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叁拾陆 莫不是他的心上人?
楚泠疑惑地抬眼看他,明白那似乎是伤疤,大片的伤疤,手感这般不平,看上去应当也有些可怕。可他为何会有这般多的伤?
萧琮很快平复了面容,可兴致终究没了,掐着楚泠的腰将她带到旁边:“喝水么,我去倒。”
人便这么离开了卧房,留楚泠一个人在榻上发愣,似乎隐隐明白了他为何从不在她面前脱衣,沐浴,即便是欢好,从来也是衣着齐整,且不让她碰他的后背。
萧琮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碗水。外屋光线更为昏暗,里屋此时灯火通明,他的面容便这般穿过暗与明,俊郎的脸庞轮廓多了些讳莫如深的味道,又坐回她的旁边。
楚泠正欲抬手去端,骤然感到下腹一股热流,紧接着面色变了。
萧琮皱眉:“怎么了?哪里不适?”
楚泠结结巴巴:“大人,我月信来了。”
萧琮立刻起身。他先前也问明大夫不少护理法子,此刻唤了婢女来,帮她处理衬裤。
茉药走进来,见大人没有避开的意思,轻微惊奇,女子月信,有人认为不洁,大人却没有这个想法,甚至抬手接过她手中的衬裤。
茉药这下道:“大人!”
“你们出去准备其他。”萧琮面色平平,“我来处理。”
榻上,楚泠也觉得不可思议,往后缩了缩,就被萧琮按住。
萧琮褪下她的寝衣,又小心翼翼地将亵裤脱下,待看见布料上一团殷红,竟像是受伤,萧琮的眸色沉了些,第一反应是问:“疼不疼?”
“现在还好。”楚泠抿着唇回答。
她很羞耻,这般私密的事情竟让萧琮亲眼看见,甚至让他帮自己换衬裤。只是萧琮将这一切做的理所当然,叫她即便羞,也说不出什么了。
萧琮帮她换好,又将裤子轻轻拉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可会觉得冷?”
楚泠点点头,他的怀抱就更紧更用力了。
楚泠原以为这回月信未必会如明大夫所说那般难挨,可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便知晓大夫的话准确,她腹中的绞痛一阵比一阵明显,到最后,苍白着一张小脸,额上也挂了汗珠。
萧琮看着心疼,最后他将楚泠放平在榻上,掖好被衾,自己快步去了厨房。
茉药见他一来便冲着放药的柜子去,心中微惊,忙问:“大人找什么?婢子来寻就行。”
萧琮已经打开了药柜,茉药心中怦怦直跳,那避子药可就放在补药旁边,端的是一个混入其中,不易被发觉。
她又道:“明大夫嘱咐的,给姑娘在月信期间喝的药已经在熬了,约莫还有一刻钟时间便能好。”
萧琮面色微冷:“熬好了马上端过来。”
说完,又回了卧房。茉药知晓他未看出什么端倪,赶忙将那避子药往里头又藏了藏,关上药柜。
补药放到合适微热的温度,萧琮碰了下瓷碗,又接过来。
楚泠这回没让他一口口折磨自己,端起来喝了个干净。
萧琮将糖拿过来,小小一粒,用筷放进她口中。于是那点苦味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酸甜压了下去。
那一碟糖粒色泽丰富,约摸各种口味都有,今日挑的那颗正好是陈皮糖,初进口中,是浓烈酸味,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甜。楚泠没说话,但小时候,母亲经常做这种陈皮糖给她吃。
外表是莹润的橙棕色,酸与甜恰到好处。身下又有一阵暖流涌出,楚泠蓦然想起头一回来月信时的无助。
身体和心理双重的不适,让她心情低落下来,觉得委屈。
萧琮见她忽变得恹恹,还以为是痛极了,急迫道:“为何药物还未起效?”
他一怒,周遭威压倾覆而下,叫人不敢抬头。还是茉药赶忙迎上:“大人,药物尚需时间起效,婢子已经去叫明大夫来,还请稍等。”
萧琮面色这才稍缓,又一直握着楚泠的手:“哪儿疼?我给你揉揉。”
楚泠指了指自己的小腹,他的一只手便贴了过来,先是轻轻揉弄,很是生疏。
后来楚泠也覆上了自己的手,按住他的,轻轻下压。
萧琮眸色微深,但记住了这个让她最舒适的力度。
楚泠忽然开口:“我想我母亲了。”
萧琮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我头一回来月信的时候,母亲便已经去世了,甚至还未来得及将月信这回事告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以为自己要死了,写了封遗书。”
“后来还是隔壁的邻居大嫂发现,一直没看见我,过来寻人,我才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教我这是月信,教我月信前后应该怎么做。还不嫌弃地将我换下来的,脏了的衬裤都拿去洗了,因为我不能碰凉。”
“后来她记住了我月信的时间,每月到了这时候,便会煮热红枣水端过来,看着我喝完。从月信前两日开始,每一个月都没落下。”
“我觉得不好意思,她说,是因为我与她月信的时间基本一致,恰巧煮了多的,让我不用客气。”
萧琮垂眸听着,不语,心头密密麻麻泛上酸涩来。
“大人。”她扯出一个笑容,“我这次,原本是可以不来梁国的。但邻居大娘家的小妹妹被选中了,我想,承蒙他们那么久的照顾,我也是应该报答一二了。”
“阿泠……”萧琮声音已经嘶哑。
现在,她好好在他面前,在他怀里。萧琮似乎都快忘了,他曾有无数个瞬间,险些彻底地永远错过了她。
“你刚刚给我的陈皮糖,我母亲也经常做给我吃。”她道,“这个味道很特殊,她做的,口感会偏酸一点,因为糖很贵。”
萧琮声音哑到极致,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近乎说不出话来。
他揉着她的小腹,以为她哭了,但没有。
她只是语气平平地同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还历历在目。
萧琮最后问:“那阿泠,喜欢吃酸的还是甜的。”
“甜的。”楚泠道,“当然是甜的。”
“好。”萧琮只道,“以后每回你喝药,都有。”
“糖在我这儿,不贵。”
过了一会儿,明晋昊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经了上次把脉,他已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早已做足了全套准备,只等萧琮的传唤。
他把了脉后,松了一口气:“大人,好在这些天姑娘未受凉,也不曾有其他牵动,现下的确难受些,但没有太大的问题。”
“知道了。”萧琮将楚泠的手包在掌心中,她的手指白皙柔软,却很冰凉。萧琮便一直握着,等她的手一点点暖起来,“眼下该如何做?”
“喝了药便无事了。”明晋昊道,“只是姑娘需要好好休息,依我看,只有一二婢女照顾在旁,其余人无事便可以先离开了。”
听了这话,萧琮嗯了一声。
他一直等到楚泠的手慢慢暖了起来,这才松开,小心翼翼又珍而重之地放回衾被,然后对楚泠道:“先休息,我守着你。”
又吩咐茉药:“将外头床褥收拾好。”
这是将卧房让给楚姑娘的意思?茉药心头惊了惊,赶忙应好-
楚泠这回月信来势汹汹,可如明大夫所说,在拥堵的寒气被排出后,她的面上就多了血色,人也不痛了,只懒懒散散地靠在榻上。
萧琮正坐在榻边喂她喝药。楚泠很乖顺,一口一口将苦药咽下去。
然后被喂一颗陈皮糖。
自那日她说过之后,陈皮糖的味道便发生了巧妙变化,更甜了些。
她知道这些日子萧琮在偏房睡着,那里是新整理的,条件当然没有卧房好,也不舒服。楚泠有一些鸠占鹊巢的感觉,忽伸手,摸了摸他眼下淡淡的一片青。
萧琮一愣,面色柔和下来,握着她的手放在一旁,温声哄她:“无事。”
楚泠问:“大人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无事。”这个问题似激起了他一些心绪,可最后依然是这两个字。
楚泠将药喝完,开口更慢了些:“大人是文官,身上一般不应有如此大的伤口,何况我摸着那伤口似是几年前的旧伤……故而只留下了疤痕。”
“大人,”她正色两分,“这伤口,不会和我有关吧。”
她很敏锐,萧琮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片刻后,他道:“过去的事我不愿再提。阿泠,你如今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
“可还感觉痛?”他的手又轻柔地抚上她小腹,那里热乎乎的,这几天明明是盛夏还捧了汤婆子。
“不痛了。”楚泠回答,忽听得外头竟有一二鸟叫,在偌大又一贯安静的太傅府显得很突兀,她惊讶地扭头去看,便见雕花木窗的窗沿竟落了一只肥胖的喜鹊,尾巴一颤一颤,神气十足。
那喜鹊似乎对上了她的目光,整只鸟僵住,然后一拍翅膀飞走了。
萧琮亦看着这一人一鸟对视,忍不住勾了勾唇。他已将禁令收回,这蠢笨又大胆的鸟儿是第一只,往后,应当会越来越多。
他想让楚泠一直在他身边,让她开心,便能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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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俞夫人生辰那日。
楚泠身子已然大好,在府中将养了几日,整个人容光焕发姿色更胜从前。萧琮在镜前看着她,亦眸色深了几许,一时便又不想让她去了。
可是许下的话,若再贸然收回,她会生气。萧琮看她因能再同好友相见而明显雀跃的脸,咽下了刚刚想说的话。
马车很快便到了府。俞尚书位列六位二品尚书之一,权势显赫,所居住的府邸更是巍峨雄壮,雕梁画栋,古朴中带着煊赫,一梁一瓦,一草一木,尽数打理地整齐端正。
萧琮一入内,俞景安便来迎。
他看见萧琮身边跟着阿泠姑娘,松了一口气。萧琮幽幽地看着他,俞景安一时语塞,挠了挠脑袋,道:“见过太傅大人,楚姑娘,阿绯已经等了你好久。”
上回叫了声阿泠姑娘,惹得太傅不悦,俞景安长了记性,回去便问了云绯她的姓氏,今日方才不让他再气一回。
季衢轩也来赴宴,他上来想先同萧琮打招呼,谁知眼睛一看见楚泠,便转不动了,整个人楞在当场。
云绯飞快跑过来,眼中满是欣喜,直接便握住了楚泠的手:“阿泠,你真的来了!太好了,今日宴会要持续一整日,你便跟着我,我带你在俞府内逛一逛。”
萧琮轻咳一声,俞景安背后一凉,刚要解释,却听萧琮淡淡道:“去吧。”
云绯更是欢天喜地,她来了俞府,反而比在百越还活泼,不一会儿功夫便拉着楚泠去了她的厢房,要给她看看自己得的好东西。
二人走远,季衢轩咽了一口唾沫,感叹道:“琮兄,我忽然理解你了。”
“有这样的美人在怀,难怪你连圣旨也不顾,还借了我们季家军满京城帮你找人,就这样模样的,若是在我府上,她就算逃跑十次,我也……”
话音刚落,萧琮便冷声打断:“搞清楚,她没有逃跑。”
俞景安:“……重点是这个吗?”
“她没逃跑。”萧琮又重复了一遍,“还有,你下半句说什么?”
