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贺新郎(二)
范医师施治了一天一夜,天色微晞之时方才结束。
他抓了几副药,亦步亦趋守在跟前方庾珩拿了药去煎,滤过残渣之后端在手里一勺一勺的哺给她。
“阿容……阿容,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苦了,这一切都过去了。”
“你要快点醒过来,把所有受过痛苦都在仇敌身上加倍奉还。”
一碗药慢慢的见了底,范医师走过来见他眼底青黑交加,眼眶里分布着大片大片的血丝,一副要一直守着她,等到她醒来的模样。
自己都是吊着半条命。
他借口给他把脉,一根银针扎在昏睡穴位,让他也沉沉的倒了下去。
药灶咕噜咕噜隐隐沸腾的药材,草庐外面寂静的只有溪水流过的簌簌声,闻着让人感到心神安定的草药香,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庾珩感觉到这些天以来厮杀的血腥气都被冲洗掉。
等再醒过来,窗外的天色已近昏黄,他第一反应就是朝身边看去,她还在昏睡,但呼吸已经平稳许多。
庾珩微不可查的长舒一口气,下了床榻向外走去。
范医师在河边垂钓,水面上一片浮光跃金,偶尔有一两条小鱼咬钩,在平静的水面上跳出涟漪。
庾珩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他还没有开口反应时,范医师就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约莫着她还些时日才能醒过来,只是近年来身上大伤小伤也不少加之这次元气大伤,孔以后会留下些体弱多病,寿数减损的病根。”
“可有办法填补回来?”
“她的这副身子早就该慢慢的温养着了,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惊惧忧思一样都没少,让我想想……我曾听天山里的采药人说过在悬崖峭壁上见过一朵花,名曰玲珑心,花开三瓣,色泽红艳靠近有异香,珍贵不可多得,你若是能够将它采下来入药,里面的姑娘或许能够早点醒过来,且身子骨也会硬朗些。”
庾珩听完大致方位,转身离开。
夜半,下去了雨,天幕之下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范医师被外面的雷声惊扰的睡不着,三番两次坐起朝外面看去,将外面挂在檐下的一盏灯添足了灯油。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翻身坐起时,听见屋子外面湿甸甸的脚步声。
一道黑影带着一身的雨水踏进了屋门,匍一站定脚下便积蓄了一个小水滩。
“这时节山里多雨,山路怕是不好走,你若是交代了山里就是我的罪过了。”
“晚辈虽不才,却也并非那么无用。”庾珩从怀里拿出一株花,水珠顺着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向下流淌。
他身上虽被淋得落汤鸡一般,这花却片片干燥亦不见有任何的缺损,
“可是它?”
“正是,你既已经拿回来了我也不和你客套,这花你和她一人一片入药足矣,剩余的一片只当付我诊金。”
“晚辈无异议。”
范医师闻着那奇香心情激荡,当即连觉都不睡了起身去炮制。
待药丸制好之后,欣赏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成果,才让庾珩自己吃了一颗,又把另外一颗药让他给崔令容喂进去,自己则是收拾了药炉子带着花瓣去找老友炫耀了。
“前辈,你要不还是再略等些时刻?等我内子醒过来?”
“你把药喂进去,不出一天她就能醒,之后我给你开的那几副药喝着,不出半个月身体如常康健。”
庾珩挽留无果,终还是由他去了。
那药丸并不好喂进去,庾珩尝试了两三次之后将药还进了自己的嘴里,将她齿关抵开,唇齿相依,用舌尖一点一点将药丸推了过去。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留痕,他不经意间刮过她的小舌,温软又潮湿。
他想起那一次两个人坠落山崖之后,她也是这般,撬开自己的唇舌,唤醒他的生机。
庾珩看着她将要吞咽下去,眼眸无声无息,里面暗含着的期盼思念已足够汹涌。
翌日,飞星一路找到了此处,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请示他。
庾珩怕惊扰到崔令容,将他带到了草庐外面。
“永州城里的旧部都已经被降伏,太傅我们也已经解救了出来,只是三皇子的尸首……还有太子,如今他随便监禁束缚着,但皇命未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太傅想让我来问郎主之意该如何?”
