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了席,而萧祁搂着安乐,与苏栋陈自松等人聊得正欢。
又观察了一阵,只觉得他暂且是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可能,便起了身,与身边人打了招呼,只说自己酒过三巡有些不适,出去散散心。
离席后一路穿过欢庆地人群走到偏僻处的溪边,唐拂衣这才终于是稍稍松了口气。
尽管如此,她却依旧是心乱如麻。
远离了喧闹与嘈杂,唐拂衣顺着溪水慢慢地往前走,垂着头,方才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在脑中重现。
她想起苏道安的那一声惊叫,刚刚好卡在那剑落下之前。
而能如此冷静于乱军之中射出决定胜负的一箭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为这远到都看不清的一场斩杀而被吓得连话都说不连贯?
苏道安是想救人。
唐拂衣停下了脚步,皎皎月光映在溪水中,柔和的黄色光影随着水流的形状不断地散开又聚拢。
她深思苏道安此般行径的原因,却忽然觉得无比烦躁。
她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个完美的支点去谴责,去憎恶对方,因为如今此般情况,正是她无比渴求的结果。
可救人者是她,杀人者亦是她。
唐拂衣咬住了下唇。
师父戎马一生,他知道南唐必败,因此他甚至不求胜,只求堂堂正正战死沙场。
可即使是这一小小的愿望,却也因那一支冷箭而破灭殆尽。
到最后,却只能跪在地上,卑微而无力的祈求自己至少不要让他丧命敌手。
若自己不在场呢?
未曾酣战,未曾拼尽全力,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挥上几下,一世功勋便在顷刻间与那颗头颅一起,成为是个人便能肖想觊觎的死肉。
他是个将军啊!
恨意横生,唐拂衣觉得自己几近崩溃。
苏道安。
她到底为何要如此,自己分明没有求她出手帮忙不是么?她又为何要自作主张!
她逼着自己亲手杀了最后的亲人,如今却又来装什么好人?
自己无法决定师父的生,却为何连小九的死都决定不了!
到现在,自己先前的那些纠结,那些痛苦,那些,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背弃亲友的决绝,都像极了一场自以为悲壮感人,实则滑稽又可笑地闹剧!
唐拂衣攥紧了双拳,她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水中的月亮,柔和的光影瞬间支离破碎。
“拂衣?”耳畔由远及近传来一声轻唤。
唐拂衣收了手,循声望去,安乐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侍女,慢慢走到她的身边,神情担忧:“你……”
还有人在。
唐拂衣目光一变,侧头望去。
苏道安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幽幽望向此处。
第76章 “信”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公主…………
“公主殿下?”
安乐亦是惊讶出声,因着怀孕地缘故萧祁免了她大多数时候地请安礼,因此她并未有弯腰,只是和唐拂衣并肩站在一起,看着苏道安往这边走过来。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她陪了笑开口道。
苏道安地目光落到两人靠的略有些近的肩膀上,而后直接望向唐拂衣,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安乐。
惊蛰跟在她的身后,冷冷瞥了安乐一眼,锋利的目光里中含着明显的警告。
安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时不再敢开口。
苏道安今日穿了一身淡色长裙,大约是因为夜里起了风,又多披了一件白色地披风。
方才哭红地眼睛还略有些肿,微微撅起地嘴巴和瞪大的眼睛,哪怕是一句话不说,唐拂衣也能察觉到小公主是在生气。
而她却只是看着眼前人,保持沉默。
安乐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几次,最终还是落到了苏道安的身上。
“不知公主来此是有何贵干?”她开口问了句。
“我找她有事。”苏道安答得干脆。
她的语气不善,明显是不想搭理安乐。
可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态,后者却并没有因为前者几次三番得忽视而退却,反而是又往唐拂衣那里靠了靠,近乎不识相的继续开口。
“这夜里河边风大,不知公主是有什么话要说……”
“本公主找何人有何事,要说什么话,难道还要与你禀报吗?”苏道安忽然撇过脑袋,狠狠地瞪了安乐一眼。
她看着对方和唐拂衣肩并着肩,越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是在气前者毫无分寸地越靠越近,还是在气后者竟也就这样无动于衷地任由对方往自己身上靠。
而安乐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好像是她们两人才是一伙的,自己却是非要横插一脚,破坏她们二人幽会的恶人!
拂衣明明是我的!
有些过激的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未愈的病体和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不解与难过令苏道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神志不清。
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想赶紧将眼前这个碍眼的人赶地远远地,赶到天边去!
“你……”她顿了顿,换了一种自以为十分恶狠狠地语气:“你走!”
然而这种状态下的苏道安向来没有什么威慑力,短暂的怔愣过后,这个怀了孕的女人也像是被点着了一般,挺着自己的大肚子不退反进。
“公主想与什么人说话自然轮不到本宫来管,但拂衣是本宫的朋友,她很明显并不想与公主说话,公主此般行径也未免有些太过蛮横了吧!”
一语出,在场的几人皆是一惊,唐拂衣亦是未料到安乐竟会有此般回击。
以她的身份,与苏道安作对绝对是下下之策,然而那不顾一切咄咄逼人的势头,却好像是根本就已经顾不得什么利益考量,只是单纯的仗着自己怀了孕想要争上那一口气。
这与先她所表现出的冷静分明截然不同。
苏道安本已经气得有些头昏脑涨,被安乐这么一激,又见唐拂衣不发一语,越发觉得委屈。
可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一个“你!”字出口,便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反倒是安乐眼见着唐拂衣对自己的行为无动于衷,原本还有些不定的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傲慢,上前一步试图去牵唐拂衣垂在身侧的手。
“拂衣,我们……”
惊蛰上前一步,抬起手毫不犹豫给了安乐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安乐毫无防备,被扇得往旁边踉跄了两步,而后脚下一软,却又在将要倒向侧边之前被惊蛰拽住了手臂。
“还不上来扶着你家娘娘?是在等着她摔了肚子里地孩子,皇上摘了你的脑袋吗?”她转头望向站在安乐身后的那名宫女,冷声厉喝。
那宫女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听到惊蛰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上前来将安乐扶住。
龌龊地心思无处遁形,安乐望向惊蛰地眼中多了丝愤恨。
“怎么,不装了?”惊蛰冷笑了一声,“你在别处如何猖狂放肆我不管,但千灯宫不是你能染指的地方,我警告你最好是收了那些心思。”
她话说的半点不客气,在外人听来甚至多有些趾高气昂,但在场地所有人都明白她并非危言耸听——
哪怕是这位悦美人与她肚子里的孩子今日就丧命在此,以苏氏之功,萧祁恐怕也不会真的拿苏道安如何。
安乐面上多有不服,却也不敢再多造次。
“还不滚,你是听不懂人话?”惊蛰紧盯着她,那双碧青色的眸子,平常总让人联想到那些西域来的漂亮宝石,发了狠的时候却更像一条剧毒地蛇,惊悚而危险。
安乐紧咬着牙与她对视,双腿克制不住地发颤,却执拗地一动不动。
惊蛰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她却很明显并不屑于在此事上浪费太多时间,而是转头望向安乐身边地那名侍女。
而小宫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美人……美人,咱们先,先走吧”她轻轻拽了拽安乐地手臂,声音里颇有些小心翼翼,“皇上还在等着咱们呢,离席太久也不好啊……”
安乐目光晦涩,又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先退了一步。
“既是如此,那本宫便……先不打扰公主叙旧了。”她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唐拂衣没有去看安乐地背影,因为她还未走出多远,眼前人便呜咽着哭出了声。
没了外人在,小公主似乎是终于再忍不住,眼泪如断了线地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浸湿了她胸口大片地衣衫。
那泪水砸到河边湿润地土地上没入其中很快便再寻不到踪迹,砸到唐拂衣地心上,却像是化作了一根根冰冷地针,细细密密地疼。
苏道安哭的浑身都在不住的颤抖,唐拂衣垂着头,她感受到惊蛰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似乎是在等待着她做出反应。
她试图转头离开,可那猫儿一样的哭声却又像是一条绳索,将她紧紧拴在原地,挪不动半步。
于是她只是站在原地,直到苏道安的哭声终于缓缓平息,才终于成功强迫自己近乎冷漠地开口:
“公主若是没什么事,臣就先告退了。”
意料之中地,苏道安开口将她叫住。
唐拂衣回过头。
“你……”小公主咬了咬下唇,她似乎是还没有准备好要说什么,但迫于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你……你准备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是方才哭的狠了,情绪一时难以稳定,她一下隔一下地打着嗝,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唐拂衣开口,那声音却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冷。
“回千灯宫。”苏道安强忍着泪水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千灯宫?”
