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贰拾肆 别想离开,永远别想。
安静的房间内,水声格外明显。
萧琮吻得又急又凶,狂风暴雨一般,他托住她的后脑,完全掌控她的姿势,让她无法离开,甚至无法往后躲避半分。
他的舌尖探入她的口腔,带着迫切的占有欲和怒意,恨不得将身下的人直接吞吃入腹。楚泠无法合上唇,有清液从唇边流下,往下直淌到下颌,萧琮似乎意识到,往下轻移,用舌舔掉,又渡回给她。
在这样强势又不讲道理的亲吻下,楚泠很快就软了,她推他,可是她的抗拒让萧琮更疯,一把将床上碍事的被褥推远,将她翻过来,然而却依然掌着她的脑袋,让她艰难地回头,继续同他接吻。
楚泠还想着如何将脑袋转回来,可其他地方就已经失守,萧琮摸了一把,笑了声,拿到前面给她看。
“阿泠,起码这个,你是喜欢的。”
“留在我身边吧,别想离开,永远别想。”
他的话说到后面,语调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个字,近乎呢喃。
紧接着便是一阵碰撞摇曳声,这狂风骤雨一直持续到一个时辰后,方才堪堪停下。
最后,萧琮收拾完她和自己身上的残余,穿好衣裳,还是离开了。
走之前他还嘱咐:“等会喝药。听话些。”
楚泠双目俨然失神,她知道自己的谈判终于还是失败了,他不肯放自己走,已经明显要将三年前的事情加倍报还。
她没注意到,萧琮将那香囊带走了。
这样的东西,不许她再留身边。
萧琮出了门,外头婢子们舒了一口气。她们刚刚端过去一些水,没一人想到大人同姑娘一大早竟也会……
朱红想进去收拾,被萧琮一个眼神制止了。他道:“让她先休息。”
里面该换的,他已经都处理掉了。楚泠约莫要睡一会,每每情事后总是如此。
朱红脚步停下,看大人离开,行了个礼。心中却在想,还要先休息,也不知是她太娇贵,还是刚刚闹得太过。
可她也想。
可随后,她便听见大人在叮嘱东侧院的护卫:“加强守卫,她可以出院,但务必有人跟着她。我不想看到任何意外。”
朱红心头一滞,这是什么意思?
萧琮坐了轿辇,来到皇宫。梁文选已经等了他一会儿,有些焦躁,见他姗姗来迟,忍不住问:“怎来得那么晚?”
萧琮行礼:“请陛下见谅,臣府中有些事,耽误了。”
梁文选还疑惑,府中还能有什么事,他那个太傅府成日就他一个人住,那些奴婢婆子们不都围着他一个人转……等等。
他现在府中不是仅一个人了。
随后,梁文选便看见萧琮的脖颈上又有红痕,这回颜色还更鲜艳一点,像是新鲜出炉不久。
真是有碍观瞻,他也不遮一下。
梁文选抬手扔给他一只药膏。
萧琮看了眼上头写的字,轻笑:“陛下还随身带这个,想必最近也惹皇后娘娘不快了。”
一听这话,梁文选陡然忘了要让萧琮过来议论什么政事,道:“朕是皇帝,她是皇后,朕惹她不快?”
萧琮慢条斯理将药膏盒子旋开,长指沾了点,随手往咬痕上涂了涂。其实他背后还有一大片的抓痕,只能回去再处理了。
梁文选摆了摆手:“说正事。”
太傅比他大两岁,在朝廷中同样算年轻,但只有太傅知道他想做的到底是什么,而且太傅想的,有时比他想得更远。
所以他即使知道朝堂上对萧琮的风评究竟如何,但依然不会疏远他。
梁文选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作为皇帝也看不透萧琮,他就像一块浓黑的墨,幽深的井,但梁文选觉得,刚刚还焦头烂额的政事,在萧琮姗姗来迟后,就有救了。
其他那些臣子,只会出些不知所云的主意,既想出头,又不想承担责任,拧巴得很,完全不会像萧琮一样,鞭辟入里,直击要害。
两人花了些时间,总算把前几日因给太后侍疾而积压的政务处理完了。
梁文选叫徐程续了茶,目光再次瞟过萧琮颈间的红痕,问:“爱卿与府中那名百越女子,如何了?”
他看着萧琮不苟言笑的模样,忍不住打趣:“爱卿可别把人家吓走。”
萧琮语气平平:“她晨间求我,想回百越。”
梁文选:“朕说什么来着。那你答应了么?”
“臣当然不答应。”萧琮道,“永远不会答应。”
梁文选一滞,他总觉得,刚刚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傅在咬牙。
他似乎有点焦躁。真是稀奇,梁文选想,他自打认识萧琮以来,就没见他这般神情。
两人也算认识时间不短了,从前便在一处读书,而当年若不是萧琮,他亦坐不上这垂拱之位。这也是梁文选极为信任他的原因。
“你也待人家好点儿。”梁文选劝,他知道这女子竟然能让太傅亲自下场从高尚书那儿抢,必定他也是上心了的。
萧琮只嗯了一声。
梁文选不知道全貌,才会这样劝。而他与她的往事,他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从她枕下掉出定情信物这事,着实让他快气疯了。他每每想到,她吃着自己府上的膳食,穿着自己府上的衣裳,还成日私藏着未婚夫送的东西,暗暗想着回百越和他重归于好,就觉得极为恼怒。
三年前骗他,如今还是在骗他。他简直恨极。
所以为何要待她好点,反倒是这些日子待她太好,让她反以为自己善良可欺,碰上她就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离开,想都不要想。
梁文选不知太傅脑中已经敲定了主意,在他看来,这贡女也可怜,只是别人府中的私事他不方便插手。
萧琮已经将心中的戾气都压了下去:“陛下稍安,臣还有一件事,要向陛下禀明。”
听完来龙去脉,梁文选骇然地睁大眼:“百越是怎么做事的,已有婚约的女子,也送到我梁国来?”
“所以让陛下稍安。”萧琮有些无奈,“毕竟也没有真的成婚,怕是百越要凑齐这二十人,也不是易事。”
梁文选不说话了。他想起太傅横刀夺走的女子,其实在他府中还私藏着未婚夫给的信物,不免觉得这事有些诡异。
“爱卿便是要同朕说这个?”
“不是。”萧琮从袖中取出那香囊来,“陛下看看。”
梁文选疑惑地将香囊接了过去,远看的确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梁文选的眼神也微凝。
萧琮看他的反应,便已有几分把握:“看来臣没有认错。”
楚泠未婚夫给她的香囊上面,隐秘处绣着南诏的图纹。
南诏的建国者,多年前也是从梁国去的,在那里自立为王。这么多年,与梁国一直保持着臣服关系,但他们也沿袭了梁国的文化,保留了等级制度,与相应的纹样标志。
那香囊上的图纹,是南诏王室的标志。
这样一来,那香囊精致的材料和绣工,就都有原因了。
百越的地理位置离南诏更近,关系上向来也更亲和。
梁文选将香囊来回把玩,看了眼里头的药草,轻笑:“这倒有意思,爱卿府上那位百越女子,未婚夫竟然是南诏王室的人?”
这精巧的香囊,里面原本装的应当是证明身份的物件。但不知为何,替换成了不值钱的药草。
梁文选召来太医。太医看过后道:“这是常见的药草,但里面每一株的品质都很不错。有安眠之效,一般会放在枕下。”
萧琮默不作声,心里在想,她在雨天睡不好,在这一点上,倒没有骗他。
可是再往深了想,就会想起,那未婚夫也知道她有雨天睡不好的毛病,是楚泠亲口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发现的?就算无夫妻之实,但他们可曾同床共枕过?
再想到那个男子精挑细选出最好的药草,珍重地放在香囊内,还让她带来梁国,萧琮就更加气闷。
“臣也是今日才发现。”他道,“但臣觉得,臣府中那位贡女,甚至连这位未婚夫本人,都不知晓这件事。”
梁文选沉思:“也是。”
若他们任何一方知道这件事,那便拿着信物回百越就好了。男方回去做他的王族后人,女方也可享荣华富贵,还来什么梁国。
“爱卿怎么想?”
