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看见门口的人影,虞笙整个人猛地一僵,手中的书失去了支撑,“啪”地一声从松懈的膝盖滑落,沉闷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首先是强烈的意外,像冷水泼面,紧接着是迅速弥漫开来的紧张,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在这层层叠叠的不安之下,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分辨的、瞬间被更深层情绪淹没的悸动。这些感受交织着,无声地冲击着她,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敢来?


    他……疯了吗?


    门口那个逆光的身影,静静地立着,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用一双近乎贪婪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她。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泼洒进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晕里。光线勾勒出她依旧清瘦但不再显得过分单薄的轮廓,苍白的脸透出些许健康的红晕。那双曾经因虚弱而黯淡的眼睛,此刻因为极度的意外而睁得很大,清晰地映照出他风尘仆仆的身影。


    这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视觉,比任何文字报告都更直接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她确实在康复,在那些他用尽心力争取来的日子里,一点点、坚韧地重新站立起来。


    仅仅是看到这一幕,那跨越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从身到心的疲惫,似乎都被熨平了几分。


    “你……”虞笙终于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明显的惊疑,“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警惕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他身后。


    “他不在国内。”陆邢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旅途的倦意,清晰地传了过来。


    说完,他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那一声轻微的落锁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让虞笙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窗外的车流声和城市的背景音被隔绝,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微不可察却又清晰可辨的呼吸声。


    陆邢周一步步向她走来。


    他的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那节奏并不快,却透出一种内敛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虞笙的目光追随着他,而陆邢周的视线,也始终没有离开她。


    那


    眼神很深,里面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显而易见的疲惫,有沉静的审视,有某种压抑的暗涌,还有一种……让虞笙下意识想要回避的、过于专注的灼人感。


    距离在缩短。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渐渐覆盖了她所在的位置。


    他身上带着室外清冷的空气和他自身温暖的体温,矛盾地交织在一起。还有那熟悉的、带着清冽木质调的须后水气味,混合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


    这气息瞬间唤醒了记忆深处无数被小心封存的碎片——那些曾经的温暖、尖锐的痛楚、纠缠不清的过往,都在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你别过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几分惊惶,双脚也同时仓促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陆邢周的脚步立刻停住了,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看着她在阳光下骤然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和深深的戒备……


    一种沉重的、闷闷的痛感,无声地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扩散到四肢。


    在米兰为她奔走时压抑的所有紧绷,在得知她脱离危险时强按下的那份悸动,在收到那条断绝信息时瞬间笼罩全身的冰冷……


    所有激烈冲突的情绪,此刻在她充满防备的目光下,如同暗流在他体内剧烈地翻腾、冲撞,无声地撕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笙笙……”他低声唤她,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意味,“别怕我。”


    这句“别怕我”,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精准地触动了虞笙心底最柔软、也最酸涩的地方。


    她怎么可能不怕?


    怕他的靠近会再次招致灾祸,怕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唤醒那段充满欺骗与痛苦的、不愿触碰的往事,更怕自己在他面前,那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软弱和依赖感会重新占据上风!


    然而,陆邢周终究没能抑制住。


    那一步的距离,像一道冰冷的鸿沟,将他所有强撑的克制彻底瓦解。


    在虞笙因惊愕而瞳孔微缩、几乎忘记反应的瞬间,他猛地向前跨出最后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难以阻挡的决绝,俯身将她整个人紧紧、牢牢地拥入怀中!


    太过突然!


    虞笙的鼻尖撞上他坚实的胸膛,属于他的、浓烈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完全笼罩!


    这相隔五年、毫无预兆的、带着强烈侵占意味的拥抱,让她脑中嗡地一声,思维瞬间停滞。紧接着,强烈的本能被激起,她开始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


    “放开!陆邢周!放开我!”她声音尖利地嘶喊,双手在他背后徒劳地抓挠、推搡。


    然而陆邢周的手臂却如同磐石,不仅没有松动分毫,反而收得更紧!


    那力量大得让她感到压迫,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完全禁锢住,以此填补那漫长分离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巨大缺失感。


    可她却在他怀里激烈地抗拒。


    这徒劳却竭尽全力的挣扎,比任何顺从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刺痛。


    “别动!”他的声音紧贴着她耳边响起,带着压抑的喘息,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低沉的颤抖,“就一会儿,让我抱一会儿……求你……”最后那声沙哑的、带着气音的“求你”,瞬间冻结了虞笙所有挣扎的动作。


    撕扯他后背衣料的手指,缓缓僵在了半空。


    他的怀抱异常用力,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紧绷和劫后余生的余悸。


    隔着薄薄的衣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同样剧烈的心跳,感受到他宽阔后背肌肉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震颤。


    时间仿佛凝滞。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交叠的呼吸声。


    虞笙如木偶般的被他用力按在滚烫的怀里,脸颊被迫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充斥着那令人心悸的、独属于他的味道。


    五年了……这个怀抱,熟悉到深入骨髓,却又陌生得令人恍惚。


    那久违的温暖和坚实的触感,几乎让她酸涩的眼眶瞬间湿润,心底涌起一丝沉溺的渴望。


    理智在尖叫着逃离,身体却在他强硬的禁锢和那声破碎的“求你”中,如同被卸去了所有力气,再也无法凝聚起一丝反抗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陆邢周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微微放松了一丝力道,但他依然没有放开她,只是稍稍拉开了些许足以对视的距离。


    他低下头,眸光很深,声音很沉:“想不想见你的母亲?”


    虞笙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骤然绷断,所有的挣扎、抗拒、恐惧和混乱思绪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瞬间冲刷殆尽!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离她咫尺的人,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玩笑或虚假的痕迹。


    “你…你说什么?”巨大的冲击让她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我妈妈…她…她在哪?”


