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转机
在那些等待方圆回来的日子里, 陈峰竭尽所能地在里昂的监视下继续完善专门针对游乐场的病毒。它就藏在一个不起眼的恋爱游戏小副本里,副本里本就有数据和病毒元素,可以掩盖它的存在, 不让里昂注意到它。
病毒的雏形早在里昂骗取【数字世界】的使用权前就已存在。在随手设计“虐恋回忆”这个NPC觉醒的非主流恋爱游戏时,陈峰觉得游戏剧本里的“游戏后台”和“病毒”的概念很有意思,一时兴起就往里面添加了彩蛋。
玩家全面掌控游戏后台后, 不仅可以清除游戏里觉醒自我意识的NPC及因此出现“故障”的数据, 破除阻碍后通关游戏, 还可以利用“病毒”掌控抑或摧毁这个副本空间。
原本这个病毒能够侵蚀和摧毁的只有“虐恋回忆”一个副本,现在, 陈峰想让它能对抗整个游戏空间。
陈峰想创造出一个能摧毁“游乐场”的病毒。
摧毁曾经由他所建立的一切。摧毁里昂统治的根基。
只要由里昂掌控权限的“神国”空间不复存在,里昂与被他欺骗的虚世住民之间的交易——以神国的入场券交易来的灵魂控制权就将失效。
只要“游乐场”不再能正常运转,在游乐场建立后才来到虚世的灵魂——那些被里昂欺骗以为自己是被神明选中的玩家、赌上自己的所有参与游戏夺取复活机会的灵魂也将得到解放,不论他们是否已在副本中死亡。
说起来有些耐人寻味, 里昂的特质能力【不公的交易】作弊一般的可怕, 任何人只要不清楚他的底细都将轻易掉入他的陷阱, 无知无觉地献出自己的灵魂, 就像那些兴高采烈地登录进“神国”去参加里昂发起的庆祝派对的虚世住民那样。
明明夺取他人的灵魂,再通过立花爱的【傀儡术】使他们变作自己的傀儡是那样简单的一件事, 可里昂对那些后续来到虚世的人们却没有这么做。
他费尽心思设计骗局, 编造出神明、游乐场、玩家和复活的故事,同意进入游戏的玩家需要遵守契约上的游戏规则,他们的灵魂没有被简单地收割掉, 只是当作一个赌注暂时地压在赌桌上,只有他们死在副本里,这个赌注才归里昂所有。
里昂要把所有人都控制在手里,只有他是那个高高在上拨动凡人命运丝线的神明, 但他显然更爱跟活生生的家伙玩游戏,保留一点刺激神经的可能性,就像直到最后,里昂也没有试图夺取陈峰的灵魂控制权。
可怕的家伙。疯子。货真价实的魔鬼。
陈峰看着里昂怎样打造着独属于他的国度,怎样把玩着他人的命运。
里昂将自由的灵魂变作自己的傀儡,又给傀儡灌入全新的记忆投放入接近真实的副本世界里成为NPC,让他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他利用这些活生生的NPC让副本世界愈发趋近于真实世界,又诱导玩家让他们远离蜂巢之外的虚世,让他们以为,曾经生机勃勃、和谐友爱的虚世只是一片摄人灵魂,将人渡向彼岸的幽冥地狱。
陈峰不知道是成为了NPC的灵魂更可怜,还是那些始终陷入沉睡、被当作游戏奖励或交易给玩家的道具技能的灵魂更可怜。
又或者说,所有的灵魂,所有被里昂扭曲的控制欲和野望卷入这一场骗局的灵魂都是可悲的。
历经艰难险阻成功通关的玩家当然也不会得到复活的机会。希望获得永生、愿意留在神国的成为了里昂的奴仆,一心复活的则被灌输了成功复活的虚假梦境,被投放到蜂巢外越来越浓的往生雾中,在那甜美的幻梦中,他们将于往生雾中消散,留下的结晶花则被回收利用。
这是里昂的文字游戏。
从一开始,里昂拿来交易的条件就只是“实现你复活的美梦”。
不是真的复活,只是一场美梦罢了。
陈峰就这么目睹着悲剧接二连三地发生着。
一件又一件,没有尽头。
被阻挡在蜂巢外的往生雾越来越浓了。虚世的生态平衡一步步地倾斜,彻底崩塌的那天会发生什么呢?陈峰能够预想到,里昂日后或许会拿他储存在地下的灵魂去抑制往生雾,就像他对那为数不多的通关后坚定想要复活的人做的那样。
陈峰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他感到自己脑子里绷着一根弦,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里昂犯下的罪孽都少不了他的助力。他确实自私自利,可他从未想过要背负这样的罪恶。
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虚拟空间里,逃避着游乐场里发生的一切,不停地不停地按照里昂的需求创造着新的副本空间,然后在完成这些任务的间隙,以完善改进从前创造的副本为理由偷偷地打造着藏在副本角落里的病毒。
里昂虽然能干涉【数字世界】的使用却无法像陈峰一样运用它,他欠缺像陈峰那样的天赋和知识储备,也并非这一特质能力的天生拥有者,无法深入而精细地操作,给了陈峰运作的空间。
但里昂并未放松警惕,又或者说,他享受着试图驯服、折磨却也提防着陈峰的这样一种游戏,像一头狡猾而残忍却又因饱腹而不急着狩猎,懒洋洋地玩弄着猎物的野兽,那充满威胁的窥伺的气息始终笼罩着、刺探着陈峰。
随时都可能暴露并彻底失败的恐惧蚕食着陈峰摇摇欲坠的精神。
每一天陈峰都在想,方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方圆回来,收回【神经网络】和“游乐场”的绑定,“游乐场”的地基就将崩塌大半,只要方圆回来……只要方圆没有死……
他想要方圆亲自告诉他,她没有死在里昂的阴谋中,里昂只是在骗他,她之所以这么久没有消息只是因为她被现实中的事情绊住了脚步……
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十年过去了,一直逃避的陈峰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
方圆不会再回来了,以玛格丽特为首的对里昂的反抗势力也渐渐销声匿迹,而在里昂的监控下,陈峰至今都没有创造出足以摧毁整个“游乐场”的病毒。
陈峰看不到希望了。
“铮”的一声,他听到大脑深处细微的断裂声。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一个早晨,他登出虚拟空间,联系上了里昂。他愿意留下自己的灵魂拷贝,将特质能力转移到灵魂拷贝中,以此换取离开的机会。
里昂没有挽留他。游乐场已经拥有足够多的副本,里昂也搜罗了一些能部分代替他职能的特质能力和人才,就算没有陈峰,这些人也能通过里昂对【数字世界】的使用权介入到游戏空间中,进行修复和开发,他们的存在无疑也是让陈峰对病毒的进一步开发举步维艰的原因。里昂手下新增的这些眼目和犬牙令陈峰看不到成功的可能性。
陈峰想,他此时的模样一定是极度失魂落魄的,一条难堪狼狈的丧家犬。里昂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出一早就预料到结局的戏剧,不能说毫无兴致却也有些百无聊赖。
里昂看腻了他的挣扎与痛苦,于是大发慈悲地放他走,就像随口吐掉一团被嚼尽了滋味的甘蔗渣。
陈峰就这样离开了蜂巢,缓缓走进垂落的、纱幔般的雾气中。
多少年他都没有离开过蜂巢了。他抬头四顾,曾经熟悉的风景变得陌生起来,这不单是因为时间的流逝,还因为一切鲜明的风景都被笼罩在日趋浓稠的雾气里,一切都变得朦胧、暗淡,褪去了鲜活的色彩,一切也都变得死寂、沉默,因为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活跃的人们不是被里昂的谎言困在了身后的蜂巢中,就是在他的打压下不知所踪。
玛格丽特和她坚定的朋友们去了哪里呢?
他们的灵魂也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往生雾里吗?
第一次来到虚世时的所见所闻从脑海深处翻涌起来,仿佛洋流席卷起海底的泥沙。
陈峰记得草地上摇曳着的结晶花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他记得傍晚时分人们聚集在草地上观看露天电影,有人用特质能力腾空而起,在变幻的电影光线中飞翔。
有人友善地为他领路,濒死者救助小组里人来人往,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积极参与着拯救濒死者的计划。
排列着摆满结晶花的花架的花房里,方圆从房间尽头探出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一切都在变得更好。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就像是天堂一样。”
曾经有人这么对他说。
可过去的一切美好都已消散在时光的尽头。
虚世曾经是天堂,但它已堕入地狱。
往生雾围拢而来。过去在向他招手,美梦在眼前浮现。
陈峰一眨眼,干涩的眼球突然变得湿润。
他确实迷失了一阵,但他很快识破了梦的假象。都是假的啊,他所怀念的早已不复存在,亦不能补救。
“我回来了!”方圆笑着对他说,随即又忧虑地皱起眉,“完全没想到里昂一直在谋划着这种事,还好我们还来得及阻止他。”
“跟我来。”方圆背转过身向蜂巢走去,察觉到陈峰没跟上来又偏过头看他:“快点啊,别磨蹭,你总得将功补过吧。”
陈峰凝望着这道虚假的幻影,眼泪滚落下来。
曾经他问玛格丽特,为什么有些人能从往生雾中活下来?是因为他们意志更坚定,头脑更清醒?
“不。大多数时候不是意志和头脑的问题。”玛格丽特如此回答道,“问题只在于人是否明知那是谎言,却仍愿意沉醉不醒。”
“美梦很难得,即使那是虚假的。”
即使那是虚假的。
“等等我!”
陈峰迈开脚步追了上去,与方圆并肩而行。
往生雾吞没了他。于美梦中,他的灵魂消散了。
病毒与【数字世界】同根同源,直到陈峰消散,【数字世界】与他的联系才彻底消失,因此梁沐借助自己的特质能力,通过接触病毒获取了陈峰的所有记忆。
梁沐从陈峰的记忆中醒转过来。因为【万物有灵】而获得进化的病毒——陈峰藏在这个小小的二级副本中鲜为人知的反抗的种子,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
这就是神明和游乐场的真相。神明只是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凡人,他构建的骗局也并非不可破解。
“时愿的婚礼突然失控的时候,那个古怪的紫色眼睛的NPC就是里昂对吗?”梁沐问道。
病毒闪了闪,数据流窜动着:“他确实登录进了那个NPC的身份里。”
是来看好戏的吗?一如既往的恶劣,令人反胃。
梁沐犹疑地看着眼前的数据体:“你现在能够夺取游乐场的控制权了吗?”
病毒:“很遗憾,我目前还做不到。我只能谨慎地逐步侵蚀副本,一旦暴露就有可能被里昂和他的拥趸彻底清除掉。”
梁沐虽然清楚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解决掉,还是难免有些失望。他重新整理思路,如果想彻底毁掉游乐场,最简单的方法无疑是先毁掉【神经网络】。
要么找到给方圆做出灵魂拷贝的能力者,想办法让他解除【镜花水月】的作用,要么找到能无效化【镜花水月】的特质能力,再找到方圆的灵魂拷贝所在。
但不论是【镜花水月】能力者还是方圆的灵魂拷贝所在地,梁沐都没有任何的线索。他已经知晓了事情演变至今的前因后果,可前路仍旧一筹莫展。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寻找梁梦,在无穷随机副本中碰运气,在论坛上发帖收购类似【造梦术】的道具。寻找梁梦存在的痕迹,不论她是成为了某个副本里的NPC,还是被当成了玩家的道具。
就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就算找到了也无力解救,可这竟是梁沐唯一能做的事。
起码让他找到她。确认她的灵魂还好好存在着。
看上去还派不上什么用场、随时都可能被里昂收拾掉的病毒主动提出要跟着梁沐,分出一段数据跟在他身边:“你的能力对我的进化很有帮助。你几乎没可能再进入这个副本了,我最好跟上你。”
梁沐当然同意。这团数据体可是拯救梁梦唯一的希望了,即使它现在看着不是很顶用,但说不准未来真的能毁掉游乐场。
他们就这样结伴同行了好一阵。病毒缓慢地继续升级进化着,梁沐在一个又一个副本中挣扎求生。任何一个NPC都可能是梁梦的化身,任何一个能影响到他人梦境和精神的道具都可能是梁梦特质能力的效果,他殚精竭虑地搜寻着所有可疑的迹象,同时他也敏锐地发现,副本中似乎总有某种存在在盯着他,他在副本中的境遇愈发的险恶,有一些能力强大的陌生玩家对他特别有敌意,但又没有致他于死地的打算,仿佛背后有人在针对他,不紧不慢地折磨他。
或许是因为我的能力触碰到了傀儡丝,窥探到了真相的一角。梁沐如此猜测。
虐恋回忆副本倒是风平浪静,没人特意关注那里,万幸病毒没有被发现。
梁沐渐渐地都感到麻木,甚至不再感到恐惧。他看不到希望,夜晚太过漫长,曙光或许永远都不会降临,他只是偏执地行动着,除此之外他不知自己还剩下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来自玛格丽特的秘密联络。
玛格丽特还活着!跨越了虚世一百余年的时光,克服了浓重到如有实质的往生雾,坚持到了现在!——
作者有话说:唾弃我自己的懒惰和怯懦,重新更新中。
前两章修改了一些关于里昂能力的细节
第102章 离开蜂巢
“这是什么东西?”
梁沐成功登出副本后, 疲惫地走回蜂巢宿舍,却在房间门口发现一个拇指大小的半透明纸人正贴在门把手上。
纸人的材质和颜色完美地融入到环境中,若不是梁沐的手贴上去感受到了一股能量的波动就几乎不可能发现它。
梁沐脖颈上系着一条金属光泽的choker, choker的中央嵌着一颗银色蜘蛛式样的装饰物,蜘蛛的肚腹远看像一枚黑色的宝石,凑近去看才能发现那是一个能收缩变焦的机械眼。从副本世界带出的一段病毒的数据就寄宿其中。
机械眼聚焦在门把手上, 随后整个蜘蛛“活”了起来, 八条细长的腿从收拢状态中解放, 轻巧而敏捷地顺着梁沐的脖子和手臂爬到了门把手上。针一般冰冷纤细的肢节试探地触碰突兀出现的纸人。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条蜘蛛choker是梁沐与一位拥有制造智能机械傀儡的能力的玩家交易得来的,可以通过意识波动直接以精神沟通。
陈峰给病毒取了个名字叫阿波菲斯, 名字取自埃及神话中代表破坏、混沌与黑暗的神明。神话故事里,阿波菲斯欲图让整个世界陷入永久的黑暗,陈峰则将毁灭自己一手创建的游乐场的愿望寄托在名为“阿波菲斯”的病毒身上。
阿波菲斯将眼前的纸人与自己的数据库相比对:“有一种特质能力叫【一生万物】,可以自能力使用者本体化分出无数个分身。这个纸人很像【一生万物】的能力效果。目前唯一一个已知拥有该能力的人叫岑冲, 他是一百二十年前进入虚世的, 当年没有选择进入游乐场, 几次失败的试图推翻游乐场的抗争后, 跟着玛格丽特的势力消失了。”
梁沐精神一振:“是当年未被里昂控制的虚世住民!他们还活着!”
虽然也可能是其他拥有类似能力的玩家的恶作剧,又或是自他触碰到一直隐于幕后、操控着死后玩家灵魂的傀儡丝后就一直监视着他的人设下的陷阱, 但梁沐太需要希望了, 即使有潜在的危险,他还是要一探究竟。
阿波菲斯:“用你的特质能力读取上面残留记忆看看。”
梁沐左右看了一眼,逼仄幽深的长廊静悄悄的,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但为求稳妥,他还是先打开了宿舍门,等着回屋后再处理这个纸人。
门刚一打开一道缝隙, 紧紧贴在门把手上的纸人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后陡然自把手上脱离,贴着门缝钻了进去。
梁沐一愣,紧跟着进门,反手将门紧锁,目光于室内警觉地逡巡。
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出现在半空中,那是一名身形清瘦、气质温文的老年男子,眼神沧桑而沉静。
“是岑冲。”阿波菲斯以意念与梁沐交流。
梁沐心头一颤,激动与喜悦一窝蜂地涌上心头,血液和神经一同颤栗。岑冲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的立场是否有所改变,他能帮到我吗?