“公主说笑了,以臣如今的身份,怎么配与公主同住?”唐拂衣听着那抽泣声也觉得自己地心肝乱颤,她只能握紧了拳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暴露自己内心地软弱,“臣……就不回去了……”
“可是……”苏道安急急开口打断了她,“可是……可是如果你不回来的话,仓库里那些坏掉的灯就没有人修了!”
“公主神通广大,不愁找不到出色地匠人。”唐拂衣道。
“那院子里的灯也没有人点!”
“无非是稍慢了些,小满一个人也足够了。”
“那……那之前那本书还没有念完!”
“惊蛰可以为公主读睡前故事,更何况……公主对那些文邹邹地诗词也本也不感兴趣不是么?”
“那……那……”
苏道安呼吸急促,所有牵强地借口都被唐拂衣毫不留情地扯去,所有的通路都被堵死,她支支吾吾了半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再一次泪如雨下。
“可是……可是……”她崩溃出声,“可是那个时候,是你说的,想与我一起。”
“公主信了?”唐拂衣也红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丢到火坑中地牲畜,四面八方都是几乎垂直地坡面。
她被烤的浑身生疼,却看不见逃脱地可能。
她听见自己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能在这种时候还维持如此近乎无情的冷静。
“信。”
什么……
唐拂衣微微瞪大了眼睛,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个带着呜咽的“信”字如一记重拳,一下子将唐拂衣心里修葺许久的防线击溃,她所有的冷静和理智融化在了那些泪水之中,消失殆尽。
她在哭,她在难过啊!你看不到吗!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的嚎叫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去抱她哄她,却又攥紧了拳头生生忍住。
她恨透了那个会轻易被他人的情绪所操控的自己,也受够了这种该死的,被人怜悯,被人拯救,毫无尊严的日子。
就好像被玩弄于鼓掌,而从前的自己竟然还为此而日日夜夜感恩戴德!
她再不要如此。
“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苏道安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崖边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地稻草,她不再哭了,她笃信而坚定望向唐拂衣。
她在等一个回答。
而唐拂衣却不知为何,当爱哭的公主终于止了泪水,她并没有获得自己所设想的,梦寐以求的平静,她只觉得自己终于在此刻走到了末路。
夜凉如水,近处月光连绵,远处火光零星。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公主……”她听见一声带着颤抖地叹息,“忘了吧。”
苏道安眼中的希冀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一闪而过的哀求过后,取而代之的是苦涩,自嘲与涩然,无数的情绪如大风过境,最后的最后,只余下一片寸草不生地荒原山丘。
可那些情绪里却没有绝望。
唐拂衣想,绝望的人是她自己。
“好。”
她听见小公主的声音,依旧是轻轻软软地,像是冬日里的阳光,明亮却冰冷。
苏道安转身离开,而一直沉默着的惊蛰,直到此刻才有了动作。
“唐拂衣。”她走上前,神情复杂,目光悲伤。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的心剖出来,看看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轻云蔽月,空旷的小溪边再无人声。
第77章 合作 “殿下可听说过一个词叫,温水煮……
人间事。
唐拂衣在阶前站定,仰起头望向身前这座萧都城中最大的酒楼。
如此规模的纯木结构建筑在北萧本就少见,斑驳地暗痕与大门两侧精雕细琢地花窗,令这座上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的酒楼,在古朴间又多了丝儒雅与精致。
年少的轻盈和年暮的沉稳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距离那日校场晚宴已经过去了两日,唐拂衣想尽办法,却都未能找到机会打听到试药处的情况。
北萧宫中的实务格局主要分为四署七局,其中七局隶属于尚宫局,掌后宫之事,四署则是各自独立,由该署的最高领导管理,主要负责皇上与皇子们的各项事务。
在四署中,司医署又独树一帜,共有八位司医,依据擅长的方向各自带领和教导医师。
一般情况下,若是没有什么特别严重或是紧急的病症,司药局的医女们就能完全负责妃子公主们的病症,无需劳动司医署出马,因而唐拂衣从前在千灯宫半年,也仅仅与葛司医相熟。
而这点人脉也只是因着苏道安而起,如今她与千灯宫断了联系,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去请葛柒柒帮忙。
而试药处这个地方,恰好又划归在葛柒柒的名下,所有人若想要进入此处进行试药或是练习,皆需要通过葛柒柒的批准,且需要提交留有手印的书面报告留存。
一方面避免有人心存不轨,另一方面若有变故,也不难追责。
此般情况下,想要找人带自己进去本就不简单,更不要说她连其余几名司医的名字都记不完全。
何况小九本身也只是众多药人中不起眼的一个,哪怕找到进去过的人,也未必能留意得到。
新官上任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两日间抽出所有的空闲暗中私下打探无果,索幸从试药处抬出的尸体中没有出现小九的身影,可她一个孩子又能等的了多久?
