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四周安静,只有风动树梢的声音传来,可慕清规侧耳去听,总像是听到有人在哭。
“什么人在哭?”于是她也问出了口。
“是苗娘子,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女儿,昨夜便守在这了。”
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回答,慕清规抬眼去看,果然是第一天为她领过路的那个小姑娘。
她犹豫着,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可慕清规已经回过头去,继续问,“其他人呢?”
“正在看,”谢渐鸿皱了皱眉,“不过这般情况,怕是要请医谷来一趟了。”
不知山与佛乡到底并非专精治病救人,之前听闻慕清规救了人回来只以为是邪气入体之类的,没成想竟是见到这样的惨祸。
一时间连雪飞宜都变了脸色,叹了一口气。
屋里灵光阵阵,想来也得有些功夫,慕清规瞧了一阵,突然启开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死里逃生的苗曦正在苗娘子怀里颤抖着哭泣,她哭了一整夜,两只眼睛几乎肿成了核桃,可她也实在忍不住,心像是被撕了个口子,若是不哭一哭,便是要淹死自己了。
苗娘子紧紧搂着自己的女儿,她其实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苗曦从见到她开始也只是一个劲的哭,她连问都不敢问,只也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开始哭泣。
慕清规走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母女两人依偎在院子角落的样子。
周围的关家弟子也不忍心打扰她们,只见着慕清规和她身后尾巴一样跟着的兰祁后纷纷见了礼。
“慕师姐”这个词要苗曦动了动,从自己母亲的怀里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她的眼睛红肿,可还是一眼便能认清走过来的人,便是在人间炼狱里一路将自己护出来的神仙。
“慕——”
她哭了一夜,嗓子也沙哑的不像话,刚一开口便将要失声了。
慕清规抬手掐了个诀,灵光一闪便见苗曦与苗娘子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样貌。
“不知山的道友与佛乡的僧人们正在里面驱邪除祟,为何你不进去?”
慕清规面上平和,语气也和缓的问道。
苗曦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和眼睛,惊喜万分的确认自己因哭了一夜而疼肿的眼睛恢复正常,嗓子也不再阵阵刺痛。
“慕姐姐,你们抓住坏人了吗!”
慕清规垂下眉眼,笑了笑点头,“抓到了。”
苗曦于是更开心的笑起来,她亮着眼睛瞧着慕清规,这才想起来她前面问的那个问题,道,“我昨夜跑出来后,关家的各位仙人们带我见了我娘,但是说什么鬼气缠身,要我现在关家待一阵子,除尽身上的鬼气才能跟娘回家。”
慕清规点点头,“鬼气于活人有碍,若是缠到旁人身上便不好了。”
“我的法袍,你就像这般给你娘亲披着,上面碧虚的咒文会保护她不受鬼气的侵害。”
碧虚留在衣袍上的咒文都是保命咒,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点鬼气也确实便可害人性命了,慕清规这句叮嘱也不算错。
说到这,苗娘子才回过来了神,擦着眼泪便要给慕清规跪下,还没等膝盖挨到地,便见眼前这清瘦的女子一伸手,竟是单手握着她的手肘将她托了起来,力气之大,竟要苗娘子无从反抗便被扶直了身体。
“您您这”
“莫挂怀,”慕清规安抚性向她笑了笑,“我能在此处救她,便是说明我二人当有这段缘分,既是天注定的缘分,便无需这般了。”
不管说得究竟是不是托词,但她的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清楚,苗娘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感激的向她拜了又拜。
“为何只要你单独一人在此?”
慕清规问出了她一开始的问题,“我见其他人现下正在一齐除祟。”
听她这么问,苗曦却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晓得,只人家这般说,我便与娘在这里等了。”
还没等慕清规再问些什么,兰祁突然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小师姐,这小姑娘有些奇怪。”
“什么?”
慕清规转过眼眸,微微蹙着没看向兰祁。
“鬼气不像是缠绕在她身上,”兰祁用眼神示意慕清规,“反而像是团在她的丹田。”
团在丹田这不就跟修者修习灵力一样了吗?
刚刚慕清规心绪翻涌,一时间还没注意到她身上的鬼气不太对劲,现在被兰祁这么一说,慕清规定睛去瞧,仔仔细细看了几眼,倒还真看出来些不对劲来。
如苗曦这般在那洞里待了这么久,必然不是身上沾染上些鬼气就能了事的,但由外侵入体内,跟从体内扎根的状态到底不同。
便说其他人,那些姑娘们一个个都是久病不愈,气血两亏的样子,严重些连内脏都已经出现问题。
可苗曦,她何止是没有伤病,刚刚慕清规抹去她眼睛与喉咙的红肿后,她通身上下再瞧不出一点阳气有亏的样子,一身这么重的鬼气,竟然没有伤到她分毫吗?
慕清规蹙眉,若真这般细细想来,苗曦身上的不对劲可不止现在。
她与苗曦在洞中初遇,便是这姑娘口鼻处封着一层鬼气躲在水中,那层鬼气保护着她没有被活淹死在水中。
其他姑娘能活着,那是因为邪修
需要她们的怨恨痛苦来滋长鬼婴,故而专门为囚禁虐待她们的地方画下了复杂诡秘的阵法。
可苗曦呢?她为何能活下来?
一个普通活人,如何会得到鬼气相助?
且,活人在鬼气的环伺中待了那么久,她怎么会完全健康?
慕清规思索着,她未发一言的样子显然是有些吓到了苗娘子,苗娘子搂着自己的女儿,眼中眼泪要落不落,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仙人,我女儿我女儿可是、可是有什么不好了?”
说话间尾音已是带上了些哽咽。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若是现在真有什么不好
“不会。”一道声音响在慕清规身后。
回身去看,一路赶回来还未得空的关秀云正风尘仆仆的走来。
“关家主。”
“慕小友。”
见过礼,关秀云仔细看了看苗曦怯生生的眉眼,又轻声询问道,“你自己的生辰八字,可晓得?”
苗曦瞧了瞧苗娘子,轻声说了一串时间来。
怪不得。
“极阴之时?”慕清规看向关家主。
关家主轻轻摇了摇头,“不止,我看她面相,不仅仅是八字极阴,更是魂魄重骨头轻。”
“她肩上的魂火不是在洞中被熄灭的。”
慕清规想了想,突然这么说。
“是极,若是没错,这孩子想必生来便只有一团魂火在头顶。”
关云秀道。
人生来双肩与头顶各有一盏魂火,这三盏魂火如同庇佑,若是暗淡熄灭则轻则生病重则身亡,而苗曦竟然生来便只有一盏魂火!
慕清规动了动眉梢,思索片刻缓缓道,“便是如此了,她能在那么重的鬼气重毫发无伤,甚至关键时刻得鬼气相助,恐怕就是因为她魂火淡命数阴,偏偏魂魄又重,要鬼怪认成了同类。”
“也是机缘,”慕清规笑着叹了口气,复又看向苗曦,“八字、魂火、魂魄,缺一不可的三样偏要你凑齐了,这才能于此大难中全身而退,否则怕是早被鬼气绞杀了。”
因祸得福,按道理来说,命格极阴者便会时运不济难以顺遂,而魂魄太重者容易招惹是非不得安枕,魂火缺少者便是好些那也是百病缠身。
可偏偏这三种倒霉特质集齐于一人身上,正好要她蒙蔽厉鬼的眼睛,阴气重些的地方谁能认出来这种特征的居然是个活人?
但也正因于此——
她体内的鬼气驱不了。
慕清规凝眸在苗曦丹田处,金丹大圆满的修为,要她能看到那团鬼气紧紧依附在她丹田之内,缓缓转动慢慢成团,又渐渐散开成雾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流淌。
她的八字极阴,本就容易招惹这些,魂魄重骨头轻,生魂便容易离体,而魂火只有一团更是要鬼气阴气这些进入她的身体轻而易举。
现在这团鬼气在她体内彻底扎了根,并非不能强行驱除,若放在一个八字命格正常些的人身上,不过是费些力气、事后大病一场,可对苗曦来说却容易伤到她本身。
慕清规想了想,突然看向关家主,若有所思道,“也不失为一个修邪的好苗子。”
关秀云瞧着她笑起来,没多说什么,只低眉叮嘱了苗娘子与苗曦几句,便示意慕清规一道走。
兰祁依旧不紧不慢自家小师姐身后,关秀云瞧见了,也不在乎,只轻声对慕清规说,“听家里小辈说,慕小友一回来便到了此处?”
“嗯,”慕清规颔首,阳光飞过她的眼睫,让那双眼睛恍惚间有了水一样的光,“是一回来便先赶来的这里。”
“难过吗?”
慕清规眼睫动了动,紧接着她抬起眼眸,直直望向自己面前这个秀丽的女人,眼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茫然:
“什么是难过?”
有风忽然,拂动着慕清规的发丝,飘飘浮浮的发丝落到兰祁掌中,轻得他想要叹息。
可他也没有插话,只是沉默着垂下眼,将掌中的发丝捋顺,然后轻柔的松开手,要那一缕发丝沿着风的轨迹重新回到其他发丝的怀抱。
而关家主却什么特别的神色,她依旧笑得温柔美丽,这样立在春日阳光下,简直不像是落云之主,名声在外的邪修,反而像是最柔婉不过的女娘。
她瞧着慕清规,微微上前了几步,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你现在这样的表情,便是在难过的。”
第82章
春风带着花香袭来,卷上袖摆又飘忽向远方。
慕清规微微动了动眉,转而看向自己身边的兰祁,像是要从对方的眼中瞧清楚自己现在的表情一样。
见她这个样子关秀云一阵失笑,她有些无奈的开口,“慕小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你该是相熟的罢?”
自然,慕清规点了点头。
“那孩子与我说起过好些你跟兰小友的事,昨夜我回来后,他还专门提到你们还在里面。”
关秀云笑着,“我还听说,你们曾一道在夜里蹲守过刘家的男人。”
慕清规直觉,这件事该不是关之洲或者关桃说的,因为关秀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那之洲或者阿桃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刘青的叔叔全家,当年正是被之洲与阿桃救下的。”
“有过他们应当是认识的猜测。”慕清规实事求是道。
耳边的风声里掺进了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关秀云依旧笑着,抬起手像是要摸摸慕清规的头发,但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转而拂去她肩上的一瓣落花。
碧虚山门中的海棠常开不败,可梁州的花一夜冷风后便要随风凋落了。
“慕小友,待到你能明白了你这一夜为何奔波不停,便能明白当时之洲和阿桃的感受了。”
花瓣轻盈从面颊擦过,慕清规见她浅浅含笑的眉眼,却总觉得在那样透明清澈的笑意下还藏着什么波澜壮阔的一切,只不过此时她看不真切。
“那种感觉,便叫难过。”
不远处有人走来,江绵微微蹙着眉,见到关秀云和慕清规才缓缓松开,“关家主、幕师妹,这几人身上的鬼气虽以入体,但幸而有幕师妹勉力,不算是太棘手,多花些时日便是了。”
“只是,”她顿了顿,继续道,“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和怀了胎的便有些难处理了。”
慕清规上前一步,有些不解道,“那昏迷不醒的女子我以灵力稳住了她致命伤,且魂魄也并未离散,如何救不得?”
“可她失了心力啊,”江绵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流露出柔和的悲悯,“这世间并不是只有断肢流血会要人性命,也并非只有魂魄离散一种死法。”
“幕师妹,你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该比我等更清楚,她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折磨蹂躏,在此等境地下,她不愿醒来宁愿死去,你我又如何回天有术呢?”
江绵说着,想起来了些旁的,柔和的眉眼骤然一凌,背上的弓都随着主人的心念灼灼一亮,她咬牙道:
“这世间焉有如此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畜生,若非师妹你已将人伏诛,不然非要挫骨扬灰才可告慰其犯下的罪孽!”
慕清规抿了抿唇角,一时间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她沉默着,一直安静立在她身后的兰祁却出乎人意料的突然开口,“那个怀了胎的呢,她为何棘手?”