梁沐努力压下内心的奔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岑冲的分身投影:“你是什么人?”
岑冲并未废话,直切要点:“你最近在下副本时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有人在跟着你。你发现了这个被神明统治的游乐场的秘密吗?”
梁沐:“你怎么知道有人在跟着我?进入副本是随机的,没人能跟着另外一个人。”
“绝大部分玩家确实只能按照规则随机进入副本,但有些人却不受这套规则的束缚。”岑冲缓缓解释道,“每一个玩家在进入蜂巢之前都跟游戏系统进行了绑定,至少一周参加一次副本,每次副本按照一定规律随机进入……”
“这是一种契约,神明拿让玩家参与游戏并承诺通关后的复活奖励为条件,交换了玩家遵守这套游戏规则并赌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但有一部分人不受这套契约的束缚,在游乐场成立之前就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人,以及那些自愿成为神仆为神明效力的人,他们可以主动选择自己想要进入的副本,因为副本游戏最初本就是一个人人都能自由地、安全地参与的游戏,初衷是为了拯救而非杀戮与斗争。”
岑冲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衰老的、充满褶皱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定定地观察着梁沐,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并未对他透露的一切表现出足够的困惑和惊惶,他或许早就对游乐场的秘密有所了解,比他们猜测的还要更加深入真相。
他们是冲着梁沐的特质能力来拉拢他的,正好梁沐被里昂那边的人盯上陷入了麻烦,他们因此有了合作的可能性。
不一定能成功,很有可能带来麻烦,毕竟梁沐作为一名玩家已在无知无觉中与里昂签下了魔鬼的契约,里昂麾下的“神仆”们还能随时在副本中找到致他于死地的机会,然后顺利收割他的灵魂。
怎么想,梁沐身上的枷锁都太多,挣脱枷锁的机会又太过渺茫,在真相如此残酷的情况下,对真相的揭露或许会适得其反,彻底浇熄当事人抗争的念头,岑冲已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上百年来,有一些玩家也曾靠着自己特殊的能力触及到真相的一角,更有一些人的能力如果合理使用或许有威胁到里昂统治的可能性,可无一例外,每一次合作和尝试都失败了,有的被里昂介入扼杀,更多的,在里昂出手前自己就先行放弃。
里昂虽是凡人,但如今与神明无异。人该如何与神明相斗?更可怕的是,每一个玩家早就将自己的灵魂抵押在神明手心,稍有不慎就将彻底沦为任由对方摆布的可悲傀儡。
那梁沐呢?他到底对真相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他遇到了什么样的机缘?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岑冲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你比我想象的要了解得多得多。”
梁沐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身体里像是在奔涌着一团火焰,皮肤发烫,神经震颤,每一寸肌肉为了自我控制紧绷到开始感到疼痛。
“你知道我的特质能力吗?”他终于问道。
岑冲:“应该是和生命与记忆有关的能力。”
每一个玩家的特质能力都不可能完全保密,参加的副本越多,能力信息的流出就越多,只要岑冲在蜂巢里潜伏得够久,他总能打听到些什么。
梁沐微微颔首,盯着虚影的眼睛一步步靠近。他毫不掩饰试图在对方身上使用自己特质能力的想法,同时也是在借此试探对方。
在他即将接触到纸片的同时,岑冲制止了他:“我想我们还需要再谈谈,我能理解你的戒备,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考量,我不可能就任由你就这么得到我的相关记忆。”
梁沐早有预料。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所在,出于自保和戒备,他们都不可能只一照面就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交给一个不确定值不值得信任的人。
梁沐收回手,没有冒然突破对方的底线:“那我该怎么相信你?又该怎么获取你的信任?”
岑冲通过化身投射在半空的虚影水波一般晃动着,像是被外力搅浑的潭水,混乱的光点很快重新凝聚,变作一幅通往蜂巢外未知之境的地图。一个代表目的地的红点鲜明闪烁着。
“我在这里等你。”岑冲说,“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的真相,摆脱游乐场的控制、争得一线生机的话,就来这里找我。”
梁沐快速记忆着悬空的地图,爬在他肩头的蜘蛛也在透过机械眼扫描记录。
梁沐克制着体内沸腾的情绪,压着声音问道:“你确定你有办法能帮我摆脱游乐场的控制?”
梁梦呢?这才是他最想问的问题。
“我不会骗你说一定能做到,但我们这里确实有个好计划,而这个计划需要你的帮助。”
半空中的地图再次散开,凝缩成小小一片半透明的纸人。纸人开始在空气里溶解,岑冲苍老而平和的声音仿佛在太阳天长日久的曝晒下慢慢褪色的画,不再鲜明清晰,渐渐变得遥远。
“蜂巢外的往生雾会将你拉入美好的幻境中,一旦你沉迷其中,灵魂就会消散,最为坚定的信念才能让你在往生雾中活下来。”
“你要记得,你的心愿唯有在现实中才能达成,幻境再如何美好也只是虚假的。”
最后的音节落地,纸人雪片般融化消散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仿佛梦境坍缩后的空白。梁沐静立片刻,几步走到床边坐下,蜘蛛冰冷的肢解爬上他的手背,他抬起手臂,看着自己唯一的伙伴:“蜂巢外面,我能从往生雾中活下来吗?”
阿波菲斯操控着蜘蛛的细足蹭了蹭梁沐的指节,他从人类那里懵懂地学到,这样的接触或许可以带给人抚慰的感觉。
“风险太高了。”
阿波菲斯不想让梁沐去冒险,梁沐的能力对它的升级有很大的作用,【万物有灵】能不断地将它生命化、人格化,在能力作用消失后,它就能借助生命化时自身数据的变化来自行迭代升级。梁沐是能实现陈峰给它设定的核心指令——摧毁游乐场的关键一环,它不能失去他。
但在理性分析之外,还有种陌生的奇怪感觉。
“感觉”——它将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本身就是一件陌生的事情。它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正在趋近于人类。
在不能失去梁沐的同时,它开始有些……不想失去他。
梁沐的皮肤被蜘蛛的肢节刺得有些痒,他转了下手腕,机械蜘蛛便顺着他的动作爬到他翻转过来的手心。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打破了屋内沉凝的空气。明明只是一串数据,是人类创造的病毒,但在可怖的真相压在他肩头令他自我怀疑、举步维艰的每一天,它却像亲密的伙伴一样陪在它左右。因为共同的目的,起码在摧毁游乐场这一点上,他们之间没有秘密,是互相依存的共生状态。
再窒息痛苦的时候,也有一个可供喘息的口子。
“我觉得值得试一试。”梁沐五指收拢,将阿波菲斯举到眼前,目光落在那只小小的机械眼上,“万一岑冲他们真的找到办法了呢?这一百多年来他们说不定掌握了比陈峰了解到的更多的信息。”
阿波菲斯没有说话。它犹疑着,难以处理混乱堆叠的感受。
“不找到岑冲他们一探究竟的话,我一定会后悔的。”梁沐说,“我不想再没日没夜地溺死在后悔的痛苦里了。”
为什么没有救下梁梦?无论是在那辆出事的大巴车里,还是在梁梦死亡的副本里。
如果他能再强大些就好了,如果他当初没有带梁梦去旅游就好了……许多个如果,许多个翻来覆去反复折磨的自我拷问,无尽的悔意。他不想再那样了。
“你不怕死吗?”阿波菲斯近乎呢喃着说了一句,不等梁沐回答,它又说,“好吧。我们就去看看岑冲那边有什么办法吧。往生雾虽然很危险,但就像岑冲说的那样,只要不被幻觉迷惑就能活下来。”
好好在宿舍休息了一天,将精力恢复到最佳后,梁沐收拾行囊,找上了一名能将自己和所触碰物品一同隐身的玩家,让他在二人身上施展能力带自己避开可能的监视和妨碍。
在隐身状态下,他们来到了蜂巢一楼的最外层。这里是玩家避讳的禁地,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人靠近,透过长廊两侧排列的窗户能看到外面灰白色的浓郁雾气,只是注视着就令人心神一阵恍惚,仿佛有一种魔力在牵引着人投入浓雾的怀抱。那是一种安详静谧的感觉,令人联想到在睡梦中无灾无痛地逝去的死者脸上平静舒展的神情。
死亡。圣洁圆满的死亡。
通往外界的大门紧闭着,隐身能力者实在不愿再靠近,他可不想像玩家中流传的那样被往生雾摄走灵魂。
“你真要离开蜂巢?”他秉着最后的良心再次确认道,“你确定你没发疯?”
梁沐笑了下,没解释也没反驳。他凝神静气,伸手推开了蜂巢的大门,一头栽进陌生的世界里。无边的浓雾聚拢而来,将他吞噬了。
第103章 变异的影树
梁沐本以为自己会遇到阻碍, 比如一出蜂巢就被里昂的人拦住,无论是空间系能力还是其他,总之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限制他的行动。
蜂巢建立之初, 玛格丽特因为不放心游乐场的设想并对里昂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她曾经顺势迫使里昂对蜂巢和游戏规则定下数条制约,其中一条就是蜂巢不限制任何人的进出, 游乐场副本不限制任何人的参与。
也就是说, 理论上来说, 当初并未加入游乐场计划从而躲过了里昂的陷阱的其他虚世住民仍然能够自由进入蜂巢、参与副本游戏,但里昂当然不可能让他们揭穿自己的谎言。
虽然与系统定下契约后的玩家已无力逃脱里昂的掌控, 知道为了复活而参与游戏只是一场骗局又能怎样,可那样一来,没了目标、再无信念的玩家所参与的游戏、构建的群体生态,显然不能让里昂满意。
这是里昂精心搭建的舞台, 是寄托他扭曲控制欲和膨胀野望的微型世界, 他如何能容忍它出现裂痕、进而坍塌, 变作一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玛格丽特多年来销声匿迹, 连陈峰都不确定她的灵魂是否早已消散,岑冲找上门来靠的是极其特殊的分身能力, 由此看来, 蜂巢外围极有可能是被时刻监视控制着的。
梁沐对此也有应对,他曾找人兑换过一些微型隐身机器人,如果在离开蜂巢的路上被拦截, 他就会用自己的特质能力将自己的部分意识投射到机器人上,操控着机器人逃离,争取金蝉脱壳。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阻拦他。
脚下是湿冷的草地,不时有灌木的枝桠擦过他的衣角和皮肤。目之所及都是浓稠的雾气, 零落的植被只隐隐显露出暗色的影子,像是一丛丛晃动的鬼影。
是在暗中监视他,好利用他找到岑冲他们的藏身之所、刺探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梁沐仔细地注意着周边的动静,忧心于有人会在暗中跟着自己。找到敌人的踪迹才能更好地应变。
浓雾遮掩了一切。色彩、声音,蛛丝马迹。而往生雾诱发的幻觉正在逐步侵蚀梁沐的大脑,过去的记忆在窃窃私语,过往的人生充满了令人怀念的气息,从他的脑海深处钻出来,化作锁链,化作泥沼。
往生雾在辨识着他的弱点,准备着一击毙命。
梁沐无法在这样的环境和持续不断的幻觉干扰中保持警觉,更别提揪出可能的跟踪者了。
阿波菲斯不断地用意识与他交流,帮助他保持清醒。
虽然每个玩家的灵魂都已被里昂绑定,在【偏执的锁链】的作用下,只要不解绑,玩家的灵魂就不会消散,也不会被往生雾带走。但往生雾的作用仍值得警惕。
如果里昂认定梁沐的存在于游乐场有害,必须将他剔除,里昂不用使出任何手段,只要单方面解除【偏执的锁链】,对于此时此刻离开了蜂巢保护的梁沐来说,往生雾就是最可怕的敌人。
或许这正是梁沐能轻松离开蜂巢在外探索的原因之一。
梁沐谨守心神,按照岑冲给的地图飞快地向前走去。既然没有任何人、任何能力出现拦截他,在离开了蜂巢一公里后,他干脆拿出了一柄强光手电。光束穿透雾气,为梁沐在这昏暗的未知天地里劈凿出一小块明亮确凿的空间,远远看去像一只孤独的萤火虫。
幻觉侵入得更深了,梁沐开始无法分辨眼前看到的东西是真是假。他走得很快,但光怪陆离的幻觉不会被他甩在身后,它们紧紧缠着他,像一条越收越紧的绳索,卡着他的脖子,欲图索走他的灵魂。
突然一个古怪的黑影在前方浮现。
“那是什么?”梁沐向阿波菲斯确认那个影子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犹疑地停下脚步。黑影更近了,缓慢地,却又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径直飘来。
梁沐的瞳仁因为惊愕而颤动着。他已经能看清楚黑影的轮廓了。那是一棵焦尸一般的树,枯朽的枝干仿若细长的手臂,底部的根须在草地上伸展,帮助它向前爬行。树皮诡异地凸起又陷落,仿佛有生物被困在里面,痛苦地挣扎着却不得解脱。
凸起的树皮上浮现一张扭曲的人脸,那张脸极力向外伸展,五官黑洞洞地凹陷,嘴巴大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一阵寒意蹿上梁沐的脊背,一种与往生雾试图困住他的美满幸福的梦境截然相反的恐惧一寸寸攀上他的神经。
这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与守护虚世秩序的影树极为相似,可是影树不会在没有纷争的时候自行出现,宛如鬼影一般游走,不会于树皮上浮现可怖的人脸,更不会带给人如此瘆人的寒意。
仿佛一只游荡的水鬼,耐心的等待着某个活人靠近,成为它的替死鬼。
“不是幻觉。”阿波菲斯察觉到事态不妙,“无法辨识这是什么,在陈峰的记忆里虚世不存在这种东西。我们最好避开。”
阴冷的感觉像一寸寸上涨的潮水,随着鬼影的逼近将人淹没。
梁沐小心地移动脚步,鬼影似乎并未被他惊动。他一步步远离,加快步伐绕开了鬼影。
瘆人的寒意随着距离的拉远逐渐消散,往生雾虚假的幻梦仿佛粘稠的糖浆一般一丝丝地缠上因为受惊而变得敏感的神经。
梁沐克制着自己对那个未知的鬼影使用【万物有灵】的念头。他想提取对方身上可能的记忆残片,想试着控制它。虚世里出现这样的异变绝不是没有缘由的。在感到危险的同时,他忍不住生出了探究的欲|望。他本能地觉得这样的怪物或许跟里昂有关。
但现在还是克服往生雾的考验、顺利抵达目的地要紧。
梁沐的心神越来越混乱了,出乎意料的鬼影将他本就摇摇欲坠、即将失衡的意识推向了混沌之中。身体在本能地、竭力向前跋涉,灵魂却好似被海水吞没,不断地,不断地下沉。
世界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他正漂浮在幽深的潭水中,万千银光闪烁,搅动起潭底的泥沙。他眨了眨眼睛,意识重新清明,原来那些银光是一条条凶恶的食人鱼,数不尽的食人鱼蜂拥而来,追着一个落水的女孩啃噬。
是梁梦!
