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箱笼那令人作呕的颠簸终于停止了。


    当赵庚旭、李锐和福贵被粗鲁地拽出来, 扯掉蒙眼的黑布和塞口的破布时。


    一股甜腻得过分的劣质熏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猛地刺入他们的鼻腔,几乎令人窒息。


    他们身处在一个布置得极为艳俗却又破败不堪的厅堂。大红大绿、绣着俗艳鸳鸯的帐幔低垂, 边缘已显脏污,光线极其昏暗。


    一个穿着绛紫色浮夸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鸨父, 捏着条油腻的丝帕,像评估货物般绕着他们走了一圈, 目光冰冷地刮过他们每一寸肌肤。


    “嗯……底子倒真是顶尖的, 难得, 难得。”他的声音尖细黏腻, 像毒蛇滑过草丛,令人毛骨悚然。


    说着, 他竟伸出手指, 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指,要触碰李锐脸颊。


    李锐见状猛地一偏头,眼中迸射出厌恶与抗拒。


    鸨父微微一怔, 非但不恼, 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点野性, 好, 有些恩客老爷们,就爱驯服这股子倔劲儿。”


    他的目光又扫过瑟瑟发抖的福贵, 最后停在了赵庚旭身上,“至于这个……灵性太足,眼睛太亮, 是个好苗子,不过得好好教教规矩,磨钝了才好。”


    随后, 他们被粗暴地扔进一间狭小潮湿、窗户被木条钉死的厢房。


    送来的第一顿饭,是三碗散发着明显馊臭气的糊状物,水也是浑浊不堪,漂着可疑的杂质。


    赵庚旭眉头紧锁,胃里一阵翻腾,但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迅速观察着周围环境,似乎在判断着什么。


    然而,一旁的李锐已经忍无可忍,一把将那些碗碟狠狠扫落在地!陶器碎裂声刺耳响起,馊臭的食物溅得到处都是。


    “这东西,猪狗都不吃!”


    房门几乎是在下一秒就被猛地踹开!几个身材魁梧、面目凶悍的打手冲了进来,为首的手里拎着一条浸过油的牛皮鞭,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朝着李锐抽下来!


    鞭风凌厉,带着呼啸!


    “李锐!”赵庚旭失声惊叫,心提到了嗓子眼!


    “啪!”鞭子落在李锐身上,他身体剧颤,脸色瞬间惨白,额角青筋暴起,却死死咬住下唇,不吭一声。


    福贵吓得脸无人色,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却和赵庚旭一起死死挡在李锐身前。


    “哟嗬,还挺讲义气,演兄弟情深?有趣!”


    打手头子嗤笑,鞭梢恶劣地指着李锐,“你们三个,看清楚了,在这里骨头硬是最没用的东西。识相点,乖乖听话,还能少吃点皮肉之苦。呵呵!不然,下次这鞭子,可就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好好待着吧!”


    接下来的两日,他们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


    自由被彻底剥夺,仅能在严密监视下于固定时间前往院中角落一个污秽不堪的茅厕。


    他们见到了很多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稍有反抗便被拖到院中公开毒打,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那些早已“学成”的“前辈”,眼神空洞麻木,像没有灵魂的漂亮玩偶般任人摆布。


    赵庚旭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在一次去院中茅房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往来仆役的口音并非江州本地,傍晚看到的星象方位也有些微偏差。


    他们根本不在江州!糟了!得赶紧想办法出去!


    他利用一次上厕所的间隙,发现厕所的东北角墙根处,有几块松动石砖!


    墙外,隐约传来市井的叫卖声,虽然模糊,却无比真实。


    当晚,他悄声对李锐和福贵说出自己的发现和计划:“东北角墙根,第三排从左数第七、八、九块砖是松的!外面可能就是街市!


    下次放风,我制造混乱引开守卫,李锐你力气大,趁机撬开砖块,福贵望风。一旦有机会,我们就钻出去!”


    机会在第二天午后出现。


    看守轮换懈怠时,赵庚旭故意打翻水桶,引来斥骂。


    李锐和福贵趁机溜向东北角。


    然而,他们刚撬动一块砖块,还没来得及传递信号,几声尖厉的呼哨响起!


    原本在馆外街边懒散躺卧的几个乞丐竟猛地跳起,如同猎犬般扑到墙边,死死堵住缺口,同时朝馆内高声示警!


    “想跑?做梦!”


    馆内的打手反应极快,瞬间涌来,将他们三人粗暴地拖回厅堂。


    鸨父阴冷地看着他们,“新来的崽子要翻天啊!”给我好好教教规矩!”


    皮鞭、棍棒如雨点落下。


    最终,三人蜷缩在地,遍体鳞伤。


    被扔回厢房时,同屋一位一直沉默看着他们的红衣少年,默默递来一小罐伤药。


    他声音很低,好心劝道:“省着点用,在这里,硬碰硬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先……保住自己。”


    另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立刻拉扯红衣少年,低声道:“阿阮,别逞强!管好你自己!他们挨几顿打就懂了,你别惹祸上身!”