季衢轩没由来地出了一身汗,讪讪笑道:“开玩笑而已,琮兄勿怪。”
“好了,二位好不容易来了府上,哪有站着说话的道理,太傅大人,家父还有些问题想跟您讨教,请跟我来。”俞景安解围。
萧琮颔首,跟随而上,于正堂看见了俞尚书,微微致意。
俞尚书今日见萧琮竟愿意来参加他夫人的生辰宴,已是大喜过望,他兵部的事情多,但平日更多和季国公交涉,反而与萧琮并不算太熟悉,今日见到,愈发觉得是个交游的好机会。
俞尚书抬了抬手:“太傅大人到此,咱们也不在房中谈了,以免拘束。这个季节,府中园子的花长得不错,看大人是否喜欢。”
萧琮同意,两人便朝着花园的方向去了。
没走多远,萧琮忽然挺住脚步,看向不远处的某个人,视线复杂起来。
“俞尚书,还请了林家老夫人。”
“是。”俞尚书道,“其实,林老夫人曾经还为我和拙荆的婚事牵线保媒,与拙荆的关系也不错。”
萧琮点点头:“我得去同她说两句话。”
俞尚书当然明白,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太傅请便。”
林老夫人看见萧琮,目光很是柔和,那是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仿佛萧琮是他的孙儿一般:“长久未见了,阿琮,你如今越发进益。”
“师长的教导,我从来不敢忘。”萧琮道,握了握拳,又开口:“老夫人,那件案子我还在查。但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又涉及到先帝一朝,并未有那么容易,但如今已经有不少眉目。”
林邺的死,一直是扎在萧琮心头的一根刺。
林老夫人听见这话,目光又暗淡了些许,似长叹了一声,仿佛她自己也已经没了期望,只拍了拍萧琮的肩膀:“好。”
她只说完这一个字,便咳嗽了两声。萧琮有些担心地上前搀扶,老夫人身旁的婢女已经熟练地递过去一丸药,又对萧琮行了一礼:“太傅见谅,我们老夫人不能久站风口,得先离开了。”
萧琮侧身,又嘱咐道:“照顾好你们老夫人。”
俞尚书看着萧琮目送林老夫人离开,这才回来重新与他一道,忍不住感叹道:“好好的林府,当年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只怕是一片断壁残垣。好好的中流砥柱,怎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只剩这一府老的老,小的小,仕途尽断。”
说罢,俞尚书便又同萧琮说起朝堂上的事情来。新帝偏宠,接近了萧琮就是接近圣意,这么谈了半晌,有侍从来报说前厅又来了贵客,俞尚书这才告辞。
萧琮目光冷然,总会想起刚刚林老夫人离开时微微佝偻的背影。一时园内争奇斗艳的芬芳之色,也是完全看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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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泠那头,被云绯说园子里的蔷薇架好看,在看完她妆奁里那些俞公子买的物件后,又被拉到了花园中。
云绯的话不假,俞大人似是个爱花的,茉莉,绣球,桔梗,鸢尾,争奇斗艳,团团簇簇,竟成移步换景之效。
云绯见周围无人,终于逮住机会,严肃开口:“阿泠,你还没有同我说真话,那个太傅,对你并不是特别好,是不是?”
楚泠看她眼睛都瞪圆,忍不住笑了:“看你的样子,我不是好好的么,这么担心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并不开心。”云绯的性子直来直去,当日认为楚泠不该来便已经直说,如今更是如此,“阿泠,我们是好朋友,又一同来了梁国,若你不开心,我必是不能放心的。”
“何况好朋友之间为什么要隐瞒呢,我一眼就看得出。”云绯理直气壮,“他如何待你,有没有轻慢你,或者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楚泠默了默,轻轻叫她:“阿绯。你可还记得当年来百越,被我错认成使节的那个人?”
云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儿她也是想问的,只是被排在了后面:“如何?”
“就是太傅。”楚泠平静地开口。
云绯被震傻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楚泠,样子傻气得很。
“但他对我,谈不上坏,甚至还很关照。”楚泠最后道,“只是我心里始终想着,等他消了气,或是有了妻室,若能放我走便是最好的。”
“可,可,可是,”云绯一想这事就满头疑问惊诧,事件竟然会有这么巧的巧合,她还没来得及理顺头绪,楚泠便捏了捏她的手,轻轻比了一声:“嘘。”
不远处的园中,一身黑衣的萧琮不知为何来到这里。即便是在夏日缤纷夺目的花丛中,他的气质也有些过于冷了。
只是此时有些不同,因为萧琮的对面还站着一位女子,正绯红着脸,对萧琮说着话。
楚泠看不清那姑娘的面容,却知晓能出现在此处,必定也是哪位官员千金,身份不凡。再看她身上的衣着和首饰,同样不是凡品。
她想,这女郎的胆子,倒也是真的不小。
果然,楚泠听见那女郎开口道:“萧大人,不知您是否记得,去年端午的龙船上我不甚落了水,若不是您,我如今性命恐怕已然不保,因此,因此我做了这个……”
说着,女郎双手捧出一只香囊来,战战兢兢地递到萧琮面前:“只是一点小心意,作为给大人的谢礼,绝不敢有其他心思,还请大人能够接受我这一点拙心。”
云绯缩在花丛里,闻言戳了戳楚泠。
楚泠和她对视,有些无奈。她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喜好,这女郎的心思虽昭然若揭,看上去也约莫只有十六七的年纪,若这话真的被旁人听去,只怕会十分害羞。
她冲云绯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反惹人难堪。
尽管此间有风,但花枝的颤动还是有些过于明显了。萧琮不着痕迹地看了过去,心中明白大半。
她就这般躲在花丛中,事不关己一般看他被旁的女郎纠缠,却不发一言,更没有丝毫表态。
仿佛他不过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无法引起她的二三思绪,能挑起她情绪的作用极为有限,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
萧琮忽然觉得,极其无趣。
视线转回面前女子,还是这般含羞带怯,萧琮却觉得这样一张脸与其他女子的脸也没什么区别,起码他并不能完全分清。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道:
“去岁在龙船上救你的,并非是我,而是我的一位姓姜的属下。若姑娘认错了人,我会代为将此礼转达。”
彬彬有礼,却全无温度。
那女郎明显很失望,抿了抿唇,又不死心地继续道:“虽说将我从水中救出的的确不是大人,可若不是大人授意,您的属下也不会这般救我,所以归根究底,我还是想谢大人的。”
不远处的花枝又动了动,比风吹的幅度大不少,萧琮的耐心告罄,最后道:“姑娘此话,怕会叫许多热心不求回报之人心灰,实在差矣。”
“若姑娘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那香囊最后也没收,萧琮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便从那女郎身边离开了。
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耳力极好,心却因此又往下坠了坠。
因他发现,他其实是希望刚刚躲在花丛中那人能出来,走到他身边来的。
那姑娘不甘心地原地跺了跺脚,也离开了花园。
楚泠和云绯方才从藏身之处出来,楚泠理了理自己的发髻:“为何拉我躲起来?”
云绯理直气壮:“阿泠你想啊,太傅现在都有你了,若是还接受其他女子的好意,岂非证明他本就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可眼下太傅却也并未接受,说出来的话也挺伤人,云绯一时也不知作何判断,便对楚泠道:“宴会怕是要开始了,我们先回去吧。”
楚泠想说,托付不托付的,本也不是她心中所想。但知晓云绯也只是为了她担心,故而什么也没说出口,跟着她穿过花架和抄手游廊,回到了正院中。
正院,楚泠一眼便看见萧琮坐在席间,容色淡淡。身旁的侍女正为他倒酒,晶莹剔透的酒液汩汩流入玉杯中,而其人则风姿隽秀,只是拒人千里。
萧琮微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轻轻拍了拍身旁软垫:“来这里。”
云绯还想争取阿泠和她一起坐,余光见俞景安递了好几个眼色,悻悻作罢。
楚泠提起裙裾,缓慢来到萧琮身边坐下,略微低眉。只是由于过于出众的容貌,惹得大家视线不自觉地往这边投,又触碰到萧琮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赶忙收了回去。
“这位便是,太傅大人府上的那位贡女?”
“这长相端的是倾国倾城之色,也难怪能引得太傅这般。”
“无论如何,也不过只是一位贡女罢了,萧大人竟然会将其带在身边赴宴,依我看……”
萧琮扫过去一眼,带着凌厉,于是连这些微末小话也停了。
后入座的萧国公一眼便看见从前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身边那名女子,登时眉头便皱了起来,如此重要的宴席,却将府中豢养的贡女带过来,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在席间他不能开口,于是只闷闷愤愤地饮酒。
身旁,萧夫人亲热地让自家远房侄女坐在自己身旁:“小梨,来坐这儿。”
乔玉梨乖乖点头,坐在姑母身边,她初来京城,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亦不敢多言,一举一动均为大家闺秀风姿,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寄住在萧家,乔玉梨自然对萧琮很是好奇,她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便将头低了下去,面颊绯红。
萧夫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满意地点了个头。随后,当萧夫人看见那坐在儿子身边的贡女长相时亦是一愣,竟不由自主将侄女儿同她比较起来。
作为长辈,萧夫人自是向着自家,何况那贡女身份微末,哪及她们乔家是地方节度使,无论如何相较,也是比不上自家侄女的。
“姑母。”乔玉梨有些紧张地拽了拽萧夫人的衣袖,“表哥他身边的女子,莫不是他的心上人?”
萧夫人怜爱之心顿起,安慰道:“哪能。这是今岁百越朝贡送来的贡女,偏远之地,也只有长相能叫人喜欢一二,其他的实在无法与你相比。”
“何况你表哥如今已二十六岁,不年轻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小梨,你切勿妄自菲薄,那贡女同你实在是比不上的。”
一番话,让乔玉梨吃了颗定心丸,她点点头,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明白了,多谢姑母为我考量,小梨必不会叫你失望的。”
“只一点。”萧夫人又道,“你知晓,如今你表哥与家中不甚亲近,姑母能做的或许很少。不过你既在京城,碰面的机会总有,姑母也会为你筹谋。”
“多谢姑母。”乔玉梨应了一声。
她见萧琮,无论是样貌还是官职都喜欢得紧。这回上京,本就是为了寻一门好姻亲,家中长辈一早便也觉得这位表哥很不错。
若真能成,她乔玉梨便是太傅夫人,想想便是风光无限的。
正这样想着,萧琮的视线转向了这边,他认出了乔玉梨的身份,点头致意。虽不曾回府,但萧府里的动向萧琮清楚得很,怎会不知有表妹上京寄住。
萧夫人暗道这是个好时机,便开口:“这便是你那位远房表妹,多年未见,恰逢今日,也该碰一杯罢。”
乔玉梨闻言,更是红了一张脸,羞羞答答地将旁边的玉杯举起来。
萧琮本没有动。他的左手拨弄着杯子,忽然看向一旁坐着的楚泠。
见她正品尝着一道白玉椰丝糕,明明已听见,却仿若事不关己,爱答不理。
萧琮心头燥意更盛,便执起玉杯。
乔玉梨本等得有些焦急,直到萧琮终于愿意同她共饮一杯,她绽出些娇羞神色,以袖掩口饮下杯中佳酿。
一套动作做完,温婉有礼,毫无错处,只是再看向萧琮时,却见他已神色淡淡饮完,将杯子放下了。
萧夫人笑道:“自家表兄妹,明明是至亲,太久不见面,倒是生疏起来。罢了,今日既已见过,日后合该多多走动才是。”
萧夫人知晓萧琮脾性,不欲将话说的太满,乔玉梨那边放下酒杯,也不知是因酒液太烈还是其他的什么,只觉心口怦怦直跳,许久都未缓和。
楚泠眼观鼻鼻观心,什么也不多说。今日宴席上这道椰丝糕着实不错,她刚刚吃完一块,正欲再去夹下一块时,一双雕花象牙筷却径直伸了过来,不轻不重地在她筷身上敲了敲,拦住她去路。
第37章 叁拾柒 “抱你回去。”
楚泠筷上夹着的糕点掉落,簌簌的。她看向旁边做恶劣行径的男人,开口轻生道:“大人何时这般幼稚了。”
“真有这般好吃?”萧琮在她耳边低语,“记得前几日府中也做了这道糕点,你用的并不香。”
“看来,是小厨房惫懒。今日回府,我也要亲自去盯一盯。”
“人的状态本就会有多种改变,今日只是我更想吃,并不是小厨房的问题。”楚泠回,“他们做的菜,我也很爱吃。”
萧琮盯着她,她话说的圆融,萧琮试图从她的眼睛和话语中察觉出一丝半毫的不快情绪。那什么表妹的心思,她这般聪明,怎会看不懂。
可是他没找到。她抬眼看他的眼神,依然很淡,蓦然让萧琮想起百越的一弯溪水来,清澈见底,毫无杂质,也没有一星半点的不悦。
她明明坐在他身边,这在宴席中是正牌娘子才能坐的位置,可无论先前在花园中撞见他被人纠缠,还是如今宴席上乔玉梨的刻意接近,她都只当没看见。
萧琮蓦然咬了咬牙。
“很好。”
楚泠偏了偏头,问他:“什么好?”