萧琮平静道:“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叫那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或许,这香囊本身来路不明。前者或许更有可能。只是南诏王室的东西出现在百越,这件事,陛下还是得留意。”
三年前,先帝挥师南下攻打,虽中途草草了事,但南诏已经表示归降之意。如今新帝继位,难保他们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是萧琮于公的考虑。
可是于私,他万分庆幸楚泠不知道未婚夫的真实身份。否则,岂不是更想离开。
他长睫微垂,他也不会叫她知道的。
萧琮再从金銮殿出来时,暮色四合。
皇宫里到了这时候便忙碌起来,不仅有晚膳要安排,还有翻牌子、皇帝皇后及妃子们起居等要事,宫女太监们个个繁忙。
头顶忽一列鸟飞过,连带着几声叫,是乌鸦,在皇宫,这算是吉鸟,没有人会驱赶他们,个个吃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萧琮忽然想起从前楚泠对她说,百越的图腾是鸟,它们又自由,又勇敢。
百越人的衣裳,首饰,常常带有鸟的图案,三年前他也见过她一支画着飞鸟图案的钗子,很普通的式样,但插在她发间,他就很想把它抽出,然后看她乌发垂落的样子。
萧琮盯着那些圆润的乌鸦看,乌鸦和他对视半晌,噶的一声飞走了。
他想,百越信奉的应当是灵巧轻捷的鸟儿,而不是这群愈加迟钝笨重的蠢物。
回府后,他看了眼愈发严整的府中护卫,心下满意。
婢子问道:“大人今夜可也要去东侧院?”
这个“也”字,让萧琮顿住了。
他凭什么就像被魇住似的,一回府就巴巴往她的东侧院跑?
萧琮捏紧手中的香囊,冷道:“不去。回正院。”
第25章 贰拾伍 我看,姑娘晚膳就不用吃了。……
婢子不敢多说什么,应了声:“是。”
萧琮便往正院去了。其他人一溜烟地跟上。
其实,今天白日东侧院中传出碗盏破碎的声音,外头的下人婢子们都听到了,随后便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大家避得远远的。
后来朱红去收拾东西的时候,便看见里头碎成几截的瓷勺。
宅院里的事情从来不是秘密。何况他们都拎得清,他们的主子是太傅大人,不是楚姑娘。
朱红来报时,楚泠面色淡淡的,她也知道,今日闹了那一阵,恐怕两人的关系需要些时间才能修复。
“那晚膳,我自己一个人吃。”楚泠道。
朱红眼中流露出不明的神色,应声离开。
今夜的晚膳也很丰富,东侧院的规格应该和主院差不了多少,楚泠全程没说话,自己吃掉了。
到了晚间,楚泠自己心里清楚萧琮大约不会来。果然一直要到了熄灯时分,外头都没有动静传来。
东侧院的婢子们略松了一口气,有人问朱红:“今日大人刚刚与姑娘吵过架?”
朱红道:“打听什么呢,大人公务繁忙,不来不是正常的么,且再看看。”
她从来没有制止过底下婢子们说的小话,只有在说的太过明显出格时才会多说两句提醒。
是而这婢子便大起胆子道:“依奴婢看,就是吵架了。姑娘也真是的,大人给她那么好的吃和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若是我……”
“必定要感恩戴德了,毕竟之前在百越,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穿过什么好衣服吧。”
朱红想起那盒珍珠。她都没见过那么圆那么大的。如若她是楚姑娘……
她道:“我这几日有其他事要做,三餐膳食和补药,新燕,你自己送进去。”
今夜,楚泠一个人睡了。
她乐得无人打扰,也不会被人摆弄来摆弄去。虽说和萧琮在榻上时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但楚泠总会被那种直冲上来的快感弄得失神,几近崩溃,这也让她觉得危险。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回百越的。
楚泠习惯性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枕头,这才想起香囊被他拿走了。她不知道离了这熟悉的香味,自己能不能睡得好。
但萧府的夜万籁俱静,她今天的心情起落不定,实在消耗太多,于是很快便睡了。
随后的几日,萧琮都没有出现在东侧院。
前两日他还会在晚上回府,一大早再出门去办公务,可是后来,晚上也不回来了。
楚泠同婢子新燕打听,新燕似乎有些惊诧这件事楚姑娘居然还需要向自己询问,还是道:“大人这几日出京办差了。”
楚泠哦了一声,也不意外:“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新燕摇摇头:“这个奴婢不知道。”
楚泠看了眼越发简薄的早膳。
前几日,约莫是府中的下人们还在观察萧琮对她的态度,可是萧琮久久不来,已经说明了问题。
楚泠用调羹搅了搅银耳汤,忽笑道:“太傅府还有这么小的银耳么。”
新燕低头看了眼碗中玉白色的汤羹,里头漂浮着的银耳的确有点薄,但大人不在,大家不都吃得简单么,给楚姑娘的这碗,不过也比寻常的规格再简单那么一点儿。
果然是平日跟着大人身边,吃了太多好东西,看见这银耳汤,都觉得吃不下去了。
新燕解释道:“姑娘,大人不在,咱们都是这样吃的。”
楚泠看着素白的银耳汤,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喝。
“姑娘,就喝点吧。之前那些丰盛的早膳,都是看在大人来东侧院的份上才准备的,否则就咱们这种身份,哪里吃的上那么好的东西,还能让小厨房天不亮就起来准备?”
新燕看她不愿意喝,越发觉得她是被大人养刁了,无名无分的家伎,能单独有一个院子、一间屋子就不错了,其他方面还挑三拣四的。
“朱红呢?”楚泠问。这几日没见她,三餐都是新燕送过来。
“朱红姐姐有其他事要忙,顾不上这些小事。”新燕道,“姑娘若不吃的话,我就端走了。”
楚泠抬眸看她一眼。
随后的几日也是如此,早膳和晚膳几乎精简到只剩一盘主食,一盘素菜,一碗汤羹。而午膳也只是两盘素菜而已。
府中的下人都在绞尽脑汁地猜测主子的心思,萧琮不在,便逐渐开始在各方面疏忽起来。
是而楚泠每日也吃的很少,直到某日,她在府中见到了明佩修。
明佩修臂下夹着书,似乎刚刚从哪儿回来。两人素日的行动路线是碰不上的,楚泠也只是今日走远了些,才碰见他。
他还是如之前那样玉树临风身姿挺拔,刚颔首算打完招呼,眉又皱了起来:“姑娘这些日苦夏这般厉害?怎又瘦了些。”
说着,便将拿着的一只小纸包塞在楚泠手中,道:“这是方才在中和楼买的糕点,是他们的新品。姑娘来之后还没出过府吧,尝尝看。”
楚泠手中顿时一沉,一股淡淡的米香透过油纸传出来,的确让人食指大动。
奉命跟着楚泠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人硬着头皮道:“抱歉,明公子,这恐怕……”
明佩修仍是笑着,声音却微严厉了些:“怎么,姑娘苦夏胃口不佳,我送姑娘些点心,也不许了?”
他虽然只是府医,但到底也是明家人,何况大人只让他们跟好楚姑娘,不让她出府,可没给其他的什么要求。
护卫们斟酌片刻,打算将此事含混过去。楚泠低头看那油纸包,道:“这是你特地买的,给我了你吃什么?”
“这没什么。”明佩修对她笑笑,“我随时可以出去,中和楼的队也没那么难排。”
楚泠便笑道:“那多谢你。”
“若姑娘喜欢,下回我出去时,可再为你捎带一些回来。”明佩修多少也知道她在府中的处境,“大人近日出公差,姑娘等他回来便是。”
说罢,便朝她点点头,又带着书离开了。
楚泠捧着那油纸包慢慢往回走,回了东侧院,身后的护卫松了一口气。他们职责所在,回了东侧院后便可放松些。
何况这的确是个水做的美人,这些护卫跟在她身后,甚至不敢多看她几眼,若是楚泠真的说要离开,恐怕他们看着这张脸,得狠下心才能拒绝。
楚泠将油纸包拿回房间,轻轻放在桌上,将上头的绳子解开,里面的米糕便露了出来,香气四溢。
这米糕看上去是费了心思做的,块块绵软细腻,里面还夹杂着不同颜色的花瓣碎。
新燕在这个时候进来,看见她正在吃米糕,油纸包上还有中和楼的图样,心里纳闷是谁买的,她不是不能出门么。
“一会儿就要晚膳了,姑娘吃这些,等会晚膳就少上一些吧。”新燕一边擦桌子,一边道。
楚泠轻轻笑了笑。
她细长的手捻起一块米糕,送入唇边,新燕居然看痴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气恼道:“我看,姑娘晚膳就不用吃了。”
说罢,将手中擦桌子的帕子一捏,离开了。
楚泠没理她。这些日子,婢子们的态度变化,她看的很清楚。无非是因为她惹了萧琮不开心,萧琮前几日在府中时也没来过东侧院,现在人不在京城,这些婢子们自然更加放肆。
果不其然,今天晚膳,等来的便是一只饼和一碗粥,已经连素菜都没有了。
楚泠将那碗稀粥推到旁边,没动。过了一会儿,新燕进来收拾东西,见那碗粥丝毫没少,说了句“爱吃不吃,还以为大人像从前那样待你呀”就将整个托盘端走了。
东侧院的婢子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新燕年纪小,说话没个分寸,但楚泠竟然也不同她生气。
都说恃宠而骄,一时间,传言更是甚嚣尘上,大家干活之余窃窃私语,说楚姑娘也知道没了大人的恩遇,在府中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连新燕给她气受,她都置之不理呢。
还说没准过些日子,就会从东侧院搬出来。
楚泠照旧过自己的,什么也没理。
这流言很快就传出了东侧院。很快,在正院做事的茉药就知道了。
传消息的人说的绘声绘色,茉药心头又惊又气,也顾不上清点手中的账目了,怒道:“我只来正院一旬多的日子,而大人离开也才不过七日,东侧院的人反了天了不成?”
