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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阴天子36


    “眼看就要到灵州了, 道长何不卜一卦试试?”周梦溪见青云子闲着,忍不住想给他找点事做。


    青云子:……


    他现在对卜算心有余悸,可能算出的卦象很好, 但他们这些人未必会轻松。


    周围几人都转头看来,明里暗里关注着, 就连姜予安都看了他一眼, 青云子只得起卦,卜算此次灵州之行是否顺遂。


    周梦溪边看边问:“道长,这是什么卦象?”


    青云子道:“上坎下艮, 上卦坎为水险, 下卦艮为山险,是蹇卦。”


    卢青麟神色倏然凝重起来:“坎, 险也;艮,止也,前有险陷, 后有峻阻,我记得《易经》中说,蹇卦象征行路困难,是凶卦。”


    “是, 不过还有生路,利在西南,不利东北。往西南而去, 便有一线生机。”青云子道。


    “西南是回去的方向啊,去灵州的路就是东北方向。”周梦溪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所以说, 他们现在距离危险越来越近,难怪周围越来越安静了。


    “卦象并非一成不变, 如果只按卦象行事,那注重占卜的大周也不会亡国了。”卢青麟道,他对周易之说感兴趣,但只会了解,不会依赖。


    “卢小将军所言极是,蹇卦亦有破局之法。”


    青云子反倒要镇定些,他的寿材已经备好,还选了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要是没有留下尸身,同门会为他立下衣冠冢,无须忧虑太多。


    “如何才能破局?”周梦溪问。


    “方法有二,静与动。静时见险知止,守时待命,动时临危不惧,审慎而成。”青云子道。


    “就这?”周梦溪以为他能说几句有用的,没想到是这些,这与“见机行事”有什么区别?


    青云子又引经据典,详细地解释了一番:


    “《彖》中记载的爻辞说,蹇卦,利见大人,往有功也。这里的‘大人’,指九五之尊,非九五不能化蹇难。”


    “寻常人占出这样的卦象九死一生,咱们有真正的九五之尊同行,恰好是解卦唯一的生路,而且此行结果极好,必有大功。”


    “道长所言有理,卜算一道果然有些深意。”


    卢青麟也没想到卦象会精确到这种地步,周易六十四卦,偏偏算出只有九五之尊可以逢凶化吉的蹇卦,不禁让人生出些莫名的敬畏。


    姜予安略通卜算之术,深知此道艰深,不仅要修道法,还要天分,此界灵气稀薄,道门传承不全,青云子能算得如此精准,这样出众的天赋,即使在修真界也是凤毛麟角。


    “陛下,贫道只是随便算算,求个心安。”青云子总想求教一二,又不敢问,只眼巴巴望着。


    “如今心安了?”姜予安反问。


    青云子点头,他不仅心安,还有点抓心挠肺。


    【青云子心动值+66】


    他们走水路到灵州,距离灵州越近,周围就越安静,连虫鸣也听不见,只有船行时涌动的水声。


    青云子将白沙河里的浮尸一一超度,如今河中已经看不见尸体,灵州河段禁止商船入内,河面格外冷清,只有他们这一艘船。


    河水澄净清澈,不见其中游鱼,只能看到倒映的船影、河底的细沙,水面波光随着船只行驶破开阵阵水浪,宛如在画中游。


    “河里有鱼吗?”周梦溪好奇道。


    “不如一试?”卢青麟觉得河中太安静了,连捕食的水鸟也看不见,或许有什么异常。


    周梦溪洒了一些鱼食,水面仍然平静。


    船夫道:“船行途中,偶尔会撞见鱼群,还能看到江中大鱼跃出嬉戏,这一路十分平静,确实有些诡异。”


    “或许,荒年的时候鱼被人吃光了?”


    “灵州河道没有干涸,不可能被吃光。”


    “道长,是不是有什么鬼物藏在河里?”


    青云子被叫来看了看,河中并无怨鬼,只能看见澄白的河沙,看起来分外清澈。


    “贫道并未察觉出什么,但河中一定有异常。”


    “诸位不要落单,尽量结伴而行。”


    “是。”众人精神一振,谨慎许多,等他们看到船头临风而立的陛下,心中又安定下来。有陛下在,什么鬼怪敢舞到陛下面前来?


    接下来这一程分外平静,终于到了灵州,众人登船上岸,只觉得顺利得有些不正常。


    灵州商港出乎意料的宁静祥和,很多商铺仍然开着,来往行人面色红润有光泽,看起来气血十足,哪怕灵州暂时被封锁,也不影响这里的人正常生活。


    “陛……公子……”卢青麟正要称呼,见周围的人都在观察他们,很快改口。


    “之后就这样叫。”初来乍到,姜予安不想太引人注目。


    其实,他们一行人不管怎样都很醒目,靠岸的船就这一艘,没有其他外来者。


    不过外来者和陛下亲临,带来的轰动自然是不一样的,能低调尽量低调。


    “好些日子没有看到有船来灵州了……”


    “听说外面打起来了,也不知道如何了。”


    “外头世道乱的很,还是咱们灵州好。”


    港口的路人议论纷纷,一些在港口当跑腿的帮闲围过来,十分热情:“诸位是采买还是探亲?”


    “找好住的地方没有?咱们灵州客栈多,看诸位都是贵客,要是住不惯客栈,也可以租个院子,价钱好说话……”


    “诸位要打探消息只管找我吴老三,灵州这个地界,想知道什么都能问出一二来……”


    他们最近都闲得厉害,眼看有了赚钱的机会都不肯放过,七嘴八舌自荐。


    “公子,先找个住处安顿下来。”霍锋道。


    姜予安微微颔首,周梦溪主动提议道:“公子,臣在灵州有一处房产,应该能住下,不如去臣的别院看看?”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周梦溪,这才发现他衣服样式低调却质感极好,腰间佩玉也很不凡,不是说学史都很穷吗,怎么周梦溪看起来家资颇丰?


    “自从臣成了天子近臣,族中长辈颇为欣慰,送了臣许多礼物。”周梦溪解释道。至于家财丰厚……如果没有家底,也学不起文史,家中更不可能攒下偌大藏书。


    “若贫道以后吃不起饭,还请周大人接济一二。”青云子笑道。


    “道长怎么会吃不起饭,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扫榻相迎,卢将军也是。”周梦溪找出地契,随意叫了一人,让他带路。


    “吴老三,你说说这灵州有什么新鲜事。”


    周梦溪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吴老三的眼睛一下子直了,真大方!


    “最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您几位到灵州就是最新鲜的事了,上次有船到港口还是三个月前,自那以后,上游就再没有商船过来,也没看见客船。”


    “都说外面打起来了,乱得很,之前还有很多人来灵州避难呢,如今也安顿下来了,诸位要是想长住置产,也可以找我吴老三。”他殷切道。


    “那些人都在什么地方置产?”周梦溪顺势问。


    “这……大多是在州府,也有些投亲的,去了各县,现在都过得不错,适应了灵州的风土人情,身子骨都比原来健壮多了。”吴老三道。


    “你们灵州的水土确实养人,这一路看到的百姓气色都很好,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面黄肌瘦的,一副愁苦姿态。”卢青麟笑着感慨,有几分试探意味。


    灵州的百姓不止气色好,而且很年轻,甚至没有看到老人,最年长的只有四十上下,气血充足,但眼神却晦暗无神,甚至有些浑浊,不像四十多,更像老者的眼睛。


    吴老三看起来三十多岁,眼珠同样要比正常人浑黄一些,仿佛对卢青麟言语中的试探毫无察觉,笑道:“不止是灵州水土养人,更是长生天尊庇佑,若你们也想养好身体,就去长生观求一座天尊像,供奉在家中,毎日上贡,还能延年益寿。”


    “这长生观在何处?”周梦溪立刻问。


    “东北方,在万灵山。”吴老三道。


    “诸位可别不信,长生天尊当真灵验的很……”


    “开书肆的顾掌柜老母病危,他去长生观求来灵药,老太太立刻生龙活虎,年轻了不止十岁。还有铁匠家的婆娘,原来病歪歪的,现在也利索起来了……”吴老三将长生观有多灵验的事往外说,桩桩件件,根本说不完。


    这一路吴老三都在说长生观的事,如果路过活招牌,还会指给他们看。


    那些人家都供奉了长生天尊像,就和三清像一样,是道门中人,不过那位长生天尊十分年轻,一身白色道袍,面容平和,垂眸姿态,颇有些怜悯众生疾苦的意味。


    “此前听说灵州瘟疫横行,病死很多人,也是求长生天尊治好的吗?”周梦溪状似好奇问。


    吴老三脸色微变,有些难看,却不再多言。


    “看来是了……”


    “果然是救苦救难的长生天尊。”周梦溪道。


    吴老三勉强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所有人都知道供奉长生天尊需要付出代价,但别无他法。


    这些人应该也无法抵挡住长生天尊的诱惑,会永远留在这里,与他们一样,永生永世供养天尊。


    吴老三带他们到目的地,问道:“诸位要不要购置一些下人?不管是厨子还是管事,我都能找到合适的。”


    “暂且不用,若有需要再找你。”周梦溪道。他们有禁军随行,周家也留了人打扫庭院,不用采买本地的下人,一是信不过,二是用不上。


    这里定期有人扫洒,倒还干净,只需要购置一些日常用品,就能入住了。


    周家留在这里的下人只剩一个,脸色苍白,身体瘦弱,和灵州本地人差点很大,看起来像惊弓之鸟,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吓跑。


    见礼之后,他压低声音道:“周大人,可是为灵州长生天尊来的?”


    “你都知道些什么?”周梦溪问。


    “长生天尊有些邪门,信他的越来越年轻,不信他的就得瘟疫死了,如今灵州家家户户都信长生天尊,中了邪一样。”周家下人道。


    “你也信长生天尊?”周梦溪问。


    “不……之前遍地瘟疫的时候,我靠几副药熬过来了,但爷爷年迈体弱,实在撑不下去,只能吃长生观的灵药。”


    “他果真变年轻了,越来越年轻,和我看起来差不多,他忽然告诉我,让我不要吃长生观的灵药,赶快离开灵州,那天出门参加长生观的灯会,就再也没出现过。”周家那个年轻的下人道。


    周梦溪:“何时的灯会?”


    周平:“长生观初一、十五都有灯会,去观里参拜可以领个灯笼回家,还能喝到观中的符水。”


    “过几日就是十五了,大人去长生观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能碰那里的素斋和符水。”


    “若是有其他法子,尽量不去观中。之前周府几个下人说起长生观时半信半疑,言语之间颇不庄重,去了观中一次,回来就成了虔诚的信徒,渐渐和爷爷一样变年轻了,然后彻底失踪。”


    周平着实为此恐惧,好端端的人就这么不见了,连尸体都不剩,问起其他人,那些人也只笑笑不说话,然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那种眼神很难描述……就好像在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你一定会知道的。


    他像陷在沼泽里,周围的人只会冷眼旁观,他不敢挣扎,怕发现其他人比他陷得更深。


    灵州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早就已经能进不能出,他只能苦苦等待,也许会有朝廷派来的钦差或特使解决灵州的怪事。


    他已经做好死在这里,或者被同化的准备,好在,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周公子具体职位他不清楚,但为首那个少年公子煞气极重,气势沉凝,其他人待他无比恭敬,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是京中的大人物。


    有这样的人在,灵州不管发生了什么怪事,总能解决的。他想到爷爷,有些怅然,哪怕现在朝廷终于派人过来,他的爷爷,还有那些死在瘟疫里的人,终究是等不到了。


    “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去长生观?”周梦溪问。


    他很怕陛下“随便逛逛”,直接逛到长生观,然后天崩地裂,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如果真能像处置异族一样,快速解决灵州的动乱,也是一件大好事。


    “现在。”姜予安不欲拖延。


    他并没有在灵州看到太岁所化的婴儿,这并不代表天下太平,更可能是所有人都成了太岁化身,只有极少部分人才逃过一劫。


    【卢青麟心动值+66】


    【青云子心动值+77】


    【周梦溪心动值+88】


    “陛下,请容许臣等随行。”


    “若有什么乱子,也能处理一些琐事。”


    周梦溪双目炯炯。


    第102章 阴天子37


    【周平心动值+88】


    【周平心动值+99】


    陛、陛下……


    这居然是陛下!!!


    灵州何等偏僻之地, 距离京城极远,陛下竟然亲至,周平一瞬间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那就一起吧。”姜予安没有拒绝, 太岁道人与异族那个血神不一样,血神需要人祭, 全无理智, 太岁道人还在维持平静的表象,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更何况以灵州现状,任何人都有被太岁同化的可能, 把他们留在这里未必安全, 带着一起反而能多刷点心动值。


    周平:……


    他本以为他们会等几日,打探消息再去长生观, 或者去参加灯会,没想到这么快。


    “陛下,我们就这样去, 不做些准备吗?”


    青云子虚心求教,一般来说,他都会提前观察一下地势,或者准备作法的材料。


    “也可以吃了饭再去。”姜予安想了想, 这一路舟车劳顿,休息片刻也好。影子本想在江中捞鱼,没有捞到, 想必饿了。


    青云子了然,陛下一定是觉得饭后精力更充沛,下次作法之前他也要先吃饱。


    他们自带食材, 只用了周府的厨房,很快解决了一顿, 稍作整顿之后再出行。


    饭后都有些困意,姜予安又让他们休息两个时辰,真正出门已经天黑。


    灵州分外安静,家家户户门外都挂着灯笼,火光驱散了寒意,照出一条干净平整的石板路。


    马车驶在路上,时常能听到窗外传来的诵念声,偶尔可以听到完整的句子,妙理无穷,应该是道家经文。


    如果说几家几户念经正常,整个灵州城的人都在念道经,便有些恐怖了。就好像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那人做什么,其他人受他影响,也跟着做什么。


    周平与他们同行,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每天这个时辰,长生天尊的信徒都念经的,早上念一个时辰,晚上念一个时辰,说是可以净化恶念,早日登仙。”


    青云子神色古怪:“他们应该念的是《功课经》,卯时早课,酉时晚课,道门弟子都是按这个规矩修行,没想到灵州已经成了我道门的大本营。”


    这不比佛门传教更快?