她是真没听懂,宴席那些觥筹交错,还有什么表兄表妹的情谊,与她当真无甚关系。
“阿泠爱吃这道菜,我便让小厨房天天做,每顿做。”他竟笑了笑,“这不是很好么。”
不知道又在胡说什么,楚泠将头扭过去。
“阿泠。”他却不依不饶,为她的杯中斟满了果酿,似是要刻意诱发她情绪似的:“方才花园中,你在,是不是。”
“我看见了。”他说话慢条斯理,“明明在,却要躲着,这是为何。”
没想到他竟然察觉到了自己,楚泠开口:“若是出去,岂非打扰了大人的好事。我无甚刺绣手艺,从前在百越也只会动手缝补下衣裳,粗陋的很,不会同那名姑娘一般,为大人亲手做香囊以致谢。”
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萧琮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时竟险些忘了还在宴席中,恨不得掐着她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来,不信还逼不出她的情绪。
这般想着,萧琮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着桌面,忽笑了下,又启唇道:“若我将来娶妻,阿泠该当如何?”
楚泠的眸子这下轻颤,她抿了抿唇,未开口说话。
这一幕被萧琮看在眼中,只道她终究产生了情绪反应,便觉得畅快了些。
于是反倒不再与她计较,萧琮想,她既已升起情绪,便不是真能对他毫不在乎、毫不上心。
他用象牙筷为她布了菜,声音温柔下来:“你素日喜欢吃的。”
楚泠饮了一口果酿,只觉得明明酸甜开胃的汁液却隐隐发苦,从咽喉一路向下,宴席上觥筹交错,歌台暖响,舞殿冷袖,楚泠亦没兴趣再看了。
不多时,姜寅走来,在萧琮身边附耳说了什么。楚泠见萧琮动了动,似一只豹子忽然看准了猎物似的,道:“不错,这么周密的计划,终究还是露了马脚。”
姜寅声音低低的:“可要属下派人行动?”
“自然。”萧琮道,“追查这么久,无外乎为了这一日。你先把人扣住,另让周琥、袁饶截住线索,尤其盯紧费府动静,届时我亲自去审。”
姜寅领了命,冷峻目光扫过座下诸人,低着眉离开了。
楚泠想,这大概是个好消息,因着萧琮听完,紧绷的身形似放松了些,只是她隐隐听见“费府”二字,不知是否牵涉费国公,便知此事讳莫如深。
再一见今日,席中座下并未见费允身影,不知是否京城朝政波诡云谲,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不容多思。
宴席结束,楚泠同萧琮一道离席。俞尚书客气相送,一路将他们二人送至府外,还说着若有机会要再宴请太傅大人。
萧琮随意应了,正欲让楚泠先上马车,谁知云绯又拉着她泪眼朦胧,似有话要说,萧琮头疼不已,还是允了。
眸光一瞥,却看见乔玉梨款款走来,朝自己行了一礼。
“表哥。方才座中人多,未来得及多与你说几句话。这是玉梨先前在徽州时拍到的小玩意儿,据说来自东海列国,作为见面礼,还望表哥不嫌。”
说着,她便从袖中拿出一玉佩来,双手便要递给萧琮。
萧琮冷眼看着那玉佩,不算是特别好的东西,库房里梁文选赏的那些品质更好。他本不想接,萧夫人却走了过来,附和道:“小梨这次来,为我们都带了礼,难为她这片心。”
萧国公亦过来,见到萧琮便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哪哪都令他不满:“今日什么场合,你把贡女带过来,成何体统。”
萧琮轻笑:“俞大人和俞夫人尚未不满,父亲倒是先不悦起来。”
“那贡女长相颇为妖艳,不是宜室宜家的容貌,也难怪迷的你这般糊涂放肆,依我看——”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面前儿子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尽管身为父亲,面前却为当朝太傅,萧国公的心头竟一凛,板起脸:“萧琮,莫不是还要为了一个女子,给父亲甩脸色看吗?”
“贡女来梁,亦是为了邦交。父亲实在应慎言。”萧琮冷声道,“我亦不允许,父亲这般说我身边的人。”
听了这话,萧国公更是气红了脸:“你,你,好啊,如今便是这样对父亲说话的!”
这些年他已经完全无法掌控近乎一手遮天的萧琮,又见身旁好事者已朝这边看过来,萧国公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后离开。
“……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晓,并非是想对你身边的人加以指责。”萧夫人看向儿子,“若你有空,当多回家看看。”
萧琮不欲与她多说,接过乔玉梨手中的玉佩,随手放入了袖中。
乔玉梨见他的动作并不珍惜,多少有些失望。不过既然已经将礼送了出去,见面三分情,约莫也能让表哥时常记起自己。
“说完了吗?”萧琮见乔玉梨仍不走,出声询问。
她站在那儿,挡住了萧琮看不远处楚泠身影的视线,这让萧琮觉得更加碍眼。
乔玉梨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表哥,没有什么旁的事。那,我先告退了。”
说罢,人委委屈屈地跟着萧夫人一道离开,行动间弱柳扶风,仿佛在萧琮这儿受了天大的责难似的。
一旁站着的季衢轩和俞景安互相对了个眼神。
或许连太傅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若说起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只有楚姑娘能排首个。
楚泠那头对上萧琮的眼神,捏了捏云绯的手:“阿绯,我得走了。”
云绯何尝看不出是萧琮无声催促,心中的猜测更加证实,她点点头扯出一个笑来:“嗯,下次若有机会,一定要再过来。”
心中却又下定了主意,那封信是非寄出不可了。
她想的很简单,虽然寄信回百越约莫也没什么大用处,可阿泠在这儿受委屈,那些推她过来的人,一个也别想置之度外。
楚泠离萧琮还有半步时,萧琮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揽到身边来。正欲让她先上马车,一旁忽然传来慈祥声音:
“这孩子是?为何我从未见过呢?”
楚泠一回头,对上一张苍老却慈祥的脸,竟忽然有种熟悉感蓦然袭上心里,明明她不应该认识这位老夫人。
“林老夫人。”萧琮在她恩师的母亲面前是谦恭有礼的,“她姓楚。是来自百越的贡女。阿泠,这位是林家老夫人。”
楚泠款款下拜,谁知却被林老夫人扶住,她的双眼有些微浑浊,问道:“哪个泠啊?”
“回老夫人,三点水的泠。”
“哦,原是这个泠。”林老夫人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刚刚在席间,我老眼昏花并未看得清楚,如今细细一看,竟觉得有些亲切。楚泠,是个好听的名字。”
楚泠笑了笑:“多谢林老夫人。方才听说您似乎有咳症,不宜在此处久站,平日还应该多用些川贝、雪梨等食材。”
林老夫人亦笑,岁月的痕迹在脸部皱纹上漫开,然后,便被婢女扶着离开了。
萧琮站在一旁看着,未能插上话。只是当林老夫人转身的时候,萧琮看着老夫人的侧脸,因年华逝去而有些松弛,年轻时的容颜却依稀可辨。
他再看一旁站着的楚泠,心跳忽然一错拍,胸中涌进来不少思绪,皱了眉。
“上车。”萧琮敛了神色,揽着楚泠的腰,将其带入马车。
如今暮色四起,周边是一片暗沉沉的深蓝,唯有一点儿余晖映照在西边的天空中。马车内点着红烛,达达的马蹄声响起,带着二人往太傅府的方向驶去。
楚泠正挑着帘看暮景,没注意到身旁萧琮沉思的神色。
过了片刻,他忽开口,声音在不大的车厢内竟显得有些紧绷:“阿泠,当日为何说你姓林?”
楚泠颇有些不明所以,还以为萧琮又来找她兴师问罪,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大人,那日是我不好,只因是任务,未敢将真名姓告知。”
话音刚落,萧琮便抓住了她的手,他的面容骤然在楚泠面前放大,竟带着些紧张,又问:“既是随意编排的名姓,为何偏偏是林?”
楚泠不知他为何在意这个,顿了顿后开口:“咦,原来我不曾告诉过大人吗。”
“我的生母,便姓林。”
听到了这个答案,萧琮的手猛然收紧。
楚泠被他捏得有点痛,更加疑惑:“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萧琮却追问道,“你的母亲,是百越人?”
“是百越人。”楚泠道,“阿娘生下来便在百越,后来嫁给了同样是百越人的阿爹。再然后,便有了我。”
说着说着,楚泠也意识到什么,道:“大人何以这样问?莫非是觉得,我母亲,应当是梁国人?”
萧琮的瞳孔缩了缩,转瞬便收敛了神情,亦松开楚泠的手,重新回软垫上坐下。
“这件事,你暂时勿要与旁人讲。”萧琮道,“你那个朋友可知道?”
楚泠摇摇头:“百越同梁国一样,女子嫁人,便称其为男方夫人,故阿绯不知母亲姓氏。”
萧琮颔首:“好。”
他没说话,楚泠却能看出他心中千回百转,忍不住往那边凑了些,问道:“这件事,是否和今日姜寅同你禀报,大人在查的那件事相关?”
她赶忙表态:“我父母均在百越,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百姓,应当与大人你查的案子无甚联系。”
楚泠正解释,萧琮又握住她的手。
他已然忘记方才席间还为她的袖手旁观而不快,此时放缓了声音,只坦诚对她道:“或许有,或许无。待我先去查一查。”
“阿泠。”他的眸子变得有些紧,“不论结果如何,待在我身边。”
楚泠更不明白话题为何转到此处,点点头:“嗯。”
这日晚间,萧琮去沐浴时,这才想起袖中还有乔玉梨送的玉佩。
这玉佩他不怎么喜欢,当时接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堵住父母继续往下说的嘴。想起来后,便将玉佩取出,随手搁置在桌上。
可在楚泠看来,这玉佩倒是精巧得很。今日一早,他的衣饰都是她挑选的,自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这玉佩。
楚泠拿起那玉佩,萧琮已脱去外衣只余雪白中衣,道:“喜欢就拿去。”
片刻后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罢了,这是男子所用纹样。若喜欢,我给你做个更好的。”
说罢,人便进了浴房,楚泠将那枚璎珞玉佩举起来,对着光查看,只见玉佩玲珑剔透,上头所平面阴刻的麒麟纹更是巧夺天工。
她将那玉佩凑近鼻尖,便嗅到上头除了萧琮身上清爽的松木香气之外,还有一抹甜香,归女子所有。
楚泠若无其事地将那玉佩放下。
接下来的日子,萧琮显然忙了起来。
首先是上回姜寅说的那桩案子,人已经押解入京,萧琮一大早便起身,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婢女,天已经热起来,记得要在房间内添新的冰。
楚泠睡得迷迷糊糊,只听见萧琮离开时与婢女的低语,随后听得他脚步声离开,她又睡了过去。
萧琮轻轻出了房后,脚步才大了起来,雷厉风行地出了府,对着姜寅微微点头示意,便进了马车。
车声隆隆,在尚未苏醒的街道中驶向地牢。
马车上有一桌案,上头白瓷杯酝酿出茶香。萧琮随手翻了一下供词。
地牢的牢头只是例行询问了一番,可仅仅是这样,便已经让这人吓破了胆。约莫没想到多年前的旧事还有人再重提,那人还是当朝萧太傅,只不过随意询问,便已经前言不搭后语。
于是当萧琮到达牢房的时候,那人满身灰尘泥泞,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昏暗的地牢内,来者一身玄衣,更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阴罗鬼煞,定定看向他时,那人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罗丰。你为当日封禅台地基部分第五支工匠的小头领,我且问你。”萧琮声音不怒而威,“封禅台意外倒塌,究竟是何缘故?”