    陆邢周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臂,朝她伸出手:“跟我来。”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掌心朝上,带着一种清晰而坚定的邀请。


    虞笙的脑中一片混乱。


    巨大的惊喜和强烈的疑虑交织撕扯着她。


    母亲就在这附近?陆邢周真的把她带来了?


    如此轻易地将她母亲带出来,会不会是陆政国精心设计的陷阱?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


    但渴望见到母亲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五年了!整整五年!


    她曾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对自己发誓:只要有一线见到母亲的机会,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一定会去!


    她没有去握那只伸向她的手。


    她紧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自己一步步、坚定地迈向门口。


    然而,巨大的情绪冲击如同无形的浪潮,瞬间抽空了她本就虚弱的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刚迈出两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骤然袭来,她脚下一软——


    “小心!”陆邢周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一次,他没有再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抱住,而是换成了更克制、也更稳固的支撑姿态。


    他一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臂,一手虚扶在她腰后,承接了她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声音带着不容置辩的坚持,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慢点走,我扶你过去。”


    虞笙没有再挣扎,任由他半扶半搂着自己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支撑力,一步步走出了病房。


    当陆邢周停在1806病房门口,对护士微微颔首示意开门时,虞笙搭在他臂弯的手指骤然收紧了几分。


    门,被护士无声地、缓缓推开。


    病房里的布置和她那间相似,同样沐浴在午后温暖明亮的阳光里。然而,当视线穿过这温暖的明亮,落在房间中央那张洁白的病床上时,仿佛所有的光都自动黯淡了。


    床上,一个身影静静地卧着,薄薄的被子盖至胸口,勾勒出过分纤细、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轮廓。被子边缘,露出一张侧向门口的侧脸,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薄得仿佛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紧闭的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阴影,看上去没有丝毫生命的鲜活感。


    虞笙站在门口,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视线死死锁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胸腔里的空气似乎被瞬间抽空,喉咙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冰冷的、沉重的麻木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连指尖都感到僵硬。唯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


    几秒后,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气音的呼喊声,终于艰难地挣脱了她紧咬的牙关——


    “妈——”


    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陆邢周的支撑


    ,踉跄着扑向病床!


    巨大的震动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五年的委屈、思念、恐惧在这一刻化为汹涌的泪水,决堤而下。


    “妈……”她扑倒在床边,身体因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母亲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


    那手枯瘦、冰凉,皮肤松弛地包裹着细弱的骨节。她将脸颊贴上去,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母亲同样冰凉的手背。


    “妈……”她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是我,你看看我…我是笙笙啊……”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和悲切的呼喊,终于惊扰了床上沉睡的人。


    虞念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茫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带着初醒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天花板上,像是在辨认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然后才迟钝地、一点点移向床边那个伏在她手上、哭得不能自已的身影。


    虞笙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在接到母亲看过来的眼神时,她激动得哭中带笑:“妈,你终于醒了……”


    然而四目相对,虞念姝那双迷茫的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慈爱,只有一片空茫的陌生,甚至夹杂着一丝被打扰后的烦躁和戒备。


    她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紧抓着她手、哭得伤心欲绝的陌生人,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警惕,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强烈的抗拒,猛地用力将自己的手从虞笙的紧握中抽了回去!


    “你…你是谁?”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虞笙的耳朵里。


    瞬间将她所有的期待和喜悦冻结在原地。


    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让虞笙脸上的血色褪尽,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那双充满陌生和防备的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五年。


    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思念与煎熬。


    无数个在绝望中祈祷、在黑暗中惊醒的夜晚。


    她付出一切所渴望的重逢……


    竟换来一句冰冷的“你是谁”?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身体不受控制地软软向下滑落。


    陆邢周在她身后,几乎是同时矮下身,在她触地的前一刻,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将她紧紧揽进怀中。


    “别这样…笙笙……”巨大的心疼碾过喉咙,让他的声音艰涩低沉,他一手紧紧环住她瘫软的腰身,支撑着她,另一只手急切地捧住她失魂的脸颊:“看着我,笙笙,看着我!”


    可虞笙的目光涣散,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一个虚无的点上,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气。


    陆邢周的心沉了下去,一种钝重的痛感蔓延开来。


    他放弃了言语的安抚,只是将她更深地、更紧地拥在怀里。一只手臂如同最稳固的依靠,紧紧环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带着一种笨拙却固执的温柔,一遍遍、缓慢地,用掌心抚过她凌乱的发顶。


    “会好的,笙笙,”他低下头,唇贴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试图穿透绝望的安抚,“医生说了,她只是受了刺激,记忆暂时出了问题,不是永久性的。给她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她会想起来的,一定会的。”


    虞笙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布料,把脸紧紧埋进他的怀里,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五年来的委屈、痛苦、恐惧,以及此刻铺天盖地的失落,都化作了无声而汹涌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陆邢周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感受着她的脆弱,她的依赖。


    他庆幸,至少在这一刻,他还能这样抱着她,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时间在压抑的哭声和无声的陪伴中一点一点过去。


    病床上,虞念姝茫然地看着地上紧紧相拥的两人,眼神依旧空洞不解,仿佛在看一幕与她无关的默剧。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瘦弱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不知过了多久,虞笙的哭泣终于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极度的疲惫和情绪耗尽让她无力地靠在陆邢周怀里,只剩下身体细微的颤抖。


    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稍稍松懈,陆邢周微微松了松手臂的力道,却依然没有放开她。


    就在陆邢周用指腹轻轻去擦她脸上的泪痕时,虞笙终于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透过朦胧的泪雾,她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到他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路奔波的痕迹。一个巨大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陆邢周,”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陆邢周的眼神骤然暗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刺中。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吐出四个字:“你知道原因。”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触动了某个开关,瞬间打开了虞笙深埋在心底、刻意回避的那个答案。