    红衣少年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收回了手,但伤药留在了原地。


    赵庚旭忍着浑身剧痛道了声:“谢谢”。


    随后撑起身子,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和血污,看向李锐,强撑着安慰道:“别灰心……活着,总有办法。这药,李锐我先帮你涂上,你伤得最重。”


    黄昏,一个面相猥琐的龟奴单独将李锐叫出去“训话”。


    赵庚旭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想阻止,却被福贵死死拉住,用惊恐的眼神哀求他不要再去触霉头。


    过了很久,李锐才回来,衣领有些凌乱,眼神变得空洞死寂,身上那股甜腻的熏香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躺下,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赵庚旭的心像是被死死揪紧,一股气堵在胸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当着李锐的面流下。


    他一晚上被噩梦惊醒了数次,每次都能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李锐僵直地坐在冰冷的通铺边沿,背对着他们。


    赵庚旭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在李锐和福贵拼死回护下,未受致命伤。


    可精神上的压力日益沉重。那种无力感、负罪感和恐惧,几乎要将他碾碎。


    第三天早上,鸨父阴笑着宣布,晚上就要安排他们“见客”。


    绝望如同冰冷漆黑的潮水涌来。


    赵庚旭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回忆起昨日在墙角清洗污物时,注意到石缝里生长着几株不起眼的灰绿色杂草,形态与他曾在太医署图册上见过的“断肠茅”极为相似,虽不致命,但汁液混入水中,足以引起剧烈腹痛。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午后,他被指派去井边打水。


    趁看守不备,他迅速揪下那几株杂草,用身体遮挡,拼命揉搓出汁液,在将水桶提上来的瞬间,将沾满汁液的双手和草茎飞快浸入旁边一个准备送往厨房的大水缸中。


    他的心在狂跳,动作却异常冷静。


    傍晚时分,南风馆内果然开始骚动。


    先是厨房帮工,接着是几个打手,乃至一些“恩客”,陆续出现了呕吐、腹痛的症状。


    馆内人手顿时捉襟见肘,骂声、呻吟声四起,混乱初现。


    就在这混乱之时,赵庚旭刚准备带李锐、福贵逃走。


    外面骤然炸开了锅!


    不再是往常的打骂或调笑,而是兵刃剧烈撞击的刺耳铿锵、铠甲奔跑时沉重整齐令人心安的踏步声、威严无比的呵斥命令声!


    “官兵!是皇城司的官兵!快跑啊!”


    有人尖声惊叫道。


    整个南风馆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


    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桌椅被猛烈撞翻的碎裂声、挣扎搏斗声……各种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他们紧锁的厢房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从外部撞开!


    朽烂的木门连同门轴一起碎裂,木屑四处飞溅!


    然而,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些凶神恶煞的龟奴或打手,而是身着玄色劲装、披坚执锐、眼神如同嗜血猛虎般锐利冰冷的皇家禁军!


    他们手中的钢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瞬间就控制住了门口的所有区域!


    “属下奉旨救驾来迟!九殿下!李公子!您们受苦了!”


    为首的那名将领目光如电,迅速锁定了房内三个蜷缩在一起、狼狈憔悴的他们。


    尤其是在看到被护在中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都有些涣散的赵庚旭时。他虎目瞬间赤红,几乎难以自持。


    一直紧绷到极致、全靠一丝不肯熄灭的意志强撑的那根弦,在这一刻,骤然断裂!


    李锐在看到救兵后那终于支撑不住、脱力晕了过去。


    福贵爆发出劫后余生哭声……


    所有声音在这一刻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赵庚旭怔怔地看着冲进来的人。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随即,眼前猛地一黑,所有支撑的力气瞬间被彻底抽空,他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此章虽然有争议,但作者很犟不打算改哦!


    *部分后续指路39章


    每个人接受度不同,不适者可自行弃文!


    第28章


    赵庚旭是在一阵极度温暖、柔软和熟悉的龙涎香气味中缓缓恢复意识的。


    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幔顶,以及床边那张写满了焦虑与疲惫、却在他睁眼瞬间如释重负的父皇。


    “小九!”


    皇帝赵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紧紧握住儿子冰凉的小手, 那力道几乎有些失控。


    “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御医!快传御医!”


    小九眨了眨眼,眼神有些涣散和茫然, 仿佛还没从那场噩梦中完全挣脱。


    记忆如同碎片般涌入脑海——


    阴暗的巷道、冰冷的刀光、李锐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甜腻作呕的熏香、鸨父评估货物般的目光、李锐死寂的眼神、福贵绝望的哭泣、以及最后那惊天动地的厮杀和玄甲禁军的身影……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反握住了父皇的手.


    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却死死咬住嘴唇, 没有哭出声, 只是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委屈。


    赵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以复加。


    他将儿子连人带被子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 轻轻拍着他的背,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与愧疚:


    “好了,好了,没事了, 父皇在这里, 谁都不能再伤害你……是父皇不好……是父皇的错……”


    这位一向威严的帝王, 此刻眼中竟也泛起了血丝和水光。


    天知道当他接到暗卫拼死传回的消息、后面得知小九竟落入那般肮脏之地时, 是何等的天旋地转和滔天怒火!