唐拂衣心急如焚又寻不到办法,直到——
她望向檐下那块看起来颇有些岁月痕迹的匾额。
匾额上“人间事”三个大字,笔迹飘逸而洒脱,随意一瞥,也能觉出其君子之风。
冷嘉明向自己抛出了橄榄枝。
昨日晚膳后,冷嘉明托安乐给自己带了话,约她次日午后到酒楼一叙。
“若有什么困扰,不如就去见一见冷大人,或许真的能为你排忧解难。”
安乐如是说。
“拂衣,冷大人是个好人,何况如今你身在官场,即使是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多个朋友也是好事啊。”
唐拂衣并不奇怪安乐会说这样的话,她与冷嘉明之间的关系早在自己青崖关一行之前就昭然若揭。
她没再犹豫什么,深吸一口气,迈上了台阶,往酒楼内走去。
说明来意后,店小二熟练地带着她走过廊桥,走到四号小楼的二层房间门前。
敲门说明来意,屋内传来一声简单而沉稳地“进”。
小二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唐拂衣进去后,才又小心翼翼的将门关了个严实。
正对着门是一座屏风,唐拂衣甫一进门便闻得一股子淡淡地茶香,她绕过屏风,香炉正好被摆在屏风后的案桌,丝丝缕缕地白烟从炉子雕花的缝隙间溢出来,缓缓飘向半开的窗。
小巧精致地红木圆桌上摆了几盘子卖相颇为精致地糕点,桌边除了冷嘉明外还有一人,正是如今的三皇子——萧景弈。
冷嘉明今日着了一件素色里衣,外头罩了件淡青色的长衫,腰间依旧是一根玉带又悬了一长一短两块玉佩——似乎除了上朝与一些正式的场合,他总是喜欢穿一些淡色的衣衫。
然而北萧的习俗,男子服制大多以深色为贵。
而萧景弈分明比冷嘉明还要年轻上好几岁,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衣,看起来反倒是多了几分老成。
这两人一人云淡风轻,一人野心勃勃,同桌而坐,对酒谈心,总有些违和。
唐拂衣咽下心中的怪异,走上前去,弯腰向萧景弈行礼。
萧景弈坐定不动只是抬手点头,“嗯”了一声。而冷嘉明则是站起来,笑着为唐拂衣拉开了桌边空着的一张椅子。
“唐大人快坐。”他弯腰却不低头,带笑却不谄媚,举手投足间尽是自然而然的洒脱与优雅。
那是无法伪装的,刻进骨子里的傲气与风骨。
唐拂衣不动声色地道了声谢,顺着冷嘉明的动作坐下,又见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了个严实,这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起身为自己倒了盏茶。
“晚些时候三殿下还有公务,不便饮酒,便以茶代之,还望唐大人莫要介怀。”
大约是因为关了窗的原因,清甜地茶香氤氲在屋中,越发浓郁,闻之却只令人清醒异常。
唐拂衣垂头看着杯盏中的茶叶缓缓沉到杯底,忽然想起,这股香味,她当初在百灵宫门口初见冷嘉明时也曾闻到过。
“自然不会。”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嘴,“三殿下房中燃得这香倒是雅致。”
“是怀礼点的。”萧景弈道,“本殿下素来不用这些女人爱用的东西。”
“哦?”唐拂衣挑眉,“请三殿下恕臣无知之罪,臣初来乍到,倒是不知北萧竟有此规矩。”
“哼。”萧景弈冷笑一声,“堂堂七尺男儿,驰骋草原,征战沙场,也只有那帮没用的文人和女人,才会用这种东西。”
“原是如此。”唐拂衣点点头,她自来北萧后近距离接触的男子并不多,但却也想起很久前在千灯宫与苏家老二苏知砚匆匆一面,似乎也是有闻到一股清香。
她不由瞥了一眼冷嘉明,却见他对此事不置可否,只是含笑坐回了桌边,手下不停又给自己和萧景弈添了些新茶。
“唐大人,三殿下,请。”
唐拂衣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见萧景弈面色不善,没心思再与他二人周旋。
“三殿下今日寻我过来,想必是知道我如今的困局,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帮我。”她开门见山。
作为皇子在宫中安插有眼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冷嘉明既然能让安乐传那些话与自己,自然是已经知道自己这几日暗地里的所作所为。
唐拂衣素来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如今的境况,由不得她再犹犹豫豫,从长计议。
萧景弈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冷嘉明似乎是在等着他开口,而冷嘉明则只是微微一笑。
“唐大人这几日似乎十分关注试药处的事情,可是有什么在意的人在里面?”
“那日校场晚宴,被明帝关进试药处的那个孩子,正是我想救之人。”唐拂衣直接道,说着她又转头看向一旁的萧景弈,“三殿下容禀,拂衣并非有不轨之心,只是心有不忍,若是可以,也想留个念想。”
“无妨。”萧景弈摆摆手,“也是人之常情。”
“唐大人。”冷嘉明自然而然的接过萧景弈的话头,“想必你也了解过,试药处这个地方隶属葛司医,而葛司医这个人除了与千灯宫交好以外与其他人都并无什么来往,只是公事公办,要想从她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冷大人不如直说吧,我既有求于殿下,自然是愿意付出些代价,否则也就不会来这里了。”唐拂衣不想听冷嘉明这种假做客气的周旋,开口打断,言语间多有些急躁。
“唐大人说笑了,哪里需要什么代价。”冷嘉明也不恼,“殿下的意思是,虽然带人出来不简单,但要带个人进去却不是什么难事。”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虽然一时半会儿救不了人,但若能看一眼以确保人平安无事,想必也是安慰。”
唐拂衣皱眉,略过冷嘉明看向萧景弈。
“殿下要什么?”她开口,不只是怕自己没有说清楚,还是不想再浪费时间,又加了些词重复了一遍,“要我做什么,殿下才肯帮我救人?”
萧景弈微微一愣,他似乎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将这件事情挑明到如此地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求助般地望向冷嘉明。
冷嘉明递回给他一个眼神,转头望着唐拂衣露出一个颇有些神秘的笑。
“哪里需要唐大人做什么,殿下只是想与唐大人交个朋友。”
唐拂衣抿了抿嘴,她看着冷嘉明将杯盏举到自己面前,原本并不想有什么动作,但旋即萧景弈也举杯,她便也只能暂且忍下心中的不爽,举杯相碰。
三盏茶尽,已是寡淡无味。
唐拂衣匆匆告辞离去,屋内只剩下二人。
萧景弈从始至终都黑着一张脸,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人一走,他边将手中的筷子一扔,不耐烦道:“我真不明白,可用之人那么多,你为何非要去拉拢一个女人?”
“尚宫局怎么说也只涉后宫之事,更何况,一个尚宫再嚣张难道还真的能高过惠妃吗?”
“殿下莫急。”冷嘉明笑着为萧景弈添茶,声音中多有安抚,“臣前些日子还在探查,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自然也不可在殿下面前妄言,如今却是可以与殿下解释清楚。”
他坐直了身子:“还请殿下恕臣僭越。”
“你说便是。”萧景弈道。
冷嘉明颔首。
“先前彭州赈灾一事,大皇子自告奋勇,我劝殿下莫要参合,本是想着那绵州刺史是自己人,借此给他使绊子,让他将此事办砸,再煽动流言,皇上必然震怒,届时他自然也就对我们再构不成威胁。”
“而此事却并未成功,臣多方打探,除了他自散家财外,这其中还少不了苏氏的帮助。”
萧景弈挑眉:“苏氏与我那位大哥确实走得近些,这也不是秘密,但总归也攀不上什么亲。”
“是。”冷嘉明点点头,“照理说是如此,但我安插在大皇子府上的人前日传回消息,说大皇子妃染了恶疾,可能不久人世。”
“什么?”萧景弈愣了愣,“如此突然,可有蹊跷?”