说话的时候兰祁向前略微走了走,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轻轻搭在慕清规的肩膀,柔软的衣料有一瞬间蹭过她垂下的手指,温暖的体温从肩上的手掌缓缓透过衣料贴到了皮肤上。
“不是她棘手,是她的胎儿。”
江绵道,“那孩子从刚托生娘腹便被人打进了鬼气,与其说是胎儿倒不如说是半人半鬼,又在那般鬼气浓郁的地方孕育怀胎,以鬼气和母体的痛苦恐惧为食,早便不是人类婴孩了。”
“但也是如此,这鬼婴胎儿现下寄生于这姑娘腹中,若是不打掉,这鬼婴吸收不到鬼气,怕是便要吸食母体生机血肉了,可若是打掉,这未脱胎的鬼婴却蛮横,我只用灵力试探便引得其狂躁不止,真下手打胎,逼急了恐怕其会对母体不利。”
“至于其他的,”江绵看向关秀云,“这些姑娘们身体早便被鬼气侵染伤害,只用灵力驱除鬼气怕是不够,我看这种程度,恐怕还是要去请一请医谷。”
“此事无妨,”关秀云颔首,“我已将梁州之事修书告与医谷谷主,医谷不日便会令弟子前来。”
有了这句话关秀云心中大定,脸上
笑容实了几分,又与关家主一道说了些什么便走向了暂住幸存者的屋子去了。
“还有一件事,关于幸存的女孩中,似乎有个叫刘青的”
声音渐渐远去,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模糊了起来,连风声都听不太真切了。其余人或是行色匆匆的通报,或是急忙赶着往下一个需要帮忙的地方去。
梁州经过昨夜,怎么样都得细细排查一遍是否还有其余未能察觉的漏网之鱼,且昨夜惊动了百姓总也得给个交代,这些救出来的姑娘也得找到她们的家人。
日光从身旁树木的枝叶间隙透过来,将要落到慕清规身上时却又被风摇乱。
她垂着眼,脸上什么特殊的神色都没有,只有明亮的金色光斑在她玉一样的脸上摇曳着,却怎么都映不到那双半垂下的眼。
兰祁立在她身后极近极近的位置,微微侧过脸小心去窥她眼底的神色。
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他第一次去不争峰的山巅寻她,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中,唯她倏忽回眸,分明霞光与雪光在她身后一处熠熠,可那双眼却什么都没有。
指尖动了动,兰祁的手掌轻轻移到她的后脖颈,自己也步子缓缓而动,从她身后立到了她身前来。
大拇指蹭过了几缕耳后的发丝,却还是没什么旁的动作。他于是款款低头,轻轻将自己的额头贴到慕清规的额前。
眼前突然一大片阴影落下,还没等慕清规有什么反应,突然间视野里便只剩下了一片绣了梨花的衣襟,还能感觉到额前挨上的温热皮肤。
“小师姐,错不在你。”
有一个声音那样轻那样柔的响在耳边,像是能融进春风,又升腾在阳光下一样。
慕清规的脸被兰祁的身影完全挡住,这个距离她的鼻尖几乎要挨到他的前襟。后脖颈上轻轻搭着的手温热,没一阵便将她的后颈捂得发热。
呼吸间都是万分熟悉的气息,兰祁的血脉气息被他收敛的温柔,脉脉流淌在周围的空气里,连平日里不怎么明显的竹叶气息都隐隐透了出来。
慕清规缓缓阖上眼,复又睁开,她轻轻抬手拍了拍兰祁的手臂,“嗯,我知道的,错不在我。”
兰祁没有动,他也缓缓阖上眼没有看她,只是能感受到自己手臂上那只纤细的手,慢慢的攥紧了他的衣袖。
“我知道错不在我,可,错也不该在她们。”
“小师弟——”
她轻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
于是兰祁轻笑着抬起头,只有方寸的距离,近到彼此完全能嗅到彼此的吐息,兰祁轻笑时胸膛的震颤都像是在耳边响彻。
他专注望着慕清规的眼睛,手依旧搭在她的后颈,整个人如他所愿般将慕清规包围着。
“我一直都跟着你的,小师姐,”
他勾着唇角,眸光比春色温柔,“我一直都跟着你。”
慕清规望着他,望着望着,自己也缓缓勾起唇角,松开攥住的衣袖,轻轻学着兰祁的样子搭在他的后颈上。
“我要去个地方。”她轻声这么说。
*
春色如许,刘青双手抱紧了自己,靠在床边怔怔瞧着院外的春花。
这个屋子里一些其他姑娘,刘青是里面瞧着状态最好的,但也是面如金纸仿佛大病一场。
其余跟她一样,没进过山洞的姑娘在经过除祟净化后,大部分都被关家弟子带领着回自己家去了,剩下的一部分是家中路途较远,等联系到她们的家人再做打算。
而刘青,听往来的仙人说,若非她被人救下,下一个要被骗入山洞的便是她了。
那恶人故意用鬼气侵扰她,虽然未曾进入山洞,但还是要留下将体内残存的鬼气清除干净,确认除了病灶才可。
与她一间屋子还有两个姑娘,都是在山洞中被救出来的,现下正皱着眉头睡去,光是瞧那皮包骨头的身形,便知必然是经历了不少磨折的。
刘青便看着她们睡了,也不去打扰,只自己靠在窗棂望着窗外。
之前,其他姑娘们未离去的时候,她也是听了一些外界的说辞的。
有一些女孩与刘青一般全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只是稀里糊涂来了,若是要走却也不好脱身,而另一些女孩,却清楚晓得是怎么回事。
她们七嘴八舌说着,一是跟着那所谓仙人修行说不定可以得道成仙,二便是,若家中有丫头得了青眼被选中了,便会给家中一大笔钱财。
当时说是修仙之人六根清净,要断了前尘俗缘,现在看了那笔钱哪是了断前尘的,分明就是卖命钱啊!
刘青听完一阵恍惚,她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莫名其妙、鬼使神差的,拦住一个将将要离去的小弟子,魂不守舍的问,“敢问小神仙,这些时日里都有谁报过案?”
那小弟子先是道了声不敢,紧接着便一边回想一边开口说了些名字,刘青听着,越听越觉着自己呼吸困难,在对方话音落下后忍不住急急道,“我家里人若是未有人寻我,为何、为何那来救人的女仙子会晓得我的名字?”
那小弟子这时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实话:
“你说得该是慕仙子罢,当时你弟弟孤身一人身缠祟气出现,关家的巡守弟子发现后立刻前来回禀,正巧这位仙子也在,觉得蹊跷,一番探查后从你叔叔嘴里问出了你的下落,这才会潜入那所谓法会打探。”
所以,没有人寻过她的。
刘青愣愣坐下,一坐便坐到了现在。
窗外明媚春光,落在刘青眼里却什么都瞧不见了一样。一直到有个熟悉的人影缓步走过来,刘青才恍然回过了神。
她急急站起来,扒在窗边仔细瞧着,确认自己没有认错,走进来的当真是那位救了自己的女神仙!
“神仙!”
慕清规步子一顿,有些疑惑的转眸,瞧见了正急忙走出门的少女,她望着她微微颔首,“刘青。”
“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寻人,”慕清规道,“也正好,你们这个院子里其他人住的房间你可清楚?”
“我们是三个人一间屋子,只是不晓得仙人要寻谁?”
慕清规顿了顿,“我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现在应该正昏迷着。”
“好似是有几个人是单独一间的,“刘青想了想,“当时是说她们鬼气太重,要好生休养。”
“仙人是有什么事,要寻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刘青小心翼翼问道。
“救人,”慕清规道,“她的生机太浅,若是放下不管怕是不行,我便想将人带回碧虚去,师门中总会有办法的。”
刘青有一阵失神,她愣愣问道,“您跟她非亲非故,如何这般尽心?”
慕清规低眉笑了笑,再一抬眸,眼中温和的光芒闪动,“因我承诺过,会救她。”
“且
私以为,她没做什么错事,她的命运自然不该就此终结。”
当时的刘青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一直到入了不知山,明白了天道与因果作何解,她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等到足够久,她也能坦然承担起一个人的命运与生命的重量后,那位惊鸿一眼的慕师姐,已经成为了传说中的人物了。
第83章
碧虚的回音几乎是过了没一阵便传了过来,先是将几个弟子都关心叮咛了一遍,之后便提到了慕清规所托之事。
回春堂自然无有不应,甚至道是要慕清规早些动身将人送来,多耽搁些时日恐怕更有变故。
于是送人回去的担子便落在了三师姐身上。
木越灵也好些时日未曾回过师门了,说起这件事略一思索便笑着应了下来。只稍微眼眸一转盯了谢渐鸿一阵,直到大师兄无奈的笑着点了点头才满意的离去,准备带着昏迷中的人回师门。
“你三师姐,还是那个护短的脾气呢。”
谢渐鸿无奈笑着,转而看向慕清规,“如何,将你师姐安排的如此妥帖,我这师兄你又作何安排?”
慕清规也不藏着,坦坦荡荡对上谢渐鸿的视线,“还要请大师兄与我一道去秦家。”
“我就知道。”
谢渐鸿没什么意外的点了点头,笑着道,“那便去,左不过不会是我们吃亏。”
慕清规的打算本是即刻便出发的,梁州的事她已经插不上手,留在这里也只能看看旁人忙碌而已。
可还没将告辞的意思向关家主说清楚,正进来的秦鸣却立刻瞪大了眼睛反驳:“现在就走?不成!”
他从山里回来就一直蔫蔫的,平日里总是咋咋呼呼的人突然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垂着头跟在自己师姐后面,瞧着还是让人觉得怪奇怪的。
现下他一瞪眼重新嚷嚷起了声音,虽然脸色看着还是不怎么样,但也是恢复了往日几分瞎咋呼的神采。
怪亲切的,慕清规便适应良好的接了他的话,“为何不行,你若是要留下,待几日再走便可。”
秦鸣结舌,他之前便晓得慕清规说话直来直去,被狠狠噎过一次后没想到现在又被她噎了第二次——
这人不就是完全看出来自己因为愧疚心,没办法就这么一走了之,想要在梁州度过这段紧张时期之后再回去家门吗!
“你现在要是去了,一个从没登门过的陌生人,以为能从秦家人嘴里问到些什么?”
“嗯?你叔叔也会跟着一起回去,”慕清规平铺直叙,“所以不是我们这些初登门的人去问。”
“不是,”秦鸣都要被气笑了,“我小叔他都多久没回过家了!而且你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我师姐,她能打听到的东西都比我小叔多!”
倒是没想到,却邪剑主跟秦家人关系搞得这么僵,秦家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慕清规想。
关家主也道是要他们再留几日,毕竟慕清规此行一半的原因是梁州百姓,另一半便是为了关家的两个孩子,总不能要人家碧虚的小辈在前冲锋陷阵,他们关家人却不声不响。
且从慕清规闯进去杀了那假仙君之后,怕背后主谋便已经察觉到是梁州之变,虽说是宜早不宜迟,但也没必要争这一时三刻的。
关家主这些日子估计都要在梁州坐镇抽不开身,但听意思,关桃与关之洲总是要跟着去一趟的,随后主事人关家主再动身。
也有些道理,这毕竟也牵扯了这两个小辈的一半因果。
几个人都这么说,慕清规便也没坚持当下动身。
见她改了主意,秦鸣便放下心,继续跟着自己师姐和叔叔在梁州帮忙去了。
出乎慕清规意料的是,就连雪飞宜竟然都抽空来寻了她一趟。
彼时慕清规正准备去看看关桃和关之洲那边需不需要帮忙,好歹承蒙关家关照了几日,且她还记得关之洲身上的伤。
带着自己的随身挂件小师弟,慕清规刚走没几步便遇到了来寻她的雪飞宜。
不知山丹霞一脉的首徒,雪清霜艳的面容上还是一贯清清淡淡的样子,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在看到慕清规的时候稍微掀起了一点眼帘。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突然这么问,倒是要慕清规顿了一顿才回答,“大抵要过了今日,还需得等等其他人。”
雪飞宜微不可察的动了动眉梢,几息过后提议道,“关家的两个孩子不太方便出入秦家罢,我与万兽宗的弟子有些交情,可以拜托代为照顾一二。”
“”
慕清规瞧着他,“是万兽宗的苏清涟苏长老?”
“是他。”
雪飞宜一派平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好像就是在“雪飞宜”这三个字之前的,营魄子长老的众多露水情缘之一。
兰祈伸长脖子瞧了瞧慕清规的脸色,挑了挑眉头,“不是罢,他也是?”
毕竟是自己师门的长辈,慕清规保持了沉默。
但兰祈已经从她的沉默中确认,于是没忍住笑起来,望向雪飞宜,“突然提这种便宜,你想要我们回碧虚的时候带上你?”
“不止,”雪飞宜看向他,脸上还是淡淡的道,“估摸着还得有苏清涟。”
真是大胆的提议,他们两个出门一趟,然后带回来两个自己山门长老的露水情缘?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
兰祈毫无责任的这么想。
一旁,诡异的察觉到自家小师弟真实想法的慕清规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对雪飞宜道,“碧虚各个峰都有禁制,便是入了碧虚也不一定进得了灿遥峰。”
“嗯,无妨,”雪飞宜却显得很从容,“只需带我等进入碧虚山门便可。”
“我要是不答应?”
“那也没什么,”雪飞宜看着她,“那我便跟你们一同出发。”
然后留江师姐一个和佛乡的僧人一同在这里驱邪净化吗?
这是威胁罢?
堂堂不知山丹霞一脉首徒,在这里威胁旁的门派的弟子?
慕清规无言以对,又看了看自己跃跃欲试想要答应的小师弟,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松了口,“若是在秦家诸事结束,梁州的事情也完成的话,我们会在琅琊停留几日。”
雪飞宜便也颔首,“我会在时间内赶到。”
说完,他便施施然离去,看起来像是赶着去净化除祟的样子。
兰祈的表情有些奇怪,喃喃自语道,“就为了赶去见长老——露水情缘都这么努力了吗?”
这是什么话?