她想起朱红,将手中的簿册合上:“枉我对朱红这般信任,还顾念着她同我一道入府,也是个有主意的,她便看着下面的人这般胡闹?”
徐嬷嬷也在旁边。但比起茉药,她年龄毕竟更长,也更为处变不惊,提醒了一句:“茉药,当时让朱红替你,的确是选错了。我看这丫头,心倒也高得很。”
茉药心里一凉,之前朱红的一些行为,她不是没看在眼里,但这么久过去了,还以为她早已经放弃。
“不成,徐嬷嬷,我得回去一趟。”茉药道,刚想往东侧院走,却被徐嬷嬷拉住:“茉药,慢着。”
茉药很焦急:“嬷嬷这是何意?”
“大人再三日就回来了。”徐嬷嬷很冷静地开口,“顽疾要清除,必定要等它积攒够深。你看,从前在你手下一声不吭的人,如今被挑拨两下,便这般牛鬼蛇神,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除一除府里这些异心之人。”
“何况我瞧着,楚姑娘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好性子。”徐嬷嬷道,“咱们且看看,朱红他们,还有楚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嬷嬷……”茉药还是犹豫。
“安心。”徐嬷嬷很认可茉药这个后辈,也愿意多提点她,“能让大人看一眼便带她回来,不管是因为什么,楚姑娘绝不是一般人。”
第26章 贰拾陆 明日回京。
茉药一想,知道徐嬷嬷说的有道理。
无论是一见起意,还是两人另有什么渊源,萧大人既已带楚姑娘回来,她就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何况萧府开府三年。在府中,还有谁能让大人如此生气,如此在意。
她便定了定心:“嬷嬷,我知晓了。”
这天夜里,楚泠正倚靠在榻边看医书,末了,微微阖上眼,休息了下酸胀的眼眸。
外头忽传来敲门声,楚泠让她进来,原本还以为是新燕又过来闹腾什么,谁知进来的却是朱红。
朱红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是一荤一素两样菜,还有一碗瘦肉粥,热腾腾的。她一见楚泠便大步走过来,跪下道:“姑娘委屈了。”
楚泠冷眼看着她,忽一笑:“这是何意?”
朱红将托盘放在桌上,上面的两样菜说不上多精致,但是却比楚泠这些日子吃的要好不少。
“怪我一时忙碌不察,竟然叫那起子小人欺负起姑娘来。”朱红道,“新燕那丫头已经被我发落了,姑娘放心。这些菜我看着小厨房做的,姑娘快尝尝。”
烛光下,朱红看着楚泠的脸果真又显得瘦了些,她故作热情,将菜和粥摆出来,又殷勤地将筷和勺递到楚泠手中。
“多谢。”楚泠看了她一会儿,道。
朱红摆摆手:“姑娘这么说我就太惶恐了,本身也是我们东侧院的人不好。姑娘这些日子确实是瘦了,奴婢看着也心疼。”
“还有这蜡烛,我竟不知如今府上还有这样的烛火了!”朱红掀起灯罩,气怒道,“实在是过分。难怪我进来时,见姑娘在闭眼休息。”
也不知道是在心疼什么,楚泠没说话。
朱红见她态度和缓,愈发想大胆试探。
别的不说,新燕已经同她讲过,这就是个泥做的人,没什么脾气,碰上什么事,自身难保。
“我看姑娘今日,吃了中和楼的糕点。”她进一步问,“可好吃吗?中和楼是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楼,据说很多大人平日都会在那里宴请宾客。”
“还不错。”楚泠喝了一口瘦肉粥,口感爽滑鲜嫩。
“若是姑娘不在府中,能自由自在的,那便好了。”朱红感叹道,“不仅是中和楼,还有许多其他的酒楼,姑娘都可以尝尝,梁国天大地大,风景也好,只可惜姑娘在府中,什么也看不到。”
听到她的话,楚泠倏然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故意放下碗,好看的眸微微睁大,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梁国还有什么景色?”
朱红见她上钩,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那可多了,京郊南边的珠翠山,便是个极美的地方,说起来咱们大人在那儿还有一块私产。”
“珠翠山边有片温泉,四季都可泡,冬季去游玩更是格外舒服。”
朱红本也是京城人,对这些东西很熟悉。她在没有来萧府做奴婢之前也去过珠翠山,给当时的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些来游览的达官贵人煊赫无比,娘亲当时拉着她的衣裳,让她躲远些,莫冲撞。
楚泠配合她道:“果然是好景色,我还没有见过温泉,只听说过。”
“我们百越的山也很美,大约和梁国的不太相同。那里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提到百越,未免又多了几分思家之情。
朱红听她开始说起百越来,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的话说到她心坎里了,便又道:“是啊,姑娘可曾想家?只可惜来了府中,恐怕便永远回不去了。”
“当然想的。”楚泠道,“百越很好,比梁国还要好。”
朱红越发觉得那名叫姒绿的姑娘说的太有道理,楚泠性格软绵,在百越还有未婚夫,过惯了在外面自由无拘的日子,骤然来了梁国都城,当然想家。
朱红知道是时候了,终于开口:“这府中看上去富丽堂皇,可所有人都要围着大人转,实在没什么自由。且姑娘在府中尚且要看人脸色,哪有在外头潇洒自在的好?这金银财物再好,终究比不上和有心人一道,过安安静静的日子,不受人欺负,对不对?”
这下意思更加明显了,楚泠暗忖,原来朱红说了这么多,落点在这里。
她倒是胆大,竟然想要劝她离开。
楚泠倒是很感兴趣,朱红既然已经说出这句话,不像是全无后手,难不成若她想离开,她还真的能帮到她?
楚泠便执了她的手,颇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意味:“你说的都对,可是如今府中戒备森严,我就算有心想走,又怎么能出得去呢?”
朱红也皱眉,做出很苦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忽开口:“有了,我有个法子。若姑娘愿意,我讲予姑娘听听,或许可行。”
“你且说来。”
“我有一远房堂哥,在府中的南偏门做门房。护卫那边虽奉了大人的命,要好好看住姑娘,却毕竟没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朱红压低声音道,“就像现在,姑娘的房间外面,还是只有婢子们,男女有别,护卫也只能远远在院外守着。”
“若我求了堂哥,到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娘再寻个借口,没准就可以趁机混出去。”朱红道。
“这法子当真可行?”楚泠犹豫,“萧府毕竟那么大……”
“若姑娘不弃,我可以带姑娘去。”都说到这份上了,朱红早忘记了姒绿给她的嘱托,愈发主动起来,“我在府中三年,对府中的情况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容我想想……”楚泠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朱红看她犹豫,愈发有些着急,但也只能压着性子去哄:“姑娘在百越,有心上人是不是?说来冒昧,但我那日见到了姑娘案上放着的香囊,应当是他送你的吧。”
“若能回百越和心上人一起,和亲人重聚,那才好呢,姑娘说是不是?”朱红道,“姑娘若是想好了,要尽快同我说。我听说,大人不日就要回来了,到时会更难。”
楚泠握着她的手,忽问:“既然妹妹你有门路,为何自己不离开?”
朱红一愣,随后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姑娘不知道,我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弟,我总得寻法子挣钱。”
说罢,便对楚泠道:“姑娘还是快些再想想,机会难得。”
她倒是竭力相劝,亦不知这对她来说,是否也是个机会。
朱红一走,刚刚还同她“感同身受”的楚泠,面色便骤然淡了下来。
她思量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但并非出去的良机。
两刻钟之后,朱红回来收拾东西,顺便帮她整理了下被褥。
楚泠道:“你说得有理,机会难得。”
朱红大喜:“姑娘想通了便好,我明日就去找我堂哥,姑娘收拾些细软,后日晚间,我们便离开!”
第二日,新燕果然没有再出现,一应衣食,都是朱红送来。
好在她现在是东侧院的小管事,无人会觉得她行为奇怪。
这日,朱红看着楚泠收拾东西,除了她带过来的物件之外,还有大人为她做的华贵衣物、打造的饰品等。当看见那一盒子圆润光滑的珍珠,朱红的眼睛都直了。
她越发觉得,若是得了大人青眼,必定不会被亏待。
“这些东西,姑娘不带走?”朱红见她不打算将那些衣物和饰品装起,疑惑又嫉妒。
楚泠解释:“这些东西太显眼,也卖不出去。若卖了,轻易便能查出下落。还是不带比较好。”
她道:“我怎么来的梁国,便怎么回去,也挺好。”
朱红也没想到这点,以为她认真考虑过,点点头:“姑娘说的对。”
她的视线愈发驻足停留在那些物件上,指尖轻轻捻了捻。
楚泠来府中时日不多,东西也不多。很快便收拾好,两人已经约好了太阳落山后的时间,那时正值府中两拨护卫换防,也正好是朱红的堂哥上值的时间。
朱红难掩喜色,白天见了姒绿,便同她讲:“她已经答应要离开,今天晚上便走。”
姒绿也算是了解楚泠,轻皱眉头:“这般轻易?”