“倒也算不得蹊跷,大皇子妃从前就身子不好,却是有些讳疾忌医,没有仔细瞧过,因此才显得突然了些。”冷嘉明道,“只是若她真的病逝,皇妃的位置空悬,那苏氏与大皇子便极有可能再多一层关系了。”
萧景弈冷哼一声:“苏栋怎么可能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去给人家当续弦?”
“若是利益相关,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冷嘉明笑道,“大皇子有了苏氏的助益,他日登基为帝,苏氏之女便是皇后,续不续弦的又有什么重要,届时以苏氏之功,难带还会有人敢议论这些?”
“这……”萧景弈一时语塞,他潜意识觉得冷嘉明这话说的怪异,但仔细想想也确实是挑不出错来。
“殿下若是想让大皇子栽跟头,也就是要与苏氏作对。而如今的情况,陛下看重苏氏,以殿下的势力想要与苏氏作对恐怕是难,因此才要借助这位唐大人之手。”
“你我都没办法,她初来乍到,难道还能上天?”
“非也。”冷嘉明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桌面,“她自然是上不了天,但据臣所查与猜测,千灯宫不会对她出手,这就是最大的方便。”
萧景弈的面上浮起一丝轻蔑与不信:“你这话说的无凭无据。”
“殿下且看着便是。”冷嘉明道,“总归不论如何殿下都不吃亏不是?”
“也对。”萧景弈耸了耸肩,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他:“那你都答应带人家进去了,为何不直接帮她救人算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要做什么,还非要假惺惺说什么只想交个朋友?”
“殿下可听说过一个词叫,温水煮青蛙?”冷嘉明问。
“你什么意思?”萧景弈蹙眉。
“若是将一只青蛙放入沸水中,她必然会被烫到而跳出锅子,但若将她放进冷水中慢慢加热,它察觉不到危险,最终便会死去。”
“蛙是如此,人也一样。”
“柴要一点一点的添,恩惠要一点一点的给。就是要将她吊在悬崖上,让她眼睁睁看着拴住自己的绳子无数次濒临断裂又被拉紧,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不能被真正拉上去的原因,她才会恐惧,才会崩溃,才会乖乖听话。”
冷嘉明的笑容依旧和煦,口中的话语却越发冷意横生。
“殿下,即使是要寻求合作,主动权也应当握在我的手里,即使是要施以恩惠,也应该是我给而非她要,殿下说是么?”
第78章 小公子 “小公子……小公子你…您,您……
萧景弈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人的声音平和而温润,分明是在为自己分析出谋划策,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发了狠要将自己也吞噬其中的恐怖感。
他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稍有些粗暴地将几片茶叶又吐回杯子里。做完这些,才微微点了点头。
“嘉明兄说得有理。”他开口道,“此事交给你,我自可放心。”-
出了人间事,便是长街。
申时阳光正好,暖而不腻。
萧都城的日子安逸,街坊邻里大多相熟,菜农小贩们一边支着摊子,一边三两成群地各自谈笑。留着络腮胡子的屠夫扛了头死猪大摇大摆地路过,还不望调戏一下卖花儿的小姑娘,又被一旁的大娘举着扫帚打跑。
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刚下学的孩子。身形虽有些臃肿,衣服上多有缝补,却也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面色红润,眼中带笑地听着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讲今日见闻,时不时接上两句,一派其乐融融。
唐拂衣孤身一人走在这街道上,不论是热闹还是嘈杂却都与她无关。
方才的一顿茶吃的她心烦意乱。
冷嘉明承诺自己今日回宫后便会有人来带自己去试药处看人,这确实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可却又一口咬死一时半刻没有法子帮自己将人救出来。
而不论她怎么试探,对方所提出的条件都只有四字——交个朋友。
唐拂衣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屁话,要从葛柒柒手里头救人或许是困难,但以一个皇子的能力绝非不可能,更何况冷嘉明的亲姐姐惠妃在后宫势力不小。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既应约来此,便是做好了准备要付出代价,可在自己已经明确表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情况下,对方依旧不肯亮出底牌。
这本该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如今结果却是自己却是处处受制,只能被对面牵着鼻子走,着实烦躁。
“姐姐姐姐。”
耳边传来两声清脆地呼唤,有人从后方扯了扯她的衣袖,唐拂衣转过头,望向那个还不及她腰高地小姑娘。
“姐姐,你看起来心情不好,要不要买一束花儿呀!”
那小姑娘的半边脸上有一块很大的暗红色的烧伤,唐拂衣初见时微微一愣,却又见她毫不在意,只是笑得灿烂。
“姐姐你长得真漂亮呀,漂亮的人就该配漂亮的花儿!”她将一束白色的小花举起到唐拂衣的面前,那花儿唐拂衣叫不出品种,枝叶多有杂乱,看着像是她自己在城外摘得。
“而且我阿娘说,花儿会让人心情变好哦。”
那笑容映得她脸上骇人得疤痕都深了几分,唐拂衣看着她嘴边褐色的糖渍,忽然来了些兴致,“难道不是,我买了你的花,你就能去买糖吃?”
“唔……姐姐好聪明……”那小姑娘像是被猜中了心事,有些尴尬地扭捏道,“那……那姐姐还愿意买花吗?”