慕清规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去瞧瞧关师弟罢。”
关之洲主要负责带着人重新稳固梁州的阵法,其他人还好,只是出些力气多跑点地方,他却是实打实要放出去血的。
总不好总要一个不停失着血的人到处东奔西走,于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他只管提供血,其他人带着他的血液去画阵。
去看过几个比较主要的阵法后,关之洲便回了家门,轻车熟路开始割腕放血。
慕清规带着兰祈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缠手腕上的伤口,一旁的匕首上,刃边的血迹尚且未干,小瓶的口却已经重新扎紧。
血腥气还在室内没有消散,混了些药味一齐在空中飘荡着。
慕清规走进去,示意他不用起身,自己走过去搭了搭他的脉象,微微蹙起眉头,“不可再失血,你的极限已经到了,若是再失恐伤心脉。”
关之洲于是笑笑,“也是最后一瓶了。”
兰祈晃晃悠悠走过来,单手拿起他手边灌满血液的瓷瓶,冲关之洲和慕清规扬了扬,“我去看看取东西的人什么时候到。”
语毕,他便已经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了。
就跟走着一趟当真是为了做这个好事一样。
关之洲失笑,因为失血更加苍白的面容上终于泛出了些生气,“兰师弟其实是个敏锐而体贴的人。”
只不过是,这份体贴只对着他的小师姐而已。
他唇上一点血色也无,本就瞧着单薄的少年人现下更是孱瘦,听气息都藏不住的虚弱。
他往起坐了坐,整个人眨了眨眼强打起精神看向慕清规,“慕师姐,专程来寻我是为何?”
“也不是大事,”慕清规想了想,“关师姐出门去了,本是想来瞧瞧你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身体问题不要勉强,若是不行,秦家那边只关师姐走一遭也无不可。”
关之洲摇了摇头,“关系到我的事,总
是要自己走一趟的。”
他定了主意,慕清规也不再劝说。
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坐着,纷纷垂着眼,一时间空气里安静到慕清规能听到门外兰祁与关家小弟子的对话。
安静了一阵,关之洲突然轻笑出来,“看来慕师姐这次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了,要不然怎会如此难以启齿?”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慕清规本意确实只是来看看需不需要她帮忙,但一见到关之洲总是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关家主提过的事,总是有些晃神。
然则笑语之后,松了神色微微笑过,慕清规接下来的话倒是流畅了许多。
“听江师姐的意思,刘青身负二品土灵根,她自己又愿意拜入仙门,想来此间事了便要随江师姐去不知山了。”
“是啊,”关之洲有些感慨,“前一夜里还哭得不知所以的小姑娘,遇到事却要人意想不到的刚烈,竟是再也不愿认回家门了。”
这性子倒也真的适合走修行这条路。
“我听关家主说了关师姐与你,跟那刘青叔叔的事。”
关之洲弯起眼睛,苍白的唇勾起,“怪道师姐吞吞吐吐,原来是为了这回事。”
他指尖动了动,该是手臂无无意识用了力,一点血腥味涌了出来,原本雪白干净的裹伤布带上也晕出了些红色,像是大雪里的几点红梅花。
慕清规想开口说些什么,她突然意识到可能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话题。
正想打断的时候,就听他轻声开口,“有些事,我不想说给母亲和师姐听,她们为了我的事情已经够忧愁了,总是不能再给她们徒增烦恼的。
“现下慕师姐问了,我倒是有个出口了。”
慕清规看着他,这个比她年岁还要小的少年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朦胧的、轻飘飘的拢在他的眉间,却让瞧着的人发不出声音来。
她突然心头一动,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凤凰元君的记忆,又像是在夜晚的山洞第一次见到了人影。
“我曾与师姐救下过刘青叔叔一家,那时候我也才刚刚毁了灵根转而修邪。救下他们一家后,也算是有了些慰藉,就算没了灵根,总还是有其他出路的。”
他唇角勾着,像是天上细瘦苍白的月牙,“我总是想着,他们哪怕不记得我,不知道这件事实际上对我有多少意义,只要他们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我修行所图了。”
“可我不知道他会做这种事。”
关之洲原本垂着眼,在一片安静中,他缓缓的缓缓的抬起眼睫,苍白面容上慢慢露出一个那样轻柔却像是将要碎开的笑容,分明眉目舒展唇角勾起,可潋滟的瞳光这时候只有破碎不见生动。
他像是叹息一样开口,明明声音一如往常,甚至连大的起伏都没有,却听的人心中空落落的。
关之洲说,“仔细想来,我好似也没有那般无所谓,我其实是在难过的。”
*
告辞的走出门的时候,慕清规一抬眼便见到兰祁闲闲抱臂倚在院门。
他微抬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疏离到似乎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关系,只是安静而冷淡的旁观而已。
不过慕清规的步子一迈出来他便立刻回头看来,那双墨色的眼睛立刻便泛出动人的生气来,深深浅浅的笑意蔓延开,一直染到他眼眸的最深处。
像是在这春日里,骤然遇见了一朵花开。
“小师姐。”
兰祁歪了歪头,“说了什么?表情瞧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慕清规应了一句,走到他身边,一眨不眨瞧着他。
兰祁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慕清规忽然笑了笑,“只是觉得,幸而你是我师弟。”
“”
兰祁眨了眨眼,脸上露出来个有些迷茫的表情来,“什么意思?”
慕清规于是又笑,“便是觉着,能与你相识相知,知无不言,乃是人间莫大幸事。”
“很多话,有个身边人可以去说,真是再好不过了。”她感慨道。
兰祁却挑了挑眉,“虽然不太懂得小师姐你的感叹,但——你很高兴能遇到我,是这个意思?”
“是,”慕清规弯起眼睛,“是这个意思。”
兰祁一眨不眨眼的望着她,一直到慕清规越过他往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来有些疑惑的看着,似乎不清楚他怎么不走,这时候兰祁才浅浅笑了笑,眼睛亮亮的,满心的喜悦这才从眼睛跑出来。
第84章
一日后,清晨。
这次众人远行,慕清规自然不可能将山门中的飞舟牵出来,关家的飞行器具对秦家来说便有些扎眼了,也不能用。
正思索着,一个僧人温和笑着走来,双掌合十道了句佛号。
慕清规还了一礼,便听明白了他的来意。
原来是佛乡的僧人们听闻了今日慕清规他们启程去琅琊,思及这一行里有些人不方便御器,故特来将佛乡的介子莲花出借。
佛乡的介子莲花是一件法器,据说修习佛乡功法到了一定程度,便可借莲花之态点出介子世界,如住持那般的修为一朵莲花便是一城天地了。
这是佛乡用来保护他人的手段,收入介子中便可免受攻击灾害,同时也可用来带人赶路,听说当年住持便是用自己的介子莲花于失了心智的妖兽肆虐时救了满城的百姓。
这僧人瞧着面容年轻,但眉眼间的慈悲气却深厚,整个人包裹在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息里,竟要人总是会忽略他的面容,只觉气度慈祥。
这是跟他们这些剑修刀修完全不一样的气息,没有一丝一毫的杀伐之气,连她指边的凤凰羽翎都没有这样的柔软与无害。
竟然要慕清规这样的剑修都在一刹那的光景,险些松开自己搭在剑上的指尖。
道谢后接过对方的介子莲花,慕清规摩挲着腰侧的长剑,“待琅琊事毕,还烦请师父在此等候些时候,以便归还您的介子莲花。”
僧人却又笑了笑,“无妨,以慕小友的效率,恐是小友事毕我们还没有动身回佛乡。”
“还不知师父法号?”
“小僧法号净华,慕小友心有慈悲,大善矣。”
确认了,这些佛乡来的僧人是真的好像对自己的印象很好。
慕清规眨了眨眼。
“我与诸位师父未有前尘,”慕清规瞧着他的面容,“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如何各位师父如此相待?”
“阿弥陀佛,”僧人的表情更柔和了些,“力所能及施以援手,世间善事却也不过如此,我佛慈悲普度天下,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不过是小友向世人施以援手,而我等在小友忧虑时同样罢了,小友无需介怀。”
简而言之,是这些僧人觉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与他们佛法中的慈悲普度相一致了。
一一普度天下,不过是桩桩件件,力所能及便施以援手。
慕清规看了看对方离去的背影,突然心头细微一动,像是什么原本遮盖在心头灵海上的一层薄雾被轻轻散开了些一样。
跬步千里,小流江海,如这世间之大也不过由粒粒砂尘积累,而无上大道,想来便也不过是件件小事汇集罢。
慕清规忽而笑了笑,她在山门中遍览群书,这样的道理自然不是没见过,而来这世间走了这些时日,竟然已经让她有了灵台明悟之感。
这便是闭门造车与出门合辙了。
慕清规心中感慨着捧着介子莲花离去,等到从梁州出发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午时,迎着明亮的日光踏上了莲花的花瓣。
介子莲花被慕清规的灵力一催,轻盈悬在空中缓缓变大绽放,与此同时一幢影影绰绰的小楼出现在莲花上。
看起来是三层,飞檐翘角四四方方,还有串叮铃作响的六角铜铃挂在檐角。
净华师父的介子莲花已然修到了能容纳一座小楼的大小,他们这些修者不是普通百姓,睡眠与餐饮早便不是必须,算一算人数这座小楼便也足够了。
想着,慕清规身后猫一样溜进来的兰祈已经扒在窗户边,探着身子仰脸去瞧上面的光景了。
“上面是什么?”他问道。
这些时间逐步调整好心态的秦鸣翻了个白眼,“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声音虽然还有些沉,但比起之前沉默的样子好了太多。
兰祈没搭理他,只回过头望向自己小师姐。
“根据结构来说,应该是卧房,”慕清规道,“不过我们这
些人显然不怎么够分。”
说着,她看向其余三个修邪的,“我们留在下面就好,上面的卧床便随意分分罢。”
介子莲花还需要他们三个金丹期以上的来输入灵力催动,一起留在一楼也方便些。
关之洲的身体不算完全恢复,闻言也不逞强,跟关桃向慕清规笑笑便接受了,那个陌生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冷淡。
说话间,“噔噔噔”的响动传来,所有人下意识偏头去看,竟然是兰祈已经不知道什么往上面转过一趟已然下来了。
“小师姐,上面第三层阁楼只有栏杆,没有门。”
他说话的语气跟平时差别不大,但脸上的神色却隐隐可见得好奇和雀跃。
“我们可以待在三层吗?”
“这不就是最常见的亭台阁楼?”
秦鸣疑惑,“你没见过?”
“人间界哪里是处处庭楼的,”兰祈平静道,“大多数人有一砖半瓦容身便是好事了。”
“我在人间界倒是总见茅屋,起风时总会将茅草卷起来。”
想起来兰祈之前一直在人间界辗转,来到修真界便一直跟自己待在山门的慕清规:啊他没见过。
虽然不知道前情,但是听他话里的意思就明白个大概的秦鸣:他没见过,可恶,我真该死啊!
“玲珑坊还有船上楼阁,等到有空闲可以去看看,”慕清规拍拍他的脑袋,“困吗?”
兰祈自从进入成年期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嗜睡,然则最近因为自己的情绪,小师弟时常陪伴,像是回到了没进入成年期的时候不怎么睡眠了。
现在她心绪平和了许多,还是让小师弟不要再压抑妖族成年期的本能为好。
“有一点,”兰祈眼眸像是偏了一瞬,越过慕清规看了一眼谢渐鸿,紧接着他又凑近自家小师姐,手指轻轻捏住她的袖摆,“小师姐与我同去?”
说的是去三层。
慕清规从没拒绝过兰祈的提议,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同去,走罢。”
自然的就像她没提过留在一楼。
她跟兰祈一前一后上楼,留下其他人一脸莫名的站在原地。
面面相觑间,秦唯默默靠近关桃,问出了她一直盘桓在心的疑问,“关师姐是我对师弟太冷淡了吗?”
要不然为什么她跟师弟的相处间,不会有这种、其他人完全被隔绝在外的氛围?
“不,应该不是你的问题,”关桃看了眼还沉静在莫名自责情绪里的秦鸣,冷静而犀利道,“单纯因为你我没有那样善解人意的小师弟而已。”
善解人意到完全将他小师姐研读透彻,甚至于对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绪与动作他却能提前预判——
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了,不管是明明发现了这一点却仍然纵容的,还是理直气壮因为对方的默许而肆意窥探的。
这对师姐弟不仅仅是在漠视和嘲讽世间所有不成文的相处规则,甚至在扭曲任何人与妖的自我本能。
碧虚全都是这种怪人吗?
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关桃收回视线挑了挑眉,转而招呼其他人各自休息。
*
底下的动静没一阵便安静了下来。
兰祈对其他人没兴趣,只扒在扶手瞧这外面的漫卷流云。
第三层空间通透,一上来便只是横在腰前的栏杆,走进圆窗后整个三层的空间尽入眼帘毫无格挡,将近一正面墙的位置空无一物,只围了一道雕花扶手,流云正在外飞速后退,疾驰的长风却没有闯进楼层。
兰祈便靠在墙边,单手搭在扶手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外面流动的云气。
“这外面一层也是屏障?”
他突然这么问。
慕清规抬眸,轻声回答,“不是,这是境,并非屏障。”
“境?”
兰祈看着外面,在他眼中一层淡金色的光仿若琉璃罩子一般拢在整个小楼上。
“这是一个境界?”
“是,”慕清规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有些无奈道,“我不是经常带你去藏经阁,如何一个字都不记得?”