朱红没觉得有什么奇怪,道:“姒姑娘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太傅大人和楚姑娘刚刚争吵过一番,连餐具都打碎了。后来太傅就再没去过楚姑娘的院子。”
“我特意让手底下人磋磨下她。她现在恐怕难受得紧。自然我们拨一拨,便答应了。”
姒绿一听楚泠在太傅这里受了委屈,心中郁结的不平和嫉恨都消散了不少。
她快意道:“她也是,竟然连太傅也能惹怒,不想活了么。从前她未婚夫对她百依百顺,难不成以为太傅也会这样待她吗。”
朱红附和道:“可不是嘛,太傅是何许人也,谁不敬着让着。”
姒绿斟酌片刻,道:“你那个堂哥,靠谱么?”
“放心吧。”朱红道,“堂哥也不过是办一份差罢了,知道怎么做的。”
京郊夜晚,萧琮站定在窗边,望着外头的上弦月。
同他一起来办事的季衢轩也跟着抬头看,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问道:“琮兄在想什么?”
萧琮还没开口,季衢轩便笑道:“总不能是在想那百越贡女吧。”
回应他的是萧琮淡淡一瞥。
季衢轩微怔,不是吧?说中了?
“在想今日那些流民。”萧琮道。
这话换做旁人或许就信了,但认识萧琮多年的季衢轩不会信:“得了吧,想流民需要对着月亮想?”
“看来去边境几年,也没让你学会不要口无遮拦。”萧琮答道。
这话太不近人情,要不是季衢轩认识萧琮多年,恐怕就要记恨了。但他还是闭了嘴。
梁国有三位国公,萧,季,费。身为两位国公之子的萧琮和季衢轩,从小便很熟络。
只是季家靠军功起家,教子的方式比较不同,季衢轩从生下来便开始学武,前几年去边境,立了好几功。
萧琮不再看月亮,回到桌边坐下,翻阅起书册来,这一本介绍大江大河的书册,闲来无事随便翻翻,随后他发现,他对着一个偶然出现的“泠”字愣了好久。
季衢轩安静下来,忽喃喃道:“是啊,去了边境三年,一回来发现都快不认得你了。”
从前的萧琮有如天上月,是无暇的岫玉。现在他变成了即便是在看月亮,季衢轩也会觉得他在暗中谋划什么的人。
深沉得很。
萧琮没听清他的嘟囔:“什么?”
季衢轩开口:“没什么。问你要不要去喝酒。”
“还在公务期间。”萧琮当然拒绝,“我明日回京。”
季衢轩:“等等,不是还有一天么?”
按照他随意散漫的性子,报了七日公差,实际六日便将任务完成,剩下一日就是他借机游山玩水的好机会。
“因为你说对了。”萧琮只说完这句,便开始赶人。房门毫不客气地关上。
季衢轩被赶到门外后纳闷了好一会儿,他说对什么了?
第27章 贰拾柒 为了一个贡女而已你竟然拔刀?……
第二日一早,京城下了雨。
朱红看着这样的天气,有些烦躁。晴好才适合出门,若是雨天,不仅会沾湿衣裳行李,还更容易留下踪迹。
她担心楚泠忽然变卦,为了计划,几乎一整日都在东侧院里寸步不离。三餐都由她亲自送去,每每看见楚泠收拾好的行囊,便觉得安心一点。
好说歹说,终于让堂哥同意了她们的计划,朱红不愿意节外生枝,此刻守在东侧院楚泠的房门口,更像是一种看管。
和她心底的焦虑相比,楚泠则显得平静很多。朱红给她端来午饭时,她正平静地坐在窗边看雨。
东侧院外种着芭蕉,雨滴落在芭蕉叶上,簌簌作响。
不知怎的,看见这美人观雨的一幕,朱红的动作忽就放慢了,放轻了。
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撇了撇嘴,将午膳放在案上:“姑娘,该用饭了。”
楚泠从雨打芭蕉声中回过神来,看了眼桌上的饭食:“多谢你,有你在,膳食好了许多。”
朱红心想,反正也就最后几顿了。等出了府,别说再难吃到这种规格的膳食,按楚姑娘姿色,恐怕危险也会遇到不少。
京郊流民虽少了,但也不是没有。若是被哪个地痞流氓瞧中,只怕会被折磨一番又流落花楼。
外面的世界并非那么太平,也只有楚姑娘这种远道而来的姑娘,才会那么轻易就信了她那一番劝。
见楚泠平静地吃饭,朱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姑娘可紧张?”
楚泠道:“有些。不过,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那双青白分明的眼眸看过来,对视时,朱红的呼吸都忍不住轻了一瞬,生出些心虚来。她道:“当然都准备好了,姑娘放心。”
她托堂哥弄来了一辆马车,到时候马车直接送出府,不会有人知道。
至于楚姑娘如何过城门,如何去百越,她根本不管那么多。逃了太傅府的人,哪怕回来也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何况她早已惹大人不快。
楚泠看她很紧张的样子,轻轻笑了笑:“不要担心,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牵绊姑娘的。”
她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春风和煦,当真是叫人无法忽视的美人。朱红不知为何,忽然升起丝罪恶感,她是很清楚美人离了庇护会变成什么样的。
然而眼下,她实在嫉妒楚泠,又想获得大人的青眼,想得快要疯了。
终于到了日暮时分,雨还没停,淅淅沥沥让人心烦。
朱红先出去走了圈,紧张地扫视了一番周围的护卫,随后对楚泠道:“我同姑娘先离开,姑娘的那些行李,我也打通了人稍候送过来。”
楚泠点头应是,她身上已经换了件家常衣裙,正是从百越带过来的不甚显眼的一套。若没看到脸,还以为会是府中哪位身形窈窕的婢女。
楚泠刚刚撑着伞出门,果不其然,护卫们便尽职尽责地围了过来,问她要去哪里。
朱红赶忙回答:“姑娘想散散心。没有不遵守大人的规矩吧?”
护卫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会儿天黑了要散什么心,但也看得出楚泠这些日子心情似的确不太好,便点头同意了:“是,那我们跟着姑娘。”
楚泠倒是很悠然,由朱红陪同,实则是由朱红暗暗指点应该往哪儿走。
她也是很好奇,太傅府的管理到处都很森严,也不知道朱红该如何打通层层关节,真的能把她送出南偏门外。
不一会儿,朱红忽然开口:“姑娘怎的了?可是身体不适?”
护卫们一听赶忙围上前想要查看,便又听得朱红道:“你们退下些,姑娘是来了月事。”
一听这话,这些男子们都闹了个大红脸,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便让朱红陪着去看看。
楚泠便这么和朱红一道甩脱了护卫们的视线。她暗忖,朱红此人,的确还有几分本事。
无人跟着,她们的动作便更快了,朱红对太傅府果然熟悉,下人们换值是按地域和职责来的,但她却几乎能绕开所有关隘,即便偶尔有人看见,也会以为这不过是两名行色匆匆的婢女。
楚泠一路都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南偏门旁。
当值的门房神情严肃,想必便是朱红那个表哥。看见两人来了,满脸担心焦急:“怎晚了些!快走快走!”