“让义父先修养好身体,三皇子的尸首先用棺材安置着一路送回京都,太子暂且不动,一路上看管好,不能让任何人与其有接触,还有他身边的同伙,锦州太守,崔令芷,都一并拿下。等义父修整好之后你们一行人先入京。”
“女郎现在情况如何?若御前面圣论功行赏之时女郎能够面圣陈情,崔氏一族的怨仇也就能够洗清了,甚至还可再次光复,届时郎主也可让圣上赐婚。”
崔姑娘的英勇他是看在眼中,甚至多亏了她才会有现在的局面,若是能够在他们一行人到达京都之前与之汇合赶上是最好。
“还要些时间才能醒过来,风雨动荡未歇,待到京都还不知道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这些事情从长计议也是一样的。”
圣上一次失去了两个孩子,纵是无情帝王家,剥去权利的这一层外衣亦会怒会恸。
交代好飞星之后,庾珩走进屋子里,看到床榻上坐起的那个身影时迟迟不敢挪动脚步。
崔令容昏睡着,耳边似乎一直有人在言语,那道声音好熟悉,她想要睁开眼看看。
费力的掀开眼皮,朦胧睁眼,透过敞开的门扉,明亮的光线倾泄下来,让人一时间不知道身处何处,在这片光晕里,她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轮廓。
她忆起自己昏过去之前,好似被人稳稳托住。
心口猛然悸动。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身影,看着他转身走进来,看着他逆着光站立在原地,四目相对,泪水开闸般溢出。
庾珩见她雨落似的泪,乱了心神,也乱了手脚。
他走上前,半跪在她的身前擦拭着她的泪。
“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别哭……”
崔令容怔怔摇了摇头。
她并不是身上难过,而是心中情难自抑。
不等他把话说完,她扑上去,紧紧的抱住他,低头在他的肩膀上死死咬下,直到唇齿之间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才松开。
她咬的自己下颌酸疼,才敢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也不是二人都在黄泉。
他们都还真真切切的活着,温热的相拥着。
她拍打着他的肩背:“你还活着!你骗我!”
“你为什么一声消息也不告诉我…这么些日子…我一直以为…”
崔令容委屈极了,她没有一时一刻的好过。
“阿容,是我不对,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我只求你能痛快些。”
庾珩也不辩解,让她一味的把心里的苦闷都发泄出来,他
亦想要将她身上忍受的苦难病痛也一起承接了。
崔令容哭了一场之后情绪才好了一些,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心田。
可她仍是有少许的怨怼,双眼间含着一池亮晶晶的泪:“我知道你有苦衷,你都和我一一说来,我酌情看究竟要多长时间不理你。”
庾珩向前倾身,崔令容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让,却被他眼疾手快的一只手握着腰身。
他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前,唇顺着鼻尖一点一点的往下移,痒痒的,像是一只体型很大的狗狗在添她。
庾珩湿热的吐息着,语气格外缠绵:“不准。”
“不要不理我,我忍受不了你这样的对待。”
他掀起长长的眼睫,眼眸里亦是含了一汪春水。
“我当日被范医师侥幸捡回一条命,不待身上的伤养好便回到京都,齐昭在京都临安插的有张申,他的一部分人马已经到了半路,我率虎威军去拦截。”
“我孤身一人回京,身上又受重伤,一路上不能再有任何的消息泄露出去,将张申和路上的叛军都解决之后快马传信不如我亲自去见你来的快些。”
“你身上的伤,让我看看。”
她扯开他的衣衫,他也没有任何的反抗,反倒是是顺从的躺在她的手边。
崔令容指尖移到他的心口处,那里有一道极深的贯穿伤,现在都没有愈合好,周围更有好几道新伤,连伤痂都没有结。
“这伤口怎么像遇了水?你平时有好好上药吗?还疼吗?”