梁沐突然明白过来当前的处境,他的意识投影在梁梦身上一部分,跟着她进入了副本,现在梁梦有麻烦了,他得去帮她,否则……
否则什么呢?梁沐来不及去想,只是拼命地、近乎疯狂地将意识投射在一条又一条食人鱼上,操纵着它们彼此相残,帮着梁梦躲过攻击。
鲜血染红了潭水。等到梁沐回过神来,围攻梁梦的食人鱼已经全部死掉了,鱼身残碎的肉块在黑红色的潭水里上下浮动,他的意识已重新投射回梁梦身上。
梁梦摆着腿向上游去,血红色的地狱被她抛在身后。哗啦一声她破出水面,紧紧扒住岸边的一块岩石,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了上去。
她湿淋淋地仰面倒在地上,流淌着血水的脸颊上跳跃着从枝叶间漏下来的阳光。
“好险!差点就死了。”她喘息着对梁沐说,“还好有你呀。”
劫后余生的战栗褪去,她忍不住笑起来。熟悉的笑容,古灵精怪、充满生命力的笑容,好久……好久都没有再看到的笑容,没有再听到的声音。
可以就停在这里吗?
弥补了自己的过错,可以就此解脱,得到满足了吗?
梁沐的心脏皱缩成一团,在酸涩的苦水里痉挛。
妹妹的笑脸笼着一团梦幻的光晕,时光凝滞在这一刻,无声地等待着他做出选择。
不行。
不可以。
真正的梁梦还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去救她,等待着从魔鬼的契约中获得解放。
梁沐手脚一片麻木,他努力地调动着自己的四肢和肌肉,仿佛一个生锈的、即将报废的机器人。他艰难地背转过身,离开了这场美梦。
在梁梦于副本中死亡之后,他曾夜夜渴望过时光倒转,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从那片杀人的潭水中救下梁梦。
他想过千万次。千千万万次。
梁沐跌跌撞撞地走着,脸颊上湿漉漉的,好半天他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小心脚下,往三点钟方向走。”阿波菲斯的声音在混乱的意识之海里若隐若现,梁沐努力追寻着这个声音,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追寻着灯塔投射的光芒。
又一个幻境缠上来。
咔嚓一声。
【镜花水月】创造出的灵魂拷贝崩解成万千碎片,承载着方圆的特质能力【神经网络】的拷贝被毁掉了,游乐场的基石就此崩塌了一角。
在人头攒动的游戏大厅里,登出副本的玩家争相讨论着:“怎么回事,我的玩家面板出故障了,不仅好多信息显示不出来,最后从副本里获得的技能竟无法使用!”
没有【神经网络】使得灵魂结晶与玩家的灵魂共振,进而融合,玩家自然不可能得到伪装成游戏技能的、全新的特质能力。
他们的个人信息失去了【神经网络】的绑定和记录,玩家的数据就会尽数丧失,没了等级标记,之后再进入副本就不可能再按照从前的规律,不再是最大几率进入比自己等级高一级的副本、越比自己等级低进入几率越小、绝不可能进入比自身高两个等级及以上的副本,而是彻底的随机。
这将是混乱的开始。打破了里昂将玩家当作家畜一般循序渐进地蓄养、调教、游戏秩序。
“那个副本光屏熄灭了!”
玩家中传来不解的惊呼。
悬在玩家大厅数以万计的、代表一个个副本的光屏中,有一块突兀地暗了下去。还不待人们反应,更多的光屏灭掉了,仿佛有人挥舞着无形的镰刀,一片片地施以毁灭的收割。
那是阿波菲斯。是它在快速地侵蚀着游乐场的副本世界,将永恒的黑暗与毁灭降临在他的创造者曾经打造的世界上。
游乐场毁灭,契约消失,玩家们获得了自由。
梁沐在一条黑暗的通道里奔跑着,打破隐藏的空间,闯入陈列着死亡玩家灵魂的地下室。
死去的玩家统统从沉睡中清醒,他们茫然地爬出展示柜,不知自己为何复活,又为何置身此处。
梁沐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着,一条红色的发带跃入他的视野,他拨开人群,执着地追逐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终于结束了!终于可以……
“梁沐——”
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梁沐——不要忘记——”
有一个略带机械感的声音在耳边若隐若现,如果不去注意的话只以为是无意义的噪音,是周遭喧哗中微不足道的背景,可不知为何,在意识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梁沐向前迈动的脚步就像陷入了泥沼,越来越迟缓,然后定在了原地。
人群重新将他淹没。
梁梦头发上系着的红色发带随着她左顾右盼而不停地晃动着。她或许正在找他,等待他来接她走,就像她曾经还是个小萝卜头的时候,站在校门口等着他来接她放学那样。
只差一步了。只差这么一小段距离而已。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歇斯底里地想要屏蔽耳边的呼唤,不管不顾地奔向梁梦。可是……梁沐已经想起来了。
玛格丽特曾经对陈峰说,人是否能从往生雾中活下来,大多数时候不是意志和头脑的问题。
问题只在于,人是否明知那是谎言,却仍愿意沉醉不醒。
因为美梦是很难得的啊。
梁沐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在他已经清醒的这一刻,最深的感受不是庆幸自己未被迷惑,而是深深的、由衷的痛苦。
最深切的愿望在眼前实现却又转瞬破灭的痛苦,令人有那么一瞬间竟痛恨起自己的清醒,恨不得就此沉沦,来逃脱现实的无望。
梁沐干涩的嘴唇张了张:“阿波菲斯。”
阿波菲斯的声音清晰起来:“我在。赶紧离开这里,又一个变异的影树正在靠近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此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梁梦蓦然回首,与梁沐四目相对。
“哥!”梁梦脸上浮现出一种又悲又喜的复杂神情,嘴唇和鼻翼细微地颤抖着。她喊了梁沐一声,努力拨开人群,迫不及待地朝他奔来。
阿波菲斯:“快醒过来!影树要碰到你了!”
梁沐收回本能向前伸出的手臂,碾碎了心里不停地痛苦着嘶吼着的留念和软弱,眼看着梁梦的身影跟着破裂的幻境烟消云散。
没有时间留给梁沐缓解精神上的混乱,一阵可怕的寒意兜头罩下,影树的根系已缠住了他的脚踝。
像是被埋葬在极地的冰层下,梁沐试图挣脱、反抗,但他竟动弹不得,整具身体都僵硬得像是死尸。
绝对的寒冷、孤独、空虚的感觉腐蚀着他的感官,他跪倒在地,无数根须缠上来,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一张扭曲的人脸从树皮上浮现,贴上梁沐的脸颊,枝条尽数垂下,将他淹没在黑暗里。
梁沐隐约感觉到,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像一只溺死的水鬼,被轮回所抛弃,只能不断寻找着能将它从这永恒的死寂与孤独中解救出来的替死鬼。
会死吗?
彻骨的寒冷中,梁沐内心所有最消极的感情都被这变异的影树放大到了极致,想就此沉睡下去,想早早解脱离去。化为烟尘,化为虫豸,什么都好,只要不要再沉浸在无望的孤寂与痛苦之中。
阿波菲斯不停地在呼唤他。
一声又一声,仿佛一条细若游丝的蛛丝,连缀他与这世界最后一点联系。
还没完。
还要活下去。
朦胧的光晕亮起,梁沐对影树使用了【万物有灵】。
影树身上的记忆残片蜂拥而来。
第104章 初见荆楚
“恭喜你成功走到了终点。按照约定, 你可以选择复活,继续自己在现实之中的人生,亦可以留在神国, 享受永恒的生命。”
高坐在宝座上的神明面容模糊,圣洁的光辉笼罩着神国的殿宇,凡人的目光无法穿透那层光晕, 窥知背后的真相。
一路披荆斩棘, 无数次徘徊在生死线上, 终于成功通关游戏的玩家立于殿下,坚定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想复活!”
死亡之前, 她的孩子尚在牙牙学语。那样年幼的孩子,她的宝贝。她如何能忍心抛下她不顾。还有她的父母,没了她,他们该怎样伤心欲绝, 她又能期望谁为他们养老送终。
神明应允了她, 就像被游戏系统绑定时承诺的那样。
她松了一口气, 满心喜悦难以言表。再睁开眼时, 她果然回到了车祸发生前的斑马线上,避过了即将到来的灾难。
她放弃了原本该上班的行程, 不管不顾地掉转过头一路狂奔。
她冲进家门抱着父母又哭又笑, 孩子被她影响,也跟着扯起嗓子哇哇直哭,一家人又手忙脚乱地去哄孩子。
一切回到了正轨, 无数个咬牙吞下苦楚和恐惧、在副本中艰难求生的日子都变得值得了。
只要这不只是一场虚构的梦境,不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陷阱。
从影树身上得到的记忆凌乱又充满了攻击性,仿佛被冰冷黑暗的潮水裹挟而来的尖锐的碎石,模糊的记忆散碎在无边的、由孤独与痛苦构成的洪流之中, 梁沐的意识几乎要被它冲击得崩溃了。在这股黑暗的情绪之流中,梁沐需要用尽全力去忍住逃跑的欲|望。
深入一点,再深入一点。
他逼着自己继续下潜,拾取更多的记忆碎片。他要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神明欺骗的玩家,沉浸在神明灌输进她意识里的美梦之中。她越来越幸福,幸福到了令人感到怪异的地步。
生活中并非没有摩擦,可一切负面情绪都如蜻蜓点水,不会令她像往日那样陷入持久的焦虑和痛苦之中。她好像功德圆满之人,不知何时炼就了一副豁达超脱的心肠,不受贪嗔痴的束缚。
只有幸福。平静的、像阳光下流淌的小溪那样的幸福。
她不知道往生雾已将她笼罩,这是往生雾在引渡灵魂消散时施加的影响。
已经圆满了吗?已经再无遗憾了吗?
隐隐地,有一个声音如此问道。
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在她无法言说的意识的深处,有一种微妙的、不协调的感觉令她偶尔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空洞。
在幸福的极点,她的灵魂轻轻飘起,有一些像是雾气一样的东西环绕着她,带她前往一片深沉的、莫可名状的黑暗。她模糊感到自己的身体离散成无数颗沙砾,灵魂的结晶脱落下来。她想要去抓住那块结晶,本能地害怕失去它,可她做不到。
她沉入黑暗,沉入死亡。她本该获得安宁,可原本深沉包容的黑暗却像是察觉到了异类入侵的通道那样,骤然降下铁门,封锁住了前行的道路。
进不得,退不得,一个黑暗构成的牢笼。她被困在里面了!
不。不是黑暗化作了牢笼,而是本就不该来到这里的人正在被这里排斥,成为一个无法消化又无法吐出的异物。
一切都是个骗局!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复活,一切只是一场梦。神明骗了她!
她确实获得了圆满,但那只是梦境带来的虚假。伪造的东西蒙混过了往生雾平衡虚世生态的机制,可却不能一直蒙混下去,就这么生生卡住了,困在了挣脱不出的黑暗里,只能终日以影树的形态在虚世里游荡,再如何绝望地嘶吼也无法从影树中挣脱出来。
被伪装成神明的魔鬼欺骗着达成不公交易的人类,在交易的最后,化作了被囚困的怪物。
梁沐仰倒在地上,笼罩着他的根系似乎是因为被他重新翻搅起过往的记忆而被刺激到了,根须一阵阵地痉挛,来回地挥舞,像是一片片来自地狱的、充满怨念的鬼火。
他无法与影树里的存在沟通。被囚困在里面的灵魂先是被往生雾带入了濒临消散的混沌,又被长久的囚困与死寂侵蚀得疯狂。
梁沐终于搞明白虚世里在玩家们暴力争斗时出来维护秩序的影树到底是什么。
被往生雾带走的灵魂不是真的消散了。灵魂的核心化作结晶花留在土壤里,剩余的部分则化为虚世的一部分,譬如尘归尘、土归土那样回归天地,成为虚世的守护者。
在自然的生态循环里,消去执念、获得圆满或是被恐惧侵蚀得主动自我毁灭的灵魂,都将和谐地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仿佛生物体内的免疫系统,一旦暴力行为发生,就会被激活,平日里则无处可寻。
而人为制造出的虚假的圆满,虚假的走向成佛之路的灵魂,就会被卡在这个循环之中,成为变异的怪物,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只能在荒原上无望地游荡。
里昂估计一开始也没想到,他处理通关玩家的手段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吧。
可是恶意只会创造出恶果,再如何美妙的乌托邦也会被魔鬼化作地狱。
变异的影树离开了,瘆人的寒意渐渐消退。
似乎是没有从梁沐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影树失望地走了。
她想要得到什么呢?即使精神已经混乱不堪,她还在寻找什么呢?
失去的灵魂结晶,过往的记忆,惦念的家人,还是一柄能劈开囚笼的利斧、打开锁链的钥匙?
梁沐从地上爬起,眼泪不停地流,像是决堤的洪水。读取记忆时,情绪的冲击太强烈了,无边的绝望和疯狂现在还淤积在他身体里,让他想伏在地上不管不顾地痛哭。
阿波菲斯:“你还好吗?”
“我好冷。”梁沐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寒冰浸入骨髓那么冷。”
他全身都因寒冷而僵直,那是恐惧和死亡带来的冷意。他活动着手脚,抵抗着内心消极的情绪,蹒跚向前走去。
阿波菲斯沉默片刻,说:“我要是个火炉就好了。你以后可以将这只蜘蛛改造一下,加装个发热功能。”
梁沐抹着眼泪,巨大的痛苦中浮现些许哭笑不得的感慨,阿波菲斯果然不懂。他顾不上在意这会不会伤害到已经生发出情感能力的数字生命,直言道:“我想,比起一个火炉,我现在更想要一个拥抱。”
“我想回家,回到一切发生前,跟梁梦,跟我的父母,说说话,彼此拥抱。”
变异影树带来的情绪冲击令梁沐无法再克制内心的流露:“阿波菲斯,我好想他们。”
阿波菲斯笨拙地说:“那怎么办?现在只有我。”
梁沐眨了下眼睛,竟从这份笨拙里获得了些许安慰:“看来我还不算太悲惨。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哦。”阿波菲斯罕见地只蹦出一个音节。
梁沐继续在浓雾里跋涉,淤积在心底的情绪化作泪水不停地往外淌,很久才流尽,他已分不清这些泪水有几分是变异的影树带来的,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但就像他说的那样,还好此时此刻他不是孤身一人。
茂密的野草拂过腰间,流水淙淙声远远传来,手电筒的光芒孤独地穿过雾气。幻觉仍在纠缠,但梁沐已经适应了。
在岑冲展示给他的地图的终点,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女人正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察觉到有人靠近,她敏锐地侧过脸来,手中提着的风灯映亮她纯黑色的眼眸。她眉梢一扬,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岑冲让我来接你,我叫荆楚。”
梁沐震惊地看着她。
他当然认识她。荆楚是近来玩家论坛上热议的新玩家。她的特质能力神秘莫测,没人能猜得到那到底是什么,但没有人能否定她的强大,超越规则的强大。试问哪个玩家能中途离开游戏副本?那根本是违背游戏规则的。
梁沐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荆楚。
她已经加入岑冲那边了吗?她也想要推翻游乐场?
荆楚招了招手,示意梁沐跟上。
荆楚为梁沐领路:“我现在带你去玛格丽特建立的秘密基地。嗯……你知道玛格丽特是谁吗?”
梁沐:“她是游乐场成立之前就生活在这里的人,是这个世界曾经的秩序维护者之一。”
荆楚探究地看着他:“岑冲说得没错,你了解很多秘密。”
她没深入问下去。或许他们心知肚明,现在并不是个追根究底的好时机。他们站在了一起,但信任关系可还远没有建立起来。
梁沐问:“你是怎么接触到他们的?也是他们主动来找你的吗?”
