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夫妻的账目(三合一)
现在时辰尚早,太阳才方出来,文薰和巧珍在园子里慢悠悠地走着,当作认路。莫家园子很大,围了好几个花园,只是现在只有荷花和紫薇花可看。她们玩了才一会儿,奶娘王妈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文薰和巧珍远远见到她面色严肃,不禁在原地驻足,等她靠近了再一齐喊道:“妈妈。”
面对着这两块心肝肉,王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急着发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可是有为难事?”
巧珍知道她是在关心今天的请安是否顺利,忙道:“妈妈放心,咱们姑爷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天塌下来都有他帮小姐挡着呢。”
王妈露出怀疑的表情,就那个书生?
直到听文薰说“是这样,今天多亏了他”,她才略作放心。
她咽了口唾沫,润了下烧得慌的喉咙,解释自己的来意,“我见太太房里的那个婆子鬼鬼祟祟的在你床边转悠,后来又溜出去,生怕她在亲家太太面前做耳报神。”
说完又问:“姑娘,你昨天没和姑爷同房?”
文薰如常地回答:“这件事我们心里有数,妈妈不必费心,也无须告诉家中二老。”
王妈皱着眉思考了片刻,才狠下心点头,“成!只要不是长久,随你们这群小的怎么折腾。”
听她松了口,巧珍也吐了口气。
索性又三人一起回去。
她们走在回廊上,眼瞧着台阶下表少爷曹玄致的妻子汪锦姝甩着帕子,风风火火地往前赶路。等她走了,巧珍才问:“刚才那不是表少奶奶吗?”
王妈顺势开口:“巧珍,你说,表少奶奶刚才有没有看到我们?”
“应该看到了吧?”巧珍说不太准。
文薰听出王妈该是有话说,转头看她。王妈见她明白,便诚恳地教道:“姑娘刚才应该喊住她,和她问好。”
文薰张了张嘴,算是反应过来。
王妈问:“姑爷有没有说起过这位嫂子?”
巧珍帮忙回答:“姑爷说,表少奶奶性子很爽利,快人快语。”
王妈却一眼看透,“哼,这种人,最小心眼儿,更别说,她还在咱们家里住着。”
巧珍想着今天文薰敬茶时表少奶奶的异动,深以为然地点头。
王妈道:“姑娘愿不愿意信我?”
文薰哪敢忽视,“自然是听妈妈的。”
王妈便连忙吩咐,“巧珍,你回房里拿几盘点心,送到表少奶奶房里去,顺便把刚才的事做个解释。记住,要机灵些。”
“欸。”巧珍答应着,松了小姐的手,快步往院子里赶。
汪锦姝回到屋子里,一碗凉茶下肚,心情并没有好转。
她烦躁地打着扇子,正想着往哪儿撒气呢,就见到婆婆身边的婆子带着一个年轻丫头进来。
丫头穿着花青色短褂,梳着两条辫子,见了她,大方地打招呼,“表少奶奶。”
莫园里是没有未嫁的年轻姑娘做事的。锦姝望着她,稍作辨认,“你是三弟妹房里的人,有什么事吗?”
巧珍脸上带着甜得醉人的笑,条理清晰地说明:“是这样。刚才在紫薇花园附近,我们少奶奶见到表少奶奶了。可表少奶奶形色匆忙,我们少奶奶以为奶奶有什么要紧的事,便没有出声打搅。后来回到房里,越想越觉得不够尊重,便派了我过来给表少奶奶送几盘点心,顺便给奶奶道歉。”
一番话说完,听得锦姝忍不住咋舌,“你们少奶奶也太客气了。”
巧珍继续道:“我们少奶奶还问,表少奶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锦姝放下扇子,大大咧咧道:“嗐,我成天在家瞎忙,能有什么事?”
她眼睛一转,提到:“我下午想去找你们少奶奶玩,不知可否方便?”