“大概是洗浴时不小心,已经不疼了。”
崔令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他身上受的伤:“你带伤药了吗?好好躺着,我给你上药。”
庾珩对自己身上的伤并不上心,像是无知无觉一般,拿它做借口也只是想让她怜他几分,她说不理会他,他是怕的。
“不用上药,阿容,容儿,亲我,爱我。”
他握住她的手,抚摸过他的胸膛,声音粘稠微哑的唤她,每一声都格外亲昵旖旎。
崔令容落在他皮肤上的手,感到在逐渐的升温。
她被他握住腰身,轻轻一举落在他的腰|腹处。
崔令容脸色涨红:“你身上还有伤……不行……”
“你疼疼我就会好。”
他的吻又落下来了,热情的,滚烫的让人难以招架。
他身上的衣衫本就因为她要看他的伤口扯掉一半,此刻胸膛起起伏伏,崔令容身上的衣物亦被解开,一路的煽风点火。
她顾忌着会不会有人闯进来,本就因长时间而生涩,更加拘谨。
庾珩面上隐忍汗滴顺着发髻滑落,声音彻底的哑了下去:“不会有人的,此间主人远游去了,阿容,好舒……”
崔令容去捂他的嘴,她随着他的摆动视线摇晃转换,鱼水交融的的那一刻,患得患失的缺憾才终被填满。
第82章 贺新郎(三)
生与死,无论一个都能够引起灵魂的震颤,剥去覆盖在上面的冗杂,露出不加以修饰的澄澈。
崔令容弯下身子,去吻他的眼睛,吻他的唇。
“我好想你。”
“我爱你。”
她的手扶在他的胸口支撑着,感受到遽然振动。
他身上的温度已经足够高了,快要把她烧化掉。
“阿容……阿容…”
她在他呢喃的情语中被他带入怀中更加契合。
“我再也不忍心离你而去,今后不管生生死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崔令容面上云蒸霞蔚,许久都没有缓过神。
涣散的神思悬在半空,落在庾珩身上时,好似又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更加青涩的影子。
识海里的某一处,像是有一块遮挡的纱幔,而今被一只手缓缓的挑起。
她看到自己在一池春水里,柔|媚似藤蔓的缠上那个又沉又冷的少年。
他像一座哑然的山,任她攀附,却不肯为她提供一点帮助。
她听到自己可委屈的夹杂着些许哭泣:“帮我…好难受。”
“不…”
她去吻他的唇,少年眸色激荡,放在她肩背上的手也不知道是想要把她扯开还是握住,力道大大有些吓人。
还不等她出声发出自己的不满,他反客为主的卷荡着她的唇舌。
“没事的,会没事的,这是我的错。”
他不知道是为自己刚才粗鲁的行为道歉还是为自己接下的举动。
“疼吗?”
崔令容去咬他,在他的肩膀上,手臂上,任何牙齿能够做到的地方都留下自己的牙印。
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怎么这么爱咬人?”他由着她,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些她开始觉得没那么疼了。
反倒是一直折磨着她的那股焦灼被扑灭。
“你认得我的对吗?叫我名字。”
“庾珩。”
她被他磨着,声音发出来时是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粘腻娇软,像是一道酥软的甜点被含在口中。
“庾珩。”
意识错乱的好似两道声音叠在了一起。
崔令容捧起他的面颊。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梦里你和我也是像现在这样……而那时还是在崔府…”
崔令容羞耻极了,声音又低又缓。
庾珩按耐住情绪,哄着她又问了一些细节,确定了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之后半晌无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崔令容红着脸推了推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你就当我没说过…”
崔令容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被轻轻弹了一下,他的声音在耳边听起来格外复杂:“小傻子,那是真的,不是梦。”
“不是梦?!”崔令容像是猛然遭了一记晴天霹雳,她和他那么早的就开始了吗?
“你和我怎么会……那之后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崔府…你不喜欢我吗?”