    全员修道,真是离谱。


    谈笑间,马车到了万灵山下。


    剩下的路都是石阶,由于踩踏过于频繁,石阶上的棱角已经变得光润,好在两边都有木质的扶手,哪怕是周梦溪这样的文人,磕磕绊绊爬着,也不会落后太多。


    从山下遥望道观,可以看到悬崖上的辉煌火光,远远就能看见一座小小的道观,像一颗璀璨的星挂在半空上,非凡间所有,更似仙家宫阙。


    “长生观的道统以避世而居、逍遥长生为核心,这座道观修在山崖上,倒是很有避世而居的感觉。”青云子感慨道。


    “身而为人,多有羁绊,难有真正的逍遥。”卢青麟同样感慨道。


    周梦溪气喘吁吁,但不忘掏出一个小本子,唰唰唰往上画,万一他们从山上下来之后,道观塌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景色了。


    一行人入夜上山,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山中寂静得有些死气,哪怕提着灯笼,也无法驱散开浓墨一样的夜影。


    好在,这样的环境是影子的天堂。


    它在周府饱餐一顿之后,正闲得慌,像出去消消食,直接领先众人进了道观。


    姜予安跟着影子的视野一路向上,首先看到了道观外的牌匾,正是“长生”二字。


    牌匾有些磕碰,仍然高高挂在道观高处。


    世人皆求长生,可光阴易逝,长生难得。


    空旷的道观后山,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最寻常的古琴摆在松下,身穿白色道袍的年轻男子伸手随意拨弄,便有古朴的琴音流出。


    他一手握着酒樽,一手落在琴上,似有几分醉意,神色颓然,又有些空寂,偶尔随着曲调吟唱两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琴音时断时续,他偶尔举樽,偶尔望月,松下风吹得衣袍簌簌,整个道观只有这一人,还有这怨鬼一样的低吟,空得可怕。


    一道人影站在他身后,似乎在欣赏,或观察。


    琴声变得流畅许多,如同滚珠,又像清泉击石,他声音清越而低沉,最后两句杀意毕露:


    “我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白衣道人视线落在影子身上,仿佛与姜予安隔空对视,他忽然一笑,杀意尽散。


    衣袍松散凌乱,格外不羁,风吹得衣袖翻动,而他神色湛然,骨秀神清,仿佛坐拥朗月入怀。


    “有客自远方来,贫道有失远迎。”


    他看向道观之下的石阶路,那里已经能看到远处慢慢攀跃的几点火光。


    “幸会。”


    很快,姜予安上山。


    身侧,卢青麟推开道观的大门。


    火光映衬之下,姜予安那身朱红袍服仿佛浸满了鲜血,散发着森然寒意。而起身相迎的白衣道人不染一尘,仿佛檐下落雨,天际流云。


    姜予安与那白衣道人对视,彼此都有种莫名的感觉,是一种命运之弦短暂交错、轻微触动的感觉。


    他们如果永远不相遇,会各自顺遂,畅通无阻。当他们意愿相悖,相遇之后,势必要分出生死。


    【祝长生心动值+1】


    【祝长生心动值+2】


    提供了三点稀少的心动值之后,祝长生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陛下远道而来,请坐。”


    道观不算很大,院中能坐的地方只有一方石棋盘两侧,上面的石棋久经风雨,已经磨损得有些看不清字,颜色也脱落斑驳。


    两人相对而坐,祝长生道:“小观简陋,只有山中清泉招待陛下,若陛下不弃,也有贫道自己酿制的酒。”


    姜予安伸手,从影子那要来一个金樽,祝长生没忍住笑出声,拾起酒坛,给姜予安倒满。


    “陛下为何而来?”祝长生问。


    “太岁。”姜予安道。


    太岁已经在灵州扩散,如果祝长生一心想成道,势必要蔓延到其他州府,留给姜熠很难解决。


    “陛下,灵州不好吗?”


    “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困病疾苦所扰。”


    “人人都求长生,想返老还童,他们何其幸运,轻松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祝长生轻笑,眉宇间有些悲悯意味,还有些嘲讽。


    “寄于外物的长生,不是真的长生。”


    “是他们长生,还是你长生?”


    姜予安神色漠然,放任灵州不管,等祝长生疯掉,一切都会失控。


    “若我偏安一隅,陛下也容不下吗?”


    祝长生反问。


    “你做不到。”姜予安直截了当道破真相。


    如果祝长生真能完美控制灵州每一个人,就不会有道家早晚课,让所有人固定时刻念经,也是一种维持稳定、加强控制的手段。


    修真界有人修傀儡道,有人专心炼制出一个傀儡,当成自己的半身,有人炼出无数傀儡成阵,反而一触即溃。


    傀儡一道,贵精不贵多,灵州都是普通人,祝长生同化这些人,没有彻底炼化,已有取死之道。


    “若陛下能助我一臂之力,就能做到了。”


    “让灵州永世与外界隔绝,成为一方乐土。”


    “只要陛下留下灵州,不管陛下想要什么,哪怕拿我炼丹,贫道也心甘情愿。”祝长生道。


    “太麻烦。”姜予安婉拒了他。


    祝长生提议道:“动手之前,不如对弈一局。”


    “如果陛下赢了,灵州还给陛下。如果我赢了,陛下让灵州成为与世隔绝之地,不插手我的事。”


    “好。”姜予安示意祝长生先落子。


    于他而言,两种处理方式差别不大,只是前者一把火解决,后者麻烦一些。


    “陛下先请。”祝长生抬手。


    姜予安手指落在棋盘上,推动一枚石棋,刹那间,天地倒转,原本漆黑的夜色变成白天,天上浮云悠悠,道观也从清寂空旷变得热闹起来。


    “师父又捡回来一个小孩,比长生师弟还小。”


    “这个小孩怎么回事,一直不说话?”


    姜予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小许多,五六岁的样子,还没道观门口的大石墩子高。


    他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沉默,不知道是他自身的原因,还是祝长生设下的限制。


    姜予安年幼时也不能说话,像被上天限制一样,他的眼睛天生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却无法表达,入了仙门,才渐渐恢复言语能力。


    “别害怕,你是哪家的孩子,还有父母亲人在吗?”一个白胡子老道士问。


    姜予安摇头,哪怕他点头,大概也找不出来。


    “那就留在长生观吧。”


    “虽然只能跟着老道吃素,至少不会饿死。”


    “你还有三个师兄,那是你大师兄长福,二师兄长寿,小师兄长生……”


    老道士一一介绍,大师兄是个身材高挑的方脸道士,二师兄是个圆脸,不太高,小师兄长生十岁左右,一脸病容。


    “你姓什么,可会写字?”老道士问,“要是没有名字,老道就给你取个道号。”


    “小师弟可以叫长富,寓意很好。”大师兄说。


    “师父,让小师弟叫长高吧。”二师兄说。


    “我看叫长短也不错,不如让小师弟自己抓阄选一个。”三师兄说。


    姜予安用手指在地上画出两个字,扶光。


    要是不写,兴许就要叫长富、长高、长短了。


    “这个好,和你很相称。”老道士笑道。


    “你这孩子有些沉闷,用道号中和一下正好。”


    定下道号之后,老道士就将他收进门墙,像教导其他三个弟子一样教导他。


    姜予安学得很快,追上了师兄们的进度,大师兄和二师兄一个喜欢劈柴去卖、攒私房钱,一个喜欢在山上养鸡种菜,看别人养猪总有些渴望。


    只有祝长生在认真随师父修道,老道也对他尤为重视,指望他传承衣钵,成为长生观下一任观主。


    等大师兄和二师兄年岁渐长,老道就让他们下山去了,说他们可以当俗家弟子,成家立业。


    两人本就静不下心,对山下的生活向往不已,只是对将他们捡回来养大的师父愧疚不已,有负师恩。


    好在山上还有师弟给师父养老,他们时常送些米面、青菜上去,等家中有了孩子,就送得少了。


    祝长生接手了二师兄的菜园,偶尔也像大师兄一样劈柴,但他身体不好,哪怕找到了枯树枝,也只能慢慢拖回道观。


    姜予安始终不能说话,但这不影响什么,师父待他和祝长生一样好,非常关爱。


    世道越来越乱,老道又看到婴儿被丢进山,摸了摸襁褓里的小脸,已经凉透了,他叹了口气,念了往生经,挖坑将孩子埋了。


    土包又传来婴儿哭声,祝长生把婴儿挖出来,慢慢揉搓胸口,病猫一样的小孩渐渐有了生息。


    长生观没有什么厉害传承,只有养生功夫,还有一个养在水中的小太岁肉,他们毎日饮用泡过太岁的水,听说这样可以强身健体。


    老道是远近闻名的长寿之人,学了一手不错的医术,经常给附近的百姓义诊,观中稀疏的香火也是源自于此。


    每次有人来求符水,老道就从太岁缸中舀一碗舍出去,虽然不知道太岁是否有神效,但这些年他和弟子们都没有喝出问题,哪怕是白水,也比落了层符灰的水要好。


    老道没有再收弟子,只说养大了给祝长生当徒弟,名字也让祝长生取。祝长生抱着巴掌大一点的婴儿,感觉他还没有缸里的太岁大,就取了个一样的名字,叫太岁。


    像这样养在水缸中的太岁,可以养很多年,只要一直换新鲜的水,太岁就会渐渐长大,他们缸里的这个太岁,年纪比师父都要大。


    小太岁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渐渐长大了。


    祝长生用米汤喂他,偶尔求生了孩子的妇人喂一顿,就这么把孩子养到五六岁。


    老道士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往,山下传起疫症,他找来驱除疫病的草药,加了太岁水熬煮之后,那些药汤竟然真的有了治病的作用。


    但老道自己也染上疫症,无论喝什么草药都没用。他病得迷迷糊糊的,不让观中几个小的接近,只把遗言告诉了祝长生。


    “长生,你学医的时日还短,没出师,不要像为师这样与人看诊,你好好把小太岁养大,再把长生观传下去。”


    “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太岁不能妄动,动则不祥,太岁肉更不能取用,只要伤了太岁,它就会慢慢枯死。”


    姜予安同样在山中找过药草,他确定那是对症的方子,但对老道毫无作用。老道已经过了百岁,确实到了大限之年。


    祝长生却不愿认命,盯着缸中的太岁,想到传说中太岁生死人肉白骨的传闻,割了一小块下来给师父熬药。


    那太岁似乎真有神效,老道原本都要置办棺木了,硬生生又活了下来。等他病愈,发现缸中少了一块的太岁,顿时愁了起来。


    师门代代传下来的太岁在他这里出了问题,如果太岁枯死了,长生观的道统传承就少了一半。


    正如记载中的那样,太岁果真开始枯萎了。原本的太岁是一团白肉,像剥出来的荔枝,晶莹漂亮,如同白玉,现在被割伤的地方开始发黄,枯萎,浸泡太岁的水也变得浑浊了起来。


    不管祝长生换水多勤,太岁缸里的水都不复以往的清澈,师徒两人都很焦虑。


    山下的人每天在道观领水,拿下去熬药,指望这水续命,等他们发现水有异味,再熬煮汤药,效果远不如前。


    他们觉得神药失灵是因为缺少供奉,他们不够虔诚,触怒了长生观供奉的神明,纷纷上山,三叩九拜,虔诚而狂热。


    很快,祝长生染上瘟疫,病得很重。


    老道想再割一块太岁肉下来煎药,这次轮到祝长生反对。太岁肉已经在枯萎了,如果再割一块,太岁肉可能会彻底枯死,山下的人就彻底没了指望。


    那小小一块太岁肉,煎成药之后救不了几个人,每天换出的缸中水,却可以救无数人。


    老道不忍一手养大的弟子这样病死,又无法真正视山下百姓的性命如草芥。


    他试探着从太岁肉身上剜出小小的薄片,煎药,但这点太岁肉的效果只能让祝长生维持着不死的程度,真正治好,用量根本不够。


    小太岁跟着难过起来,每天给那口水缸磕头,叫太岁爷爷,祈求他早点好起来。


    他换水非常殷切,希望里面的太岁早点好起来,这样师父就能用太岁肉治病,师祖也不会每天抹眼泪了。


    直到一天,小太岁被刺划伤手指,鲜血滴进太岁缸中,枯萎的太岁肉似乎好转了一点。


    姜予安也试了试,但他的血滴进去只会凝结,并没有这样的作用。


    小太岁开始偷偷放血,太岁肉果真转好,有了伤愈的趋势,只是小太岁越来越瘦,脸色苍白发青,没有一点血色。


    这似乎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哪怕姜予安不准他去,小太岁也会在某个无人的时候,站在缸前,将衣服掩盖下的伤口露出来,把血挤进去。


    “扶光师叔,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捡回来的,一直生病,连累师父和师祖去很高很陡的山上采药,现在发现自己有用,我很高兴。”


    “你不要告诉他们,要是太岁爷爷死了,山下很多人都会病死。”小太岁虽然蜡黄削瘦,头发稀疏,却有双清澈乌黑的眼睛,和他的师父、师祖一样,是真正的道门中人。


    姜予安从不是一个听劝的人,但他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纯粹的看客,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哪怕把小太岁每天放血的事写在纸上,送到祝长生和老道士面前,他们也看不见。


    他只能去山上找些野味,偷偷烤了喂给小太岁吃。小太岁身体太差,祝长生从不禁他荤腥,不过这个孩子想和师父一样,当个好道士,哪怕觉得烤鸡腿很香,也要推拒一番。


    姜予安每天投喂,也没见小太岁长胖一点。不过投喂的时候,孩子倒很开心,吃得也香。


    有小太岁供养,缸中的太岁不再枯萎,老道终于放心割了一大块太岁肉给祝长生治病。


    等祝长生好起来,缸中的太岁又枯萎了,这次更加严重,泡出的水一点用都没有,反而让山下的人病得更重。


    他们异常愤怒,砸了观中很多东西,只有神像不敢动,连装着太岁肉的缸都破了一个洞。


    “长生观的香火这么旺,神药怎么会失效!”


    “是不是被你们做了手脚?”


    “要是交不出神药,我们就告官,告你医死了人!让你们给那些病死的人偿命!”


    老道卑躬屈膝,说了许多服软的话把人送走,看着缸中的太岁,终于下定决心,找出一个盆,把太岁肉装起来,准备端下山。


    如果山下的人无法接受,就让他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


    “长生,你带着小太岁下山,另外找个住处,以后不要回来了。”


    “师父,不如把太岁肉留在这里,我们一起走。”祝长生心知师父这一去很难回来,想劝他一同离开。


    “不,你不常下山,山下的人认不出你,带着小太岁走吧。师父这些年给好多人看过病,总有几分香火情。”老道不想拖累他们,终究是他多管闲事,让观中没了清净。


    “师父,咱们往山里去,往更深的山里……”


    祝长生话还没说完,道观的门就被踹开。


    “把他们都抓起来!”


    “长生观中有神药,你们居然私藏!”


    “都是因为你们,我爹才会死,要是你们早点把神药献出来,我爹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这样的神药就应该献给官府,只有府尹大人才能让神药发挥出最大的效果,治好更多的人!”


    官府的人冲进来,还有许多长生观的“信徒”,他们举着火把,将观中的一老一病一小围拢起来,像在审判十恶不赦的坏人。


    众人眼神凶恶狠戾,全然忘了一开始是如何跪地苦苦祈求,希望天尊赐福,救苦救难。


    “把这两个道士拖下去,砍头示众!”


    “还有个小的呢。”


    “小的也一起杀了,不费多少功夫。”


    “你们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老道哀求道。


    “咳咳……”祝长生在急怒之下,咳出几口血来,他本就身体不好,大病初愈又受了刺激,脸色灰败。


    姜予安看着那些皂衣衙役,眼神沉冷。


    哪怕杀了一个,尸体倒在地上,其他人也无动于衷,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原处又生出个一样的衙役,丝毫不影响事情继续发展。


    “难怪藏着神药呢,是想给自己治病吧。”


    “像你这样的药罐子活着也是浪费,你活着害死了多少人!”


    “用不了一刀,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咳死。”


    “这老道士也是,贪生怕死,还说什么老寿星呢,还不是靠神药!”


    “呸!”


    “我看要把他们的头砍下来,供在天尊桌上!”


    “你们不要杀我师父!”


    “我有办法让神药好起来!”


    小太岁几乎声嘶力竭,极力让自己的声音被所有人都听见。他眼眶泛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死死看着自家师父,还有师祖,想再看几眼,多看几眼。


    “你这小娃,毛都没长齐呢,能有什么办法?”