荆楚笑起来:“不是他们找的我,是我自己撞上去的。”
梁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荆楚进一步解释道:“你被系统绑定之前是不是身处一片好像没有尽头的虚无的黑暗之中?那里只有你自己,以及一个邀请你加入游乐场的游戏系统。你选择了绑定游戏,然后,”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再睁开眼,你就置身于玩家大厅了。游戏就自然而然地开始。”
“但这其实是个骗局,一个障眼法。那片黑暗是空间系能力创造的,它并非一个独立的世界,就存在于蜂巢之外的土地上。有人监控着虚世的全境,一旦哪里出现来到这个世界的灵魂,它就笼罩下来,把那个灵魂关进去装神弄鬼。”
陈峰的记忆里可没有这些细节,这还是梁沐第一次了解到这场骗局初始是如何布局的。
荆楚继续道:“我没有跟系统绑定,开始探索那片黑暗,多亏了我的特质能力,我成功走了出去,不过中途很费了一番功夫,那个空间追着我移动,直到空间撞上了另一个空间壁垒,无法再向前延展。那是玛格丽特那派的人出手打开的空间壁垒。他们也时刻监视着虚世的动静,察觉到异样就来帮忙了。对了,或许你已经了解到特质能力就是人天生的,而非被神明赐予。”
荆楚没有绑定系统,所以她根本没有跟里昂签下契约。【不公的交易】无法生效,所有里昂建立的游戏规则都无法限制她,所以她才能中途离开副本。
梁沐从未想象过还有这样的出路。
可是荆楚为何能笃定那片黑暗是有尽头的,是可以离开的?
梁沐:“……你的特质能力是什么?”
荆楚毫不避讳:“我的能力是【概念免疫】,一切由人类的心灵、意识和灵魂创造出来的东西都无法对我产生作用。”
特质能力就是人类的灵魂具现化的效果,也就是说所有特质能力都对荆楚无效。成形的空间壁垒和游戏副本空间似乎也无法阻拦她——
梁沐想到方圆的灵魂拷贝,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能解除某种已经起效的特质能力效果吗?”
“比如?”荆楚拨了下耳畔的发丝,很感兴趣地看着他。
梁沐浅色的眼眸笼着一层灼人的光。多久了,多久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希望。
“比如由一种叫做【镜花水月】的特质能力创造出来的某人的灵魂拷贝。”
荆楚乌黑的眼睛一直平静无波,此时却浮起些许复杂的意味:“……你说的不会是方圆的灵魂拷贝吧?”
梁沐:“没错。”
“我做不到。”荆楚半敛着眼睑,眼神晦暗,“已经起效的能力效果是无法在我身上生效,但我也无法摧毁它。曾经我不死心地去试了,但是没有用,只能指望施加能力者主动撤销。”
梁沐知道一切不会如此顺利,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那你们打算如何推翻游乐场?岑冲说你们有个好计划。”
荆楚伸出食指,指了指梁沐:“计划就是我加你。我们两个的能力联合使用,就有机会抓住神明和他的手下。”
“别高兴太早,这件事可不容易办到,成功概率很小,在抓住神明之前说不定你就会先死在游戏副本里。”
荆楚耸了耸肩,笑容明亮张扬:“但不管怎么说,希望再渺茫也比没希望要好得多。”
第105章 见到玛格丽特
荆楚带着梁沐穿过一道空间屏障,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跟踪他们的必要手段。一扇像是地窖上安装的木质铰链门突兀地出现在前方的小土坡上。
“这个入口不是固定的。它是一个活的通道,可以开在能力范围内的任何一处空间。”
吱呀一声,铰链门自动打开, 幽深狭窄的通道显露出来,仿佛一只巨型怪兽的喉管。走到近前向下眺望,通道最多只容两个成年人向下攀爬, 如一口深井, 近乎垂直的墙壁上嵌着可供着力的梯子。
两人顺着梯子向下爬,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双脚重新落地, 眼前是一条高三米左右可供行走的地下密道。
荆楚将绑在腰上的风灯重新提在手上,晃动的灯光里,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不断地变形。梁沐侧身去看,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了。
“既然你没有掉进里昂的陷阱, 不受游戏规则的束缚, 你是为了什么想要推翻游乐场的?”梁沐问道。
荆楚不是困兽, 自然就会缺乏背水一战的决心。
被里昂拿捏着命运的玩家有可能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倒戈, 或是因为前路太过艰巨而绝望地放弃,可是荆楚这样完全立于规则之外的家伙, 天然地, 更让人难以把她当作可靠的伙伴。
她可以随时退出副本,她近乎作弊一般的特质能力没有玩家能奈何得了她,就算在游戏里死亡了, 不被里昂扭曲的规则影响到,游戏里的死亡根本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更不用担心灵魂的所有权被里昂收割。至于游戏之外,有影树这样天然的秩序守卫者存在, 虚世是不存在伤害和死亡的。
在虚世,荆楚无所畏惧。
如果她在现实世界里的肉|身并未死亡而是处在濒死状态,她只要从副本游戏中获得一个技能奖励,与外来的灵魂结晶融合的刹那,不曾被【偏执的锁链】绑定的灵魂就将立刻离开虚世,回归肉|身。毫无阻碍,轻而易举。
某种意义上,里昂不是她的敌人。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正义感爆棚?没有根本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她的决心能持续多久呢?
脚步声在通道里回荡,影子追随着灯光在墙壁上滑行。梁沐探究地看着荆楚被笼在摇曳光晕里的侧脸。
“因为方圆。”荆楚意外得坦诚,她漆黑的眼睛沉沉地望向通道尽头的黑暗,仿佛凝望着过去的记忆。
“我是为了她来的。她死了,一开始我只是想搞清楚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然后我从玛格丽特那里了解到方圆离开后虚世发生的一切,显而易见,方圆的死亡是彻头彻尾的谋杀,里昂是最大的受益人。”
梁沐惊愕地顿住脚步。
方圆真的死了。虽然他早已从陈峰的记忆里得知方圆凶多吉少,但骤然在出人意料的时机得知对方的死讯,心头仍不由泛起一阵惊诧和恍惚。
梁沐:“……你现实里认识方圆?”
荆楚抿了下唇,声音低下来:“没错,我们是朋友。她在研究虚世的时候跟我分享了她的见闻,那时没人能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这样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荆楚本来就清楚虚世的存在,对游乐场建立之前的虚世有所了解,里昂的把戏能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她。她知道虚世是什么模样,所以当看似没有尽头的黑暗笼罩着她、游戏系统试图绑定她时,她只会试图撕开这层精心准备的布景。
荆楚:“方圆死了,我不能让她的灵魂结晶还被谋害她的人利用着,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侮辱。我至少得让她得到真正的安息。”
“你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她眼珠转动,瞥向身侧的同行者,漆黑的眼睛里凝着风灯的缩影,灼亮的光点在瞳仁里跃动着。
她说出了自己的秘密,现在轮到梁沐了。
“我的特质能力能提取所接触生命或非生命身上的记忆残片,发生在他们身上或周边的光景都有可能读取到。”梁沐说,“我能知道方圆的存在,是因为我得到了陈峰的部分记忆。”
风灯摇晃着,荆楚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过来。
“陈峰曾经等待着方圆回到虚世阻止里昂,里昂直接浇灭了他的希望,他告诉陈峰方圆不会回来了,因为方圆会死在那些成功离开虚世的人手上,他用自己的特质能力让他们帮他除掉方圆。”
梁沐感到喉咙发干,荆楚的目光像是钉子般刺过来,不复从容,而是隐含怒气,沾满鲜血一般。他并不为此感到害怕或紧张,他只是深感命运的荒诞和奇妙。
他从不曾想到他能与方圆在现实中的熟人谈及她的死亡。
他于游乐场的副本游戏里偶然地得知了里昂是如何策划一场跨越世界的谋杀,而现实世界里,荆楚曾用自己的双眼确认那场鲜血淋漓的死亡。
然后,他们相遇在这里,在漆黑的秘密通道中,用各自得到的拼图碎片,为方圆的死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那个杀了方圆的家伙直接自杀了。”荆楚声音干涩,“他自己都搞不明白里昂是怎么控制他杀人的。”
“里昂肯定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跟他达成了【不公的交易】能够起效的条件。”她把空着的手伸进兜里摸索着,像是在下意识地寻找能麻痹情绪的烟草,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里昂那个杂种是靠着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代价换走方圆一条命的,他有告诉陈峰吗?”
“灵魂绑定。”梁沐说,“有些濒死者害怕无法在肉|身死亡前灵魂归位,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他们寻求了里昂的帮助,用【偏执的锁链】保证自己的灵魂不会消散。”
“那时没人知道里昂有两个特质能力,里昂帮他们绑定前会说,我帮你这个小忙,你以后也得帮我做件事。然后在这些人离开虚世前,里昂就会提出自己的要求,让他们杀了方圆。”
荆楚扯了下嘴角,低着头叹道:“哈,只是这样而已。这么简单就能利用方圆救下的人去杀方圆,真是个天才。”
两人沉默地继续向前走,拐过一个弯后,终于走到了尽头。又一扇铰链门迎面打开,明亮的光芒涌进通道里,门背后是一个灯火通明的洞穴。洞穴壁里嵌着熊熊燃烧的火炉,岑冲正坐在蒲团上打坐,不远处,软椅里坐着一个黑人女性。她撑着扶手站起来,眼角因为笑容堆积起细细的纹路。
梁沐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玛格丽特,心中的防备瞬间卸下了大半。
玛格丽特引着梁沐和荆楚做到壁炉边的沙发上,简短的欢迎和问候过后,荆楚率先知会玛格丽特:“梁沐得到了陈峰的记忆,我们没有必要再就虚世的过去多谈了。”
“这可真是超出我们的预料。”玛格丽特的目光充满年长者的包容,同时又具有一种厚重的力量感。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梁沐,“据我所知,陈峰的灵魂已经消散了,你应该也没有机会接触到陈峰遗留下来的灵魂结晶,你是怎么得到他的记忆的?”
面对岑冲梁沐有所戒备,荆楚也不能让他完全和盘托出,可是玛格丽特,这个曾经一心维护着虚世的秩序,带头质疑、阻挠里昂的计划,在虚世坚持了上百年的女人,如果连她也不能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呢?
不是没有赌的成分,但他要抓住一切机会解救梁梦。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阿波菲斯同样同意他的决定。
梁沐说:“陈峰创造了一个能毁灭所有副本游戏的病毒,代号是阿波菲斯,那个病毒被他藏在一个不起眼的游戏副本里,我偶然间进入了那个副本,具备初步智能的阿波菲斯判断出我的特质能力能帮助它进化,从而增加它摧毁游乐场的可能性,所以它主动现身与我接触,而我通过它得到了陈峰的部分记忆,了解到了游乐场的真相。”
玛格丽特和荆楚都为他带来的消息感到惊讶,一旁始终闭目打坐的岑冲也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岑冲眉头微蹙:“这么多年来这个病毒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觉得它能否派得上用场?”
“它还不够强大。”梁沐说,“当年陈峰被里昂监视着无法完成对阿波菲斯的改进和升级,最后留下的版本性能不足,一旦冒头就有可能半道被里昂揪出毁掉,所以阿波菲斯经过计算一直都蛰伏在最初诞生的副本里。”
玛格丽特沉吟片刻,说:“你的能力能帮助它升级,也就是说,只要持续升级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单靠它就能摧毁掉游乐场,解放所有玩家。这需要多久?”
梁沐:“我不知道,这种升级迭代方式不好计算,但至少要花费数年时间。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我进入的副本难度越来越高,而且因为我在阿波菲斯所在的副本里察觉到了控制NPC的【傀儡术】,我似乎已经被盯上了。”
他说着,语气低沉下来:“如果有一天,游乐场尚未被推翻我就死在副本里,在死之前,我会主动通过玩家系统,将我的灵魂结晶赠予荆楚,你们可以利用它继续让阿波菲斯升级。”
失去自己的灵魂结晶,灵魂就只有消散这唯一的结局。
“我只有一个要求。”梁沐定定地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他选择相信她,他愿意把全部赌注押在她身上,“我希望你们能救出我的妹妹梁梦。到时,如果她的肉|身还未死亡的话——”
“请让她活下去。”
第106章 誓约
玛格丽特深沉的眼睛里闪现些许动容。
“感谢你带来的消息, 也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她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手心上浮现一只特质能力幻化的天平,“或许你已经知晓我的特质能力是【公正的天平】, 它可以衡量得失、维护公义,在双方达成共识的前提下制定并强制执行每一条约定和律法。”
“对于你的决心与勇气我们应该施以回报及诚意,我在此立下誓约, 只要我的灵魂一日没有消散, 我就会竭尽所能拯救你的妹妹梁梦, 将阿波菲斯的存在视为最高机密,不会将它透露给除了我们在内的其他任何人。”
天平晃动着, 一个半透明的拇指盖大小的天平图标自其中分生,飞快地射入玛格丽特的心脏,闪烁片刻后隐没下去。誓约正式成立。
“我同样做出如上誓约。”岑冲抬起一只手,向天平起誓。紧接着是荆楚。
梁沐没有想到荆楚也会立下这样的誓约, 起码关于只要灵魂不灭就会竭力救下梁梦的部分, 对荆楚这样退路很多的人来说, 这种誓约堪称鲁莽。看玛格丽特欲言又止, 最后无奈摇头的模样,显然这也出乎她的意料。
先前两人在密道里的那场对话, 梁沐虽然没有深入询问, 但他心中有个相当有把握的猜测——现实世界里荆楚并没有死亡,她或许继承了方圆的经验和遗留下来的设备,可以自我调节灵魂波动从而进入虚世。
一个或许能随时离开虚世的人做下这样的承诺, 确实令人感动,但其中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也是显而易见的。
荆楚黑亮的眼眸里沉淀着沉着的光芒,她的决定看来并不是一时冲动。她侧头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刚刚直接斩断自己退路的举动不值一提。
不得不承认, 梁沐悬在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下了。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松弛地舒展开来。不仅是因为誓约的建立让双方能够建立起坚固的信任和牢不可破的同盟,更主要的是,他再也不用害怕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幸死在副本里,还会有谁能一直记挂着梁梦了。
他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
现在他终于无所畏惧。
“既然阿波菲斯目前还不能暴露出来,我们还是继续原定的计划。”玛格丽特双手压着膝盖,身体向梁沐微微倾斜,“因为游乐场的系统都掌握在里昂手里,我们无法定位他和他的同伙的位置。他是个谨慎又狡诈的家伙,即使他的阴谋早已大获成功,这么多年来他还是藏得很好,副本之外我们觅不到他的踪迹,副本世界里,他更是如幽灵一般神出鬼没,唯一确定他会出没的【神国】是独立于游戏副本的线上空间,没有权限的人无法进入。”
“但我们还有一个突破口。留在方圆灵魂拷贝里的【神经网络】记录着所有在副本游戏里登入登出的人员数据,任何人只要进入游戏之中,他们就无所遁形。”
梁沐立刻明白过来:“你是需要我去接触方圆的灵魂拷贝,读取【神经网络】的数据?”