庾珩看她惊疑的神色,心中亦是掀起了一波的惊涛骇浪。
那些事情她竟然都不知道。
他现在开始怀疑当年遭遇的刺杀是否也并非出自她的授意,只是他一味的偏听偏信了。
“当时你中了药,崔令芷用了见不得人的阴损手段,我找到了你,之后药效发作猛烈,我……我承认自己当时也有私心。”
或许范医师炮制的药丸已经将她身上残余的毒性都解开了,她如今才能够想起那些。
他毫不避讳的在她面前强认自己的卑劣。
“阿容,是我趁人之危了。”
“你不用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自己身上,我如今依稀也能想起来一些了,是我央着你帮我的,且如你所说给我下药的是崔令芷。”
崔令容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低下头,并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知晓三年前那段情事的惊愕已经淡去。
把他救下,将他带入府中,许多个目之所及的地方都会有他的身影,沉默寡言的更像是她脚边的一道影子。
一些细枝末节记忆如同的茎叶缓缓舒展开,结出花苞,一种悄然情意盛放。
他原喜欢自己那么久。
“那你为什么离开的那么突然?为什么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的态度又那么的恶劣?”
崔令容直觉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庾珩迟疑住了,知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当时刺杀他的人事崔氏的,不是她指派的,一一排除之后,那就只剩下那两位了。
是他们派人要将他灭口,可真的要把这个答案告诉她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如今站在他们的立场,庾珩能理解一二他们的所思所想。
当时的他,身无长物又无功名,且还是在那样的情景下阴差阳错走到那一步,在她父亲母亲看来,只会觉得他心怀不轨更多一些。
他不想在她的面前诋毁她的父母,更何况他们都已经故去,她们两个人兜兜转转的还是走到了一起,这些事情更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好。
“我当时想娶你,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故而想去闯荡一番,等我回来发现时过境迁,你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甚至最开始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我来,如斯薄情,我心中自然有些怨气。”
“庾珩,这中间你还有别的事情在瞒我。”
“你并非敢做不敢当之人,也并非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之辈,你不会突然不告而别,也不会仅仅因为三年之后再次相见我没有立时认出你而满腹怨怼。”
这中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还有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没有记起的,才会让他发生
这么大的变化,再一次面对自己的时候充满了尖锐的情绪,不近将她逼的想要远离,更是将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
崔令容执拗的看着他,非要从他那里知道一个答案。
庾珩总是无力抵抗她望向自己的眼神。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想在你身边给你一个交代,我当时想不管你对我做什么,要求我什么我都全盘接受。
家主当时也极快的查清了幕后之人,在你昏睡的未醒的时候派我先将崔令芷和李姨娘一起送到,在我返程的途中,和我一起护送的两个护卫打扮的人忽而暴起,欲将我杀死。”
庾珩眼眸一瞬不错的看着她面上的神情,在看到她流露出来的挣扎无措时,他甚至想要去将她的耳朵捂上。
这些不用她来承受。
他也早已经走出来了。
“是父亲,母亲……我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做……对不起。”
崔令容很难想象到他当时面对的境遇,站在他的视角来看,自己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救他一命,而后又对着他落下屠刀。
他必须要一次又一次的在生死之间逃脱,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地。
尽管如此,等到他再一次回来的时候,明明知道自己已经和齐昭订了婚,已经快要忘记他了。
他还是救下了她,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遮风挡雨,并且还默默收敛了她父母的尸骨。