    “问那两个道士也一样,他们总该知道吧?”


    “他们不知道,我一直瞒着师父!”


    “只要你们放了我师父,我就告诉你们!”


    “最近神药的效果是不是变好了一段时间,都是因为我在养它,连我师傅也不知道方法。”


    “如果你不放我师父走,你们就永远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神药好起来!”小太岁大声道。


    老道士和祝长生都怔住了。确实和小太岁说的一样,太岁肉长好了,老道士才敢割下来给祝长生煎药。原来是因为这孩子做了什么吗?


    这段时间他们忙得心力交瘁,也没空细细照顾孩子,这时一看才发现小太岁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身体亏空得厉害。


    不管他是用什么方法养好了太岁肉,总归是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还得瞒着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孩子,你走吧……”


    “这孩子是我在万灵山捡的!”


    “也许就是你们哪一家的孩子,你们仔细看一看他,看看他像谁家的孩子,长相对上了,就把孩子接去养,再给他取个名字,他这么小,还不记事。”


    老道不想让小太岁卷进道观的是非中,甚至没有叫他的名字,或许太岁真是不祥之物,当名字也不是好兆头。


    “你们快放我师父走!”


    “我师父生病了……”


    小太岁看到祝长生道袍上的血迹,眼泪根本止不住,大颗大颗滚下来。


    “小娃娃,你先说。”


    “只要这法子有用,咱们就立刻放他们走。”


    “先放他们走,我才能说!”


    小太岁非常倔强,且聪慧。


    现在灵州疫情扩散,浮尸千里,等朝廷真正派人赈灾,不知到了何年何月。


    现在缺医少药,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他们只得让人放开老道和祝长生,让他们走。当然并不会真放人走,哄哄孩子而已。


    “师父,你好好的……”


    小太岁跪下来,冲他们那个方向狠狠磕了几个头,边磕头边流泪。


    祝长生还想折返,老道扶着他往山里走,一路踉踉跄跄的。


    这些年他们常在山中采药,熟知地形,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兴许能活,再想办法把小太岁救出来。


    老道士不敢回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处也舍不得,早知道,早知道……


    老道生出强烈的痛悔之意,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他转头往回看去——


    那口装着太岁肉的大水缸里,多了一个瘦弱的孩子,他抱着太岁肉,颈间鲜血肆意喷溅,染红了白玉一样的太岁肉。


    “太岁——”老道肝胆俱裂,几乎扶不住手里的祝长生。


    他眼中血丝密布,想不顾一切往回跑,但身体不受控制僵在原地,心中剧痛。


    “原来神药是叫太岁啊……”


    “看来就是那个生死人、肉白骨的太岁。”


    祝长生也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看见小太岁跪完,撩开衣服下掩盖的伤口,把血滴到太岁肉上,太岁肉在缓缓生长,果然有用。


    他就是用小太岁养出的药治好了瘟疫,却毫无觉察,以至于让年幼的弟子为他丧命。


    “把他们抓回来……”


    “一个孩子顶什么,说不准他们的血也有用!”


    “师父的血没用,只有我的血才有用。”


    小太岁倔强仰头,因为害怕,身体微微发抖。


    “抓来试试就知道了。”


    人们笑道,顺便提起瘦巴巴的小孩,刀刃在脖颈处一划,再砸进缸里,像杀了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


    “太岁……”祝长生看着鲜血染红那口缸,死死望着那里。


    缸中的白肉汲满了鲜血,不但创口复原,还长大了一圈,那些人狂喜不已,纷纷去接破口处溅出的水。


    现在缸中的水又清澈如初,泡在里面的小孩尸体有些碍事,被人提起来丢到一边,轻飘飘的,滚进了杂草横生的山坡。


    姜予安从灌木中捡回小太岁的身体,只有此时,才真正触碰到了他的身体。非常空,不止没了血液,仿佛所有生机都被蛀空了,只剩一具皮囊。


    这一局棋下到这里,他始终没有赢下一子,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他无法改变过去,但这局棋还没有下完,他们未分胜负。


    第103章 阴天子38


    小小一具尸体, 被太岁肉抽干了生机,没有多少重量,一阵山风就能将他卷走。


    老道士和祝长生在山林中立着, 仿佛两道幽魂,目光却如炬火, 注视着那些陷入癫狂喜悦中的人。


    一时间, 林中涌动着幽微的瘴气,人们分明是绝望中获得了救命的良药,却如地狱中的恶鬼在欢庆。


    他们簇拥着水中的太岁, 却无人听到, 那团晶莹的白肉之中,响起微弱的心跳声。


    砰砰……


    一声、两声……


    被长生一脉虔诚供养了无数年的太岁, 因为这片土地过于贫瘠,无法诞生灵智,只有一点微弱的灵性。


    这点灵性让太岁对照顾它的道士们生出亲近之意, 会本能庇佑长生一派的弟子,小太岁突如其来的死亡,激化了它的成长。


    它被割了好几次,本体受损, 无法复原,强烈的求生本能汲走了小太岁的血肉。同时,想保护小太岁的意愿, 使它带走了躯壳里的灵魂。


    在人们癫狂的欢呼声中,两个太岁缓缓相融,真正活了过来, 变成一个完整的生命。


    从此,太岁不再是没有意识的灵药, 任人宰割,小太岁也摆脱了孱弱的身体,脱胎换骨。


    风起于青萍之末,山林中的一切,像一副静谧的画卷,无人察觉即将到来的剧变。


    人们正为重获新生而欢悦,也有人为小太岁的死亡而哀悼。在这一刻,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天地间多了一个生死一体的奇物。


    *


    姜予安抱着小太岁的尸体,已经发现他的不同。小太岁是天生灵骨,这样的人在修真界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但此界灵气稀薄,灵骨无法长成,反而成了拖累,让他先天不足,羸弱多病。


    太岁肉是难得的灵物,毎日供养它的水,沾染了微弱的灵气,恰好吊住了小太岁的命。


    太岁肉受损之后,长大的小太岁又能以血肉反哺,止住了它的枯萎之势,二者形成了共生关系。因此有种独特且紧密的联系。


    危急关头,小太岁的血肉让太岁复生。太岁为了救活小太岁,收起了他的魂魄,二者因此相融。


    这便是明白“太岁”诞生的原因,它是一切的源头,它的诞生,源于人心的贪念,还有种种外因,比如蔓延的瘟疫、腐朽的吏治。这一切催化出太岁的诞生,迫使它快速生长。


    此时的“太岁”,只能算幼生期。


    它仍然是一团白肉,但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轮廓,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点阴影,像几个月大小的婴儿,正在生长发育,已经脱离的“物”的范畴,也不像药,更像是从母体剥离出的胎盘。


    人们并不像后世那样,从学生时代就接受生理学教育,看过怀孕的剖面图,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有些诡异。


    但无论太岁变成什么样子,它都是人们仅有的生机。眼看着能用血肉滋养太岁,他们怎么会坐视那两个道士逃跑?


    身体虚弱的祝长生,年迈体弱的老道士,很快就被重新抓回来,关在了道观。


    他们也失去了求生欲,只想把太岁养好些,将平时照顾太岁的细节,事无巨细告诉那些人。


    即使人们找来最清澈的山泉,浸泡出的泉水仍然寡淡,不像以往那样拥有治病的良效。


    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隐隐又心生懊悔,早知道就不该杀那个小道士,长久养着才是正道。


    他们不懂,作为局外人的姜予安却明白。


    因为太岁已经成形了,有了自己的意识,它正处于发育期,极度缺乏灵气,自己尚且不足,分不出余力来救其他人。


    其实,并不是泡了太岁的水能救人的命,而是那些老道从山里采来的药材救了他们,灵水加强药效,才治好了疫症。


    如果仅仅饮用灵水,并不能根治瘟疫,只能短时间提升精力,让人有种身体恢复的错觉。要想活下去,就要一直依靠太岁。


    很快,这些人发现了这一点,灵药虽然长好了,但失去了效果,他们又去逼问祝长生。


    “太岁死了。”祝长生眼瞳幽深,阴沉沉的,让人发怵。他偶尔看着太岁里隐约浮动的胎儿,有时觉得这是他病弱聪慧的小弟子,刚捡来时也这样小小一个;有时觉得这是一个怪物,是吸干小弟子血肉的妖胎,想把它丢进火堆里,或者用利器刺穿,看看能否流出鲜血,将血肉还给小太岁。


    “太岁这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会死!”


    “你们快想想办法!想不起来一起死!”


    他们已经为杀了小道士而懊悔,没有再动祝长生,祈盼他能让太岁重生神效,但徒劳无功。


    祝长生病得愈发重了,老道士死气沉沉的,那些人没将他拘起来,只关着祝长生,老道士会自己回来。


    老道每天都去山里采药,试图治好这个弟子,但徒劳无功,所有人都在等死。情愿或者不情愿,平静或者疯狂,都无法改变渐渐逼近的死亡,没有人能逃离这场死局。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从太岁身上割下一块肉,顿时,散发出一股奇香,草木香气溢散,无比诱人。


    人们扑上去,开始疯抢,从太岁身上割下胎衣,割下胎儿的手掌,然后塞进嘴里……哪怕是薄薄一块肉片,也有好几人为此丧命。


    祝长生即使对太岁感情很复杂,忌惮又仇视,见他们要分食太岁,第一反应仍然是保护。


    他冲过去,很快被人砍翻,倒在血泊里,眼睛始终看着太岁的方向:“太岁……”


    也许是临死前产生了幻觉,他看看地上的血也被太岁吃进去,被人分食的太岁又重新长了出来。


    这次,太岁从一团白肉长成一个婴孩,与他的小弟子五官一样,更粉润可爱些,一脸担忧地向他爬来。


    满地都是残肢断骸,一地鲜血,如同炼狱一样的景象,祝长生却看见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弟子活了过来,是个粉白可爱的婴儿,手忙脚乱在地上爬行。


    现在,他已然确信,这是死前的幻想,真正看到小太岁清澈乌黑的眼瞳时,还是笑了一下。


    太荒诞了。


    甚至有些好笑。


    “呜……”


    与祝长生眉眼间带着讽意的笑不同,小太岁看着师父血尽而亡,急得哭了出来。


    受限于婴儿身体,他无法说话。


    甚至,祝长生流出的血都汇入了他的身体。


    小太岁不想让师父死去,着急的拍着师父的脸,想了想,扯下一截手臂塞到师父嘴里。


    祝长生倒地垂死,忽然惊得坐起,又倒下去,这一次,没了再起身的力气,只把那截手臂推远了些。


    原来不是幻觉……小太岁真的活了过来。但祝长生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不想用小太岁的血肉苟延残喘。


    “呜……”


    看出师父的拒绝之意,小太岁焦急不已。


    不止祝长生不想活,老道看着四处争抢太岁肉的人,还有满地尸体,也生出死志,踌躇一二,眼中沉痛,最终一把火点燃了道观。


    太岁已经成了妖物,如果只能用血肉饲养,不如让他永远留在这里……好与坏,都在此刻了结。


    太岁在火光中看着老道,眼中生出一点水光。


    作为天地灵物,它的求生本能非常恐怖,可以瞬间吸干小太岁的血肉,受伤之后,多了吞噬常人血肉、修补自身的能力。


    但这一刻,他没有逃,只抱着师父,慢慢蜷缩在祝长生怀里,任由烈火将他们吞噬。


    老道被火引燃,没有跑也没有躲,向太岁这个方向跪下,被火烧成一具跪地的骨架,永远定格成愧疚、忏悔之态。


    那些陷入癫狂的人,渐渐也被火烧死了。道观建在荒无人烟的崖壁上,火势蔓延不出去,一切惨象随之焚成灰烬。


    道观被烧光了,只剩空荡荡的石台。


    一场大雨落下,将最后一点火星浇灭,地上残留的白骨因为生机被太岁汲取干净,风一吹就化作骨粉,化在山林中。


    雨后草木葱茏,那些血腥痕迹被尽数洗去,等阳光洒下,焕然一新。新生的草芽之中,生出雪白的菌丝,一阵风吹过,菌丝飞快生长,渐渐有了完整的形状。


    太岁本就是一种粘菌聚合体,菌类在自然界拥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表面上已经死了,一场雨之后,又会重新从地底生出。


    太岁经过几次异变,已经有了掠夺血肉的能力,不再局限于小太岁一人,兼具草木植物才有的强大生命力,几乎没有天敌。


    大火之后的太岁,少了属于人的执念,更近似于一个无比饥饿的生灵,不再被道德束缚。


    菌丝渐渐长成一个婴儿,只有普通婴孩三分之一大,正是后来凤阳侯献上的模样。


    不过,他如此弱小,无法在山林里自由穿行,很快,菌丝蔓延,原地长出一个白衣道人。


    “祝长生”又活了,抱着怀里的小婴儿,就像第一次相遇时将他从土里刨出来一样,抱着他往山下走。


    一切好像回到原点,什么都没有变。


    “祝长生”转头回望道观,只剩一片废墟,于是不再回头,抱着小太岁往山下去了。


    若有人向他求药,他也并不吝惜,会取一片太岁肉,让人与药一起送服。


    但灵州身染瘟疫的人并没有那么多药,或者说,太岁肉已经没了加强药效,治好瘟疫的能力。


    哪怕得到了太岁肉,也无法根治疾病,无异于饮鸩止渴,还会留下无穷的后遗症,像太岁一样,生出对血肉的渴望。若能抑制本能,还能多活些时日,一旦陷入返老还童的诱惑,就会快速失控。


    “祝长生”究竟是死而复生,还是太岁捏造出的化身?没人知道这个答案。


    他像记忆里那个温柔悲悯的师父,抱着小太岁走遍灵州。若不想死在恐怖的疫症下,就要沦为太岁的信徒。


    灵州有了长生天尊的神位,人们虔诚供奉,在这一场巨大的浩劫里越陷越深,无人可以逃过。


    哪怕侥幸从瘟疫中存活下来,也会被“长生”引诱,毫无抵抗坠入陷阱之中。


    世人皆求延年益寿,返老还童,只要供奉长生天尊,去观中拜一拜,求一求,就能领到太岁肉,摆脱沉重病弱的躯壳。


    从此,生与死达成平衡,他们会成为不死的太岁,最终的结果也不过被同化,并入太岁之中,借此获得永生。


    “道友,这就是灵州。”


    祝长生坐在棋盘前,眼中带着温煦的笑意。


    他们不再被疫症所扰,也不会被年老所困,难道不是一件妙事吗?


    “你是长生,还是太岁?”姜予安反问。


    眼前的祝长生,究竟是那个病弱道士祝长生,还是太岁化形而成?


    他所求的是什么,吞噬灵州的一切,借着信仰之力褪去凡躯,化为仙灵?


    “我是长生,也是太岁。”


    “只求一条活路而已。”祝长生道。


    祝长生希望小太岁能活下去,小太岁同样希望祝长生能活下去。二者是一体的,有相同的执念。原来是太岁肉和小太岁,现在是祝长生与太岁,他们之间,形成了新的共生关系。


    他是长生天尊,是太岁道人,也是太岁化形,是无数活人组成的聚合物,只是其中“长生”、“太岁”是主导者。


    道观里悬挂的灯笼随风摇动,檐下宫铃轻响,静谧安然。小院里一切如初,就连盛放太岁肉的水缸都一样,但里面只有清澈的山泉,并不见那个粉白可爱的婴孩。


    他们只是太想活下去了。


    想活,有什么错呢?