    是,她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六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为了护住她,第一次不惜与他父亲针锋相对;


    到不久前,在米兰那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病房里,他不顾一切地将她从生死边缘拉回;


    再到此刻,他带着一身风尘、冒着难以估量的风险出现在这里,将她日夜牵挂的母亲带到她面前……


    这一切,这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的付出和牺牲背后,那唯一的原因,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那个答案,却沉重得让她不敢碰触。


    内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为他付出的难以想象的代价,为他承担的足以压垮常人的风险,为他眼底此刻清晰可见的、几乎凝固的疲惫,以及那深处隐藏的、浓烈得让她心慌的…难以言说的痛楚。


    一种复杂的暖流混杂着酸涩涌上心头。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惶恐和无力。这份情意太重,太危险,像一道她无法背负的枷锁,一片她无力回应的深渊。


    六年前,她带着隐秘的目的接近他,如同一个布下温柔陷阱的猎人。她步步为营,却未曾想到,自己才是那个最先深陷其中、无法脱身的猎物。


    当陆政国强行将她“送”离他身边时,在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愤怒之下,在她内心深处,竟可耻地、隐秘地感到一丝解脱般的庆幸——若非如此,她自己根本狠不下心离开他。


    这份始于算计和欺骗的感情,让她如何有资格、有颜面再去承受他此刻这不顾一切的深情?


    可是她都那么‘伤害’他了,他怎么还不醒悟,怎么还能像飞蛾扑火一般,哪怕时隔五年,依旧能不计后果,不念前嫌,甚至像是不求回报地一次次帮她、救她?


    虞笙心脏一紧。


    差点忘了,他没有不计回报,他是有条件的。


    「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不可以说不。」


    这就是他的条件。


    虞笙不敢看他的眼睛,慌乱地垂下眼帘。


    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带着苦涩和无奈的退却。


    “但是…你想要的结果…我给不了你。”她声音虽轻,却带着斩断一切可能的坚决。


    陆邢周的身体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他看着那张低垂的、写满抗拒和疏离的脸,一种沉甸甸的痛感在胸口蔓延开。


    所以,她真如信中所言,对他,不过是一场利用,毫无真心?


    陆邢周忽然俯下身,双手捧住了她冰凉的脸颊,迫使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清晰的、有些狼狈的倒影。


    陆邢周的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眼神变得更加幽邃难辨,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那我就不要结果。”


    他低沉而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力量,砸在虞笙的心头。


    虞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要结果?


    他付出了这么多,违逆了自己的父亲,赌上了未来,到头来却说…不要结果?


    无条件地帮她?


    他图什么?


    她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她看不懂他了。


    陆邢周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流连,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脸颊,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进她的心底:


    “因为我希望…”他稍作停顿,目光牢牢锁住她,带着一种穿透当下的笃定,“我的笙笙,可以自己飞回来。”


    “我的笙笙”四个字,带着一种久违的亲昵和深入骨髓的熟悉感,瞬间让虞笙浑身一颤,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酸涩难当。


    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和某种她不敢深想的固执,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莫名的抗拒涌了上来。


    虞笙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我……飞不回来呢?”她话里有自嘲,也有试探。


    陆邢周捧着她脸颊的手微微收紧,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如同不见底的深潭。


    他没有丝毫迟疑,嘴角甚至牵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不容置喙意味的弧度,目光紧紧锁住她。


    “那你就要想办法,让我长出一双翅膀,不然……”他微微凑近,温热的唇贴上她冰凉的耳垂,“我就造一只笼子。”


    第22章


    笼子与承诺


    “我就造一只笼子。”


    低沉的语调,带着一丝玩笑般的轻佻,却又裹挟着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强势,让虞笙整个人一愣。


    造一只笼子?


    他是要把她关起来,囚禁在身边吗?


    这个念头生出的恐慌瞬间席卷而来。


    虞笙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没有一丝戏谑,只有一片幽暗的、翻涌着某种她无法解读的偏执与占有欲。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陆邢周却没有回答。


    他捧着她脸颊的手微微松开,转而用一种近乎安抚的力道,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泪水沾湿的碎发。


    动作温柔,和刚刚那句冰冷的话语有着撕裂般的反差。


    目光从她惊惶失措的脸上移开,陆邢周看向病床上再次陷入沉睡、眉头却紧锁的虞念姝。


    “没什么意思。”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将那个惊心动魄的话题轻描淡写地错开,“你妈妈长途飞行了十多个小时,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让她先好好休息。”


    他语气里有对母亲真切的担忧,却丝毫驱不散刚刚那句“笼子”带来的彻骨寒意,反而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沸腾的恐惧之上。


    可他说的话又让虞笙反驳不出一个字来。


    尽管她不想走,尽管母亲现在已经认不出她来。


    虞笙目光偏转,看向母亲那张憔悴却真实存在的脸,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每一秒都钉在这里。


    “听话,”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长途奔波后无法掩饰的疲惫沙哑:“让她睡会儿,我们别吵她。”


    说完,陆邢周的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无法挣脱的牵引,将她轻轻带离床边。


    虞笙的身体僵硬着,被他半扶半引着往外走。她一步一回头,目光紧紧锁在母亲脸上,直到病房门被护士无声地合拢。


    “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


    那一刻,支撑着她身体的那点力气仿佛骤然消散,她整个人软软地倚靠着陆邢周手臂传来的支撑,脚步虚浮,神情恍惚地被他带回了自己的病房。


    病房里,阳光依旧温暖,却驱不散虞笙头顶的阴霾。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勾缠,指节泛白。