兰祈只是看着她笑,歪着脑袋蹭到她肩上靠住。
“佛乡的介子莲花便是以自身灵力构建出一个境界,”慕清规解释道,“所谓境界,与世界不同,所有秘境都是一方小世界,其中生命自然繁衍生生不息,而境界只如同一方独立的空间,生命可以进出,但并不会孕育出生命。”
“而屏障便更简单了,只是以灵力或其他力量构建出的外壳,内里与外面实际上完全一致。”
兰祈顺着慕清规的肩膀躺到她腿上,舒舒服服窝了个姿势,怀里还抱着她的袖摆,“怪不得,外面那一层既不是单纯的灵力,又区别于凤凰秘境外的一层法则。”
只有与天道沟通能获得些许法则之力,而除了飞升与坐化,自然是得不到天道的一些回应的。
兰祈一边想,一边轻轻眨动着眼睛。
慕清规垂眸看着他眨眼的频率越来越缓,最终阖上不再眨动,完全睡着了。
他睡得沉,慕清规便不再动作,安安静静坐在那也缓缓阖上眼,调动着体内的灵力开始调息打坐。
她体内之前与李停匀交手的暗伤实际上还没有好全,被山洞隧道里的鬼气激了起来,不是什么致命伤,她便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处理。
耳边完全清静了下来,底下两层的人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来打扰。
不过一些不是人的可能就不被约束了。
慕清规再次睁眼,一回眸便瞧见了李停匀双肘撑在栏杆上,正冲她笑。
见她回头,还抬起小臂晃了晃手掌,笑容灿烂的打了个招呼,“呦!”
“啧。”
被扰了清梦的兰祈抱着慕清规的膝盖,半抬起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咂舌。
第85章
暮色深沉,天边最后一抹斜阳被山黛与夜色夹击吞噬,最后一点残光逃逸四散,最终又在慕清规的眼眸里消散殆尽。
已经到了夜间,怪不得李停匀能出来四处溜达。
慕清规安抚一样拍了拍兰祈的脑袋,任由对方愤愤栽到她怀里,像是不愿早起的孩子般脸朝下蹭了蹭她的膝盖。
李停匀也不见外,单手撑住栏杆便跳了进来,自然地在一个她根本没来过的地方闲庭信步,顶着兰祈刀子一样的视线凑到慕清规身边来:
“你们俩挺悠闲的嘛!在这睡了一下午?”
兰祈一大条人趴在他小师姐怀里,将慕清规的袖摆团吧团吧拢在自己臂弯里下半张脸埋在里面,像是宝藏的守门兽,而现在李停匀显然就是来抢夺宝藏的恶人,所以兰祈臭着脸怒目而视。
“你也很有闲情逸致,”
慕清规的指尖插进兰祈束起的头发里,顺滑的青丝流淌而过,比水流更有些份量的触感,她摩挲了下手指,这才慢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还能来寻我玩笑。”
“跟你最熟嘛,”李停匀笑嘻嘻的,“怎么,你们接下来就去秦家了?”
“我听人说,你真直接就当真所有人的面揭了秦家的底,真的假的?”
反应了一下她嘴里的揭老底是什么意思,慕清规颔首,回答了她连珠炮一样的两个问题,“是啊。”
“好啊,这样的场面我怎么就错过了!”李停匀扼腕。
“你跟秦家的关系不好?”
“难道不是秦家以一己之力针对整个修真界?”
李停匀翻了个白眼,“我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是那鬼样子,天天看哪个门派都不顺眼,觉得谁谁谁都不体统,就他们秦家最高贵最正统,最该是天道的亲儿子。”
“我成了鬼了,他们居然还是这个鬼样子一一嘁,天道听了都觉得晦气!”
听起来,积怨已久的样子。
慕清规想,怪不得那天晚上秦鸣被揍成那样,原来是早有孽缘。
兰祈听着听着懒洋洋爬起来,歪在慕清规身边,占地那么大的人好不容易坐起来,也要努力团吧团吧把把自己的脑袋长在慕清规肩膀上。
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掠过慕清规的手,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划过,要慕清规下意识般握了握手指,似乎想要将那只蜻蜓留在掌心。
兰祈的姿势不太好受,他紧贴着慕清规的那条手臂因为主人执意要给慕清规添个脑袋的行为,而完全无处安放。
想了想,兰祈将自己碍事的手臂塞进慕清规怀里,要自己小师姐替自己保管一阵。
被强买强卖的小师姐本人则接受良好,自然的抬起一些靠近兰祈那边的小臂,要对方的整条手臂压着自己的半边上身钻过来,安安稳稳将手腕衡越而来搭在自己另一只手里,手肘舒舒服服躺在腿上。
慕清规将抬起的小臂放下,半揽着他的手臂,然后就瞧见李停匀一言难尽的表情。
“嗯?”
“没事,”李停匀看了看他们两个,脸上的表情更奇怪了些,“就是觉得你们两个挺腻歪。”
腻歪,好小众的评价。
甚至要慕清规过了一下脑子,这才分析出这个形容词的意思。明白之后她的脸色也立刻古怪起来。
在二十来年的的人生岁月里,她还是第一次被这么评价。
以至于慕清规反问,“什么?”
李停匀瞧着她的脸色,表情更奇怪了,甚至有些乐起来,“你没发现啊?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俩这么腻歪的道侣。”
慕清规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不,我们不是道侣。”
“没听说过碧虚有禁止同门结为道侣的规矩啊?”
李停匀见她这么说,摸着下巴喃喃道,“难道是逍遥子这些年发大疯规定的?”
“不过没关系,你们的关系要是被楼下的那小孩发现,他要替逍遥子法办你们的话,还有我在呢,总不会让他得手的。”
李停匀拍拍胸口,十分真诚道。
你还挺讲义气
“但我们真不是,”慕清规无奈,“我们是师姐弟,如假包换。”
“怎么换,换成真道侣?”
“”
慕清规叹了一口气,“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认为我们是道侣?”
李停匀的视线扫了扫努力以一个奇怪姿势,把好大一个自己长在慕清规身上、现在也有些好奇的抬头看着她的兰祈。
又看了看完全纵容对方在自己身上压着,还时不时调整姿势让对方更舒服些、此时正真心疑惑为什么会有人误会他们关系的慕清规。
“你们开心就好。”
李停匀自言自语,“是我在梁州窝的太久了,现在以自我欺骗为风尚了?”
她喃喃自语,紧接着却又抬起眼,认真看着慕清规,“不过我觉得你们这样挺好的,道侣就是要这样。”
“我姑且认为你这是夸奖。”
李停匀点点头,肯定道,“这当然是夸奖。”
“真想让那个小呆子来看看,真道侣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只鬼受了什么刺激,为何一句人话都听不懂?
真的不是真道侣的慕清规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她默默换了另一个话头,“小呆子,你的鬼朋友?”
李停匀哈哈笑起来,“硬要说的话,真的是朋友,但她还算不上鬼。”
活人?
慕清规眨了眨眼,刚想问梁州的谁那么有胆色,敢跟李停匀这种一看就道行高深的鬼做朋友,就听她淡淡开口:
“她魂飞魄散,怎么算得上鬼呢。”
气氛陡然沉默下来。
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没开的水壶,慕清规闭上嘴,安静看着李停匀的脸。
她现在少见的安分,脸上也没有时常夸张的表情。
那张冷艳面容上,原本锋利的眼睛愣神一般盯着外面,恍惚间连刀锋都不再锐利,如同隔着薄雾端详,像是看着夜色里忽闪的星子,又像是隔过万重山水与岁月,望见了一个怀念的人。
这个时候李停匀瞧着竟然有些陌生了,虽然她们其实算上这次也不过见过两面。
但一种莫名孤寂又悲伤的氛围包裹着一个原本热烈开朗的人,将她和现在隔绝开,仿佛攀扯回了名为过去的深渊。
慕清规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能瞧见夜色里的星辰。
“我那个朋友,她除了脑子不太好使之外,其他都还挺不错的。”
李停匀笑了一下,嘴角慢慢翘起,眼眸缓缓低垂,睫毛敛下,神色竟然那样温柔。
“长得不错,天赋不错,心地不错,当年可不少人都夸她嘞,可惜了,就是脑子不行——”
她唇角绷紧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弧度,抬起眼,感叹一样开口,“被人家三言两语就哄着毁了一辈子,啧,道侣——去他大爷的道侣。”
听起来像是个痴情女子负心汉,单纯少女所托非人的故事。
慕清规默默,她不太擅长处理纠纷,更何况是感情纠纷,一般来说慕清规处理纠纷的方式就是打到有错的一方认错为止,但显然,这种方式不适用现在。
慕清规不说话,她肩膀上长出来的兰祈却懒洋洋开口,“伴侣的话,一般都是要立誓的吧?要真是负心人那不得要他道心尽毁。”
“所以我才说她不聪明呗,”李停匀,“这么简单的手段,她偏偏犹豫着,什么狗屁世道,世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不见那些满嘴扯淡的男人在乎世道?”
“世家?”慕清规问道。
“对,狗屁世家。”
李停匀咧嘴嘲讽的笑了笑,眉眼间锐色迸发。
“大约几百年前,世家男子结下道侣都不立誓,他们也不止一个道侣。”
见兰祈疑惑,慕清规解释道。
兰祈惊讶的抬了抬头。冲着李停匀道,“这种生意都敢做——那人救了你朋友全家的命?”
“当然不是,”慕清规拍了拍他的手臂,“有一段时间,修真界中除非天分非比寻常的女子,要不然是不被允许专心修行的,哪怕修行也只能修学医、乐之中的治愈一类。不被允许修行剑、刀和其余能够攻击的法门。”
那个时候的修真界,人族与其它两族警惕仇视还未互通,兰祈又是在人间界行走长大的,不晓得当年的烂事也正常。
“为何?”
兰祈一骨碌坐起来,还没等他脸上的震惊维持几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又重新歪到慕清规身上,“哦,也对,很久一段时间人间界也是这样,女子不被允许这不被允许那,我来到修真界的时候有些地方好像还不许女子进入什么祠堂。”
“祠堂?”慕清规想了想,“世家们存放飞升与坐化的先祖名牌的地方?”
“差不多,但是人间界的只有死亡,不会飞升。”
兰祈解释道,“坟墓埋葬死去之人的□□,祠堂里的牌位铭刻死去之人的名字,好像分不同的时间人间界的人还要分别去这两个地方参拜。”
李停匀没去过人间界,她死去的时候太过年轻,连修真界都没转完呢,现在也被兰祈的话吸引了注意。
“他们说是死去的人会庇佑他们,也需要他们的供奉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兰祈想了想,“不过,应该不太可能,恐怕只是他们保存思念的方法。”
如修真界的大能殒身后无有来去,更何况是人间界的人?
人死灯灭,身陨道销,不过如此。
“那为何不让女子进入那个祠堂?”
慕清规问,“女子难道就不思念亡者吗?”
兰祈挠了挠脸颊,连他自己都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离谱,但他小师姐问了,兰祈还是如实回答:
“因为他们觉得女子晦气,若是进入祠堂会连累家族。”
过于离谱,以至于慕清规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几息过后才从唇边溜出来一句,“真的吗?”
旁边的李停匀笑出了
声,“当然是假的。”
“听起来他们很信死去的人会庇佑他们啊。”
李停匀半是讥讽半是感慨道,“当年的修真界好歹是为了货真价实的东西才这样打压他人,人间界为了自己能占据更多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的庇佑,居然连这种瞎话都说得出口——原来还有地方比当年的修真界更烂嘛。”
女子之身比男子更容易勾起天地间的灵力共鸣,所以比起男子来说在灵力修习方面更有天赋些。
这件事已经是如今修真界的共识。
碧虚那位已飞升的前掌门,当年骄傲宣布这一点的时候被所有人认为是胡话,而在她之后,无数女修们身体力行证明了这一点,又有前掌门作为修真界飞升时年纪最小的修者,更是有利的论证了她的言论。
也因此,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之前为何要从各个角度阻断女子的修行之路——
修行本就艰辛,而天材地宝、飞升机缘更是见一个少一个,若是全都被更容易勾动灵气的女修得了,其他人要怎么办?
“恶心,”李停匀哈哈笑着,眼眸却刀光一样冰凉,“真恶心。”
片刻之后,李停匀笑着看向慕清规,用一种几乎是俏皮的语气问道,“你猜猜看,我那不怎么聪明的友人,她是怎么死的?”
“她啊,一品水灵根,活着的时候放血割肉供养她那个所谓的道侣,还要不停的生孩子,生下来的孩子天赋不行就继续生,死了呢?死了也要被邪术做成傀儡,连她那几个孩子也被生吞活剥,为什么呀,因为她那几个孩子也是水灵根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停匀大声笑起来,眼尾被逼的发红,红彤彤的血泪顺着她的脸颊淌过,她一边大笑一边问,“你说好不好笑?这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蠢的人,怎么到了最后,我好不容易唤回了她的神智,这个傻子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居然是自爆,自已魂飞魄散。”
慕清规看着她,看她笑得前仰后合、声嘶力竭,血泪爬满了脸颊又砸落在介子莲花的地板上。
一直到李停匀笑够了,喘匀了气,像是一捧拼命燃烧后的灰烬,她冷淡的停了下来,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愣愣的看着前面。
这个时候,慕清规才轻轻抬手擦过她的脸颊,“不是的。”
什么?