巧珍说:“今天上午,我们少爷有几位贵客要送,刚才跟着大少爷去了,说是中午回来。至于下午他和少奶奶有没有其他安排,我就不知道了。”
锦姝立马明白不妥,“也对,新婚燕尔的,我就不该上门打扰。”
她撇了撇嘴,望着巧珍,难得露出个笑脸,“你真是机灵,不愧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一番奶奶,直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那个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巧珍。”
“也是个好名字。”锦姝转头,顺手把桌上的一盘干果拿起来,“这盘瓜子儿你拿回去吃着玩。”
巧珍上前接了,不做半点推辞,“谢表少奶奶。”
锦姝心里舒坦,只觉得三弟妹是个能看得起人的。再度开口,眉眼中夹了些算计,“有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巧珍见她的表情,心里防备,“奶奶请说。”
锦姝一脸探究道:“昨儿夜里,你们家少爷,是不是给少奶奶弹琴取乐呢?”
巧珍露出迷茫,“有这回事儿吗?我不大知道。昨天太累了,我从少奶奶房里出去,倒头就睡了。不怕表少奶奶笑话,我睡觉时衣服都没脱呢。”
汪锦姝哼了一声,“谁关心你脱没脱衣服?”
巧珍只装作没听见,“什么?”
“没什么。”锦姝重新扬起笑脸,”你回吧。顺便跟你们少奶奶说,等方便了,我再去找她玩耍。”
巧珍答应一声,利落了离开,眼睛不做斜视。
锦姝拎着手绢扇了扇,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她正自己乐时,丈夫曹玄致从外头进来。
他随口一问:“刚才有谁来了?”
锦姝立马横眉冷对,“与你有什么相干?”
玄致知道是自己讨了个没趣,认栽,“得,我就不该说话。”
锦姝却不打算放过他,言辞犀利,“哼,你一张狗嘴,能吐出什么象牙?”
玄致吸了口气,忍让道:“你昨天跟我吵,今天莫不是还要跟我吵?天天吵,吵个天翻地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锦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是我不让你过好日子吗?你人蠢笨,既不知道讨好,又不晓得向上钻营。你舅舅给你找了差事,正常人都以升官发财为荣,只有你天天好死赖活。当了三年官,屁股都没挪动一下,还装出一副很累的样子。你有什么脸面跟我大呼小叫?”
曹玄致被她的无赖话气笑了,“少奶奶好大的口气。当官要能那么容易,岳父倒是能比我更早高升!”
锦姝气得声音更大了,“好啊,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家世是不是?”
玄致不明白话赶话怎么就说成了那样,“我哪里说过这种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有!”锦姝上前,伸手摁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推,句句指责,“你哈巴狗似的给莫老三送聘礼,人家媳妇儿带回来了整整九十九抬嫁妆。怎么,你看得眼红了?”
玄致险些被她推得摔倒,“到底是谁眼红?”
锦姝骂道:“我不眼红。我命苦福薄,既没有发财的娘,也没有早死的爹!”
这一句话直指玄致过世的父亲。他气得扬起了胳膊,“你简直是混账!”
锦姝见状也不怕,反而把脸送上去,“你打!你敢打我,我就跟你离婚,让整个莫家人看你的笑话!”
玄致咬牙切齿,忍无可忍,最终一巴掌招呼在自己脸上。
锦姝都看笑了,“大爷有力气,尽管冲我来啊,招呼自己做什么?”
玄致懒得跟她闹,转身想走。锦姝却不放过他,拉住他的胳膊,追着转到他身前,指着他的鼻子指责:
“你不仅家世比不上人家,你连护老婆这点都比不上被小娘当姑娘养大的莫老三!他媳妇敬茶,他还知道跟着一起跪呢,那是生怕人家被刁难。你呢?我嫁进来的时候你妈不仅没给我见面礼,还逮着我好一通说教。你们家曾经也算得上大户,可行事做派,哪里有半点比得上人家!”
他们夫妻间的闹剧,把隔壁房里的姑太太都给吵了过来。姑太太心痛地劝道:“锦姝,你要劝你丈夫上进,也该说些好听的话,哪有……”
锦姝才不给她脸面,“我捡着好听的话说,不就和太太一样了吗?”她帕子一甩,“合着这家子全是和气人,只有我一个是刻薄的。”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姑太太,冷笑:“太太,教儿子是你的责任。我是嫁进来当儿媳妇的,不是给他当奶妈子的!”