    那几乎将他理智焚烧殆尽的悔恨与后怕,此刻化作了对怀中失而复得的幼子无尽的疼惜。


    御医很快进来, 仔细诊脉后,回禀道:


    “陛下,九殿下乃惊惧过度, 心神耗损,兼有皮外伤及吸入些许迷药,需好好静养一段时日, 臣已开了安神定惊、调理身体的方子。”


    赵衍仔细问了伤势情况,得知多为皮肉伤且已被妥善处理,这才稍稍放心,但听到“惊惧过度”、“心神耗损”时,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这时,屏风外传来轻微响动和内侍的低语。


    赵衍安抚地拍了拍小九,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


    “李锐和福贵也都救回来了,就在偏殿,御医看过了,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好生将养。你且安心休息,父皇去去就来。”


    听到同伴安全的消息,小九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弛了一些,乖巧地点点头,眼皮又开始沉重起来。


    赵衍走出内殿,脸上的温柔瞬间被冰寒的威严所取代。


    外间,暗卫首领暗一及皇城司指挥使秦毅皆垂首肃立,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说。”赵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暗卫首领率先跪下,额头触地:


    “臣等护卫不力,致使殿下受此大难,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你们的罪,朕稍后再论。”


    赵衍冷冷道,“先给朕把事情掰扯清楚!那四波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


    皇城司指挥使上前一步,沉声禀报:


    “陛下,经连夜突击审讯幸存匪徒及核对证据,目前已基本查明。”


    “第一波混混和第二波出现的黑衣刺客,乃云州本地一伙受雇的亡命之徒。雇主隐藏极深,通过中间人层层下达指令,最终追查到的线索,指向了云州通判的一名心腹师爷。


    其目的,似是意在制造混乱,趁乱掳人或……灭口,与近日粮价风波有关,意图报复与警告。”


    这背后,显然有云州本地官员与地方豪强势力的影子,是针对皇帝南巡和先前冲突的直接反扑。


    皇帝眼中杀机一闪:“云州通判?好,很好。继续!”


    “第三波人马,即后来在巷道伏击的刺客,是训练有素、手段狠辣的死士。”


    指挥使声音更沉,“这批人极为专业,被俘者皆立即服毒自尽,几乎未留下活口。”


    “但从其装备、配合手法及部分未销毁彻底的武器标记追查,其来源直指……京畿地区。应是京中某些世家圈养、用于处理‘脏活’的秘密力量。”


    “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截杀殿下,将水彻底搅浑,甚至可能意在……激怒陛下,引发朝局更大动荡。”


    这是来自京城核心权力圈的恶意,狠毒且不计后果。


    皇帝面无表情,但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至于第三波人。”指挥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即最后用迷药渔网擒获殿下等人的那伙……”


    “经查,确是一伙流窜于江南各地、专门从事拐卖美貌少年少女的犯罪团伙,极其狡猾隐蔽。”


    “他们……并非针对殿下,纯粹是意外撞上,见殿下等人容貌出色,又见暗卫与死士厮杀后力竭,便趁火打劫,企图将殿下等人拐卖牟利。其据点……便是那家南风馆。”


    真相大白!三波势力,目的各不相同,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共同将小九推入了困境。


    第一波是地方势力的报复,第二波是京城世家的狠毒杀招,第三波则是纯粹撞上的厄运人祸!


    “好,好一个意外!好一个趁火打劫!”


    皇帝气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朕的皇子,竟成了他们眼中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真是好的很啊!”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响:


    “涉案一干人犯,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背景如何,给朕彻查严办!云州通判及其党羽,即刻锁拿下狱,严审其与粮价操控、勾结匪类之事!”


    “那南风馆从上到下,所有涉案人员,一律按律严惩,主犯凌迟,从犯皆斩!家人流放三千里!朕要这江南上下,所有人都看清楚,动朕的儿子,是什么下场!”


    “陛下,”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略显担忧地开口。


    “如此雷霆手段,恐引发江南官场震荡,且京中那边……”


    “震荡?”


    皇帝猛地打断他,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他们敢做,就要敢当!朕就是要借这件事,把这摊污糟水给我彻底搅浑!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全都给朕炸出来!


    朕倒要看看,是他们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无可置疑的决断:


    “传朕旨意:云州知府御下不严,治境无方,革职查办!原云州同知……”


    他看了一眼暗卫递上的、关于同知与世家联系的密报,“擢升为代知府,暂领州事。”


    这道旨意意味深长,罢黜知府,是惩罚和警告。


    提拔那个可能与世家有勾连的同知,则是帝王心术的体现——既是暂时稳住对方,免得狗急跳墙,也是将其放在火上烤,更容易找出破绽。


    同时,也表明皇帝并未因愤怒而完全失去理智,依旧在按照政治规则出牌,但这牌桌下的刀,已经磨得铮亮。


    “至于京城……”


    皇帝眼中寒光更盛,“给朕继续查!所有线索,一查到底!但暂时不要动。朕要看看,还有谁会跳出来。”


    一场血腥的清洗在云州乃至江南官场悄然展开。


    皇帝借着小九被拐一案,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砍向了地方势力与京城世家伸得过长的手。


    无数官员落马,云州城菜市口的血迹一连数日未曾干涸。


    皇帝的怒火化作了实质的刀锋,用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了皇权的不可侵犯。


    而京城之中,某些深宅大院里,则是一片死寂和压抑。


    他们做之前已经想过后果,料想皇帝的反应会激烈和直接,可九殿下这下没死,就亏大了。


    这下把柄递到皇帝手里,成了清洗对手的绝佳借口。


    他们损失了埋在云州的重要棋子,更折损了一批精心培养的死士,元气大伤,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转入更深的潜伏。