    哪怕是没有灵智的太岁肉,也是想活的,病入膏肓的老道士,从小体弱的祝长生,都想活下来。


    掉进岩缝里的种子会生根发芽,埋进地底的草木会钻出泥土,这是根植于所有生灵身上的本能。


    相同的本能,还有争抢养分。主枝强壮,分枝就会细弱,当林中生出巨大的草木,它所在的地方,就比其他地方荒芜许多。


    灵州的万物都想活下来,只能并入太岁之中。恰好,太岁来者不拒,只要是有生机的生灵,都可以成为太岁的一部分。


    姜予安垂眸向山下看去,这一刻,看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一个巨大的怪物。


    无数白色菌丝铺遍整个灵州,天空、大地、街道、府城……全是白色菌丝,那些行走的人身上也长满了菌丝,诵念道经的时候,菌丝也在生长,缓缓散发出乳白的微光,一片平静祥和之色。


    灵州已经活了。或者说,灵州已然是一个整体,除了山川河流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其他东西全都被太岁兼容了。


    他们来的路上没有看到游鱼,也很少看见飞鸟,因为一切都在太岁之中。


    同时控制着灵州幸存下来的绝大部分人,太岁已经分不出精力去继续维系无用的表象,所以,没有游鱼,也没有飞鸟。


    青云子卜算出的卦象可以说很不好。


    遇山无路,遇水而阻。


    只有天下至尊,才能有一条生路。


    如果没有姜予安,任何人进来都只有同化一条路可走,单薄的个体根本无法与太岁这个恐怖的怪物抗衡。


    他的生长速度太快了。


    在这个即将走向终末的世界,完全没有天敌。


    当然,吞噬太多人,不是没有代价的。


    这一切都在主体控制之下,由“祝长生”来承担。如果“祝长生”失控,太岁也会随之失去神智,灵州现有的表象会回归本质,变成一个菌丝世界。


    “如您所见,陛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祝长生道。


    太岁恐怖的食欲、死亡率极高的疫症,二者相合,让灵州所有人都并入怪物之中。


    “真有人能成仙吗?”祝长生问。


    “我只求一条超脱之道。”


    如果能用长生天尊得到的香火愿力成仙,是否真能改变现状,让所有人都活过来,不再被疫症所扰,不再被太岁的本能控制。


    “此界不能。”姜予安极少为人打动,但祝长生让他看到了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香火成神之道非常苛刻,哪怕成功,能做的事也非常少,最多能送子托梦。更何况,区区一个灵州,根本不可能托举出一个仙人。


    之前的“土神娘娘”同样收集了诸多信仰,在信仰崩塌之后,像沙砾一样回归本质,还是一个废物。


    祝长生的野望是扩张,灵州不能,天下或可一试,但姜予安注定不可能让他成功。


    祝长生得到的信仰本就是扭曲的,人们在虚幻的长生中付出信仰,根源仍然是痛苦的,也没有真正摆脱疫症。


    这条路已经腐朽了,就算真能让他聚集一界之力成功,最后得到的只会是一个扭曲的世界。


    以祝长生的聪慧,他未必不知道后果。


    但,就如他所言,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棋还未下完。”祝长生道。


    “那就继续。”姜予安又倒了杯酒,小饮一口。


    此时才算真正开局,之前只能算落子。


    瘟疫未曾扩散之时,灵州是少有的人间净土。


    哪怕战乱频发,天灾不断,被群山围住的灵州不受叨扰,仍然四时和顺,秋收丰硕。


    这坛酒是在瘟疫未至之前所酿,那时祝长生还过着闲云野鹤、世外仙人一样的生活,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埋在树下,静待酒醇。


    现在已经能从酒液中尝到一点被烟火炙烤后的余香,还有独属于太岁的草木清香,味道因此变得清醇热烈,堪称此界一绝。


    随着祝长生落子,棋局再续。


    从京城而来的特使进入灵州,被太岁同化。特使离开之后,太岁随之向外扩散。


    越来越多的人祭拜长生天尊,原本普通的天尊像越来越鲜活灵动,直到白光聚涌,从天尊像之中,走出一个白衣羽化的道家仙人。


    人们跪地供奉,虔诚无比:“长生天尊,渡我世人,消灾除厄,接引众生……”


    姜予安一子落下,演化的未来一变再变。


    长生天尊成仙之后,试图复活所有人,让世间所有人长生不死,无病无灾,但他费劲心思,也只得到了一些菌菇。


    天下目及之处,全是白色的大菌菇。一阵大风吹过,孢子四处散落,像一场苍白的雨,世间都是白色菌丝,像一切燃尽后的白灰。


    祝长生再次落子,那些白菌又变成人。


    他们像灵州现有的所有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规规矩矩做着早课和晚课,虽然没有新生儿降临,但已有的人获得了永生。


    其实,他所期盼的一切真有可能实现。


    如果姜予安是“太岁”,那自然可以,他能承受住一个世界的生灵融入本体,但他不喜欢这种拖家带口的滞重感,永远不会选择这条路。


    所以,祝长生复活的那些人又变成了白灰。


    或者说,行走的菌丝人。


    随着二者落子,关于未来的推演不断变换。


    有时他们会推翻棋局,从头再来,比如,疫症最开始爆发之时,朝廷派遣特使,送来医药,陛下斩杀贪官,一开始就以雷厉风行之势,将疫症解决,长生观未曾变动,仍然平静安然。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完美棋局没有意义,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改变,棋局真正的开端,是从姜予安走进灵州开始。


    青云子、周梦溪一行人都是观棋人,他们一开始看不懂棋局的走势,看久了之后,渐渐身临其境,真正明白了二者对弈的内容。


    他们作为“朝廷特使”在棋局中亲身体验上位者的交锋,也理解了祝长生的想法。


    他是真正的天才,但太过疯狂,可悲可叹。


    陛下每次都止住了祝长生的攻势,让一切崩盘,次数多了,众人都生出一点微弱的不忍。


    如果能有两全之策就好了。


    祝长生所说的,让灵州世代与世隔绝,变成一座孤岛,移到海上,让他们自身自灭,未尝不可。


    姜予安始终没有改变原有的想法,每次都打断祝长生的布局,让祝长生看到自身所行所想的局限性。


    祝长生渐渐开始完善自己的计划,试图将姜予安指出了缺陷之处一一改掉,再想出一个真正可行的办法。


    就像10以下,9.9999……永远不是10。靠近圆满,但不是真正的圆满。不管祝长生用什么方法,这个世界如果任他所想实现,最终结果一定会崩盘。


    从灵气断绝就能看出此界真正的走势,天道容不下异类,太岁的出现大约是旧有规则最后的疯狂。


    “这样下,一辈子也下不完。”


    姜予安再次落子,棋局世界,有仙人站在天际,手提金笼,很快,金笼倾倒,落下的不是济世良药,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是我技不如人。”祝长生看到仙人提笼像,轻叹,停下落子的手。棋盘名为【真实棋局】,是一件天地奇物,可以根据已有的现实推演未来,赢者主导的就是真正的未来。


    在姜予安没有出现之前,他推演过无数次。


    小皇帝自刎而死,卢青炎临危受命,最终由卢家得了天下,但卢青炎称帝之后不久,暗伤发作,崩逝。


    卢青麟作为兄长,双目失明,勉强维持统治,扶持幼帝上位。卢青麟死后,主弱臣强,天下大乱,灾祸又起,一片终末之相。


    与其让世人深陷苦厄之中,不如随他超脱。


    他推演的未来之中,会有“太平道”兴起,以长生太岁、无灾为病为名,吸纳无数信众,荡平乱世,从此平等,在太岁作用下永生。


    直到现在这个“陛下”出现,棋局被打乱。


    他无论怎么推演,都无法达成想要的结局。最终,灵州所有人都被从天而降的大火烧成了灰烬。


    “陛下”会在灵州用出仙人异象,在此界只用了一次,应该有所限制。


    为了改变未来的死局,祝长生多次落子,利用江上的尸体拦路,让陛下先去了北境,将仙人异象消耗在血神身上。


    他以为真实棋局之中,他能赢过陛下,或者能说服陛下,但最终还是走向了原来的结局。


    陛下并不是只能用一次那样的异象。


    灵州,仍然是死局。


    “这酒叫什么名字?”姜予安问。


    祝长生笑了笑:“人间乐。”


    他想,临死前,有人称赞他的酒,也不算费劲心思引陛下入局一回。


    其实,【真实棋局】还有另一个用法,以天地为阵,众生为棋,可以困杀入局的任何人。【真实棋局】是此方天地所化,每一次落子都能引发天地之力,如果全力围困陛下,或许真能“斩龙足、嚼龙肉”,他或许还有余力去实现心中所想。


    但祝长生已经不想再下杀手,哪怕动手,也不一定能赢过陛下。


    棋局之中,陛下有很多次想救他,想救小太岁,哪怕只是虚幻的影像,也聊以慰藉了。


    如果他们不是在此情此景下相遇,或许能成为知交。不是陛下不好,是陛下出现得太迟了。


    他这一生,想做的事,没有一件做成,想救人,反而将人推进更深的炼狱。


    哪怕是恨,也找不到具体的人。唯一深觉遗憾的是,终不能看小太岁长大了。


    “这局棋,可以是平局。”


    姜予安推翻棋盘上的众多棋子,放火烧光是为了省事,也有更温和的处理方法,只是麻烦一些。


    “平局?”祝长生从未推演出这样的结局。


    如何才能算平局?


    “太岁止于灵州,化为凡物。”


    姜予安试过剥离太岁,一两个人还好,数量多起来非常麻烦,而且这些人身上的疫症没好,剥离以后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任由这种共生关系持续下去,也未尝不可,就相当于人用身体养了一朵蘑菇。人用血肉供养蘑菇,蘑菇反哺人体,提升精力,抵挡疫病,是非常和谐的共生关系。


    只不过,要截断个体与主体之间的联系,并且封印太岁的同化能力。这显然是一个比放火更麻烦的方法,不过,用这种方法,或许可以将祝长生与太岁分开。


    姜予安将原理和祝长生说了一遍,祝长生忽然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洞明。一直以来,从未有人朝这个方向想过,仔细一想,可行性非常高。


    现在的灵州百姓除了受太岁“贪食”影响之外,大多数时候是稳定的。如果斩断个体与主体的影响,他们可能不会再受影响,真正恢复健康。


    姜予安所说的,从太岁之中,剥离出小太岁,是真正打动他的关键。


    现在的小太岁,总是闭着眼睛睡觉,被人割去血肉时,才会惊醒,很快忍痛又继续睡去。


    祝长生想真正看着小弟子活过来。


    不是像现在这样,活成一个怪物。


    “你本体已死,不能复生。”姜予安道。


    不止是本体变成骨灰,祝长生的诞生,源于小太岁的执念,如果要封印小太岁的能力,祝长生会随之消失。


    “陛下,我已经死了三年。”祝长生轻笑,眼中只有轻松释然,还有对姜予安所说的祈盼。


    他与小太岁想活,只不过是想让对方活下去,自己能不能活,反而不那么重要。


    “好。”姜予安见他如此轻松,并不介怀此事,便准备抓两个人过来试试。


    谁能想到,如此贪婪的太岁,真正的意识主导者“祝长生”对活下来并没有多少留念。


    供养太岁的大缸里水波浮动,清澈的泉水中缓缓映出一个胎儿的轮廓,虽然从水中现身,真正出来的时候水珠并不沾身。


    太岁一直在安静沉睡,像现在这样主动爬行,只有一次,是祝长生赴死之时。


    祝长生抱起小太岁,笑着看向姜予安:“陛下,不会很疼吧?”


    “不……不怕……”小太岁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姜予安,想说他并不怕痛。


    祝长生忽得沉默,是了,不管分出多少化身,被人削肉的痛楚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只是一道虚影,没有真正的血肉,承受这一切的是小太岁。


    “等一切结束,再不会有人伤害你。”


    祝长生想,有陛下在,小太岁余生一定平安无虞,谁也不会顶着太岁失控的风险冒犯他。


    小太岁只是红着眼睛,紧紧抱着祝长生。


    他很想开口,求陛下将师父救活,又觉得师父心甘情愿赴死,让师父活在世间反而违背他的意愿。


    太岁同化他人之时,会得到许多记忆,旁人的意识会冲击主体,一直是师父在代他受过。


    他只受了些微皮肉之苦,真正分割灵魂的痛楚,都由师父承担。


    师父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如果能真正解脱……但他还是舍不得,只能紧紧抱着师父,眼睛都憋得通红,很快氤氲出两汪眼泪,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埋到祝长生怀里。


    第104章 阴天子39


    “陛下,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祝长生道。


    “虽然棋局之中,相处时日尚短,这个孩子也叫你一声师叔, 往后还望陛下看顾一二。”


    “自然。”姜予安应下这件事。


    于情于理,他都会安置好小太岁。


    棋局已然结束, 周梦溪等人缓缓回神。天光已然大亮, 一时间,几人都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古时,有人在山中观棋, 等棋局结束, 手中斧柄已经腐朽,他们亦有同感, 又生出后怕来。但凡没有与陛下同行,灵州的行尸走肉,又会多出几个。


    “陛下, 不知过去了多久?”周梦溪小心翼翼问。他怕棋局结束,世事大变,家里那些老头都入了土。


    “半月。”姜予安说完,看向卢青麟, “从山下找些百姓……算了,很快就是灯会,不必找了。”


    因为这场不断被推翻重开的棋局, 灯会已然推迟。不需要祝长生挨家挨户通知,所有人都是他的子体,只要在心中种下不要上山的意念, 那些人就自然而然明白了。


    周梦溪一边唰唰唰记下棋局中所看见的事,一边询问祝长生:“长生道长, 道观现在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幻象啊?”