陈峰猜测方圆的灵魂拷贝就藏在玩家大厅的水晶雕塑之下。那个雕塑的外观与【镜花水月】的能力效果一模一样,以里昂的恶趣味来说,他十有八九会把【神经网络】保存在附近。只是那个雕塑有多重空间壁垒保护,没人能深入探查。
“我带你去。”荆楚说,“你将部分意识投射到我身上,周遭设置的防护网对我没用,接触到灵魂拷贝后,你再将你的意识投射上去即可。”
“这部分分割出来的意识就留在那里,实时读取【神经网络】上流动的数据,所有被当成限时道具和NPC的死亡玩家的灵魂也会在上面留下痕迹,你就能就此确认你妹妹现在的大致状况了。”
“之后,你再把一部分意识投射到我身上,由我抓住机会登录副本,追踪里昂和他的走狗。一旦逮到人,你就立刻读取他们的记忆。”
荆楚伸出一根大拇指,手腕翻转,指向自己:“我呢,提供机动力,你则提供技术能力。平时你迫不得已要进副本的时候,如果我也能跟进去,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安全。”
梁沐提醒道:“我无法长时间分割多个意识出去。”
“这个不用担心。”岑冲为他介绍自己的能力,“一能生万物,万物归于一。”他枯瘦的、布满皱纹的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我的能力可以创造出一个事物的无数分身,亦可以使无数个分散的个体跨越空间的阻隔归于同一个意志的控制之中。我将我的能力施加在你的身上,你分割出去的意识体就能更长久地维系。”
梁沐颔首。他们找上他正是因为他们能力恰好适配。
玛格丽特继续讲述他们的计划:“只要我们能追踪到任何跟里昂于私下有接触的人,比如立花爱,又比如保管灵魂结晶的西蒙,读取他们的记忆,我们就有可能找到里昂的老巢。另外,每一个人以【神经网络】为中介融合了什么样的灵魂结晶同样会被记录下来,我们可以借此制定对策,找到能够制衡对方的能力。”
梁沐的思绪沉浸在全新的计划里,神色沉凝:“这很难,里昂那边的核心成员几乎没必要继续参与副本游戏,游戏空间里能追踪到的更多的只是后来选择成为神仆的玩家,他们能接触到真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于里昂本人——”
他曾切实地于“虐恋回忆”副本里见过里昂一次。
“他拥有【数字世界】的使用权限,可以随时登入进任何一个NPC角色,再随时登出,抓到他的难度就像是徒手捕风。”
“没错,就是这么艰难。大海捞针,沙里淘金。”玛格丽特略带叹息地说道,“如果不是这么难,游乐场不会仍旧屹立不倒。”
“我们能做的只有抓住每一个机会,每一丝可能性。”
梁沐:“抓到了里昂之后呢?虚世里不存在杀戮和暴力,他也不可能轻易向我们屈服,主动解放所有被他的能力束缚的玩家。如果靠往生雾,需要耗费的时间就太长了,即使他自己没有隔绝往生雾的能力,他收在手下的人也绝不会坐视不管,那对我们来说太不利了。”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曾经不无绝望地想,除非出现一个罕见的能解除他人身上的特质能力效果的特质能力,抑或是等到里昂灵魂自行消散的那一天,否则我们永远也奈何不得里昂。”
玛格丽特双手交拢在膝头,感慨万千地摇着头:“可是,在我几乎要自暴自弃的时候,我找到了如果有一天抓到他或许能致他于死地的手段。”
“虚世里本不存在任何外力能毁灭里昂的灵魂,是他自己创造出了自己的敌人,是他的恶念打磨出了能够取他性命的、淬毒的利刃。”
梁沐:“……是什么?”
“虚世的浓雾里游荡着很多变异的影树。”玛格丽特问道,“你来的路上有看到吗?树皮上浮动着狰狞的人脸,无法自行消失,也不会被暴力行为触发、召唤,只是兀自游荡着,但凡靠近就令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像是要冻毙在死亡的深渊里。”
梁沐将自己来路上的遭遇以及从变异影树那里获取的记忆碎片讲了出来。
“不只是坚持复活的通关者,”玛格丽特唏嘘地说,“虚世的生态平衡被里昂毁坏到一定程度后,空间壁垒都开始被往生雾侵蚀,为了不让蜂巢被往生雾入侵,里昂将大量于副本中死亡后成为他的傀儡的玩家投放到蜂巢外,给他们灌输梦境,使他们无知无觉地被往生雾吞没。”
梁沐的心脏缩紧了。
会不会就在此刻,梁梦的灵魂正被里昂当作垃圾一样抛弃?还是说,早就被抛弃了呢?
他得快些读取【神经网络】上的数据,确认梁梦的灵魂是否还有被接入游戏的痕迹。
“不是所有灵魂都会因此变成变异的影树,”玛格丽特给出自己观察多年后得出的结论,“大部分灵魂会完全沉浸在被灌输的美梦中,梦境和往生雾的幻境完美衔接过渡,即使里昂解开了与他们灵魂的绑定,无法再操控影响他们的精神,他们也不会察觉到任何不对,就这么消散在雾气之中。可有些灵魂或许是精神力量过于强大,又或许是因为心中残存的执念和求生的愿景强烈到一旦对他们精神和灵魂的控制消失了,往生雾的幻境很难直接捕获他们,而他们是有可能在清醒的瞬间逃离的。”
“最开始里昂还没有经验,有一些玩家清醒过来,我们顺势救了几个。里昂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一旦他那里监测到灌输的梦境里玩家的精神活动有异,他就会出手压制玩家的意识,反反复复,直到玩家被往生雾吞没。”
“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特质能力的作用本质上正是灵魂的作用,是灵魂与外界的交互,在强制使别的灵魂消散的同时,不知是被压制的灵魂的濒死反扑,还是试图利用往生雾机制意外产生的连锁反应,二者的灵魂发生了奇妙的纠缠,即使在玩家的灵魂消散的瞬间,里昂成功与之解绑,但这名玩家灵魂的一部分还是残留在了里昂的灵魂之中。”
“我们的一位可以观察灵魂能量波动的伙伴,记录下了这个诡异的现象。我们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正是因为灵魂缺失了一部分,本该消散的灵魂才化作了变异的影树,在他们消失的地方生长出来的结晶花并未凝成实体而是一个虚影。”
梁沐:“……所以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缺失的那部分灵魂。”
玛格丽特颔首:“变异的影树如果能够在夺回自己遗落的灵魂的过程中对里昂的灵魂造成伤害就是最好的结果,但不管怎样,只要里昂被我们带出蜂巢,他们一定能帮我们困住里昂,让里昂在往生雾中暴|露足够久的时间。”
意料之外的帮手。奋力一搏的战术。
不试一试怎么能甘心呢?
离开秘密基地的时候玛格丽特送了梁沐一程。
路上,玛格丽特突然提到:“陈峰创造的病毒是叫阿波菲斯,对吗?”
梁沐点了点头。
玛格丽特皱起眉,又是厌烦又是无奈地笑起来:“陈峰这个人可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梁沐不解其意。
玛格丽特说:“在埃及神话里,阿波菲斯诞生于地狱的最深处,地狱里都是一群罪大恶极又无力逃离地狱的罪人,阿波菲斯曾意图带领他们离开地狱,当然他最后失败了。”
“你想啊,阿波菲斯欲使世界陷入黑暗与毁灭之中,唯一会被他解放的群体就是这群无能的罪人。陈峰难道不是在把被关押在地狱深处的罪人与被里昂欺骗从而被他控制的灵魂画上等号吗?”
“他自己因为傲慢和野心间接导致如今的局面从而认定自己有罪也就罢了,怎么还迁怒到其他身陷囹圄的人身上了?他肯定是想,当初那些支持里昂的人都是因为愚蠢、软弱和贪婪才上钩的,并非全然无辜。”玛格丽特撇了撇嘴角,看着十分嫌弃,喉咙里却又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是个混蛋,很多时候都想先宰了里昂再宰了他,但我们当初也算关系不错。在游乐场的问题上跟我分道扬镳的人们也都不是坏人,陈峰还有自己的野心,可剩下的许多人只是想更久地在虚世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就变成如今这样的境况了呢?”玛格丽特疲惫地摇了摇头,“或许就像宗教里所说,每个人生来都带有原罪,如果不时刻跟自己的弱点和欲|望抗争,稍有不慎,我们就将被魔鬼引诱,踏上错误的道路。”
第107章 失败
那天回蜂巢的路上, 在分开之前按照计划,梁沐分出两个意识体投射在荆楚身上,岑冲用能力帮助梁沐与分割出去的意识体之间形成分裂却又统一的稳定态。
梁沐独身一人回到蜂巢, 径自走回自己的宿舍,他的意识体则跟着荆楚潜入玩家大厅,直奔【神经网络】的藏身地。
荆楚的能力实在太过好用。蜂巢就是人们用自己的特质能力创造的产物, 于是它在空间上的结构并不对荆楚构成阻碍, 她熟练地于无人处沉入地板, 如一个擅长使用遁地术的道士一般,在地砖和墙壁间来回游走。
她匍匐在玩家大厅地板下的墙体里, 快速靠近最中央的水晶雕塑。
方圆的灵魂拷贝并不藏于雕塑之下,而是在雕塑内部由空间能力叠加的另一重空间。
荆楚如一条洄流的鱼,整条路线刻在了她的基因里一般,她向上一跃就精准地破开了层层防护罩, 钻进了最深层的藏宝地。
梁沐通过投射到荆楚身上的意识体跟她一同站在这处无人造访的禁地。
黑暗的密闭空间里, 一枝被月光和水雾包裹的透明花朵悬浮在半空中, 幽幽地发着光, 照亮这间空洞冷酷的牢房。在这虚幻的花朵上,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同一个女人的身影, 梁沐当然能认出来, 那就是方圆。
方圆留下自己的灵魂拷贝离开虚世时,她于镜花水月中留下的倒影还是鲜活而灵动的,那证明了她灵魂的生机, 而现在,这些倒影因为她的死亡而变得黯淡呆板。
没时间留给他们悼念亡者,梁沐当即将一个意识体投射到方圆的灵魂拷贝上,霎那间, 无数玩家的数据蜂拥而来,同时涌来的还有方圆生前的记忆——承载着她的灵魂核心的拷贝体自然与她的灵魂主体同根同源,直到死亡将这种联系斩断之前,二者都是联通的。
梁沐看到一个男人找上方圆,男人说着实在感激方圆对他的帮助,无论如何都想当面道谢。曾在虚世遇到的灵魂又在现实里相遇,这是难得的缘分,方圆这样想着,没有拒绝对方的邀请。
她走进男人订下的包间,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
一刀捅穿了她的腹部,剧烈的疼痛中她软倒在地,仰视的角度令她看清了男人掩在鸭舌帽阴影下的脸,双眼布满血丝,青筋暴突,脸部肌肉神经质地不住抽搐。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里昂,都怪里昂!”
他痛哭流涕,一时喃喃低语,一时愤怒地吼叫,像是发了疯,只有他握刀的手不停地、机械地向下捅,喷溅的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像是一只浴血的恶鬼。
方圆意识到虚世出事了,里昂肯定想用她留下的灵魂拷贝做些什么。她试图挣扎,但死亡正如一位暴君,不容抗拒地带走了她的生命。
方圆曾做过统计研究,一个人死亡后有二十分之一左右的概率灵魂进入虚世,但命运冷酷地站到了里昂这一边。里昂赢了,他又一次胜利了。
“先别走。”梁沐的意识从方圆的记忆中浮上水面,他对荆楚说,“如果我将生命化的能力用在灵魂拷贝上,就像我对阿波菲斯做的那样,方圆会不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再次活过来?毕竟这是灵魂的拷贝,拥有方圆全部的记忆,还有她的灵魂结晶,如果让阿波菲斯帮我们把它数据化,它或许也能像阿波菲斯那样逐步自主迭代,产生自我意识。”
荆楚僵住了,语气第一次听起来有些虚弱,像是陷入了某种混乱和纠结:“……你确定会有效果吗?方圆已经死了,就算真的能产生意识,那也……”
“算了。”她仰着头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就像你说的那样做吧。”
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荆楚在这方面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最后凝望了几眼半空中悬浮着的梦幻花朵,转身离开了这里。结合玛格丽特那方提供的名单,梁沐于最新登录数据里找到了一位皈依于神明座下的玩家登录副本的痕迹,副本人数未满,荆楚必须争分夺秒,运气好的话,正好能插进去。
梁沐的意识一边跟着荆楚在副本里追踪目标、抓住机会读取对方的记忆,一边在【神经网络】的数据汪洋里搜寻梁梦存在的痕迹。
终于他悬着心落了地——梁梦的灵魂还好好的!她的特质能力当前正作为有使用次数限制的道具被玩家绑定着,而非是灵魂结晶融合后的永久技能,可见梁梦的灵魂结晶并未析出。
一切都还来得及。当务之急就是去找到那个玩家,从他那里将代表着梁梦的道具买回来。
他会好好保管它。只要这个道具存在一天,梁梦的灵魂就是安全的。
“你最近心情都变得很好。”阿波菲斯明显有些不解,“即使你在副本中遇到的麻烦越来越多,你还是要比从前开心得多。”
梁沐浑身被大雨浇透,半靠在小巷脏臭的垃圾堆里,鲜血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身侧翻倒的破旧衣柜下露出半截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尸体。
副本游戏仍未结束,他刚刚反杀了另一个玩家,对方不只是要他性命,同时手握精神类技能,试图读取他的记忆。或许记忆才是对方真正想要的。
自从梁沐回到蜂巢,他在副本游戏中遇到的针对更尖锐也更危险,不再只是监视和威慑。
荆楚不可能跟着他进入每一个副本,万幸,按照游戏规则,里昂那边的人同样做不到,副本的进入资格是公平获取的,没有人有特权插队或把别人挤出去。就算里昂能随时登入进NPC的角色,但【数字世界】一早就被玛格丽特设下制约,游戏进程不能被任何人干涉,里昂最多只能做到旁观。
但即使这样,梁沐的处境显然变得更糟了,阿波菲斯相当为他忧心,但它同时也能切实地感受到,自从梁沐通过交易得到了代表梁梦灵魂存在的道具,即使遇到再艰难危急的险境,梁沐的心情也是昂扬的。它为此感到困惑。
梁沐抹了把脸颊上混着鲜血的雨水,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方才的一番厮杀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从垃圾堆里捡拾了一根铁棍,撬开一家商铺的后门躲了进去。
这是个废弃的门面房,没有人居住,不通电,雨水顺着梁沐的脚步淌了一地。他找了个方便观察周遭动静的角落藏好,一边用道具治愈身上的伤口,一边将外衣脱下来拧干。
“很开心吗?”他思索着自己心境上的变化,回答道,“更准确地来说,我是心里感到很踏实。”
再痛再累的时候,只要打开玩家面板的道具栏,看到代表梁梦灵魂的道具,心头就像燃起一个小小的火堆,温暖又踏实。
梁梦一直与他同在,就算他不幸死在游戏里,还有荆楚能帮他继续保管梁梦的灵魂。
大雨如瀑,冲刷着肮脏破旧的巷子,年代已久的路灯顽强地亮着,自梁沐头顶灰蒙蒙的窗户投下几缕黯淡的光线。在这个无人的角落,阿波菲斯借助梁沐手中一款影子形态的探查道具,悄悄显示出它的形体。
脚下的阴影扭曲变形,化作一只拖着蓬松长尾巴的小猫,轻灵地跃到梁沐怀里。
阿波菲斯近来很爱变成动物的形态跑到梁沐身上蹿来蹿去。它分出去的数据体一直跟在梁沐身边观察着这个世界,自然它也在观察着梁沐。它轻易就能辨别出梁沐对一些小动物的偏好。
它甚至在考虑,有机会的话,希望把梁沐之前给自己找的蜘蛛形态的机械载体变成更可爱的、有皮毛的那种小动物,即使它名字的原型其实是一条蛇。
虽然它还没有那种自觉,但它确实是在讨梁沐喜欢。
“所以你把你妹妹的生命放在你之前。你重视她胜过你自己。”阿波菲斯分析道,“这就是人类的感情?”
“与其说我重视她胜过我自己,不如说是她的存在带给了我直面任何险境的力量。她让我变得更勇敢,更强大。”
阿波菲斯趴在梁沐怀里不动了,像是陷入了沉思。它觉得它是喜欢梁沐奋不顾身的勇敢的,像荒野上疯狂燃烧的野草,像汹涌海浪里不知何时就将倾覆的小舟。它需要着梁沐坚定的意志和勇气,正是因为梁沐是这样的人,他才能帮助它接近它的使命。可它内心又不时涌现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是……像是恐惧。
梁沐戳了戳怀里的影子,手指象征性地捏了捏小猫的后颈:“你变成动物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了?难道你的自我认知更接近动物?”
