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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死了 唐拂衣走出牢房,却忽然发现自己……


    黑狱。


    狭窄的通道一路向下,诡异的火光映出地上暗红色的痕迹,阴冷的潮气透过左侧漆黑的石壁侵入骨血,竟是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


    通道的右侧是一间隔着一间的牢房,尽管萧祁给了陈秀平私自审问与安乐公主一案有关的犯人的权利,但陈秀平并不喜用刑,大多数宫人都只是被关在了自己宫里,被抓到这里的也只有零星的那么几个。


    鞭子抽在地上的声音和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吼隔了好几块石壁传来,在这黑而静的牢狱中扭曲回荡,如厉鬼哀嚎。


    葛柒柒跟着带路的狱卒走在前头,唐拂衣跟在她身后,冷嘉良提了个灯笼走在队伍最末,看准了机会,扯了一把唐拂衣的袖子,两人一起落后了些许。


    “你怎么把这祖宗带来了?”冷嘉良压低声音,一脸的嫌弃,“说好不给我找麻烦的呢?”


    唐拂衣皱眉,上下打量了冷嘉良几眼:“冷典狱,咱俩有这么熟?”


    一个月前这人将自己往死里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背上的伤才好了没多久,现在到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搞得像是拜把子兄弟。


    “什么?”冷嘉良大惊,看向唐拂衣的眼神倒真的像是她犯了什么大错一般,“当初你求我救你的时候,不是你自己说的大恩大德必会报答?”


    唐拂衣愣住,关于那一日痛苦的回忆涌上大脑,她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葛司医人挺好的,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恐怖。”她思量再三,还是无语,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又无法分辨,便也只能学着冷嘉良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


    “她还不恐怖?我上回亲眼见她徒手扯断了一只小黄鼠狼的脑袋!”冷嘉良道,“她……”


    “冷典狱!”


    葛柒柒一声高呼打断了冷嘉良的碎碎念,唐拂衣看着他紧皱着眉,一脸生无可恋的走过去,又瞬间变成了笑脸。


    “诶!怎么了葛司医?”


    “你们这墙壁和地面,有冲洗过吗?”葛柒柒问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牢房的石壁上。


    “这……”冷嘉良皱眉有些为难,“黑狱里头的规矩,每个月都会冲洗一次牢房,人犯离开之后也会冲洗一次。”


    “也就是说,从甘维离开到现在已经至少冲过两次了?”


    “呃……是。”冷嘉良小心翼翼的说着,赶在葛柒柒发作前,又提高声音来了一句:“不过!”


    唐拂衣和葛柒柒同时转过头去看他。


    “呃……”冷嘉良顿了顿,露出一个略有些尴尬的笑来,“不过……黑狱嘛,大家……懂得都懂,虽说是会冲洗,但也就是随便泼点水走个形式罢了,不会冲的太干净。有的时候兄弟们也不愿意来这种乌糟糟地地方,偷懒也是有的……”


    葛柒柒冷哼了一声,变戏法似的从绑在腰间的一个小木盒子里掏出来一个小锤子。


    “血都凝在墙壁上了,我敲点带回去,没问题吧?”


    “没有,没有。”冷嘉良答。


    唐拂衣在牢房内转了一圈,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上残留的痕迹,又听到两人的对话,只觉得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冷嘉良的说辞很明显只是尽量将情况描述的委婉一些,但实际上,哪怕两次简单的冲洗没有冲掉血迹,时隔一个多月,血液中是否还有毒素残留,恐怕也说不准。


    “甘维在有一次受刑回来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块烧饼,你知道是谁么?”她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问了一句。


    “不可能。”冷嘉良斩钉截铁,“黑狱想来规矩森严,不可能有人……”


    “冷大人。”唐拂衣不耐烦地打断他,“公主现在只是在查有关庄生晓梦的线索,其余的都不会怪罪,有什么你直说便是。”


    冷嘉良地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儿,挥挥手让那个带路的狱卒下去,再开口时,已没了方才的谄媚。


    “甘维入了黑狱后受刑前后共三次,刑房的档案皆有记录和手印。其中有一次是魏影魏大人亲自来的,还有两次都是只是按例打板子。”他说着看了一眼唐拂衣,“这事儿你来的久,你应该知道吧?”


    唐拂衣垂下头,轻声应了一个“嗯”字。


    用□□的伤痛持续消磨人的意识,后续审讯时便能更加方便。


    这种方式虽然残忍,却也有效。


    “打板子的是我的一个手下,若要说他偷偷给甘维塞了烧饼,也不是没可能。但……”冷嘉良的眉头越皱越紧,眼中流露明显的严肃与犹豫,他甚至不用开口,下半句话都已经呼之欲出。


    “死了?”唐拂衣问。


    冷嘉良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


    “急病,死在值班室,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尸体都凉了。”冷嘉良答,“此事医官验过,司医署应当会有档案,你们随时可以去查。”


    “什么时候死的?”


    “两天前。”


    两天前。


    唐拂衣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日期。


    是夏荷呈上证据那日。


    是灭口么?


    尽管夏荷进宫时并没有刻意避开人,但当时整个屋子里只自己、陈秀平、夏荷和左嫣然四人,她手中有证据这件事情并没有传出去,若是灭口,凶手又是如何知道这一信息并且提前下手?


    若并非灭口,又为何偏偏正好撞在了这个日子?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太多奇怪的信息零星的散落在脑子里,撞来撞去,却始终找不到一根能将他们串联起来的绳索。


    她本能的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说?”葛柒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锤子收好,走到了唐拂衣的身边。


    “再找找吧,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别的。”唐拂衣回过神来。


    葛柒柒没有异议。


    二人又在牢房中四处找了找,没有再找到别的线索,便决定先回千灯宫,将情况禀报给陈秀平再定夺。


    唐拂衣走出牢房,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边不远处竟是一块石壁。


    “冷嘉良。”她忍不住喊了一声,“黑狱这里就到底了?”


    “是啊。”冷嘉良将门锁了,随口回道,“怎么,你这都不知道,两年白住了?”


    唐拂衣沉默了,她确实从未注意过自己所在的牢房竟然已经是黑狱的最深处。


    她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石壁,火光造成的阴影如同一只贴在墙上的鬼怪,唐拂衣看着,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脚下坑坑洼洼地地面一路向上,黑狱除了这一条路外,只有两条分支分别通向两间刑房。男人惨叫从方才开始就没有停止过,他的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含着血的悲鸣,万分凄厉。


    在场的两人都已经对此见怪不怪,只有葛柒柒不满的皱了眉:“谁啊,叫这么难听。”


    “就是那位,刚送来的刺客。”冷嘉良连忙道。


    “哦……”葛柒柒道,“惊蛰在吗?”


    “这……”冷嘉良想了想,“人刚押过来地时候并没有见到惊蛰姑娘。”


    “应该不在吧。”唐拂衣道,“夫人让她明日一早亲自去城外查案子,现下应该是在休息。”


    葛柒柒瞥了唐拂衣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屑,问她:“你怕不?”


    唐拂衣微微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葛柒柒是在问自己怕什么。


    “怕的话你就和冷典狱在外头等着,我去看看。”她说着,也不等其他人应答,直接迈步走向刑房地方向。


    唐拂衣这才明白她是在问自己怕不怕看审讯的场面,她连忙跟上,冷嘉良自然也不敢就这样放着他们二人独去,只能也屁颠屁颠地跟在了最后。


    近了。


    男人地惨叫越发清晰,血腥味也越发浓郁。


    与黑狱的其他地方不同,燃烧地火把将狭小地空间照的亮堂堂地,石壁上映出那人被绑在架子上不断挣扎的影子,还未见真实景象,已觉惊悚。


    过了最后一个转角 ,整个刑房一下子就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吊挂而下的铁索生了斑驳的锈迹,各式各样地刑具有些挂在墙上,有些则是随意地摆放在墙边断了条腿地旧桌上。陈年的血液残留在上边,深深浅浅竟也能看出岁月的层次。


    几张长凳摆的歪歪扭扭,铁烙被烧的通红,搁在一边。十字行地木架子上,绑了一个血肉模糊地男人。


    他浑身上下几乎都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脑袋和四肢都无力地垂下,若非是嘴巴里还是不是地发出一点轻哼,几乎要教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房内有三个人,一个拿着鞭子地狱卒,一个拿着纸笔随时准备记录地小内侍,还有一人,抱刀站在那内侍地身边,不是惊蛰是谁?


    “你们怎么来了?”她惊讶道,目光却只落到了葛柒柒一人的身上。


    “听说夫人让你亲自找个人来记录,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亲自来了。”葛柒柒有些得意的一笑,“毕竟铁打的人,根本不用休息,完全不会累。”


    葛柒柒后面这几句话说的腔调唐拂衣听着总觉得有些怪异。


    惊蛰则是苦笑着皱了眉,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葛柒柒见到自己总要对自己过于认真的工作态度进行一番浅嘲。


    “事涉公主,还是亲自看着放心些。”她回答。


    葛柒柒轻哼一声,瞥了一眼那半死不活的人:“问出什么来没?”


    惊蛰摇头:“没有。”


    “叫这么难听,没想到还是个硬骨头?”她这么说着,走到那人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没等在场任何人反应,抬手直接扎进了那人的脑袋里。


    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炸响在略有些拥挤的室内,男人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一般开始剧烈的挣扎,铁链“哐哐”作响,木制的架子也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原本死气沉沉的刑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可没人真能享受这“热闹”。


    瞪大到眼眶几乎都已经要裂开的眼睛,被死死绑住的四肢却依旧颤抖抽搐,皮肉间挤出细碎的肉末,鲜血浸润本就湿透了的麻绳,而后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


    男人明显已经破损声带拼了命的挤出连续不断地“呜呜”声,没过一会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含糊不清地那两个字:我说。


    “我说。”


    “也不是很硬嘛。”葛柒柒冷笑一声,抬手将那针一拔,那男人顷刻间便像是回到了水中的鱼一般,死而复生。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分钟不到,对于受刑者来说无比漫长,而对其他在场的人来说亦称不上轻松。


    饶是看惯了审讯的狱卒和冷嘉良,也忍不住心生恐惧而后退,更不要说是那被惊蛰临时找来记录的小内侍,如今都还瞪大了眼睛靠在椅子的后背上,整个人不住的发抖。


    而惊蛰,全程的目光却是都落在了葛柒柒的身上,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个刑架上的男人。


    唐拂衣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冷嘉良,终于算是明白了他如此害怕葛柒柒的原因。


    而葛柒柒则像是没事的人一样,把针收进一个木格子里,摆了摆手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灰。


    “搞定了,这样开宫门前你还能睡会儿,怎么感谢我?”她说着,笑眯眯地看向惊蛰。


    惊蛰一看葛柒柒那个样子就知道她肯定已经想好了,于是也只是弯了眉眼,问她:“想要什么?”


    那声音虽算不得温柔,却也是唐拂衣从未在惊蛰身上品到过的亲和。


    “最近给公主试药,小动物都快不够了,你再给我多抓几只来,越多越好。”


    “行。”


    葛柒柒半点不客气,惊蛰答应得亦是爽快。


    “那我就先走了。”葛柒柒得了自己想要的,似乎十分开心,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了许多。


    她摆了摆手,转身招呼唐拂衣,“走吧,咱们先回去回禀夫人。”


    唐拂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应了一声“嗯”。


    临走时她又忍不住看了惊蛰一眼,却见对方已经收回了目光和笑容,全神贯注的盯着那狱卒从男人的嘴巴里取出塞嘴的破布,满眼警惕。


    方才那一丝温柔,似乎只是一晃而过的错觉。


    第22章 结果 东方既白,薄雾霭霭,有星名曰启……


    回到千灯宫时已是拂晓时分,陈秀平命人搬来了一张躺椅,正躺在苏道安的小屋内闭眼小憩。


    唐拂衣二人甫一敲门,她便醒了。


    苏道安睡得正香,陈秀平冲站在门口的唐拂衣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而后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间,三人一同到了内殿。


    听完了唐拂衣和葛柒柒的禀报,陈秀平轻轻抚着眉心沉默了良久。


    “甘维的那件事儿当初我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皇上给他定的罪是自尽。”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事儿如果真如表面上那样,闹的并不是很大,那甘府应当还有的查,等天亮后,我会派人去查问一下他家中的情况。”


    “涉川刚睡下不久,一时半刻应该还不会醒过来,你们二位今日也累了,先自去休息一会儿吧。”陈秀平扶着桌子站起身,“我还是去东厢睡。”


    唐拂衣与葛柒柒共应了一声是,而后各自散去。


    东方既白,薄雾霭霭,有星名曰启明,悬晓空之上。


    惊蛰在宫门打开之前将刺客的供词完完整整地送到了陈秀平的手上,而后又马不停蹄的赶着出了宫。


    陈秀平看着那供词上反复出现的“何”字,陷入了沉思。


    刺杀安乐公主的人和试图刺杀夏荷的人很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何氏是被她放出的假消息所迷惑,认为所有的证据都源自安乐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出此下策。


    而另一位,却是将夏荷当成了攻击目标。


    莫非是夏荷的手中还有着什么别的证据?