而她在这期间一直想着要从他的身边离开,用了许多手段哄他,骗他,最开始的只是虚情假意的算计。
他一直在说她薄情寡义,崔令容幡然醒悟回头才发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恨意远没有委屈不甘多。
崔令容伸出手环绕住他的肩膀,脸死死埋在他的胸前,她只觉自己无颜面对他。
“你这些年一定过的很不容易……我以为你要奔赴更好的前途,我的身边只是寸方之地,找不到施展的机会。你离开的时候我还怅然过一阵子,我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崔令容没办法对着自己的父母说出任何指责的话,他们也都是为了自己,她只能够对庾珩心怀歉疚。
她的背被一只温和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抚拍着。
庾珩一点一点将自己所想的全部都告之于她,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她父母所做的也在情理之中。
崔令容伸出手,想要去将他的嘴捂上,不想要再听他云淡风轻的说那些一个人苦苦支撑过来的磨难。
庾珩无言失笑,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将她的手握住,放在唇边轻轻的吻着。
“你不用觉得对我有任何的亏欠,我对你也常怀亏欠之心,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担惊受怕这么些时日。
我说过,我们之间是算不清楚的,既然已经相知相许,那就细水长流过一辈子就好。”
庾珩指腹掠过她眼尾的一点泪湿薄红:“你说我离开的时候,你有不舍,阿容你当时对我可有几分的情意。”
他并不觉得她当时全然无情。
他靠近她,吻过她,拥过她,他们曾经在某一个时刻无比的契合过。
她的那双眼睛骗不了人,里面分明有他的身影,也才让他惦念了这么多年,靠着那点情意撑了些许年。
“当时你对我而言与旁人总归有不同。”
只是她当时情窍才开了一半,还没细细体会其中滋味,等他离开之后还并不知道这种怅然若失的滋味究竟为何。
“已经够了。”庾珩抱着她,唇角微扬——
作者有话说:爱情的萌芽总是他/她和别人不一样
第83章 贺新郎(四)
后日,崔令容和庾珩二人休整过后快马加鞭赶上了谭太傅。
队伍规整有序的前行,后面两辆囚车载着齐昭和卢毅。
从他们身边穿行过的时候,崔令容能感受到他们丝毫不加掩饰的仇恨目光。
“贱人!放我出去!我没犯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我要告到皇上面前。”
庾珩护在崔令容前面,冷冷吐出二字:“聒噪。”
当即派人将卢毅从囚车上面拉下来,带上镣铐和枷锁用一根绳子牵在马后。
“我看你是觉得在囚车上太安逸了,想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庾珩稍微扬鞭加快了一点速度,卢毅就被跌的鼻青脸肿,如此向前行了数十米,他已经狼狈的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喘息。
崔令容轻蔑的看着他:“你想回去面圣陈情喊冤没有人会阻拦,只是你未免把自己想的太过无辜了,发兵支援时的犹豫不定,怀有二心,兵临城下时想要焚城,圣上自有定夺。”
他或许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
敲打过卢毅,崔令容将目光向后移落在了齐昭身上,他披头散发地坐在囚车里,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衣物也沾满血色与脏污,像是一块原本高高在上上由人瞻仰的祥云落在了泥沼里,只剩下泞泥不堪。
他垂着头,崔令容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似是感受到她的注视,齐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去见父皇之前,能否先让我换一身衣物?”
崔令容没有应,只是让人扔给了他一件较为干净的外衫。
“崔令芷在你兵败被俘的消息传进永城的之时自缢身亡。”
她语气平静的叙述着一条至亲至恨的血脉陨落。
得知崔令芷做下的那些错事之后,她一度恨她,她不曾原谅过她,可在得知她死讯之时也会有那么一刻的惘然。
从此以后,她在这个世上彻彻底底的没有了亲缘。
“是吗?可惜了。”齐昭闻言,正在换外衫的手顿了一瞬又如常,语气甚至比崔令容还要平静。
崔令容有那么一刻想要撕开他面上的这张皮,看看他的心里除了冰冷的算计,不将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的狂悖外还有什么。
“你不是喜欢她吗?”
“怎么?想看我痛彻心扉的样子吗?如果我能知道什么是喜欢的话,应是不介意在你面前做出一番姿态的。”
“你从未向她表露出过喜欢,她为什么会为你做那么多?”
