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庆功宴上,将士们不住给圣上劝酒,圣上高兴也就多喝了些,散场回去的时候脚步都有些飘忽。
“圣上。”后头追上来一个人,正是萧御史,他看着圣上有些欲言又止。
圣上看了他一眼好笑道:“萧生啊,你说你也一把年纪了,跟了朕这么多年,怎么就还没有学会倚老卖老呢?”
萧御史有些尴尬。
“方才在殿上多大点事,还值得你庆功宴都散了还特地来找朕呢?”圣上袖着手,“你若是为了那几句话找过来的,那就没有必要多说了,朕不想听。”说着还快走了几步。
“圣上。”萧生无奈地追了上去,“君臣之礼还是重要的,今日还好犬子只是提出要在猎场办庆功宴,可若是不叫他意识到君臣有别,日后他兴许会提出更过分的事来,若真到那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
圣上“哼”了一声,“迂腐、杞人忧天。”
萧御史微微颔首,“臣只是……不愿见到这样的场景。”
“萧生啊,朕不了解你儿子还不了解你么?”
萧御史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眼底隐隐有光在闪。
“你们萧家,朕是最放心不过了。”圣上说着又继续往前面走去,带着酒气的缥缈话音夹杂在夜风里,让人听不真切,只隐隐听到一句:“朕老了……”
萧御史追了几步,他听到这话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可惜他唇舌笨,明明是个文官,可偏生长了一张笨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圣上又突然回头问他:“朕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回圣上,臣确实是有个女儿。”
“今年多大了?到适婚的年纪没有?”
“已经十八岁了……暂时还未谈婚。”萧御史说到这声音有些发虚,他摸不准圣上的意思,再一个就是他家的姑娘实在是主意太大了,他这个当爹的都做不了主,万一圣上心血来潮,替她许了婚事……
圣上直白道:“萧生啊,朕很看好萧安这小子,希望日后等晏临上位了,萧安能替他抗下半边天,若是你女儿能同晏临成婚便是最好不过了。”
萧御史的一颗心立马就提起来了,他俯身跪拜在地上,他自然是明白圣上的意思,若是晏临同萧安的妹妹成婚,有了这一层关系,萧安日后替大晏朝打天下便是心甘情愿的事。
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难办的因素,他的女儿,萧安的妹妹,萧潇。
“圣上,萧安能够辅助太子,是他修来的造化,只是萧潇……”萧御史有些犯难。
圣上就见不得他磨磨唧唧的,“有什么话快说,朕现在还给你机会,一会说晚了,这婚就赐下去了!”
萧御史也就顾不上再纠结什么了,“只是!萧潇这姑娘自小就被宠坏了,心里更是早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圣上一听就来了兴趣,“哦?喜欢的人?何人?朕可认识?”
萧御史继续犯难。
圣上眉毛一竖,“嗯?”
萧御史忙不迭道:“回圣上!是荀太师的亲传弟子,那个叫荀畜的……早些年,萧潇在宫外同他见过一面,只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见过他,别的人就再难入眼了!”
说完话萧御史就有些后悔了,他刚刚一时情急,光顾着交代清楚原因了,什么都没藏着,照着就把萧潇的话尽数抖了出来,这什么神仙样的人物,别的人就再难入眼了,这些话听到圣上耳朵里,岂不是同太子殿下比的意思。
但好在圣上并未在意,甚至还赞同地点点头,“是那小子么?确实生得不错,你家姑娘还有点眼光啊,也罢也罢,朕改天去问问荀太师,若真是促成了这桩婚事也算是好事一桩。”
萧御史大喜,“那臣就先谢过圣上了!”
圣上抬手:“谢早了,这事还要先问过荀太师和当事人的意见,行了行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
…………
第二日一早,圣上大醉还没有醒,晏临便早早地守在了门口,他内心有些忐忑,整个人既焦躁又兴奋,他问大太监,“公公,昨儿夜里……送到父皇殿里的寿辰礼……他都看了么?”