罗丰知晓他要问自己这个,多少也做了些准备。当年封禅台塌,他作为工匠头领必要被问罪追责,但他被保了下来。
“是因为,当时督办封禅台的……林大人,渎职贪污,先帝已经定夺,此事板上钉钉,小人不知……大人为何忽然这样问,小人冤枉。”罗丰战战兢兢地说。
萧琮一笑,忽然抽出一把短刀。
刀鞘一开,刀刃似雪般精亮。
“若论铸造工艺,约莫你的本事是很不错的。”萧琮慢条斯理地把玩着短刀,刀刃上映照着从窗口投进的光线,又反射在罗丰的脸上,叫他愈发战栗,“可罗丰,你实在不善于撒谎。”
“他们当初找人,为何找了你这么个蠢货?”
萧琮轻笑,随后刀刃迅疾如风,径直贴在了罗丰的颈上。他还跪着,感受到那抹冰凉后顿时一缩,抖如筛糠。
“你既已经来了这里,便应当知道我的名声。”萧琮这次已经没有了耐心,“你在凉州还有一妻一女,逃了这么多年,未敢与她们相认。但在梁国,我想杀一个人,易如反掌。”
罗丰这回猛然瞪大了眼,他已隐姓埋名十数年,从未被人发现过真实身份,谁知一朝会被太傅全部查出来。
只得一股脑全招了。
原来当日便有人,嘱咐他在封禅台的地基浇筑中偷工减料,这活计细致,多一分则无法让封禅台倒塌,少一分则它会塌得更快,根本盖不起来上头的建筑主体部分。
于是那人便找到了最有经验的罗丰,给了一大笔钱财,更允诺事发之后,会帮罗丰脱罪。
彼时罗丰的妻子刚刚怀孕,身子虚弱急需补药,更不提这个女儿出生后要钱的地方更多,罗丰知晓这是大罪,但却依然应了,暗中帮忙做了此事。
“是谁找的你。”萧琮问。
“小人也不知啊!”罗丰这回说的是实话。
“无妨。”萧琮又笑了一下,“容貌,声音,特征,都可以。若想不起来,便一直在这里,慢慢想。”
最后三个字很慢,却惊得罗丰冷汗涔涔,他连连点头:“是,是!”
萧琮终于移开了短刀。上头沾了些罗丰身上的灰尘,他十分嫌弃地将短刀丢给姜寅,后者听话地拿布帕擦干净,又提醒道:“大人,快到上朝时间了。”
此行,并未叫任何人知道。萧琮在查这件事,也并非梁文选的授意。
“知道。”萧琮离开地牢,被外头强烈的光线刺得眸子一眯。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林邺是如何教他识字,给他传道授业解惑,又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萧国公那时被先帝外派南下,相比之下,林邺或许更像他亲生父亲。
林邺总是一身白衣,是清流端方的谦谦君子,只可惜这样的人过于干净,提出的新政碍了旁人的利益。
萧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不过数年,此心已不复往日,手中亦沾了不少人的鲜血。如今这样,的确不像个良臣。
马车行进,他未穿朝服,还要回去换衣。沉默许久后,萧琮轻声问:“姜寅。你说林邺若看到我如今样子,会很失望么。”
姜寅还未开口,萧琮已经自嘲道:“会的。”
林邺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宁愿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死,而不是汲汲营营地苟活。
他亦不屑权臣,当年构陷他置于死地的,何不就是权臣。
萧琮将展开的手合拢,握紧,直至手背上出现青筋。
到了太傅府外,萧琮下车疾步往里走,可待余光瞥见什么,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随后转了方向,带着怒意去向街角。
清晨的光线下,女子一身清浅的衣裳,皮肤被日光照得近乎透明,正笑盈盈地看着,仿佛等在那里很久。只一瞬,便平息了方才萧琮的诸多思绪。
萧琮的心漏跳一拍,四顾周围,握住楚泠的手腕,因为担忧紧张,声音也变得凶巴巴的:“为何在这里?”
“大人在说什么?”楚泠道,“我只是忽然想吃外面的小笼包,路过而已。”
她笑得分明,萧琮的脸色愈沉:“胡闹,真是胡闹,他们怎么能让你出来,没有我的允许!”
“大人不要责怪他们。”楚泠的声音和缓了些,“你看,我身边这么多护卫。再说,此处离太傅府不过几步路,难不成这也不行吗?”
萧琮扫了一眼,那些护卫将头低了下去,果然是来了很多护卫,比当日萧琮拨去看着楚泠的还要多两倍不止。
可萧琮未能完全消气,他的喉结动了动,径直将楚泠抱起来。
楚泠惊呼一声,抱紧了手中新出锅的小笼:“大人这是做什么!”
“抱你回去。”他的气息变粗重。
非礼勿视,护卫们的头更低了。
“想吃这东西,打发下人过来买就是了,为何你要亲自出来!”
经了上次的事后,萧琮对这件事很敏感,尽管楚泠同他保证过许多次,但萧琮仍然担心一个不注意,她便还是跑了。
“因为,我想等一等你。”楚泠在他怀抱里,又在他胸膛前缩了缩,“前几日在俞府,我同阿绯说话。阿绯说,若俞公子外出办公务,她都会估摸着时间,在门口等他,这样能让两个人都很高兴。”
“所以我想,若是我同她一样,你也会高兴的。”
方才是楚泠先看到从马车里下来的萧琮,一身肃杀,连这盛夏清晨最暖意融融的阳光都晒不透,看着就让人觉得压迫极了。
正如初见那一面,他稳居高堂之上,但楚泠能看出,他不开心。
萧琮的心一动,忽而蔓延上密密麻麻的苦涩,交织成一张网,几乎将他整颗心圈在其中,无法动弹,故愈发将楚泠抱紧,进了正院卧房。
将楚泠放下后,他手撑在她两旁,灼灼地看着她,忽问:“云绯和俞景安,情投意合。”
“阿泠,我们两个,也能同他们一样吗?”
第38章 叁拾捌 你们没护好她。自己领罚。……
他眸子甚至有些粲然,似在期待着什么。
楚泠的手无声无息地攀上来,柔荑带着温度抚上他的手,问道:“我今日,不是已这般做了吗?”
萧琮的喉结滚了滚,忽而捧住她的脸。
楚泠的脸颊实在太小也太精巧,萧琮的视线在她面上描摹,竟带着些痴迷意味,随后他盯住了她微张的红唇,狠狠覆压了下去。
这个吻来得过于凶,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占据了这小小的一方空间。楚泠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后倒,被他一手掌控后脑,一手掐着腰,不允许她躲避。
他更是攻城略地地撬开了她的齿关,放肆地席卷着她的舌尖,以至于溢出细碎的零星的啧啧声响,让楚泠听得面红耳赤,几欲想推开她,却因为被扣得太紧,软倒在了他怀中。
松木的气息前所未有地浓烈,楚泠一时眼眸都有些迷蒙,听见萧琮含混着轻轻道了一个字:“好。”又是一阵强硬地掠夺。
最后,还是姜寅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他硬着头皮:“大人,要误了早朝了。”
萧琮这才放开了她。
楚泠的唇呈现出一种被狠狠厮磨过的红与微肿,因张开太久,此时还未闭合,上头潋滟水光,叫人浮想联翩。
萧琮却难得觉得畅快,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半晌后,他似是很艰难地退开,帮她擦了擦唇上的水痕。随后哑着声音:“今日下朝,也能看见阿泠在门口等我吗。”
楚泠笑着点头:“我答应你。快去吧,否则又有人要弹劾你。”
“我何时怕过那些。”萧琮还是忍不住,又俯下身来亲了亲她,“我只害怕……罢了,阿泠,下朝后我要看见你。”
婢女捧上深紫色朝服,他当着她的面换上,终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在他离开出门后,楚泠面上恢复平静,看了眼被随意丢弃在旁的玉佩。他未戴,似乎也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但无论如何,也是女子相赠,且他收下了。
婢女们知晓此物华贵,茉药问了楚泠的意思,最后,将玉佩好好收起来,放进了柜中。
两人颇过了一阵子平安无事的时光。
萧琮事务繁忙,时节将近中秋,宫中有宴会,更兼有年中祭礼一事,少不得他这个太傅操持上下,联络各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对梁国来讲,同样如此。先帝三年前挥师南下,如今战事已平,每年的祭祀便成了头等重要。
祭礼一事,年年都办,各项礼制议程都已确定。偏生今年太后身子不佳,屡屡抱恙,梁文选罢了几次朝,却也不能长久如此。太后最终松口,不去参加本次祭礼。
于是萧琮和礼部又兼太常司,需修改议程,做到不失礼数。
此日,官员们正于案前各司其职,时而就祭祀细节问题加以讨论,萧琮亦安静地坐于桌案前,翻看刚刚礼部呈上来的大典议程。
“太傅。”礼部尚书拿着一捧书卷走过来,“年中祭祀后,方还有一件大事。南诏将会派使节来我大梁。到时,一应礼节同样需要太傅决议。”
南诏经三年前一战,元气大伤,如今好容易略略恢复,来访宗主国,也算归顺和求和。这倒不是什么大事,礼部尚书没想到,太傅听完,竟倏然抬起了头。
“他们派谁来?”
礼部尚书道:“老熟人了,魏节。”
“只有魏节前来,倒没什么值得多筹备,只是我听闻,此次还有皇室成员,会一同前往。”
萧琮脑中蓦然浮现楚泠身上那只香囊来,他按下心神。
“看来,南诏此行颇具诚意。”
“是啊。”礼部尚书道,“此事只是先与太傅一说。还有时间,待年中祭礼顺利完成,再行商议,您看可否?”
萧琮面色平缓:“可。”
便又埋首案牍中,只是从堂前忽刮来一阵风,带动官府内竹帘砰砰撞击交错出声响,似是不宁。
仲夏渐热,楚泠在府中,素日只爱在早晚各处走走,剩下的时间都在房内。茉药怕她无趣,可她偏偏是个很能坐得住的性子。
室内放着冰,又有风轮,旁边则是清淡熏香,解湿热,平性情,皆是萧琮的意思。
府中诸人知晓大人如今将姑娘捧在心尖上,愈发勤勤勉勉,明明夏日里应当食欲不振的,偏楚泠竟长了些肉。
夜间萧琮将她抱起,触到一手滑腻,亦十分满意。不再似从前那样消瘦,下巴尖得不行。如今榻上,衣裳一解,腰肢细伶,玉山盈盈微颤,他爱不释手。
萧琮每日回来的时辰不尽相同,可楚泠每每想起与萧琮的约,离开府门站一会儿,便能看见他的马车回来。
这也令她感到诧异,仿佛有些默契似的。而萧琮看见她,白日案牍劳形的疲惫便一扫而空,总是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回府中去。
只是楚泠想着另外一桩事,并不可能认为,他们已经像云绯和俞公子一般,两厢和鸣了。
不多时,便到了中秋。
这日,萧琮晨起穿衣,着深紫官袍,戴乌纱冠冕,领口束起遮住半只喉结。着实为倾覆朝野的权臣相。
萧琮整理完革带,浑身衣饰规整竟无一丝褶皱,楚泠还在榻上未起。
他看向她还安稳睡着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可惜。
究竟是因着礼制无法带她去祭祀,亦或是白白错失了一个与她一道醒来的清晨,都叫他觉得可惜。
“大人。”外头传来姜寅的提醒声。
姜寅亦觉得苦恼,素日大人最遵规矩,万万不会误了时刻,如今有了楚姑娘在身边,反而还需要他屡次提醒。
话音刚落,萧琮走了出来,冷眼一扫:“她还未醒。”
“是。”姜寅低下头应了声,不再出言,与萧琮一道迅速又安静地离了府。
另一头,楚泠转醒时,便见身侧已经空了,再一问时间,发觉自己竟一天比一天醒的晚,想起昨夜一次比一次荒唐的情事,楚泠面上亦染上了红。
茉药将早膳端进来时道:“姑娘,今日一大早,兵部尚书府便递了一封信笺来。是云姑娘约您今晚出去游玩。大人已经过目,说无事。”
“我看看。”楚泠将信笺接过,见上面的火漆封口已经被萧琮打开,显然是先检查过。
她不置一词,抽出里面的洒金笺来。
这信笺所用的纸很金贵,一张价格便值好几两银子,原本是极其风雅之物,可配上云绯的字迹,忽然便好笑起来。
楚泠亦抿唇笑了笑,云绯在信中说,每到中秋月圆之夜,在护城河便均有放花灯、猜灯谜的玩意儿,约楚泠同她一道去。
茉药开口道:“姑娘放心,大人今晚还要参加宫中的夜宴,回府时不知时辰几何,约莫是没有空闲与姑娘一道闲逛的,所以允了姑娘与云姑娘一道,也可放松些。”
楚泠点点头:“好,那晚间,便为我备好车马吧。”
中秋,四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到了晚间,华灯初上,则愈是如此。
今年的天还热着,若再经了几场雨,便又会一节节落下去,进入彻底的秋。
楚泠换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裳,迎着节日的氛围,还在自己的发髻上插了一枝丹桂,行走间气息袅袅。
云绯早在外头等着,见到楚泠今日的精神气似很足,她有些惊喜地捏了捏楚泠的脸:“阿泠,数日不见,你好似比先前丰腴些了?”