唐拂衣看着她可爱地模样微微勾了勾唇角,二话不说便将女孩手中的花尽数买下。
心中地不爽被这欢快地小插曲冲淡了许多,她望着小姑娘蹦蹦跳跳走远地身影,长长叹了口气。
能看一眼小九,总也比什么都做不了要强上许多。
至于其他的,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将那花收好,快步往宫中走去。
回到尚宫局的时候,一名脸生地医官已等在了那处。
“唐尚宫此前所说的那些药材已经备齐了,只是凌司医说,关于用药还有些事需要与您当面确认,希望您有空时能往司医署一行。”
“嗯,现在就去吧。”唐拂衣进屋里拿了件披风,出门走到一半,却恰好遇见一名宫女引了司药局的刘尚药匆匆往里走,一抬头,两人便打了个照面。
“怎么回事?”唐拂衣见刘尚药面色不善,身为尚宫,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回尚宫大人,并无什么大事。”刘尚药行礼道,“只是方才宫女来报,一名典药暴毙在自己的房中,方才被发现,下官已经着人去司刑局喊了王尚刑。还请大人给下官一些时间,仅日晚些时候,下官自会到尚宫处向大人说明。”
“好。”唐拂衣点头,“辛苦你了。”
她着急想去见小九,又听刘尚药答得有条不紊,便也没有多问,只是跟着那医官一同出了尚宫局。
走到半道,又拐了个弯儿,径直往试药处去。
“这个点试药处没有别人,但晚膳过后会有人来,还请大人尽量快些,下官在外面为大人守着,若有人来会进来为大人传信,介时还请大人早做准备,勿要露了马脚。”
“好,辛苦你。”唐拂衣点头。
沉重的铜门被打开,发出沉闷地“呲啦”声,抓心挠肝。刺鼻地药味混着血腥令人作呕,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如恶鬼勾魂,唐拂衣忍下胸口地不适,快步走了进去。
有个人浑身被绷带包裹着浸泡在药池中,不知死活。唐拂衣捂着鼻子走近看了看,确认其身形应当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才松了口气。
靠墙的铁笼中关着的人似乎是比从前又多了几个,唐拂衣一个一个得仔细找,终于在一个角落的小笼子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小九。
大约是因为她年纪小身形也小,这个小笼子被摆放的稍微靠后一些,放眼整个地宫,并不算是显眼。
唐拂衣蹲下身子,观察到小姑娘的胸口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尽管面色苍白,眼下乌青,眉眼却还算平和,并无太多痛苦之色。
“小九,小九。”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九的脑袋。
“唔……”小姑娘醒得很快,下意识猛地往后一躲,整个人都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待看清来人后,严重的警惕才稍少了些,却依旧不敢靠近。
“你……你……”她一面发抖一面嗫喏出声,似乎是在判断眼前人到底是什么意图。
唐拂衣看着她宛若惊弓之鸟的模样,又想起初见时那个水灵灵微胖的孩子,忍不住一阵心痛。
如今自己能留下的唯一念想,也只剩下这一人罢了。
“小九,你别怕,我会救你的。”她伸手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大将军的事情我是迫不得已,我从未背叛过他。”
言至此处她竟也忍不住哽咽,但她明白如今不是流泪的时候。
“我今日的时间不多,无法多做解释,也不求你信我,但求你再多坚持一阵子,我会在外头尽快想办法,好么?”
唐拂衣开口说着,目光却有些游离。
她心中明白这不过是一句安慰,事实上,如何救人,何时救人,这一切的一切她都还毫无头绪。
小九看着她,片刻后,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唐拂衣的手指。
灼热的温度顺着冰冷的手掌传递到浑身各处,小姑娘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些,唐拂衣见她掀唇,哑着嗓子,轻唤了声:“小姐。”
“小姐,小九信你,你放心,小九……一定会尽力,活到你救我出来的时候的。”
那声音柔软却又坚如磐石,像是坚硬而不见天日的石缝间开出的一朵小小地花——瘦弱,矮小,弱不禁风。
可她的做所作为,从来掩盖不住其生来就刻在骨子里的固执与倔强。
唐拂衣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真真切切在这个姑娘的身上见到了师父的影子,那一刻她甚至恍觉这个孩子或许是师父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的念想。
而这一声“相信”,正是自己如今最渴求的东西。
自那噩梦般的日子之后,所有事情都毫无喘息与准备之机,所有人都在逼她快速做出决定。
她神经紧绷,无法思考。
她急迫的需要时间和空间,去考虑自己的下一个选择,也需要反思自己是否已经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又已经走了多远。
“小姐,你别哭,也别怕。”
她听见女孩的声音,如荒原上的一股劲草,坚韧不折。
“小九不怕,小九会坚持的,所以……所以小姐也别怕!”
“好……好。”唐拂衣咽下泪水,垂着眼不住地点头。
时间紧迫着实不容她久留,唐拂衣又简单安慰了几句,虽心有不忍,却还是只能逼着自己狠下心肠。
她站起身,小九则是又乖乖缩回了笼子的角落,只是这一次,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惊惧颤抖。
药池中氤氲出青绿色的水汽,将整个地宫熏染地极其潮湿,吊顶压抑,暗无天日。
唐拂衣咬着牙一步步往外走,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如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呆上几日乃至是十几日。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又忽然站定,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出了这扇铜门,不可被他人看出端倪。
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脚踝。
突如其来地冰凉触感将唐拂衣吓了一大跳,转身的同时,原本藏在袖中的蝴蝶刀已经握在了手中。
可在看清笼中人的同时,却又愣住。
此人唐拂衣再熟悉不过,正是从前为苏道安试药,又被自己练习过数次的那个中年男人。
她仰头四下望了望,大约是因为如今安乐公主不再需要试药,所以关押他的笼子也被换了位置。
“四……四殿下,您……您终于……终于来了……”
那男人一面喘息一面说话,零碎地字眼落入唐拂衣的耳中却如巨石落入深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你说什么?”唐拂衣蹲下身,语气急促。
那人本就靠在笼子的边缘,她一伸手,便扣住了那人的肩膀。
“……”那男人口中呵出浊气,他双目已眇,听到唐拂衣这一声低吼似乎是稍有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伸出另一只手去,试图去触摸眼前的人。
唐拂衣心道可能是自己刚才那一声将他吓到,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是任由他的双手从自己脸上摸索到的脖颈,又扫过自己垂在身前的半屡青丝……
“小……小公子……你,您是小公子……?”那人忽然有些激动的开口,声音里却还有些不太确定,“小公子……小公子你…您,您还活着?”