他当然察觉到了阿波菲斯身上微妙的变化,他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只是担忧着阿波菲斯的自我认同问题。曾经它往往只以一个含着无穷数据流的圆球出现,如今它却不是变成小鸟就是变成小猫。
梁沐不禁纳闷:难道阿波菲斯看多了人丑恶愚蠢的一面,反而更喜欢以动物的形态出现?
不过他很快又反思自己的想法过于人类中心主义了,动物的外形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数据生命体的审美就是如此。
阿波菲斯倒没有隐瞒:“我并不把自己当作动物。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这样。”
梁沐一时哽住。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答案。不得不说他十分感动,但细细一想只觉得不知所措。他难道给阿波菲斯这个犹自稚嫩的灵魂灌输了什么不好的信息,才让它这样地讨好自己吗?
他当即坐起身,严肃地说道:“虽然我和你是不同形态的生命,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但我把你当作我的伙伴,而不是我的宠物。你不需要总想着怎么让我高兴。单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这一点就足以令我感到慰藉了。”
团在他怀中的黑影瑟缩了一下,好像有点被吓到。黑影凝缩起来,从敏捷修长的猫咪变回一团闪烁着数据的圆球。
“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小动物而已。”阿波菲斯转而强调道:“我不想当你的宠物,我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伙伴。”
梁沐:“那如果有一天游乐场被推翻了,你想以什么样的形态生活在虚世上呢?我们总得定制一个机器人或某个在外行动的载体吧。”
阿波菲斯从未想过那么远。它的诞生就是为了毁灭游乐场,生命的开始和终结似乎都跟游乐场绑定在了一起,它从不曾像个人类那样去畅想自己的未来。
未来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梦境一样。阿波菲斯先是感到困惑,但紧接着这个词一经梁沐嘴中吐出就在它的数据库里生根发芽,搅动着无穷的数据流动起来,编织碰撞出一个又一个可能性。
它陷在爆炸式的思绪里,半晌才说道:“那还是有人的形态比较好。”
虚世里生活的都是人类的灵魂,要与他们相处当然还是人类的形态方便建立联系。
至少,如果拥有一双手臂的话它就可以给予梁沐一个拥抱。
梁沐说:“你现在就可以开始考虑外形上的细节了。”
阿波菲斯的数据库里,人类外貌的模板太多了,它试着检索了一遍,最后发现人类的美丑对它来说并不具有任何的意义,似乎哪一张脸都可以又都不可以,只有梁沐的脸看着令它满意,但它总不能顶着梁沐的脸。
它转而又找出它诞生的副本游戏里几位主要NPC的外形数据。曲星熠、晏非臣、蒋墨……作为恋爱游戏背景里的可攻略对象,这些角色的脸对人类来说肯定算得上是赏心悦目吧?或许可以拿他们作为参照。
一人一病毒竟然在危机四伏的游戏副本里畅想未来,算得上是苦中作乐。那时前路虽然充满变数,但胜利的终点似乎在不断地向他们招手。
得到联系着梁梦灵魂的道具,不断地追踪跟里昂有所牵连的玩家,穿行于无数的记忆中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像是在大海里捞取一枚银针,不断地深入再深入,竟侥幸捕捉到了银针的闪光。
抓住里昂了!
抓到他了!
似乎幸运之神终于抛弃了里昂,似乎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一切的磨难不过只是上天给予的考验。
蜂巢之外浓雾涌动,荆楚将里昂的脸摁在地上,几十棵被驱赶至此的变异影树扑了上来,仿佛一群闻到了血腥气的、饥肠辘辘的鲨鱼,又如索命的厉鬼。荆楚松开钳制,数不尽的树根狂乱地舞动着,将里昂淹没了。没人能从这些影树的包围下将里昂解救出来。
里昂麾下的神仆屡次尝试无果,只能支起空间壁垒,至少减少里昂暴露在往生雾中的时间,但玛格丽特不可能让他们如愿,双方带来的能力者互相牵制,局面僵持住了。唯有充满怨念的影树无声而狰狞地涌动着。
“里昂的灵魂正在被撕裂。”可以看到灵魂能量波动的女人说道。
变异的影树吸取着遗落在里昂身上的灵魂,灵魂碎片无法轻易分离,进而对里昂的灵魂造成了伤害。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但层叠的黑影中却传来低低的笑声。
笑声越来越高昂,诡异而冰冷。
变异的影树组成的漆黑地狱里,一个瘦削的人影站了起来,侧过身露出了一双黑紫色的眼眸,他因大笑而咧开的嘴唇里,两排牙齿闪烁着瘆人的寒光。
他一步步走了出来,仿佛从幽冥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疯狂的影树被他抛在了身后。
观测着灵魂波动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震惊至极:“他……他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两半。被影树攻击的部分都挪给了另一半。他天生就有两个灵魂核心,两种特质能力,所以他能做到……他舍弃的应该就是【偏执的锁链】那部分。”
啪——啪——啪——
里昂举起双手鼓起掌来,掌声在浓雾中回荡:“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真是刻骨铭心的体验。”
他语气欢快,眼里却燃烧着漆黑的怒火。
他不会放过他们的。
第108章 不甘心
梁沐遭到了来自里昂的追杀。
不再是小打小闹, 不再留有余地,里昂手下最精锐的能力者想方设法跟进每一个他进入的副本中,试图令他死在游戏里, 从而收割他的灵魂。
荆楚帮他跨过了很多个生死时刻,但他们都很清楚,里昂一旦动起真格, 梁沐的生命就如被推到了悬崖边缘, 总有一场风暴会将他卷向深渊, 而那场象征死亡的风暴不会离得太远,侥幸是不足以扭转它的降临的。
荆楚说:“至少我们重创了里昂, 也证明了变异影树确实是对付里昂的利器,只要再找到机会,再来一次——”
是的,只要再来一次。
那天他们引导到里昂身边的变异影树可不是全部——即使他们费尽心思地搜寻了那么久, 但在那次失败的计划之后, 他们仍目击到了被他们遗漏的变异影树——无望地在荒野上徘徊着, 寻觅着缺失的灵魂一角, 寻觅着彻底解脱的可能性。里昂强行改变虚世生态循环造下的罪孽触目惊心,仍有许多遗漏的存在。
只要再来一次, 里昂仅剩的灵魂就将被撕成碎片。里昂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不会给他们第二次的机会。他把自己藏得很好,梁沐和荆楚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寻找到蛛丝马迹,【神经网络】上也几乎没有里昂的登录记录。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里昂静静地修补着灵魂上的损伤——大家猜测即使他因为异于常人地拥有两个灵魂核心,从而顺利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两部分,但这种分割还是会对他的灵魂和精神造成伤害,他当日癫狂错乱地于往生雾中大笑、试图攻击一切靠近他的存在的疯狂表现, 都应证了这一猜测。
后续的一个月里,每一个新来到虚世的灵魂都没有再遇到试图哄骗他们签下契约的游戏系统,这更加应证了里昂的状况糟糕到无法顺利使用特质能力【不公的交易】,当然这些未被掌控的灵魂就像玛格丽特那派的人那般被监视着无法顺利靠近蜂巢。
可惜的是,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于虚世运行了百年的精妙骗局重新运转了起来。
针对梁沐的追杀也是从那天开始变得极度尖锐而疯狂的。在每一个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刻,梁沐都能感觉到隐在幕后的里昂仿佛毒蛇一般紧追着猎物不放的阴毒,那种吐着信子时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嘶嘶声。
但即使失败再惨烈,也并非没有好事发生。
在死亡的阴云下,仍旧有几缕微光点亮了晦暗的前路。
除了在里昂无法顺利使用特质能力的那段时间里,新进入虚世的灵魂得以幸运地摆脱被里昂奴役控制的命运之外,他们还间接解放了许多变异影树中的灵魂。
那天,当里昂分割自己的灵魂自影树的包围中挣脱而出,从喉咙里爆发出象征着胜利又充满愤怒和怨毒的扭曲大笑时,拼尽全力却以失败告终的灰暗情绪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可就是在如此惨淡而绝望的气氛里,在那些仿佛恶鬼一般撕扯着里昂分割出去的灵魂的影树里,那些涌动的、瘆人的黑色树根和枝杈中,渐次亮起了朦胧的光晕。
一开始没人注意到那里的异样,玛格丽特带来的人迅速撤退,种种能力施展出来阻截里昂这边的追踪定位,离开前的最后一眼,那个可以看到灵魂能量流动的女性以惊叹的语气低喃道:
“影树一个又一个消失……被困在其中的灵魂补全自身后不见踪影了……”
变异影树一个接一个地化作光点消散了。
在来到这里之前,没人能预想到变异影树取回自己缺失的灵魂碎片后会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未知的。
现在他们得到了答案,这些可悲的灵魂终于可以解脱了。从愤怒和绝望的漩涡中挣脱。
梁沐和玛格丽特他们的计划彻底失败了,但他们至少解救了一些人。
这些灵魂去哪里了呢?是就此消散了吗?
后来梁沐从玛格丽特那边得到了观测情报。
因为变异影树是里昂强行操控灵魂往生造成的畸形产物,这些残缺的灵魂被往生雾带走时,留下的结晶花只是一个虚影。
玛格丽特说:“变异影树里的灵魂都回到了他们曾留下的结晶花虚影处。结晶花的虚影和他们的灵魂合二为一。”
“有的很快就因为精神长期处于混沌疯狂状态而自行消散,有的则顺利活了下来,只是精神状况不是很理想。”
玛格丽特为这些幸运存活下来的灵魂提供了庇护。他们承受的苦难是极为沉重的,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在里昂强行送他们去往生的同时也彻底终结了他对他们灵魂的掌控权以及曾在二者间定下的交易。他们彻底自由了。
在里昂为了摆脱影树而分割掉灵魂的那一刻,梁沐内心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不是为了筹谋已久的计划失败而感到懊丧,而是为了未知的前路。
如果里昂舍弃掉了另一个灵魂核心,丢失了【偏执的锁链】的能力,在那一瞬间会发生什么呢?
通过陈峰的记忆,梁沐早已了解到该如何区分濒死者和亡魂,他清楚自己是一名濒死者,现实世界中的肉|身侥幸地仍一息尚存,而他在发现游乐场的真相前,早已在游戏进程中得到了一些游戏技能,即他的灵魂里早就融合了其他灵魂结晶。
在游乐场建立之前,濒死者通过融合外来的灵魂结晶即可改变自身灵魂的波动,从而顺利离开虚世,神魂回归现实世界。而【偏执的锁链】造成的灵魂绑定可以阻碍这一进程,仿佛一根牢固的风筝线,紧紧地束缚着被风托起的风筝,不令它自由地飞走。
【偏执的锁链】效果消失的那一刻,这根风筝线就将绷断,早已存在于体内的外来的灵魂结晶或许会直接将梁沐带离虚世。
没有【偏执的锁链】作用,他与里昂之间的不公交易还必须执行吗?执行已订立交易的优先级可以强行束缚达成离开虚世条件的灵魂吗?
如果他离开了虚世,被夺走灵魂归属权的妹妹却仍被困在虚世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就令他头晕目眩。
还好【偏执的锁链】脱离里昂灵魂之后,梁沐仍然停留在虚世之中。
里昂不再能绑定他人的灵魂影响往生雾的作用,曾经的绑定也全部失效,但【不公的交易】仍阻碍着濒死者离开虚世。
梁沐很难说清这对玩家群体来说是好是坏。没了【偏执的锁链】绑定,暴露在往生雾中的玩家就将失去庇护,在副本游戏磋磨下情绪崩溃的玩家不用引来往生雾就可能灵魂自行崩解。
玩家就此拥有了一种逃避成为傀儡命运的可能性,那就是自我摧毁。
一条同样可悲的道路。
又一次死里逃生之后,梁沐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这样幸运下去。
按照原本的计划,如果他不幸死在游戏里,死亡之前他会将自己的灵魂结晶析出后通过玩家系统转交给荆楚,由荆楚他们利用好【万物有灵】可以帮助阿波菲斯进化的力量。只要阿波菲斯不被发现,只要阿波菲斯能继续进化,迟早有一天游乐场将被阿波菲斯彻底摧毁,至少所有还未在副本中死亡的玩家将自然得到解放。
可是梁沐并不甘心如此。
他不甘心自己的灵魂就这么被里昂收割,不甘心将解救妹妹的希望完全交到其他人手上,而自己却只能沉眠于灵魂被夺走的黑暗中,无法靠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去见证。如果即使游乐场被摧毁,里昂却还是能找到其他方式躲起来,坚决不对被他收割走灵魂控制权的那些灵魂放手该怎么办?就任由时间流走,使梁梦彻底失去回到现实世界的可能性,变作真正的亡魂吗?