妹妹妙致这时候赶来,耳朵第一时间只听到了这句话。她气红了脸,却首先拿出了保守的态度,“嫂子,您对妈妈说话也该尊重些。”
锦姝呛回去,“尊重?你们尊重我了吗?”
她把矛头直指向侧依在女儿身边的姑太太,“早上才从舅妈房里出来,还在人家屋檐子底下站着呢,便把我说了一通。太太都嫁出去几十年了,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呀?我反正年轻,是没有脸皮的,不像太太,一张老脸早丢干净了!”
锦姝懒得搭理小姑子,继续指着丈夫的鼻子骂:“曹玄致,你这个没种的懦夫,你就一天到晚混日子好了。等到人家兄弟分了家,我看你们哪里还有脸在这宅子里住下去!”
说完,她推开人,甩着帕子又出去了。
姑太太被她气得浑身发抖,玄致也是一脸苦涩,眼见着眼泪都要出来了。
妙致扶住母亲,劝道:“哥,这等泼妇,别放在心上。”
玄致吸了口气,哑着声音更正,“她不是泼妇,是你嫂子。”
姑太太也道:“妙致,她没规矩,你不能失教养。”
曹妙致自知失言,低下头,不做辩解。
玄致跌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但是她说话太难听了。她不把自己当家里人就算了,她怎么可以冒犯父亲?霞章又哪里得罪了她,引得她闲话!”
妙致仍气不过,“她就是仗着我们不敢和她离婚!”她又对着母亲说:“妈,你可把大哥害惨了。”
姑太太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刚开始也是抱着,联络一下你父亲的旧部,省得大家生疏了的心思。”
玄致如何不知道这是母亲为自己好?
汪家以前是曹家的下属人家,曹老爷宽容待人,跟人都有几分情面。姑太太是想着,虽然丈夫不在了,可他的人缘关系儿子或许能用上,才找人安排了这桩亲事。
曹玄致吸了口气,劝道:“妈,妹妹,我以后和她吵嘴,你们就算听到也别过来。这是我的媳妇,是我的孽,是我没有让她满意,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
他又想到锦姝刚才的话,苦口婆心,“您也给她留些脸面,好好的,在外头说她做什么?”
姑太太又有了理由,“还不是她先不尊重?今天你妹妹不过是说两句玩笑,她就要赶着在所有人面前给你妹妹没脸。”
玄致欲言又止,没办法,一时只能唏嘘叹气。
玄致看着哥哥憋屈的模样,觉得结婚这档子事真是糟糕透了。
锦姝直到午间用饭时才回来。
她看着正在一人用餐的玄致,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我还以为莫老三是个好的,没想到他果然是你们家的亲戚。”
玄致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口饭,以防自己待会儿吃不下去,“你又打听到什么了?”
锦姝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根本没有同房。”
玄致横了他一眼,“人家房里的事,由你说什么嘴?”
锦姝一甩帕子,“可不是我造谣,园子里都传遍了,你舅妈现在正拖着人打,不让他们乱说话呢。可她要是不心虚,打人做什么?”
她凑近了,煞有其事地问:“姓曹的,你说,是不是他们老莫家搞错了,你三表弟本来就是个妹妹。莫家难不成是想儿子想疯了?都有两个了,还要干出指女为男的糊涂事儿,丢不丢人呐。”
曹玄致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居然能从妻子的口中说出来。
在他看来,霞章的经历已经很可怜了,他的妻子却不修口德,专门往人身上的痛处戳。
一切都变得极为陌生。他那位娇美、可人的妻子,仿佛已经死在嫉妒和对现实的不平衡所产生的不平之气中。
而这些,都是他的错。
曹玄致这一刻变得十分冷静,“汪锦姝,我警告你,你要我求上进,我会努力去做。可如果你以后再口无遮拦说霞章的闲话,我就写信给你父亲,让他把你接回家去!”
锦姝先是一吓,又咬牙怒道:“曹少爷好大的官威!你这么威风,怎么不往外使使?”