    经此一役,皇帝与世家之间的博弈,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微妙而危险的阶段。


    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深的裂痕与敌意。


    赵庚旭在行辕中静养了数日,身体稍好,便迫不及待去看望李锐和福贵。


    福贵主要是皮肉伤,精神头恢复得快,见到赵庚旭就絮叨着后怕和庆幸。


    而李锐的表现,却让赵庚旭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酸涩。


    李锐看起来……似乎还“好”。当赵庚旭进来时,他脸上还露出了往常那种略显张扬的笑容,主动打招呼:


    “殿下,您可算来了,躺得我骨头都快锈了!”声音听起来也似乎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但赵庚旭敏锐地察觉到,那笑容似乎比以往更快地收敛了,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表面,未能真正驱散眼底的忧郁。


    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清澈跳脱,仿佛一夜之间被强行注入了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变得沉稳了些,却也沉默了些。


    赵庚旭激动地上前,习惯性地想拍拍他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李锐肩头的那一刹那,李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脸上的笑容还在维持,但他肩部的肌肉却瞬间绷紧,那是一种极其短暂却异常强烈的僵硬,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本能的反感和退缩。


    他几乎是同时,非常自然地将手抬起,看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巧妙地避开了赵庚旭的触碰。


    赵庚旭的手落在了空处,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心里猛地一揪。


    他假装无事发生,顺势将手收回,坐在床边,开始讲些趣事。


    李锐依旧听着,偶尔还会插科打诨两句,配合地笑着。


    王瑾也时常过来看望。


    他心思缜密,虽然李锐掩饰得很好,但他还是察觉到了那份不同以往的沉默和疏离。


    他没有点破,只是来得更勤。


    窗外依然阳光明媚,但是还是有什么改变了。


    第29章


    云州的动荡逐渐平息, 行辕内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御驾不日即将启程,继续南巡,前往下一站——江州。


    这日午后, 赵庚旭在屋里练字,写着写着就烦了, 笔一丢,墨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李锐靠在窗边看兵书, 眼神却发直, 手指头在窗台上划拉来划拉去, 目光虽在书上, 神思却似乎飘远了。


    赵庚旭眼珠一转,对旁边候着的福贵招招手。


    “福贵!带几个人去打听一下, 那位在书铺街有过一面之缘的李释李先生, 如今可在城中?若在,便说我有请。要是找不到……”


    他顿了顿,“打听清楚他去哪儿了, 回来报我!”


    福贵一看殿下叫他, 立马精神了:“是, 殿下!奴才这就去!”


    没到半个时辰, 福贵就回来了,表情有点复杂:“殿下, 找着了。李先生……唉,挺惨的,住在城南那个破得掉渣的悦来客栈, 房钱都欠了两天了。听说被当地文人排挤,受了窝囊气,掌柜说明天就走人。”


    赵庚旭一听, 不但没失望,反而来劲了。


    天幕里那个能把满朝文武“喷”得找不着北的未来第一谏臣,现在居然被人欺负得待不下去?


    “换衣服,备车!”赵庚旭跳起来。


    “低调点,咱们几个去瞧瞧这位未来第一谏臣。”


    马车七拐八绕,停在一个破旧的小客栈门口。二楼那间小客房,真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快散架的破桌子,几乎啥也没有。


    李不言正伏在唯一一张小木桌上奋笔疾书,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赵庚旭,先是一愣,随即有点手忙脚乱,下意识地把手底下的纸张藏了起来,这才起身行礼,动作有点僵硬。


    “李先生不必多礼,是我们冒昧打扰。”


    赵庚旭打量了一下这简陋的环境,心中微酸,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先生要离开云州?”


    李不言苦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让公子见笑了。云州虽好,对我来说却非久留之地。我一介寒儒,在这儿惹人嫌,不如找个安静地方,安心准备明年科举。”


    “的确,云州这地方,确实不怎么样。”


    赵庚旭顺着他的话,故意叹了口气,“来的路上看,街上看着是热闹了,但流民如果只靠朝廷接济,也非长久之计。先生你看,这回云州官场抓了那么多人,但官场贪腐成风的问题……”


    李锐拳头一握闷声附和道:“要我说,还是杀得少!这些贪官,有一个算一个,全砍了才干净!”


    王瑾则比较稳重,劝慰道:“李锐,光杀解决不了根本。吏治像治水,堵不如疏。需得有利民之策,畅通言路,使下情上达,方能长治久安。”


    赵庚旭点点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李不言:“李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李不言看他们说得实在,也不再藏着掖着,眼神一亮,不卑不亢说道:


    “李公子所言乃雷霆手段,可震宵小;王公子所言乃长久之道,乃治国根基。然草民以为,二者皆需,且需更重‘法’与‘实’二字。”


    他稍作停顿,放下茶杯,缓缓说道:“法,需明且公。云州之乱,根源之一在于律法形同虚设,官商勾结,便可操纵市场,拒收官钱。需有强有力之监察,确保律令畅通,无论豪门寒门,违法必究。”


    “实,则在于政策需贴合实际。”


    “平粜官粮为何反被利用?”