    可夏荷若是要为长公主报仇,又为何要隐藏证据?


    若她并非忠于长公主,又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呈上证据?


    又或者……是有人忌惮夏荷,认为,抑或是害怕她的手中有不利于自己的线索,便想除之而永绝后患。


    而那个人所忌惮的事情是否与此此事有关,亦是不得而知。


    审讯甘维的狱卒在夏荷入宫那日暴毙,大概率也是遇害,那甘维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陈秀平觉得有些头疼,此案查到现在,算不得有多顺利也称不上艰难,却未曾想,浓云聚散,散的一边一览无余,浓的那一边却越发看不清楚。


    她揉了揉眉心,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睡的正香的苏道安,原本还有些躁动的心总算是安稳了一些。


    不论如何,既然已经事涉大局,就必然不能不了了之,须得先有个结果。


    有夏荷提供的证据,再加上这份供词,何氏的罪名洗不脱了。


    且不说谋害安乐公主和长公主,光是私自勾结皇室成员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何氏被抄家灭族。


    何曦如今在带兵驻守在北境,且两年前便已经与何氏旁支割席,此事应当不会牵连到她,也就无什么后顾之忧。


    余下的,只要不危及到苏道安的安危,便暂且先都稍放片刻。


    惊蛰办事地效率向来极高,清晨出宫,第一封信正午便送了回来,而有关甘维的消息也几乎是同时到了。


    那个叫元宝的小内侍那边实在是查不出什么异常,而已经人去楼空、杂草丛生地甘宅中,则是搜出了一张甘维与何氏的交易单据,日期是在甘维入狱前一个月。


    单据上的金额恰好与当时甘维“卖官”所得的数额一致。


    甘维“卖官”的罪名是萧祁亲自定的,陈秀平想了想,还是将那张交易单叠好收进了怀里。


    唐拂衣冷眼看着她的动作。


    如今他们手中的证据已经足够将何氏定罪,并不差这一张单据,陈秀平将它收起来,也不过是想为这位皇帝留点面子。


    有关案件的一切证据在早朝后一齐由陈秀平亲自呈给了萧祁,查封何宅的圣旨下的极快。


    苏老将军在此前更是已经差人快马连呈了两道折子,希望能彻查此事,严惩真凶。为表对此事的看重,也为了安抚苏家的情绪,萧祁定下次日早朝亲自当堂审理此案,届时也将邀请太后旁听。


    整个过程虽有些小波折但也还算顺利。


    惊蛰和唐拂衣将早已准备好的证据一件一件的呈上,那何氏兄弟三个最开始还能辨驳上两句,到了最后竟是开始各执一词,一人一个说法。甚至都不再需要陈秀平开口,兄弟三人互相便都将其他人说到哑口无言。


    “昨日就查封了何府,今日早晨才审呢,何氏这帮人连串供都不会,真笨!”


    千灯宫寝殿中,小满听惊蛰说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骂了一句。


    “比我还笨!”


    虽说是在骂人,听起来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细品之下,似乎又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惊蛰面对小满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苏道安则是直接在一边不客气的笑出了声。


    陈秀平因为苏府中忽然有些事须得她亲自处理,下了朝便急匆匆地出了宫。恰巧苏道安睡醒了有精神,几人闲了下来,便都聚在寝殿里聊起了今日早朝时发生的事情。


    苏道安支了个木质地小板在床上,板子的下面四角又分别装了四根木棍子,连接处做了个可以旋转的装置,让这四只细瘦的木棍可以随意调节角度,方便不用的时候可以旋转折叠在木板的背面,靠在墙角。


    这又是从前苏栋不知从哪儿给她搞来的新奇玩意儿,也是苏道安除了宫灯以外最宝贝的东西之一。


    而现在,那小板上正放了一碗热气腾腾地参鸡汤。


    “就是,还是我们小满聪明!”苏道安应和了一声,低头又喝了一口鸡汤,咂了咂嘴,夸道:“小满还会熬好喝的鸡汤。”


    “那公主多喝点!”小满自豪道,说着却又有些惋惜的撅了嘴,“可惜葛柒柒说这个太补了我们喝着反而不好,熬了那么多都浪费了。”


    苏道安想了想:“那能不能分点去给嫣然姐姐?长公主走了她一定很伤心,这些日子身体应该也不太好。”


    “公主!”小满唤了一声,颇有些不满,“长公主差点把您害死了,您还……”


    “小满。”惊蛰厉声打断了小满,“此话不可乱说,此事长公主与建和公主亦是受害者,你如此口无遮拦,当心被有心之人听去大做文章。”


    “奥……”小满自知理亏,有些心虚地垂下头,“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苏道安看着小满的样子正笑的开心,转头却见到唐拂衣垂着头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平和的眉眼间可见一缕沮丧和忧愁。


    她似乎是从进门开始便一直保持着沉默。


    “拂衣?”苏道安唤了一声。


    唐拂衣未应。


    惊蛰和小满一同看向她,只见她正直愣愣的盯着地面出神。


    “拂衣!”苏道安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声,这一声用了如今她能使出的七八分的力气,虽说“威力”也不算很大,但至少是将唐拂衣出窍的魂魄又唤了回来。


    “公,公主。”唐拂衣被吓了一跳,慌忙间说话也有些磕磕绊绊,看着苏道安的目光里满是迷茫。


    “你怎么了?”


    苏道安有些疑惑,分明今日早朝过后,此事的真相也几乎是水落石出,可唐拂衣看起来却似乎并不高兴,不仅未见丝毫的轻松,反而好像还比昨日更紧张了些。


    “没,没什么,大概是这几日累了,有点走神。”唐拂衣用力扯出一个笑来,“刚刚说到哪儿了?”


    她有些生硬地试图岔开话题。


    “……”苏道安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再刨根究底。


    “惊蛰。”苏道安开口喊了一声。


    “公主。”惊蛰即刻回道。


    唐拂衣则是大大松了口气。


    “今日在朝上,皇上有说要如何处置嫣然姐姐吗?”


    苏道安放下勺子,身子往后靠了靠。


    “有。”惊蛰点了点头,“虽说长公主亦是受害者,但若非是她送来毒酒,公主也不会中毒。皇上仍保留了建安公主的封号,将她罚入安善寺终生为安乐公主祈福。”


    “安善寺?”苏道安若有所思,“那地方还挺偏的。”


    “嗯。”惊蛰点头,“安善寺在溱岭一带的山里,说的难听些也算是穷乡僻壤了,这一去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得来。”


    “喔……”苏道安点点头,“那和亲还和吗?”


    惊蛰摇了摇头:“与启凉的和亲暂且搁置了,日后或许还会有别的安排。”


    “什么时候走?”


    “按照皇家惯例,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七七四十九日不可出,为表对亲人的哀思。皇上特许她可以在兴德宫为长公主守孝之后再行前往。”惊蛰答。


    “喔……”苏道安再点点头,“那这么听着,好像罚得也不是很重。”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是有人为她求情了?”


    “是。”


    “谁?”


    “大皇子,还有……兵部尚书冷应乾及其子,户部侍郎,冷嘉明。”


    “咦?”


    苏道安听了这两个名字有些惊讶。


    “琪哥哥是君子,又向来心善,此事嫣然姐姐无辜,他会开口倒也正常,但冷家这对父子……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呢?”


    屋内的几人都沉默着未说话。


    小满呆呆地眨了眨眼,惊蛰垂下头,唐拂衣则是轻轻皱了皱眉。


    安乐公主被害,不论长公主是否是主谋,她总都有过错。若是苏家咬死不放,皇帝为了安抚苏家,要其女左嫣然代为受过也未尝不可行。


    安乐公主的背后是一整个苏家,而建安公主如今不过是一介孤女,孰轻孰重,哪怕是初入官场的新人都分的清楚。


    冷氏平日里也不见与长公主有多亲近,先前萧祁下令要左嫣然和亲时也半句话都没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得罪苏家的风险也要开口为建安公主求情,实在是一件十分可疑的事情。


    在场的几人除了小满外,无人不懂其中关窍。


    “咚咚”两声敲门声,还未等众人反应,陈秀平已经推门而入。


    “大家都在?”见到屋内聚了这么多人她先是一愣,而后便露出一个带了些疲惫地笑。


    屋内三人起身行礼,陈秀平挥了挥手,径直走到苏道安道的床边:“这么香,涉川在喝什么呢?”


    “小满熬的参鸡汤。”苏道安笑道,“还有许多呢,小满你去问问葛柒柒,娘能不能喝这个,能喝的话,给娘也盛一碗。”


    “好嘞!”小满应了一声。


    “我也一起去吧。”唐拂衣忽然开口,“公主的那碗应当差不多凉了,我再去添一些来。”


    苏道安和陈秀平同时都没有开口,屋内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小满也停下了动作,看向了这边。


    唐拂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一颗心忽然跳得各种快,


    所幸陈秀平没有沉默太久,只是说了句:“也好。”


    唐拂衣如蒙大赦,连忙走上前来想要端走将苏道安小桌板上的汤碗,却没想到一个留心,撞到了桌角。


    那桌板的与撑脚的连接处并没有固定,被唐拂衣这一撞,整块木板都剧烈地一晃,碗里剩下的大半碗汤撒了整张桌子,又顺着桌沿,流到了苏道安盖在腿上的被子上。


    漂亮的锦被瞬间湿了大片。


    第23章 孤独 她是那个被丢下的人。


    苏道安被吓了一跳,她“啊”了一声,往后缩了一下,陈秀平眼疾手快扶住了桌板,才没有让桌上的汤再淌到别处。


    唐拂衣大脑一片空白,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双手举在空中都忘了放下,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公主!”小满连忙跑过来将她挤开,“你别动你别动,我来收拾。”


    她说着转身就要去找东西,惊蛰见唐拂衣还呆在原地,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一边,给小满让了位置。


    “烫到没有?”陈秀平一面将那被子的一角抬起来些,一面关切的问道。


    苏道安摇了摇头,冬天的被子厚实,方才她的手又缩在被子里,但也是恰好没有沾到半点。


    小满端了水急匆匆地跑进来,苏道安的目光却越过她,看向了站在一边的唐拂衣。


    四目相对,唐拂衣的眼中竟是掠过一丝恐慌。


    “公主,我……我不是……”


    “你别急,我没有怪你。”苏道安看着唐拂衣,只觉得她受到的惊吓反而更大些。


    她不明白对方眼中的那一丝恐惧从何而来,但唐拂衣的状态确实是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不太对劲。


    陈秀平的目光也落到唐拂衣的身上: “拂衣,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要喊医官来瞧瞧么?”


    “回夫人,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有些精神不济。”唐拂衣低着头,胡乱扯谎道。


    陈秀平看着她思索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只说:“这件事情到现在也算是告一段落,这几日你也累了,自去歇着吧。”


    “多谢夫人。”唐拂衣后退了半步,弯腰行礼,而后几乎是逃跑似的,快速退出了寝殿。


    寒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彻骨的凉意让她冷静了些许,却又悲从心起。


    或许是千灯宫的日子太过顺遂,她几乎都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


    直到今日在大殿上,百官立在两侧,她看着那个男人坐在高阶之上,阶下的人一遍又一遍的磕头,涕泪横流。


    “求陛下饶命!”


    “求陛下饶命!”


    她听见那些人一遍又一遍的哀嚎重复,可皇帝的旨意却不会因此有半分的动摇。


    就像是那日在封闭的小屋内,她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祈求原谅,像一只待宰的牲口,无半分尊严可言。可哪怕如此,最终却还是只换来一句“玩腻了再杀”。


    可何氏有错,她又是何辜?