“这些日子,厨房倒是变着法在做吃食。有几道又甚合我胃口,于是用得多了些。”楚泠细细说来,原本是想让云绯不必为她担心。
可云绯听了这话后,面上一瞬流露出心虚之色,赶忙握住楚泠的手腕。
“走了阿泠。我听说今晚还有焰火会,咱们先去用个饭,再沿着河逛一逛,约莫正好赶上时辰。”
在多年的伙伴面前,楚泠总是感到放松,便任由她拉着自己,上了马车。
今日,渌水旁果然更加热闹,连小贩都比平日要多上几倍。人们衣着光鲜,喜气洋洋,手里或捏着糖人,或提着纸灯,远远望去,一片片的橙红色,很是喜人。
楚泠亦买了只糖人,握在手中,一边逛,一边吃。
二人游览着,从渌水上的桥走到另一头,忽被人叫住:“二位这般雅兴?”
竟又是姒绿。
如今再见,她身上原本百越的影子已经消失殆尽,已经像是一位从小便出生于梁国的女郎。看见楚泠,她下意识地去寻找周围是否有太傅身影。
待想起今晚有宫宴,太傅应当同费国公一样在宫中,姒绿放心了。
她倨傲地笑了笑,不经意间转动手腕上盈盈如兜着一汪水的玉镯子:“当真是好久不见了。看来,我与二位姐姐想的一样,忙里偷闲来这边走走,也看看梁国人如何过中秋佳节。”
“阿泠姐姐。”姒绿的敌意一向都朝着楚泠来,“昨日我似乎听费国公说了一句,萧国公正在为太傅大人议亲?”
云绯一怔。而楚泠面色依然淡然,不接她的话,反问道:“姒绿,你如今消息这般灵通么?”
“如今我长久陪在费国公身边,自该如此。”姒绿哼笑了一声,“我听闻,阿绯姐姐在兵部尚书府中,也很受俞公子的喜欢。”
“只是阿泠姐姐恐怕没有我与阿绯这般好运,若太傅大人真的娶亲,阿泠姐姐这般无名无分,将如何自处?”
她的嘲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尽是刻薄。
云绯一下便急了,正欲为楚泠出头,楚泠的右手却挡了一下。
“姒绿,当朝太傅的私事,也是你能妄议的么?”
姒绿见她非但没有半点伤心神色,甚至比先前更为淡然,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皱了皱眉。
“若我没有记错,梁国有律令,当街妄议朝臣者,杖五。”楚泠这些日子经常在萧琮的书房,他办公务,她看些闲书,故而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她粲然一笑:“也不算多,是不是?”
事实上,梁国虽然有此条律法,但因为人多口杂,大多处于民不报官不究的状态,官府有太多事情要忙,怎还管的上这起子闲杂事。
可若真被人有心记住,前往官府举报,有一二证人,罪名还是可以成立的。
姒绿面色变了变,她这些日子被费国公宠着,自然在梁国横行霸道,未将其他官员看在眼里,也不知原来梁国还有这样的律令。
“你疯了!”姒绿道,“我不过是关心太傅大人和你的事情,难不成你还要官府来杖责我不成?”
楚泠眸中闪过一抹冷意:“姒绿,你的关心我实在当不起。未免又故意陷害我,想引我一时冲动逃离。”
姒绿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件事也知晓,往后退了半步。
楚泠依然盯着她。姒绿却胆怯了,不知为何,面前的明明也是百越来的贡女,她却觉得楚泠如今的神情偶尔会和太傅有些像。
可太傅位极人臣,楚泠又是什么东西!
姒绿心中极不服气,正欲再开口:“楚泠!你……”,肩膀却猛然被一人按住。
忽有人闯入他们对话,楚泠看过去,只见是一身量粗壮的婆子,面上堆着横肉,看上去凶巴巴,竟叫人不敢直视。
而姒绿看见那婆子的脸,显然萎靡惶恐起来:“袁婆婆。”
她意识到什么,更为惶恐地朝身后看去,果然见一身华服的中年夫人面色冷淡威严,朝这边缓步走来。
姒绿不得不行礼:“见过夫人。”
楚泠和云绯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这便是费国公的正牌夫人,同样下拜。
“都起来。”费夫人扫了她们一眼。
她这些日子早见姒绿不爽,仗着年轻貌美成日勾着自己丈夫,便一早让人盯着她。
今日总算见她露出马脚,面上八风不动,心中却暗暗爽快。
“事情经过我大约已经知晓,姒绿,我且问你,当朝太傅的私事,岂容你妄议?若今日这事真的传出去,你作为费府的人,可只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费夫人年纪见长,已呈现老态,可一番话却让人透不过气。
姒绿更为胆怯,也顾不上楚泠和云绯还在旁边,口中一叠声地念着求夫人宽恕。
“五杖可免,但家法,免不了。姒绿,赶紧跟我回去。”
费夫人不愿与这小蹄子多说,冷冷地吩咐完,一旁的婆子立马压住了姒绿的肩膀,像在压一只小鸡崽似的,让她动弹不得。
那婆子看见姒绿手上的玉镯子,冷笑了一声:“姒绿,你的身份,戴这样的东西招摇,岂非逾矩?”
费夫人冷眼看过,示意婆子强行将那镯子摘下来。
婆子会意,竟这般生拉硬扯下来,痛的姒绿不住哀嚎,手上顿时红了一大片,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临走时,费夫人顾着礼数,还对楚泠和云绯略略点头。她见这两位贡女,只觉得是同姒绿一样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只是视线停留在楚泠面上,却倏忽一怔,好似看见什么年轻时的故人。
这念头来得太快,但过于荒唐。一个百越来的小小贡女,怎可能与京城的贵胄们攀上什么关系,故而不再多言,走了。
见几人走远,云绯和楚泠都松了一口气。
云绯悄声对楚泠道:“姒绿被抬了费国公的通房,这些日子神气得不行,连我都略有耳闻。”
“不过,看上去费夫人对她不满已久。”云绯想起刚刚强撸镯子的一幕,还有些胆寒。
“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楚泠心不在焉地回答。
刚刚费夫人看她的那一眼,顿住了,竟流露出惊诧。
楚泠心中不免再次想起萧琮叮嘱自己的事情,道:“我们继续逛吧。”
但很快觉得饿,二人便寻了一处小酒楼。
原本她们想去中和楼,可中秋佳节,楼中早早便预定满了,又因着被姒绿打搅,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
倒也乐得清闲,躲避人群,随意走进家无人问津的酒楼约了个包厢,一边眺望渌水夜景,一边用食。
楚泠很敏锐,早察觉到今日云绯的不同来,不禁问道:“阿绯,你今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云绯本来是想说书信的事,可眼下知晓了太傅将议亲,又将先前那桩事抛诸脑后了。
她很关切:“阿泠,若太傅真的议亲,你当如何?”
刚才看见费夫人对姒绿的态度,毫不犹豫便能动家法惩罚,连费国公也护不住,这就是正室夫人与通房的区别。怎能不让云绯担忧。
“那,我便离开呀。”楚泠轻轻笑了笑。
“可是你该如何走?”云绯探了探身子,“太傅在京中尽是下属与耳目,若他寻你,你怕是无法离开的。”
“届时总会有办法的。”楚泠其实也没想好,“何况待他的夫人进门,平日盯着我的人总该分散些。”
“何况,其实如今对我的管束已经没有那么严格,否则今日,我也无法同你一道出来游玩。”
云绯也想不明白能有什么办法,最后道:“若阿泠你想好了,到时俞公子那边,我去求一求,没准……”
“不。”楚泠却很干脆,“这件事,一定会连累旁人。你与俞公子如今感情亲密,不必涉险。”
“什么感情亲密……”云绯的脸止不住地红了,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去了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水面。
只是这一看,她怔住了,面色十分复杂。
楚泠亦低头看去,正看见两人。一人竟还穿着祭拜那件层层叠叠的冠服,气度高华,只是今日或许是被红灯与节日氛围浸染,少了些冰冷。
亦像更能融入人间灯火,软红十丈中。
而他的对面,正立着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
楚泠认得,正是萧琮那位远房表妹,先前在俞夫人生辰宴上见过的。
即便隔着不短的距离,楚泠也能看出那女郎面颊上的粉色。
约莫今日是特地出游,故而化了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唇上的口脂鲜活生动。
倒是萧琮略略侧身,只叫她看见脸庞轮廓,不知是何表情。
“这,不是宫中有宴会吗,太傅他逃席?”云绯目瞪口呆。
宫宴,诸臣皆需出场,太傅难不成没去,还是中途离开,竟然与女郎在渌水边幽会?
这如何看,也不像萧琮的性子。
楚泠亦有些惊讶,可下面两人不一会儿便走过了他们的窗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移回目光,心中微微泛起波澜过后,便是一片平静。
她喝了一口热茶,对云绯笑着说:“你看,若他们这般亲密,还担心我找不到机会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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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原不打算提前离开宫宴。
今日中秋,是为大节庆,即便是他素日随性又目无尊上惯了,今日也该收敛些。
白天的祭祀议程很紧凑,几乎需要站将近半日,萧琮无感,但其他素日不常劳动的臣子则叫苦不迭,终于回到宴席,陛下先去更衣,臣子们松泛些,大半都在揉腿捶腰。
萧琮冷眼扫过去,依旧坐得笔直,无半分失态。
随后,萧琮看见了林家的一位旁支。当年林家遭难,从林邺起,牵连不少人,导致一族中流砥柱竟成坍塌之势。
可朝堂从来波诡云谲,这么十数年,又有新的一茬冒了起来。
虽并未担任要职,只是位员外郎,终究保住了仕途,也并不是没有起复之日。
萧琮执起酒杯,朝那位林家人走去。
此人名林涪,应当与林邺同辈,年岁更小。看见萧太傅竟朝自己走来,受宠若惊,立时站起。
“免礼。”萧琮面色不变,举着杯,一如当中液体般,似毫无涟漪,“找你并非为商谈公务,只是想问问你一些关于林家的事情。”
林涪恭顺道:“是,不知太傅想要了解什么,某一定知无不言。”
萧琮不欲此谈论太过严肃,示意林涪就座。他道:“林老夫人膝下,与林邺差不多辈分的林家人中,是否……有女郎?”
对萧琮来说,这桩事实在陌生。
林邺虽然为他的师长,但当时他年纪尚轻。何况世家贵女,大多长养于闺中,具体信息并不会被外男得知。
再者,此事的确过去甚久。
“大人怎问起这个。”林涪显然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却似有缄默不言之意。萧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游移,眼睛微眯,立刻意识到其中有隐瞒。
“不过是闲聊,并不涉及什么旧案。”萧琮道,“若你心中有所顾虑,不说便罢了。”
只是林涪那一瞬的犹豫,几乎已经告诉了萧琮答案。
林涪也知晓已被看穿,若无法从自己这里获得消息,太傅也必定会去找旁人,恐白白惹怒了他,便道:“大人见谅,方才只是想了想,我确实是林家的远支,就连京城,也不过是这些年才来。”
萧琮看着他,缓了语气:“员外郎但说无妨。”
“时间实在隔了太久,若有不尽不实的,也请大人见谅。”林涪拱了拱手,“没记错的话,林邺似是有一妹妹。”
萧琮的手猛然扣紧了椅子:“为何从未听说过?”