    “因未虑及豪强之资本贪婪。施策需预判其可能之扭曲,并备有后手反制。再者,需有更多如陛下此次南巡般,能真实体察民情之渠道,而非仅听层层奏报。”


    他这番话清晰透彻,不仅指出了表面问题,连“独立监察”、“政策后手”这种具体办法都提出来了。


    赵庚旭听得眼睛发亮,“说得好!先生果然见识非凡!字字珠玑!日后还要多多向先生请教。”


    李不言微微躬身:“公子过誉了。”


    赵庚旭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努力绷着脸,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和先生聊天,真是太痛快了。先生是有真本事、真心为百姓着想的人。有些事,我不想再瞒着先生了。”


    李不言正觉得遇到知音,心里暖乎乎的,一听这话,愣住了:“公子……何出此言?不言一个穷书生,得公子青眼相加,已是万幸,何来‘瞒’之一说?”


    赵庚旭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其实,我并非寻常富商之子。我姓赵,名庚旭。当今天子,是我父皇。”


    “哐当——”


    李不言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颤,险些脱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赵……庚旭?当今天子第九子!


    那个天幕里说的……未来的显宗陛下!


    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下意识地就要行大礼。


    “草……草民不知是九殿下……之前多有冒犯,罪该万死!”


    之前,他猜测过这位小公子身份尊贵,或许是某位藩王爷家的世子,或许是极得圣心的重臣之后,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九殿下!


    “先生快请起!”


    赵庚旭赶紧上前扶住他,语气恳切,“此刻并无外人,不必拘泥于虚礼。我若在意这些,又何必坦诚相告?我敬重先生才学,愿以朋友相待,而非君臣。”


    旁边李锐心想,殿下又开始演了,瞧把人家吓的。不过殿下正经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李不言被赵庚旭扶着,人还是懵的。他看着眼前这张还稍显稚气的脸,天幕里的画面呼呼地往脑子里冒——


    【显宗陛下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只问才能,不问出身!】


    【显宗朝三十六名臣之一,李不言!】


    【科举之制,乃显宗朝一大德政,寒门子弟得以晋身……】


    原来天幕所说竟都是真的!


    而他李不言,竟然也在那煌煌天命之中?


    自己……竟然真的碰到了未来的皇帝?


    还是在这种地方?这种处境下?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落魄、遭受的排挤、甚至一度萌生的去意,再对比此刻的境遇……


    他的目光恍惚地聚焦到赵庚旭身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震惊,有敬畏,有恍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跨越了时空的悸动。


    眼前这个少年,不仅仅是尊贵的皇子,更是……未来会赋予他使命、让他得以一展抱负、青史留名的君王?


    李不言喃喃自语道:“天幕……天幕所言竟是真的!”


    “我之所行,并非因为天幕预示。天幕什么的,太玄乎了,将来怎么样,谁说得准?也许是真的,也可能是巧合。”


    赵庚旭语气真诚,“我今天来找先生,是因为我亲眼看到,先生确有经世之才,品性高洁。”


    这番话彻底让李不言清醒过来,取而代之的是更理智的悸动。


    眼前的少年皇子形象,渐渐与想象中的“显宗”身影缓缓重叠,更加真实、更加鲜活。


    他定定神,后退一步,动作缓慢而郑重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


    然后对着赵庚旭,不再是之前那种出于身份尊卑的礼节,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庄重的姿态,深深一揖:“殿下以诚相待,不以不言卑鄙,跟我推心置腹,更胸怀贫苦百姓。”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之前的局促不安尽数褪去,只剩下清澈的坚定:“无论天幕所言为何,不言今日蒙殿下不弃,愿以此身,追随殿下。他日若有所需,虽刀山火海,不敢辞也。唯愿助殿下,成就一番事业。”


    他谨慎地没有直接说出“盛世”或“显宗”之类的字眼,但其中的意味,已心照不宣。


    “太好了!”


    赵庚旭这下也不端着了,脸上乐开了花,“有先生帮忙,于我简直是如虎添翼!”


    (内心OS“嘿嘿嘿!总算把人骗到手了!帮忙干活的人+1”)


    ……


    回到行辕,赵庚旭将李不言暂时安置在一处清雅的小院,并吩咐下面的人要以礼相待。


    入夜,赵庚旭与李锐下棋,赵庚旭设下一个颇为精巧的陷阱。


    李锐盯着棋盘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眉头紧锁,居然真让他瞧出点门道,虽然最后还是输了,但没让赵庚旭赢得太轻松。


    赵庚旭夸赞道:“哇!李锐你可以啊!这都能看出来?你最近棋艺大涨啊!”


    李锐擦了把额头的汗,微微一笑:“跟着殿下,总得有点长进,不能老是输得那么难看,怎么也得学着动动脑筋。”


    王瑾在一旁微笑点头,李锐这家伙,总算开窍了。


    第二天,庞大的御驾船队启航,改走水路,向着江州进发。


    赵庚旭站在船头,看着广阔的河面,身后跟着越发可靠的伙伴和新加入的李不言。对江州之行,越发期待。


    这时的李不言,还不知道,他将经历什么?——


    作者有话说:后来的同僚问道:李相,当时是如何决定要跟随陛下的?


    李不言答:当时被下了降头!(内心OS“不过不后悔就是了!”)