    唐拂衣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坐在地上,曲起双腿,将自己紧紧抱住。


    来千灯宫的这些时日比她曾经想象地要好上太多,苏道安可爱,活泼而单纯,她就像是无月夜里的一盏明灯,将她几乎要被疯狂的情绪淹没之时又将她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而在那之后,空虚的生活被逐渐填满,日子闲适而平静。


    直到意外陡然发生,苏道安被害。


    她心急如焚,牵肠挂肚。


    而陈秀平坐镇千灯宫的这些日子,她跟在她身边一面看一面学,也心生敬仰。


    苏道安醒来,真凶浮出水面,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可今日她站在一边,看着小满,惊蛰和苏道安有说有笑,而自己却插不上半句。


    她忽然觉得孤独。


    这是一种十分莫名其妙的情绪,但她却无从抵抗,亦不知该如何应对。


    屋内没有点灯也未燃炉火,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在地板上映出一个田字形的光格。唐拂衣坐在暗处,寒意顺着门框传递到她的背上,融进体内与身体本身的温暖互相对抗。


    闭上眼,她时而觉得自己在深不见底的山谷中急速下坠,时而又觉得自己浸润在冰凉的水中浮浮沉沉。


    她仿佛听到当年的那个侍女,趴在她的耳边,气若游丝。


    “公主,活下去。”


    “你一定要活下去。”


    ……


    风从缝隙中吹过,发出尖锐地悲鸣。


    大梦浮沉间,她听见女孩儿们有说有笑的路过自己的屋前,葛柒柒在训斥忘了添药的小医官,再远些,惊蛰似乎又在开小满的玩笑,将小满逗得气急败坏。


    可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两年前在黑狱里,她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被拖走,原本以为没过多久便要轮到自己了,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年。


    她是那个被丢下的人。


    也是注定要离开的人-


    苏道安一直看着唐拂衣,直到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了目光。


    小满手脚麻利的将一片狼藉的桌板收拾干净收起来,又抱来一床新的被褥给换上,做好这一切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个唐拂衣,也太不小心了!”她小声抱怨了一句,“还说我笨呢,她自己还不是笨手笨脚的!”


    陈秀平笑了笑:“小满,你也辛苦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她说着又给惊蛰递了一个眼神,惊蛰会意,便也随着小满一起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


    陈秀平抬起手,抚了抚苏道安的头发,问她:“刚刚在说什么?”


    “在说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娘,听说冷氏父子俩为嫣然姐姐求情了?”


    苏道安说着,却发现陈秀平的目光轻微的一颤。


    “怎么了娘?”她心中已有猜测,却还是问了一句。


    陈秀平轻叹了口气:“确有此事,我也未曾想到。”


    “他们二人言说长公主乃是皇帝的亲姐姐,而左嫣然又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希望苏家能网开一面,给她一条生路。”


    “他们真这么说?”苏道安问。


    “嗯。”陈秀平点头,“我……”


    “那这不是把我们苏家架在火上烤么?”苏道安迫不及待地开口。


    “你这是什么形容。”陈秀平原本还想解释什么,听着苏道安这句话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


    “我又没说错。”苏道安娇声道,“此事我们苏家才是受害者,冷家就算要求情也是求皇上啊,怎么能求到您的头上?”


    “真是给他们脸了!”她说着又低骂了一句。


    “那你的意思是,希望重罚左嫣然?”陈秀平挑眉。


    “那……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苏道安义愤填膺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些,“女儿只是觉得此事实在是有些蹊跷。”


    “确实蹊跷。”陈秀平说着面露犹豫,没有立刻接上后话,苏道安却能明白她的心思。


    “娘,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她的声音里不再有先前的娇气,取而代之的是肯定与认真,“您是在怀疑冷家是刺杀夏荷的真凶。”


    陈秀平看着苏道安的眼睛,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话说到这个份上,隐瞒恐怕也只是自欺欺人。


    于是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冷家与长公主素无往来,平常也不见得多么爱管闲事。这个时候跳出来,很难不怀疑他们与此事有关。”


    “而此事目前我们所掌握的信息里只有一处还未解,就是想要刺杀夏荷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可若是冷家想要刺杀夏荷,想必是害怕夏荷手中有对他们不利的证据。”苏道安接了话,大约是因为还有些体力不支,她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但若冷家也是害长公主的凶手之一,那他们又为何要为左嫣然求情呢?”


    “嗯,这是一处。”陈秀平皱眉,“还有一处,今日我下朝之后又去问了左嫣然和夏荷一次,他们依旧只说自己已经将所知完全相告,而那个小内侍和已经暴毙在狱中的狱卒两处都没有查到有用的信息。”


    “涉川,此事涉及到苏家,也就关涉军心,皇帝必须尽可能快的给出一个交代,就目前看来,恐怕只能到何氏为止了。”她说着,面露痛苦,“娘……”


    苏道安捉住陈秀平垂在床边的手轻轻捏了捏,然后摇了摇头,示意陈秀平不要继续往下再说。


    她清楚母亲的这种痛苦是从何而来,她只是不甘心自己就只能为自己的女儿争取到这样一个结果。


    因为那并不能被称之为“真相”,顶多,充其量,只是一个还算说的过去的交代。


    “娘,身处宫中,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也不可强求。”苏道安拉着陈秀平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手指微微一摸,便摸到了指腹上的裂口。


    陈秀平总是在她耳边念叨着,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所以要好好保养着。尽管苏道安基本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的手总是细腻光滑,仅有的一点茧子也是常年翻译书籍而留下的勋章。


    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如今也生了冻疮。


    “敌在暗,我在明,是防不胜防。更何况,除了今日求情,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冷家与此事有关,或许冷家与长公主还有什么私交也未可知。”苏道安安慰道,“此事既然已经查出了凶手,娘便也可放心了,夏荷那边充其量是他们兴德宫的恩怨,我们又何必去管呢?”


    陈秀平轻叹了口气,两年前那个事事都非要刨根究底的小姑娘,如今终于也学会了人情世故,懂得了事不关己,明哲保身。


    她抬手抚过苏道安的眉骨,满眼皆是心疼。


    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永远是那个自由自在,无所顾虑的小女孩。


    “涉川,此事既然已经了结,娘便不能再像如今这样时时刻刻呆在宫里,日后你也要记得按时吃药,有什么事就让惊蛰通知我,千万不要瞒着,知道吗?”她开口道。


    “嗯嗯。”苏道安点了点头,“娘,我倒却是有一件事,想托您帮忙。”


    “什么?”


    “这个时候,父亲他们应当已经到了定安关了吧。”她问。


    “嗯。”陈秀平点点头,“应该是到了有几天了。”


    从皇上下旨到今日已经快一周了,七日的时间对于轻云骑来说简直是绰绰有余。


    “娘,您帮我写一封信……密信,写一封密信给爹爹。”苏道安正色道,“让他仔细查一查,白虎营军中,是否有人在服用庄生晓梦。”


    第24章 疯子 这个女人,为了保全女儿,竟可以……


    三月,冰雪消融。


    雪水沿着屋檐淅淅沥沥地往下落,千灯宫后院的碎石地再次露出其本来的色彩,红梅抽了绿叶,不再如先前那般鲜艳,稍矮些地地方,却有迎春已经冒了新芽。


    清晨地阳光如金色的碎片,洋洋洒洒地落在金色银色的宫灯上不断反射,蒸腾地水汽勾勒出一道道小小地彩虹,缀满了院子地每一个角落。


    每年的早春十分总是北萧宫中最为忙碌的时刻,而今年,却又多了两件大事。


    一件,银鞍军统领何曦平定西北战乱,回都述职。萧祁在乾元殿大办宴席,为她接风洗尘。


    这是何氏后人袭爵后首次述职,而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接风宴,一方面是对勋爵之后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对她本人战功与能力的肯定与嘉奖。


    此事之后,何曦的地位便是无人再敢有所非议。


    而另一件……


    轻风卷着萧都罕见的潮气从宫内飘到宫外,石块铺就的街道两边还堆了些未化的积雪,正是饭点,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少了许多,摊贩们将装了菜的小推车推进了窄巷用布罩着,等着下午再出摊,本就宽阔地街道倒显得有些空旷。


    锦衣公子踏进酒楼,立刻就有小厮笑脸相迎。


    “冷大公子,好久都未见您来了。”


    冷嘉明笑容明媚,解下鹅黄色地斗篷递给身边跟着的侍从,内里一身米白色得长衫配上金色的腰带,显得他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儒雅随和。


    “近日事多,好容易抽出空来,边想着来你们这里坐坐。”他开口,正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就点惦念着你们这人间事的那点无事糕呢。”


    人间事,萧都城内最大地酒楼。


    酒楼的结构颇具巧思,前厅就是普通地模样,两层楼高,二层的阳台处可以观赏街景。而后院则是一方占地面积极大的园子,园子的上方用连廊连接起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楼,大大小小的共十七座,每一座小楼都是一个独立的包间。


    由于私密性较好,后院的这十几个包间时常成为文人雅客交流诗文,亦或是达官显贵商谈事务的处所。


    “今日冷公子可有口福了,无事糕管够!”那小厮笑道。


    “哦?那我可真就不客气了。”冷嘉明亦是一笑,冲那小厮摆了摆手,“我已有朋友到了,自己去便是,你去忙吧。”


    “好嘞,那就多些冷公子体恤!”小厮连忙点头退开。


    冷嘉明带着侍从绕到后院,连廊的两边零零散散的挂了些长方形地牌子,有木头地,也有玉质地,有的牌子上挂着红绳,有的牌子上面则是来往的客人们题下的诗作。


    他行过连廊,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座楼前。


    连廊连接的是这座小楼的二层,雕花的门边挂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了一个简单地数字:四。


    “你在外面看着,莫叫人靠近。”冷嘉明转头吩咐侍从,先前脸上的那抹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褪了干净。


    “是。”侍从弯腰应了一声。


    冷嘉明敲了敲门,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暗含着怒意的“进”,目光暗了暗,推门走了进去。


    萧景弈就坐在桌前,一桌的酒菜分毫未动。


    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冷嘉明,直到他将门关好,走到自己面前,压在心中的怒意终于控制不住,他一拳砸在桌上,碗盘酒水皆是一震。


    冷嘉明被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下叩首请罪。


    “冷嘉明,你长本事了。”


    虽是盛怒,萧景弈却也不敢将声音抬得太高。


    “嘉明……不知殿下所言为何。”冷嘉明低着头唯唯诺诺。


    “你不知?那你给我解释解释,白虎营中的庄生晓梦是哪里来的?”


    今日早朝,定安关传回消息几乎是震惊朝野。


    白虎营节节败退,竟是因为营中自去年起便有人在散布庄生晓梦,乃至如今,军中又一大半的士兵都染上了药瘾,作战能力大大下降。


    萧祁震怒,当堂下旨,将白虎营现统领林恒斩立决,其余相关人等全部押回都城讯问后再行处置。


    而白虎营则是暂时由苏大将军代掌军权,带到此战结束,回萧都再另行安排。


    有关此事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叹他可惜,有人骂他叛国,却无人知晓,林恒是萧景弈的人。


    这原本是一颗暗子,本想着哪怕此前作战不利,但有了苏家助力,想来得胜后也能跟着喝口汤,将功抵过,却没想到就如此轻易地被连根拔起。


    萧景弈怎么能不气,他冷笑一声,死死盯着冷嘉明,“千防万防,不想竟是出了家贼!“圣旨已下,再过两日,恐怕我就能见到林恒的人头了。””


    “殿下,冤枉啊!此事臣确实不知!”冷嘉明慌慌张张地抬起头,眼中含泪。


    “殿下!臣的父亲是您的老师,这些年教导之事如何,殿下自己也有所感受。况且,我冷家为殿下尽心,也仰赖殿下庇护,如今也得罪了苏家,若是背叛,我冷氏岂不是头一个遭殃?”


    “我又何苦要拿刀砍我自己的脑袋呢殿下?”


    几句话说完,冷嘉明竟已是涕泪横流。


    “而且,此事分明已经了结,庄生晓梦这种毒您也是知道的,只有发病的时候才有明显特征,其他时候根本看不出来,只是潜移默化的拖垮身体。


    苏栋一介武夫,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门道,这次忽然发难,定然是有人先行下毒,又在背后给他通风报信,目的就是想让我二人生出嫌隙。”


    “还请殿下明察,如今木已成舟,莫要再上了有心之人的当啊!”