公公摇了摇头,“哪有时间呢,昨儿夜里喝得醉了,回来的路上都是飘着在走呢。”
晏临有些焦躁地咬着自己的指尖,他这次给父皇的贺寿礼是一座木雕,他第一次刻人,用心地雕刻了一个月,满手都是伤和茧,当时满心欢喜地放在盒子里送了出去,睡了一夜醒过来,又开始犹豫不安了。
他在想父皇会喜欢么?那是他精心刻的,下了十二倍的功夫,完工的时候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尊木像刻得极其传神和威武,晏临实在是想得到父皇的一声称赞,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天赋就只有木雕了,他也期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父皇的认可。
可他就是焦躁不安,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思虑周全,又或者说拿这个来做礼物本就有些儿戏了。
就在他翻来覆去地想的时候,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晏临连忙跪拜,“父皇。”
圣上也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了晏临,他开口问了一句最正常不过的话:“一大早功课都做完了?”
晏临身形一僵,还是老实回答道:“做完了。”
圣上点点头,“进来吧。”
晏临便跟着进去了,他们两人总是气氛很尴尬,晏临总觉得自己有好多话同自己的父皇说,他实在是想同自己的父皇分享,可他死死地抿着不唇,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父皇应当不想听到这些的。
因此两人中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圣上端起一杯热茶,他就没有晏临想得那么多,他张口就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全都是关乎民生的实际性问题,从大旱到饥荒,简短地询问晏临的解决政策。
晏临缓缓地舒了口气,一口气下来顺畅如流,没有一丝卡顿。
答完之后,他心里有些窃喜,眼睛经不住一直往父皇那边瞟。
可圣上却只是喝着茶,略显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瞬间就将晏临满腔的兴奋和热血都浇灭了,他浑身开始发凉,方才在门口纠结了许久的问题:该不该送木雕?
现下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却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该。
他喘着粗气,那想收回自己礼物的话都已经冲到嗓子眼了,他梗着脖子,只觉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听到圣上说:“听说昨儿夜里,你还给我送了个礼物?”
晏临的手抖得厉害,他很想疯狂摇头,很想大喊:不!那不是送给你的礼物!
可为时已晚了,他眼睁睁看着小太监去从一堆物品里翻出了那个盒子,递到了圣上面前。
那盒子看起来其实并不精巧,只是每一处都是晏临的心意,上头的雕花都是他一处一处用手刻上去的,盒子上的漆也是他涂上去的,整整涂了三遍,可显然圣上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盒子的特殊,他只是接过盒子,看都没看一眼就打开了。
一时间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盒子连接关节处被打开的“咯吱”声响。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微垂着眼,没有什么反应。
晏临大气都喘不上来,死死地屏住了呼吸。
圣上看过一眼之后,又面无表情地将盒子阖上了,什么话也没有说。
晏临松了口气的同时,内心又涌现出无边的失落,他紧张地问:“父皇……不喜欢么?”
“木雕的东西宫里多的是,没什么好稀奇的。”
晏临实在是没忍住,他轻声道:“可……那木雕是我亲手雕的。”
圣上闻言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无尽威压的眸子里还是一派冷漠,他冷冷道:“雕这些做什么?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看几本书。”
晏临有些委屈,忍不住同他争辩,“父皇……方才你问我的问题……我分明已经答上来了。”
圣上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晏临,你管这叫答上来了?照着现成的答案背诵,一字一句全是别人的,有哪一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你以为朕每日问你这些,就是为了听到你早就准备好的所谓标准答案?”
这话直白一下子就捅穿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
晏临死死地咬着唇,只觉得那眼泪又开始在眼底积蓄了,这么多年,他做了这么多努力,可在父皇眼里怎么都不够看!那他到底要怎么做!他就是笨!就是不如别人!
圣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晏临情绪的变化,他喝了口茶,点着装木雕的盒子道:“日后少做这些没有用的。”
短短几个字,晏临只觉得自己要被抹杀了,他猛地站起来,憋着一眼眶的泪,赤红着眼大喊道:“没用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是皇兄!”
圣上愕然,他诧异地看向晏临,眼里全都是疑惑和不赞同,那眼神就好像是晏临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晏临彻底失控了,他狠狠地将一旁的杯子砸在地上,“我不是你看好的萧御史长子!更不是你喜欢的荀畜!我最是没用!最是让你瞧不起!我平庸软弱!要不是你儿子都死绝了,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做这个太子对不对!!”
圣上皱了皱眉,只是淡淡道:“朕看你真是疯了。”
晏临眼里的泪瞬间全流了下来,内心涌出深深的无力感,他那么多的痛苦、委屈、绝望在眼前这人看来,不过只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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