    那个“笼子”的的威胁和母亲眼中全然陌生的冰冷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张绝望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陆邢周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而站,高大的身影在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和不容动摇的决心。


    “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处理。”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那是历经风浪后沉淀下来的掌控力,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妈妈的病情,我会安排接手。是业内顶尖的团队,在精神康复和神经内科领域有深厚的经验和资源,”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专注,“更重要的是,会有一支可靠的安保力量,全天候保护你们母女的安全。任何潜在的风险,都会被排除在外。”


    陆邢周依然选择了Ancho,但与最初计划不同,他没有安排虞念姝住进Anchor旗下那座如同灯塔般引人注目的圣玛利亚私人诊所。正如他所虑,圣玛利亚太过耀眼,一旦父亲起疑,极易暴露。因此,他买下了一家外表低调、规模适中,却在专业领域根基深厚的私人诊所,作为虞念姝暂时的避风港。而这座堡垒的内部核心,将由Anchor最核心的医疗和安保力量填充。


    想到父亲陆政国,陆邢周的心底被一种沉甸甸的愧疚感所占据。


    那是对父亲权威的挑战,是对家族利益的潜在背叛,更是对父子情分又一次沉重的撕裂。


    但他别无选择。


    他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起誓的郑重,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至于我父亲,你放心。我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他再有任何机会伤害你们。任何。”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他骨子里那份坚毅的力量感,像一块沉实的巨石,试图镇住虞笙心中翻涌的不安与恐惧。


    看着他眼底不容置疑的坚定,虞笙心脏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沉甸甸的承诺轻轻触动了一下,带来一丝微弱却切实的安稳。


    然而,她也无比清楚这份承诺背后意味着什么,明白他为了兑现它,需要站在何等危险的境地,需要付出怎样巨大的代价去对抗那座名为“陆政国”的庞然巨物。


    虞笙没有说话,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她正在艰难地消化着他话语里包含的巨大信息量。


    私人诊所,顶级团队,精良安保……这几乎是她在无数个绝望深夜里都不敢奢望的庇护所。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现实的忧虑。


    “那……以后呢?”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飘忽的不确定感,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个看似牢固、实则布满未知的未来,“等这次巡演结束,我是要……回德国的。”


    「回德国」三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无形的阻力拖拽着,带着一种刻意划出的距离感,宣告着一个既定的、难以改变的分离结局。


    果然,这三个字像带着寒意的针,精准地刺入了陆邢周的心口。


    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一瞬,下颌的线条也随之绷紧。


    他与她之间,早已不再是六年前那个只有彼此的小世界。横亘在眼前的,是浩瀚无垠的大洋,是整整五年无法追回的时光,是猜忌、伤害和无法言说的隔阂筑起的高墙。


    而这距离,早已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我想见你”就能轻易跨越的咫尺。


    低头沉默间,垂在身侧的手从攥紧到缓缓松开,这中间有着各种权衡和最终的选择。


    陆邢周看向她,“后面的事,你也不用担心,不会让你们母女离得很远。等你巡演结束,你妈妈的治疗也应该进入更稳定的阶段,到时候……会有妥善的安置方案。我保证。”


    他的“保证”再次出现,试图为飘摇不定的未来锚定一个坐标。


    虞笙看着他,无数个疑问在喉间盘旋。


    那个“周全的安置方案”具体指什么?


    那个“不会太远”究竟是多远的距离……


    但最终,面对他笃定的眼神,所有的问


    题都无声地消散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


    林菁拎着一个保温袋走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笙笙,我买了点……”后面的话却在看到房间里多出的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时,骤然顿住,卡在了喉咙里。


    错愕和难以置信瞬间凝固在林菁的脸上。


    “陆……陆总?”她的声音陡然升高又迅速压低,目光在陆邢周和虞笙之间快速扫视,充满了荒谬感。但很快,她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之间凝重的氛围,像是在进行重要的谈话。


    “抱歉,打扰了。”林菁反应极快,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一步,“你们聊,我待会儿再进来。”


    然而,她刚一转身,陆邢周就开口了:“不用了林小姐,”他的目光只是淡淡掠过她,“我们谈完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暮色正悄然覆盖着最后的日光。


    他转向虞笙,语气自然而熟稔,仿佛中间那五年的空白从未存在过:“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眼看病房门被轻轻合拢,林菁快步走到虞笙身边坐下,“怎么回事?”她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他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虞笙抬起疲惫的眼帘看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她低下头,“他把……我妈妈带来了。”


    “什么?”林菁的声音猛地拔高,随即意识到失态,立刻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巨大的震惊,“你妈妈?他……他把你妈妈从京市弄到这里了?”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显然远超陆邢周本人的出现。


    老天!


    这需要冒多大的风险,动用怎样的资源和决心!


    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在老虎嘴边拔毛!


    林菁看着虞笙苍白憔悴却神情复杂的脸,再看看紧闭的房门,感觉思绪一片混乱。


    陆邢周……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两个小时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陆邢周回来了,手里提着几个设计简洁却质感上乘的保温餐盒。


    他走到沙发前的矮几边,将餐盒一一打开。


    盖子掀开的瞬间,浓郁的、令人垂涎的食物香气如同有形的暖流,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的人间烟火气。


    有晶莹的水晶虾饺、冒着热气的蟹黄小笼包、熬得浓稠鲜香的海鲜粥、几样鲜嫩的时蔬,甚至还有一份——虞笙曾经很喜欢的桂花酒酿小圆子。


    无一例外,都是清淡易消化、适合调养身体的餐点。


    更让虞笙心头微微一震的是,这些都是她过去偏爱的中式点心。


    他记得,他竟然都记得……


    这些连她自己都快遗忘在时光里的细微喜好,被他如此精准地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呈现在她面前。