    萧景弈看着眼前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原本的怒火竟是被压下去了几分。


    “你先起来吧。”他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冷嘉明说得不无道理,虽然没有提到明面上,但如今朝野上下早就将冷氏与自己看作一党,若是自己出了事,冷家第一个跑不了。


    如他所言,他实在是没有必要去毁了自己的靠山。


    “坐。”他指了指自己的对面。


    “谢殿下。”冷嘉明一面坐下,一面拿出帕子将眼泪一点一点擦了干净。


    “那依你所见,此毒是从何而来,又是何人在背后传递消息?”他问道。


    “庄生晓梦产自苗疆,定安关那片地方不如萧都一般距苗疆路途遥远。臣恐怕,此药极有可能是白虎营中人自己偷偷弄到的,至于通风报信之人,臣细细思量,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冷嘉明答。


    “那会不会就是苏家人给的消息?”萧景弈又问。


    冷嘉明摇了摇头,声音恢复了一贯地冷静。


    “苏家人中,苏二是个书呆子,不通这里头的门道,苏道安更是个蠢的,她自身都难保又何谈传递消息。”


    “陈秀平倒是可能,但若是她,此事不会到现在才被查出来。”


    “至于五皇子和大皇子那边……”冷嘉明微微垂头,所有所思,“若说是另有高人,也说得通。”


    “不过臣以为,殿下不必为此忧心,林恒此事也未必全是坏事。”


    “怎么说?”


    冷嘉明起身为萧景弈倒了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林恒是殿下手中一步暗棋,此事朝中几乎无人知晓,如今出了事,自然也不关殿下什么事。而苏家手中已经有一支轻云骑,如今虽然暂代白虎营统领一职,此战后白虎营的军权自然还是要交还。”


    “殿下不如到那时再做打算。”冷嘉明说着,弯腰做恭敬状,向萧景弈举杯。


    萧景弈挑眉,鼻孔里轻哼了一声。


    “说的有理。”他执杯轻轻向前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看着冷嘉明也将杯中酒饮尽,他又嘲讽似的笑了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道。


    “冷兄,长公主一事,陈秀平可是让你我吃了个大亏啊。”


    冷嘉明放下酒杯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抽搐了两下。


    他原以为此事无论如何都牵连不到自己,可那日他却在长街见到了被押解入宫的春桃。


    这个本该早就已经死了的人,如何又会出现在宫里?陈秀平是怎么查到她的?她又知道些什么?


    所有的疑问涌进脑子,他确实害怕她会说出些什么,于是当他发觉陈秀平试图利用安乐公主来“钓鱼”的时候,便决定要借此机会拔除后患。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陈秀平的能力,这一手声东击西,实在是打得漂亮。


    元宝是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中少有的背景极干净的一个,原本还能有创造更多的价值,如今却就这样白白牺牲,实在是可惜。


    他惶惶不安,却又始终没有听到任何有关自己的风吹草动。直到审判之日,万千疑惑才终于得到了解答。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日,再想到左嫣然那日的振振有词,他依旧能嗤笑出声。


    什么夏荷冬荷,也真是亏得她编的出来。


    他与长公主往来有两年,期间皆是春桃传信,若是真有个什么夏荷多有联系,他又怎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可笑是长公主告诉他春桃已死,要他找个人替换掉时他竟未曾有疑,而那春桃的尸体,还是他亲自安排人送出的宫。


    如今细想,长公主府之所以什么证据都没有得到,恐怕就是在那时,春桃就将所有的证据都藏在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了出去。


    春桃在朝上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警告自己,若是保不住左嫣然,那就所有人都一起去死!


    这个女人,为了保全女儿,竟可以什么都不要。


    真是个疯子。


    冷嘉明藏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指甲嵌进肉里,锥心的痛。


    而最终,他也只是轻轻将酒杯放到了桌上,有些尴尬地冲萧景弈笑了笑:“此事,确实是我疏忽了,让殿下看了笑话。”


    “幸好未有牵扯到殿下,否则我也是难辞其咎了。”他说着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向萧景弈举杯。


    萧景弈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敷衍一笑,拿起酒杯和冷嘉明轻轻碰了碰。


    白玉制成的杯盏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屋外隐约传来错落有致的滴水声,混在一起,衬的屋内的氛围颇有些宁静安详。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几杯酒下肚,意识开始变得有些不太清明。萧景弈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冷嘉明走到窗户边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撑着,冷气扑面而来,醉意散了不少。


    风吹起挂在长廊檐下的木牌,木头与木头撞在一起的声音给这午后极静的院子添了几分禅意。其中一块木牌掀过来,露出已经有些褪色地字迹:


    “去时风雪重,归有百花迎。”


    冷嘉明看着那字迹,竟是微微红了眼眶。


    第25章 幌子 “所以药是假的。”


    千灯宫。


    苏道安忽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把小满吓了一大跳。


    “公主我都叫别开窗了您非要开,您身子还没好全,要着凉了可得出大事啊!”她跳起来蹭蹭蹭跑到床边,将那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又关了个严严实实。


    苏道安有些丧气的看着那还没开多久的窗户又被关上,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但她一时却也没什么力气去反驳。自她醒来已几乎有半月了,她的精神却依旧没有很好,时常支撑不到半日,葛柒柒说这是气血亏空,需得仔细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养回来。


    而方才只不过是连打了三个喷嚏,苏道安整个人就晕乎乎地,说不出话来,只是靠在椅背上轻轻地喘气。


    喘了一会儿,她才终于缓了过来,有些不满地开口反驳了一句:“哪就那么柔弱了,我一点都没觉得冷呢。”


    唐拂衣正站在她身边研墨,听着苏道安地语气,有些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苏道安嘴巴厥得更高了,“我又没说错,就开那么一条缝,能冻死谁呀?”


    “是是。”唐拂衣连忙点头,“那公主怎么打喷嚏了呢?”


    “一定是有人在念我呢。”苏道安说着,觉得精神回复了些,又坐直了身子,重新又将笔拿在了手里。


    左手压上那本已经摊开地诗文,面前铺的平整的洒金白宣上却半分墨点都没有。


    桌边的砚台中研出的墨汁攒了许多,可见小公主嘴上说着要抄诗,实际上已经在这里磨蹭了多久。


    “念着您的人可多了,也不见公主您一直打喷嚏啊。”小满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条玄色的毛毯走过来,“公主,快把这个盖在腿上,别着凉了。”


    “不要。”苏道安道,“我都热得快冒汗了。”


    唐拂衣看了一眼屋内摆着的三四个炭盆,确实是暖意融融,饶是苏道安身子虚比平常更怕冷些,应当也不至于着凉。


    “不行,您快盖着。”小满不依不饶,“以防万一啊。”


    “我不盖。”苏道安摆摆手,不让小满靠近。


    小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倔脾气,非要给苏道安盖上,两人推来推去,最终还是小满不得已选择了妥协。


    “好吧,那公主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啊。”小满将毯子叠好又放回了柜子里。


    苏道安连忙点头,大约是因为最后还是占了上风,她看起来十分开心。


    “欸,公主。”小满关上柜门,正想继续去塌上缝衣服,忽然又想到了刚才被打断了的话题。


    “您刚还没说呢,您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个什么营里头会有庄生晓梦的呀?”


    前阵子苏道安让陈秀平写了封信给苏栋让他查庄生晓梦,包括陈秀平本人在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苏道安却怎么都不肯说为什么,只让陈秀平照做便是。


    没想到今日消息传回来,白虎营中竟然真的早就流传开了这种毒药。


    小满打听到消息急急忙忙就跑回来禀报,原本正缠着苏道安要她解释,却不想被这突然的三个喷嚏给打断,到现在才又想了起来。


    苏道安眼珠子转了转,轻哼了一声道:“你不给我开窗,你坏,我不告诉你了。”


    “公主,你……”小满愣了愣,一时又气又急,“我,我也是为你好哇,你若是,若是有什么好歹,我……我……我害怕……我……”


    气急之后又满是委屈,她这么说着,竟然一下子掉了眼泪下来。


    唐拂衣在一旁看着破有些惊讶,心想这小满比苏道安还大了一岁,竟是如此爱哭。


    之前苏道安被毒,她也是坐在寝殿门口,几乎哭了整整一天。


    “欸,你,你别哭啊,我逗你的。”苏道安见状连忙哄道,“小满还记不记得,之前那甘维犯的是什么罪?”


    “唔……”小满抬起手一边抹泪一边想了想,“卖,卖官。”


    “对呀,是卖官。”苏道安肯定道,“那小满还记得是多少钱嘛?”


    小满将迅速将眼泪擦干,然后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二百银珠。”唐拂衣在一边答了一句,“夫人说,这个数额与从他宅子里搜出的那张与何氏的交易单上的数额一样。她怀疑买官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在卖药。”


    “对。”苏道安略带赞赏的看了唐拂衣一眼,“但我还有一点猜测。”


    唐拂衣面露疑惑,小满也歪着头在认真的等苏道安继续往下说。


    “庄生晓梦这种毒药,此前听葛柒柒说十分稀有,且是产自苗疆,那便越发难得。”苏道安一面说着,一面执笔沾了墨,开始在那白宣上图画。


    唐拂衣略微弯腰凑近了些,发现她在宣纸靠近左下的部分,画了一只长了两只触角的软体小虫。


    “公主画的这是……”她好奇地开口问道。


    小满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了过来:“噫!这是什么呀,好恶心!”


    她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几句话过去,已经完全看不出方才还在委屈的掉眼泪的样子。


    “这是蛊虫。”苏道安并不在意小满的评价,“可以用它来指代苗疆。”


    “蛊虫长的这么恶心?”小满问。


    “这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这只是我自己想象的。”苏道安颇有些得意的晃了晃脑袋,看起来对自己画的小虫子十分满意,“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唔……”小满不说话了。


    “是很有蛊虫的感觉。”唐拂衣接了一句,“公主快些接着说吧。”


    苏道安“嗯”了一声,在那蛊虫上又画了个圈:“如果是二百银珠就能买到的东西,我想也称不上是稀有和难得了吧。”


    “也是。”小满若有所思的点头,“公主宫里最便宜的宫灯都不止这个价。”


    “但那交易单上确实盖了何氏与甘维的私印,想来不会有假。”唐拂衣道。


    “嗯,单子自然不是假的。”苏道安抬起头与唐拂衣对视,“所以药是假的。”


    唐拂衣心里头咯噔一下。


    苏道安似乎正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见她确实震惊,补了两个字:“我猜。”而后一本满足的又低下了头,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宣纸上。


    “庄生晓梦不能被发现,何氏就算是买到了假药也必然不敢声张,我猜甘维那个时候或许正急着用钱,打听到了庄生晓梦,又没有渠道获得真药,便想着用假药替代,卖的价格够低,于是就引来了贪小便宜的何氏。”


    苏道安说着,继续在白宣上开始图画。


    她在左上的位置写了一个“何”字,用方框框起来,代表何府。


    “而何氏很有可能还没有来得及把假药给到长公主,就出了这档子事,因此何氏自己也并不知道这是假药,毕竟想来他们也不可能以身试药。”


    “但根据夏荷提供的证据,何氏曾经给长公主提供的庄生晓梦却是真药,长公主下在酒中的也是真药,也就是说,何氏一定还有其他获得庄生晓梦的渠道。”


    她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停了一会儿喘了两口气,而后又提笔,在虫子和何宅之间画了一座简单的山,又在蛊虫的右边偏上一点的位置画了两三个军帐。


    “唔……这个山应该是这样的。”苏道安皱着眉想了想,又画了两个向上的三角。


    画纸上的“山”连成了一片,将虫子和军帐隔了开来。


    “我有听说苗疆些那个地方十分排外,想来也不会千里迢迢将这东西运到北萧。何氏两年前就开始做生意,他们自家商队走货的时候顺带稍上一倒是有可能。但哪怕是这样,也需要有人先把这东西运到商道上,才能交易。”


    “现下打仗,何氏南边最多也就能到彭州,苗疆的人想要把药运到彭州,要么就翻山。但扰月山的西南坡高险,想这样翻过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苏道安在纸的中间画了一个橘子,又在山上从左往右画了一道弧线,然后在上面打了个叉。


    “翻不过去,那就只能绕过去。扰月山北连着东南方向的君临山脉,所以北面走不通。只能从南面走,从南面走地势比较平坦,绕过扰月山后,沿着追月河一路向西北去,就能到彭州。”


    “其实不顺着追月河走也能走,就是容易迷路,所以我猜他们还是顺着走的。”


    她说着又在纸上划了一条路线,从小虫开始,向南绕过小山,又一路向北,连接到那个橘子,而这条路线中途恰好经过营帐处。


    “沿着追月河到彭州,中途大概率会经过白虎营的驻地。”


    苏道安在营帐上头画了几棵挨在一起得树。


    “白虎营交到林恒手中,一路南下打到定安关,虽称不上是势如破竹,但终归稳扎稳打没出什么岔子,但年前僵持了三个月都没能打下定安关,反而节节败退连丢八城,在这期间,也未听闻林将军有受伤或是什么意外的状况。”