两个没有心的疯子。
齐昭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大抵我们是一类人,我们在彼此的面前,不需要压抑野心,欲望,她为我做的事情也是为自己而做,我需要她,她需要我,我的身边永远会有她的一个位置。”
“我们之间从来都不用谈情爱,只需要看着双方就能看到另外一个自己。”
“齐昭你们就像两只没有皮毛的牲畜,永远不会感恩,不会对别人付出的善意,感情做出回馈,只会张开獠牙索取,在别人喂不饱你们的时候恨不得将人的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幸好你没有问我后不后悔这样让人毫无兴致的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我们,倒也有趣,这世上不是为刀俎,就是为鱼肉,如今天下父皇就是手握屠刀之人,他早已经垂垂老矣,对待之下的百姓也并非仁慈,拥护着这样一位君主,维持着这样的统治,你们真觉得他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你骨子里一脉的暴虐恣睢,又是什么好选择吗?至少如你所说,圣上他已经老了,我们可以有许多的方法劝谏他退位让贤,但你若是登上那个位置,少不了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
庾珩手中紧紧握着佩刀,他守护的从来都不是皇位上的那个人,而是这天下的百姓和海清河晏。
齐昭对于那个位置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二人不欲再与其多说,掉转马头朝前走去。
“你会为她收敛尸身吗?”
从囚车面前离开时,齐昭没头没尾的追问了一句。
崔令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突然想起儿时的某一天,那时她才将将只有桌腿那么高,字都还没有认全,喜欢追在崔令芷身后一口一个姐姐,看她打络子,绣花。
那时崔令芷对她还没有感到威胁,或许是有几分真心的把她当做妹妹。
她那时就想着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儿时说过的许多话,长
大了都不能够如期实现。
崔令芷在永州黄土埋骨,无名无姓,再不能回到故土崔氏一族的身边。
待她回过神来发觉两人已经走到最前面的一辆马车旁,庾珩带着她下了马:“义父,我回来了。”
车帘被挑起,一人从里面弯腰作势要下车。
庾珩连忙拦住:“您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全,这一路都应该在车上好好修养,切莫再导致伤口崩裂。”
谭太傅拦住了他搀扶的手还是执意下了马车,站定之后上上下下将他们打量了一圈:“方才就已经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先前虽然收到了珩儿的传信,心中却一直都不能太平,如今见到你们平安无事,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多亏了你们才能平这一场祸乱。”
一场关怀寒暄之后再次启程,花了大致两三日的功夫才道京都。
入了京,谭太傅带着齐昭和三皇子的棺椁进宫,崔令容和庾珩随在后面,他们一步一步踏入金銮殿。
朝堂之上,两侧朱衣紫袍的大臣纷纷余光侧目,悄声言语口口相传。
“肃静!”端坐高位之人发话。
谭太傅抢在庾珩之前下跪开口:“臣有负皇恩,未能将三皇子保全,请圣上治罪。”
“朕的三儿…”
明黄色的衣角从他身边掠过,径直到身后的棺椁旁。
“是谁?是谁杀了他?!朕要让他不得好死。”
“是我,父皇是我亲手杀了他。”齐昭开口,满朝文武的声音再也压制不住。
“手刃兄弟,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真是禽兽不如。”
“太子殿下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是不是有什么人在他的身边撺掇?”
“我倒是觉得他是不想装了,连谋逆的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
圣上走到齐昭身边,清脆响亮的一巴掌让原本有些隐隐沸腾的朝堂又重新沉寂下去。
“逆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怎么敢对你弟弟动手的?!”
齐昭缓缓道:“父皇当时上位就没有对自己的兄弟下过狠手吗?”
“你……你…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圣上被搀扶着到龙椅上坐下,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阵荒凉。
“你简直无法无天,朕的位子迟早都是要留给你的,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父皇近年来对大哥和三弟的关注越来越多,他们本该到了前往封地的年岁却迟迟滞留京中,无非是想要制衡我,您从来不想别人染指瓜分您的权利,又何必自欺欺人,欺骗自己明明已经垂垂老矣却还和盛年一般,欺骗我会把位子交到我的手中。”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什么血脉亲情都不管不顾。
齐昭的话语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他平稳温和却又仿佛扎满了尖刺。
圣上被刺的面皮瞠红,第一次在众臣面前露出老态龙钟之势,五脏肺腑更是充斥着一股郁气,伴随着呼吸隐隐抽疼,悲怒交杂顶着心肺,下一刻伴随着咳嗽声,一口腥甜从唇边溢出。
“叫太医!快叫太医!”场面乱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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