玄致埋头吃饭,谨记自己作为读书人的教养,懒得再理她。
……
莫霞章果然如他所言,中午时分才回来。那时候文薰已经清点完自己的嫁妆,和一些房里的杂物。
没一会儿,父母房里的何妈来请,夫妻俩又相携着一起去陪双亲吃饭。
午餐的餐桌上,除了有霞章点的鲤鱼焙面外,还有一道文薰点的博山豆腐箱。这道菜是鲁菜,正是她老家的口味,想是特意备的。
开餐之后,莫霞章便给她夹了一筷子,她点头致谢,望见长辈们都在看着自己,略有些不好意思。
莫太太用勺子剜了小块鱼肉到自己碗里,仔细地将刺挑干净后,拨到莫霞章的碗里。
这该是常发生的事,他接了,并无话讲。
为了能观察到他的表情,莫太太歪头看着他。见他全部吃完,面上不由自主露出笑意,“今天的鱼嫩不嫩?听说是自家饲养,而不是江里长大的。这样的鱼干净,吃着才健康。”
莫霞章顿了顿,开口却是一句客气话,“劳烦母亲费心了。”
“你又存心气我。妈妈明明只需要你一句好吃,便可以天好地好了。”莫太太虽然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真正发恼,反而轻声哄到:“是不是还在介怀早上的事?”
莫老爷转头一望,“你早上又怎么了?你母亲一心爱你,你不要老顶撞她。都结婚了,该有个大人做派。”
不待莫霞章出声,莫太太先维护起来,“是我发脾气,说了他两句。”
语罢夹了一筷子菜给他,以做安慰,莫老爷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文薰眼瞧着,心想二老也是有感情的。
却不想看出事故来了。莫太太眼睛一瞥,目光游离间,又落到文薰身上。她笑道:“文薰,霞儿他不会吃鱼,以后桌上再有这道菜,你要多费心。”
文薰点头,“是。”
莫太太仍旧和蔼,“别怕,我不是在教你做事。只不过,妻子给丈夫挑鱼刺,我想,这是天经地义的。”
文薰还没反应过来,莫霞章便一声不吭地拿起勺子,用筷子辅助着挖了一勺鱼肉到碗里。利落地几下挑完,他将肉放进勺子里,举起递到莫太太嘴边,“母亲也吃。”
莫太太一怔,忙张嘴吃了。
莫霞章仍旧不停,换好餐具后,又给父亲剃了一勺,二妈剃了一勺。待长辈们都照顾到位,最后又给文薰挑了一块好肉。
他
全程没有说话,也没带什么表情,做完这一切便把眼睛虚放到饭桌上,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偏偏是这样反倒叫人看出他生气了。
桌上再没人开口说话。直到用完餐,再用茶,莫老爷突然提及:“文薰吃不吃蟹?”
文薰大方地笑道:“不仅吃,还很喜欢呢。”
莫老爷自得地顺了顺胡须:“等中秋节你们放假回来,那时候便有口福啦。霞章极会剥蟹,届时让他伺候你。丈夫给妻子剥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嘛。”
莫太太面色如常地配合,“你父亲托人预订了两篮子的太湖蟹,到时候保管让你们吃个足够。”
如此也算其乐融融。
回自己院子里的路上,走在阴凉处,文薰提起:“刚才走时,母亲问我,日后是要和二老一起吃饭,还是自己吃饭。”
霞章在她说话时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你怎么回的?”