    第30章


    南巡船队沿着运河缓缓南下, 运河之上风平浪静,但九皇子赵庚旭的船舱内,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李不言捏着手中那张墨迹斑斑、字迹顶多算方正的策论作业时, 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不过两天功夫,李不言就彻底见识了这位九皇子的本性。


    至从离开云州, 渐渐忘了云州的阴霾,这位九殿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跃, 看书不到一刻钟就能睡着, 让他写策论, 格式随心所欲, 看得人头晕眼花,偏偏还理直气壮。


    他深吸一口气, 试图保持师者的风度。


    “殿下, ”他尽量让声音平和,“这篇《论漕运之利》的见解……确有独到之处,看出殿下是用了心的。只是这字……”


    赵庚旭正埋头鼓捣一个用丝线和铃铛做成的小机关, 头也不抬:


    “我已经很认真写了, 再说字丑点有什么关系嘛, 李先生。意思到了就行!您看我这防盗铃快做好了, 保准比那些侍卫管用!”


    一旁的李锐赶紧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偷偷瞟了一眼李不言那副想发作又强忍着的表情, 内心狂笑:


    哈哈哈,李先生这就受不了了?这才哪到哪啊!想起当初在云州,殿下装得那叫一个稳重谦和、求知若渴, 把李先生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我和王瑾当时站在殿下身后,看着殿下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差点没把腮帮子咬破才忍住笑!李先生啊李先生, 您还是太年轻了,这就叫‘货已售出,概不退换’!


    王瑾虽然面色沉稳,但嘴角也微微抽动了一下。他默默地将一张被赵庚旭墨点污染的宣纸撤下,换上一张崭新的,心中暗忖:


    当日殿下延请李先生时,言辞恳切,举止端方,李先生一时被迷惑也是正常。想当初老太傅在京送行时,眼中满是‘终于解脱了’的欣慰。李先生,您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李不言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想起皇上嘱托当朝宰相崔琰和自己负责教习时。


    当时侍讲学士脸上掩饰不住、如蒙大赦的表情,甚至不顾规矩抢着接旨:


    “陛下圣明!崔相学究天人,李……李先生青年才俊,由他们教导九殿下,实乃殿下之福,臣……臣定当从旁竭力辅助!”。


    如今才明白那侍讲学士笑容里的深意——那分明是甩掉烫手山芋的狂喜!


    李不言扶额,感觉自己的偏头痛更严重了。


    他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觉得这位殿下沉稳可靠、是可造之材?云州那个冷静机智的九殿下,怕不是被什么精怪附体了吧?


    “殿下!”


    李不言终于没忍住,音量提高了八度,


    “学业乃立身之本!字如其人,文如其心,如此潦草,将来如何服众?”


    赵庚旭终于抬起头,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


    “李先生,您消消气。我觉得吧,能把事情办好最重要。


    您看,现在船上有贼,我这不是在想办法抓贼嘛!这也是为民除害,实践圣人之道啊!”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李不言一肚子道理顿时噎住,只能指着那篇策论:“那这个……”


    “明天!明天一定重写!保证写得工工整整!”


    赵庚旭信誓旦旦,随即又补充道,“等我把这个铃铛改进一下先……”


    李不言看着他又埋首于那些丝线木楔之中,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预感自己的未来,不是皇子的老师、宰辅,而是个负责收拾烂摊子的高级老妈子。


    轮到崔相上课,虽然崔相始终维持着宰相的威仪,语速平稳,不见丝毫怒容。


    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花白的眉毛偶尔会几不可察地蹙紧,讲解的间隙,端起茶杯饮茶的次数明显增多,而且每次放下茶杯的动作,都比平时略显沉重。


    最后,赵庚旭还意犹未尽地总结:“崔相,您讲的经义像天上的星星,看着亮,但太远了,照不亮脚下坑洼的路。还不如李先生讲的策论有用。”


    闻言崔相只是缓缓起身,面色如常地向赵庚旭行礼告退,步伐稳健地走出书房。


    然而,当他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时,一直默默观察的李不言却注意到,崔相离开时,袖袍似乎无风自动地微微拂了一下,那是极力控制某种情绪时,手臂肌肉紧绷的细微表现。


    回到自己的舱室,屏退左右,崔琰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浩渺的江水,久久无言。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内心深处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崔相第一次在对九皇子的判断上,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动摇。


    他不禁怀疑,自己之前是否过于悲观了?


    消息传到皇帝耳中,赵衍听着内侍绘声绘色描述崔相如何被赵庚旭的问题“噎”得频频喝茶、最后沉稳告退但背影略显僵硬的细节,不由得抚掌大笑:


    “妙极!能看到崔相如此‘涵养’功夫,也是难得!让他也体会体会,朕平日里被那些奏章堵得心口发闷的滋味!”


    是夜,千帆静泊,灯火如星。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连串令人恼火的失窃事件打破了。


    起初是御厨房少了几盘精致的点心和一只烤鸡,尚食局的女官只当是哪个小太监嘴馋,轻斥了几句。


    但很快,事情变得严重起来。


    一位随行嫔妃舱中一枚金镶玉的簪子不翼而飞。


    接着,是某位官员的两锭银元宝也从锁着的箱笼里消失了。


    最令人震惊的是,准备赏赐给江州地方官员的一小盒上等南珠,在严加看管下竟也失窃了!


    失窃之物从食物迅速升级为贵重财物,这绝非寻常。


    皇上虽未在朝会上明言,但蹙起的眉头和敲击龙案的手指,都显露出极大的不悦。


    随行的指挥使顿时压力倍增,头皮发麻,加派了数倍人手日夜巡逻,甚至安排了暗哨,却连贼影都没摸到,失窃依旧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一时间,船队上下人心惶惶,传言四起,说是遇上了专挑皇船下手的“水魅”,能飞天遁地。


    “岂有此理!定是些手段高明的积年悍匪!”