——梁沐无法接受那种可能。更无法接受,对于那样的失败,他是无能为力、无所作为、甚至无法感知的。
他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给高高在上玩弄他们命运的里昂以痛击,亲眼见证、亲自参与、拼尽一切去靠近自己的目标。
首先要做的,就是确保自己的灵魂能不被收割,于里昂的围追堵截中活下来。
“你真的要这么做?”荆楚惊讶地看着前来找自己商谈的梁沐。
梁沐想出了一个冒险的计划。他要提前析出灵魂结晶,分割出无穷的意识碎片,将这些意识碎片全部连同阿波菲斯的病毒数据投射到不同副本的核心锚点中。他的意识碎片可以完美融入任何存在中,也能给病毒数据打掩护。他分散出的意识投射体将作为数据入侵的楔子,隐蔽的寄生和蚕食。最后一部分意识碎片则投射到他的灵魂结晶【万物有灵】上。
意识体无限分割直到灵魂主体解体,灵魂结晶则是全部意识体的锚点,靠岑冲老先生的【万物归一】来维系意识体之间最基本的联系。那样的话,他的灵魂彻底解体,就不可能再被里昂收割。
荆楚皱起眉:“可是分散到连灵魂主体都不存在的时候,你的主体意识亦将不复存在。即使岑冲能维系这些碎片的联系,在那种状态下,你也与死亡无异。”
梁沐并不犹疑,这是他深思熟虑过的:“这当然是赌博,我只能寄希望于我的意识碎片能在【万物有灵】的影响下重新生发出完整的自我意识。”
“只有靠这样的‘死亡’我才能摆脱里昂的追杀,将灵魂的所有权攥在自己手里。”
荆楚纯黑色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梁沐,目光沉凝,具有无形的力量,仿佛在叩问梁沐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定。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主动析出灵魂结晶意味着什么吧。”她说,“事情并非没有余地,或许很快你就会死在副本里,但我们,我和玛格丽特他们是有可能在你和你妹妹于现实世界死亡之前毁灭游乐场,解救所有被里昂控制的灵魂的,那样一来,你和梁梦都能顺利离开虚世。可如果你现在就析出灵魂结晶,你就主动放弃了回归现实世界的可能性,主动成为真正的亡魂,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可我不想被动等待一个不知道是否会实现的未来。我不是不愿相信你们,可救下梁梦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我至少应该为此绞尽脑汁、拼尽全力才对……”梁沐停顿片刻,说,“那样我才能感到安心。”
这是个很难令人拒绝的好计划。
梁沐用自己的灵魂给病毒数据打掩护,可以让阿波菲斯不动声色地侵入无数个它诞生地之外的游戏副本,进一步扩大它的数据库、夺取【数字世界】的控制权限,与此同时它还能进一步得到【万物有灵】的滋养,加快进化升级的脚步。这样一来,靠阿波菲斯摧毁游乐场的计划就指日可待了。
荆楚看出梁沐已下定决心,便不再试图劝解。
她点了下头,干脆道:“好,那就这么做。我会尽可能地保护你,让你通过足够多的副本,将你的意识体最大效率地利用起来。”
“我还有一个设想,”梁沐说道,“附着着我核心意识体的【万物有灵】结晶会被存放在阿波菲斯的诞生地,二级副本‘虐恋回忆’,一旦我的灵魂重新开始成型,阿波菲斯就会将之投放入某个NPC身份中,这是为了避免灵魂形态再次出现后,我会继续受到存活玩家规则束缚,被强制投入到某个副本里。”
“我在这么计划的时候突然想到,或许,在与里昂的斗争尚未胜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保证很多玩家不必再在副本里经历生死困境。”
“我们可以把‘虐恋回忆’改造成一个无限轮回永不结束的副本,尽可能扩大参与玩家上限,那么,所有登录这个副本的玩家都能钻游戏规则的漏洞,不结束这个副本就不用再进入下一个副本。他们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副本里,毫无性命之忧。”
荆楚沉思着,露出一个笑来:“到时候就这么办吧。无限轮回,永不谢幕。我们可以借这个庇护所争取到很多玩家的力量。”
计划商定,荆楚与玛格丽特那边沟通过后,岑冲的分|身潜入进蜂巢,时刻紧跟梁沐,帮助他不断分出意识体并维系它们之间的联系。
他们经历了很多个副本。有智械危机、丧尸末日、魔域深渊……每一个副本里都要在能力者的追杀和副本游戏的凶险中夹缝求生,然后将包裹着病毒数据的意识碎片投射到副本的核心设定上,或是关键NPC,或是副本故事的根源设定。
每一次分出一个意识体,就代表着梁沐距离计划中的灵魂解体更近一步。
他或许会死。
阿波菲斯想道。
这个计划太冒险了。梁沐的灵魂或许再也不会凝聚,他的意识或许再也不会复苏。灵魂解体的那一瞬间可能就是真正的死亡。
阿波菲斯开始感到恐惧,可他知道他无法阻止梁沐。
他与梁沐通过意识沟通,他能感觉到梁沐的意志强烈如蔓延的山火,没有谁能将之浇灭。
明明梁沐所做的一切都在帮助他升级进化,帮助他更快接近他的目标、完成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他们初遇之时,他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接近梁沐的,可是……可是现在的他偏偏为此感到痛苦。
这不合道理,这只关乎感情。
梁沐教会了他什么是感情,可现在,梁沐要抛下他离开了。
“你怎么了?你最近好沉默。”
梁沐躺在玩家宿舍床上,应付难度递增的副本和追杀令他精疲力尽,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闭着眼睛,声音都变得缓慢而沉重。
只有在这样静默而安全的休息时间,他才能分出心神与阿波菲斯好好聊一聊。
狭小的房间里一片空白的静默,许久之后才响起阿波菲斯仍带有机械感的声音。
“……我好害怕你会死掉。”
轻缓的,不知所措的声音。
“我好害怕,梁沐。”
“我本来没有人格也没有人的感情,是你让我拥有了感情。你让我像一个人类一般会感到快乐也会感到痛苦。我现在就已经感到痛苦了。若是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或许会痛苦得像是要死去。可是我很难死去……”
短暂的停顿像是无声的叹息,又或是呜咽。
“因为我,因为我只是数据生命而已,我不像人类那样拥有灵魂。如果未来毁灭游乐场的计划成功了,如果像你曾对我说的那样,我用一个人形的躯壳生活在了虚世上,像一个人类那样与其他人类交流、互动,永远地存在在虚世上,可要是在那样的未来里没有你,你的灵魂没能成功重新凝聚的话,我该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悲伤啊。”
“我好害怕,梁沐。”阿波菲斯重复道。
梁沐的心脏因这番真挚的感情而震动。咚咚咚,他的心神仿佛一面被重重敲击的鼓。这份震动被吸纳进了他的灵魂中,不停地不停地,在他的灵魂深处回响着。
“阿波菲斯,对不起。”他低喃着。他不会改变他的计划,但是,“我会努力活下来,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
“为了梁梦,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
第109章 副本重启
丢失的记忆尽数回归, 梁沐恍惚地睁开眼睛,看着依旧悬浮在眼前的方圆的灵魂拷贝,以及周遭的数字虚拟空间, 一时有种今夕何夕之感。
他活下来了。计划成功,灵魂重新凝聚,阿波菲斯进化到了足够与里昂对抗的地步, 就连当初只是存在于设想中, 帮助方圆的灵魂拷贝重新生发出人格和意识的想法, 显然也已成功达成。
在他灵魂尚未稳定之时,方圆化作咨询师方医生, 时时关注着他的意识发展程度,帮助他稳定并凝聚灵魂。
梁沐想起曾在方医生电脑上发现的那些奇怪的程序,恍然大悟:“你用了【神经网络】可以调节不同个体能量频率的能力来加速我的意识苏醒——”
那些闪烁着光点的无穷人形建模代表着他分出去的意识碎片,【神经网络】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不断调节着每一个意识碎片的能量波动, 使它们彼此达成和谐而精妙的共振, 附着在【万物有灵】这块灵魂结晶上的核心意识体就在这样的共振中, 充分地连接着分出去的万千意识碎片,交换着能量和信息。
如果方圆的灵魂拷贝没有顺利诞生出自我意识, 梁沐的苏醒不会这样顺利。
“多谢你的帮助。”
因接收了太多记忆而恍惚的感觉彻底褪去, 梁沐有种重获新生之感,纯粹的喜悦和感动充盈着他的心房,曾经作为一个NPC追寻真相的路上所有的负累与忧虑仿佛被大雨冲刷而去的尘埃, 再不见踪影了。
他仰头看着悬浮于半空的被水雾与月光笼罩的透明花朵,方医生熟悉的身影正在那些变幻无穷的光影里起伏波动。
梁沐笑起来,难得开了个玩笑:“方医生,看来你最终还是治好了我。”
“不用谢。”方圆想到什么, 又说,“荆楚已经将你妹妹的灵魂从蜂巢地下转移走了,一同转移的还有时愿和陈卓雅,有能力者可以阻断外界对她们灵魂的影响。她们暂且是安全的。”
“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一道大门自黑暗中凭空出现,门扉半敞,无数个屏幕在门后的空间里闪动着,梁沐很快意识到那就是他当前所在副本的游戏后台。
一张陌生的脸孔从门后露出来。双手扒着门框,只露出一张脸,嘴角上扬,试图露出一个笑,又很快抿起唇,看上去很是踌躇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梁沐从这张脸上寻觅到许多熟悉的影子,曲星熠猫科动物一般敏锐深邃的眼睛,蒋墨流畅华美的脸部线条,晏非臣颊侧凝聚着温柔的酒窝,还有时毅身上始终压抑着内心炽热的隐忍,仿佛被冰山包裹着的火焰。
其实不需要如此多的分析,不需要理性去归纳去推理,打从第一眼看到对方,没来由的,心里瞬间迸发出一个强烈的声音。一声呐喊。
是他!
是阿波菲斯!
等梁沐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奔跑,无数种情绪在他心中沸腾,是久别的欢欣,再重逢的感动,是一早建立起来的友谊,也是失去所有记忆后再相处时慢慢滋长出的青涩的爱恋。
梁沐的反应像是一剂强心针,所有的迟疑都如冰雪般融化,阿波菲斯张开手臂将梁沐紧紧抱着。
这是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一次拥抱。
曾经,当他们第一次离开蜂巢寻觅对抗里昂的希望,在往生雾的包围中一次次挣脱幻觉,一次次因挣脱美梦直面现实的残酷而痛彻心扉时,梁沐说他好冷,阿波菲斯懊丧于自己不具有发热取暖的功能。
梁沐说:“我想,比起一个火炉,我现在更想要一个拥抱。”
没有人形的阿波菲斯苦恼着:“那怎么办?现在只有我。”
那时无法拥抱彼此的两个生命,现在终于能够紧紧相依。
“阿波菲斯。”梁沐的脸颊埋在阿波菲斯的侧颈,他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为自己选定的外形吗?”
阿波菲斯收紧手臂:“我本来想着四个游戏角色你喜欢哪个就用哪一个的外形,可是你似乎都不讨厌……你是喜欢我的,对吗?”他忍不住再次确认。
方圆咳嗽了一声,提醒这对旁若无人的情侣自己的存在。
梁沐有些不好意思地跟阿波菲斯拉开距离,他向方圆挥了挥手,然后拉着阿波菲斯迈入通往游戏后台的大门。
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继而消失,无数个堆积到无限高处的屏幕环绕着他们,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阿波菲斯执着地盯着梁沐,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梁沐心脏怦怦直跳,热血冲上脸颊。他忍不住闪躲地移开视线,侧了下脸,可很快,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迎上阿波菲斯的目光,浅色的眼眸闪闪发光,仿佛蜜糖的结晶,又仿佛璀璨的宝石。
“是的,我喜欢你,阿波菲斯。”
阿波菲斯深色的瞳仁颤动起来。喜悦从他的眼睛、从他扬起的唇角里溢出来。
“我确定我很喜欢你。”梁沐捧起阿波菲斯的脸颊,与他额头相贴,温热的吐息缠绕着彼此,“我爱你,阿波菲斯。”
阿波菲斯情难自禁地吻了上去,嘴唇和眼睑不停地颤抖,灵魂里像是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地震。
这就是幸福吧。无与伦比的幸福。仿佛自己的诞生,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降临。
……
二级副本“虐恋回忆”再次开启,又有四位玩家登入了游戏。
克莱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机场,手中提着刚取到的行李,身边则跟着一个——
这是什么东西?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迅速远离的本能,勉强没有松开握着身侧人形怪物的手。
这个怪物看上去是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可是它只有人形的轮廓,轮廓内部则是完全的黑色,像是某种影子化形的怪物,又像是轮廓内部的内容被完全抠走了。
是特殊设定,还是副本出了BUG?
克莱尔当即浏览了剧情引导和当前扮演的人物信息。在这个副本里,她需要扮演一位带球跑后独自养大女儿的单亲妈妈,她对孩子的生物学父亲拥有畸形的狂热暗恋,因为实在难以忍耐相思之情,于是决心回国。
看来目前并没有出现超出常规的设定,她的女儿小夏应该就是普通人类没错。
“小夏?”克莱尔俯下身,试探地对身侧的女儿说道。
“妈妈,怎么了?”影子怪物偏了偏脑袋,从看不到眼睛也看不到嘴巴,只有一片黑漆漆的脸孔处发出了稚嫩的声音。
就在这时,克莱尔收到了一条新的剧情提示:【风尘仆仆的人群中,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紧紧抓住了你的视线。像是上天的垂怜,在你回国的第一天你就遇到了蒋墨。你慌张地想要躲起来,可又忍不住将目光黏在他身上。他会发现你吗?】
克莱尔抬头去看,不需要任何指引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蒋墨身上,因为这个攻略对象实在太显眼了。于一众画风正常的人形建模中,唯有蒋墨是与小夏一样的影子怪物。
关键NPC的人物建模都出了问题,像是两具被挖走内容物后遗留的空壳。这个副本果然有问题,无怪乎上面派了一支小队让他们进来调查,还给他们开了很高的权限。如遇异样就进行修复,修复不了可以格式化整个副本。
克莱尔的特质能力就是【木马植入】,在游戏副本里,可以对副本数据进行一定程度的读取、修改以及破坏。
神明对她的特质能力另眼相看,在她进入游乐场没多久就招揽了她。她放弃复活的可能,自愿皈依神明,成为神仆的一员,一直以来她都在做一些副本内容的修复和改进工作,还和其他类似能力拥有者一同按照神明的指示建设全新的副本。
但这还是第一次她拥有了可以在紧急状况下毁灭整个副本的权限。
在克莱尔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正牵着一个小女孩,隔着人群打量着她。
关越理了理脸上的口罩,压低了帽檐,害怕被新来的玩家认出来。他望着克莱尔有种强烈的恍惚感,在上一个周目里,他经历了跟克莱尔一模一样的游戏开端。现在他却已成为了游戏里的NPC,成为了玩家经历的游戏剧情里的一位无关紧要的背景板路人。
关夏好奇地观察着出现在新的玩家身边的小女孩,她复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伸展又攥拳的手掌,感到那个只余人形轮廓的黑洞仿佛就是她曾经作为NPC时待过的包装盒,又或是褪下的一层皮囊,像是蝉蜕,而她就是那只脱壳的金蝉,从曾经一直束缚着她的剧情里逃了出来。
关夏拽了拽关越的袖口,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像是与人接头的地下分子:“现在,我们要去找梁叔叔吗?”
关越也配合地一手掩在嘴边,俯下身耳语道:“怕是不行。或许因为我们目前是背景板路人的缘故,我们没办法离开当前位置。”
“那怎么办?”关夏说。
“先等等吧。”关越道,“梁沐不是把我们变成了他阵营里的一员吗,好像还有角色卡之类的东西,等着他召唤我们吧。”
关夏眼睛亮起来:“我知道了,就像是卡牌游戏!”