唐拂衣一时反应他口中的小公子是谁,但她此前屡次试探此人无果,如今终于有了反馈,一心只想着须得抓住机会,不论如何先应付了试试。
“是,是我,我是小公子。”唐拂衣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低沉些,试探性得安抚道,“我还活着,你……您,您是……”
“小公子……真的是您,小公子,太好了……您竟然真的还活着……”那男人忽然哽咽,声音里却满是激动,“我……臣,臣是郭慈啊,您不记得臣了?臣从前……常跟在您父亲……父亲身边的……您小时候,臣抱过……抱过您的……”
他吊着一口气说的断断续续,就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气了一般。
唐拂衣心如擂鼓,却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静。
“是,是,我……我想起来了。”她一面点头一面道,“您……您是……呃……郭,郭叔……”
她试探性的吐出一个称呼,却见那男人浑浊无神的眼睛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略微瞪大了些,面露喜色。
猜对了。
唐拂衣浅浅呼出一口气,又听那医官已经在门外催促。
“郭叔,我……我如今的处境不容乐观,是偷偷来此,不能久待。但请您放心,您是我父亲的……旧,旧臣,我既知道了您身在此处,便不会坐视不理。”她将郭慈的手握在手心中安抚性的拍了拍。
郭慈的眼角划过两行浊泪,他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您有话要对我说,对么?”唐拂衣问。
郭慈缓慢颔首。
“好。”唐拂衣答得很快,“我会尽快寻到机会再来看您,届时您尽可将想说的话说与我。”
男人又点了点头,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收回了手。
唐拂衣不再犹豫,转身往门口走去,出了铜门,又见那医官毫不避讳地抬头盯着她地脸看,似乎是在刻意地观察着什么。而唐拂衣眼中疑乱尽褪,只余坦荡与平静。
“走吧。”她没好气地睨了那医官一眼,没再管他,径自离开。
第79章 嗅觉 可先四皇子都已经死了四年,自己……
司药局暴毙的那名典药姓秦,单名一个瑶字。
“最先发现秦典药的是我们司药局的掌事宫女,玉雪殿周美人近日咳疾加重,换了新药方需要秦典药亲自过目,可今日午后秦典药迟迟不见踪影,掌事宫女便拿着药方去她的住处寻她,也正是在那时发现她已经倒在桌边,没了气息。”
“如此突然?”唐拂衣不禁蹙眉。
秦瑶,正是翠芝姑娘的真名。
宫女们入宫后大多会为了方便而被赐予一个相对较为简单又爽口地名字,而在成为女官后,其身份发生了变化,便也可以用回自己原本的真名。
唐拂衣一时半会儿记不清她的样貌,可彼时这位刚考上女官的姑娘,那样兴奋的情绪与对未来满是期许的眼神,到如今还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却未料到希冀破灭地如此之快。
“下官也觉得有些突然,秦典药此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症状。”刘尚药的脸上亦有惋惜,“然而下官请了王尚刑与司医署的陆司医共同调查走访,已经基本可以确认这位秦典药的死因为心疾复发。”
她说着,将手中的册折递到唐拂衣的面前,翻开,里头是一张一张的口供与报告,每份或有手印,或有私章,条条道道皆是清楚明白,毫无错漏。
女官亦为有品级的官员,入籍与卸任都需要记录在册,更不要说是像这样无故身死。
而刘尚药为官多年,资历与经验都十分充足,处理起这些事情利落周到,不仅是这些文书,秦瑶宫外的家中的母亲与妹妹,她也已经都安置妥当。
如此,唐拂衣自是再无什么话可说。
她又将那份折册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错漏后,才盖上自己的私章,交还给了刘尚药。
天色渐暗,尚宫局各局陆陆续续都熄了灯,唐拂衣的住处就在紧挨着尚宫处的后方,周边没有其他人居住,到了夜里格外安静,而这一片黑漆漆又空空如也的院子,也显得格外冷清。
唐拂衣将手中的宫灯放在架子上,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又点了几根蜡烛,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摆设。
她行至床边,未有宽衣便倒在了榻上,闭眼,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无边际地疲惫便如潮水般她整个人都紧紧裹住。
对于新官上任不九便陨落的姑娘的惋惜与悲悯如一阵清风刮过,很快便了无痕迹。而身下硬挺地床板亦仿佛是在慢慢化作虚无,她只觉自己在快速地下坠。
可她并不觉得害怕,若真能就如此般一坠不起,似乎也是一件幸事。
唐拂衣这么想着。
可自己如今还有事要做。
她睁开眼,望着光秃秃略显陈旧的床顶,轻叹了口气。
眸中雾气散去,今日在试药处中发生的一切又慢慢复现在眼前。
先四皇子萧礼,膝下共有三子,无女。
那位名叫郭慈的中年男人说自己从前是四殿下的近臣,那他口中的这位“小公子”,大约就应当是那位四殿下的第三子。
可萧祁当初以叛乱之名出兵讨伐镇压先四皇子,又在后者兵败后大开杀戒,先四皇子一家及其同族几乎都被屠戮殆尽,他又为何独独留下这一位“近臣”不杀,又为何要将其关在试药处中受尽折磨。
除了被烧死在大火中的小儿子外,萧礼本人与他的另外两个儿子的尸体都被带回萧都城中枭首示众,其头颅被悬在菜市口整整三日,以震慑众人,有怎会还有一位“小公子”存活在世?
萧祁不可能不认得自己自幼一起长大的兄长,也应当是见过他这几位侄儿的长相,那问题就只能出现在那位被烧死的小儿子身上。
尽管这其中细节唐拂衣无从得知,可如此重大之事,在身份的确认上真的会如此不谨慎,草草了之?
这一切都太过古怪。
……
唐拂衣忽地想起自己得以存活下来的原因,有些忍俊不禁。
……
此事重大,萧祁赶尽杀绝,就是想永绝后患,为求慎重,想必会亲自把关。
若是如此,此事几年来无人起疑,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此事恰恰是由萧祁本人亲口昭告天下。
叛乱方平,出于安抚民心,稳定地位的迫切需求,抱着杀鸡儆猴的目的,有没有可能,哪怕是尚有一子未能完全确认其身份,萧祁也会暂且选择隐忍不发,待事后再暗中调查。
所以他留下郭慈,关在试药处中,企图用这种方式逼问出那位“小公子”的下落。
所以他才会对长公主如此忌惮,哪怕是在世人眼中,这个无父无兄,无父无子的女人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他却依旧要将她仅剩下的唯一的骨肉从她身边彻底剥离。
烛光明灭,少女想起自己曾在试药处中见到的种种惨状。
若是怕死之徒,自然只能日复一日受着这酷刑,但若是如郭慈那般的衷心之臣,又为何不早早自我了断,何必要受这经年的苦楚?
除非……或许……
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火场中死掉的那位不是真正的小公子,他还有重要的话要亲自与他的小公子说。
可为什么是自己?又为什么是今日?
唐拂衣深吸了口气,不禁蹙眉。
初次被认作萧礼的时候,她万分惊慌,葛柒柒也正在她身边,见状不对立刻出手阻止,因此他也并没有说出什么重要的信息。
而在那次之后,她数次试图接触此人却毫无所获,时隔一月有余再来,他不仅认出了自己,甚至还在粗略的触摸过自己的脸之后将自己认作了萧礼的小儿子。
唐拂衣想起那双抚过自己皮肤的手,从指尖到掌心满是坚硬的厚茧,大大小小的黑红色血痂和溃烂过多次的伤口,那比初见时更加狼狈,几乎都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肤。
这样一双手,只靠粗糙的抚摸获得的信息,真的足够在脑中描摹出一个具体地形象么?
唐拂衣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抬起手,曲起小臂搭在了自己的双眼之上。
如果一个人双目失明,那他除了靠抚摸以外,还能靠什么来辨认他人?
……
窗户开了半扇,白日里从小姑娘那儿买的野花就放在窗边,一阵清风徐来,花香溢满了屋子。
花香。
唐拂衣想,是嗅觉。
可先四皇子都已经死了四年,自己的身上怎么可能会有先四皇子的气味?
沉下心,呼吸变得深沉而缓慢,终于在那飘忽不定得香气中,她想到了一个人。
她第一次去试药处前,也在百灵宫的门口,遇到了刚探望完惠妃娘娘的冷嘉明。那个时候他靠近过来,身上也带着一股清茶香。
与今日在人间世的茶楼中所燃的香的味道别无二致。
萧景弈言,北萧男子大多不喜用香,这是冷嘉明惯常爱用的味道。
这味道独特,唐拂衣在北萧半年多,也接触过宫中不少人,却未曾在其他“文人或女人”的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心脏轻跳了两下,唐拂衣放下手,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破晓时分,迷雾逸散,眼前终于显出了一条清晰地道路。
未再有犹豫,次日朝会过后,唐拂衣主动找到冷嘉明,闻到他身上那种惯常的茶香,开门见山地约他午后再到人间事一叙。
冷嘉明倒也没有拒绝,只是笑吟吟地问了她一句:“可是由唐大人请客?”