    “林小姐,”陆邢周的目光转向站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菁,语气客气但带着距离感,“抱歉,不清楚你的口味,就……”


    “不不不,陆总您太客气了!”林菁立刻摆手,“我正好有点事要回酒店处理一下!笙笙就麻烦您多费心照顾了。”


    她语速飞快,几乎是抢着说完,然后对虞笙投去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我懂”、“你小心”、“这太不可思议了”的眼神,便迅速拿起自己的包,快步离开了病房,还“贴心”地轻轻带上了门。


    空间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食物的香气在温暖的空气中无声交织,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凝滞和微妙,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在两人之间悄然绷紧。


    陆邢周将那碗散发着鲜香的海鲜粥推到虞笙面前,又将一只温热的瓷勺递到她手边,“趁热吃。”


    虞笙低着头,默默接过勺子,舀起一勺粥,机械地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升腾的热气,然后才小口地含进嘴里。


    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味道确实很好,是她记忆深处熟悉的滋味。但她吃得心不在焉,思绪仍停留在母亲那陌生的眼神上。


    陆邢周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视线落在她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缓慢、甚至有些迟缓的动作上;流连在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上;掠过她被热粥熏蒸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肌肤;最后,停在了她唇角不小心沾到的一点汤汁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先于意识,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轻轻拭过她的唇角。


    “”


    虞笙的身体猛地一僵,捏着勺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倏地抬起眼,然而她看到的,只有他眼底一片坦然的平静,而那平静里却映着她小小的、有些无措的倒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窘让她心跳加快,耳尖悄然升温。


    看见她鸵鸟似的低着头,耳后甚至还蔓延开一片诱人的红,陆邢周无声弯了弯唇,他不动声色地又夹起一只水晶虾饺,生怕烫到她似的,对着那只虾饺轻轻吹了两下,才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尝尝这个。”


    这种细致到近乎呵护的举动,让虞笙愈加无所适从。


    指间的勺柄不仅没松,反而被她捏得更紧了。


    见她没有动作,陆邢周直接将那只虾饺夹起来,递到她嘴边。


    虞笙轻咬下唇,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倾,想要避开。


    陆邢周的手停在半空,稳稳地悬着,纹丝不动。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沉凝,带着一种无声的、却让人难以忽视的坚持。


    食物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袅袅升腾、盘旋,时间仿佛被拉长,变得粘稠凝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顺畅呼吸的沉闷。


    这种无声的、带着绝对力量差异的对峙,最终让虞笙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带着一种认命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她微微张开了嘴。


    温热的虾饺被小心地送入她口中,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虞笙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脸颊烧得厉害,仿佛被他目光触及的皮肤都在微微发热。


    一旦界限被突破,试探便得寸进尺。


    之后,陆邢周手里的动作便彻底停不下来了。他不仅又喂了她一只虾饺,甚至还夹了两块时蔬,仔细地吹凉,固执地送到她唇边。最后,他更是直接伸手,不容拒绝地将她面前那碗还剩大半的海鲜粥端到自己手里,舀起一勺,吹散热气,再次递到她嘴边。


    反抗无效,拒绝徒劳。


    虞笙像一个放弃了挣扎的人,只能在这无声的、带着强制意味的照顾中,被动地、一点点填饱空虚的胃。与此同时,那熟悉的男性气息,也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她缓缓包裹、收拢,令她心绪不宁,却又无处可避。


    一顿饭吃得漫长而煎熬,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复杂的情绪起伏。


    当最后一口温润清甜、带着淡淡桂花香的酒酿小圆子被他小心地喂入口中,陆邢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餐具。


    病房里再度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


    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灯火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斑斓的光影,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虞笙靠在沙发背上,感觉比练了一整天的琴还要疲惫不堪。


    她看着陆邢周收拾好桌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


    她看着陆邢周收拾好桌面,将空食盒归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沉默地来回走动,带起细微的气流。任何词语都难以形容此刻心绪的纷乱。


    “你……”她抿了抿唇,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什么时候回京市?”


    陆邢周收拾的动作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辨不出情绪的弧度:“是在赶我走吗?”


    虞笙被他看得心头发虚,眼神下意识闪烁了一下,“……不是。”怕他不相信,她又补充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陆邢周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腕,目光落在腕上那块线条冷硬的机械表盘上,冰冷的指针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光。他凝视了几秒,然后才抬眼。


    “放心,我这次只有48个小时。是从飞机起飞那一刻算起的。”他又看了一眼表盘,“现在,只剩下30个小时了。”他语气平静无波,清晰地报出数字,“除去今夜你必须保证的至少8小时休息,还有返程所需的12个小时飞行和机场周转……”他再次停顿,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缓缓说出结论,“我们最多,只剩下10个小时能待在一起。确切地说,是你能清醒看到我的时间。”


    他走近一步,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浓重的自嘲:“现在,放心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虞笙被他精准的数字和话语里隐含的尖锐刺伤,猛地抬起头反驳,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她并不是……真的在赶他走,只是……只是被那无微不至的照顾逼得手足无措,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沉默,却没想到触碰到了他紧绷的神经。


    陆邢周深深望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丝的不舍或挽留。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极其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浓浓的、仿佛要将人压垮的倦意,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却发现终点并非归途。


    “时间不早了,你需要休息。”


    他走到床边,替她掀开被子。然而,当他扶着她的手臂,将她安置在床中央时,那力道却又在细节处透出几分不受他控制的、小心翼翼的体贴。


    他仔细地为她盖好被子,将被角严严实实地掖在她身侧,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沉默而具有存在感。