    她声音里没了惯常的俏皮,多得是陌生的沉稳与冷静。


    连日的大病令苏道安本就娇小的身形越发瘦弱,可她就坐在那书桌前拿着笔,却像是将军手执令旗,行军布阵,未雨绸缪。


    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寥寥几笔,一幅简要的路线图便跃然纸上。


    只是这画的——


    “这个叫王甫的,横空出世。我虽从未听说过,但他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想来不简单,当是一员虎将。”


    苏道安在那营帐的对过画了一只胖乎乎的虎头,虎头上写了个字:王。


    原来这就是虎将。


    唐拂衣看着那个极其可爱的、圆圆的老虎脑袋,原本十分严肃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第26章 故人 “公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


    “要说林恒打不过他其实也说的通,但瑞义一战,白虎营战败后是从望仙谷撤退。望仙谷这个地方确实好走,但山谷的地形用脚想都能想到肯定要遭埋伏。”


    “公主,您说话文雅一点啊。”小满在一旁小声嘟囔了一句,“被别人听去了肯定又要在背后嚼舌根了。”


    “略。”苏道安冲小满吐了吐舌头,“她们爱说让他们说去吧,我又不在乎。”


    唐拂衣看着她的样子,便知道她肯定是半点都没听进去。


    “更何况当是白虎营正吃了败仗,王甫定是要乘胜追击。”苏道安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将毛笔倒过来,用笔尾点了一下那虎头,“不过想来南唐必然也确实是快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否则这么好的机会也不能最终还是让林恒跑了。”


    “总之,林恒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将,我觉得他不会不知道这些,若是因为药物的原因而精神恍惚,在那样紧张的情况下,倒有可能做出这种错误的决策。”


    苏道安将笔搁在一边,往后一靠,仰头冲唐拂衣一笑。


    “所以我就猜,会不会白虎营里也有庄生晓梦啦。”


    她这一笑,那些娇俏与可爱又都回到了她的声音里,方才那种令人心生敬畏的威严感似乎都只是一晃而过的错觉。


    现在再回忆,倒有些不太真实。


    “我想着,让爹爹查查看,如若没有那自然是最好,若是有,那就要早点拔了这祸根,免得他们拖累爹爹和哥哥。”


    苏道安双手撑着椅子往后坐了些,双脚离了地,悬在空中一晃一晃。


    “唔……”小满皱眉,“听不太懂……”


    但她很快又将自己从这种苦恼里解放了出来,嘿嘿笑了起来:“不过公主好厉害!”


    “嗯~嗯~”苏道安被她夸得十分受用,一面点头一面歪着脑袋盯着唐拂衣看,眼神里三分期待,三分得意,四分暗示。


    唐拂衣自然能看明白苏道安在暗示什么,只是她被苏道安这么盯着,一时间根本想不出什么词来夸人,只能学着小满的样子,扯出一个有些别扭的笑。


    “公,公主好厉害。”她支支吾吾道。


    “公主!她一点都不诚心!”小满登时叫唤了起来。


    “我……”唐拂衣愣住,“我没……”


    “那你结巴什么?”小满打断了她。


    “我……”


    “你看你看!公主,她心里肯定有鬼!”


    唐拂衣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又被小满抢了先。


    “她坏!你快罚她!”


    “你才坏!”唐拂衣心中一急,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三个字出口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就这么被小满这丫头带跑偏了!


    正懊恼间,却又听到一阵清脆如银铃地笑声。


    唐拂衣低下头,见到小公主正捂着嘴笑得开心,原本憋了满心的气和急一下子就散了个干净,再聚不起来半点。


    小满本也是就是开个玩笑,见苏道安如此开心也没咬着不放,快步又跑回到塌上继续缝衣服。


    “咳……咳咳……”


    大约是因为笑得太狠了,小公主忽然捂着胸口不住的咳嗽起来。唐拂衣连忙弯下腰来,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苏道安一边咳一边还是忍不住笑,却还是挡不住有些痛苦,她抓着唐拂衣的手缓了好一会儿,有些发白的面色才稍稍恢复了些红润。


    “公主还难受么?”唐拂衣仍有些不放心。


    “你不诚心夸我,我难受。”苏道安说着,又冲唐拂衣眨了眨眼。


    唐拂衣先是一愣,而后有些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


    “公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她凑到苏道安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拂衣佩服。”


    沙哑又温柔的嗓音钻进耳膜,轻而细的气息缠上耳廓。苏道安的脸一下就红了,明明原本还是她自己先行挑逗,却没想到竟是被对方一句话就反客为主了。


    “嗯……我也就是,就是小时候跟爹爹走过哪里所以才知道……”她有些羞涩的垂下头,上扬的嘴角却还是掩不住内心的窃喜,“也……也没有那么厉害啦……”


    “好了好了,我……我困了。”苏道安摆了摆手,轻轻一跳跃下了椅子,“你,你帮我把桌子收一下,我去睡一会儿去。”


    “小满!给我铺床!”


    “好嘞!公主!”小满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麻溜的开始忙活。


    唐拂衣听着苏道安故作颐指气使的腔调,看着她昂首挺胸故作端庄的背影,又想起方才那因为一句话就红透了的侧脸,只觉得她既高傲又可爱。


    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


    “是。”她笑着应了一声,走到桌前,目光扫到苏道安方才画的那幅图,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苏道安:“公主,这个橘子是什么?”


    “彭州呀。”苏道安答。


    “为什么彭州是个橘子?”


    小满已经快速的将床铺好,苏道安坐在床上转过身,笑眯眯道:“因为彭州的橘子很好吃!”


    “这个我作证!真的很好吃!”小满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这样,我没有吃过。”唐拂衣的声音里有些惋惜。


    她想起自己当年在扰月山庄吃的橘子,大都是师父自己种的,看着卖相也是不错,却不知道为什么吃起来总是酸的很。


    “没关系,马上就能吃到了。”苏道安一面往被子里钻一面说,“应该差不多到季节了,彭州每年都会进贡橘子,到时候可以大家一起分着吃。”


    “那就提前多谢公主了。”唐拂衣将那画拿起来,“公主,这幅画可以送给我么?”


    苏道安已经钻进被子,一躺下困意就克制不住的涌了上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


    唐拂衣又谢了一声,将那宣纸整整齐齐的叠好,收进自己的衣服里。


    正准备把砚台和笔端出去洗了,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对了,公主。”她喊了一声。


    苏道安已经快要睡着了,听到有人在喊自己,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之前葛司医说的药,什么时候去拿?她已经催了好多日了。”


    苏道安每日喝的都是平常祛毒补身的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剂用来压制毒瘾的汤药。这种汤药用材名贵,味道极苦,还有一股子恶心的酸味,且配置成功后六个时辰之内必须要服用完,否则就会失去功效。


    “过阵子吧……不着急。”苏道安地声音懒懒地,万分不情愿的样子,“那药太苦了,我不爱喝。”


    苏道安刚醒过来两日葛柒柒就给她喝过一次这药,装在一个小瓷瓶里,寥寥几口,苏道安几乎是接着鼻子捂这嘴巴才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喝完之后还哭了好一会儿,直到哭得累了才睡着了去。


    葛柒柒说这药每隔二十多天便要喝一次,但问到准确时间她却也只是摇头。


    “我虽见过庄生晓梦,书上也有记载,却是第一次见服用了大量庄生晓梦还能活下来的人,想来是因为公主服用的量还不够大,又救治的及时。”她双眉紧皱,声音迟疑,“后续的治疗方案……还需要慢慢摸索。”


    司医局最擅长用毒解毒的人都如此说,其他人更是束手无策。


    “总之,能早点喝总是好的。”


    葛柒柒如是说。


    奈何苏道安实在是不想喝那药,于是便让千灯宫的几人能拖就拖,葛柒柒派了许多人传话都被打发了回去,最终忍无可忍,亲自跑到千灯宫来抓人。


    小满一见到葛柒柒风风火火地进来立刻丢了手里的活跑的没了影儿。


    唐拂衣原本正坐在前院的一块石头上认真的看陈秀平给自己的书。


    庄生晓梦一事告一段落后,陈秀平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要给予她嘉奖,唐拂衣便提出想随她学习译官的工作,陈秀平十分爽快的一口应下,并将自己的笔记带给她让她先行阅读。


    唐拂衣正看得入迷,一个怔愣的功夫,便被葛柒柒揪着耳朵,不由分说地提溜到了千灯门外。


    走到一半还不忘让其他人帮她把书收好。


    “我说二十几日二十几日,你们就当二十九日听是吧?”出了千灯门,她松了手便忍不住大骂起来,“公主怕苦不肯吃药,你们也纵着她?她不知道这毒会发毒瘾,你们也不知道?你们是脑子进水了?”


    唐拂衣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什么,只是在心里暗骂小满半点不讲义气,遇上事儿真是溜的比狗还快。


    “现在就跟我去拿药。”葛柒柒道。


    唐拂衣连忙点头,乖乖跟着葛柒柒去了司医局。葛柒柒手脚十分麻利,材料工具也早都已经备好,一个多时辰就讲药配好,装进小瓷瓶里,递给唐拂衣。


    “这药极苦,你回去前可以先去司膳局多拿些蜜饯,公主爱吃这个。宫里蜂蜜还有吗?”


    “有的。”唐拂衣接过那小瓷瓶揣进怀里。


    “那还可以提前泡一些蜂蜜水,但记得得是温的。”她说着,还是觉得有些不太放心,又叮嘱了一句:“不管用什么方法今日必须要让公主喝药知道吗?”


    唐拂衣连声应下,踏出司医局,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松了些。


    小公主极其抗拒这药,今日恐怕是有的闹了。


    她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又匆匆往司膳局去。


    夕阳西下,宫道两侧的积雪几乎都已经化了干净,露出斑驳地墙角,石路两侧还有些潮湿,中间却是一片干燥。


    东六局鲜少有贵人涉足,快到晚膳,来来往往的都是提着篮子的脚步匆匆的宫人和内侍。唐拂衣微垂着头快步走着,却忽然听见不远处隐约有女人压抑的哭声和侍卫的厉喝。


    又向前走了两步,却见到几个人围在转角处指指点点,满脸惊恐与不忍。


    这地方再往北就是浣衣处,说是浣衣,实际上就是犯了错的宫女做苦役受罚的地方,偶尔也会有罪臣的家眷被罚没到此。


    每个被关进去的人都是哭哭啼啼,其余人看着也已经是见怪不怪。


    这宫里谁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管他人之苦难,就算是有,也大都是嘲笑与讥讽。


    今日这个状况,倒是有些稀奇。


    唐拂衣本已到了司膳局门口,有些好奇的往那边多看了两眼,那一行人恰好就在此时经过了转角。


    带刀的侍卫押了四五个女人,每一个都拖着沉重的枷锁,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满是皮肉外翻的鞭痕,触目惊心。


    唐拂衣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正要转身,余光却透过人群的缝隙,恰好瞥见一抹暗红。


    那颜色本已褪了许多,可在这满目灰白的、压抑地宫苑中却依旧显得如此鲜艳。


    唐拂衣蓦然驻足,她不会认错。


    那是一个沾了血的梅花络,与当年在扰月山中,自己亲手打了送给小姑娘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27章 重逢 你的这个梅花络子,是从哪里来的……


    安乐?


    唐拂衣的心重重一跳,她几乎无法思考,本能的迈步向那边奔过去,扒开人群,押送的队伍已经走过了路口。


    那梅花络子,就挂在队尾的那个姑娘腰间,沾了许多已经干涸了的血迹,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


    “这些是哪个宫的啊,没见过啊。”


    “是啊,被打的好惨啊……看着不像宫里头的……”


    “前几日不是说那个军查出来个什么事儿么,听说押了几个人回来审来着,这几个应该就是审完了挪过来的……”


    “啊?那不就是……这么大的事,不杀头吗?”


    耳边低沉的议论声中多了一丝嫌恶,唐拂衣的心却越发的往下落。


    “我听说,本来是要杀的,但冷大人开口为他们求情,认为此事女子无辜,不该被迁怒,皇上便留了她们性命,罚去浣衣局了。”


    “冷大人?那个冷大人?”