    三年时间,也够重修一座道观了。不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道观没有被毁之前一模一样,就连石阶上的青苔都是原来的形状。


    “是太岁所化。”祝长生如今已经十分平和,还有耐心回答周梦溪的问题。


    “今夜应该是最后一场灯会了。”祝长生视线所驻之处,白色菌丝织出一盏盏华丽的宫灯,灯火葳蕤,映照山林,完全不似偏僻的山崖,已经有了帝京年节时的繁华。


    “果真神异。”周梦溪赞叹又惋惜,他一定要将太岁之事详细记下来,如果这样震撼人心的真相被历史掩盖,被众人遗忘,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本来知道真相的人就极少,长生观还断了传承,就连现在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废墟。只要想到那场大火,他心中就生出一阵隐痛,长生观这几位道长,实在太可惜了。


    未等入夜,便有人向长生观走来。


    所有人都要在此走一遭,也不拘早晚了。


    “祝道长,我来拜长生天尊。”有香客扣门。


    “去吧……”祝长生笑着应道。


    这样平淡的对话闲适而自然,完全看不出隐藏在表象下的扭曲真相。


    那人虔诚跪在长生天尊座下,三跪九叩,忽然身体一颤,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楚,但又被堵住嘴,叫不出声。


    他往殿内看去,只看到长生天尊之后,站着一个身穿朱红常服的少年公子,漆黑的发,琉璃眼瞳,手中握着一把银剑,好像在切割什么。


    明明看不见实物,剑身却响起阵阵轻鸣,随着剑锋轻易抖动,他有种利刃加身、被处以凌迟之刑的感觉。


    那种痛苦尖锐而深刻,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一瞬间让他回忆起当初欣喜若狂,用刀在太岁身上割肉的画面。


    兜兜转转,这一刀又回到他身上来。从那时到今日,他活下来,吃了多少太岁肉,割了多少刀,全都如数奉还。


    【心动值+88】


    【心动值+99】


    【心动值+100】


    ……


    剧烈的痛苦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见的轻松,一种不再受制的轻松,骤然从癫狂的信仰之中醒转。


    除此之外,那种被疾病折磨的虚弱感也重新出现在身体中,不再是面色红润、气血充足的面貌,整个人沧桑很多。


    虽然深觉疲惫,那种痛苦还未散尽,感觉却格外真实,一直以来,蒙在眼睛外的那层薄纱终于散了,他终于看到了真实的世界,痛苦但真实。


    他喃喃看着雕像模糊的脸,深深叩首,忽得落下泪来:“长生天尊……”


    一人离开,便有一人走进殿中,再重复这个过程。离开的人照例能领一盏花灯,与来时的满心欢喜不同,离开的人用手中花灯照亮下山的路,注视着花灯里跃动的白色火光,心情万般复杂。


    等到了山下安全的地方,那盏花灯就化为烟尘,从手中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此事不能假于人手,只能姜予安亲自操持。


    那些信徒身上都残留着太岁的子体,化为一朵白色小蘑菇,长在他们头顶,与他们性命相连。


    为了减少动乱,白色小蘑菇处于隐身状态,无法为人所见,寻常风吹雨淋伤不到它。只有伤及人身,才会反馈到小蘑菇上去。


    随行的其他人也没闲着,周梦溪在写写画画,不时找祝长生问几句,卢青麟去灵州之下调遣药材,准备开始治理瘟疫。


    青云子去山林中,寻找老道士、祝长生、小太岁的骸骨,虽然可能化成骨灰了,但找一找,或许能找到零星一点,做个法事,来生也能顺遂些。


    霍锋去山下寻找老道士收的其他弟子,看他们是否有意愿照看以后的长生观。


    陛下与祝道长商议过,在长生观的遗址附近另建道观,往后再立一派,不让长生观断了传承。


    ……


    他们都忙着,一向喜欢快刀斩乱麻的姜予安这次也按耐住性子,慢吞吞把灵州百姓和太岁之间的联系斩断。


    在这种极刑之下,姜予安在忙碌的同时,收割了一波心动值,等他把灵州所有人都清理一遍,大概能把心动值刷满。


    果然,普通手段刷心动值还是太慢。


    没有什么比折磨人更能刷到心动值,看在有收获的份上,姜予安难得沉下心来,将那些人一个不漏的处理完了。


    真正结束此次灯会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漫长的冬季已经过去,山林中能看到早春的新芽。


    长生观旁边新立了一座道观,祝长生择了两个心性上佳的弟子传承道统。两个小弟子称小太岁为师兄,会将这一脉继续传下去,不止道统,还有道心。


    青云子对两个小弟子非常关照,找来不少道门典籍,填充空荡荡的道观。其实他心中最为惋惜的是祝长生,如果他能活下来……这是真正的道门天才,可惜了。


    随着太岁主体与分支的联系渐渐斩断,祝长生的身体日趋虚幻,山中的太岁观也成了一片废墟。


    新道观不算很大,仍然僻静,两个小道士都是因为疫病丧失亲人的孤儿,每天做着早课晚课,适应了山中的生活,虽然早就知道师父已死,真正面临离别,仍然感伤。


    姜予安带着太岁从山中离开,灵州的人已经脱离了主体控制,还有受太岁所制的万物。


    姜予安已经十分熟练,不再需要拔剑,从山水间走过,就能将鸟归于山林,让游鱼入水。


    他的剑道在这个过程中精进,一向只有死亡与杀戮的剑意之中,多了造化生机,对剑意的控制精入毫微,进入更高深的境界。


    一个普通的晴天,终于到了封印太岁的时候。


    “这一次有些疼。”姜予安要用剑封闭太岁身上所有灵窍,从此以后,太岁就只是寻常孩童。


    祝长生一直与他们同行,他早就已经虚幻得看不出人形了,等小太岁彻底变成凡人,就会真正消失。


    “师叔,我想再看一看师父。”小太岁扯了扯姜予安的衣袖。这段时日,一直是姜予安抱着他,小太岁也像正常孩童一样,长大了一些,已经能流畅的说话了。


    “好。”姜予安伸手在小太岁眼前拂过,仿佛清风吹过,小太岁睁大眼睛,他所看的地方,祝长生的身影再度印入眼帘。


    虽然看不见师父,但他一直觉得师父就在那里,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以后活得自在些,想修道就修道,不想修道,随便你做什么都行。”祝长生有很多话想说,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却说不出什么。


    他知道小太岁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他操心,只是仍然放不下,想多看他几眼。


    “我以后还当师父的徒儿。”小太岁眼中含泪,认真说。要是有转世,他还要跟着师父,师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好。”祝长生笑了笑,像他这样作恶多端的人,大抵是没有转世的。而且他的魂魄早就支离破碎,一旦消失,就是真正归入天地,化为游尘。


    姜予安亲自动手,封住小太岁的灵窍。


    这个过程异常痛苦,还需要小太岁配合,相当于自绝天资,小太岁非常能忍痛,面色未变,只在祝长生身形破碎的那一刻,直接扑过去,什么也顾不得了。


    “师父别走……”


    小太岁不顾一切,试图将祝长生留住,把本体残留的力量尽数散去,却拼不好祝长生的魂魄。


    姜予安终于出手,将祝长生剩下的残魂拘起来,与小太岁舍去的力量一起,化成一个新的生灵。


    这样微弱的魂魄,无论如何也无法维持人形了,究竟变成什么,倒不好说。


    姜予安越来越擅长缝合了,上个世界缝过林皎,这个世界缝过脖子,又缝破破烂烂的祝长生。


    “你以后会体弱些,寿命也比常人短上许多。”


    姜予安看着不停掉泪的小太岁,这个孩子再怎么痛也能忍着,只要是涉及祝长生,就哭个不停。


    “只要师父能好好的……”小太岁并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他活过也死过,反而看淡了生死,只希望师父能有个来世,不要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


    围绕着祝长生的白光渐渐消散了,原处只剩一只优雅出尘的白鹤,眼神清冷,略有些陌生的看着他们。


    “白鹤长寿,飞得也快,倒是不错。”姜予安从这只白鹤身上看到了祝长生的影子。


    “我想跟着师父。”


    “师叔,求你。”


    小太岁眼睛倏然亮起,抓紧了姜予安的衣袖。他当过人,当过神药,没有当过白鹤,不知道用翅膀飞行是什么感觉?真的很想试试!


    师父飞走了他不放心,如果把师父关起来养,他更不忍,要是他也变成白鹤,跟着师父,就不用担心师父的安危了!


    姜予安一怔,不由生出一个养孩子真麻烦的念头,小太岁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人身,现在又想去当鸟……他当得明白吗?


    小太岁知道师叔与常人不同,说不定求一求真会答应他,抓住姜予安的袖子晃来晃去,哀求道:


    “师叔,求求你,我以后一定会飞回来看你的,还给你带礼物!”


    “师叔,我当人也是一辈子道士,整天念经多没趣啊,当鸟就不一定了,想在谁头顶……”


    小太岁没说完,脑袋瓜就挨了一记。


    “师叔,我就是说说……”


    “总之,你就答应我吧,我已经想好了!”


    “好。”姜予安看着小太岁明亮欢欣的眼睛,最终没有拒绝他。万物有灵,人也是万物之一,白鹤至少自由,体验一番未尝不好。


    “师叔,谢谢你给我烤鸡腿吃,那是我一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鸡腿……”小太岁满含感激,最后抱了姜予安一下。


    姜予安摸了摸他的头,小太岁本体仍然是一团太岁肉,没有定下来之前,不管是变成孩童,还是变成一只白鹤,都是可以的。


    姜予安用灵力点化他,最终小太岁也变成了小白鹤,不过年岁幼小,还是一个白毛绒团子,扑扇着短小的翅膀,义无反顾冲向那只优雅漂亮的白鹤。


    祝长生怔在原地,轻轻梳理羽毛,等小白毛绒团贴上来,他立刻走了两步,试图避开小幼崽。


    小太岁主动黏上去,死死跟在祝长生身后,不管祝长生去哪个方向,他都要跟着。


    最终,祝长生也默认了这个幼崽的存在,垂头给他梳理羽毛,姿态生疏,但非常温柔。


    鹤影渐渐消失在山林中,一大一小异常和谐。


    祝长生虽然不知世事,小太岁应该会记得,而且他不做人了之后,会是一只少有的健壮白鹤,哪怕在野外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全。


    姜予安正打算离开,一道白影飞来,抛下一样东西又飞走了。尚且飞不起来的白毛绒球跟在白鹤身后追着,叽叽叽叽,仿佛在让他飞慢点。


    姜予安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条大银鱼,看起来十分鲜美。影子也跟着看,鱼只有一条。


    很快,小太岁也叼着一个果子跑来,放下以后就匆匆跑了。不远处的山林之中,大白鹤正在等他。


    姜予安折了一根草茎,把鱼穿起来带走。影子也捡起来果子,往嘴里一丢,咔蹦咔蹦连果核一起吃了。


    这一刻,姜予安是真正觉得能在诸多世界历练是一件幸事。太岁是真正的奇物,诞生条件如此苛刻,是不可复制的存在,最后又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他心中隐隐为之触动。


    世间有诸多大道,他们选择了自己的道,姜予安也有自己的路要走,缘起而聚,缘散而别,心动值因灵州之事大涨,他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第105章 阴天子(完)


    “陛下, 小太岁呢?”


    众人齐齐盯着姜予安,眼中满是探究。


    陛下虽然没有空着手回来,但带出门的那么大个崽呢?大家都已经做好带孩子的准备了, 连小太岁以后入学读什么书都想好了,怎么孩子没了?


    姜予安晃了晃手里的大银鱼, 这会儿鱼还是活的活蹦乱跳, 水珠甩到那几人脸上,他们一阵惊心,难道小太岁变成这条鱼了?


    “陛下, 这鱼是?”青云子一脸震撼。


    “祝长生送的。”姜予安想了想, 交给卢青麟,就他厨艺还过得去, “炖汤,一起喝。”


    “好的,”卢青麟应下, 忙问道:“小太岁呢?”


    姜予安:“变成白鹤,和他师父一起飞走了。”


    普通白鹤能活八十多岁,于常人而言也算长寿了,小太岁应该能活更长时间, 姜予安还给他留了一个变成人形的机会,等他离世之时,可以重来一回。


    【卢青麟心动值+66】


    【周梦溪心动值+77】


    【青云子心动值+88】


    ……


    众人既觉得合理, 又有些怅然。祝长生与小太岁之间的羁绊已经超越了生死,若能一起化鹤,逍遥于世外, 也是不错的结局。


    只是他们终究看不到小太岁长大后的样子了,想来应该是一只漂亮的大白鹤吧。


    “陛下, 太子殿下一天三封书信,催得很急。”


    霍锋送到一箱厚厚的书信。全都是当今太子殿下姜朝阳写的,虽然看字迹,众人都知道他另一个名字——姜熠。


    姜予安拆开看了一下,最开始的信件还是【展信佳,皇兄安好,近日奏折颇多……】,后面已经变成【皇兄何时归来】,【何时归】,【归】,看起来怨气很重。


    “陛下,太子殿下很想念您,没有您吃饭都吃得少了。”霍锋毫不犹豫把太子卖个干净,哪怕那位是他上一任主子。


    “收拾一二,尽快归京。”姜予安在灵州耽搁了太久,已经过了半年,不知道姜熠长高没有。


    “归什么京,皇兄原来没有把我忘记……”一道幽怨的奶音响起,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扒在门边,阴暗地看着姜予安。


    听说皇兄捡了一个新孩子,天天抱在手上,怎么没见那个小孩?皇兄真是喜新厌旧,有新孩子就不要他这个旧的了。


    “陛下,老臣也想拦着太子殿下,实在拦不住啊……”司马儒痛心疾首道,实则心中暗喜,他也很想陛下,太子一出京,他就半推半就跟来了。正好卢大将军回京,京城就先交给卢大将军。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姜予安提起阴暗扭曲的姜熠,不是说吃得少了,怎么感觉比之前胖了许多?


    “才出来半月,一直在赶路。”姜熠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小孩儿,犯错被揪住,一秒变乖。


    “灵州有疫症,谁让你来的?”姜予安神色平淡,语气也不见厉色,姜熠却缩了缩,自觉团小了些。


    “皇兄,我带了太医,他们已经研究出了针对瘟疫的药方,还带了很多药材……”姜熠小声解释。


    “做得不错。”姜予安夸完也没忘记罚他,正好姜熠很久没有写高数题了,现在补上。等姜熠收到厚厚一叠试卷,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


    灵州已经走向正轨,姜予安带着姜熠去长生观小住几日,再走陆路回京。


    来时轻车简行,走时万民相送,跪得浩浩荡荡,山呼万岁,如山崩海啸。


    姜熠掀开车帘回望这一幕,久久不能忘怀。以前没人教他如何当好皇帝,现在有了。


    念在姜熠难得出京,许多州府还有痼疾未除,这一路他们时而隐藏身份,时而招摇出行,解决了许多贪官污吏,也让姜予安将心动值彻底补满。


    “往后皇兄出京一定要带上我。”


    姜熠有了许多新奇的体验,有时他是富家小公子,有时是小乞丐,有时是小土匪……缤纷的世界终于在他面前展开,红尘多彩,妙不可言。


    “我要走了。”姜予安解决太岁之患后,获得了巨量功德。祝长生的存在,像长在这个世界上的巨大毒疮,现在创口愈合,危机已去,哪怕姜予安是外来者,世界意识也反馈了许多功德,还送他一份礼物。


    【物品】:真实棋局(残)


    【等级】:ssr


    【简介】: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推演过去未来(脱离当前世界,使用效果受限)


    这棋盘本就是世界意识自救后的产物,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物品,落在任何人手中都会留有后患,如果被外来者带走,就不必忧虑了。


    【真实棋局】脱离世界后效果至少折半,重要的是其中涉及的规则,可以作为悟道之用,于姜予安而言,也是一件不错的道器。


    “去什么地方?”姜熠想,去哪不能带上我?


    “新的世界。”姜予安并未隐瞒,离别终有时,他不会在此界停留太久。


    “我能和你一起走吗?”姜熠有些兴奋,其实也不是很爱当皇帝,如果他有个能干的兄弟,早就把这个位置抛去了。


    “不能。”姜予安打破了姜熠的妄想,系统只能携带物品,姜熠是一朝天子,气运加身,这里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那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姜熠心中生出巨大的失落,他爹死的时候,都没这样失落过。


    “有空会回来,不知归期。”姜予安道。


    “我知道了。”姜熠眼眶忽然一阵酸涩,垂下头,掩住失落神色。他以为他要做很长时间的太子,哪怕在这个位置上做到老死,每天改很多奏折,他也心甘情愿,没想到只是妄想。


    比起当皇帝,他更想要有一个皇兄。


    原本没有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当他得到之后再失去,便会产生巨大的失落感。


    【姜熠心动值+88】


    【姜熠心动值+99】


    ……


    “近日京中无事,你想去什么地方玩?”