“那女郎似犯了些什么错,一早便被林家赶了出去,随后便不再相见,对外只说没这个女儿。”林涪一边思索,一边道,“不过,后来听说这女郎病逝了。”
看萧琮沉默,林涪补充:“此事在当年宗族中闹得算大的,故而我虽只是旁支,却也有所耳闻,今日才能想起来。”
“大人,我知晓的,便只有这些了。”林涪思及与太傅说话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回,便又提议,“既是林老夫人的亲女儿,或许您去问她,也能得到些消息。”
萧琮何尝不知,可他也清楚,林府已经遭受那样的无妄之灾,留下来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若再去问林老夫人,怕是很难问出什么。
他谢过林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梁文选更衣后在内侍簇拥下入内,宴席旋即开始,四周一片丝竹管弦。
可姜寅却绕了过来,躬身在萧琮身边,耳语几句,便见萧琮的面色寸寸冷了下来。
紧接着,萧琮站起,向梁文选告退,然后离了席。
宫宴乃是要事,何况今日诸臣皆在,如此做来,实在过于明目张胆。
当下,朝臣们便有些哗然。萧国公亦列席,看着自家儿子这般目空一切枉顾君上的模样,愤怒失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座中,梁文选亦有些不悦,但他并未阻拦。还是身侧的皇后拉了拉他衣角,方才叫他转了心思。
萧琮连祭祀所穿朝服也未换,这身衣裳每年只穿两回,隆重不已,明明是他甚少上身的绯色,偏偏与他淡漠的气质冲撞出别样意味来。
但此时,萧琮顾不上那么多,在众宫人诧异又不敢多看的目光中,走出太和殿,穿过宫道,冷声吩咐姜寅:“去找她。”
只是到了渌水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萧琮却并未找到她的身影。
下属汇报道:“刚刚费国公夫人来,以家法为由,已经将姒绿带走管教了,并未真正欺负了楚姑娘。随后楚姑娘同云姑娘一道往中和楼方向去了。”
“你们没护好她。”萧琮却道,“自己领罚。”
明明叮嘱他们护好人,却又让她在旁人那里受了气。
眼下,萧琮不愿多说那么多,往中和楼方向行了两步,忽停下来,略略思索后,径直调转了方向。
中和楼今日必定人多,依他对楚泠的了解,她应当不会提前订位置。她那个朋友看上去也不像是这般周到的人。
萧琮看定了一处不那么热闹的酒楼,这家酒楼的滋味并不算好,对此处熟悉的人大多敬而远之,楚泠却很有可能在。
只是一转身,竟又听见声热情洋溢的“表哥,怎这么巧?”
“今日不是阖宫夜宴吗,为何表哥会在此?”
萧琮蹙眉,看向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乔玉梨。
她今日似为了出游而盛装打扮过,只是在萧琮看来,面颊太白,唇又太红。
拦在他面前的模样,更是十足碍眼。
“借过。”萧琮不欲与她多言,他已听见那酒楼门口的小厮正在谈论方才见过的极美的两位女郎,惹来艳羡和好奇之声,萧琮握紧了拳。
乔玉梨呆了呆,方才她问了那么多,表哥却一点回答她的意思也无,令在家中娇惯着长大的她亦有些怨怼。
偏生却做了柔弱模样,又问:“表哥没有戴我送你的玉佩吗,那玉佩是我花了好久才寻来,原以为很衬表哥……”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拉住萧琮的衣袖。
姜寅见状,已经拦在了萧琮面前,甚至拔出了随身佩刀:“姑娘,大人不喜旁人触碰。请您自重。”
雪亮的刀刃照着乔玉梨的脸,她许是被吓坏了,动弹不得,而萧琮没有多看她一眼,已错身离开。
此处人多,姜寅制止完乔玉梨的行为后便利落收了刀,紧紧跟随萧琮进了酒楼。
谁知刚刚走近,姜寅便耳尖地听见了里头一位小厮正恭恭敬敬对着身边的年轻儿郎道:“王公子,便是最里面那包厢。”
“哎王公子王公子,可不要冲动啊,人家也是客人,若是冲撞了,我这个小店日后很难做生意的啊。”
听了这话,姜寅只觉得脑门突突一跳。
这衣着华贵但跋扈的年轻男子,他认得,是王家那个最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叫王燃,仗着祖上的荫庇,成日在京城游手好闲。
王燃才不管店小二的阻拦,醉醺醺地将他的手甩开:“去你的!什么客人,就你这破店还能有比我王家人更尊贵的客人?”
一听便是喝了不少,路过时听见了门口小厮们的窃窃私语,便想上来一探究竟。
“不过是两个姑娘罢了,若我能看中哪一个,那是她们祖上积福!”
“掌柜的,包间安排好,要一张软和的大床。若小爷看上哪个,便直接让人绑进去!”
姜寅赶紧去看萧琮,却见萧琮已然三步并作两步,冷着脸上前。
姜寅听见喀嚓一声。
很轻,但他敏锐地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声音。
再看自家大人,眉目浅淡似画中人,唯有冷得如数九寒冬下深潭一般的眸子,和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唇,泄露了他此时一二情绪。
攥着王燃手腕的手亦青筋暴起,叫人甚至难以将这行为与他的面容联想到一起去,更没想到,这竟是当朝太傅那素日只握笔批卷的手。
紧接着,那王公子便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第39章 叁拾玖 他要她爱他,只爱他。……
不过只是一握,快到连王燃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腕上便传来剧痛,王燃条件反射一般嚎叫起来,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美人,只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可是面前这人不知是谁,王燃尝试无果,反倒惹得那人攥得越来越紧。
两人的身位原因,王燃看不见身后那人的面容,情急之下怒骂道:“什么人,我乃王氏五公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安敢动我!”
萧琮眸中似淬了冰,今日一路过来,本就十分窝火,此刻悉数将怒气撒在这登徒子身上,他不仅没有放开手,反而愈发握得更重,更重。
王氏的家仆已经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看见萧琮的脸还有他身上象征着身份的朝服,惊疑不定。
紧接着,众人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喀嚓声。
萧琮终于放开了王燃的手。
王氏的家仆们面如菜色,无人敢上前,王燃痛的几乎昏厥,却恶狠狠地回头看去,可对上萧琮的那张脸,心中一震,眼睛一翻,这次是真的昏了过去。
萧琮抽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手,随手丢在仰倒在地的王燃的身上,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上了楼。
来到最里面的包厢,萧琮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一直悬着。她太招人,与朋友一道出来的时候,必定是不会戴帷帽的,便惹出了这许多的事端。
可萧琮对她没有恼意,一丝也没有。他只是很平静,似当日将她从其他人的府上带走。
他推开包厢门,便正好看见了立于门前的楚泠。王燃的声音太大,楚泠和云绯早已听见声音,一时不敢出来,在包厢里面面面相觑。
她本是担心的,当门被哗啦一声拉开,楚泠的心亦怦怦直跳,担心是有贼人找上门。
可当她发现门口站着的是萧琮,那一颗心忽然落了回去。
她松了口气:“楼下发生什么事了?”
他其实可以责怪她,甚至让她以后不许不戴帷帽出门,或者是再将她关回府中。可是萧琮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无事,一点小乱子。”
楚泠半信半疑,和云绯对视一眼。方才还在楼下与其他女子一道的男人,又意想不到地出现在她面前。
楚泠想说什么,但话像被梗在了喉咙中。
萧琮亦沉默,刚刚他捏碎了王燃的腕骨,只是因为那一瞬从心底生发上来的,遮天蔽日的怒气和醋意。现下回想,太不像他,他何曾有过这般冲动时刻。
云绯敏锐地察觉到二人之间氛围微妙,机灵道:“阿泠,我忽想起来还有些事,正好太傅大人也来接你,那我便先走。”
便很没义气地先跑了。
楚泠这才看见萧琮的右手微红,有些意外,没有多想,便执起他的手想看个究竟。
却被他直接躲过:“别碰,脏。”
什么脏?楚泠不明白。
但当她同萧琮一道离开包厢时,她便明白萧琮所说的是什么了。
衣着华贵,一看便是世家后裔的公子以不大好看的扭曲姿势躺倒在地,右手弯折成诡异的程度,软绵绵地贴在地上,竟像是筋肉已经与骨分开。
而他身边的奴仆不敢轻易挪动他,则呼天抢地地救治。
这条街上医馆的大夫也来了,看了眼那公子的手,面色难看,摇了摇头,于是奴仆们的哭声更大了。
他们陪着公子出游,眼下公子受了这等罪,他们即便不死,活罪也难逃。
楚泠惊疑不定,略略低头看向萧琮的右手,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正欲开口,萧琮快了半步,身形挡在她前面,不让她看见这一幕:“走吧。”
他用干净的左手搂住楚泠的腰,轻轻的,似一阵风吹过,恍然刚刚急切来找她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便这么将她带出了酒楼。
“这是谁?他的手是你弄的?”楚泠睁大眼睛,她虽不知那公子身份,可从他的衣着,还有身旁奴仆的数量来看,必定不是小人物,“此人看起来身份不凡,若是牵连上世家贵胄……”
萧琮蓦然转头:“你在关心我吗?”
楚泠亦看着他:“我不能关心你吗?”
她已知他在朝中看似八面威风,实则掣肘颇多,数不尽的试探猜忌,甚至还有暗杀。一人之下的太傅,实则许多时候,亦如履薄冰。
萧琮竟笑了笑:“能。”
楚泠见他毫无悔改之意,忍不住道:“你这个人……”
“这是王家的五公子。”萧琮拉住了她的手,“王氏乃簪缨世家,与世家大族们通婚繁多,权势显赫,也难怪这般招摇过市,亦敢觊觎你。”
楚泠这才明白他为何发怒,这下沉默了。
脑中还浮现着方才他同另一位女郎在酒楼下说话的场面,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又为了她,捏碎了世家公子的腕骨。
楚泠心绪很复杂,她竟不知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萧琮。
到最后,楚泠只是轻轻喟叹一声,然后掏出帕子,擦了擦萧琮身上沾上的些许灰尘,便是刚刚一片混乱中扬起的尘烟,沾到了他身上。
“怎的连衣裳都没有换便赶了过来。”她的动作很温柔,“这一路走来,多显眼,大家都在看大人呢。”
萧琮这身衣裳,在百姓中间着实显眼。一看便知贵不可言,大家怕冲撞贵人,大都躲着二人走。
“我听说你受委屈了,才向陛下请了罪,赶过来。”
萧琮不想让她做这些,握住她手腕,将她的手放下来,“谁知一来,又碰上了另一桩事,阿泠你啊……”
“我时常在想,该如何把你藏起来。”
萧琮难得同她说这样的话,楚泠却无端想到,他迎娶正妻,然后将她金屋藏娇起来?