面无表情的李停匀转动眼珠,看向她。
“不好笑,她也不是脑子不好,不是蠢——”
慕清规柔和下眉眼,叹了口气,“她很好很好,善良单纯,你也很好很好,勇敢义气,是其他人不好,是他们、是当时的世道辜负了你们的热忱。”
李停匀眼珠动也不动的看着慕清规,满脸都是猩红血泪,半晌沉默,她突然轻之又轻的开口,“你要小心。”
她抬手捏住慕清规的手腕,直直与她对视,“这次在梁州的那些作孽手法,虽然与当年不太一样,但是很熟悉,简直就是从其衍生进化而来。”
“如果真的是他,已经在天道眼皮子底下活了这么久的他——”
李停匀望着慕清规的眼睛,唇瓣轻启,一字一顿清晰道,“你一定,要小心。”
第86章
春雨倏忽,一大清早天色便有些阴沉,果不其然在之后淅淅沥沥落了一场雨。
琅琊不比梁州靠近魔域,地气远没有那般热,风中还带着些冬日刚过的凉意,却也不算冷,出门时也不会冻得人一激灵,只迎面能感受到完全不沉闷的清凉感觉。
琅琊中花树尚未完全开,还有些许花苞正娇,等待再一两日便抖擞而放迎接春时,城中如此,而城外远远看去山林苍茂,枝叶还不是完全的绿,只待这场春雨润泽过再焕生机。
这个时节本该是安静的春日,结果雨落时还没什么,待到雨刚停云气还未散时,琅琊的长街上便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声响。
尚且稚嫩的兽鸣不时传来,还夹杂着好些刻意柔下来的无奈人声,“乖乖呦,你慢些慢些,哎!别一一别往人家筐里钻!”
“小祖宗!别吃别吃我要赔不起了!”
男男女女的声音响起,同时天空中飞来一群形貌各异的鸟兽,盘桓过街头巷尾,美丽的羽毛尽情舒展后留下几声鸣啼便离去,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嚯!”
好不容易把一只到处撒欢的毛茸茸小兽揽回怀里的女修抬头,有些同情也有些幸灾乐祸道,“这得是弘羽苑的全都跑出来了罢,负责那的弟子今天怕不是要在门口上吊。”
她刚说完,御器而来的人影便出现在天边,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停都没停,便飞速追着那群鸟兽的方向而去,一晃而过的身影透露着震耳欲聋的崩溃。
琅琊的普通百姓们倒是对此接受良好,一个个笑呵呵瞧着这群活蹦乱跳的小兽和周围身心俱疲的老妈子。
有些胆子大些的小孩还偷偷摸摸趁老妈子们不注意,给蹭过来的小兽塞几块点心。
热闹的春日早晨便如此拉开序幕。
不过有人觉着欢喜,却也有人觉得吵闹。
秦先生皱着眉头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骂了第一百遍的“有辱斯文!”
万兽宗实在是太不像话,一年四季每个消停已是过分,春日一来,便早早出来折腾吵闹,这大清早的成何体统!
他正沉着脸色用清茶消火气,一个弟子便这时候进来通传,“长老,公子回来了。”
这个时候?
秦先生放下茶盏,他才出门了几日,这便游历回来了?
皱着眉头,秦先生脸色一变,连忙起身,“可是川穹受伤了?”
“这倒是并未。”
脚下的步子一停,秦先生有些不悦的看向他,“作何吞吞吐吐?说!”
弟子一激灵,立刻开口,“公子并未受伤,只是带了几个人回来。”
“是逸公子和碧虚不争峰首徒谢公子,还有谢公子的同门。”
谢公子的同门,那便是碧虚的弟子了。
秦先生正了正衣领,沉声道,“带路。”
也跟他预想的大差不差,碧虚来的人确实不怎么遵守世家规矩,并未老老实实等在偏厅,反而跟着秦鸣在他的院子里观光。
也幸好他晓得这群乡野村夫是什么德行,不然还得去偏厅扑个空。
秦先生脸色更沉了些,他听着里面时不时的交谈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他才迈开步子走进秦鸣这个突然也有些热闹的院子。
几个人影正背对着他立在院子里,男男女女并肩而立,身上都佩着刀剑。
几乎是在他走进来的那一刻,院子
里的所有人便回过头,六双眼睛准确无误的落在了秦先生身上。
“长老。”
秦鸣和秦唯率先反应过来,向着进门的人恭敬一礼。
在他们身后,秦逸跟不是秦家人一样,侧耳去听谢渐鸿说话,只眼风扫过来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他自从成名后几乎就没回过家,就算回来,也是见过自己妹妹后便走人,从没在家住过一晚上,比客人还客人,现下这种做派虽然让人气结,但经年累月之下,也不至于真要人把他怎么样。
当然,更多的可能性是没办法把却邪剑主怎么样。
秦先生皱着眉头向秦鸣秦唯点了点头,紧接着忽略过那边两个师兄,转头看向一旁的慕清规和兰祈。
迎上他的视线,慕清规微微上前一步施了一礼,“秦先生。”
秦先生的脸色还没好转多少便又沉了下来,这女娃娃,难不成还没听见刚刚川穹是怎么称呼自己的吗!
她一提这个称呼便要秦先生想起来了些不美妙的记忆,就是这女娃娃当时在雪国带着一群人嘲讽的自己!
他面沉如水,勉强对慕清规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接着便看向秦鸣,“川穹,怎这个时候回来了?”
“呃”
秦鸣左右看了看,脑子里紧急编着瞎话,“是我与师姐游历时途径梁州,正巧遇到了碧虚众人和小叔,小叔他他想回来看看小姑姑,便一道回来了。”
“你小叔要回来与你有什么干系?”
虽然觉得这番说辞有些奇怪,但秦先生却没往秦鸣撒谎上面想,只觉得他是吃不了外面的苦这才借着这个由头回了家。
当下他便皱了眉头,语重心长道,“修行一途纵然辛苦,却也不可半途而废啊。”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的秦鸣讪讪点头,算是硬背了这口黑锅。
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多说些什么,见他似乎面有羞愧,秦先生便捋了一下胡须,没再继续训导秦鸣。
他看了一眼那边的慕清规,想着估计是秦逸和谢渐鸿这个大师兄带自己的师弟师妹们游历,这才让在梁州碰上了。
碧虚是大宗门,也不好怠慢。
想着,他便开口吩咐道,“来人,将客院收拾出来,要几位客人入住。”
“不用,”秦逸却摇了摇头,他指了指谢渐鸿,“我与渐鸿同住即可。”
秦逸在秦家的院子跟他妹妹,也就是重点观察对象秦家小姑姑离得最近,之前便说好的他们两个修为最高的先不动声色探查一番,以免打草惊蛇。
秦先生闻言勉强点了点头。
修真界都知道碧虚不争峰首徒与却邪剑主知己相交形影不离,虽然一定要住在一起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万一两人是有什么修行上的要事探讨呢?
他刚点了点头,兰祈立刻见缝插针,“我也要跟我小师姐一道住。”
心里默念了几遍“他是碧虚来的客人他是碧虚来的客人”之后,秦先生稳住情绪,“可以寻两个相近的院落,充作客舍。”
兰祈挑了挑眉,“秦先生,我是说,我要跟小师姐一道住。”
他的重音咬在了“一道住”这三个字上。
“这不妥当,女客岂可与男客共住同一院落。”
兰祈疑惑的看着他,“我并没有说过要与小师姐住在同一个院落,我是说——”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和慕清规,诚恳道,“我们一道住,住在同一个房间。”
这混账小子在说些什么有辱斯文的话!
秦先生脸都绿了,仍然忍着破口大骂的怒气对兰祈道,“这不成体统。”
“嗯?”
兰祈歪了歪头,单手搭在自己小师姐肩膀上,万分无辜道,“可我不能离开我小师姐,一步也不行,会出人命的,体统难道还比人命珍贵?”
“”
混账东西,你难道是打娘胎起便带着你小师姐一道出生的不成!
眼看着秦先生被气得鼻子都要歪了,秦鸣赶紧上来硬着头皮打圆场,“先生不是!咳,长老,他们两个事出有因,便要他们同住罢。”
秦先生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还没等他骂出口,便见到秦逸和谢渐鸿同时点了点头,就连一贯听话的秦唯都满脸赞同。
这个修真界疯了吗?
秦先生有些恍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妖术邪法肆虐,才让他们家听话的两个小孩走出家门后,便这样离经叛道了?
谢渐鸿轻笑一声,欣赏够了对方脸上表情的大师兄施施然开口,“秦先生,便依他所言罢,我这师弟少年执拗,成全便好。”
“可这”
“先生,”谢渐鸿意味深长道,“你瞧着是两人共处一室,实际上可能是三个人。”
怎么,你们碧虚不争峰首徒也疯了吗?
总之,可能是被碧虚整整齐齐的疯气震慑到,恍惚之中秦先生倒是松了口、真让慕清规与兰祈住进了同一间去。
叫了弟子领路后,秦先生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瞧背影都知道这位先生经历了多大的震撼,慕清规想。
秦鸣和秦唯在自己家当然有住处,谢渐鸿也跟着秦逸离去,只剩下慕清规和兰祈跟着一脸一言难尽的弟子往客居院落去。
可能是家教,当然更多可能是被刚刚一段对话震撼到,领路弟子一路无话,带到地方后交代了几句秦家哪里是哪里,都有谁居住,哪里不能去后便飞快告退。
慕清规瞧着那弟子就差飞起来的背影,定定看了一阵,便听兰祈笑着开口,“小师姐,这里比浮生塔里好多了。”
“当然了,当时你我在浮生塔的江家是去当杂扫逗乐的,现下可是秦家的客人。”
慕清规也笑了笑,“就是我们也没逗出什么趣味。”
兰祈笑出声来,脚步轻快的将门窗全部合上,今日阴雨,本就没有多少的天光更是被挡在外,尚未点灯的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慕清规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反而挑了一个完全避开光的角落站定。
兰祈也凑过去,师姐弟两个人肩并肩围在房间角落,交换了一个眼神。
于是慕清规冷静的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一柄只有巴掌大的物件,定睛一瞧,跟个陌刀玩具一般。
紧接着她指尖出现一张朱砂符咒,细细描画的朱砂纹样里却有一阵血腥气,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鲜红的血痕。
兰祈有些跃跃欲试,他还没接触这些邪修本事,实在是好奇。
慕清规慕清规也没怎么接触过,于是一拍即合,立刻便把符咒贴到了陌刀玩具上。
一息两息三息
无事发生。
慕清规有些疑惑,示意兰祈后退,她单手掐诀轻轻摁在了符咒上。
立时,符咒上窜起一缕黑气,猛然间便膨胀扩散包裹住了整个贴着符咒的陌刀,同时从慕清规掌中浮起悬在空中。
慕清规一愣,还没等她做出反应,突然间一股力袭来,要她不可控制的后退,连带着兰祈一同抵在了门上。
门板晃了晃,师姐弟两个人稳住身形,同时抬眼去看,正对上李停匀望过来的眼神。
成了。
慕清规与兰祈对视一眼。
院子里,没有人注意的门口,一个去而复返的身影呆立片刻,面红耳赤又面部扭曲:长老!他他们!他们青天白日便做这些不可描述的事!
第87章
室内,完全不知道自己风评被害的慕清规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完全不在乎自己风评被害的兰祈,抬起下巴点了点李停匀的方向。
兰祈歪着头,仔细瞧了瞧那个莫名安静的人影,凑到慕清规耳边轻声道,“小师姐,她怎么看起来傻了?”
“我听得见——”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传来。
慕清规闻言向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可还好?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吗?”
李停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稍微往后半步靠在墙角,“大白天硬叫我出来,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最好是真的有天大的事。”
这倒是确实没有。
于是慕清规真诚道,“没什么旁的事,就是想见识一下,开开眼界。”
“”
李停匀眯着眼睛烦躁的瞥了一眼窗户,“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们挑了个阴天,和还记得避光?”
大白天把她叫出来看起来确实让李停匀很烦躁。
慕清规,“要不然,我们想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还用你送?”
李停匀又翻了个白眼,但语气好了很多的指挥道,“先去给我把床帐放下来。”
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慕清规还是去把床帐解下来,又按照李停匀的意思,跟兰祈门神一样挡在她面前,亦步亦趋跟着她去了床边——
然后看李停匀舒舒服服躺了上去。
慕清规/兰祈:?
“行了,”李停匀摆
了摆手,“你们俩爱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撒下来的窗帐将最后一丝光线吞噬,在里面躺着倒确实像在晚上了。李停匀翘着腿,阖着眼双手交叉护在脑后,看起来还真像要睡了的样子。
她魂魄寄托的陌刀同样大大咧咧放在床上,刀柄还露出来一截支棱在床沿边。
慕清规撩开些许缝隙,探头进去问道,“你便只能跻身于此了?若是有人来该当如何?”
“那就别让这个人进来,”李停匀闭着眼睛,“秦家好歹也全都是修者,隔着门板气息挡一挡还好说,若真要进来那就得你们两个赶紧想个说辞解释自己怎么带个厉鬼同行了。”
正说着,一旁的兰祁突然间侧过脸,“真的有人来了。”
“啊?”