    姜予安一瞬间被姜熠冒出的心动值刷屏。


    “想去海上。”姜熠想了想,很快定下目的地。京城距离大海非常远,姜予安应该能多留一段时日。


    “好。”姜予安其实并不需要乘坐马车出行,有真实棋局,借用天地之力,须臾之间就能带姜熠去海边。


    因此,姜熠真正看到翻涌的海浪时并不高兴,只是怔怔看着海面。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与姜予安之间的差别,哪怕他已经站在世间最高处,却无法捧日摘月。


    他的父皇穷尽一生都在追寻仙人之道,但姜熠明白,仙人不可追逐。或许,他会自己来到人间,短暂停留再离去。


    漫天星斗无数,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明亮。


    他们在海边烤螃蟹,在礁石上看日出,见鲸鱼跃出水面……世间种种奇景,尽收眼底。


    姜予安又带小皇帝回皇宫,总不能把小皇帝留在海边再草率消失,总要留点悬念以作威慑之用。


    他写下圣旨,正式将皇位传给小皇帝,再下诏书,说自己要去云游,归期未定。


    朝臣万般不舍,一路送到城门口。


    正午的日光炽盛,姜予安一身赭色常服,身下白骨骏马身姿矫健,一跃而起,载他远去。


    日光最璀璨之际,离去的人几乎融在光里。扶光掠影,遥不可及。


    姜熠站在城墙上目送他远去,看着骨马渐行渐远,想起第一次看见姜予安的时候。


    那时他才抹了脖子,魂魄飘在城墙上,惊骇地看着身体重新站起来,扶正脖子,握紧他用来自刎的剑,轻松杀了围拢的敌军。


    相同的位置,他重获新生,姜予安却渐行渐远。天地如逆旅,愿有再逢时。


    第106章 番外-放阴


    城门口, 众多朝臣目送陛下远去。


    他们终于敢长久地注视陛下,哪怕只是背影。与往日的敬畏惧怕不同,此时心中只有不舍。


    陛下像笼罩在天上的沉云, 压得人喘不过气,但陛下也是最为坚固的荫庇, 挡去风波与战火, 让天下重归安宁。


    一旦陛下离开,他们就像藏在巨石下的虫蚁,本能想追上去, 继续藏在荫下。


    “陛下, 陛下——”


    “陛下,等等我啊……”


    “陛下, 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天杀的,陛下要云游你们也不告诉我!”


    司马儒最近染了风寒,因他年纪大了, 姜熠让他休息半月,司马儒老老实实在家中养病,没想到一出府,就听到陛下要外出云游的消息。


    他紧赶慢赶, 只看到陛下的背影,连忙追上去,宽大的衣袍下, 胳膊腿隐隐露出结实肌肉的轮廓。


    司马儒能当上三朝老臣,苟活至今,自然是因为他有个好体格, 虽然已经七旬有余,但他跑起来一点也不比年轻人慢, 两条腿几乎跨出残影。


    “陛下,陛下——”


    “老臣也想云游啊……”


    “陛下,老臣这就辞官,和您一起云游,当您的马前卒……”


    司马儒大声嘶吼,毫无平时的斯文儒雅。如果是其他七旬老人说要给陛下当马前卒,大家只会付之一笑,但司马儒声音铿锵,众人只觉得他确实可以。


    只见前方马蹄声清脆,赭色衣袖翩飞,长发在光影里飞扬,马上的人似乎听到动静,侧首回望了一下。


    “陛下,等等我啊——”司马儒眼睛一亮,立刻挥袖追上去,然后,就看见前方的马一瞬间加速,飞快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众人沉默。


    陛下不想带司马老大人也很正常啦。


    毕竟丞相年纪大了,虽然身板硬朗,终究比不得他们这些年轻人,哪怕陛下需要马前卒,也该由他们来当才对。


    显然,陛下不想要跟屁虫,一个也不要。


    陛下一向孤高,少了几分人气,不过陛下养了不少东西,有影子大人、一个坟包,一群飞头蛮,还有白骨战马……以前还有小木头人,这样看,陛下好似也没有那样冰冷疏离不可接近。


    众人终究接受了这件事,只是心中残留的失落感,难以消解,总是忍不住叹息,视线下意识停留在影子上,期盼下一刻身侧的影子会出现扭曲的变化,就好像陛下还在看着他们一样。


    阳春三月,万物生发。


    姜予安并未急着离开,在人间穿行,至少要确认一切走上正轨,才好脱离这个世界。


    他做完的事容不得旁人破坏,虽然太岁已经解决,但这个世界阴气极重,或许还藏匿着邪物。


    白骨战马身姿矫健,犹如困龙出渊,肆意奔跑,一日可行千里。它虽是开国皇帝的战马,但那位陛下一生征战,少有闲暇,它也困于宫中,最后因为旧伤复发而死。


    它曾想与主人仗剑天涯,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看江南烟雨,海上明月……但最终长眠京城,成了一堆白骨。


    现在这位陛下好像看出了它的心思,外出云游时将它也带上了,一人一马,纵横天下。


    有时,它在山崖上一跃而起,落在云上,追赶天际的星月;有时,它在海中追浪而行,跟着鱼群跃迁,无比自由,无比快乐。


    “可要与我一同离开?”


    终有一日,姜予安问。


    “多谢陛下圆我夙愿,人有句老话,故土难离,对马来说也是一样,我已经到了大限之日,只想留在这里,重归天地。”白骨战马十分洒脱,早已对生死释然。


    “好。”姜予安本想将它变成卡牌带出去,不过它想留下来也好,重归轮回亦是圆满。


    念及此界阴气太重,已经到了阴阳失衡的程度,姜予安重开鬼门关,将弥留在天地之间的鬼物全都召来,送入地府。


    白骨战马是最先进去的,它从白骨上脱离,重新变成一匹血肉丰满、鬃毛光亮的骏马,仰头嘶鸣一声,奔向大开的门扉,去往亡者的世界。


    原本莹润的白骨散落一地,化作烟尘,周围的草木受到滋润,更加葱笼,开出一地繁花。


    那些沉眠的飞头蛮也重归地府,飞过鬼门关后重新有了完整的身体,身披甲胄,英武逼人,齐齐跪地,声音铿锵:


    “无论生死,吾等永远效忠陛下!”


    “若有令,召必回!”


    姜予安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众人三跪九叩,久久不愿起身,见等在门外的鬼物渐多,才整齐列阵,进入鬼门关。


    “陛下,吾等离家已久,想再回去看看亲人…”从战场上被牵引而来的众多幽魂恢复了神智,跪地祈求道。


    他们原本浑浑噩噩,困在战场已久,近日战场上没有喊杀之声,似乎清明了几分,直到此刻,才真正清醒过来。


    “好。”姜予安拂袖,众多幽魂便随清风回到故里,循着天地间最深的牵绊,回到牵念的人身边。


    生死相隔,亲人并不能看见他们,只觉得今日的风格外轻柔,带着湿润的凉意,徘徊不去,心中莫名酸涩。


    春日多雨,连绵不绝。那一日从清晨到傍晚,雨一直没有停过,如丝如絮,有种别样的温柔。


    入夜,所有人都梦见了鬼门关大开的场景,人间的魑魅魍魉尽数归入地府。


    那些被困在原地的孤魂重获自由,得陛下天恩,能回故土看一看曾经的亲友。


    梦中,白天未曾看见的景象终于完整。


    在缠绵的雨丝中,阔别已久的亲人站在家门口,仍然是当年模样——


    年迈的老妇人一生都在等她前往边疆、音讯全无的丈夫,终于在梦中见他一身甲胄,高大英武,眼中是歉疚和爱意:“你好好过日子,不要着急,我在奈何桥边等你,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丧子的老夫妻看着几个儿子排排站在院子里,他们笑得有些憨傻:“爹,娘,京城有好多新奇玩意,你们一定要见识见识,到时候说与儿子听。咱们兄弟几个先下去挣些家业,等你们以后下来,就能享清福了……”


    正在哄小孩儿睡觉的年轻妇人,发现窗外站着她早死的母亲,笑容温柔慈祥:“娘走时你还是个小丫头呢,如今你遇到良人,有了娃娃,娘也放心了……”


    ……


    久别重逢是一件喜事,哪怕生死相隔,能再次看见亲人朋友,也是莫大的慰藉。


    了却执念之后,那些阴魂身上的戾气都消散了几分,音容笑貌一如生前。


    哪怕有留恋人间者,想到伫立在鬼门关前的那道身影,也迅速进入鬼门关,不敢再多停留。


    此时,陛下已经不再是少年天子模样,他一身玄色道袍,长发束起,面容与姜熠有几分相似,但少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精致,天生有种凌人气场,掌握至高权柄,生杀予夺,尽在掌中。


    影子始终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进入那扇沉重古老的门扉。


    最后一刻,姜予安微微侧首,向人间望去,冰冷的眼瞳带着审视意味,又仿佛只有目空一切的淡漠。


    梦境中的人与他隔空对视了一眼,灵魂都下意识颤栗一下,这一瞬,他们望进姜予安眼中,看见了缩小版的世界,山河万里,烟火人间。


    曾经,战火四起,满地疮痍。


    现在,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来自冥府的阴天子,消失在缓缓闭合的鬼门之间。从幽冥吹来的风将他衣袖吹动,发丝飞扬之间,渐行渐远……


    第107章 番外-圣宗


    “陛下这回是真离开了……”


    周梦溪唰唰唰在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正是陛下离开前最后一幕,独自伫立在鬼门关前。他写道:“陛下放阴于野,疏阴魂, 了夙愿……”


    小册子已经快写完了,这就是最后一页。


    他想了想, 写下结局:【陛下归于幽冥, 遨游于青天之外,驰骋于六道之间,逍遥来去, 归期未定】, 这一册独立于史书外的秘史,就此完结。


    “让朕看看……”姜熠同样梦到了一切, 有些失落。因为姜予安离开之前,没来宫中看他。


    周梦溪自然不会拒绝这位继任的小皇帝,恭敬呈上。万一, 陛下觉得他写得好,直接将小册子里的内容充作正史呢?


    “怎么空了一页?”姜熠仔细看过,一字未漏,唯独姜予安在北境解决异族, 没有画上去。


    周梦溪摸了摸后颈,虽然早就不痛了,但他有点幻痛, 实在是平生一大憾事,等他以后埋进棺材里,想到这件事都会睁开眼睛。


    “是了, 我忘了你没看见……”姜熠虽然没跟去北境,但那一日仙人提笼像映在天际, 他也看见了。


    “陛下不如补充完整?”周梦溪提议道。


    “不,无人能还原出当时所见,留白未尝不好。”姜熠合上册子,心中仍然残留着失落感。


    “陛下,老奴发现摘星楼多了个箱子!”


    何平每天都会去摘星楼看看,虽然宫中已经修缮好,小陛下重新住进了原来的寝宫,摘星楼早已空了下来。


    箱子缝隙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姜熠亲启”,世间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写,毫不避讳天子名讳。


    姜熠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略有些急切地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堆着很多东西——


    深海里的大珊瑚、漂亮海螺、贝壳;小摊贩上买的木头小马、小弓箭、草编小狗;形状特殊的石头、品质极佳的原石……甚至是一根狗尾巴草。


    看起来都是影子准备的,姜熠一一看过,叹了口气:“影子真好……”


    可能是因为他偷偷叫过影子皇兄吧,因为,姜予安说,影子是他的化身,与他是一体的。


    终于,姜熠翻到了一个信封,拆开一看,是矿物图。上面一一标注出矿量丰富、容易开采的矿产,都是大虞急需的,还有一些产量高、适合广泛种植传播的农作物。


    箱子里那些看不出品种的种子,就是那些作物,如果里面的不够,还可以去原产地寻找引进。


    姜熠继续在箱子里找礼物,这些都很好,但有没有一份是姜予安送给他的、只送给他的礼物呢?


    最终,他找到了一枚玉佩,看雕工,应该是姜予安亲自雕的,触手温润,自有一股暖意。


    等他将玉佩握在掌心,一点灵光落进眉心,竟是一篇修神魂的功法。


    姜予安极具辨识度的声音传来:“你的身体是阴沉木化成,并非人身,寿命比寻常人长很多,勤修功法,以待来日。”


    哪怕没有灵气,也不影响他修炼神魂功法,姜熠舒了口气,一直空落落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这一次,他没有被抛弃,他有兄长了。


    如今百废待兴,要做的事很多,姜熠囫囵学到的知识一一派上用场,新的粮种、水泥、玻璃……渐渐出现在人们日常生活中。


    他果然如姜予安所说,身体与常人不同,长得格外慢些,不过无人在意这样的细节。比起之前发生的种种诡事,他长得慢实在不算什么。


    姜熠在位第三年,皇宫飞来两只白鹤。


    一大一小,小的那只白鹤还用爪子抓了一个包袱,盘旋良久,最后飞进大殿,堂而皇之将包袱放在龙椅前。


    一开始宫人侍卫想阻拦,后来认出它们的人纷纷出言,说这两只白鹤是先帝的旧识,于是它们畅通无阻,甚至喝起了大殿上的茶水,相当自在。


    先帝谥号很长,“开天辟道文武英明睿诚功德大成圣皇帝”,似乎要将一切美好的词都堆叠上去,不过太长了,朝臣简称“圣宗”,民间也有人称“扶光帝”。


    如果是这位神鬼莫测的陛下,旧识是两只白鹤很正常。这两只白鹤体态优雅,气质出尘,像云中仙瑞,越看越不凡,众人不敢慢待,也不敢冒犯,只小心翼翼看着。


    正值朝会之前,姜熠穿着龙袍,徐徐步入,看起来小小的,脸颊上还有点婴儿肥,但无人敢轻视这位幼年帝王。


    他的字迹、手段、脾性与曾经那位自刎的少年天子如出一辙,如今更加深沉,不可捉摸,已经是一位非常成熟的帝王。


    “陛下,这两只白鹤应该是长生观的道人。”


    “他们是来寻先帝的。”


    周梦溪解释道。


    他还与先帝一起喝过鱼汤呢,鱼是白鹤送的,至今,周梦溪都记得那鲜美的味道。


    “朕知道。”姜熠看向那两只白鹤,小的那只颇有些不凡,眼神清亮,周身带着道家真韵,日后真能化为仙灵也未可知。


    “皇兄他去云游了,不知何时回来。”


    小白鹤清鸣一声,然后把包袱推到姜熠面前,意思显而易见。


    姜熠道:“等他回来,我会转交。”


    小白鹤点点头,从包袱里衔出一颗大人参,送到姜熠身前,算是他给师叔亲人的见面礼。


    “多谢。”姜熠收下人参,如今看这鹤也有几分亲近之意,他们都是世间少有的与姜予安亲近之人,理当互相照拂,“若有难处,可以来寻朕。”


    小白鹤点头,颇为聪慧,大白鹤气质更清冷一些,始终远离人群,不与人们接触。


    两只白鹤在宫殿上徘徊一阵,很快追着天际流云而去,留下“白鹤赠药”的传说。


    后来,又有更多人发现,白鹤不止赠药给天子,还会在贫苦人家无钱买药时送些珍贵药材。哪怕想向它们表达谢意,也只能远远看见一点飘渺的鹤影。


    姜熠在位第二十年,大虞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期,百姓不再为饥寒所苦,周围的小国纷纷臣服。


    他之前从宗室里挑选了众多幼童,从小开始养起,现在已经养成少年,可以准备继位了。


    新立的太子年少但性情稳重,样样都好,就是有些怕鬼。


    姜熠性子早已沉淀下来,不再像少时那样暴戾易怒,尤其喜欢看新的太子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


    众所周知,姜熠就是当初自刎而死的天子,被那位存在用鬼蜮手段救了回来,实在不能算是活人。


    那些老臣早已熟视无睹,不以为异,但对于一个怕鬼的太子来说,姜熠实在恐怖,每次面圣都谨慎无比,更不敢抬头直视君王。


    “准备登基大典吧,朕要禅位了。”姜熠道。


    “陛下——”太子震惊,他已经做好了走在陛下前头的准备,毕竟陛下有不老之相,寿数超过他很正常,所以,他也没有继位的野心。


    “你不愿?”姜熠微睨,眼神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他选的太子是个性情温厚而聪慧的仁德之人,也不乏心机手段,天下交给他,姜熠很放心。


    “臣惶恐,您正值英年,如今禅位还为时尚早。”太子与姜熠之间并不算亲近,不敢自称儿臣,也不敢叫“父皇”,敬畏之中还有本能的恐惧。


    “皇宫待腻了,朕要去云游。”


    “往后朕住摘星楼,里面的旧物不得妄动。”


    “是。”太子没有异议,只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就这样轻轻松松继位了?