    “啧,还有哪个冷大人,自然是那位户部侍郎,冷嘉明冷大公子啊。”


    “天爷呀,冷大公子可真是个好心人。”


    “可不是吗。”


    ……


    人群很快就散了去,大家都各自继续忙碌。


    唐拂衣盯着那队伍消失的拐角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眼天边摇摇欲坠的落日,抬脚跟了上去。


    浣衣局距离此地不远,唐拂衣握紧了拳头越走越快,人声逐渐听不见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与回头的侍卫擦肩而过。


    她忽略了侍卫惊讶而怪异的眼神,直接上前去推开了门。


    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声,惊动了里头的忙碌的众人。


    “都看什么看!活干完了吗,不想吃饭了?”


    一声呵斥令所有人又都立刻垂下了头,唐拂衣看过去,一名身着深蓝色纱裙的女子向自己快步走过来。浣衣局这个地方没有女官坐镇,看出穿着这位应当是这里的掌事宫女。


    她在心里头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更自若些。


    “我是安乐公主的贴身侍女,这位姑娘,方才被送过来的那几人里似有我们公主的故人,不知可否通融一二,让我见一见。”


    唐拂衣将自己的腰牌摘下来递给那宫女,那宫女虽面有疑虑,但千灯宫的人她亦不敢怠慢,便也引了她往后院去。


    方才那五名女子正站在院中听候发落,大约是被打的狠了,见到有人来都将头垂的极低,其中一人更是瑟缩着往后躲去,唐拂衣一眼就见到了她腰间的络子。


    “她。”她伸手指了指,“姑娘可否让我与她单独说几句话?”


    那宫女略有迟疑:“这是安乐公主的吩咐?”


    唐拂衣笑道:“这些人刚被送进宫来,公主自然来不及吩咐,但这个人我看着面熟,姑娘且让我与她说几句话,若真是公主的故人,想来公主定会记得你的人情。”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颗银珠子塞到那宫女的手中。


    那宫女接过银珠,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左边那间屋子正好空着,你们可以去那里说,但也别太久了,免得有什么变故。”


    “自然,就几句话,不会太久。”唐拂衣说着,走上前去,伸手从人群后捉住那一直往后缩的女孩的手腕,拉着她往屋子里走。


    进屋后甫一松手,那姑娘便如泥鳅一般将手抽了回去,唐拂衣将门关好,再转身时,她已将自己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向唐拂衣的眼神中满是恐惧和警惕。


    “你……”


    唐拂衣走近了两步,那姑娘却抖得越发厉害。满是血污的脸上几乎都已经不辩容颜,只有一双眼睛,与记忆中初见时孩子那怯生生的目光逐渐重合。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唐拂衣停在她散步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柔声安抚:“我不会为难你,叫你进来只是想问问,你的这个梅花络子,是从哪里来的?”


    那姑娘睁大了眼睛盯着唐拂衣,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可信。


    沉默了片刻,她才颤抖着开口说了三个字:“扰月山。”


    像是有一只大手重重捏住了心脏,唐拂衣呼吸一紧,连忙又问:“扰月山的哪里?”


    “我……我不,不记得了……”那姑娘见她面色变了,说话又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带了哭腔,“小……小时候……在扰月山所得,其他的我,我都不记得了……”


    “好,好,不记得也没关系。”唐拂衣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一颗心却跳的极快,“那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少女的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很快就被泪水淹没,并未引起唐拂衣的注意。


    她嗫喏半晌都未出声,唐拂衣紧张却也耐心的等待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安乐。”那姑娘开口道,“我叫安乐。”


    耳畔的嘈杂声似乎都在瞬间消失了,唐拂衣紧张起来。


    “你是南唐人?你……你就叫安乐么?是谁给你起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到白虎营军中?”


    唐拂衣声音急切,相比之下,现在的安乐反而比方才镇定了许多。


    她将那络子取下来紧握在手中,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子。


    “我记不得了。”她缓缓摇头,“我是南唐人,这络子是我幼时有一次去扰月山游玩时所得。”


    “后来打,打仗,我家遭逢变故,父母都被杀死了。我……我被抓去……抓去了……”言至此处,她的泪水又如决堤一般涌出眼眶,泣不成声。


    唐拂衣心中一阵抽痛,忍不住上前去轻轻抱住了安乐,而怀里的人在她靠近时明显的一僵。


    “没事了,没事了。”她一面轻拍着安乐的背,一面柔声道,“不想说不说便好。”


    安乐将额头抵在唐拂衣的肩膀上哭了一会儿,终于又冷静了下来。


    “我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父母是谁,也不记得我叫什么,只记得安乐二字。”她吸了口气,将唐拂衣推开了些,问她:“你这么问我,你是认得我吗?”


    唐拂衣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安乐,我是拂衣啊,你还记得吗?那年在扰月山,这个络子就是我给你的。”


    安乐看了看唐拂衣,又看着那络子思考了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


    “拂衣……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但你说的事,我记不清了。”她说着,又向后缩了缩,“我的记忆受损,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也不想想起来。”


    “你大约是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唐拂衣道,“这个络子是我自创的款式,且在花心处的绳子有一点烧焦的痕迹,那是我之前一不小心弄得。”


    “所以这个络子是独一无二的。”


    安乐有些疑惑,看向手中的络子,并没有看到什么痕迹。


    唐拂衣伸出手将花心处的绳子翻开来一些,果然看到了一点焦痕。


    “小时候偷懒,就将它编在里面。”唐拂衣笑了笑,“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我认出你来便好。”


    安乐神色有些复杂,唐拂衣只当她是方才知道真相,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安乐,你如今在宫中,这个名字犯了安乐公主的忌讳,应当是会被改掉。”她正色道,“你且现在这里忍耐一些时日,我……若是可以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唐拂衣托着安乐的双臂,将她扶了起来。


    “这些钱你先拿着,或许会派上用场。”她从腰带处翻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安乐的手里,“我今日在这里待得有些久了,外头的人若是问你什么,你就说问话的内容需要保密,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好。”安乐点了点头。


    有人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唐拂衣快步走过去开了门,这才惊觉天竟然已经黑了。


    “需要确认的细节较多,时间花的久了些,还要多谢姑娘通融。”她向那宫女微微弯腰行礼,“我还要赶着回去向公主禀报,就不多留了,日后若是公主确认了什么,自然也会有你的一份功劳。”


    她说着,又看了眼身后站在门口安乐。


    那宫女会意,客客气气地回了句:“举手之劳。”


    天色已晚,一轮圆月高悬于空中,各宫各殿都点了灯,远看过去,层层叠叠的宫墙在黑夜的映衬下都显得温暖而安宁。


    唐拂衣一路快步走着,失而复得地喜悦直到现在才涌上心头。像是向来平静地水面忽然狂风四起,巨大的浪涛没过河堤,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几乎要将她淹没其中。


    苏道安曾经说过若是能找到线索可以请她帮忙,如今安乐就在北萧宫中,想要助她离开或许是难,但若只是调离那里,对苏道安而言应当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这么想着,脚步越发轻快,心思也越发飘忽。


    直到走到千灯门附近,才察觉氛围不太对劲。


    一墙之隔的宫内传出此起彼伏地叫嚷声,听着像是已经乱做了一团。几名医官提着药箱步履匆匆经过她的身边,撞到了她地肩膀也顾不得道歉,只是闷着头,几乎是冲进了千灯宫里。


    千灯宫的位置也是较偏,若非出了什么事,这个时间点宫门口已是人迹罕至。


    什么人能劳动这么多医官,答案根本不用多想。


    唐拂衣呼吸一滞,她急忙跑到千灯门,恰好遇到小满一手拽了一个小宫女一脸焦急地从门内跨了出来。


    “你们俩也去找,快去找!快去找唐拂衣,快把她……”


    “小满!怎么了!”唐拂衣一把抓住看起来已经有些晕头转向地小满,厉声问道。


    小满看着唐拂衣显示愣了一下,原本已经通红地眼睛一下又涌出泪来。


    “你去哪儿了啊!让你去拿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她一把抓住唐拂衣地手臂,一边哭一边拉着她往里跑,甚至都不顾一路上踢到了几盏宫灯。


    唐拂衣被她拉的一个踉跄,却不敢摔倒,赶紧调整步伐跟上。


    刚跑进正殿,主坐左侧通往走廊地门大开着,器物相撞地声音和各种惊叫声痛吼声都已经惊心动魄。


    唐拂衣地呼吸越发急促,她跟着小满往寝殿跑,靠得越近,那些哭喊声就越发清晰,刚到门口,便听见那开了一半的门内传来葛柒柒的急吼:


    “按住她!别让她碰那个碎片!”


    “他娘的!不是说了把会伤到人的东西都拿出去吗!你们怎么办事的,一个个都不想活了是吗!”


    第28章 毒发 她应该痛苦,应该难受,应该生不……


    “回来了!拂衣回来了。”小满拉着唐拂衣冲了进去,“来了来了!”


    唐拂衣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都已经听不清小满在说些什么,进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平日里总是收拾的无比整齐的寝殿如今一片狼藉。书桌上的笔架倒在桌上,昂贵的毛笔东倒西歪,几盏宫灯都被摔得支离破碎,地面上满是洒落的酒水和乌黑的汤药,金色的鸟笼亦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白啾也早就跑的无影无踪。


    宫女们在葛柒柒的怒吼声中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瓷片和木刺都收拾干净,又匆匆将已经熄了的炭盆端出去,又换了新的进来。


    床边漂亮的雕花窗户被砸掉了一半,寒意灌进屋子,令人忍不住打颤,而那床上——


    苏道安仰面躺着,嘴巴里塞了块白布死死咬住,双手被惊蛰摁在脑袋两侧,即便上半身动弹不得,双脚依旧用力的胡乱蹬踹。


    白布和床单还有被褥上都沾染了大片的血迹,而那血,来自于她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地划痕。


    她扭动着身体疯狂挣扎,却又被惊蛰压制的死死地,只能从嗓子里发出无助又凄厉地哭嚎。


    唐拂衣从没见过苏道安这幅样子,竟是被吓得呆在原地,小满用力推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药呢!”


    眼看着葛柒柒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面前,她连忙从衣服里将那瓷瓶掏了出来。葛柒柒不由分说一把夺过那药瓶,跑回到床边递给惊蛰,匆忙间似乎终于是松了口气。


    “公主,公主,药来了,药来了。”惊蛰拿着那药,一面吩咐几个宫女过来帮忙压住苏道安,一面凑到她的耳边轻声哄着,“我们吃药,吃药好吗?吃了药就不难受了,好不好,公主?”


    苏道安觉得自己浑身都像是有蚂蚁一边爬一边啃噬一般又痒又疼,恨不得用刀给自己划上好几道才算过瘾,事实上,在惊蛰摁住她之前,她也已经这么做了。


    她发现自己竟是开始克制不住的想念起庄生晓梦带来的快感,她想要得到更多,不论是什么,不论用什么方法,哪怕即刻死去,只要能让她不再如此痛苦那就都是极好的。


    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在不断的吞噬她的理智,就好像那白紫色的粉末是如今唯一能救她的东西。


    可却也有一个声音十分清晰的在说:“不行,不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她咬着白布,一边哭一边喃喃开口,“想要……给我……不行……不行……”


    思绪混乱,语无伦次,但好在,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她听见惊蛰说:药来了。


    吃了药就不难受了,不难受了。


    好。好。


    她连忙点头,有人扶起她的上半身,将她抱在怀里,双手依旧被压制着。


    嘴巴里的白布被拿走,酸苦地药味直冲脑门,她忍不住干呕。


    “公主,公主乖,好公主,喝了药就不疼了,不难受了。”饶是平日里耐心的惊蛰,如今看着苏道安这幅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将药喂到苏道安的嘴边,乌黑地药汁从嘴角流下来,但大多数都还是喝了进去。


    葛柒柒跪在床边看着她喝了药,脑子里紧绷地弦总算是松了些,这一松,原本被压在深处的怒火就都涌上了心头。


    她站起来,大步走到唐拂衣面前,抬手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极其明亮,乱糟糟的屋子似乎都静了一瞬。


    “我叫你去司膳局拿蜜饯,你要拿将近两个时辰?”她大骂道,“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公主的病是能拖的吗,有什么事情比送药还重要!就不能先把药送回宫里再去?”