    秦将军面色铁青,在九皇子赵庚旭的舱房外愤愤道。


    “金银珠玉也就罢了,连吃食都偷,简直欺人太甚!”


    他被皇上点名协助护卫,却屡屡让贼人得手,脸上很是挂不住。


    舱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庚旭笑嘻嘻地招招手。


    “秦将军,莫急莫急。进来坐坐”


    “我正和李锐、王瑾分析这事儿呢,有趣得紧。”


    赵庚旭盘腿坐在榻上,“你们看,偷的东西,从吃的到金银珠宝,说明这‘水魅’不挑食,但目标很明确——值钱的、好吃的。”


    “而且,指挥使加了那么多人,布防图都快改烂了,还是没用,说明什么?”


    李锐抢答:“说明贼人对咱们船队的布置,非常熟悉,应该是经常摸船的人!”


    王瑾补充道:“而且身手未必多高明,但极其擅长隐匿和把握时机。每次都在守卫交接或注意力被引开的瞬间下手。”


    赵庚旭赞许地点头,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这‘水魅’很可能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一直就在我们身边,或者说,在水里跟着我们!”


    他压低声音,“我猜,是些水性极好、身材瘦小的人,趁夜从水里摸上来,利用船体的阴影和我们对水下防范的疏忽行事。”


    秦将军愕然:“殿下是说……水鬼?”


    “什么水鬼,八成是活人!只是极擅水罢了。”赵庚旭眼睛亮晶晶的。


    “咱们得用点非常规的法子!”赵庚旭来了精神,从榻上跳下来,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计划。


    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小箱笼里翻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小包炭笔磨成的细粉、几张吸油性特别好的薄纸、几块晚上会微微发光的荧光石,还有一个他闲暇时捣鼓出来的、用鱼线、铃铛和小木楔组成的简易触发机关。


    “首先,得知道这‘水魅’下次会从哪儿上来,又盯上了哪儿。”


    赵庚旭解释道,“我们在几个容易攀爬又隐蔽的船舷位置,撒上炭粉和荧光粉混合物,水里的人也总会留下点痕迹。


    再在几个可能被光顾的舱室门外、窗沿,用这薄纸覆上,说不定能留下手印脚印。”


    当夜,赵庚旭没有大张旗鼓,只让秦将军挑了绝对可靠的几个侍卫,按照他的指点,在选定的位置布置好“陷阱”。


    连续两晚,靠近水线的船舷上出现了模糊的湿脚印,尺寸不大,荧光粉在暗处勾勒出隐约的攀爬路线。一处窗沿的薄纸上,也留下了几个纤细的、带着水渍的指印。


    第三晚,真正的“诱饵”放出。


    赵庚旭故意让一个小太监在底舱水手们吃饭时“闲聊”,说九皇子得了一批西域来的蓝宝石,个个圆润可爱,殿下喜欢得紧,连睡觉都放在枕边的小锦囊里。


    而实际上,赵庚旭枕边放的只是一个装着普通香料的锦囊,真正的“陷阱”设在桌子上一个打开的精致木匣,里面金光闪闪,匣子底下连接着他那个铃铛机关,周围地面和匣子本身都撒上了厚厚的荧光粉。


    秦将军和李锐、王瑾埋伏在隔壁,赵庚旭则和李不言在稍远处的舱房“静候佳音”。


    子时刚过,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波荡漾的声音从船体外传来。


    埋伏的几人立刻屏住呼吸。


    片刻后,隔壁传来极轻的“咔哒”声,像是匣盖被触碰,紧接着,“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响彻寂静的夜晚!


    “抓住了!”


    李锐第一个跳起来冲出去,秦将军等人也立刻从暗处现身,堵住了所有去路。


    只见一个瘦小的黑影正惊慌地想从窗户翻出去,怀里抱着那个木匣。


    更显眼的是,他的手脚、身上都沾满了发光的荧光粉,在黑暗中像个移动的光点,无所遁形。


    “围住他!别让他跳水!”秦将军大喝。


    那黑影异常灵活,竟想攀着缆绳往上爬。


    就在这时,另一侧船舷接连传来“扑通”几声轻响,显然有同伙接应下水。


    “还有同伙!秦将军,抓这个!李锐,王瑾,跟我来!”赵庚旭反应极快,指挥若定。


    他冲到船舷边,只见水下有几个黑影正迅速向远处游去。


    他立刻抓起旁边准备好的、绑着空葫芦的渔网扔下去:“撒网!快!”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动手。


    混乱中,三个较小的黑影被网缠住,挣扎着被拖了上来。而那个浑身发光的“主犯”,也被秦将军和李锐联手擒住。


    灯火通明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被擒住的根本不是什么悍匪,而是四个浑身湿透、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


    最大的那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可能只有七八岁,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眼中充满了恐惧。


    “怎么……是一群娃娃?”


    秦将军看着手里拎着的那个“光人”,哭笑不得。


    赵庚旭走上前,仔细打量他们。那个最大的孩子梗着脖子,虽然害怕,却不肯低头。


    赵庚旭注意到他们手指关节粗大,皮肤被水泡得发白起皱,显然是长期在水上讨生活的。


    “搜搜他们身上,还有水里,看看赃物藏在哪儿。”赵庚旭吩咐道。


    果然,在船舷外侧一个用渔网伪装的挂钩上,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包袱,里面正是近日失窃的金簪、银锭、南珠,甚至还有半只用荷叶包着的烧鸡!