    仔细想来,只有和宗室子弟一起求学的时候最苦,每天都有算不完的题,还要应对那些人的手段。后来,他学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深受陛下看重,也无人再敢为难他。


    登基大典很快举行,次日姜熠就独自出京。


    正如姜予安离开时那样,姜熠谁也没带。神魂远超常人之后,普通手段伤不了他,普天之下他已无敌手,可以纵横来去,畅游人间。


    他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练习剑术,骑着骆驼重走古时商路,乘着海船远行异国……他习得高深武学,有漫长的生命,终于能亲自丈量天地。


    姜熠余生始终在等,以待来日,究竟是哪一日?王朝几番更替,新时代已经来临,他与旧朝,都成了历史书上的剪影,任后人评说。


    翻看历史课本时,停留在大虞天子那一页,他久久不敢翻动。圣宗在位时短,平定战乱,赈济荒民,让大虞转危为安…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短短几行字写尽一生功过,姜熠想,他们怎么会懂,这世间极致辉煌与璀璨,只他一人记得。


    第108章 番外-历史重现(上)


    ——活得太久有什么坏处?


    ——人还没死, 坟被挖了。


    姜熠看着最近的大热门“虞英宗墓葬出土文物一览表”,深感无奈。他并未修建陵墓,但太子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 陆陆续续放了不少东西进去,如今又被一一挖了出来。


    大虞本就是历史上最传奇的一个皇朝, 原本衰弱的中原皇朝, 在虞圣宗统治时期转危为安,扫平战乱。等虞英宗继位,更是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虽然圣宗在位时间非常短, 但十分传奇, 更有种种神鬼传说,不管是在话本还是野史里, 都有记载,说圣宗是死而复生之人,称其为“阴天子”, 更引得后人称奇。


    圣宗没有陵墓,或者说,他的陵墓还没有找到,考古学家只找到了他的弟弟虞英宗的陵寝。


    至今, 圣宗和英宗在百度百科上的出生年月都只有前半截,后半截是一个问号,因为虞朝始终不承认这两位已死, 只说云游,不说崩逝。


    英宗陵寝之中出土的文物,或许可以解开千古未解的谜团。那位惊才绝艳、又带着恐怖意象的少年帝王, 究竟去了何方,是生是死?


    英宗墓室究竟有没有尸骨, 是否可以鉴定出具体死因?众所周知,帝王陵寝都有许多陪葬品,一些失传的古籍、缺失的正史是否能够补齐?


    整个世界都在为这次考古界的巨大发现而沸腾,唯独英宗本人十分平静。


    姜熠想了想,墓室中应该没有真正重要的东西,经过时间冲刷,大部分物品都会损毁,应该不会泄露一些隐私之事。


    虽然姜熠知道众人期待的尸体不在墓中,不过始终在跟进考古进程,每天都会打开手机刷一刷最新挖掘视频,还会看一会直播。


    【啊啊啊英宗画像出土了!】


    【我英俊冷酷又骁勇善战的老祖宗,当初怎么不把对岸几个国家也攻下来!】


    【有没有圣宗的画像啊!想看……】


    【画圣那副登科夜宴图不是有圣宗吗?】


    【可恶!只画了一道鬼影,谁说那是圣宗!】


    【语文老师说,登科夜宴图里刻意将虞圣宗画成鬼影是为了表现出画圣对皇权的恐惧和敬畏…】


    【史书说圣宗样貌昳丽,如月当空,所至之处,满室生辉,他一定是个惊才绝艳的美男子!】


    【也有可能真是干巴鬼影,历史上还有开国皇帝长得像芒果呢!】


    【拖下去,赏一丈红!】


    【英宗画像都那么好看,圣宗肯定更好看,毕竟是亲兄弟嘛,有史书说英宗肖似其兄,两人一定很像……】


    姜熠有些怅然,大概只有旁观者会坚定不移相信他们是血脉至亲,其实,他们之间的联系非常淡薄,只有短暂相处的数月而已。


    或许,姜予安早已将他忘了。正如这千年来,他认识许多人,偶尔会救一个顺眼的人,但从未记住过谁。


    姜熠接到一个电话,那边的人开始汇报进程:


    “姜先生,我们的研究有进展了。”


    “不过要把仪器带到相应的地方才能使用,而且时间上不太精准,需要花大量时间调试……”


    姜熠微微垂眸,看起来孤郁而倦怠:“下笔资金三天内到账,希望能尽快出结果。”


    “好的,姜先生您放心,我们很快就能重现历史画面,见证真正的奇迹发生……”


    一番沟通之后,姜熠挂断电话。


    这些年,他一直在投资国内的顶尖研究院,尤其是其中一个历史重现项目,用物理原理重现千年前的旧貌,近似于时空回溯,但后人只能观看画面,接触不到真实物体。


    在过去许多年里,姜熠一直在做同一场梦。


    梦见姜予安没有来,他自刎而死后,化为幽魂,看天地沦陷,人间如炼狱。


    每次醒来,再看到繁华喧闹的人间,都有种不真实感。他不知道时空回溯之后,是否能重现姜予安昔年的画面,但值得一试。


    漫长的生命里,财富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数字,不提曾经作为皇室的资产,还有许多年辗转多处得到的财物,供养一个研究所绰绰有余。


    墓葬之中,还有更多陪葬品被挖出来。


    这些年因为地质变化,他的陵寝恰好处于密闭状态,里面的东西竟保存得十分完整。


    虽然在接触空气的一瞬氧化,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但那短暂的几秒已经足以让人看清全貌。


    【谁能告诉我,英宗墓里为什么会有小马?】


    【影视剧里的小孩经典摇摇马,原来真有啊】


    【太好了,给我儿买一个,get皇帝同款!】


    【普通的玩具应该不会作为陪葬品送进墓中,只有对墓主有特殊意义的物品才会送进来,那个小木马对于皇室成员来说很普通,会不会是圣宗送的?】


    【圣宗出京时,英宗才几岁,一生都在等哥哥回来吧……】


    【考古队找到了陪葬品目录,上面就标注了漆器雕花木马是圣宗所赠,所以才归入陪葬品之中,还排在前列】


    【他真的,我哭死】


    【圣宗主持变法,英宗一直贯彻得很好,很听哥哥的话】


    【我宣布,皇室也是有真兄弟的!】


    姜熠心中五味杂陈,当年,他出京时轻车简行,很多东西都留在摘星楼,后来又不想让那些东西离开原来的地方,就没有挪走,只带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姜予安雕刻的玉佩。


    千年之后,那块玉更加温润剔透,曾经的棱角已经变得圆润,仍然被他随身带着。


    【墓室里有石刻版的史书,等等,这是什么史,神话史吗?】


    【大敌当前,异族围困,圣宗拔剑,斩大虫于城门,解丧国之难……】


    【又是异族又是大虫,什么乱七八糟的?!】


    【前面几句更离谱,“圣宗身死,天人降世”,什么当场诈尸冥场面,这是真的吗?】


    【可能只是为了表示英宗的美好幻想,和对哥哥的崇敬和追忆?】


    【总所周知,英宗是兄控,把野史刻在墓室里,未免也太离谱了……】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不是野史,而是真正发生的事呢?】


    【菌子吃多了吗,你相信圣宗是死鬼,还不如相信我有一个亿!】


    【big胆!居然说圣宗是死鬼!】


    【古代医疗条件有限,当时异族兵临城下,圣宗可能是突发疾病,让朝臣误以为他死了,后来又活了过来,才会有“阴天子”之名。那些恐怖传说可能只是为了平定政局,才编造出来威慑天下的……】


    【还是你说的最有道理,点个赞】


    【好想看现场版,这样也不用在网上吵架了】


    【英宗小时候应该很可爱吧,想看】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都没有剧组拍这两位皇帝的故事,其他皇帝的感情史都编出好多套了】


    【他们俩都没有后宫,还英年早逝,圣宗十几岁就出京云游了,离开时还没及冠。英宗继位早,在位二十年禅让,离京云游时也非常年轻……】


    【又不是一定要拍爱情,拍政斗咱也爱看啊,肯定超级精彩!】


    【根本找不出合适的男演员,既要少年感又要演出帝王气势,哪有那么容易找啊】


    【与其看魔改,不如不拍】


    【墓葬出土的画像应该可以复原出虞英宗的真实长相,其实看画就知道是个顶尖大帅哥,三庭五眼都很标准】


    【圣宗画像怎么找不到,同时期其他人的墓葬里也没有他的画像,都说天威莫测,不敢冒犯】


    【有没有一种可能,虞圣宗病入膏肓,看起来非常恐怖,所以才没有留下画像】


    【他幼年时期就有记载,身体羸弱,后来又经历了战乱,早逝也很正常,只是其他人不接受这样的现实,才认定他出京云游,不肯记载死期】


    【虞圣宗应该是一个人格魅力非常强的人,不管是他弟弟,还是当时的朝臣,都很崇敬他】


    【完全想不出我那年少又多病的老祖宗是何等风采,真想亲眼看一看啊】


    【溯光研究院已经有进展了!】


    【只要将仪器带到当时事件发生的地点,调试时间就能看到真实历史,不过目前还在试验中…】


    【我就说中微子的发现是有意义的,以后说不定真的能创造出时空穿梭机器,都体验一把穿越的快乐】


    【直接穿成原始人,被串起来BBQ】


    【跪求研究院大佬早点成功,放点纪录片给我们看看】


    对于陵寝中的史书,众人都持怀疑态度。


    甚至觉得,是英宗兄控晚期,有点癫了。


    绕是他们不信,还是仔细拜读史书内容,不时惊叹,不时笑出声,有些内容还算合理,有些是真的离谱。


    不是,这史书怎么什么都写啊?


    陛下用膳,杯盘尽食,这是什么玩意?他们不觉得荒谬吗,难道古代就有可食用餐具了?!


    还有那个,陛下亲征,鬼船载兵渡江,一夜运走几夜大军,累得鬼船夫直不起腰,实在是太离谱了。


    有些地方还有配图,只不过,石雕原来的彩绘已经褪色,只能根据线条脑补具体画面。


    人们最期待的是虞圣宗一夜解决异族大军的【仙人提笼像】,但那一面石雕是空白的。


    史官名为周梦溪,这一部独立于正史之外的帝王传记,又被称为周氏壁书。


    出土之前,人们对大虞那二十多年的历史迷迷糊糊,云里雾里,出土之后,更迷惑了。


    这二十年里,大虞关于鬼神题材的文学创作疯长,小说,诗赋,绘画,在这一时期井喷而出,而且质量都非常高。


    关于“阴天子”,原本就扑朔迷离,原以为虞英宗墓室之中能找到真实记载,没想到《周氏壁书》出土之后,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好在,这个时候研究院主动召开发布会,招收志愿者——


    “溯光研究院找到了锚点,即将开始第一次历史复原实验,正在招募志愿者,感兴趣可以参与一下!”


    “什么?!地点在哪里?链接又在哪里?”


    “猛猛冲入,历史爱好者狂喜!”


    “激动又期待,还有点怕失望……”


    “有阴天子之名,肯定非同一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失望的!”


    重构历史画面需要庞大的精神能量,虽然目前人们对自身精神能量的开发非常少,但不可否认,精神力量是真实存在的。


    仅凭借研究院的员工,无法重现历史画面,最多能推演出几厘米大小的一点画面,什么也看不见,想真正看到完整的场面,就要汇聚很多人的精神力量。


    最近正好是“英宗陵”热度最高的时候,消息一放出来,报名的志愿者非常多,研究院又加紧制造了一些同频仪器,对试验成功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要不是一直有一位姜先生持续投资,他们也没有勇气在这种项目上花费如此大的精力,硬生生将这种机器研究了出来。


    很快就到了实验当天,姜熠同样在场,分到一份集中精神力的仪器。类似于头盔,不过为了方便佩戴,做成了贴片形式,贴在头部固定穴位就好。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姜熠戴着帽子、口罩,饶是如此,还是有人盯着他看。


    即使现在古装cos已经司空见惯,人们还是很少看到品质如此高的假毛,长发跟真的一样,一身黑色国风高定常服,身形修长,站在那里,清冷孤寂,看不到脸也能让人脑补出一个故事。


    “兄弟,你也是英宗厨吗?”


    “爹咪,能不能合影集邮啊?!送英宗同款摇摇马周边!”


    “虽然看不到脸,但真的很还原啊!”


    姜熠沉默,还有几分微妙。


    他可能真的落后于时代了。


    第109章 番外-历史重现(下)


    他们在说什么?听不懂。


    爹咪又是什么, 但是摇摇马周边?


    姜熠看着那个穿着10cm增高鞋,穿着帝王服饰的女生,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一串摇摇马挂件上, 和他曾经收到的摇摇马很像。


    他还收到过一个小玉马,早就被他带走了, 不在墓室之中, 所以,这些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变成一个小木头人,被影子按在小玉马上疯狂摇摆。


    “老师, 不用摘口罩的, 咱们合个影就行了!”女生热情道。


    姜熠微微点头,那个女生眼睛便倏然亮起, 举起手机自拍,将两人都收录进去,长按拍照键, 连拍好几下。


    “老师,能拍一下全身照吗?”她一脸期待。


    姜熠点头,反正也不差这一张。从他出现在这里开始,就有许多人举着手机对着他, 悄悄偷拍,光明正大偷拍……他并不在意。


    女生让另一个年轻女孩帮忙拍照,站在姜熠身边比了一个耶, 然后送给姜熠两个小挂件:“爹咪,你人真好!这个周边也送你!”


    一个是摇摇马,还有一个虞圣宗的干巴鬼影周边, 漆黑一条不规则物,单从形状上, 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玩意,有点像蛇,但头顶有顶小小的帝王冠冕。


    姜熠想到影子喜欢听别人叫它陛下,莫名笑了一下。果然,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咔擦——咔擦——”


    看到他低眸轻笑的人握紧手机,下意识拍照。


    太太太好磕了啊!家人们谁懂啊,英宗看着虞圣宗的干巴鬼影周边,还能笑起来,不愧是古今第一兄控啊!