第110章 反击
副本游戏后台。
巨大的操作台上, 屏幕被划分成四部分,一个分屏对应一个本周目玩家追踪镜头,每个镜头的左上角标注着该玩家的个人信息, 信息全部源自连接所有玩家灵魂的【神经网络】,信息包括姓名、结晶状态、灵魂归属,以及特质能力。
结晶状态, 即灵魂结晶析出与否, 用以判断玩家是亡魂还是濒死者。
灵魂归属则注明该名玩家是否已皈依于神明麾下。
四个镜头对应着四名玩家, 四条攻略故事线。
霸总与替身小明星故事线——
一个梳着俏皮短发的年轻女孩正在片场里穿梭,她长着一双大大的圆眼, 可却双眼无神,一副呆滞神游的模样。
她叫艾嘉,特质能力是【时光长廊】,可以在触摸后构建某个地点或跟某个物件有关的过去任一时间段的光影。
失忆巨星与贫穷大学生故事线——
布莱克, 皮肤古铜, 身形矫健, 行走于昏暗肮脏的小巷, 仿佛一只趁着夜色捕猎的孤狼。
他皱着眉头俯身检查昏迷在垃圾堆旁的攻略对象,像是被从图层中抠去后留下的黑洞的人形生物显然令他感到不解。
特质能力【金刚不坏】, 看着是个负责暴力输出的武斗派。
梁沐的视线在布莱克身上停留片刻。他认识这个男人, 在那些被里昂追杀的日子里,有那么几次他险些死在布莱克手里,不可能不印象深刻。
下一个镜头, 带球跑故事线——
克莱尔一头浅金色的长发梳成高马尾,深灰色的眼眸透着些许金属质感,冷淡而锐利。
她一只手摁在小夏的头顶,小夏便僵住不动, 仿佛一个被强行关机的机器人。一个半透明的屏幕在小夏头顶浮现,一行行数据快速闪过,倒映在克莱尔的瞳孔中。她正在读取分析小夏的数据。她当然要这么做,小夏就是她目前发现的最大的异样之一。
特质能力【木马植入】。
以上三名玩家全部隶属神明麾下,特质能力互补,能文能武,显然是抱着调查这个副本出了什么问题的目的来的。
在结束不久的上一次副本游戏中,明明是死亡率极低的二级副本,但除了荆楚外,所有玩家都没能成功登出游戏。一般人只会在惊诧过后猜想是否是荆楚大开杀戒才使他们全部丧命,但身为整个“游乐场”的主人、神明,里昂却能察觉到副本真正的问题。
里昂设计了一整套骗局,与玩家达成不公的交易,一旦玩家于副本中死亡灵魂就将归他所有。可这一回,三名按理来说已经死亡的游戏玩家的灵魂控制权却没有自动让渡到他手中。他们的灵魂因为某种原因被截留在了这个不起眼的低级副本中。
这套骗局运行中最重要的部分出了错,荆楚还闯入了蜂巢地下的灵魂仓库带走了几具沉睡的灵魂,通过某种能力暂时隔绝了里昂对她们的影响,其中两个灵魂还是里昂曾投放到这个出了问题的副本中的真人NPC。
荆楚和玛格丽特她们又在谋划着什么呢?上一次交手令里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一次他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他仍旧躲藏在安全之地不曾现身,【神经网络】上他像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幽灵,短暂出现又快速消隐,不给他的敌人任何可趁之机,但在他指挥下的猎犬们,已如疾风暴雨,迅疾无比又气势汹汹地降临于此。
里昂的反应比梁沐他们设想的还要快,作为应对,他们也必须加快脚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第四个镜头,豪门复仇相爱相杀故事线——
荆楚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引擎声轰鸣如雷,头盔下的双眸沉静如渊,又隐隐跳动着一往无前的炽热。
荆楚再次成功登录游戏。
任何存在不得随意干涉游戏进程,影响游戏的公平性,这是玛格丽特施加在【数字世界】上的限制,即使是阿波菲斯也不例外。
阿波菲斯能侵蚀、毁灭副本,能改造副本内容,但一旦游戏开始,它就不能越过游戏规则对进入副本的玩家直接出手。只有玩家之间的博弈和厮杀是不受限制的,荆楚可以帮助他们来看好这些里昂派来的猎犬。
副本内部的事交由荆楚和阿波菲斯,梁沐要做的是引蛇出洞,先把帮助里昂操控着所有死亡玩家灵魂的傀儡师揪出来。
在恢复了所有记忆,重新解锁了自己的特质能力后,梁沐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分割在外的无数意识碎片中有两块没有落在其他游戏副本的核心锚点上,而是分别附着在玛格丽特和荆楚身上。
这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跨越空间的沟通桥梁。
“恭喜你重获新生,你的计划成功了。”不久前建立联络的时候,玛格丽特感慨万千。
玛格丽特那边将他们的活动地下堡垒移动到了蜂巢附近,冒险靠近蜂巢是为了确保被荆楚从蜂巢地下带出的时愿等人的灵魂能继续连接【数字世界】,不会因为距离超过能力效果范围而“掉线”。
一个半径两米的透明能量罩里躺着几个沉眠的灵魂,几条天线悬在半空中来回转动,这是特质能力【屏蔽器】的效果,可以隐身,也可以隔绝外界的一切打扰。
一个戴着大大的圆框眼镜的年轻女孩抱膝蜷缩在能量罩的最中心,能力效果范围太小,即使要保护的人不算多,也得挤在一处才能勉强容下。
作为能力的发动者她不能随意移动,必须待在能力效果之内,一旦移动能力就将失效。
玛格丽特和她的伙伴们围坐在能量罩周边,空气里一片静默,却任谁都能感受到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的暗流。
她们在等待着来自梁沐的信号。
梁沐打开游戏面板,点击玩家阵营,六张人物卡依次排列:王恋歌,关越,关夏,白晓华,时愿,以及陈卓雅。
这些能力者里,不少都是荆楚按照他们定下的计划主动挑选、引导,再经由阿波菲斯的暗箱操作,被拉入到这个副本中的。
这些能力组合起来就是一柄利剑。
所有人物卡全部选中,使他们尽数脱离当前NPC轨迹,被召唤入游戏后台之中。
白晓华晃了晃脑袋,骤然的场景变幻令他头晕目眩。目光一阵恍惚后,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梁沐身上,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天知道,当副本重启,发现自己成为了一名行动受限的背景板NPC,他的心神是如何地忽上忽下、忐忑难安,生怕自己信错了人,把灵魂交给了魔鬼,自此以后只能浑浑噩噩地作为NPC活下去!吓都要吓死了!
他目光移动,看到了关越,看到了王恋歌,又从操作台上的监控镜头里看到了飞驰的荆楚。
跟他一同进入副本的伙伴如今都好好的,没人缺胳膊断腿,精神看着也很正常。他们集结于此,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王恋歌一如既往地表现浮夸。他长出一口气,叫唤起来:“怎么回事啊?还真把我变成NPC了?不会以后就要像个罐头一样杵在那里不动弹吧?!”
梁沐解释道:“游戏尚未进入正式剧情,跳跃式的前置剧情里路人NPC的行动会局限在特定场景之中,但在正式剧情开始后,只要不干预玩家的游戏进程,你们的行动就是完全自由的。”
白晓华局促地举起手:“所以,我们现在是要……”
梁沐伸手示意大家看向操作台上的屏幕:“新的一批玩家进入游戏了,除了我们的老朋友荆楚,其他三名玩家全是神明派来调查副本异样的。”
“在神明发现我们这里真正能威胁到他的东西,进而做出应对之前,我们要抢先行动,先断掉他一条臂膀,让游乐场乱起来。”
关越从进入游戏后台,就把注意力放在了站在梁沐身侧的阿波菲斯身上。这名陌生男子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
关越冷静地问:“之前跟我们谈的时候你还不确定要如何对付神明,现在看来你已找到了对抗神明的办法。既然我们现在是同一个阵营的,可以讲讲你的底牌吗?”
“我的底牌就是阿波菲斯。”梁沐向众人介绍游乐场的创建史,阿波菲斯的能力,以及他们已经取得的初步成果。
虚世和游乐场的历史令人惊讶难言,但更给人以冲击感的是梁沐为了亲自终结里昂的统治而做出的抉择。
不,抉择这个词太轻了,那根本就是一场豪赌。
关越神情复杂:“……你主动析出了体内的灵魂结晶,放弃了复活的可能……”
即使是为了不被里昂收割走灵魂所有权,为了能将病毒顺利地传播到更多的副本中,使阿波菲斯未来能迅速扩张、吞噬其他副本,更快地拥有摧毁整个游乐场的能力——但为了再多的理由,主动析出灵魂结晶都与自杀无异。
梁沐站在这里,站在众人围拢的中心。他的灵魂和意识存活了下来,可他在现实世界的生命却早已被他亲手终结。
关越终于明白为何在上一个周目的游戏进程里,他曾窥见的梁沐的灵魂是飘忽不定的,本该闪动着灵魂结晶光芒的胸口更是一块可怖的空洞,仿佛被人徒手掏走了心脏。
那时梁沐的灵魂还没有稳定下来,更没有与他曾经主动析出的灵魂结晶完成融合,灵魂拖曳着的重影是他分散出去的无数意识体与本体的联系。
而心口的那处空洞,那颗缺失的“心脏”,正是梁沐亲手掏出的。
梁沐拼尽所有也要对抗里昂的决心可见一斑。
在上一周目的游戏终局,关越选择相信梁沐是因为他无路可走,他想不到除了梁沐这头递出的橄榄枝外他还能找到什么解放自己和关夏灵魂的希望,更别说是成功离开这个鬼地方复活了。
现在,关越的心才彻底踏实起来。
不仅是因为恢复了记忆的梁沐给他许诺的未来,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无法提供确切保证的设想,而是变得清晰起来,甚至似乎触手可及,更重要的是,梁沐毅然割舍掉复活的可能性的决心,证明了在抗争里昂的道路上他绝不会退缩、绝不会犹疑,他是一个可以去信任的盟友。
“你想怎么做?”时愿神情沉凝。
“我们要先把立花爱揪出来。”梁沐身后的屏幕上显示出立花爱的照片和个人数据。
将傀儡丝埋设入所有被里昂收割的灵魂中,给他们灌输虚假的记忆和情感,操控他们的人生,或残忍地送他们于往生雾中烟消云散,或将他们投入无尽轮回的可悲NPC命运之中,拥有【傀儡术】的立花爱是里昂最亲近最忠实的盟友,她无条件地听从于他,帮助他肆意摆弄众生的命运。
时愿和陈卓雅凝视着屏幕上傀儡师的脸庞。
多么怪异啊,那个替里昂摆弄她们人生的走狗,那个强大的、一直隐于幕后拨动她们这些NPC命运之弦的存在,竟长着这么一张无害的脸。
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典型的日本女性的长相,五官平淡,眉目低垂,不敢与人对视似的怯懦与柔顺。不管怎么看都没有一丝半点的冷酷狡诈之相。
比起加害者,她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小,早已成熟,却仍旧一副柔顺腼腆到可怜的模样,更像是那种因为自身太过弱小而更容易招来恶意的倒霉蛋。
在虚世,每一个人的特质能力都与他们的天赋、欲|望或性格挂钩,是相当能反映一个人灵魂本质的东西。看着这张软弱可欺的脸,实在难以想象她的特质能力竟然是操控他人的傀儡术。
梁沐:“不论是被投放入副本游戏里充当NPC的灵魂,还是那些被当作活体道具的灵魂,基本上都是靠立花爱的傀儡术操控的。她的能力一旦解除,游乐场就会出现很大的乱子,到时,道具失灵,NPC乱套,我们抛出的真相就更有说服力,更容易被玩家群体接受。面对这种混乱,里昂总要出面应对,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同时,立花爱也是虚世里跟里昂关联最深的人,按陈峰的猜想,在现实世界里,立花爱就与里昂相结识,他们很可能是因为同一场事故身死,又一同来到虚世的。如果想更深入地了解里昂、得到与他的藏身之地有关的蛛丝马迹,立花爱就是最合适的切入口。”
“傀儡术基本上是输入程式后自动运转的,这也是我们能靠病毒改写埋设入时愿和陈卓雅灵魂里的傀儡丝获得的数据反馈来骗过傀儡术,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的缘故。”
“立花爱同样很少停留在数字世界里,除非她感觉到被傀儡丝操控的对象出了问题。”
梁沐看向时愿和陈卓雅,她们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想到了因为两人特质能力的特殊而曾短暂挣脱傀儡丝的控制,最终却被察觉到异样的傀儡师直接扼杀重启的过往。
“想要抓住她,我们得先逼她出来。”
使历史再次重演,消除病毒对傀儡术的影响,让立花爱再次出手干预这个小小初级副本里想要挣脱控制的NPC。
但这一次,他们绝不容许她再用傀儡术摆弄他们的思想与感情,更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隐于幕后的傀儡师必须跌落台前,面对她重获自由的傀儡们。
向每一位在场的伙伴分发任务后,阿波菲斯解除了蒙蔽傀儡术的病毒程式,梁沐当即联系玛格丽特:“消除对时愿和陈卓雅的屏蔽保护。”
蜂巢外,活体地下堡垒里,【屏蔽器】的效果范围不断向内收缩,时愿和陈卓雅的身体离开了能量罩的保护范畴。
没了病毒的数据篡改,也没了【屏蔽器】的保护,二人的灵魂重新落入了傀儡术的掌控之中,毫无秘密,形同赤|裸,任何一丝异样都会被傀儡师精准察觉。
众人屏息等待着。
那是极为漫长又极为短暂的一瞬间。神经紧绷,时刻准备。
阿波菲斯的声音突然响起:“检测到【傀儡术】的能量波动。”
方圆的声音于同一时间在游戏后台回荡:“立花爱登录了【神经网络】。”
一串定位数据被阿波菲斯传导入白晓华的意识之中。阿波菲斯将数据可视化,数据的海洋转化成了可视的、可理解的世界,立花爱的所在地无比鲜明地在白晓华的视神经上跳跃。
“找到它,打开两个空间之间的通道。”梁沐轻声引导。
白晓华紧闭着眼睛,心弦紧绷到快要断裂。他不住回想着上一个游戏周目里荆楚如何引导着他破开空间的壁垒进入游戏后台的感觉。
特质能力【畅通无阻】。
不仅能穿透任何可见的阻碍,也能穿透无形的概念。
“你怎么知道你无法穿透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呢?更何况游戏世界里的一切本质上都是概念,所有有形无形的东西本质上都是虚无。”
荆楚曾如此对他说道:“你能看见的,和你看不见的,从最根本的角度上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能行。
白晓华无声地对着自己说道。
我能行的!
因为我的特质能力就是诞生于被渐冻症囚困于病床上,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愧疚而无助地等待死亡降临的绝望啊!
在无数个绝望的日夜里,他做梦都想离开病床,将脚掌踏向地面,去跳跃,去奔跑。他被囚困在病体里的灵魂,越是压抑,越是燃烧,他想要灵魂能摆脱肉|体的束缚,去上天入地,跨越所有有形无形的界限,超越所有不可能的铁律。
他想要奇迹。
重获生命与自由的奇迹。
渴望无法在现实中实现,但在这里,在这个可以靠着灵魂的力量来影响甚至改造世界的虚世里,一切皆有可能。
曾经有多绝望,有多渴望,现在就具有多么强大的潜能。
我想做到。
我会做到。
时愿和陈卓雅痛苦地抱着头,喉咙里溢出凄厉的哀鸣。傀儡丝在她们的灵魂里游走,调整、改造,强行扭曲她们的意志与感情。
陈卓雅的【磁力标记】使她和时愿的灵魂牢牢绑定在一起,时愿的特质能力【逆转】则作用在她们紧密相连的灵魂上,勉强抵抗着傀儡丝的控制。
她们竭力忍耐着,精神不敢有片刻的放松,她们必须坚持到通道打开的那一刻。两双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的愤怒和韧性。
终于,一道黑色的竖线出现在白晓华脚边,黑线向两边裂开,白晓华瞬间自打开的通道向下坠落。
这是极短暂的一瞬间,白晓华的能力只能用在自己身上,他打开的通道只有他自己能够穿过,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通道的存在,白晓华的穿越是概念意义的穿越,瞬息达成,瞬息结束,具象的通道是阿波菲斯抓住白晓华穿行的一瞬间,顺着白晓华的能量波动以及他在两个空间建立的短暂联系,强行篡改【数字世界】的底层运行逻辑,构建出来的。
阿波菲斯一把提起白晓华,阻止他落入另一个空间。
与此同时,得到同步消息的玛格丽特,将时愿和陈卓雅重新纳入【屏蔽器】的保护之中。
两个空间就此打通,王恋歌使用【心动地图】,瞬间标注立花爱的准确定位。
陈卓雅对关越使用【磁力标记】,又对王恋歌给出的坐标打上相互吸引的引力标记,刹那间,陈卓雅带着关越穿过数据的洪流,于强引力的作用下,闪现于立花爱面前。
一条锁链凌空挥出,精准地将立花爱束缚在原地。
立花爱惊惧的神情凝在脸上。她试图直接登出,但她的意识却无法召唤出登出页面。这条锁链封锁了她的一切行动,不论是特质能力的使用,还是打开游戏面板登出。
特质能力【正义的锁链】,一旦判定对方有违法犯罪行为,锁链出手必中,无法闪避,无法挣脱,束缚一切反抗行为,控制时间1-5s(视作用对象强弱及能力相性而定)。
立花爱使用傀儡术强行操控他人的行为与意志,侵犯了受害者的人身自由,给受害者造成了强烈的精神创伤。
判定达成。
剥夺加害者立花爱一切反抗权力。
陈卓雅不敢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再次使用【磁力标记】,借助留在时愿身上相吸的引力标记,带着关越跳跃回“虐恋回忆”副本。锁链拖拽着立花爱,与他们一同高速穿梭。
砰的一声。
随着锁链哗啦啦的响声,立花爱倒在游戏后台的地板上。
这一连串动作只过了一秒而已。
时愿早已做好准备,在立花爱出现的一瞬间,她一把攥住立花爱垂落的手臂。
特质能力【颠倒】发动。
从前时愿和立花爱之间的联系只有傀儡丝,时愿无法触碰真正的能力发动者,又有掌握着她灵魂控制权的里昂压制,她的能力效果只能让她获得短暂的、近乎梦游的清醒,而不可能从傀儡术的控制中挣脱出来。
现在她终于触碰到了操控她的傀儡师。
特质能力【颠倒】,任何加诸我身的概念和力量,一旦触碰,尽数颠倒反转。
傀儡术能力效果逆转。
现在,立花爱是她的傀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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