    次日清晨,皇上和众臣听闻擒住了“水魅”,竟是一群孩童,皆是愕然。


    皇上对着跪在一旁请罪的侍卫指挥使等人训斥道:


    “朕的皇家船队,重重护卫,竟被几个娃娃如入无人之境!丢的不是物件,是朕的脸面!尔等护卫不利,疏于防范至此,连孩童都防不住,还有何颜面?自行去领罚!”


    “臣等万死!”指挥使等人面红耳赤,叩头退下。


    那群被抓获的少年水贼,被暂时关押在船队末尾的一艘押运船上,由兵士看管着。


    如何处置他们,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按律,冲撞御驾、盗窃御物,即便是孩童,也罪责不轻。


    但皇上赵衍见他们确实年纪小,最大的贼首水娃也才十四岁,加之赵庚旭擒贼有功、崔相倒霉,心情尚可,便没有立刻下令严惩,只吩咐先关着,等到了江州再行发落。


    然而,九皇子赵庚旭却对这群水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缠着赵衍,软磨硬泡:“父皇,那些小水贼关着也是关着,不如给我,我有用。”


    皇上睨了他一眼:“你?莫不是又想出什么鬼主意折腾人?”


    “儿臣保证不胡闹!”赵庚旭拍着胸脯


    皇上挥挥手:“准了准了,让王瑾陪着你去,带几个得力侍卫,注意安全,别靠太近。”


    “谢父皇!”赵庚旭欢呼一声,一溜烟跑了。


    押运船的底舱,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水腥气。


    四个半大少年蜷缩在角落里,手脚戴着镣铐,一个个面色惶然,尤其是那两个最小的,眼睛都哭肿了。只有贼首水娃,依旧梗着脖子,眼神警惕地瞪着来人。


    赵庚旭走到水娃面前,歪着头看他:“喂,黑炭头,你叫水娃?名字挺接地气。你们干嘛要做水贼啊?家里没饭吃?”


    水娃哼了一声,不答话。


    赵庚旭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我看你们水性是真不错,摸上龙船如履平地,对船的结构也门清,是打小在江上长大的吧?爹娘都是渔民?”


    水娃眼神闪烁了一下,依旧沉默。


    “不肯说啊?”赵庚旭眨眨眼,突然压低声音。


    “让我猜猜……是村里的船被官船撞坏了没人管?还是家里的渔场被什么大户占了?或者,干脆就是一群半大小子,觉得自己本事大了,想干点大事出名?”


    水娃的嘴唇哆嗦起来,赵庚旭猜对了。


    他们确实是一群长江边渔村的孩子,因为家乡遭了水患,官府救济不力,父母皆亡,村里的渔船又被过往的官商大船挤占损坏,申诉无门。


    年少气盛之下,才想了这么个铤而走险的“法子”,想偷点值钱东西,既能换钱度日,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他们练习了很久的水性,摸清了各种船只的构造,却没想到第一次对“大目标”下手,就撞上了铁板——皇帝的龙船。


    “你……你怎么知道?”水娃的声音干涩。


    赵庚旭神秘地笑笑:“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们这本事,当水贼是糟蹋了。迟早淹死江里,或者被官兵砍了脑袋。”


    水娃脸色一白,赵庚旭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让其他孩子也能听到:


    “不过呢,本殿下看你们是块材料。这么好的水性,这么灵光的脑子,用来偷鸡摸狗太可惜了。怎么样,跟着我干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一旁的王瑾。


    王瑾忍不住出声:“殿下,这……恐有不妥……”


    赵庚旭摆摆手,继续对水娃说:“跟着我,不是让你们当奴才。是给我当……嗯,航海大副!


    我以后会造大船出海,你们到时候就是船手,干得好的升船长,甚至当官封爵。”


    “平时呢,我可以请师傅教你们读书识字,甚至……教你们更厉害的驾船、泅渡、甚至水上打仗的本事!总比你们现在东躲西藏,朝不保夕强吧?至少,有饱饭吃,有正经事做。”


    孩子们都停下了吃东西,眼巴巴地看着水娃。


    他们年纪小,对未来的恐惧远大于对皇权的敬畏,赵庚旭的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水娃内心激烈挣扎,他恨官府,但对眼前这个似乎能看透人心的小皇子,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而且,赵庚旭提出的条件,确实诱人。能吃饱饭,能学本事,还能摆脱贼名……


    “你……你说的是真的?不骗我们?”水娃迟疑地问。


    “君无戏言!”


    赵庚旭挺起小胸脯,“本殿下向来说话算话!不过,有个条件——”


    他故意拉长声音,“你们得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勾当,一切听我号令!”


    水娃看着同伴们渴望的眼神,一咬牙,重重点头:“好!我们跟你!!”


    “成交!”赵庚旭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给他们松绑,带他们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嗯,就先安排到我的副船上,找间空舱住下。”


    王瑾虽然觉得此举颇为儿戏,但见殿下心意已决,且皇上似乎也默许他“胡闹”,只好领命照办。


    消息传到御前,皇上赵衍听了王瑾的禀报,先是愕然,随即失笑:“这个臭小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一群半大的孩子,量他们也翻不起浪花。”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