似乎也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情,但楚泠并不愿。
“姒绿同你说什么了?”他问。
“不过是女儿家的拌嘴。从前在百越的时候,她便与我多有矛盾,积攒到今日,爆发了一些。”楚泠将事实掩过去,他娶妻与否,当下尚不确定,楚泠不愿节外生枝。
“这样吗。”萧琮似没有完全相信,却想将她带上马车,“那,我们回家。”
他自然而然用了回家二字,听的楚泠心中一跳。
可随后,深蓝色的夜幕中忽然亮起,二人一同抬头,正遇上焰火腾空,绽放出极大极圆满的图案。
楚泠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已经到了焰火会的时间。
此处位于默默无闻的酒楼之外,远离游人中心,故而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多,便也无人推搡挤闹,楚泠赫然发现,自己原本只为躲避人流,谁知竟找了个观焰火的好地方。
一朵接一朵的烟火升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照亮两个人的面颊,连眸子都染上了艳色。
楚泠还从未见过这般热闹又密集的烟火,原本只是微讶,可看到后面甚至还有各种形状的,心情又一点一点扬起来。
两人便这般站在渌水边,头顶是阵阵盛放焰火,脚边是淙淙流淌的清澈河流,楚泠看得认真,像个孩子一般,兴致完全被点燃。
萧琮偏头看着她的侧颜,只是这也未被激动沉浸的楚泠察觉。
看她的瞳孔亮晶晶的,半是因为火光的颜色,半是因为兴致高昂。萧琮袖下的手指微动,忽然很想亲她。
很想,很想。想到世间万物都已经融化得没有形状,又被焰火的艳丽图案尽数染成靡丽的色泽。
面前的人,是牵动他最多思绪的人,是他曾经暗暗发誓要报复的人,也是控制不住内心,一次两次,更多次,都会为她沉沦的人。
这两种素日在拧巴,在打架的情绪,经过了这些日子的周旋,竟在烟花升腾起的时刻奇妙地达成了统一,萧琮的脑海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答案。
他在恨她什么呢,不过是恨她当年丝毫没有对自己动心,恨当初抛下了自己,恨一切全为见不得光的阴谋。
可他也疯魔地想要她的一切都属于他,她再也不能抛下他。
他要她爱他,只爱他。
萧琮的手指又动了动。他很想揽住楚泠的肩膀,想在她那张微启的唇上吻下去。可他竟意外地不想破坏此刻氛围,楚泠在看焰火,他在看她。
只看着她。
他的心软成一团,喉腔内像是有许多许多蝴蝶,想要争先恐后地飞出来,怕一张口,尽是情意吐露。
可旋即,楚泠也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他。
她脸上还挂着方才看着焰火时,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孩子一般的笑,在看向他时,那笑容也并未减淡几分。
配上这渌水边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的盛景,竟像是一柄利剑,轻易便击穿了萧琮的心。
萧琮还是抬起了手,但并未揽住她的肩膀,也并未抚上她的面颊,让她吻向他。
他似乎想了想,最后帮她轻轻拂去了面颊上沾着的一缕发丝,轻轻抚至她耳后,手指擦过她耳廓,只是蜻蜓一点,便霎时离开,像是在担心自己的动作会惊扰她。
楚泠不明就里,刚刚一瞬间,她看见萧琮的眸中闪动着非常多的情绪,其中尚有浓到遮掩不住的温柔。
可她只听到他说:“阿泠,多笑笑吧。”
第40章 肆拾 臣想娶她为妻
中秋的祭礼过去,萧琮便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与南诏国使节的会面,间杂着些旁的公务,着实让人案牍劳形。
更何况,王家必不会善罢甘休。
王燃乃老来得子,从上到下宝贝至极,才纵得他如此性子。平时也做了不少欺男霸女之事,不过都仗着族中权势得以摆平。
王家找了京中最好的大夫,甚至惊动了太医署,可最后得到的结果仍然是,即便勉强治好,以后也很难再如常活动。
这日,萧琮正在官府内拟定迎接南诏使臣的仪式,便有内侍小心翼翼走来,道陛下要见他。
萧琮对此事并不意外,淡淡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拢了拢衣袍,来了金銮殿。
殿内,梁文选正心烦,抬眼见萧琮走进来,面色无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更气不打一处来。
“你可知外头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先是贸然离席,朕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结果当朝太傅,当街捏断了人家王五公子的手腕,这像话么?”
“还是为了那个贡女。”梁文选说完刚刚那些,长呼一口气,“依朕看,那些臣子们的奏疏有一句话倒没说错,此女惹得你行为乖张,理智尽失,留在你身边,并非好事。”
这些日子,面对王家的试探和暗中刁难,皇帝的怀疑怒气,萧琮无甚感觉,直到听见这句,他才抬了眸:“是臣做错事,与她何干?”
眼看萧琮这个时候还在袒护,梁文选愈发不满:“你还护着她!”
“她是我府中人。”萧琮淡然,却并未松口,“臣记得,当日皇后遭众人非议,也是陛下力排众议。”
梁文选灌了口茶:“这能一样吗?”
萧琮反问:“为何不一样?”
“那是皇后,是朕的妻子!”梁文选道,“皇后与朕,一体同心。而那女郎不过是百越贡女,来自山野,尚且无名无分,亦不会也不可能被京城这诸多世家认可。
“你为了她,捏碎王五的手腕,可知这几日朕案头堆了多少弹劾你的奏疏!”
萧琮何尝不明白,若梁文选想要发落他,这么多启奏,他早就做了。
如今还传他过来,无非还是想保他,只需要他的态度。
“臣亦在考虑。”萧琮开口,变得有些艰涩,“臣在想,若要娶她为妻,该如何帮她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梁文选大骇之下,茶杯翻倒,在地毯上浇湿一片。
一旁站着的徐程亦显露惊愕,这神情在这位历经两朝的首领太监脸上实属少见,可他很快反应过来,换了只茶杯,又续上茶水。
梁文选深吸两口气,让徐程先出去。
金銮殿内,一片沉默。
龙涎香还在悠悠地熏,袅袅烟气盘旋着上升,原本是叫人清醒冷静的香料,如今却未能缓解梁文选的大惑不解。
相比之下,萧琮仍然平静。
他接着道:“陛下知晓,臣素来不在意这些纷议,纷议亦没有能力撼动臣。可她……与臣不一样。”
“所以为了臣想做的事,臣需得再腾出手来,为她料理掉一些旁的事情。”
梁文选又深吸了一口气:“之前,我说让爱卿你带着理智来见我。如今看来,反而变本加厉了。”
萧琮看着他,默然。
“一朝太傅,你的婚事该有多少人瞩目。你应当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你即便再喜欢那位贡女,也该知晓你做这一切,也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梁文选劝道,“再说,真的喜欢,你大可以给她旁的什么身份。不管是侍妾,还是什么的。”
萧琮抬眸:“臣记得当时,陛下要娶崔氏为后,同样遭了先帝的申饬。”
“朕已经说过了,那不一样!”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不一样。”萧琮道,“我知晓这很难,可是我心意已决。”
梁文选坐于御座上,面色复杂,忽然开口:“此事,萧国公可知晓?”
“朕不信萧国公会答应,爱卿怕是有的费口舌。”
萧琮顿了顿,他何尝会想不到。
“臣的私事,就不劳陛下费心了。”萧琮道,转身便欲离开金銮殿。
“等等。”梁文选叫住了他,不欲这个理智出走的人多谈婚事,便提起另一件。
“南诏国要出使的皇室成员,定了。”
“此人名叫公孙河。”梁文选道,“为南诏王的第六位儿子,据说年少时曾走失,多年未见。但近日不知为何找了回来,让他来出使,约莫也是南诏对他能力的试探。”
萧琮听见“走失”二字,眸色一动。
如今梁国与南诏已经没有战事,梁国宗主国地位奠定,受其他列国朝拜,已是不争的事实。
这位皇子虽说走失多年,但出使目前处于和平阶段的梁国,并不是多么危险的事。
“至于另一位使臣魏节,已来过梁国数次,性情沉稳刚直,出不了什么错。”梁文选按了按眉心,此属实是个多事之秋,“至于这位公孙河,是何态度,几斤几两,你需要帮朕探清楚。”
萧琮站定,略略低着眉,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亦不知晓他心中思绪。
片刻后,他道:“是。”
-
这日,楚泠正在侍弄花草。
她在正院里种了一些花,都是原本在百越时就种在园子里的。比起太傅府原先的奇花异草,她选的这几种花好养活,不娇贵,带着乡野气息。
她向府中的匠人学习了莳花弄草的技术,在她的照看下,这些花越发长出鲜艳柔嫩的色泽。仿佛付出总有回报,让楚泠觉得心情很不错。
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太傅府内,从原先一声鸟叫都听不见,到如今逐渐热闹起来。
记得刚刚来太傅府,住在东侧院的时候,楚泠还见过下人用长竹棍驱赶那些想在树上筑巢的鸟儿。
如今没有人会再这样做,而太傅府内本就种了各种花朵树木,于是鸟儿也多了。
楚泠看着那些鸟,总会觉得很放松。
萧琮这些日子很忙,楚泠隐约听说似有南诏国的使臣要来访梁国,他这个太傅自然要忙碌些。
楚泠不觉得南诏国出使这件事同她有什么关系,只安安心心地待在府内,时不时应了云绯的邀,同她一道在外面走一走。
随着几场秋雨,日子渐凉了下来。
这是楚泠在梁国度过的第一个秋,方知母亲教她的天高云淡是什么意思。
现在,她已经可以随时走出太傅府。
或许萧琮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或许是觉得即便不管,她也很难跑到哪儿去。楚泠乐得自在,偶尔会将篱帽戴上,去周边稍微走一走。
今日,她正在看街景,身旁忽有人走来,冲她拱了拱手:“楚姑娘。”
楚泠看向面前陌生的男子,疑惑道:“你认识我?”
“是。”那男子长着一张端正刚硬的脸,看上去很像是哪位贵人身旁的得力家仆,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不知楚姑娘现下可有空,我家主人请。”
“是何人?”楚泠问。
那男子看了一眼周围,并不回答。
楚泠会意,再看这群人虽严阵以待,却并未对她不客气的样子,心中已然隐隐有了答案。
“好。”她简短利落地回答。
那男子便引楚泠和茉药上了马车,不一会儿,车子便停了下来。外头有人掀开轿帘,楚泠看着面前中和楼的匾额,有些讶异。
“我家主人在三楼的雅间。还请姑娘一人前往。”男子开口。
茉药原本想跟上她,却被那男子拦住,强硬地重复了一遍:“抱歉,请楚姑娘一人前往。”
茉药只得驻足。
楚泠跟着那男子,穿过中和楼的大堂,又一阶阶上了雕花木梯,最后在雅间门口停下。她有些恍然,上回和萧琮来这里,萧琮执意点了一整盘米糕,还要让她吃完那回,也是在这一间。
“请。”那男子做了个手势,轻轻将门推开,待看见里头端坐着斟茶的中年男人,楚泠的脚步顿了顿。
此人形容稳重,岁月已然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是一种历经风雨的威严。且上回在俞夫人的生辰宴上已见过,楚泠朝他行了个礼:“见过萧国公。”
萧国公放下手中的茶具,很是客气:“请坐。”
楚泠其实并不意外,或者说,当上回萧琮捏碎了王家公子的腕骨后,她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日。
她刚刚坐下,萧国公便将斟好的一杯茶推到了她面前。
“尝尝。”萧国公道,“楚姑娘以往喝到好茶的机会大概不多,应该是在来梁国之后,才喝了一些吧。”
楚泠不过一介贡女,能劳动萧国公亲手为她斟茶,态度也和缓,她便隐约明白,今日国公的态度,约莫是先礼后兵。
她眉目平缓:“劳动大驾,不敢。”
说罢,她饮下一口茶。果如萧国公所说,此茶香气与风味均绝佳,余味丰厚,又回味袅袅,想必一两的价格便不下数两黄金。
在太傅府待了一段时间,楚泠发现,自己已然能品出这些茶叶细微的不同来。
她还是被养得娇贵了些。
萧国公看她沉得住气,反而惊奇起来:“你不问问,为何今日叫你过来吗?”
楚泠抬眸看着他:“国公为后辈考虑,自然是兴师问罪来的。”
这话说的直接,便是连萧国公也是一愣,他整了整面上的表情,点点头:“的确。”
“我只问你,太傅在中秋夜宴时擅自离席,又在渌水边一处酒楼内捏碎了王家五公子的腕骨,是否全是因为你?”