    这一巴掌葛柒柒使了七成的力,唐拂衣被打得偏过了头,她缓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用袖子将嘴角溢出的鲜血擦去。


    小满在一旁被吓了一跳,连哭都忘了,只是连忙抓住葛柒柒的手臂:“别,别打,别激动,拂衣,拂衣她她她有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怎么?千灯宫的宫女犯了错都打不得了?”葛柒柒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目光却始终盯着唐拂衣,似乎是在等她的回应。


    唐拂衣只是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反倒是小满,看起来却是比她更着急的样子:“你,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干什么去了?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哼。”葛柒柒看着唐拂衣的样子冷笑了一声,“她能有什么事儿,她……”


    “柒柒……”


    惊蛰略有些犹疑的声音打断了葛柒柒,“这药好像不起效果。”


    “什么?”葛柒柒愣住,也顾不得纠结唐拂衣到底去干了什么,转身又奔回了床边。


    只见苏道安分明已经喝了药有一会儿,面色却丝毫不见好转,她依旧咬着那白色的帕子,被压制的身体不断的用力扭动,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手臂上的伤痕在挣扎间不断有鲜血涌出来。


    这么看着,苏道安浑身上下的难受根本没消去半点。


    “这……怎么回事……这药怎么不起效果。”她看着如此景象一时间有些无措。


    惊蛰一面死死摁着苏道安,一面道:“会不会是因为这药只能起压制作用,而公主的毒瘾已发,所以就没了效果?”


    “是……是……对……”葛柒柒一边说一边点头,“那……那现在怎么办……”


    她心中焦急,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尽管心里清楚惊蛰根本不通医术,她还是下意识的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柒柒,冷静,莫要慌乱。”惊蛰皱眉,“既然压制已行不通,是否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病干脆一下发出来。”


    “什……什么意思?”葛柒柒愣住,但她很快明白了惊蛰的意思,却又有些许迟疑。


    “有……或许是有,但是那会很疼。”她面上有些许不忍,“我怕小姐受不住。”


    “试一下吧。”惊蛰没有犹豫,“长痛不如短痛,总不能永远如此下去。”


    葛柒柒看着她冷静而坚定的目光,终于也点了点头。


    “去把针灸拿来。”她吩咐道,立刻就有人跑出去将她的针包拿了过来。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小满跑上前道。


    “拉住公主的手臂,千万别让她乱动。”葛柒柒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根针来在烛火上烤了烤,扎进手臂的瞬间,苏道安如遭电击,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下意识的就要缩回自己的手臂。


    “别让她缩!”葛柒柒连忙叫道。


    小满一边压抑着哭声,一面用尽了全力。


    “再多来几个人!”


    几个原本在收拾碎片的宫女赶紧跑过去,帮忙将苏道安的下半身也摁住。


    所有人都围在苏道安的床边,而唐拂衣却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银针一根一根的扎进苏道安细瘦地手臂,每扎一根苏道安都几乎是抽搐着惨叫出声,可她整个人都被用力摁住,根本动弹不得。


    其中痛苦,只是想想便令人心惊。


    可唐拂衣却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样的场面,半边面颊疼得越发火辣。


    她一会儿感到难过,一会儿又觉得愉悦;一会儿觉得心疼,一会儿又觉得痛快;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上不断炙烤,一会儿又如坠冰窟寒意刺骨。


    苏道安受了伤,有这么多人围着,担心着,哄着;可安乐受了伤,却无人问津,甚至依旧要穿着那单薄残破的衣衫被无尽地虐待。


    一场战争让多少人国破家亡,有多少无辜的人被迫踏上一条不归的道路。而在战后,却还有人能如此安心的享受着如此优待与荣光。


    凭什么?为什么?


    她应该痛苦,应该难受,应该生不如死!


    她四肢僵硬,头皮发麻,呼吸紧促。死死地盯着苏道安那因痛苦而扭曲地表情,听见她嘴巴里泄出的那点呜咽。


    “想要,给我……我想要……不行……想要……”


    “呜……想要……救救我……救……”


    真是与她在狱中的那两年里,无数次听到的哀嚎声一模一样。


    哈。


    她几乎忍不住要发笑。


    看呐,你能如此纯良,不过是因为你生来高贵,你被人保护着,沾染不到半点泥垢与尘埃,看不见半点人间险恶。


    若是将她拉下神坛,将她泥摁进泥里,捂住她的口鼻,制住她的手脚。


    若是没有围着她保护着她的这么些人,她还不是和自己一样,要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祈求上位者的那一点点施舍,才能保住这一条可笑地贱命!


    葛柒柒扎下最后一根针,而后从小木箱中取出一把光洁如新的银质小刀,在苏道安的手腕处轻轻一划,乌黑的血沾到小刀上,小刀的刀刃处瞬间变色。


    那血流到床单上,晕开一大片漆黑的不规则污迹,污迹的边缘泛出暗红。


    苏道安的呜咽声终于渐渐变小而后消失,她不再挣扎,闭着眼睛,歪着脑袋靠在惊蛰的怀里,整个人像是刚从水中被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


    呼吸慢慢变得均匀,摁着她的众人散去后,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已经满是红痕。


    葛柒柒拉了她的另一只手,探了探脉象。


    “没事了,只是睡着了。”她松了一大口气,脚下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床板,大约是因为方才太过紧张,她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轻微地喘息。


    小满也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惊蛰闭眼冷静了片刻,一面将一片狼藉地被子先将就着给苏道安盖上以防她着凉,一面快速地开始安排各种工作。


    一场混乱过去,宫女们皆有条不紊的开始处理后续。


    被砸坏的窗户先行用了根木棍由外至内撑着,等天亮后再上报修葺。烧的正旺的炭盆被端进来,屋内很快就又变得温暖。


    “得了,这下好了,也不用担心发病时间了。”葛柒柒短促的吐出一口气,“二十五日,咱公主也是真厉害啊,直接给试出来了。”


    她言罢又爬起来,开始给苏道安包扎身上的伤口。


    惊蛰素来知道她的脾气,也听得出她声音里未消的怒火,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边配合着她一边吩咐宫人再多打几盆热水过来。


    小满已经跑去找新的被褥和床单。


    葛柒柒手中的纱布用完了,刚想让唐拂衣再去拿些来,却见她一转身,逃命似的奔出了寝殿。


    “她怎么了?”葛柒柒皱眉看向惊蛰,“说两句就受不住了?什么毛病?”


    惊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先让小满去拿吧。”


    “我这就去!”小满将抱在手里的被子往榻上一放,也出了门,很快就拿着纱布又跑了回来。


    葛柒柒接过纱布,没再说什么,只是专心自己手中的活计。


    寝殿内一时无人说话,只余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搅干毛巾时哗啦啦的水声。干完活的宫女们都陆续回到房间休息,还剩下零星的几个守夜的,坐在走廊的阶下随时待命。


    月色皎洁,整个千灯宫又恢复了宁静-


    唐拂衣跑出寝殿,一路跑到小厨房后的小院,院中有一方用来洗衣的水池。


    她双手撑在池边,弯腰皱眉喘了两口气,然后抬起手,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第29章 杀意 女孩的声音沙哑,融在这越发浓重……


    理智随着气氛的平静而终于回笼,疯狂过后,唐拂衣看着小公主安睡的面庞,无边际的恐惧与迷茫再次将她的头脑填满。


    她不明白自己如何会产生那样可怖的想法,亦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对她抱有那么多善意,却又被她满怀恶意地臆想的姑娘。


    她无法挪开自己紧紧盯着苏道安的目光,却见到她还闪着水珠的睫毛轻轻一颤。


    她害怕她睁开眼睛,并且丝毫不怀疑,那种温和到极致的目光会在瞬间将自己杀死。


    于是她本能地选择了逃离。


    我怎么能这么想?


    唐拂衣皱眉低头,恐惧与懊恼一下子全化作泪水,涌出眼眶。


    皎洁的月光映在池水中,泪水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唐拂衣低头看着自己的面容扭曲变形,腐朽的霉斑爬上皎月,下一秒,她蓦地转过身,仰起头疯狂喘息。


    她靠着水池的外壁缓缓坐下,粗糙的石砾隔着布料破擦过后背,如同有人拿着冷硬地鞭子一点一点划过自己满背的疤痕上的嫩肉。


    唐拂衣沉浸在这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凌迟的错觉里,却又无比安心。


    这种错觉原是如今唯一能拽住她令她不至于坠落的东西,她感到恐惧,却又不能放手。


    余光瞥见苏道安寝殿那扇被木棍撑着的窗子,有温暖的光从屋内照出来,落在后院的地面上,照亮了方寸。


    唐拂衣觉得那光有些许刺眼,于是她又往里挪了挪,直到那些光被石拱门完全遮挡,直到自己完完全全的被黑暗拥抱,她才终于安心了些。


    她蜷起身子抱紧了自己,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闭上眼,却睡不着,便又睁开来,仰头看着高悬的明月,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在扰月山庄的那些日子。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1]


    学文习字,比武练刀。


    宋婆婆在白鹤小筑养了许多漂亮地仙鹤又种满了鲜花;清风阁的虞老先生日日酒醉,记忆中似乎就没有清醒的时候。


    白桦真那个臭老头子总是喜欢显摆自己那把破剑,神神秘秘地说什么此剑只为天下之主出鞘,结果还不是被她偷摸了去砍了竹子。


    至于师父——


    吴钩院中有一方巨石,无数个如此般的月夜,他都会带着自己坐在上边,给她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唐拂衣底垂下头,闭上眼,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想起曾经在扰月书院中学习的时光,许许多多地朋友围绕在周围,“阿苡”“阿苡”地唤她。


    以及——


    寒意慢慢侵入躯体,浸润骨血,如同跌落深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稚嫩地声音都渐渐被淹没,只余下一声“拂衣”越发清晰。


    “咳……咳咳……”


    几声闷闷地咳嗽声传进耳朵,唐拂衣神思回笼,警惕睁开眼睛。


    轻云蔽月,小院的石拱门边,有一人提灯而立。


    苏道安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提着宫灯,披得依旧是初见时那件红色地狐裘。


    她的半张脸都藏在白色的毛领中,漆黑的长发散在脑后和肩上,却没有戴帽子,凌乱地发丝在空中颤抖舞动,宫灯发出的光在她身上勾勒出金色地轮廓。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依旧能感觉得到她正被冻得瑟瑟发抖。


    唐拂衣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小公主极慢地向她走了两步,她才恍然惊觉这并非幻影。


    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第一想法是赶紧逃离,身体却又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四肢僵硬,别说跑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苏道安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


    宫灯被放在身边的地面上,苏道安曲腿俯身,扶住那灯,然后慢慢在唐拂衣身前蹲了下来。


    借着宫灯的光,唐拂衣这才得以看清她毫无血气的脸色,以及眼下明显地乌青。


    眼中满布的血丝掩去了她的情绪,苏道安盯着唐拂衣看了好一会儿。


    唐拂衣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苏道安现在的身体绝对不允许她在如此寒凉地夜里受冻。


    “公主,夜里凉,你……”


    “是你杀了甘维,对吗?”


    什么?


    唐拂衣愣住,身体的反应却比脑子更快一步,天旋地转,身位互换,耳畔传来一声闷哼。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双手掐住苏道安的脖子,将对方狠狠摁在了水池边。


    杀意。


    一旁的宫灯被撞翻在地,里头的火光忽闪了两下,灭了。


    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噬殆尽,方才瞬间的温暖似乎都只是一厢情愿地错觉。


    唐拂衣这一手没有留情,苏道安地后脑磕在坚硬地石头上,狐裘敞开,冷风回灌,冰凉的手指压住脖颈上的动脉,仿佛下一秒就要夺走自己的性命。


    颤抖是身体本能的反应,疼痛令面容狰狞,但她迎上唐拂衣的目光。


    “我……咳咳……呃……”


    一开口,掐住自己脖子的力道立刻就又大了些,她几乎失声,所幸那样的力道只一瞬便松了去,苏道安立刻夺命似的吸了好几口气。


    唐拂衣皱眉,她始终没有在眼前人的眼中看到丝毫的害怕。


    不惧反笑。


    “我第一次带你回千灯宫的那一夜,你也是像现在这样,想要掐死我。”


    怕的人是唐拂衣。


    女孩的声音沙哑,融在这越发浓重的月色里,像是毒蛇缠上她的身躯。


    唐拂衣的手依旧抵在苏道安的脖颈处,可她的指尖克制不住的剧烈颤抖,如看似倔强的威胁反而是将她内心的脆弱与无力暴露无遗。


    “你将甘维杀死,是想再将我引去黑狱,你是想利用我助你离开。”


    她都知道。


    唐拂衣近乎绝望的想。


    她什么都知道。


    那该怎么办?就现在,杀了她么?


    可这里是千灯宫,杀了苏道安,自己要如何脱身?


    她能杀得了苏道安么?


    她怎么能杀了苏道安呢?