“我当然是答应了一起吃饭。”
“那你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
就是这一问,又让文薰感受到他的体贴。
文薰其实从早上时就已经发现,莫太太其实是很旧派的人。新旧之间因观念不同而天生有隔阂。应对这样的长辈,文薰有自己的心得,那就是不要和他们正面起冲突。
这些婆媳间的事,其实如果莫霞章不理,文薰也能处理好,只是他如今既然开口,心里不由得便对他多了两分期待。
见她笑了起来,霞章便做了那学舌的鹦鹉,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和长辈吃饭,总觉得约束,是不是?其实除了逢年过节,大哥二哥闲在家里,也是自己开火。不过咱们刚成婚,理应尽孝,便在一起吃两天。等……下星期吧,我去找母亲,我来说。”
如此周全,文薰完全提不出任何的意见。
莫霞章似乎是想起刚才那一出来,轻声安慰:“母亲自小溺爱我,她有什么话,姐姐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
文薰点头,没有发表任何对于婆母的看法。
总归那只是一位母亲。
这天底下的母亲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因人不同的。
莫霞章有睡午觉的习惯,回到房间里后,他便去已经布置好的书房小憇。文薰却还精神,便又算起了自己的账目来。
人家说,结婚发财。她这几天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等到中间喝茶水歇息的功夫,王妈带来一个消息,“小姐,太太来了。”
巧珍一听,停了打扇的动作,文薰也连忙起身,“往这边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莫太太便带着人出现在门口。文薰适时从书桌后走出来,“母亲。”
莫太太看着她,面上带了些许笑意,“在忙什么呢?”
“随便清点一下东西。”
听文薰这么回答,莫太太也没有非要察看什么。她只是在原地站着,好生打量了一番书房的布置。
这里添了好些文薰的东西,和以前的模样论起变化来,不说天翻地覆,也像是换了间屋子。她走到旁边一张花几前,看着瓷盆里的兰草,夸道:“你是个会生活的。”
“都是瞎摆弄。”文薰想,她大中午的过来,大概率不是特意来找自己的,便道:“霞章他还没起来。母亲,您先坐会儿吧。”
“不用,”莫太太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西洋钟道:“他生活很规律,中午通常睡到1点半,自己就醒了。”
现在离她所说的时间不过相差5分钟。
她又盯住了端着茶碗过来的巧珍,顺口说:“少爷醒来后,给他上半盏温水。平日里上茶也要少放些茶叶,多泡红茶,少泡绿茶。过了半下午,更是不要再让他喝茶,免得他睡不着熬夜伤身,知道吗?”
“是。”巧珍点了点头,往后一退,出去了。
莫太太盯着打了花苞的兰花,欣赏了两眼,而后回头望着文薰笑,“拿了两盘点心过来,你也尝尝?”
说话间,随行的两个婆子就从红漆木盒里取出一碟黄豆芙蓉糕、一碟南瓜饼干摆在了桌上。
文薰猜测这是待会儿莫霞章要吃的,便只用手帕垫着拿了块饼干,“谢谢母亲。”
莫太太见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问:“吃得惯吗?”
文薰点头,“很香,不甜,也不过分腻。”
挺合她的口味。
莫太太道:“霞章他自小脾胃弱,所以平日的饮食,向来是遵循少食多餐。他又喜欢吃些甜食……也是为了给他填补肚子,我才开了这家点心铺子。”
文薰有些意料之外,“是我们家里做的?”
“嗯,”莫太太挑了挑眉,声音轻轻地,“就在南门大街上,是家旺铺。别管是什么司令太太,还是洋人先生,都常来光顾。”
文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想是口味好,用料也精细,服务更加周到,才得顾客喜欢。”
“做生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莫太太低头笑着走了两步,又突然抬头看她,“以后这家铺子就交给你来经营,好不好?”
文薰初闻,自然讶异。她不知道莫太太是否诚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好还是不好,便托辞道:“我听说家里的生意,都是大哥大嫂在费心料理。”
“那是家里的,不是我的。”莫太太语气中有其他的意味,“我的东西,自然是要留给你们的。”
她不等人琢磨明白她的话,追问,“文薰,人要有生计,才有好好生活的资本。这句话你觉得说的怎么样?”
文薰望着她,“自有一番道理。”
莫太太也摸不准她的性子,便特意借了如今市面上的说法道:“咱们不跟人争,不跟人抢,自己租来铺面,做些生意,顺便养活一些工人,师傅,保障了那些人的生活,这样算不算过分?”