朱红道了谢,便对楚泠道:“外头停着一辆马车,我已经买通了马夫,可以带姑娘离开。”
“姑娘,我只能送到这儿了。姑娘万事一路小心。”
身为婢子,不能从南偏门出去,更何况朱红怀着自己的目的,对外还能推说是楚泠自己跑了,若真牵出什么,她也不好交代。
楚泠握住她的手:“朱红姑娘,多谢了,明明知晓自己可能会被连累,却依然送我来此处……”
“我日后必定会寻机会报答,这些银两,算作我的答谢,我房中还有素日使用的香膏、脂粉,也当作谢礼送给你。”
朱红本想推脱,毕竟她日后若真能陪伴大人身边,哪还需要这些银子。但香膏和脂粉倒是不错,或许能让她身上也有楚姑娘的香气,更能被大人注意也说不准。
看楚泠情真意切,朱红不愿与她多拉扯,便接过来:“好了好了,姑娘别哭,时候不等人,快去吧。”
说着,便发觉不远处一队护卫巡逻而来,朱红赶忙低头离开。
她往回走着走着,有些心神不定,又想回头看一眼楚泠。
却什么也没看到,唯余地上被雨滴溅起涟漪的一个个小水洼,她像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朱红不知怎的,觉得身上有些冷,似乎还有什么没想通似的。
再想楚姑娘,今夜一身素衣,但身形灵动,面容更是媚惑众生。朱红忽然发觉,原来从头到尾,她连楚姑娘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
萧琮驾马往回走,眉紧皱着。
昨夜明明有月,但今日晨起时便下了雨。早上那会儿雨很大,又应付了一番当地的官吏,他不得不放弃一早便离开的计划。
夏季的天气便是如此说变就变,雨气的潮湿让他心头愈发烦躁起来。
原本可以乘马车,但他嫌太慢,宁肯淋雨,也要自己驾马离开。
季衢轩没少抱怨,但他哪里敢让太傅淋雨驾马,自己悠然坐马车,被他那个老爹知道必定得揍他。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一起骑马回,满肚子都是:下回再也不跟萧琮一道出来办事了。
两人骑马的速度都快,用了不长的时间就回了京城。此时夜色四合,无论是周边的街市还是百姓都燃起了灯。
雨虽小了下来,但萧琮的衣裳和头发还是被沾湿,雨水打湿他的脸颊和睫毛,越发显得这张脸冰冷得不近人情。
到了某街巷的拐弯处,萧琮冷冷立马站定,回头看向季衢轩:“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季衢轩闻言谄媚笑道:“琮兄,我们这么多年朋友,让我看看你府上那位贡女呗。”
萧琮不理他。
“我听说这位贡女可好看了,还能让你紧张得提前一天回来,我就看看就走,绝对不做什么。”
听他这么坚持,又这般喋喋不休,萧琮眉压眼角,另一只手按在刀鞘上。
季衢轩看见了他这动作,大吃一惊:“不会吧,琮兄,为了一个贡女而已你竟然拔刀?”
萧琮:“习惯了。”
季衢轩:明明就是故意恐吓!
话虽这么说,但季衢轩也不敢忤逆这位阎王,嘟囔道:“好了,我不看就是了。正好,我去中和楼喝酒了,据说今日章柳姑娘还要献舞表演。”
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正是中和楼热闹的好时候。
萧琮不理解他这番兴致,独自打马往府中赶,雨没有停,马蹄踏入地上的小水洼,溅起一片小亮点,亮闪闪的。
萧琮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明明决定了要冷着她,但到了此时此刻,却也还是迫不及待更多。
太傅府门口,他勒马停下。门房看见他回来,赶忙来迎。
萧琮下了马,第一句便是:“她人在哪。”
门房:“大约是在东侧院,今日没见着楚姑娘出来。”
萧琮嗯了一声,抬步便往东侧院走。这近乎本能的动作在几日前还让他觉得羞耻,仿佛又如三年前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经了这几日的分别,他忽然想通了。
楚泠居于他的府上,便只能听他的话。
因此,应当是他将她握于掌心,而非反过来。
这三年,他近乎疯了一般往上爬,无非是为了心头这口郁气。权倾朝野是一个褒义词,他可以把他想要的所有东西收入囊中,他不会再像三年前那般被动。
只是才刚刚踏入东侧院,便见一众护卫上前,每个人都是头发衣裳皆湿透,慌张不已。
萧琮的脚步停了下来,无端升起不好的预感。
便见为首的那护卫已径直跪在雨中,后头的便也呼啦啦全跪下,请罪道:“属下有罪!楚姑娘,她逃走了!”
话音刚落,护卫首领还未听大人说一句话,便见面前一身玄衣还带着萧瑟雨气的男人,立刻越过他,大步进了房间。
第28章 贰拾捌 大人来的比我想象中晚一些。……
萧琮先去了她的房间。
摆设和布置同往常一样,甚至更为整齐。他在的时候,总是压着她做些那种事,故而被褥上出现折痕,案上的东西也会被扫落一空。
而此刻,所有东西都各归原处,被褥叠好,桌案整齐,甚至花瓶里的鲜花还正往下滴着水。
萧琮沉着脸打开柜子,看见自己让人给她制的衣裳都在里面。还有妆奁,里头安静地放着那只铃铛。
男人的背脊紧绷着,阴沉不已,听到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头忽然痛了起来。
身后,护卫首领早已跟了上来,大气也不敢出地在一旁等候大人发号施令。
却只听见大人道:“把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人带过来。”
能收拾得这般干净还不被发觉,必定有接应。
朱红很快被带了过来。
她没想到大人回来得这么快,一时还有些慌乱,赶忙在镜中扑了粉,又将腰勒得细了些,赶忙过来回话。
她原本身形便有致,又特意打扮过,加上不俗的长相,进来时,就连护卫也多看了她一眼。
可是朱红刚刚进入房间,在看见大人的神情时,方才认真打扮的情致便被冻成了冰。
萧琮立在屋子中央,他一身黑衣还微湿,凌厉气度却逼人而来。
朱红想要说的话打了结,萧琮略抬眸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她是一个什么物件,亦或是死人。
“大人面前,回话还犹犹豫豫的,都忘了规矩么?”姜寅冷道。
萧琮同样不耐。多耽搁一分的时间,楚泠就会在外面多跑一段路。他怒极,非常迫切地想问到她的下落,然后亲自将她抓回来。
萧琮给姜寅使了个眼色,姜寅会意,身后的护卫立刻架住了朱红。被抓住的时候,朱红反应过来,立马开口:“大人,并非是奴婢在姑娘身边侍候,是新燕!她这些日子对姑娘怠慢,已经被我打发掉了!”
萧琮不分辨什么红什么燕的名字,但一听到怠慢二字,他眉皱了起来。
厘清前因后果,难不成是楚泠在府中受了委屈,一气之下出走?
萧琮看也没多看朱红一眼,只淡道:“二十杖。”
说罢,人便离开。
朱红呆滞,片刻后才意识到大人是什么意思,护卫已经将她拉至旁边行规矩,她背后刷地起了一层冷汗,这才意识到,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萧琮离开东侧院,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
三年来,京城是他下棋的棋盘,方方正正,纵横分明,他对一切都烂熟于心。从没想到有一日,她丢了,他要竟不知该从哪里找起。
雨水还在不断往下落,他的头愈发疼痛,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他觉得暴躁。额头中似乎有一根神经在突突地跳,四肢百骸都在随着心脏牵扯、鼓动。
他骤然想起三年前,那日一早他醒来,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床榻冰凉。
他愕然,第一个念头是,她是否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可是他在房中等了许久,甚至在周边寻过,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接下来,他开始自责,他想是否是昨日说了提亲的事太过突兀,把她吓跑了。可明明昨夜,她还那般热情,是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酿成大错,硬是将她从头到脚包起来,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之前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心悦他的人,一夜之间便杳无踪迹。
姜寅见大人淋雨站着,赶忙将伞撑起,递过来。走近时才发现萧琮的眉紧紧皱着,眸中也有血丝,顿时明白过来,是大人的头痛又犯了。
他赶忙道:“大人,需要我去请明大夫过来吗?”
就在这时,护卫首领冒着雨跑出来:“问出来了,大人,楚姑娘从南偏门离开了!”
萧琮一双凤眸愈发凌厉:“去找。”
季衢轩本在太傅府南偏门旁边逗留了一会儿,便忽见刚刚还一派风轻云淡的太傅红着眼,身后领着乌压压一群护卫,那架势像是要兵变似的。
他吓了一跳:“琮兄,发生什么事了?”
萧琮只丢下一句“她出府了”便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半晌后,人又折回来。
他像刚刚才想起季衢轩的作用似的,猛然捏住季衢轩手腕,声音嘶哑低沉:“季家军,借我。”
一刻钟后。
季衢轩满头满脸雨水,跟着萧琮在路上寻找,看着身旁男人满身戾气的样子,再一次感叹自己倒了血霉。
不仅闲没偷到,还在这原应在中和楼饮酒取乐的时候,跟着萧琮去找人。
他也感叹自己这嘴也是开了光的,怎么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成真了,那贡女居然真的敢跑。
他父亲向来很喜欢萧琮,什么都不问就大手一挥将季家军几支精锐借出。季衢轩想,有萧琮的人,再加上季家军,那贡女就算已经跑出了城,也一定会被捉回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季衢轩原本的不耐也消失了,他现在倒想看看,这贡女到底能藏在哪儿,这么多人遍寻不到,也是奇了。
萧琮的神色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不好看。
他的头很痛,这似乎是三年来发作最狠的一回,可偏偏让他满脑子都是那个逃跑两回的女子。
到最后,连季衢轩都发觉萧琮的状况实在不好,磕磕巴巴道:“那个,琮兄,你不舒服的话先休息,我们去找人就是。”
萧琮还是两个字:“不用。”
不一会儿,姜寅回来,手上还端着个盘盏:“大人,刚刚朱红所说的怠慢一事,已经去查了。”
季衢轩探头去看他手里那盘子,里面盛着些清汤寡水的菜蔬,别说肉了,连块豆腐都看不到。
他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不禁嫌恶地皱紧了眉:“这是什么?”