    “我走了。”他声音虽低,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


    虞笙轻轻眨了眨眼,看着他转身。


    就在她以为他要这样离开时,走到床尾位置的陆邢周却毫无征兆地、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猝然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折返回来!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虞笙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眼前一暗,一股极具存在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和绝对占有意味的吻,精准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触感干燥、灼热,带着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重重地印在她微凉的皮肤上,也印进了她的心底。


    虞笙浑身僵住,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凝固。


    陆邢周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灼灼地锁住她惊愕的双眼,距离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温热而略显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别忘了我说的。”


    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力度,一字一字、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不可以说不。”


    在虞笙的满目怔愣里,陆邢周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睡吧,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看你。”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轻轻带上,将走廊的光线、远处隐约的脚步声、乃至整个外部世界的喧嚣,都彻底隔绝在外。


    房间骤然沉入一片更深的昏暗与寂静之中,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在地板上投下朦胧而疏离的影子。


    虞笙僵硬地躺在床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只有眼睫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弱地扑闪着,一下、又一下。


    那句“不可以说不”的低沉警告,像是被按下了循环播放键,在她耳边反复回响,而额头上,被他唇捧过的那一小片皮肤,仿佛还带着滚烫的触感久久不散,就这么将她牢牢困在了这浓稠的夜。


    第23章


    翌日清晨,一层清冷的灰蓝色薄雾尚未散尽,陆邢周便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步履匆匆,再次来到了医院。


    推开病房门,里面空荡无人。只有病床上掀开的被角,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床单的褶皱清晰可见,枕头凹陷的痕迹尚在。


    陆邢周的心脏瞬间缩紧。


    人呢?


    几乎是同时,一个清晰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出病房。


    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口,肃立着两个高大男人,见他径直走来,立刻颔首:“陆总。”


    “虞小姐呢?”他声音不高,但能听出明显的急促。


    “在里面。”其中一个男人应声,同时轻巧地拧动了门把手。


    陆邢周一步跨入。


    病房里一片宁静,只有加湿器发出轻微的、规律的白噪音。


    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温柔地洒在窗边。


    病床上,虞念姝仍在沉睡,但眉头舒展,呼吸平稳悠长,比昨天看起来安详了许多,而在她的床边,虞笙正伏在那里。


    虞笙侧着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晨曦勾勒着她恬静的睡颜,眉心舒展,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微上翘的弧度,像是沉浸在某个久违的美梦之中。


    这一幕,美好得像一幅失而复得的油画,静谧、温馨,带着劫后余生的珍贵。


    所有的担忧和恐慌瞬间被这幅画面熨平。


    陆邢周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过心田,连带着他冷峻的眉眼都柔和了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他放轻脚步,像是怕惊扰了画中人,悄无声息地走到虞笙身后,而后脱下身上的羊绒大衣,小心翼翼地披在她单薄的肩头。


    然而,衣料轻柔的重量和骤然包裹上来的、带着他体温的暖意,还是惊醒了虞笙。


    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神还带着未散尽的睡意和一丝迷茫。


    当视线聚焦,看清眼前近在咫尺、背着晨光的高大身影时,她明显愣了一下,像是还没完全从梦境回到现实。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陆邢周已经俯下身,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另一只手臂揽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稳稳地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短暂的失重感让虞笙惊呼出一声,本能之下,她空着的双手下意识地搂上了陆邢周的肩膀。


    “嘘——”陆邢周立刻低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别吵到你妈妈。”


    虞笙的话音戛然而止。,所有挣扎的念头都被这句话堵了回去。


    她扭头看向病床,见母亲仍安静地睡着,没有丝毫被打扰的迹象,她脸上的紧张这才缓缓松开几分。


    回到病房,陆邢周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病床上,拉过被子盖到她腰间,然后才直起身,垂眸看她,“什么时候过去的?”


    虞笙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就……没一会儿。”说完,她又补充一句,“天快亮的时候……”


    说完,她的视线飞快地抬了一下,掠过他的脸,随即又垂下,盯着被面上的纹路,睫毛小幅度地颤动着。


    捕捉到她的心虚,陆邢周俯下身来看她:“说实话。”


    被如此直接地拆穿,虞笙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她咬了咬下唇,有些负气地抬眼瞪他。那眼神里带着点被管束的不满,又有点无处遁形的羞恼。


    昨晚他离开后,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额头上挥之不去的灼热感,都快把她逼疯了。为了驱散脑子里不断回放的他离开时的背影、还有那个滚烫的额头吻……她急需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地方,于是就去了母亲的病房。


    走到门口时,她心里还忐忑了一下。


    果然,母亲病房门口站着两个身形魁梧、面无表情的男人,如同两尊门神。


    以为会被拦下,没想到对方一看到她,立刻颔首恭敬地给她开了门。


    这意料之外的畅通无阻让她愣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这显然是他的安排。


    走进病房,看着母亲沉睡的侧脸,她纷乱的心绪这才找到了一丝寄托和宁静。她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母亲枯瘦冰凉的手。


    连日来的身心俱疲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没想到这一睡,


    竟是难得的安稳深沉,直到被他惊醒。


    陆邢周看着她咬着唇、眼神倔强又不服气地瞪着自己,却不说话,心中已然明了。


    他轻轻哼笑一声,“那就是睡了一夜了?趴在硬邦邦的床边?”


    被他点破,虞笙脸上更挂不住了,一种被过度约束的束缚感涌了上来。


    她扁了扁嘴,嘟囔着:“你怎么什么都管……”


    然而这带着点赌气的语气,落在陆邢周耳里,让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她困在自己与床铺之间的小小空间里,“不能管吗?”他目光紧紧锁着她闪躲的眼睛。


    虞笙没说话,但嘴唇却扁得愈加厉害,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河豚,无声地抗议着他的“管束”。


    陆邢周看着她这副模样,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在她微微噘起的、柔软的唇瓣上轻轻蹭了一下,动作亲昵又带着点逗弄的意味。


    “小鸭子吗?气鼓鼓的。”


    虞笙抬头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小鸭子!”