床上的李停匀睁眼,和慕清规一同向外看了一眼,还没等她把脏话骂出口,突然间便被谁狠狠推了一把肩膀,眼前还没看清便觉自己被推着滚到了最里面,抱着自己的刀死死贴在墙上。
感觉自己魂都差点散了的李停匀被抵在墙上,脸颊贴着墙壁鼻尖蹭着陌刀,偏偏门口的敲门声已经响起,她还不敢出声,只能恨恨磨了磨牙想着之后再跟那两个小兔崽子算账。
而被她惦记着算账的小兔崽子,准确来说就是慕清规,她听见声音之后下意识便推着李停匀往里,自己猛然窜上了床,还不忘拉了一把立在床边的兰祁。
现在李停匀被她背过去的手死死摁着肩膀回不来身,而兰祁也被她拉着手腕,猝不及防一头栽进了床帐里。
窗帐摇动后渐渐归于平静,严丝合缝的笼罩下来,慕清规背着手,腰背靠着李停匀的腰背,面前是突然被她拉过来的兰祁愕然不知所措的脸。
“叩叩叩”
又响三声,带着些犹豫的人声随后响起,“道友?道友可还好?”
是那个领路的弟子。
慕清规听着,一边不动声色的想,一边凑到兰祁耳边用气音几不可闻道,“小师弟,放出些你的妖气,魔气也可。”
她温热的呼气从口中呼出,紧接着萦上兰祁的耳尖。
慕清规只觉着自己小师弟莫名其妙抖了抖,但却依言将妖气缓缓散开充斥了整个空间,一举盖住了李停匀身上正努力收住的鬼气。
门外的人显然也是感觉到了,他顿了顿,声音更奇怪了些,“道道友?”
逍遥子最小的弟子是个妖魔混血,这件事修真界几乎是无人不晓了,现下他跟他师姐的屋子里弥漫出一股妖气来
秦家的弟子不太确定的又拍了拍门,“兰道友?兰道友!可是出事了?”
他一边问,一边竟然将门推开发出了些细微的声响。
听着的兰祁急忙开口,“无事,别进来!”
秦家弟子一愣,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传来他声音的地方是——解开了床帐的床榻之上。
顿时,琴家的弟子呆立在原地。
侧耳听着的几个人没听见他的动静,一时间也不敢怎么样,只安静待在床榻上听着。
慕清规松了松自己推着李停匀的手,腰背一挺,想要将自己的手从背后抽回来。
刚刚有了个动作,便觉身前的兰祁跟被揪了尾巴的兔子一样,猛然向后一仰,动作大到差点把自己撅出去。
慕清规手疾眼快捏住他的衣襟将人拽回来,刚想问怎么回事,一抬眼,还没看见什么便被人突然盖住了眼睛,兰祁咬着牙的声音响起,“你别动”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自己小师弟这么说了,慕清规便依言没有再动,只是安静躺在原地,长睫触着他的掌心,连眨动都没有。
一息过后,兰祁见她当真没有动作,便渐渐松下了刚刚因为应激绷紧的肌肉。但他还是没有放下手掌。
之前从没这么直观的感受过他跟自己小师姐之间的身体差距,他们已经是最亲密的同门,无论他做什么、要求什么,慕清规从没有拒绝过。
可兰祁知道,他们不是这世间真正的亲密无间。
他的女身扣紧过她的手掌,他的男身枕在过她的膝头。
可她能轻而易举将任何一个姑娘抱在臂弯,万分珍视,而他枕在她的膝头,却只敢用指尖挨着她的发尾,甚至不能握在掌心。
兰祁觉得自己的牙尖又开始发痒,刚刚是刻意涌起自身的妖气,现在却几乎压不住躁动的妖气魔血。
他想要咬住什么,想要抓住什么,发痒的齿间想要叼住温香软玉的皮肉,空荡的胸膛也想要拥住一个人的身体。
而现在这个人久在他面前,乌发漫卷衣袖铺陈,微仰着脸躺在他身边。
体内的血液开始躁动,他是妖魔混血,天然便明白自己体内掠夺和贪婪的本性,可活了这么久,走过了三轮一百年,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贪求渴望一个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要什么,只强烈的明白这是只有他小师姐独有的,她若不点头同意,便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手上的。
兰祁舔着自己的兽齿,在昏暗中近乎发光的漆黑兽瞳垂下,专注而虔诚的盯着自己掌下的脸。
他只是想遮住她的眼睛,却没想到自己的手掌一盖便盖住了她半张脸,只留白玉面庞上柔软的唇瓣。
慕清规拉着兰祁手腕的手早便松了力道,此时此刻她被遮着眼睛,只能感受到似乎兰祁又送出去一股妖气还有魔气,她没发现外面又出了什么事,但想到自己小师弟比自己敏锐的五感,她便安之若素待着。
等了几息,她突然觉着自己松松挨着的兰祁的手腕转了转,还没等她收回手指,紧接着,便被用力扣紧,掌心相贴十指紧扣,用力到慕清规能感觉到指骨被捏痛,两只手毫无缝隙紧贴在一起。
然后,有人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死死扣进怀里,温热的鼻息喷在脖颈侧,要她不由自主动了动肩膀。
紧接着,却被人不由置喙般,用下巴夹紧了肩膀。
鼻息更热了些,兰祁似乎张了张嘴,他们离得太近了,他张开嘴,柔软的唇便擦过慕清规的脖颈,口腔中的热气涌来尽数贴在脖颈上。
慕清规抓着他前襟的手动了动,被太用力扣在怀里,她只能越过兰祁的肩膀,看到细微摆动着的床帐。
兰祁现在的气息有些混乱,慕清规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的贴在他耳边轻声问,“还好吗?”
“嗯。”
兰祁闷声应了一句,几息后又嗓音带着些哑意道,“等一等,小师姐你等一等。”
等什么他没有说,但慕清规还是松了全身的力气等在原地。
他的身体似乎过于热了,慕清规想着,是成年期猛涨的妖力引发了他体内两种血脉的互相攻击吗?
仔细想想,她跟兰祁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就是兰祁体内血脉相争的这种情况。
想着,她有些担心,轻轻放出自己的灵力安抚着兰祁,柔声道,“没事的,小师弟,你身体难受吗?”
兰祁咬紧牙关,用力到手臂青筋暴起、手背上的血管狰狞突起,才抖着手没有真的用力按住她的脊柱。
温暖的灵力抚过额间眉心,兰祁却总觉得闻到了更加浓烈的白山茶花香,要他不由自
主埋首进她的脖颈,唇轻轻摩挲着,牙关咬到颤抖才没张开唇瓣将近在咫尺的皮肉衔在口中。
“没事”
不知过了多久,慕清规听到兰祁哑着嗓子开口,“没事的,小师姐。”
室内静寂,门口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慕清规没有追究,她只抬手轻轻抚了抚兰祁肩背,“休息罢,等你的血脉平复,其他事从长计议。”
安静的呼吸传来,他像是就这样拥着慕清规睡着了。
慕清规便也呼吸清浅,任由兰祁死死抱着,轻巧阖上了眼睫。
李停匀
李停匀中途回头瞥了一眼就立刻转头,僵着脊背抱着刀死死往墙边贴着面壁。
第88章
昏沉灵台骤然清明的一刻,慕清规张开了眼。
床帐严丝合缝笼罩着,她只能轻轻伸出指尖挑起些缝隙,试图看看外面已经是什么时辰了。
窗户依旧紧闭着,只能瞧出来外面的天光依旧是暗的,她鼻尖尽是兰祈的气息,除了现下归于沉寂的妖魔之气外,还有些他身上的味道,说不上来到底算是草木之香还是什么旁的,不过就是挺香。
也因为如此,她闻不到是否有水汽,也判断不出到底是因为阴雨天光才暗还是因为已然到了夜幕。
眨了眨眼,刚刚睡起来的慕清规转了一下眼眸,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没被关上的门,大约开了一只手掌的宽度,定睛去瞧,能看到窗外已经要完全暗下去的天光。
是阴沉天色,但也确实到了将要夜幕的时候了。
慕清规的指尖收回来,挑起一条缝隙的床帐被放了下来。
正这个时候,慕清规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被人蹭了蹭,柔软的什么擦过又蹭回,最终在一个地方贴了贴,然后张开唇,熏然热气重新从口中叹出,“小师姐?”
刚睡起,语气里的黏糊劲比清醒的时候更甚。
慕清规便将手搭上他的后脖颈,轻轻的捏了捏,又顺着他脖颈的线条慢慢抚过轻拍。
这样细腻的安抚让兰祈闷闷笑出了声。
他蹭了蹭慕清规的脖颈,稍微松了松自己手臂上的力道退出了些她的怀里,一双柔和的像是要融化进春风里的眼眸看着她,里面满满登登都是她。
“小师姐,”他轻声开口,脸上还带着刚睡起的柔软,“是晚上了?”
“嗯,晚上了。”
说着,慕清规像是想起来了些什么,突然间顿了顿,又微微侧过脸向后,“李师姐?是晚上——”
“我、知、道——”
李停匀拖着长音打断她,语气里的疲惫藏都藏不住,活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可怜人。
慕清规有些诧异,一回头,便瞧见一道抱着陌刀的萧瑟背影,像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人欺凌虐待了一整天。
“你”
慕清规有些迟疑,“没事?”
李停匀木着一张脸缓缓回头,扯了扯嘴角,眼里的光都黯淡,“没事没事我跟你们这些小情侣没什么好说的。”
选择性忽视了她嘴里的怪话,慕清规仔细端详过,确认她的魂魄没有出问题后便松了一口气,提起了正事来,“入夜了,我们按照正常计划——”
“劳驾,”李停匀慢吞吞的坐起来,抽着嘴角抬了抬手,“今天晚上之后,把我放到你师兄那里就好。”
慕清规卡了卡,“嗯?”。李停匀斜睨着她,扯了扯嘴角开始阴阳怪气,“没什么,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
“先出去,”完全不知道她抽什么疯,于是慕清规决定直接无视,“小师弟。”
她话音刚落,兰祈便已经轻巧的翻身下床伸了个懒腰,一脸神采奕奕。而紧随其后的慕清规也是身手矫健,精神饱满。
这一对师姐并肩而立,同时回头看向还在床上慢吞吞往外爬的李停匀。
神色萎靡、动作迟缓的鬼,李停匀:
我跟你们这些小情侣真的没话说!
入夜后的秦家比起安静完全可以说是寂静,跟关家迥然不同的两种感受,总觉得这里的弟子连呼吸和心跳都在刻意压低声音。
慕清规毫不掩饰的,便跟兰祈大摇大摆走出了房门,带着些花香与雨后气息的夜风吹拂而过,心旷神怡的要人驻足。
秦家里面安静,可慕清规能听到外面的街道上还没停歇的人声。
孩童的欢笑与跑跳声,还有其他人的交谈,以及透过外墙能看到的明亮灯火,这些东西共同交织成了一片热闹的世界,不过与秦家无关。
这栋在琅琊算得上占地可观的大宅,却像是被整个热闹的世界隔绝在外,独自裹着安静的外壳。
慕清规分明能听到秦家其他人的呼吸和心跳,他们还没有入睡休息,却全都恪守着一种在其他人看来有些奇怪的守则,保持着自己所为名门的优雅。
听了一阵,慕清规一边启开步子,一边对自己身边的兰祈道,“他们没有用隔音屏障。”
世家没落,但秦家不至于连个隔音屏障都不会捏。
“嗯,”兰祈轻轻应了一声,想了想,结合自己在人间界的经验开口,“大抵这就是所谓的矜贵?”
“便是说,我想要什么从不需要自己开口,自然有人会为我双手奉上——虽然现在显然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就是了。”
“没事找事。”
慕清规启唇,对这种行为下了精准无比的定位。
兰祈毫不掩饰的笑开。
师姐弟俩个互相对视着笑完,一抬眼,脚步就定在了原地。
在他们大约一箭之地,秦先生跟那个领路弟子正神色怪异的看着他们。
瞧见慕清规跟兰祈望过来,秦先生甚至神色大变,唇瓣抖了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紫一阵绿,多种颜色变化调和后,最终定在了黑上。
“他”
兰祈语气迟疑,“被附身了?”
慕清规也顿了顿,有些不确定道,“秦家应当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也不知道秦先生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不过在他们话音刚落,秦先生便黑着脸色飞快碎步奔来的架势,还是让两个在别人家口无遮拦、无法无天的人默默闭了嘴。
“你们”
秦先生阴沉着能拧出水来的脸,怒意沉沉的眼神不停的扫视着慕清规和兰祈,“已经入夜,要去何处?”
仔细想想,秦家似乎有门禁这个东西。
慕清规脑子转了转,“我们不是秦家弟子。”
所以没必要遵守秦家的规矩。
她的言下之意确实有被对面两个秦家人接收到。
不过秦先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完全没有就这一点生气,反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厉声,“你不要看他!”
慕清规:?
慕清规:他没事?
兰祈也顿了顿,向慕清规身边凑了凑,“小师姐——”
这老家伙真的没被附身吗?
话还没说完,秦先生便猛然瞪着眼睛尖叫着打断,“你离她远点!!”
兰祈:?
兰祈:有病?
“你们你们!”
秦先生陡然拔高的声音,终结于他的目光不小心扫到慕清规脖颈的时候。
这个脸色阴沉的人猛然间被掐断了声音,眼睛像是要瞪出来一样死死盯着慕清规的脖颈侧面。
几息之后突然“噔噔噔”倒退三步,像是看到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一样瞪着眼,要不是身边的弟子急忙拍着他的胸口顺气,慕清规都有些怕他直接背过气去。
秦先生一把攥住身边小弟子的手,转过身一口气奔回了自己院子,坐下狠狠灌了一口茶才缓过劲来,长出一口气。
“长老,”小弟子有些迟疑的小心开口,“那就让他们这般,在门禁时间进出?”