“自然。”唐拂衣觉得他这话问地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自己既然是有求于他,请一顿茶也是应当。
直到拿到那张短小却又精悍地账单,她才明白冷嘉明为何会有此一问——人间事地物价着实是令人咋舌。
唐拂衣忍不住抽了抽唇角,这三道糕点一壶茶,竟已能抵得过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工钱。
所幸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钱也不算是白花。
冷嘉明答应她今日若有机会,会想法子再让她进试药处一次,唐拂衣裹了件披风,借口生病,整日都呆在尚宫所内未有出门。
从白天等到天黑,总算是等到了来领她的人。
大约是为避免被怀疑,这次来领她的小医官并不是上次的那个。
唐拂衣裹着披风跟着着他七拐八拐到了试药处,对方为她开了门,依旧只是站在了门口。
地宫内安静异常,唐拂衣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她一步步走的小心翼翼,却还是首先惊动了角落里的小九。
她做了一个手势,小九便明白过来她此行另有目的,十分聪明的又往后缩了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唐拂衣行至郭慈的笼子边蹲下,伸手轻轻拍了拍垂在身侧的手。
男人薄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睁开来,迷茫地在虚空中寻找着来人的位置。
“小……小公子?”他的声音里略有些疑惑。
唐拂衣心头一动,连忙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是,是我,我来了。”
她抓着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也不知是在安抚对方还是在安抚如今这个抑制不住兴奋与激动的自己。
“郭叔。”她开口,尽量让声音变得平稳,“我今日也是偷偷来此,不能久留,您有什么话,快些说可好?”
“好……好……”郭慈一边点头,一边胡乱的在唐拂衣地脸上摸索着什么,最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耳朵。
唐拂衣会意,侧着脑袋将半边耳朵靠近了笼中。
耳畔传来一阵细细簌簌地布料摩擦地声响,片刻后,她听见一声沉沉地叹息。
“当年,先帝曾有留下一封遗诏。”
唐拂衣呼吸一滞,心中大震。
“是……什么遗诏?”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克制不住的颤抖。
第80章 郭慈 “妖精!今日姑奶奶我就要收了你……
“秘密立储。”郭慈沉声道,“我猜测,那应当正是要立四殿下为储君的旨意。”
唐拂衣有些僵硬地张了张嘴,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应该要问些什么,却一时失声。
郭慈对她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虚弱的缘故他稍作停顿,而后继续开口问唐拂衣:“小公子可还记得,江相,江清流?”
“记得。”唐拂衣开口,江清流这个名字如今在宫中也算是有些忌讳,但她却曾经听陈秀平提起过,“前朝宰相,亦是四……父,父亲的老师。”
江清流,字明溪。
三年前萧祁逼宫后追杀四皇子一脉近乎疯狂,但凡是与他有关之人皆被不能置身事外,哪怕只是说过两句话都要被盘问上几句,更不要说是自幼便教他读书习字的老师。
家中族人,男子皆被处死,女子或充为军妓或流放边地,到如今,江府门前都还贴着封条,府内的杂草恐怕已有半人之高。
而如今郭慈再提起,莫不是……
“莫非他还活着?”唐拂衣问道。
“应当如是。”郭慈轻轻点了点头,“当年先帝病体缠身,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未免兄弟相争,大约也还处于什么其他考量,他在拟好这道旨意后将其交托给明溪保管,命他在自己死后再行颁布,却未料突遭变故。”
“待明溪反应过来时萧祁已率军将皇宫里外围住,此时他再要拿出这道圣旨无疑是自寻死路,只能暂且忍下此时,以待来日。”
郭慈的声线微颤,悲意横生。
“可萧祁从上位起就意欲出掉四殿下,明溪他身为四皇子的老师,又怎么能幸免于难?彼时我正与四殿下一同在崇州考察,收到了他派人加急传来的书信,信上说……说……”
言至此处,郭慈不住哽咽。
“那时知道此事的还有当时一直跟在先帝身边的一个老内侍,明溪……明溪他自知大难临头无路可逃,为保住这道遗诏,便与那老内侍合谋,共同将这道遗诏送给了另外一位在当时并不打眼的同僚。又故意放出遗诏在自己这里的消息,吸引萧祁的注意,放那老内侍逃出皇宫。”
“萧祁那畜生自知皇位来历不正,必会不择手段要从他口中挖出消息,自然也不会杀他,而明溪必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只要他活着,其他人便都得以保全。”
郭慈说完这些后似乎是终于松了口气,身子稍往后靠了靠,唐拂衣感受到他的动作,明白他大概是已经将自己的所知尽数相告,便也将头转正,望向笼中。
“那遗诏如今在何处?”她开口问了句。
“不知。”郭慈缓缓摇了摇头,□□的眼中似有迷茫,“明溪并未将此事告诉我,但若您能找到他,想必他会与您细说。”
“那郭叔可知江相如今身在何处?”唐拂衣又问。
“此事不光彩,萧祁若想掩人耳目,必不会将他关在刑部或是大昭寺那种地方,我思来想去,恐怕只有黑狱一处。”
“黑狱?”唐拂衣愣了愣,“可……”
门外响起“咚咚”两声敲击,而后是医官催促的声音。
唐拂衣心中一惊,连忙压着声音回了声“是”,再一转头,却正对上郭慈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虽然依旧是灰白,看着却是炯炯有神,就像是透过那一层污秽,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心脏有一瞬间停跳,唐拂衣屏住呼吸,一时竟被吓得不敢有什么动作。
但她还有话要说,藏在袖中地蝴蝶刀滑落到掌心,唐拂衣定了定心神。
“郭叔,您今日所言,我不胜感激,亦会谨记在心,他日定不辜负。”唐拂衣盯着郭慈,一面说,一面稍稍挪动身位,确认他仅仅只是恰好看到自己地方向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但此事凶险,我连续两日来此,恐引起怀疑。”
“郭慈。”唐拂衣换了称呼,声音亦冷了几分,“我想要的是永无后顾之忧,你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男人望向前方的目光一滞,开裂的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双唇一张一合,对着自己正色唤了一声:“小公子。”
而唐拂衣亦是直到此刻才注意到,郭慈脸上的血迹相比昨日她来时明显是被清理过,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脏污,却也已经被尽力整理齐整。
他曲腿跪坐在那里,弓着身子昂着头,经年的苦难与折磨压弯了他的脊梁,却折不断他为人臣的铮铮傲骨。
这一刻,唐拂衣竟也不禁为自己未能见过这位老臣最意气风发的模样而惋惜。
“小公子。”他嗓音晦涩,却平稳而坦然,“臣从前不知您的下落,苟活至今,只是为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如今得以再见您,得以将所知的一切告知您,从前所受一切便都值得,此生圆满,再无遗憾。”