文薰谨慎道:“母亲说的都是些生意经,我愚钝,到这里就听不太懂了。”
她如何不懂?她只是不好开口。
莫太太也不忍逼她,笑道:“左右我还能动弹,便先帮你们管着。”
抬头一看时间,转身,“你忙,我先去看霞章了。”
文薰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进了卧房。
她扶着门框,转头问走到身边的王妈,询问主意,“妈妈,你说,我要跟过去吗?”
王妈略作思考,建议:“就不要了,保不准他们娘俩有什么话要说。”
王妈挨着她,见她目光发直,以为她心里忐忑,小声地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太太很疼姑爷,所以对小姐也爱屋及乌呢。我瞧着莫家太太十分慈祥,小姐,别怕。”
“我不怕。”只是初来乍到,她心里有些没底。
就像朗文薰今天早上跟莫霞章说的,她只想少些麻烦,好好生活。
心里存了事,账倒不好算了。
桌上有盘青梅,是巧珍今天从园子里回来时顺手摘来的。现在这个时节的青梅已经不太好入口了,文薰便让她洗干净了,摆在盘子里,当个雅物对待。
文薰走回来,随手拿了一颗放在鼻尖嗅闻。这梅子的有股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好生舒服。
这时外头传来动静。王妈伸长脖子一看,发现是太太身边的那位何妈妈打了盆水端进去了。
没一会儿,巧珍端着水盆出来。这个机灵鬼,应该是借着刚才端茶的时候混进去的。她收拾好东西,小跑着过来,蹑手蹑脚地回到书房,直像做贼。
王妈见她作怪,给她后背来了一巴掌,“站好了,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
巧珍吐了吐舌头,跑到文薰身边,用手挡着嘴跟她小声汇报:“太太是来给少爷道歉的。少爷一见了太太就闹别扭呢,少爷说太太中午在桌上,不应该那样讲话,说他反正是不会吃鱼的,以后不吃这道菜就好了。太太听他说气话,马上哄他,说自己只是想要让小姐主动能主动亲近姑爷……”
文薰见她居然听到了那么多,忙“嘘”了一声,不让她说了。
偷传长辈的谈话,到底不够尊重。
巧珍也听话,收了话头后,只道:“小姐
,姑爷在太太面前也是护着你的。”
“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变多。文薰起身来到门口,正撞见莫太太和莫霞章一起出来。看到文薰,莫太太冲她笑了笑,并不过来,直接转身走了。
莫霞章也没远送,等莫太太离开,几个步子迈回来。他应该是刚洗了脸,额前的头发还沾了些水,软塌塌的。文薰初见他这幅乖样,也是新奇,嘴里却像万事不知那样,“母亲找你做什么?”
“说了两句不太要紧的话。”莫霞章和她一起进屋,询问,“姐姐中午没有休息,还在算账吗?”
“嗯。”文薰没有提其他的事,伴着他回到桌前,只挑着要紧的说了,“对了,你不知道,今天父亲送给我的请安红包里,竟带了一张房契。”
霞章扬了扬眉,显然是听说过。他躬身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账页,心里想着如何才能帮忙,“临安的房契?”
“对。”
他或许提前知道,转过身去,顺手拿了颗梅子。
王妈以为他也是和文薰一样闻着玩,便没阻止。谁知道他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张嘴一咬。这梅子如何吃得?立马便被滋味酸得龇牙咧嘴。那滑稽模样,看得屋子里的三位女士都笑出了声。
笑完,王妈想起刚才太太的一通嘱咐,心里一突,忙开口道:“少爷,怪我,这东西本来就不能吃,我不该拿进来。”
这件事虽小,可不注意处理,传出去让人知道了,说不定会被人说朗家人不知礼数,故意看姑爷出丑,只会在一旁奚落取笑,不会照顾呢。
巧珍也反应过来姑爷不是家里的那些随意摔打着长大的少爷,赶紧拿了个空的茶碗,让他好把那酸梅子吐了出来,又把他手里的一把夺过。
王妈再拿了布巾子来给他擦手。
莫霞章倒是没觉得刚才被人笑话有什么。眼前人手忙脚乱,他左右一晃眼,视线掠过面前的小丫头,冲文薰笑道:“姐姐家里的人都是这么周到?”