秦先生喘着粗气,“管他们作甚!”
爱去哪去哪!总之不要在他们秦家青天白日如此荒
唐了!
坐下定了定神,秦先生冷声对外吩咐道,“碧虚来的随便他们罢,只要没什么旁的大事,他们爱去哪去哪!”
只要不死在琅琊,不在他们秦家大白天干这种有违风尚的丑事!他们随便爱去哪去哪!不在秦家刚好!
而看着秦先生一阵风一样的跑来又跑走,慕清规跟兰祈对视一眼,彼此间的眼眸中都尽是疑惑。
这人,真没事?
对视间,兰祈稍微一偏眼眸看向慕清规的脖颈一侧,刚刚秦先生便是看了看这个地方后才发疯的。
在白皙的脖颈皮肤上,正印着一枚桃花瓣一般色泽的印记,接近椭圆的痕迹,浅浅的粉色只在中间一线的位置有些深。
哇哦。
心里无意义的发出一阵惊叹的声音,兰祈又瞧了几眼,心道还怪好看的。
大抵是几次在小师姐脖颈边张唇摩挲,牙尖也时不时挨到,次数有些多,所以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他揣测着留下印记的时间和原因,然后赶在慕清规望过来前轻巧的移开视线,心情很好的跟在她旁边往外走去。
看着自己身边莫名其妙的,心情好到都快要哼上曲子的兰祈,慕清规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随他去了,两个人便畅通无阻的走出了秦家的门。
秦家跟江家、宋家的规矩几乎一样,大门如同一个摆设,要进出都从旁边的角门走。
在凤凰元君的记忆里慕清规能仗着有元君这个最大的依仗胡作非为,直接拆人家的门,但现实空间里,又是现在这个情形下,还是不好太我行我素的。
想着,慕清规领着兰祈一边往角门走,一边对身边的兰祈有些感慨道,“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上,还是谨言慎行些为好。”
一旁的兰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眼看着师姐弟两个人在秦家的门禁时间施施然走出去,接到长老命令没有去管他们的值守弟子沉默。
原来,第一天到人家家里来就一口气踩了全部家规禁制的人,算是谨言慎行吗?
你们碧虚的是不是都有什么问题?
没去管擦身而过时值守弟子的脸色,慕清规一出门便被长街上热热闹闹的氛围包裹,与身后秦家的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刚一关严实一把小巧的陌刀便飞悬而出,向着一个方向离去了。
慕清规也不在乎她去哪,立在原地等了几息,突然感到自己的裙角被什么东西拽了拽,低下头定睛一瞧,是只皮毛雪白的奶猫。
小家伙尾巴高高翘起,优雅端庄的蹲坐在慕清规脚边,伸着爪子不停扒拉着她的裙角,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还抬起头,一双鸳鸯眼看着慕清规,甜甜的“喵~”了一声。
确实有被可爱到的慕清规顿了顿,然后俯下身跟小家伙对视了一息。
雪白而无一根杂毛的小东西好像确实知道自己很可爱,歪着头瞧了瞧慕清规,之后充满自信的信仰一跃,转眼间便安安稳稳翘着尾巴蹲坐在了慕清规肩膀上。
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勾了勾慕清规的耳朵,示意她向这个方向走。
兰祈发出一声响亮的咂舌,眼神在这只白猫身上转了转,除了用眼神威胁了一下之后,到底没有真的做些什么。
在这只奶猫的指引下,慕清规带着兰祈穿越热闹的人海,顺利到了一栋张灯结彩的酒楼下。
走进大厅,正忙得热络的店小二瞧见了慕清规肩膀上的白猫,顿时笑容满面的走过来,“您是苏长老的客人罢?快这边请!”
“苏长老已经到了,水云间——到了,便是这间!还请诸君欢愉尽兴!”
顺着小二推开的门,慕清规瞧见了里面的关家师姐弟和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成熟的男子。
没有那个中年女人,也没有李停匀。
“那位前辈瞧着气息不是很好,出门时便给了我们一张传音符,”关桃点了点现下已经贴在桌上的符篆,“如此这般便能晓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气息不好?
慕清规眨了眨眼,那位修邪的前辈能使役李停匀这般的鬼魂,出了什么大事能要她出不了门?
不过对方既然没有细说,慕清规便不会去多打听,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将目光移向那个陌生男子。
对方着了身收袖劲装,长发束成一把马尾,手上还戴了只露出小指与无名指的黑色皮质手套。
面容成熟冷峻,气质也是冷酷那一挂的,打眼一瞧总让人觉着他该是个刀修或者剑修。
慕清规环视一周,确认这个地方没有第二个她不怎么认识的人,眼前这个青年便只能是万兽宗长老,苏清涟。
今日初到琅琊,迎面便遇上了万兽宗的弟子,说是奉长老命令来接人,故而这也是慕清规第一次见这位苏长老。
“苏长老,”她落座,顿了顿后道,“您名字很雅。”
闻言,关家的师姐弟不约而同神态复杂的看了眼慕清规。
秦家到底是有什么魔法?如慕清规这样的莽人居然都学会奉承了。
见识过“力能扛鼎”的兰祈神色平静,他现在已经完全摸清楚了慕清规的思路方向,她现在显然是想到了对方完全不相衬的长相和名字,但是又不可能直接这么说,便只提了一句名字。
很顺滑的思路,至少在兰祈眼里是这样。
而苏清涟本人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只对着慕清规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然后手脚麻利的将各色点心摆到慕清规与兰祈年前,顺道还有分别两盏温度正好的温水。
慕清规顿了顿,抬眼一扫,果不其然发现关桃与关之洲的面前也是同样光景,不同的是关之洲面前多了些红枣桂圆的点心。
“多谢。”
“不用,”苏清涟瞧了瞧她,面露满意,“你的身体很健康,作息也很好,这很不错。”
“你的话,”苏清涟看向兰祈,扫了几眼后道,“太瘦了,这个阶段要多吃些肉类蛋类。”
说要,他在面前的纸上又勾画了些什么,随后灵力一催,将这张纸不知道带到了什么地方去。
这个阶段
兰祈的脸色古怪起来。
“可探查到什么线索?”
缓和诡异的气氛,关桃看向慕清规问道。
探查
睡了一下午的慕清规脸色古怪起来。
左看看右看看,对着两张面色古怪的脸,关之洲欲言又止。
“先等等,”慕清规想了想,“其他人估计也快到了。”
希望大师兄那里有线索。
于是谢渐鸿一进来,就对上了慕清规有些殷切的目光。
谢渐鸿:?
第89章
一只狸花猫功成身退,从他旁边的秦逸肩上跳下来,尾巴高高竖着便快活的往苏清涟身后走,跟其余奶猫们滚做一团,玩闹了起来。
谢渐鸿笑眯眯走进来,视线似乎在慕清规身上定了定,看了眼兰祁却没说什么,只向苏清涟点了点头,问了句,“稀奇,这个时间你居然脱得开身吗?”
看起来两人竟然是熟识。
“带几个小孩子出来散步,”苏清涟抬手,将一只扒拉着他后腰的奶猫捞进怀里,“顺便而已。”
猫也确实是夜行动物。
“大师兄,”慕清规看向谢渐鸿,“在秦家有发现吗?”
“一点点。”
谢渐鸿笑着,“大概能确认,秦怡不是这次事件的策划者。”
“今天去拜访,她向我们展示了很有趣的东西。”
说着,谢渐鸿指尖蘸了蘸温水,信手便将一个阵法勾画在了桌面上,“这个阵法,瞧着眼熟吗?”
慕清规扫去一眼,确认道,“这便是在那邪修胃袋之上的阵法。”
苏清涟撸猫的手顿了顿,是在哪的阵法?
“对,便是在那邪修胃袋上的阵法。”
谢渐鸿唇边含笑,随手又将阵法的轮廓抹去,“根据秦怡所言,这个阵法是秦家如今的一位客座长老曾交给她的,不仅是这一个,是一整本。”
“说是她于此一途有些天分,便交给她钻研。”
说到这谢渐鸿唇边笑意更深,“我草草翻了翻,确实都是些不甚常见的阵法,有好些阵法我与秦逸都未曾见过。”
“阵法是可以剥离的,”慕清规轻声开口,“若是将这位秦家小姑姑画下的阵法剥离下来,再打入他人身体,如此便会在他人体内留下这位小姑姑的灵力阵法。”
“但——”
兰祁的话音接上,“剥离阵法也会有力量残留,不管是灵力也好妖力也罢,或者是魔气鬼气,总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能做到这一点的必然是三千年之上的修为我才会察觉不到。”
关桃眉心跳了跳,往兰祁气定神闲的脸上瞧了一眼,三千年他如今才多少岁,居然有这样的自信?
“那一整本的阵法,如今便是在这位秦怡前辈手中?”
慕清规看着谢渐鸿,“我可否一观?”
“她不是个小气人,今日既然邀请了我们观赏自然不该会拒绝你,”谢渐鸿说着,“若是有兴趣,明日清规便去寻罢,她不会拒绝的。”
心头一动,慕清规仔细看了一眼自己大师兄,到底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些别的。
“秦家若当真藏了个三千年以上修为的大能,你我便需得小心应对了,”慕清规看向关桃与关之洲,“若当真与其有一战,还请在秦家之外的两位莫要入局,请来援手才是正事。”
苏清涟听了这么久,这时候也轻轻开口,“若有需要,此等大事万兽宗不会置之不理。”
如此,也算是交代清楚了今日的事。
本该是就此告辞的时候,但这位初次见面的苏长老却盛情难却,硬是要请一顿吃食才要众人散场。
这份莫名其妙的友爱慕清规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对方添水添的如此娴熟。
她辟谷多年,碧虚的师长们虽然也是和善的,但从没逼着她吃过东西,今晚也算是人生头一遭了。
“苏长老很喜欢照顾别人,”瞧出来了慕清规的不太自在,关之洲小声道,“慕师姐你习惯就好。”
她这边举箸维艰,兰祁那边倒是自然又快速的跟苏清涟交流了些什么,慕清规最开始没注意,只瞧到最后两个人都很满意的笑了笑。
甚至离去的时候苏清涟还专门跟兰祁说了什么。
慕清规也没有多问,只略微等了等,便跟她心情大好的小师弟一道往秦家走。
现下已经夜深,刚刚还热闹的街巷如今已然空无一人,冷清许多。
明明月色笼罩而下,将空荡荡的街道映出些霜色来。
慕清规略微抬了抬头,琅琊的月跟碧虚和梁州的,又有些不同了。飞檐翘角间的月,瞧着比碧虚的远,也比梁州的冷。
若非群花相衬,竟让人瞧着不似春夜。
快要到秦家门口了,一柄缩小了的陌刀重新从天际飞回到慕清规面前,抬手握住,慕清规突然眨了眨眼问道,“小师弟,若是我们敲不开门怎么办?”
兰祁先是发出一声鼻音,听清她的问题后却笑出了声,边笑边道,“那我们当然是把门拆掉!”
叹了一口气,慕清规一边上前几步敲门,一边轻声开口,“不太好,不礼貌,我们还是自行把门推开就好。”
不是,那这跟把门拆了有什么区别?
听见动静的值守弟子抽了抽嘴角。
“叩叩叩”
动作比脑子快,刚刚听了这么惊世骇俗的一番对话,再听到敲门的声音,两个原本打算装作没听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弟子,纷纷下意识飞快开了门。
生怕慢了一步就要在自己当值的时候被拆门了。
见门开了,慕清规跟兰祁施施然迈步进来,轻飘飘瞧了一眼两个神色诡异的弟子,两人便并肩而去了。
一直到回了客房,关上了门,兰祁才轻声问道,“小师姐,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慕清规的指尖瞧了瞧自己的剑柄,“就是觉着,很奇怪。小师弟,你且休息罢,容我自己想想。”
“小师姐,你有的时候也很敏锐,”兰祁笑了笑,真的依言往床边走,“对旁人的态度与表达,常常本能般便察觉不对。”
慕清规瞧了他一眼,“嗯,我现下便也觉着你不对劲了。”
兰祁笑了几声,当真和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听着自己小师弟的呼吸与心跳渐渐趋于平稳,慕清规也静而倚窗,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金乌越重山,明亮的光芒涂在她眉间,慕清规才动了动眼睫,抬眸一眼扫过又轻巧的收回视线。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兰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眯着眼睛探头往窗外看。
“醒了?”
“嗯。”兰祁应了一声,依旧眼都不眨的看着窗外。
“那走吧,”没有问他在看什么,慕清规动了动步子,“我们去见见却邪剑主的妹妹。”
兰祁终于收回了视线,笑着跳下床,语气轻快道,“却邪剑主的妹妹,会跟他一样长于用剑吗?”
“不甚清楚,”慕清规也笑笑,“去瞧瞧不就知晓了。”
他们对话间未关窗,细碎的声音落到了院子里。
修者无有日夜,这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慕清规带着兰祁到了人家院门口倒还真的进了门。
旁边便是秦逸的院子,此时院落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但慕清规能感觉到秦逸与谢渐鸿的灵力毫不掩饰的将一大片区域笼罩,像是正入定的样子。
迎着朝阳,开门的小丫头瞧着稚嫩,一大清早有人来拜访她也很惊讶,把着门边轻声问,“您二位是?”