    无数的念头在唐拂衣的脑中无序地交错,苏道安看着她目光飘忽,心如明镜。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扶上眼前人的手臂,而后顺着手臂,一点一点的向内摸到她抖若糠筛手背,最后轻轻握住。


    唐拂衣的眼中满是不解,紧绷的神经令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苏道安握着她的手,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拉到她进前。


    “甘维并不是我真正的老师。”


    她听见苏道安的声音,疲惫却清明。


    “我入宫的时候才十三岁,皇上为了展现对苏家的看重,将他指派来教我读书。”


    “但给我无上荣宠,锦衣玉食,却并没有真正教我什么,因为一个无知且娇蛮地公主才更容易被拿捏。”


    苏道安闭上眼睛,身子前倾,跪在了地上。她的额头抵在唐拂衣地颈间,狐裘自然而然地收拢,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


    “那晚,其实惊蛰一直都在。”


    苏道安的声音很轻,平淡如水,唐拂衣却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松了口气。


    像是一个困扰了许久地、难解的心结,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拂衣,我既带你出了黑狱,便无意与你为难。查你,是想确认你不会伤害到我的家人。”


    “此前不说,是因为我并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不在意你曾经是谁,只要你现在是拂衣就好。


    但若你因此而感到不安,我也可以将我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唐拂衣听着苏道安一字一句,声音越来越小,她能感受到她的活力正在渐渐流逝。


    她从苏道安被冻得冰凉的掌心里抽出一只手来,将那狐裘拢了拢,又将苏道安抱的更近了一些。


    怀中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了笑,问她:“我今日,是不是吓到你了?”


    唐拂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运的是苏道安似乎原本也并没有在等她的答案。


    “葛柒柒……你别放在心上不,她就是那样的脾气,有人不听医嘱她就会生气。”苏道安喘了两口气,“今日之事原是我不好,我不爱吃药,也不许你们去拿,一拖再拖,便造成了今日的结果。”


    “她憋了一肚子火,又不能骂我,便只能发在你身上了。”


    苏道安说着又亲昵地蹭了蹭唐拂衣,声音里多了点她惯有地娇气:“以后我会好好吃药的,好好吃药的话,毒瘾就不会发作了。”


    唐拂衣的心一颤,她听见“毒瘾”二字,便知道苏道安还是知道了陈秀平想瞒地一切。


    安乐公主从不是传闻中的那般愚蠢,她何其聪慧,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让这一个月来盘踞在她心中的所有忧虑一下子烟消云散。


    苏道安又缩着身子往唐拂衣的怀中拱了拱,这一次,唐拂衣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搂了进去,而后闭上了双眼。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动渐渐止息,呼吸缓缓平静,连带着自己的一颗心也慢慢放松下来,与她同频的跃动。


    “拂衣。”苏道安唤了一声。


    “嗯。”唐拂衣答得很快。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苏道安微微仰起头,凑到唐拂衣耳边,温热的吐息扫过敏感的耳廓,一丝香气绕过鼻尖,轻轻挠动她的心房。


    小公主的声音很轻很软,唐拂衣听着,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1]张可久《人间月·山中书事》


    第30章 点灯 “你会死的。”


    “公主,你……”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推开苏道安,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对方死死扯住了衣领。


    “别推开我!”苏道安声音焦急,而后又立刻软了下来,猫儿一般从嗓子里憋出了一个字:“冷。”


    唐拂衣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去一段日子里所有的怪异之处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所有的线索也都因为这一句话,而被串联起来,成功形成了闭环。


    可她纵使有万千言语,皆被她这一个带了点哭腔和委屈的“冷”字给压了回去,最终只化为一声颤抖地叹息。


    “公主,你疯了?”


    长公主拼尽一切为女儿谋了一条生路,而苏道安是她一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彼时圣旨已下,有什么办法能让萧祁回心转意呢?


    是了。


    唐拂衣想,这本就是萧祁要斩草除根的阴谋,光靠“让”是不行的,必须要靠“逼”。


    如何逼呢?


    长公主太过明白,死一个自己还远远不够,她需要将自己的死亡与一个萧祁绝对不可能草草遮掩过去的人相关联。


    而这个人,就是苏道安。


    “但她最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苏道安紧紧的抱着唐拂衣,她似乎是害怕的,却依旧做了选择,“她只是自己喝了那酒,然后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没疯。”苏道安窝在唐拂衣的怀里,吸了吸鼻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却都如针般扎进唐拂衣的心口。


    只是拉下了苏道安还并不够,长公主还需要有人能在事发后帮她洗脱谋害公主的罪名,需要有人能在洗脱罪名后为自己的女儿开口说话。


    于是有了挑起事端的假春桃,有了手握证据的夏荷,有了朝堂之上为左嫣然求情的冷氏。


    长公主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侍女出现了异常?那张被吞掉的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她一步三算,是否也将陈秀平算在了其中?


    这个总是唯唯诺诺隐忍不发的女人,被逼到绝路时,竟是以一己之力,要所有有能之人,都站在左嫣然的背后,为她的未来抗争,发声。


    “可左嫣然的死活与你何干?”唐拂衣问,就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语气里已经自然而然的带了些悲伤与责备。


    “她的死活确实与我无关,但我却觉得任何人都不应该死得毫无意义。”她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1],却不可无所为,无可得。”


    “嫣然姐姐是我重要的人,所以我想帮她,不是帮她躲过一劫,而是借这个机会,帮她离开这里,一劳永逸,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桎梏。”


    唐拂衣张了张嘴,一种名为“迷茫”的情绪一下子将他的嗓子堵住。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大声骂她蠢,骂她活该,骂她疯癫。


    她想嘲讽苏道安,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比高尚,又想质问她,为什么能如此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可以拯救所有人?


    可苏道安刚刚发病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又怎么能把自己这些担心和愤怒,发泄到一个对世间万物都抱有善意,同时也默默承担着这份善意带来的恶果的女孩身上。


    “拂衣,你看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好的人。我想帮嫣然姐姐是很自私的事情,我让爱我的人如此担心,但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想不了太多。”


    可若非苏道安出事,萧祁便不会彻查。揪不出何氏,对北萧而言,东南战事一败再败,无人知道后果如何,对苏家而言,白虎营中的毒瘤不拔除,亦是后患。


    苏道安这一举动是否只如她所言是出于一己之私?


    唐拂衣不知。


    但她还记得当时小公主一面吐血一面在她手掌心写下的那个“甘”字。


    苏道安这一举动是否值得?


    唐拂衣亦不知。


    但至少自私一词,实在是有失偏颇。


    “那你自己呢?”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地,略有些绝望地声音,“你会死的。”


    “我不会的。”苏道安的声音仿佛此刻安抚心灵的良药,“我生在宫中,有许多爱我,重视我的人,无论多稀有的药材,总会有人尽力为我寻来。我不爱喝药,也会有人唠唠叨叨。”


    “但嫣然姐姐不一样,如果我不帮她的话,她才真的会死掉。”


    唐拂衣没有回应,她本能的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


    分明承受痛苦的人是苏道安,可软弱的人是她,愤怒的人是她,被安慰的人也是她。


    “现在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了。”苏道安抱着唐拂衣,她似乎是笑着的,声音里带了丝微不可查的甜,“小满和惊蛰都不知道,如果她们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我娘,所以你也要帮我保守秘密。”


    就像是一个小姑娘藏了一颗糖,神秘兮兮地告诉自己信任的朋友。


    “嗯。”唐拂衣点头的时候,觉得自己竟是生出了一丝十分微妙地责任感。


    她要帮小姑娘一起藏好这颗糖,不能让这颗糖被“坏人”拿走;她也要保护好她,让这颗糖的存在永远都有意义。


    她扬起头,月亮仍是那个月亮,没有半点脏污。


    而霉烂丛生的那个,不过倒映在肮脏地池水中的一汪幻影。


    “拂衣。”


    “嗯。””我的灯灭了。”


    苏道安的声音几乎没入黑暗,她似乎是笑了一声,唐拂衣听清了那最后一句话:


    “为我点灯吧。”-


    “知道了,你出去吧。”


    衣着贵气的妇人坐在桌前轻轻挥了挥手,跪在她身前的女人站起来,沉默着转过身。


    窗边的烛火摇曳,映的横亘在她面上的那道疤痕触目惊心。


    陈秀平侧目看着桌上的那封信,皱巴巴的封面大半都被鲜血浸染,暗红的血色中,显出四个大字:


    阿芙亲启。


    良久,她才抬手拿起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将它拆开。


    “吾友阿芙,见字如面。


    只是想来你如今应该并不想见我,便以此书信,与你做最后的话别。


    自两年前飞桁身死,我与爱女嫣然被迫入宫,我二人便再未见过。遥记少年时,你我一同策马踏花,好不痛快。后我嫁与飞桁,你却扬言自己不愿嫁与匹夫草草余生。


    我原还担心以你的性子,虽能成就一番功业,却恐怕是要孤老终生。只是未想到半路杀出个陈咬金,虽有曲折,却还是抱的美人归。


    苏家是世代功勋,苏栋人品贵重,颇具才干,又深爱着你,阿芙能嫁与他,也算是好事多磨。


    我知此事想来是瞒不过你,误伤到涉川并非我本意,但我要为嫣然筹谋,如此情景下,只能出此下策。


    我自知我罪无可恕,亦无意为自己辩解,只得以死谢罪。


    此枚戒指是我的夫君左飞桁留给我的护身之物,如今赠予你,亦赠予苏家,望你收下,日后若有颠覆,想必能有所助益。


    宣明二年春,萧黎绝笔。”


    烛火摇曳,宣纸上的墨迹忽明忽暗,娟秀的小字如豆蔻少女,踮起脚尖在血色晕开的花儿上翩翩起舞。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2]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3]。


    陈秀平的眼中有泪,目光游移,落到桌上那一枚镶了翡翠的金色扳指上。


    翡翠上刻了一个“左”字,近半寸的厚度,很明显并非是日常佩戴的首饰。


    她盯着那戒指看了一会儿,将信放到了蜡烛之上。火焰如舌,舔过脆弱浅薄地宣纸,很快最后一丝痕迹也在空气中消失殆尽。


    陈秀平眼神淡漠疏离,她将那扳指拿起,放进了房中的暗格-


    受了一夜的凉风,苏道安还是没能逃过一病。


    幸运的是这一场风寒来势不凶,在床上躺着被葛柒柒念叨了两日,苏道安便已能下床走动,又喝了两天药,看着便又是活蹦乱跳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苏道安一大早便梳妆打扮出了宫去。


    小满总算是能逮到一个机会,喊了几个人一起将寝殿内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所有窗子都被开到最大,金灿灿地阳光几乎洒满房间地每个角落,轻风穿堂而过,将屋内弥漫着地药味和病气全部一扫而空。


    唐拂衣抱着一盏刚修好地宫灯,踏进寝殿地那一刻,竟是豁然开朗之感。


    她来千灯宫将近两个月了,这还是头一次见床边地窗户如此般开到最大,几乎都已经看不见窗扇,木质地窗框框出后院地景象。


    晴云轻荡,花山层叠,细石清俊,如在画中。


    竟已是初春了。


    唐拂衣看着山下地石头中已经冒了绿芽地迎春,有些出神。


    “欸,拂衣。”小满从一个柜子后头抬起头,“这灯你修好啦?”


    她已经忙活地差不多了,见到唐拂衣进来面露惊喜,放下抹布快步跑过来,从唐拂衣地手中接过那盏金银相间地灯,举高了些细细端详起来。


    “还真是一点看不出坏过啊。”她忍不住叹道,看向唐拂衣地目光里满是钦佩。


    自从苏道安发病那晚之后,唐拂衣似乎开朗了许多,小满一直觉得此事自己也有责任,对唐拂衣的行为原本也没有抱有太大的不满,再加上苏道安本人也并不追究。如此一来,她对唐拂衣的改变倒也十分开心。


    “只是恰好小时候学过一些。”唐拂衣笑道,“公主今日起的这么早,是去了哪儿?”


    “去给太后请安了。”小满将灯放到书桌上,又回到柜子边拿起了抹布,“太后最疼我们公主了,但她上了年纪,也怕过了病气,公主也好久没去太后宫里了。”


    “如此。”唐拂衣点头,正准备回身离开,余光却瞥见了窗外一人正蹲在地上侍弄花草。


    “小满。”她唤了一声。


    “怎么了?”小满的声音从柜子后边传过来,显得有些闷闷地。


    “谁陪公主一起去给太后请安?”她问。


    “惊蛰啊。”小满答。


    “……”唐拂衣看着院子里那个腰挂轻刀的女人,“你确定……是惊蛰陪公主一起去得的么?”


    [1]司马迁《报任安书》


    [2]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3]刘过《唐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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