经婆母一番叮嘱,文薰也怕他的脾胃不能承受,往旁边一指:“涩不涩?快吃口东西压压,母亲刚送来的。”
莫霞章回头一瞟,撩起衣摆架起了腿,姿态潇洒自如。他又把话绕回去说起了房契的事,“那是一座洋楼,送给我们住的。之前我没成家,随意租了屋子住着。现在成了婚,不好带你去住那么简陋的地方。”
文薰看着他问:“是你问长辈们要的?”
莫霞章盯着点心,挑拣着拿了块饼干,咬了一口,“是父亲心疼姐姐,主动送给你的。”
这句话的重音着重放在那个“你”字上。
文薰细想,却觉得这张地契拿着烫手。
她犹疑间,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霞章,孟老师在我们成婚前便答应给我找工作。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若……孟老师推荐我去的学校不在临安,我便不能陪你一起住了。”
霞章一愣,倒是没想到有这回事。
他转眼望过来,半晌后,得了一笑。
“暂时不在一起也没关系。现在先不急着说这回事,等到时候事情确定了,我们再做商议。”
他确实是拿出了态度,文薰便没有做纠缠,而是如他所言,先把这件事放下。
莫霞章又记起一件事来,“对了,既然要算账,便把我的账也凑一起算了罢。”
他说着把没吃完的饼干放到一边,拍着手起身,拨开珠帘往里间走去。文薰的视线追逐着他的身影,好奇地问:“你有什么账?”
说话间,他抱回来一个箱子,“我自然是没有账务的,可这钱,你要是不要?”
文薰马上弹开手掌,做出财迷样,“快拿来。”
巧珍机灵地赶紧收拾桌子,腾出地方。
霞章将箱子放在桌边,还挺沉。开了锁后,便把铜锁连着钥匙放在文薰手边,打开盖子,露出好些存单。
文薰看了他一眼,得到他的许可后,将存单取出,看着数量大约在心里一算。
“呀,你居然存了三万多块,我都没攒这么多的私房钱。”
文薰可谓是刮目相看,也知道自己小瞧了他。莫霞章有这些钱,自己就能买得起临安的宅子。
“都是些稿酬,外加父母兄长给的零花,”霞章把手背在身后,微微抬起的下巴,露出些志得意满,“以前一个人,没什么开销。在学校,我跟着长辈吃饭,其他穿的用的,也都由家里备好……说句玩笑话,我往常是连书都不用买的。”
文薰听得有趣,“那是为什么?”
霞章便笑,“老师和师兄们的珍藏还不够我翻的吗?”
文薰也跟着笑了起来,倒真是第一次听拜那么多师还有这种好处。
不过她也算是懂经济,连忙问:“你既然能有存余,那可有外借?”
“有,”说起这个,他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数量……记不太清了。”
文薰立马想到之前敬贤提起过,如今国内许多大学给老师发不出薪资,便明白大概是这么回事。她体谅道:“我以前在英吉利,有时候也会周济同学,也是没想让他们还过的。”
王妈在旁听得,只觉得离谱,忍不住皱着眉开口:“少爷,少奶奶,容我多嘴,可不能这么当家。”
小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年轻人懵懂的眼神让王妈生出了更多的责任心。
“以前借就借了,可以后,你们得为小家庭考虑呀。靠山山倒,父母兄弟也不能靠一辈子,吃穿用度还是要有自己的计算。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救急不救穷。知道你们大方,可若身边没钱的朋友都来找你们借钱,还借成了习惯……我不是说那些先生小姐人品不好,我是说,人都有可能被纵容坏。不论多好的人,也经不住惯。那时候,就是少爷、少奶奶的不是了。”
王妈这话自然是一番学问,文薰听了之后心下认同,却不知道莫霞章是个什么想法。
却见莫公子慎重地点头,他甚至恭敬地朝王妈道了个福,“妈妈说得有道理,学生受教了。”
他这般尊重,把王妈哄得合不拢嘴,胖乎乎的脸上泛起红色,“少爷客气了,我,我哪能教你们什么?”