这个时候慕清规便没有了面对秦家其他弟子时候隐隐的强势,她温和的低眉瞧着这小姑娘,“我二人是碧虚不争峰弟子,与大师兄同来拜访秦家,听大师兄说秦姑姑这里有本稀奇的阵法图,特来想请一观。”
一大段话,小姑娘只被碧虚吸引了注意,立刻连声应下来引人进门,然后自己急忙去屋子里寻自家主人。
“她看起来不知道有本阵法图的样子。”慕清规轻声道。
兰祁却没觉得奇怪,“自然,不怀好意的打算当然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有理,慕清规赞同的点了点头。
等了没一阵,便见小姑娘去而复返,同时还有一位如出水芙蓉般的女子。
她眉眼上与秦逸有五分相似,不过气质却迥然不同。
秦逸像是一把出鞘的锋刃,而他的妹妹却像是柔美的花。
个头在慕清规所见中不算高,看起来头顶不过到她鼻尖,单纯清澈,整个人瞧着柔弱不可方物,走过来时说是弱柳扶风都不为过。
“您二位便是碧虚来的客人罢,”秦怡抿着羞涩的笑,“我许久未迎客人,没想到这两日倒是见了几位如此风姿绰约的佳人,实在高兴。”
“快,时晴,准备些好茶来。”
她坐在慕清规旁边急忙吩咐道,见着小姑娘走出去,她又扭过头望着慕清规绽开一个笑容,“听时晴说,两位是来看我那阵法图的?”
“碧虚不争峰六弟子慕清规,身边这位是我的师弟兰祁,您称呼名姓即可,”慕清规也柔和下眉眼,“大师兄与您兄长交好,我们又与秦唯秦鸣相交,于情于理,您都算是长辈,不必如此敬称。”
“早闻清规大名,如今一瞧当真是明月一般的气度风华,”她掩着唇角笑起来,又看向慕清规身边的兰祁,“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剑骨刃心了?”
兰祁转眸,眉梢一挑看向她,没说话。
“真是幸甚,竟能要我瞧见这大名鼎鼎的剑骨刃心。”秦怡感叹道,像是当真极其高兴的样子。
慕清规却抬起眼,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师弟,兰祁。”
秦怡眼眸中笑意深了深,哎呀,不是剑骨刃心,是兰祁呢。
正说着,那边时晴已然端着茶盏走了过来,秦怡这时
轻轻“呀”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光顾着高兴来客人,竟是忘了两位是来看那阵法图的,二位在此饮茶稍坐,我去将阵法图拿来!”
话音刚落,慕清规的茶盏还没端到手里她便已经起身离去了。
茶香袅袅散开,脑子里压根没有什么端茶送客的概念,慕清规跟兰祁都不是分的来好茶的人,只是囫囵闻了个味道入了喉,也说不上来究竟好不好。
兰祁瞧了瞧杯子里的茶汤,有一搭没一搭的将茶盏用手指拨弄的在桌上转圈,看的一旁的时晴欲言又止。
他垂着眼,脸色说不上冷淡,反而半掩住的眼眸中闪动着有些好奇的光。
这位却邪剑主的妹妹,对自己有些敌意在,真有意思。
这种感觉慕清规当然也有,她看了看自己小师弟,轻轻抬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兰祁倏忽停了动作,抬头对上慕清规的眼睛。
——你别太出格,毕竟人家也没真的怎么样。
兰祁眨了眨眼,缓缓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
慕清规:好像适得其反了。
第90章
看不懂师姐弟之间的眼神交流,时晴只以为是慕清规制止了兰祁玩茶杯的动作,当下里便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慕清规。
哇,这便是外面大宗门的弟子吗?师姐当真可以管教师弟嘞!
刚消停了动作,秦怡便拿着一本什么东西走来,确实如谢渐鸿所言,这位小姑姑瞧着柔弱,却是个爽朗大方的性格,当下便将阵法图给了慕清规,笑着要他们想怎么看怎么看,若是要借走也完全没有问题。
对方爽利,慕清规也不是个扭捏人,道了谢后便放在桌上与兰祁一目十行的翻阅起来。
说是与兰祁一同翻阅,实际上兰祁不过是倒着看了看,凑了个热闹,之后便兴致缺缺的收回视线,继续玩他的杯子去了。
慕清规也不在乎,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兰祁当真能跟她一起看出来个什么。
她看东西的速度向来很快,在旁人眼里便是她“唰唰唰”几下便翻完了大半本阵法图,直要人腹诽,这当真看的清、记得住里面的内容?
秦怡便真的问出了口,“好快的速度,清规你当真能记清楚自己看了什么?”
“嗯,”慕清规头都不抬继续翻着,“我自幼修炼之余无处休闲,便在师门中翻看经卷,习惯了。”
“碧虚的藏书阁啊,”秦怡有些羡慕道,“听人说那里有整个修真界的所有奇闻资讯、名家典籍呢。”
“这便是夸大了,藏书阁中的许多见闻是师长们外出游历后总结的,只是他们的所知所见。”
慕清规一边看一边随意道,“天下浩渺,如何是几卷经、几本书能记载完的,人力有尽罢了。”
她的视线在某一页多停留了一阵,然后慢慢翻开下一页,顿了顿道,“比如这本阵法图,我便没有在碧虚见过了。”
“想来,碧虚的藏书阁也不是什么随便东西都能陈列其中的,”秦怡捂着嘴角,弯起眼睛,“我这本阵法图也不过占了个稀奇,估摸着也有可能是碧虚的大能瞧不上眼呢。”
这便是谦辞了,慕清规没有顺着这个话往下接,只将阵法图合上还给秦怡,又轻声问,“您研习这本阵法图已有多久?可已能参悟其中奥妙?”
秦怡还是那幅笑模样,只咬字的语气轻轻,让慕清规有一瞬间觉着她的语气奇怪,可瞬间之后又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我修行天赋不济,不过长老给我闲来打发时间的东西而已,哪谈什么参悟不参悟呢?”
“您谦虚了。”
“什么谦虚呀,”秦怡笑着摇了摇头,“这么久了,我也不过学会了这么多阵法的其中一个,这不是天赋不济还能是什么?”
“一品水灵根,这样的天份如何不能说是远超众人,”慕清规淡淡道,“这些阵法与修真界中的主流阵法不同,能参悟其一已是了不起的本领了。”
“清规竟然已经到了元婴不,是金丹大圆满了?”
秦怡有些惊讶,遂即又笑开,“二十来岁的金丹大圆满,你这般天赋却来说我,实在是爱打趣人!”
这位秦家小姑姑实在是个亲昵又热情的人,她久在闺阁,问了慕清规好些外面的事,慕清规虽然也是刚出师门,但聊上几句也能将从未出过家门的人听的一愣一愣。
几番笑语,虽然无酒,但清茶续了几次,也算是宾主尽欢。
等到秦唯与秦鸣前来拜访的时候,慕清规便带着兰祁适时的提出了告辞。他们离开时正好与秦唯秦鸣擦肩而过,一行人对视,片刻即分。
“什么,你们也是来看阵法图的?”
秦怡的语气听着有些无奈,“哥哥怎么还跟你们提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呀。”
听起来,秦家的两个小辈今天也与谢渐鸿和秦逸通过气了。
秦怡看样子和听风评,都是个单纯而疼爱后辈的,这样慷慨的要人随意翻看自己手里的阵法图也不算奇怪。
慕清规没做停留,听了一耳朵之后便与兰祁走出了秦怡的院子。
现在这个时候秦家有不少人也出了门,或者在园中对弈,或者靠着栏杆赏景,但他们都是安静的,简直连呼吸都融入了空气里,没一个人发出多余的声响。
而秦家之外的欢快声音自然更清晰了些,也更显得对比充足了些。
“怪毛病。”兰祁冷静而一阵见血的锐评。
慕清规笑了笑,周身的灵力动荡交织,将两人周围完全裹住,放在其他人眼里如同一个巨大的、将两人包裹在内的茧,何止是引人注意,简直是扎眼了。
两人便这样招摇过市般在秦家慢慢晃着。
院子里,秦怡的动作稍微一顿,遂即又微不可察的笑了笑。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院外,顶着两个小辈不明所以的眼神,轻轻笑着道,“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碧虚的弟子呢。”
“有什么可羡慕的,”秦鸣嘟嘟囔囔,“一个个跟傻子一样,说话办事不过脑子!”
“哎呀,”秦怡弯了弯眼睛,“能一直说话办事不过脑子,任凭本心,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本领呢。”
秦唯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赶在对方看过来之前低下了头。
另一边,慕清规等到周围的灵力完全将自己与兰祁裹得密不透风后,她才轻声缓缓开口,“刚刚,秦怡说她只学会的那一个阵法,便是我们在邪修身上发现的阵法。”
“真巧。”她评价道。
而兰祁在琢磨另一件事,“小师姐,她完全对你没有敌意。”
“哪怕是在听闻你已经金丹大圆满,她也完全没有任何的负面情绪,但在提到剑骨刃心的时候她对我可不怎么友好。”
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把他当作个物件对待。
不过此时因为慕清规的回护,兰祁的心情还是很好的样子,完全没有动怒的迹象。
慕清规想了想,“她的手,没有伤也没有茧——她未曾学过刀。”
刀修世家的孩子却没有摸过刀,且秦怡可是一品灵根,这样的天份,秦家为何如此?
她没想通,一旁的兰祁却突然面色有些古怪,喃喃道,“一品、水灵根?”
一品水灵根怎么了?
慕清规刚有些奇怪的看过去,在对上他的眼神后,突然间却想到了些什么,明悟的同时脸色也沉了下去。
是了,水灵根,水利万物而不争,一品水灵根除了是第一梯队的修者天赋外,也是鼎炉的最佳选择。
李停匀的那位友人,不正是因为自己一品水灵根的天赋而亡故的吗?
不过现下的修真界早便不是当年了,女子可以正大光明的修行,莫说是一品灵根,便是普通资质的水灵根,谁又愿意任人宰割?
再加上许多女前辈们鼎力相助,再也不见当年那样强行将人当作鼎炉的事,故而慕清规都一瞬间没想起来这么一遭。
荒唐至极。
想来若非秦怡的哥哥天赋卓绝得了却邪剑,又与碧虚这个最支持女子修行的大宗门交好,可能秦怡便不是安安生生深居那般简单的了。
深吸一口气,慕清规将思绪强行拉回来,“但如今不是从前,现在的水灵根还有不少修行方向,那人不会无缘无故选中秦怡,要她在无知无觉中相助,必然是她于此一途有些天赋,若不然要是三年五载都学不会这阵法,又该如何是好?”
“而且,这本阵法图中——”
慕清规微微垂眼
,敛住眼底铮铮的锋芒,“有江春当年画下的阵法。”
兰祁愣了愣,转了一下脑子才想起来江春是谁。
江春当年画下的阵法那不就是京城之祸时的阵法?
“这位客座长老,”慕清规的指尖点了点剑柄,“能得知全修真界都不被允许保留的阵法,还能辨认出一个人的天赋方向,看起来是个很有见识的人。“
确实,连被全修真界一起销毁的东西都找的出来,当然称得上见识广博。
兰祁想着,突然间脚步顿了顿,脸上神色莫名道,“小师姐,那你说这样一个人他会不知道自己在梁州已经东窗事发,而我们——正是为此事而来的吗?”
这么一号人物,被蒙在鼓里的可能性,实在微茫。
*
昨日阴雨,今天却是个好天色。
春花娇俏,在明媚日光下吐纳芬芳,尽态极妍。
一方安静的院落里,一道人影倚窗而立。男子将满头青丝一丝不苟的束进冠里,宽袍大袖姿态闲适着负手而立。
他一双眼看向窗外,却又像看向更远的地方。
也确实如此。
在见到慕清规跟兰祁出门走向了秦怡的院子后,他摇着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个身份瞒不住了,唉,聪明人还是有几分棘手的。”
要不是秦家对这两人放宽了禁制规则,应该还是能拖上一两日的。
也不晓得到底是为何,秦家的蠢货唯独对他们百般耐心。
这么说着、想着,他脸上却不见慌张,反而带了些满意的笑容。
“这次之后便也该去魔域妖族转转了,”他自言自语道,“肉身有些撑不住了,得去寻些魔气。”
而且这次将自己“杀死”后便会顺着这边的线索追查,以慕清规那个性格,估计会跟秦家当年想要将秦怡嫁出去当鼎炉的事纠缠。
秦家也不是好相与的,虽然世家末路,可一个当年雄霸一方的庞然大物,哪里是那般好连根拔起的?
仅凭一个谢渐鸿可不够给她撑腰,要她在琅琊胡作非为。
逍遥子,甚至那头白虎,怎么样都得有一个从碧虚出来,她想做的事才有可能做成。
到底是她,连妇人之仁都这么惊天动地的。
想着,男子眼中流淌出讥讽的笑意,感受着慕清规与兰祁正在靠近的气息,他缓缓关上窗户。
窗外的阳光从窗户缝隙中渐渐被挤压,最后堪堪只余一线在他眉眼短暂停留,最后被隔绝在窗外。
这一场戏剧该落幕了,他听着院门被猛然踹开的声音,轻松想道,然后该准备下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