    这瞬间鲜活起来的、带着刺儿的反应,让陆邢周仿佛看见五年前的她,那个会跟他闹、会跟他顶嘴的她。


    陆邢周眼底浸着很深的笑痕,他身体前倾,瞬间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所以,能不能管?”


    他撑在她身体两侧床沿上的手臂,带来的滚烫体温和强势的气息,让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带着点被看穿和被围困的恼意,虞笙抬手,在他肌肉紧绷的小臂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你起开!我要睡觉了!”


    陆邢周却纹丝不动。他微微偏头,目光如影随形,紧紧锁住她刻意别开的侧脸,“想就这样睡过去,直到我上飞机?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虞笙心底那扇刻意紧闭的门,露出了里面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审视的、柔软又矛盾的情绪核心。


    她几乎是本能地扭过头,视线刚触及他的脸,就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眼底那片低沉的失落里。


    那失落如此清晰,浓重得化不开。


    不止于此……他的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红血丝。


    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昨晚他临走时那精确到小时的倒计时,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涌回脑海——“只剩下30个小时了”、“我们最多,只剩下10个小时能待在一起”……


    虞笙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感悄然弥漫开。


    所有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又无力,矫情又虚伪。


    最终,虞笙什么都没说。


    而这短暂的沉默,以及她眼底那飞快掠过、几乎难以捕捉的不忍和动摇,都被陆邢周敏锐地捕捉到了。


    心间那沉甸甸的阴霾,仿佛被这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悄然驱散了一角。


    “就几个小时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低沉:“多让我陪陪你。”


    他俯身靠近,距离近得能清晰感知他呼吸拂过的微暖气流,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


    虞笙的眼睫急促地颤动了几下,最终缓缓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陆邢周读懂了这沉默中的默许,可心底那份执拗却不肯就此满足。他想要更清晰的回应——一个点头,或者一声亲口的应允。


    于是,他固执地停留在这个极近的距离,喉间逸出一个低沉而清晰的追问:“嗯?”


    病房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两人交织的、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浮沉。


    时间仿佛被拉长,久到陆邢周几乎要放弃等待,才终于捕捉到虞笙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轻、极短促、带着浓重鼻音的音节:“哦。”


    闷闷的一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却在陆邢周心底漾开一圈满足的涟漪。他直起身,宽厚的掌心在她发顶带着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刚要在床边坐下——


    “叩叩。”两下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医生带着护士进来例行查房。


    一番细致的检查和询问后,医生看着手中的报告单,脸上露出宽慰的笑意:“虞小姐恢复得很理想,各项指标都非常稳定。”


    陆邢周的目光掠过虞笙略显苍白的脸颊,转向医生:“以她目前的状态,可以短暂出门吗?”他补充道,“就在附近透透气,时间不会太长。”


    虞笙怔住了,带着困惑看向陆邢周。


    出门?他想带她去哪里?


    医生也略感意外,随即看向窗外。


    冬日的清晨带着清冽的气息,但阳光已穿透薄云,洒下浅金色的光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医生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虞笙的气色,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理论上可行。适当的户外活动对身心恢复有益。但是,”他语气转为严肃,“务必注意保暖,绝对不能着凉!时间必须严格控制,最多一两个小时。最关键的是,不能让她消耗过多体力,避免任何劳累。最好……有人全程陪同照料。”


    陆邢周干脆利落地应下:“我明白。”


    在他的道谢声里,医生和护士相继离开。


    陆邢周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厚实蓬松的羽绒服,转身走向虞笙,手臂微抬,准备帮她穿上——


    “我自己来。”


    她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陆邢周的动作在空中凝滞了一瞬,随即顺从地将羽绒服递到她手中。


    虞笙有些费力地套上宽大的袖子,拉好拉链,将自己裹进温暖的绒絮里。


    然而,就在她整理好衣襟的下一秒,陆邢周向前一步,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直接将她拦腰抱离了地面!


    “喂——”身体骤然腾空的失重感让虞笙低呼出声,本能地挣动了一下。


    “别动!”陆邢周稳稳地托抱着她,大步朝门口走去,语气不容反驳地搬出医嘱,“医生说了,你需要保存体力。”他低头瞥了一眼怀中人,“外面冷风一吹,更容易消耗热量。”


    这近乎强词夺理的理由让虞笙一时语塞,在无奈与一丝气恼中,只能任由他抱着走出病房。


    穿过安静的走廊,进入电梯,在寥寥几个早起病人和医护人员的注目下,他们离开了住院大楼。


    清晨的寒气扑面袭来,虞笙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陆邢周抱着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司机迅速上前打开了后座车门。


    车子平稳地汇入米兰清晨的车流。行驶了一段路后,陆邢周示意司机停车。


    “等我一下。”他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快步走向一家街边小店。


    等他再次回到车上,手里多了一个设计考究的纸袋。


    陆邢周将袋子递给她:“戴上。”


    虞笙疑惑地往袋子里看了一眼,是一条厚实的羊绒围巾,颜色是温暖柔和的燕麦色,还有一顶同色系的针织帽,帽檐缀着一圈蓬松柔软的绒毛。


    “外面冷。”他简短解释。


    虞笙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默默地戴上帽子,围好围巾。


    细腻的羊绒贴服地包裹住脖颈和下颌,暖意缓缓渗入皮肤。


    “我们是要去哪?”她忍不住问,声音闷在围巾里。


    陆邢周侧头看她,被帽子绒毛衬得格外小巧精致的脸掩在围巾下,只露出一双清亮的、带着疑惑的眼睛,像只懵懂的小动物。


    他眼底掠过一丝柔和,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开阔的公园入口附近。晨光中,“ParcoSempione”(森皮奥内公园)的标志清晰可见。这是米兰市中心一片巨大的绿色肺叶,毗邻著名的斯福尔扎城堡。