“请您速速离开此处,莫要再在臣这里浪费时间,徒增危险。”
唐拂衣看着郭慈的模样,心情稍有复杂。
她不是他口中的小公子,但忠臣之陨落,总令人扼腕唏嘘。
“虽然您……”那声音稍稍一顿,却没有在继续说完,而是话锋一转,化为一句祝福。
“望您早日寻得遗诏,大仇得报,君临……天下。”
无需多言,唐拂衣知道郭慈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她站起身,道了声“保重”,转身离开。
她没有看到在她的身后,男人的目光中满是欣慰与释然,双手交叠在身前的地面,深深拜下。
她只听到了那最后一声:“臣郭慈,拜别。”-
踏着月色回到主街,那小医官早就已经不知在哪个无人的路口就偷偷溜走,周围来来往往的宫人皆对自己垂首行礼,唐拂衣则只是装出一副匆忙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快步往前走,倒也未有引起怀疑。
回到尚宫所时,屋外已有人在等候,除了两位掌事女官以外,还有百灵宫悦美人的贴身宫女。
当朝皇后定下的规矩,后宫中每一位怀孕的妃子,其用药都需由专人负责,药渣整理后上呈尚药局保管,每日药方皆需抄录一份由负责人直接上呈尚宫。
除负责人外,其余人等皆不得经手。
唐拂衣不动声色,示意她跟着进了屋,接过药方核对无误,又客气地示意她可以离开。
事情一项接着一项,唐拂衣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在她来此之前,尚宫所中原本是有一位王尚事代掌尚宫之职,但在自己就任之后,她便向班清淑请辞归乡。
王尚事在尚宫局中多年,资历颇深,也未曾有过什么大的疏漏,在尚宫局中也颇有人心。她这一份辞折递上去,连带着三名资历较深的女官也跟着上书请辞。
班清淑虽有心挽留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又赏了许多金珠,放她们离开。
唐拂衣本也想着自己就这样忽然出现断了她人的官路恐怕是难以服众,却未料到对方直接一走了之,如此一来,重担便皆都压到了她肩上。
原本是焦头烂额,然而就在王尚事离开后第二日,一位名叫陆兮兮的女官却自告奋勇,毛遂自荐。
她本是尚器局正八品掌事,唐拂衣觉得此事十分稀奇,而此人如此自信又莽撞的行事风格总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有点令人讨厌。
唐拂衣见这位陆掌事做起事来竟也是利索,便也没有多想,将她提到了身边来帮衬,同时也许诺她过阵子便会找个机会向皇后请示为她升官。
陆兮兮笑眯眯地道了声谢,唐拂衣却只觉得那笑容谄媚地有些令人……
反胃。
唐拂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想法,但不论如何,有了陆兮兮的帮衬,尚宫局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也能处理的井井有条。
几日下来未有什么错漏,唐拂衣便也没有再往深处想。
夜已深了,尚宫局中的灯火一处处灭了,只有尚宫所中烛火依旧未熄。
四下无声,唐拂衣坐在主座,面前摊着的一本折册许久未翻一页。
今日在黑狱中所知的信息太多,回来后又被这多如牛毛的繁杂实务横插一脚,唐拂衣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地,需要一点一点慢慢厘清。
她撑着脑袋,目光粘着那纸张,思绪却早已飘远。
所以,郭慈确实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气味才将自己错认成了先四皇子萧礼的小儿子。
所以,冷嘉明喜用的香,亦是先四皇子萧礼爱用的香。
若这香确实独特,那什么关系的两个人身上才会有一模一样的气息?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去世之后,还在时时刻刻用着对方惯用的熏香?
父子?
唐拂衣蹙眉,中指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桌面。
冷嘉明今年应当是在二十六七上下,先四皇子的年纪唐拂衣不得而知,但若根据萧祁的年龄推断,萧礼若是还活着,应当是五十岁上下。
哪怕是再年长些,要想冷嘉明当他的小儿子,恐怕也是有些难度。
那若并非父子,还能是什么呢?
唐拂衣一时半会儿没了头绪,但不论如何,这至少能证明冷嘉明与萧礼关系不菲。
若冷嘉明不是“小公子”,那真正的小公子是否还存活在世?
若他真的在世,冷嘉明又是否知道?
若冷嘉明知道,那他对如今的三皇子萧景弈又是否是真心?
众人皆见冷侍郎总是与三殿下出入同行,但若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死后,还始终追随模仿着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那他真的会……
……
唐拂衣敲击桌面的中指忽然顿住。
追随。
模仿。
她如梦初醒——除了父子,还有一层关系能对此事做出合理的解释!
唐拂衣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一转头却正对上一张大脸,将她吓了一大跳。
陆兮兮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蹲在自己身边,整个人几乎都要凑到自己身上。
她似乎也被唐拂衣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很快又挤出一丝带着惯常的谄媚地笑。
“大人,我看您许久没有翻页大约是累了,不如下官为您将这册子收起来吧。”
“你怎么还在?”唐拂衣皱眉,她一面奇怪此人为何靠近自己悄无声息,一面也为自己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而惊讶。
“这……”陆兮兮眨了眨眼,“原本是帮着大人一同处理公务,大人不发话,下官自然也不能自行离开啊。”
“哦……是。”唐拂衣看了眼窗外,似是到此时才注意到时间。
“辛苦你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她说着,又补了一句,“今日多加的工时我会嘱咐他们记上的。”
“是,那就多谢……”
陆兮兮一面笑着,伸手去拿唐拂衣桌面上的那本折册,右手辅一碰到那纸页,却听其后半段音调突升,袖中掠过一刀冷光,绸制地窄袖倏然带起一阵阴风,屋内的烛火一下灭了大半。
唐拂衣目光一凛,向后微一仰头,短小尖锐地锋刃堪堪擦过她地脖颈,划出一道极细地伤痕,沁出血珠。
陆兮兮一击未中,回身又是一刀扎向唐拂衣的左眼。
唐拂衣淡定不做躲闪,蝴蝶刀自右手袖中滑落,赶在那刀锋刺中之前将其挡下。而后手腕一转,那小刀如一只蝴蝶般与指间翻飞而过,银色地翅膀带着凌厉而不容置疑地力道,顺势引着敌人的刀锋扎进了身前的案桌上,直接将那折册都捅了个对穿。
原以为对方两刀未中必然慌乱,唐拂衣正想开口质问,却未料到陆兮兮面色更厉,也不再管那扎在案桌上地刀,直接飞扑上来,呲牙咧嘴的模样令唐拂衣心神一震,怔愣地瞬间就被她一把薅住了头发。
“妖精!今日姑奶奶我就要收了你!”
她说着,竟是张开嘴,二话不说就要去咬唐拂衣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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