    “英老师,您介意我把照片发出去吗?”


    “不商用,就是觉得画面很有爱,看得人心里暖暖的,想分享出去让更多同好看到!”


    “随意。”姜熠戴着口罩,并不顾忌这些。


    然后就看着那个女生手指咔咔点屏幕,飞速将图修了一下,去掉周围入境的其他人,然后编辑一大段文字发了出去。


    姜熠只匆匆一瞥,看见了许多意味不明的话,比如“磕昏了”、“真好磕”、“神还原”、“家人们谁懂”、“哈特软软”之类的。


    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他不懂,但是这样活蹦乱跳的也挺好,一个个穿着10cm增高鞋健步如飞,身体体质也跟上来了,并不是网上说的脆皮年轻人。


    很快,那张照片就上了热门。


    即使姜熠穿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眼睛到鼻梁一点优越立体的线条,但帅是一种感觉。同样,英宗也是一种感觉。


    他给人的感觉,真的太像虞英宗了。


    特别是垂眸注视着干巴鬼影虞圣宗时,眼神温柔,像在追忆什么,带着一点笑意。


    【1L】:《英宗和他的干巴鬼影》


    【2L】: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扣1复活我哥!


    【3L】:在现场,爹咪人真的很好!


    【4L】:天杀的,早知道是同好见面会,我扛着三轮也会跑来的!


    ……


    来到这里的众人都有相同的爱好,不是历史爱好者就是喜欢英宗的人,以年轻人居多,整体气氛轻松而欢悦,非常期待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实验。


    “欢迎大家参与此次溯光研究院组建的历史重现计划,请大家按照大屏幕上的步骤带好精神力收束贴片,实验结束之后大家都能领到一份小礼物,是我们赞助人姜先生的谢礼。”


    “为了收集更多精神力量,本次试验会采取全网多平台同步直播的方式,如果亲友不能到场也可以将我们的直播间分享出去,共同见证历史。”


    “与网络放映不同,现场的朋友们会有更清晰的体验,可能会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不要害怕,哪怕有敌人我们也不会受到真实伤害……”


    负责人讲解了一下注意事项,一一确定众人是否戴好仪器,然后在测算的吉时,启动仪器。


    无数精神力如同萤火一样汇聚而来,汇成一股庞大的力量,等姜熠的精神力汇入其中,周围的一切化为细小的、肉眼不可见的粒子,逆转时间长河,重现千年之前的景象。


    从城市变成荒野,变成山村,变成坟冢,变成树林,变成山谷……种种变化,像循着流水一样追溯源头,最终停留在研究所锚定的时间点——


    夜色暗沉,周围是一片营帐,守卫森严,气氛紧张沉肃,山中风大,吹动树影,有些阴森。


    在直播间观看的人纷纷发弹幕:


    【不是吧哥们,给我整到哪儿来了?!】


    【好真实的感觉,这种画面,是影视剧里再好的服化道都无法达成的效果……】


    【要是能看到英宗,我真的肥而无憾了!】


    【大馋小子,要不看看你在说什么!】


    【这是哪一个时间段啊,外出征战吗?】


    只见一个行迹鬼祟的刺客避过巡查的兵士,手中握着闪着青紫幽光的匕首,渐渐逼近最中央的房间,那里守卫最为森严,显然住着地位最高的人。


    但他灵活避过,对巡视规律了然于胸,显然已经潜伏了不短的时间。


    【这是什么阴暗视角啊】


    【第一次当刺客,有点紧张了……】


    【看来轻功是真实存在的,好刺激】


    【他要刺杀谁,英宗还是圣宗?】


    【也有可能不是皇帝呢,总之,已经值了,比电影好看】


    刺客成功潜入房间,风吹帘幕,烛火晃晃,一时间无法找到刺杀目标。


    不管是现场的参与者,还是直播间的观众,同一时间紧张起来,生怕刺客身后突然冒出一个恐怖的怪物。


    姜熠看的认真,他对姜予安同样所知甚少,这里应该是京郊暗卫营旧址。


    姜予安初来乍到,就接手了一个烂摊子,在卢青炎等人护送下……或者说,是他护送卢青炎等人从暗道逃生,藏身于京郊大营。


    这一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姜熠并不清楚。哪怕是后来听人说起,也不会有人详细说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刺客上去。


    如今以刺客视角看他潜入,倒别有一番新奇感,同时也唾弃了一下那些老臣,怎么戒严的,竟然让刺客堂而皇之的闯入帝王房中,简直无能!


    不止他一人这样想,观众也有同样的想法,甚至脑洞大开,千奇百怪的念头一齐涌出来:


    【该不会虞圣宗是刺客顶替的吧?】


    【都说他身体不好,是短寿之相,后面怎么突然变成骁勇善战的大佬了,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突然解决了南下的异族……】


    很快,刺客就找到了目标所在。


    一面铜镜前,一身玄色常服的帝王正对着镜子,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看起来十分专注,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身量并不高大,甚至有些过于瘦弱,只是脊背笔直,看起来端正肃然,哪怕只坐在那里,并未整冠,也有种天潢贵胄的气度。


    虽然没有看到正脸,但众人也认定,这应该是千古第一兄控虞英宗那个早逝的哥哥。


    难道,他早逝就是因为这次刺杀吗?


    众人瞬间揪心起来,死死盯着刺客,暗暗祈祷有人尽快赶来救驾。


    刺客无声渐近,视线落在铜镜上。


    镜出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五官精致而漂亮,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模样,极具少年感。


    只是眼瞳莫名幽沉,头发漆黑得有些妖异,整个人毫无血色,眼瞳转动时有些不自然的滞涩,比起活人,更像一具做工精细至极的偶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干巴鬼影!


    众人一瞬间惊愕,又生出莫名的阴森感。


    果然……果然是阴天子啊……有点冷……


    刺客视线骤然下移,一道横贯脖颈的狰狞伤口冲入眼帘,带来巨大的冲击感!


    伤口极深,皮肉绽开,下手的人毫不留情,求死之心坚决,没有留下丝毫生还的余地。


    任何一个学过基础医理知识的人都能看出这样的伤口不该属于一个活人,从古至今,割颈一直是最快速的致死方式,出血量大,容易伤到呼吸道,难以抢救。


    此时,完全违背常理的事发生了。


    镜中,一双骨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将气管、肌肉、皮肤一一整理好,再从容缝上。


    一开始尚且有些生疏,很快针脚就变得工整细密,不疾不徐,有种按部就班、精准严密的美感。


    他对着镜子调整缝合角度,将脖颈处的伤口细致缝好。直到,观众们透过镜面,才发现他正与刺客无声对视,眼瞳冰冷幽沉,不知看了多久。


    刺客骇然,身体一颤,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少部分裸露在外的肌肤瞬间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呆滞地站在原地,一瞬间忘了行动。


    【嘶——】


    【!!!】


    【啊???!!!】


    【这是圣宗?!!!】


    【阴天子实锤了……】


    【是我草率了……阿巴阿巴……】


    【最后那个眼神,感觉透过屏幕看到我了…】


    观众同样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世界观在这一刻天崩地裂,虽然以现在高速发展的科技水平整出了能重映历史的仪器,但千年以前的皇帝就能自己缝合断颈了……时代究竟是在进步,还是在落后?


    【救命啊!这是历史重现还是鬼片啊!】


    【忽然好冷啊……你们不冷吗?】


    【有没有学医的告诉我,他是不是活的?】


    【有的人身体特殊,还有人心脏长右边呢…】


    【抬下去吧,你这个解释比陛下的脸还苍白无力……】


    【嘶——】


    【有伤他是真缝啊……】


    刺客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所有人都看出他剧烈波动的内心,但这个刺客超乎寻常的坚定,甚至重新做好心理建设,握着匕首,再次出手。


    天子始终平静,并未因刺客出现有任何变化。


    刺客再次逼近,匕首在光下寒光凛凛,直到他的视线下移,骇然发现那位少年天子的影子并没有投在地上。他,根本没有影子!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啊!你们大虞人嘴这么严!这都不叫!】


    【发出尖锐爆鸣!】


    【我就说古代史官非常有职业素养,不会编一些不切实际的野史,更不会把野史刻在帝王陵寝里……】


    【啊?!影子在哪!】


    【活人怎么没有影子!】


    “咔——”


    只听一声轻响,刺客脖颈歪折,倒地身亡。


    一道漆黑的鬼影缓缓将手从刺客的脖颈上收了回来,深藏功与名。


    【出现了!干巴鬼影!】


    【太好了,是干巴鬼影,我们有救了!】


    【big胆,太不敬了!那是陛下!】


    【怎么不算陛下呢?影子也是陛下啊……】


    第110章 番外-重逢


    【啊!!!我的世界观坍塌了!】


    【难怪大虞那两代国力飞跃式提升, 贪官污吏都没了,官员全都廉洁得要命……】


    【这谁不廉明啊…你看刺客的眼珠还凸着呢】


    【一整个爱住,原来我那老祖宗真是阴天子】


    【我要是英宗, 我也兄控!】


    【等等,英宗陵是衣冠冢, 他会不会没死?】


    【简直是细思极恐啊, 甚至,那个资助研究所的神秘大佬就姓姜!】


    【大虞只是亡国了,皇室又不是死绝了, 他们有钱投资很正常吧……】


    刺客死后, 姜予安从人群中挑出异国奸细,又从奸细身体中挑出血虫, 画面就此截断。


    【什么东西啊!寄生虫?】


    【难怪总有人把异族和虫子联系在一起,原来是真的有虫】


    【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个大虫了,究竟多大?】


    ……


    这里并不是姜予安经常出没的地方, 他只短暂停留几日,选定这里为锚点是因为这里稳定且清晰,不像其他地方能量混乱,真正开启仪器, 可能会重叠不同时期的画面。


    “第一次实验圆满成功!”


    “谢谢大家的参与!”


    “我相信此次实验不止填补了一部分历史的空白,对我们未来的发展方向也有现实意义,至少开创了很多新的研究方向……”


    结束之后每个参与者都领到了一份奖品, 普通包装,用黑色的小盒子装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第一个按捺不住好奇的人拆开之后叫了一声:“啊……”


    剩下的人也拆开, 然后呆住。


    是一个黄金的干巴鬼影!


    虽然小小的,但它是黄金啊!干巴鬼影看起来金光灿灿的, 而且盒子内侧还有全国连锁的大型珠宝品牌的标识,保真。


    【啊啊啊早知道我也去现场了!】


    【错失一手周边】


    【这是我见过的含金量最高的周边!】


    【应该是资助研究所的姜大佬送的】


    【看来,干巴鬼影周边官方也承认了……】


    他制作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干巴鬼影”这种命名方式,想到的是影子,还有它学会买东西之后,格外喜欢黄金的样子。


    姜熠看着众人欢呼的模样,心中也有几分轻快。由于地点限制,有些人隔的很远,为此舟车劳顿赶来,他只能送一份礼物,聊表谢意。


    红尘之中,始终有人记得他们。如果有一日,姜予安来时,他已经不在了。那时,姜予安听人谈起今日的趣事,或许也会一笑。


    这次实验成功之后,研究院不缺资金,姜熠隐于人后。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种种神异之事,只要他想,隐藏起来就能避过许多麻烦,无人敢来烦他。


    后来,研究院开展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实验,姜熠隐于人群之中,有些画面他亲自经历过,有些没有。


    有时,会生出一种与过去的人对视的错觉,日复一日的平淡,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很快,官方出手剪出纪录片,从城墙自刎开始,那一幕人气居高不下,比对镜缝合还要高。


    姜熠每次点进纪录片,都会跳过一开始他自刎的画面,那个时候的他,实在幼稚,他不想看。然后,配合弹幕看姜予安咔擦扶正脖子的样子。


    【啊啊啊好脆的声音!】


    【好听就是好脖子,点赞!】


    【难怪大虞上下都承认“阴天子”的名号,陛下从未隐瞒,他坦诚得要命啊!】


    【原来的小皇帝呢,还怪可怜的】


    【诸位,其实我有个猜想】


    【你们说,英宗他是不是小皇帝?】


    【这一年,圣宗名字后面多了两个字,扶光】


    【英宗的名字叫朝阳,其实不符合大虞皇室命名规律,姜熠才是标准的皇室名字】


    【众所周知,阴天子是扶光帝,英宗自幼聪慧,三岁就能理政,显然不是正常小孩,真相只有一个啊!】


    【难怪英宗是古今第一兄控】


    【没有人比扶光帝对他更好了……】


    【是啊,还给他买摇摇马】


    【哈哈哈哈哈哈】


    【救命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摇摇马能不笑?】


    【后面说不定还有小英宗骑摇摇马的高清版画面……】


    姜熠关掉弹幕,继续往下看,如果知道后世会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骑那个摇摇马,哪怕一次。


    如今变成这样,也有他大力资助研究院的关系,他再次理解了网友们说的“曾经的子弹正中眉心”的感觉。


    现在整个网络环境都充斥着欢快愉悦的氛围,网友们高兴得像过年,他们说话有趣又好听,姜熠刷手机不知不觉能虚度一天光阴。


    趁天黑,姜熠才出门,想去附近的景点天子塔看看,这是曾经的摘星楼,经过多年修缮、扩建,已经和过去很不一样了。


    里面原有的重要东西都被姜熠收起来,安放在他的私宅中,现在的天子塔,最多的是拍照打卡的游客。


    今天下雨,前来游玩的人不多。


    姜熠熟练地刷了一下年卡,进入景点。


    家变成景点,进去还要门票是什么体验?


    买年卡即可。


    无人居住的宫阙会坍塌,一切物品都会慢慢损朽,哪怕经过修缮,也仍然阴冷。变成景点之后,人气旺盛,摘星楼好像比之前敞亮了许多。


    确切的说,是它的整体气场变得更中正平和,未来会屹立更长时间。


    姜熠看着檐下被风吹动的雨霏铃,一串串水珠飞溅,落在不远处新生的嫩草上,生机盎然。


    “怎么不打伞?”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姜熠一瞬僵住,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姜熠转身,不知何时,曾经一入鬼门关千年不见的故人站在他身后,手中撑着一把大伞,上面还有“x国移动”的标识。


    “充话费送的,你要不要?”姜予安每次进入一个世界,都会入乡随俗,捏个身份证明,快速置办手机电话卡。


    “……”姜熠种种情绪闷在心里,沉默了。


    “拿去,我还有一把。”姜予安把伞往他手里一塞,对于姜熠的沉默,姜予安一向视为“默认”。


    “……”姜熠还是沉默,不过规规矩矩打着伞,下意识观察姜予安的变化。这些年过去,姜予安还是和过去一样,像偶然出去串了个门回来的。


    “虽然你是木灵身,淋雨也不会发芽的。”


    姜予安记得他看地上那根野草的眼神,似乎有点羡慕,也不知道孩子长大了在想什么。


    姜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久别重逢,竟难以组织语言,只觉得心中欢欣,无尽生机涌动,草木复生,像长出了一大片野草。


    “好了,发芽了。”姜予安拍拍手,姜熠头顶就长出了一簇绿色嫩叶。


    姜熠握紧伞柄,心中生出熟悉的无力感。


    是被影子塞进摇摇马的感觉,是被姜予安弹脑袋、翻进酒杯里只剩两条腿在外面挣扎的感觉。


    真好啊。


    他好像又真正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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