萧琮看着那些根本不能称之为饭菜的东西,心猛然往下沉了沉。
姜寅道:“大人,方才问过东侧院的人。大人离府没几日,这些拜高踩低的,每日给楚姑娘的膳食便是这些。”
雨还在落,不愿意停下来的模样。萧琮不说话,其他人都默默无言。
过了片刻,萧琮才道:“东侧院的人,全部换掉,从正院拨过去。原先的人,全部赶出府。”
姜寅低头:“是。属下这就去办。”
季衢轩心想,当务之急还是先找人啊,不然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人住,不是白麻烦一场。
可是萧琮没有再动,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太傅大人不动,其他人都任劳任怨地在雨水里淋。
片刻后,他竟忽然调转马头。
季衢轩惊讶,见他往回走,忙问:“琮兄,什么意思,不找了?”
萧琮没有答话,像是在证实自己的猜测一般,快马加鞭,折回了太傅府。
如今的太傅煊赫无比,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样的雨下,他四处寻找,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般不知所措。
府中,婢子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安静无比。
没有人敢说话,萧琮抬脚直接略过他们。
这么大的动静,正院管事徐嬷嬷自然也知道了,同样过来请罪。
萧琮也没说话,连她请罪的话也不听。他沉默的时候更像是无人能撼动的冰山,让朝廷上那些臣子们都胆寒,何况是这些下人们。
见太傅离开,茉药同样跪着不敢起来,她偷偷拽了拽徐嬷嬷的袖子,二人对视一眼,眸中都有惊骇。
她们没想到,朱红前些日子对楚姑娘这般,竟然是想撺掇她离开。
可这般显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楚姑娘不会真的信了吧?
徐嬷嬷还能稳得下来,给了茉药一个眼神:且再等等。
雨不知何时停了,院中积水空明,他们静静地等,等事情的结果,也等自己的命运。
萧琮满心都是刚刚那盘完全不能称之为膳食的素菜。他的头疼几乎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姜寅看在眼里,冒着会惹大人不快的地步继续劝大人先回去,剩下的由他们来找。
萧琮:“再聒噪,你也去领罚。”
他从来没有觉得太傅府那么大过。之前从那王爷手中买下来的时候,萧琮只觉得还不够,还不够。
已经登上如今一人之下的位置,犹嫌不足。他的野心自三年前开始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只为那时的耻辱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偏偏不遂人愿。
最后,萧琮看见了明晋昊那个长子。
明佩修一身素衣,在夜色下就是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他不卑不亢地向马上的萧琮行了礼,最后道:“我看见姑娘刚刚在正院附近。”
萧琮紧绷的神经立刻松了下来。
他赌对了,她竟真的没走。
于是他先去正院看了看,没有找见人,忽然心神一动,想起什么似的,驾马往荷花池的方向走去。
数日没有回京,池子里的花都已经开了,隔老远也能闻见悠悠的荷香。萧琮愈靠近那里,反而愈紧张。他担心楚泠寻短见。
不多时,一群人便到了荷花池旁。萧琮往里走了走,很快便看见前方有一身影,他瞳孔猛然一缩,立刻下了马,朝楚泠那边走去。
楚泠早已经听见了马蹄达达的动静,听上去萧琮动了不少人一起找她。但她没有动,依然安静欣赏着荷花池,这满池莲花的景象她还是头一回见。
楚泠估摸着时间,就在萧琮已经快要大步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才回头对他笑笑:“大人来的比我想象中晚一些。”
可话音刚落,就被拥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怀抱中。
楚泠这才发觉他浑身都是湿的,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轻轻问:“大人刚刚过来,都没有打伞吗?府中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萧琮不愿意放开她,将她紧紧箍在自己怀中,像在确认她的存在。
过了片刻,才看着她盈盈如水的眸子,声音嘶哑难听:
“你受了委屈,等我回来给你撑腰就好了。”
“为什么要跑?”
第29章 贰拾玖 太傅落泪了?
楚泠在他怀中笑起来,声音轻柔:“大人,我哪里跑了?不是在荷花池旁边等您回来么。”
回答她的,是萧琮越发紧的怀抱。
萧琮很少在床榻以外的地方展现出占有欲,何况身后还有那么多随从护卫跟过来。楚泠被他手臂勒得有点痛,忍不住拍了拍他,然后对他道:
“大人看这景色,像不像你同我奏过的那只曲子。”
萧琮看过去,接天莲叶无穷碧,莲池广阔,雨停了后,甚至连月亮也在空中朦朦胧胧地出现了,恰合了这曲谱所形容的意境。
莲池夜月。
萧琮的声音有些嘶哑:“嗯,像。”
“我们回去。”
说完,他将楚泠一把打横抱起来。
后面乌压压的一片人都惊了,自发地让出条道路。随后面面相觑。
心里都知道,原来姑娘没有跑,其实是摆了朱红一道。
也很清楚,经了这一次,她在大人心中的分量注定再也不同了。
他的怀抱是湿的,楚泠有点不舒服,想下来,却被他恐吓:“再动,直接摔了你。”
楚泠不动了,也知道他注定不舍得,环着他问:“大人要抱我回东侧院?”
东侧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副完全没有住过人的样子。萧琮也没想到,她为了摆脱困境竟然能做的这般绝。
“去正院。”他说罢,便稳稳当当地抱着楚泠,大步回去。
楚泠在他怀中,能感觉到衣裳下饱满鼓胀的肌肉轮廓,亦有些出神,三年前似乎还没有这样好的身形,他毕竟是个文官。也不知这三年过去,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大人,”她想到什么就问了什么,“难道大人每天偷偷在府中练武吗?”
萧琮道:“会练一些。”
但不是偷偷。
梁国向来青睐的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先帝尤为如此。他一开始,的确是想搏得更多先帝青睐,好能扶摇直上。
可是后来,则变为了防身和自保的必要手段。毕竟在这梁国,敬他怕他的人不少,想杀他的人也不少,这两种态度,也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从前的文官,如今已经拿过剑,弯过弓,剿过匪,也手刃过政敌了。
荷花池离正院近,萧琮已经迈进了门槛,他身形高大,抱着楚泠,让楚泠觉得世界都高了些似的。
她还是头一回来正院,自然第一次看见这里头的景色。
和东侧院不同,正院的摆设更为规整严谨,毕竟是一朝太傅的日常起居之所,风格简明端正。
也并未倾注任何带有萧琮个人特点的东西,仿佛若不是萧琮,任何一人住进来,也是这样的。
楚泠怔怔地想,萧琮这三年,在朝中的威赫可见一斑,但是在个人生活方面,他却将自己的喜好毫不留情地抹去,仿佛他自己的需求一点儿不重要。
简直没有人气儿。
正院的卧房也是如此,楚泠一路被抱过去,然后就被放上了榻。目之所及,全无一丁点带有生活气息的东西。
萧琮低头看着榻上的人四处张望:“看什么?”
“在看大人房中的摆设。”楚泠乖乖回答,“大人素日,真是好没情趣。”
情趣二字,让萧琮怔了怔。也头一回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房间,越发觉得像个古板的书斋先生,的确有些太过简单。
可是楚泠若是来了,这一切就变得有些不同。她是房间里唯一鲜活的东西。
楚泠见萧琮朝自己走过来,便道:“大人,饿。”
那盘连下人的伙食都不上的蔬菜,又浮现在了萧琮的脑海中。
他顿了顿,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想再去抱她的想法,传唤下人道:“上一些夜宵来。”
楚泠发觉自己越来越莫得透他的脾性,开口道:“大人,不是夜宵,我晚膳也没吃呢。”
萧琮闻言,愈发为下人的怠慢而发怒。他将她接到自己府上,结果不过一时不察,便让她过的日子连下人都不如,怎能不觉得后悔。
他又问:“为何要在荷花池边,可又淋到雨?”