文薰用手绢掩住嘴轻笑,心里又是一番滋味。
巧珍在旁边逗趣,“妈妈说的话有见识,少爷和少奶奶都愿意听呢。”
他们说说笑笑,倒像是一家人。
晚上的天气要更凉快些。
从父母那里用过晚饭回来,莫家的这一对新婚夫妇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园子里逛了起来。
由于是他二人独处,陪着少奶奶打了一下午算盘的三少爷也说起了自己会借钱给别人的缘由。
“我在北方同邱山先生学习国文,邱山先生又曾任过北大的副校长,所以顺带认识了很多文坛雅士。其中有一位叫汤博容的先生,不知姐姐有没有看过他的文章。”
“知道,汤先生是文坛中的有名的激进派。”
“前些年,他因为发表了揭穿北方政府丑恶,欺压工人和普通百姓的文章而被政府下令抓捕。北边容不下他,南方也不许他来,无可奈何之下,汤先生便被朋友安排去日本避祸了。”
这个年代,国内很多激进派的文人都会有此经历。
“北边政府倒不至于难为他的家人,可孤儿寡母,何来生计?于是我们这群帮不上忙的朋友们便相互约好,每个月以汤先生的名义,给汤家嫂子和四个孩子寄150元钱,用于生活、读书。后来,东北事发,国内经济紧张,一些大学都发不出工资,朋友们手里也不够有闲钱了,又都有家要养,所以……”
所以这个担子便落在了莫霞章的肩上。
他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
文薰听得点头,并表示认可,“既然是给孩子读书的钱,那么是万万不能断的。尤其他们的父亲还是为了国民的自由而付出的斗士,于情于理,这个忙都得帮。”
莫霞章露出浅笑,“姐姐懂我。”
文薰颇有感慨,也说起自己的经历,“其实欧洲说是发达,可平民百姓和工人们,又何尝不与我国一样?国家之间的构成大体不同,为了生活而面对苦难的遭遇却是相同的。尤其在
英国,工业化实在太过了。那里的天是灰的,空气是憋闷的,穷人们的脸是黑的。每年冻死、饿死、病死的人,比比皆是。你冬天上街丢个垃圾,可以垃圾箱里就有被冻死的儿童的尸体。”
霞章想象着那副画面,又跟自己在北边所见所闻对比,一时间于灯下泪眼朦胧。
文薰惊讶于他的敏感,又感动于他的脆弱。她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细细品味风雨飘摇中,不得太平的国民之痛。
“欧洲是一个钢铁筑成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没有人情的。其实无论去往哪个国家,都有贫富的差距存在。时年好,穷人们还勉强都能活下去,时年不好,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底层百姓了。”
文薰捐过款,又借闲暇时在慈善机构帮过忙,她在最困难的一线见识过,她的一切感受都是那样的真实。
莫霞章听着,似有所悟,“姐姐没想过写点什么?”
“写,当然要写。”她要做一本欧洲见闻录,而这本书的作者,近来已经确定好是那位“立坚道人”了。
莫霞章哭得快,好得也快。他正是极敏感,又有慧根的那类人。他抬起袖子沾泪,用极有精神的声音对文薰道:
“我听说姐姐已经有翻译好的作品,想来依姐姐的能力,在这方面也是足够施展的。为何不以此立志,作为自己的另一番事业?西方应该也有一些反映穷人生活的文学,我私以为那些书更应该传过来。”
“好些国人足不出户,受到的蒙蔽实在太多了。有一类侥幸能去看世界的,用着国家的钱财花销,享受到了上层社会的有待,只见了部分好的,便以偏概全在国内夸大宣扬,令一些不明所以者以为大陆的另一边便是天堂。可他们也不想想,欧洲战场刚结束混乱,情况又比咱们好到哪里去?还不如留下心思,爱护好自己的国家民族。”
他说的话,正好戳中自己的心思!
“是,我正这么想呢。”文薰觉得自己何其好运,竟能遇见真正的知己。她不愿相瞒,刚要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假山后却走出一个人来:
“哟,三弟和三妹亲亲热热地,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作者有话说:本章入v,三合一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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