萧国公毕竟在朝堂中沉浮多年,若是威严起来,亦令朝臣们胆寒,何况本就对楚泠有“妖女”的先入为主态度,自然更难对其和颜悦色。
“是因为我。”楚泠却平静地回答了。
“看来,我这个儿子当真很喜欢你。”萧国公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他见楚泠并没有慌张,亦没有否认,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忽然明白,为何总有人说她除了容貌之外,性子也像京城的闺秀,实在不似乡野出身。
“但你应当知道。”萧国公话锋一转,“你不过是百越来的贡女,论身份地位,都是无法成为他的妻子的。何况,你已经祸得他做出了种种不智行动。”
“若是从前,我是断断不会允许有这样的女子留在他身边的。”萧国公道,“为人臣者,需明白修齐治平的道理。”
楚泠暗想,看来萧国公果然已经着急了,才会今日召她来见面,尚未说了许多,便已经图穷匕见。
“但是,既然他这般喜欢你,那我倒也可以允许你做个通房,或者……侍妾。”萧国公道,最后两个字说的有些艰难,似乎觉得她做侍妾,还是高了,“自然,你在府中,需谨言慎行。”
楚泠又饮了一口茶,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她并没有被萧国公这番话吓到,而是放下茶杯,笑着看他:“国公今日说的这些话,太傅可知晓?”
萧国公眉一跳,看见面前忽然笑开的俏脸,只觉讶异,他大概是没有想到这贡女竟然有胆量反问自己。
“若他并不知晓,那我不得不说一句,国公此事,做的不够磊落。”
杯盖忽磕在沿口,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萧国公面上风雨欲来。当朝三位国公之一,恐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小小女子嘲讽不够磊落。
“竖子乖张,少不得长辈来管教。”萧国公顿了顿,收敛了情绪。虽被说中,但他并不愿意在楚泠面前多展露与萧琮之间的父子不和。
楚泠听了这话,顿了顿。萧国公竟然会称萧琮为竖子,他们的关系竟然差到这般地步?
“今日虽是匆匆一见,我却能看出来,楚姑娘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想来应知晓名正言顺的道理。萧家的主母,应是识大体,周全礼数的世家千金。”
“楚姑娘,并非我轻视你,只是你扪心自问,能否担得起这般重任。”
萧国公的话音刚落,雅间的红漆木门忽被一把拉开。
秋风顿时穿堂而过,桌案上两杯茶水亦被吹皱,窗边珠帘响起簌簌的碰撞声。
萧琮还是一身深紫色的朝服,想来是刚刚下朝,又在金銮殿与皇帝议过事,便匆匆而来,赶到这里。
他身上还带着快马加鞭赶来的凌厉之气,站在那儿,看向自己正端坐着的父亲,竟有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
父子俩视线在空中碰撞,萧国公的面色更为难看:“长辈正在与人谈话便直接闯入,萧琮,这便是我从小教你的礼数么?”
“父亲说岔了。”萧琮上前一步,将楚泠半搂半拉地带起来,面色很冷,声音亦冷。
“从小教我礼数的,分明是母亲与林祭酒。”
“更何况,她能否担此重任,亦不是你说了算。”
知子者,莫如父。
反过来,亦是同样。
萧琮向来很清楚,如何最能戳中父亲的心。
萧国公见他这般无礼,俨然面无尊上,便知他平日在金銮殿,对待陛下怕是也没有那么客气。
他腾地站了起来:“你素日便是这般张扬跋扈,实在有失我家门风范,你可知外头传言如何说,太傅万人之上,目空一切,竟快成挟天子令诸侯之势!”
此言,无外乎是在说萧琮大不敬。
萧琮却是一笑:“父亲慎言。”
“如今梁国,何来诸侯。我又何曾令过谁。”
“若是嫌我败坏家门,不若直接对外与我撇清干系。”萧琮的眸子深而冷,“倒不要像如今这般,一边享着我带来的种种利益好处,一边又指责我处处不对。”
说罢,便带着楚泠离开了。
雅间里头,萧国公站在原地,许久许久,这才止住了浑身愤怒的颤抖。
外头的家仆见状,也只能赶忙走进来相劝。方才太傅来的时候,一身沉郁肃杀,根本无人敢拦他。
“大人,您注意身子。”只是这劝告也干巴巴的,几乎无用。
“实乃竖子,竖子!”萧国公毕竟年纪大了,在这样不服管教又已经权倾朝野的儿子面前,终究是矮了一头。
何况方才萧琮最后说的那句话并非全无道理,萧国公亦觉锥心。
太傅一职,实在是太多人都想要了。身在其位,带来多少利益与荫庇,萧国公心中清楚。
只是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年纪愈大,先前学的那些圣贤反而愈加明晰刻板,他不过是觉得,若萧琮在太傅之位,又能遵照圣言,岂非两全其美。
可这个儿子,终究是越走越歪。萧国公无法掌控,又看定旁边已经跟了他二十余年的奴仆。
“太傅刚刚又提起林祭酒的事情,还言及我并未教过他什么。”他道,“这是何意?”
“难不成还怪我那时南下办差,还是怪我当时并未给林邺求情?可是陛下有令,国事本就重于家事,林邺一案也是证据确凿,如何能徇私?”
“看先帝那态度,若谁求情,只怕下场会和林家一样!”
奴仆亦支支吾吾,无法明说。
秋风萧瑟,外头的渌水洪波涌起。萧国公终究难以平静,又在中和楼上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离开。
“他同你说的什么,都不必当真。”萧琮将楚泠带上马车,表情平静道。
楚泠眼看马车中间的几案上还放着一堆案卷,想到他公务缠身,约莫是好不容易抽了空才来这里。
“其实国公说的有些话是对的。”楚泠道,“大人为我,实在是做了许多不必要的,会被人诟病的事情。”
萧琮原本正翻看案卷,闻言抬眼:“……我不在意。”
“若是只作为萧琮,是可以不在意的。”楚泠却道,“若是作为太傅,却不可以不在意。”
萧琮将手中的毛笔放至一边。
“这些日子,京中不甚太平,是吧?”楚泠又问,“我听茉药说,那王家数代都是豪强,根基甚至比如今的崔家还要深厚,只凭大人一人,真的可以阻挡吗?”
“婢子多嘴了。”萧琮轻描淡写,隐有不悦之意。
“她说的也是真话。大人不要责怪她。”楚泠却道。
萧琮看着她,见她一直在为其他人开脱,可偏偏觉得他的行为会被人诟病,毫无道理。
心头忽然就像打翻了一坛酸水,萧琮道:“阿泠,我不是圣人。”
楚泠一怔,遥想起这句话很熟悉,仿若那次在珠翠山上,他便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亦会犯错。”萧琮又执起了笔,“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不曾后悔。”
楚泠这下不说话了,车厢内气氛一片宁静。
面前的毕竟是多次为她解围的人,甚至不惜为她解决平息数次争议。楚泠的心软下来,坐到他旁边,为他研墨。
楚泠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并非任何香料所有,是仅属于她自己的香气。
而萧琮每每闻到这香气,成日积压的疲倦劳累便会松弛些许。
他便道:“再坐过来些。”
楚泠听话,又往旁边挪了一步。随后,腰便被他揽住。
萧琮似乎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公务,这些日子为着南诏的使节来访,有太多议程和事项需要商议,又兼着本就重的日常工作,同样无法懈怠。
今日在楚泠身边,他忽只想放空一瞬,放松一些。
“大人累了?”楚泠问道,“可是为了南诏国出使一事?”
萧琮阖目,点了点头。
“我虽不懂这些,但想必这些事情都有固定的章程,大人只需在此基础上改动些。”楚泠想了想,开口道,又觉得自己这样是班门弄斧,红了脸,“若我说的不对,大人不要笑话我。”
“你说的是对的。”萧琮的手在她腰上放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揉,并非榻上那种调情似的缱绻手法,反而像是在舒缓她刚刚在中和楼上坐久了的疲倦。
“只不过,本次南诏国的使者有些特殊。”萧琮睁眼,想看看楚泠的反应,“有一位皇子,据说为早年间走失,近日来不知为何被找了回来,南诏便决定,让他和使节一同来访。”
他细细观察着楚泠的表情,却见楚泠面色平常,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更没想到旁的什么。只神色略有惊奇:“竟还有这等事。”
“既然已经走失多年,他们如何确定此人真是皇室成员?”她好奇问。
“约莫有什么图腾,或者信物。”萧琮意有所指,“比如刺青,配饰,……香囊,之类。”
楚泠哦了一声:“原是如此。我不懂这个,想来皇室成员的身份如此重要,他们应当会有自己的法子。”
萧琮不置可否。
试探过后,萧琮什么也没看出来。她是当真不知那个未婚夫香囊图案的意味,也并未想过那未婚夫可能另有身份。
若是那未婚夫不是公孙河,便也罢了。若真的是,萧琮每每想到此处,心便紧了起来。
她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在梁国,他能给她比百越更好的生活,可若是南诏皇室呢?
皇室贵胄身份,加上在百越日日相处的交情,又有二人一早便结下的婚约。楚泠到那时还会选谁,萧琮细细思索,竟有些拿不准。
也因此,他只觉自己心头像空了一块,簌簌过着秋风。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急于将其补平。可除了等南诏国使者来访,尘埃落定之前,他竟束手无策。
“阿泠。”他叫了她一声。
楚泠嗯了下,尾音上挑,像是有小钩子一般。
他想说你嫁我吧。可如今既知晓自己对她心意,亦发现楚泠可能会是林家的后人,他又不欲让自己的求亲变得这般潦草。
于是他最后只是搂紧了她,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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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绯的信笺原本不会那么快就寄回百越,只是有了俞景安的助力,快马加鞭,倒是比平素驿马送信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信笺先交到族长手中,族长看着那洒金笺,亦是一愣。小心翼翼地拆开,见到里头的内容,眉便渐渐皱了起来。
“叫段河来。”族长扶额,有些疲惫地道。
一旁的女谋士提醒她:“族长,如今该叫他公孙氏了。”
谁也没有想到,百越贡女去梁国约莫两个月后,一支南诏军负伤后进入百越的地界休整,见到段河,军队头领竟瞪大眼睛,随后便带着一众部下直直跪下,口中叫着:“六皇子!”
百越俱是一惊,段河更是不敢相信。
后来,南诏皇室知晓此事,派了一位说得上话的皇室成员,与宫中的内侍一道来了百越,亲眼见到段河,并通过他身上一颗在出生时,由南诏巫师亲自点上去的红痣确定了他的身份。
段河这才知晓,原来他真的是南诏皇室公孙氏之子,为失落已久的六皇子。而他当日清醒过来时身上的香囊,便为皇室成员的信物。
原是因为前些年边境不宁,兵戈四起,皇室成员与南诏贵族们乘马车西北出逃,他所乘的车遇到意外,与大部队断了联系。
这些年,南诏皇室已然认定六皇子应已去世,他的母亲以泪洗面,却也渐渐接受了事实,这么多年,战争已平,又立了太子,其余皇子也各安其职。
这位六皇子,便逐渐成为了大家不愿去提的话题。
如今皇子找了回来,打破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平衡,又令皇室中的各种势力蠢蠢欲动起来。
段河也看得出来,是而在南诏提出要接他回去时,他有些犹豫。
这些年均不在,作为本应该死去的皇子,回去便是龙潭虎穴。
南诏也看出他心思,当日来查验他身份的内侍并未急着离开,同样住在百越,先与他讲一讲近几年南诏的变化,再徐徐看他的想法。
好在与南诏人相处多了,段河逐渐想起了不少从前的事。他毕竟是皇室金枝玉叶,或许钝了些,但绝对不蠢。一些事情学的很快,内侍逐渐也放心了。
信笺送到段河处,他疑惑地拆开,待阅读完后,便忍不住发怒了。
“当日是你说,阿泠去梁国,不会过得不好。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
“亦怪我,当日便不该放她离开,若是她没去,或许我可以带她一起回南诏,她将会是皇子妃……”
阴差阳错,段河悔得几欲吐血。
当初,只是因为听了女谋士的话,相信了楚泠在百越是留不住的,他也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段河只觉得,是他无能,也与楚泠无缘。
这时,他忽然想到,南诏要派使臣前往梁国。
段河眉心一动,忽看定旁边的内侍,随后道:“烦请传信回去,告诉父皇一声。若可,我欲陪同魏节出使梁国。”
“届时,请梁国归还阿泠,归还南诏的……六皇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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