她身子那么弱,万一淋了雨又生病,前面的补药岂非都白吃了。
“没有淋到雨。”楚泠开口,“我才不像大人这样傻,都不打伞吗。”
普天之下,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敢拿这个词说他。
可萧琮没有生气,他嗯了一声,反而像是承认了。
是傻,一开始真的以为她跑了,像是什么心理阴影。满京去寻,她原来并未出府。
甚至还调动了季家军。恐到了明日,满京城都知道他萧太傅动了大批精锐,去寻府上的贡女。
外头季家军那边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让姜寅先出去,跟季衢轩说人找到了。
夜宵上得很快。顾及着萧琮今夜回来,夜宵的菜色甚至比素日都还要丰盛。
豆腐皮包子,里头晶莹的鸡丁蘑菇丁用鸡油煨过,瑶柱粥,鲜嫩可口。还有三荤三素菜式,样样都是花功夫的。
这些东西都不是迅速能端上来的,得破费一番功夫,府中的厨房必定是一早便备下了。
更加证实了楚泠的猜测。
萧琮见她吃的香,越发觉得愧疚,他问:“为何选在今日晚上将计就计。若是我没提前回来,你难不成要在荷花池边站一晚上吗。”
只是看到桌上那些菜色,他心中也隐隐有了答案。
“这些日子,大人只让我不能出府,却没说连东侧院也不能出。”楚泠道,“大人要回来,姜大人必定会报府中上下,都做准备。只需要看看各处准备,以及厨房菜色,大概就知道大人回来的时间。”
萧琮盯着她:“公务繁忙,说不准是否会被陛下突然叫去哪里,无法按计划回来。”
楚泠喝下一口粥:“那我就在荷花池边等一晚上。”
“反正,我待的时间越久,大人越心疼,是不是。”
萧琮这下无话可说。或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原来她是这样见微知著又有计谋的一个人。
而且她也赌对了,他是真的会心疼。
在满京城找她的时候,他心中尽是恨意,可随后知晓她受了委屈,那恨意便变成怒气,他的人,在他不在时被这般对待,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几乎快碎掉。
“胡闹。”萧琮板着脸训斥。
若是真的在荷花池边站一晚上,哪怕这是夏日,可刚经了一场雨,她的身子也会出大问题。
可是他边训,却边帮她擦去唇角沾上的一点粥。
“大人不舒服吗?”楚泠用完膳,饱了,见萧琮没吃,时不时还皱着眉,忍不住问。
“嗯。头痛。”萧琮道。
楚泠净了口后挪过去,给萧琮轻轻按太阳穴。
这些日子她读了医书,又掌握了些按摩之法。
萧琮却握住了她的手:“不用了。”
刚刚才在他府上受了委屈,萧琮暂时不想让她做这样的事情。
房间内一时安静。
烛火忽然噼啪跳动了下,外头,婢女来小心翼翼地收走用完的膳食和碗盏。
萧琮此时心头的情绪很复杂,他看向楚泠,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她是真的没有离开。
她明明是有机会的。就像三年前一样。
两人对视。楚泠忽然问:“三年前,大人也是这样找我吗。”
萧琮不甚愿意提三年前的事情,这让他感到羞惭。
见他沉默不语,楚泠忽然道:“我不会再离开了。”
萧琮心下忽然漏了一拍,他回身将楚泠拥住。
他的肩膀很宽,楚泠靠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胸腔内心脏的跳动声。萧琮抱得很用力,不知是谁牵着谁先倒下去,随后,衣裳发带布料,在榻上缱绻成一团。
刚刚体会了失而复得感受的男人,此刻要得很凶。绵绵密密,像今日不间歇落在京城的雨。楚泠很快就丢失了自己的呼吸,随着萧琮的节奏一道动着。
萧琮似乎要确认她的存在似的,抱着她不愿意放开,一整晚的时间,两人肌肤相贴,呼吸交缠。到最后,他将楚泠整个揽在怀里。
楚泠忽然感觉到锁骨处有几滴滚烫的微湿。她悚然一惊,想去看萧琮,但他却压着她的脑袋,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的模样。
萧琮不语,只一味动作。那几滴微湿很快便风干了,像是从来没有滴落过。但楚泠的心头却久久难以平静,她始终没有看见萧琮流泪的样子,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因为今日差点离开而落泪。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萧琮缓缓撤出来。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皮肤冷白,衣裳一丝不乱。楚泠视线对上他的眼睛,见他并未有一丁点流过泪的痕迹。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煊赫异常的当朝太傅。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抬起右手,想碰一碰他的眼角。
然而手腕还是被他攥住,萧琮的神情有些复杂,将她的手腕重新放回榻上,声音因为情事而嘶哑:“去沐浴。”
楚泠身上没有力气,萧琮又将她抱起来,往浴房走。
已经吩咐婢女准备了热水,浴房里热气腾腾。萧琮将楚泠放在浴桶中。刚刚担心她着凉,萧琮为她披上了一件素白色的单衣。
在水中,单衣沾了水,一半贴在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上,另一半如云漂浮在水面上。
楚泠在浴桶中缓缓转过身,隔着水雾袅袅看着萧琮的眼睛。美人身上全部湿透,头发也显得更为乌黑,萧琮的呼吸急促起来。
楚泠道:“大人,之前在百越,大人还看我在溪中沐浴过。”
当时为了引诱他,她也是只穿一身单衣。白色的,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像林中的妖精。
当时萧琮是怎么做的?楚泠想起那画面,俊朗的青年只看了她一眼,冷白的面容就浮现出一层绯红,甚至连夜色都遮不住。
他很快转身,楚泠见他的耳廓也红了起来,还十分好笑地上前逗趣:萧琮,不愿意看我吗?
眼下,时过境迁。萧琮再也不是那个看见她被水沾湿的身躯就脸红得像什么一般的青年。他直勾勾看着浴桶中的楚泠,嗯了一声。
他当然记得,毕竟这是他数次淫靡的梦的起源。
楚泠见他只站在外头,不过来与她一道,可明明浴桶是足以容纳两个人一同进来的。
楚泠疑惑问:“大人不洗吗?”
萧琮闻言,抬手缓缓解开革带。他的骨节分明匀亭,与那革带上精巧的镶嵌白玉比起来,好看程度竟也不输。
只是外衫刚刚落地,萧琮正欲解开内衫的扣子时,动作却还是停了下来。
他没有再继续,只道:“我一会儿再洗。”
然后退出了浴房。
楚泠感到疑惑,也发现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都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之前明明还不曾如此抗拒,这是为何?
第30章 叁拾 密密麻麻写着“泠”字
楚泠今日也是真的累了。先是一直想着计划,随后又在荷花池旁边站了许久,再然后便是和萧琮的情事。
现在躺在浴桶中,觉得四肢百骸像是被热水润开了似的,很舒服。不禁一边喟叹着,一边又往下沉了沉。
热水绵密地包裹住她。楚泠闭着眼睛,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她已经意识到,萧琮对她的感情绝不仅仅是恨,否则知晓他被摆了一道后,头一个反应便是恼羞成怒,不说惩罚,榻上也不会让她好过。
可是萧琮今日的动作却很体贴,像是强忍着占有欲没有发作似的,何况还有那几滴泪,让楚泠觉得有些事情比她一开始想得更为复杂了。
她当然知晓,萧琮不会轻易放她走。可是不仅要将陷她于困苦之地的人解决掉,还要试探萧琮的态度。
现在,她已经试探得清清楚楚,府中的其他人也看得透彻。
恐怕现在,府中几百来号人,都知道今夜太傅是如何为了她,甚至不惜调动季家军满京城去寻。
以后在府中,再也不会有人敢说她的闲话,欺负她了。
楚泠从浴房出去的时候,看见萧琮正坐在窗边,随手拿着一本书看。
不知道他在读什么,但是上头的文字密密麻麻。
楚泠想,幸好娘亲从前教过她识字,说只有识字,才能谋得一席之地,读得懂圣人言,那些都是传世的真理。
其实在百越,有不少人是不认字的。
美人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正在灯光下细细擦拭她的头发,她道:“大人可以差人送我回东侧院了。”
萧琮对上她的视线,喉结滚了滚:“今夜就留在这里。”
茉药被唤来,帮楚泠收拾。与此同时,萧琮去沐浴。
看见楚泠,茉药长叹一口气:“真是吓坏我了,姑娘没事就好。”
“放心吧。”楚泠从前就对茉药的印象很好,眼下看见萧琮叫的是她,更是多了几分信任,“我不会傻到真的离开,也知道只有朱红推动,我是肯定跑不掉的。”
茉药道:“姑娘聪明,知道将计就计,将东侧院那些仗势欺人的人清理干净。以后,姑娘在府中的日子,定会更加一帆风顺。”
说到这,茉药又在她面前跪下请罪:“还请姑娘见谅,茉药是东侧院的管事,一开始却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并未察觉。”
“后来,其实我已知道姑娘在吃苦,本想去东侧院找朱红,最后经了徐嬷嬷提点,也没有去。”
楚泠赶忙扶她起来:“这是什么话,一来你已经被派到正院帮忙,东侧院的事情便已经交给了继任者,同你无关。”
“二来,我还要感谢你的袖手旁观,否则恐怕真没有今日这般顺利。”
茉药见她这般温厚,更是羞惭。至今想来,当日不干涉东侧院的事虽有道理,但终究觉得问心有愧,白白让姑娘多吃了不少苦。
“好了。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也是好的结局,便不用自责了。”楚泠道,“后面的头发有些擦不到,帮帮我?”
茉药接过帕子,帮楚泠擦拭头发。
楚泠的头发很好,乌黑顺滑,尤其是现在沾了水,更如同绸缎一般。
茉药想,在京城生活的贵女们,大多会用加了数种药草、香料的桂花油等物品来保养头发,那是要价不低的东西。
楚姑娘在百越的时候,应当是不会用这些东西的,但却比京城贵女们生得还要好看不少。
世上当真存在天生丽质的人。
茉药轻声问:“那朱红,姑娘打算怎么办?”
如今朱红只是受了二十杖的刑罚,需要休养一阵子,大人还没示下,谁也不知朱红作何结局。
茉药怕她又起了什么心思,反而对楚姑娘更为不利。
“我已经有主意了。”楚泠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安心,“明日再说。”
茉药也就不问什么了,楚姑娘生得好看,心地温良,但却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她也很聪明。
她猜,当时百越的族长将楚姑娘送到梁国来,大约也不仅因为她的容貌。
刚刚帮楚泠将头发擦拭干净,茉药便退了出去。夜还很长,她不能打扰。
萧琮也从浴房中走出来。刚刚在水中,他又想起先前在百越那一弯清透的溪水中,美人含娇带怯的样子,与刚刚楚泠在浴房中的模样重合。
本就没有完全消退的欲望重新抬头,他自己解决掉,这才出来。
太傅寻常也不怎么做这样的事,有些生疏。平日若是梦见了她,醒来看见衣裤痕迹,总是黑着脸收拾了。次数越多,对她始乱终弃不告而别便越恨,然而下次,继续如此。
身体也不听他头脑的使唤,只遵从他的内心。
可是现在,美人明明就在房中,甚至显出顺从姿态,他却不舍得让她多承受了。
萧琮迈过门槛,一眼便看见楚泠也坐在窗前,看着他刚刚翻阅了一半的书册。
他忽想起那书册中某个章节的内容,瞳孔一缩,浑身有些热意,将她抱起来,往榻上去。
楚泠软绵绵的:“大人,我累了。”
萧琮见她面色如常,想她大约没有看见什么,道:“不做了。休息。”
楚泠蜷缩在他的怀中,被好端端地放在榻上,又被裹进被子里。萧琮在她身边躺下,呼吸平稳。
他没有拥着自己,楚泠侧过身。
烛灭了,她想起刚刚的书册,那是一本地理纪事集,只不过随手翻到的册子的某一页,便正好看见了百越。
而那页纸的空隙处,密密麻麻写着“泠”字,几乎挤满所有可以下笔的地方。让人看一眼,连呼吸都被占了。
-
萧琮并没有因为找到了楚泠就忘了她被苛待的事情,第二日,东侧院先前侍奉的佣人都跪在门口,等待徐嬷嬷的惩罚。
萧琮坐在旁边看着,越听那些下人们坦陈,越是气怒。
不过短短几日,东侧院恨不得自立门户,关起门来万事不理。除了膳食,还有日常所用的被褥、烛火云云,全都怠慢。
所幸如今天气还不算太难挨,若是碰上三伏或者三九天,怕是连冰块和炭火都会被克扣,那时楚泠的身子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楚泠慢悠悠地从正院出来,徐嬷嬷看见她,连忙见礼。
楚泠摆摆手示意不必。
萧琮朝她伸出手,引她到自己身旁坐下。楚泠自然而然走过去。座椅上还放了软垫,现在不必特意吩咐,茉药会将一切都做好。
那些婢子们也都是听了彼此的挑拨,见旁人苛待楚姑娘无事,干脆自己也偷懒些许。
徐嬷嬷问来问去,不过也只是些短了吃食和物资的事情,她心里门清,道:“把朱红叫过来。”
朱红昨夜刚刚受过刑,如今还趴在床上难以起身。可徐嬷嬷说了,她只能被护卫架着来了正院,刚一进门,便看见楚泠。
朱红如今怎么还可能想不明白,楚泠是将计就计,摆了她一道,看见楚泠如今端坐在大人身旁,不仅一点儿惩罚没受,反而更加安然的模样,不免怨愤地看了她一眼。
徐嬷嬷立刻呵斥道:“还看什么!”
朱红知道如今自己躲不过去,不如拉楚泠一道下水。
徐嬷嬷让她认罪,她反而道:“大人明鉴,若不是楚姑娘说想要离开京城回百越,奴婢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徐嬷嬷疾言厉色:“你倒是会避重就轻,朱红,你让东侧院的下人刻意刁难,岂不是开始就想让姑娘萌生离开的念头?”
“姑娘若不想离开,谁也没办法说动她,何况姑娘还曾让我帮忙,所以昨日我才会和姑娘一道,帮她找借口避过护卫,还找了马车接应。”朱红不顾自己身上的杖伤,跪地艰难磕头,不一会儿,那娟秀的额头上也遍布了血迹。
“朱红。”楚泠忽然开口,“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傻到认为一个府中的婢子能帮我离开太傅府,离开京城?”
这话仿若锥心,嘲笑着朱红的不自量力。
朱红不说话了,牙齿紧咬,恨恨地看着楚泠。只怪楚泠这些日子表现得太过温和无害,让她真的以为她是这般好欺负,最后被反将一军。
她只能不断磕头求饶:“婢子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婢子知错了,还请大人看在我曾是夫人选中来府中的丫头,饶过奴婢一命!”
“行了。”萧琮听得厌烦,只说了这两个字,想将这闹剧停下来。
徐嬷嬷正欲根据家规处罚,却又听楚泠道:“还有一罪,朱红还未认。”
萧琮忽觉得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倒也很新奇可爱,揽住她,示意她继续说。
楚泠看向朱红怨毒的眼神,轻轻道:“偷窃。”
朱红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猜中了,身子顿时晃了晃。
府中的下人若是犯了偷窃罪,根据金额可大可小,再加上刚刚苛待的罪名,她恐怕会被打死。
果然,徐嬷嬷闻言,更为严肃,厉声质问:“朱红你胆子不小,赶紧说,都偷了什么?”
朱红还想挣扎:“我是待姑娘不好,但姑娘也不能拿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如何莫须有。”楚泠道,“请徐嬷嬷检查东侧院内我的屋子,里头有一盒大人赏的饰品,还有一盒,东珠。”
听到东珠二字,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稀世珍宝,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只有陛下赏赐的份,恐怕就连后宫的娘娘和陛下的手足姻亲才能拿到几颗,还会被珍而重之地镶嵌在冠上,以示陛下皇恩浩荡。
而大人竟然给了楚姑娘一盒。
听到东珠,朱红惊愕过后,便心如死灰。她还真的信了那只是一盒品相上佳的珍珠罢了,否则,如此显眼的东西,她不会蠢到去拿。
徐嬷嬷派人去查,果然发现,楚泠房间里丢失的东珠,在朱红的房中搜到了。
打开盒子,东珠颗颗光滑璀璨,还是一满盒,没少。看来她原本打算变卖,但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
“除了东珠之外,还搜到了一些首饰,香料。”徐嬷嬷道,“这些东西我都有印象,记得是大人曾经赏给楚姑娘的。”
徐嬷嬷身边,另一位道:“这倒奇了,我见楚姑娘衣橱中还有不少没穿过的衣裳,她倒是一件都没拿,偏偏是这使剩下的香粉,她拿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觉得楚姑娘靠这些得了大人的宠,所以朱红也想试试?”
这话便切切实实地说朱红在模仿楚泠。毕竟即便偷了衣裳也穿不出去,但香粉却可以偷偷地抹。
这样一来,朱红为何冒着风险放楚姑娘离开,大家心中便更有数。
日头慢慢升了起来,萧琮不愿意再继续待在院中。他也担心楚泠的身子受不住。便缓缓起身,道:“既如此,照家规办事即可。”
他无视了身后朱红的殷切恳求,将楚泠带进了房间。
外头,徐嬷嬷声音严厉,既是惩戒朱红,也是告诫众人:“拉出府去,日后永不许再入府伺候!”
楚泠被萧琮拉着手腕,回到了房间。
萧琮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榻上,听了外头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愈发觉得心绪复杂。
一朝太傅,他为何会想不到下人会过度揣测他的念头,然后变本加厉。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楚泠却先道:“没关系的,大人,我不觉得委屈。”
“何况,我借这个机会帮大人清除了府上的积弊,大人是不是还要谢我?”
萧琮见她轻描淡写就盖过了自己的委屈,心头酸得像是一颗饱胀的果子,低声道:“嗯。”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对楚泠道:“我让明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楚泠点头:“好啊。”
大人不在的这几日,明晋昊谨遵吩咐,没有踏入楚泠的房门为她把脉。
尽管明大夫医者仁心,却也担心自己的冒失是否会为楚姑娘带来困境。
他原以为一周不把脉也不甚要紧,谁知刚刚搭上,眉就紧紧皱了起来,一贯见多识广的,如今面容也不甚好看。
萧琮看着他,心也悬了起来:“如何?”
明晋昊苦笑一声摇摇头:“怎每况日下起来,前期那些补药算是白喝了。”
萧琮刚刚悬起来的一颗心,又重重落了下去。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