    陆邢周率先下车,从后备箱里抬出一个轮椅。


    虞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原来他向医生提议出门,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但是和被他抱着‘逛公园’相比,这种倒是更让她心安。


    清晨的公园浸润在一片静谧之中。


    高大的梧桐与栗子树早已落尽


    繁华,遒劲的枝桠在澄澈如洗的蓝天下勾勒出简洁而有力的黑色线条。常青的松柏点缀其间,为这幅冬日的素描添上盎然的绿意。


    宽阔的步道铺着细碎的石砾,轮椅的滚轮碾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虞笙看着草坪上覆着的白霜,深吸一口气。植物和泥土特有的冷冽芬芳,像是一瞬洗净了腑里的浊气。


    “要不要下来走走?”


    身后传来声音。


    虞笙没有回头,但感觉到轮椅稳稳停下,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坚实微凉的地面上。


    陆邢周将轮椅的把手交到司机手里,随即走到虞笙身侧,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藏在厚实外套袖子里的手。


    虞笙的手指在他掌心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要抽离,却被他更紧地包裹进自己温热宽厚的掌中。


    “地上有霜,滑。”客观的事实此刻成了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加上医生的叮嘱,让虞笙哑然。她索性不再挣扎,任由自己的手停留在他温热的掌心里。


    阳光穿过光秃的枝桠,在他们身上投下跳跃的、斑驳的光影。


    公园里人影稀疏,只有零星晨跑的人和牵着宠物散步的身影。


    一种奇异的错觉悄然滋生——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没有算计,没有沉重的过往和无法预知的未来,只有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和眼前这片铺展开的、宁静祥和。


    在这片空旷的静谧和他无声的陪伴里,虞笙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被他握着的手指,已悄然褪去了僵硬,微微放松,安静地依偎在他掌心的温度里。


    陆邢周走得很慢,好像这样,时间也会变慢,他回京市的倒计时也会拉长。


    冬日晨光中的森皮奥内公园有一种辽阔而静谧的美。


    陆邢周牵着她,穿过一片枝桠交错的树林,站在一个如同明镜般的湖泊前。


    湖水在晨光下碎金跃动,倒映着蓝天、城堡和光秃的树影,美得如同一幅宁静流动的印象派油画。


    湖水的波光映入他深邃的眼眸,漾开一片少见的柔和。陆邢周抬手指向湖泊对岸,林木掩映间隐约可见一片低调的建筑轮廓,“看那边,眼熟吗?”


    虞笙循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那片区域多是些不显山露水的私人居所。


    她目光游移,最终落在一栋有着独特弧形露台、被高大常绿乔木环抱的现代建筑上,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悄然浮起。


    陆邢周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浸染着旧日时光的弧度:“那里,以前带你去过的。”那是他在米兰购置的一处私宅,一个曾经短暂承载过他们甜蜜时光的“家”。


    望着晨光中那熟悉的轮廓,虞笙的心跳,在围巾的包裹下,无声地停顿了一瞬。


    他们沿着湖边的小径慢慢走着,湖面如镜,几只野鸭悠闲地拨动水面,划出道道细密的涟漪。


    就在这时,一只白鸽忽然振翅飞来,似乎看中了虞笙帽檐上蓬松的绒毛,轻盈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突如其来的重量和翅膀扇动的气流,让毫无防备的虞笙惊得低呼一声,身体猛地一缩,下意识就想抬手驱赶。


    陆邢周反应极快,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的食指迅速抵在自己唇边——


    “嘘。”


    他声音有着近乎惊喜的笑意,“别动,它很放松。”


    虞笙被他低沉的声音和手上的力道稳住,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心跳加速之余,她能清晰感受到鸽子爪尖隔着羽绒服轻轻抓握的触感,以及它转动小脑袋时,羽毛不经意扫过耳廓带来的微痒。


    她紧张得不敢转头,只能用眼角余光瞥去。


    那只大胆的白鸽正悠闲地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神态自若。


    就在这紧张又奇妙的瞬间,陆邢周迅速松开了她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镜头对准她和肩上这位不速之客,“咔嚓”一声。


    闪光灯让白鸽受了惊吓,扑棱一下飞走了,只留下几片飘落的羽毛。


    虞笙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想起刚才的窘态被他拍下,她手一伸:“给我看看。”


    陆邢周却手腕一转,将手机背到身后,嘴角噙着一抹悠然的笑意,“不给。”


    “小气鬼!”


    陆邢周非但不恼,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他伸出手,再次将她那只微微回暖的手,稳稳地纳入掌中。


    走过古老的石桥,穿过一片即使在冬日也保持着墨绿色的雪松林。前方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圆形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宏伟的白色大理石拱门——和平拱门。


    陆邢周牵着她走到广场中央,在距离拱门一段距离、能将其全景纳入画面的地方停下。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松开,虞笙扭头看他。


    只见陆邢周后退了两大步,再次举起了手机,将镜头对准她。


    意图不言而喻——他要以这座闻名遐迩的和平拱门为背景,为她留影。


    虞笙的脸颊瞬间又热了起来。刚才鸽子的意外抓拍已够窘迫,现在还要正儿八经地摆姿势?


    她有些别扭地低下头,试图用帽檐蓬松的绒毛遮挡住自己的侧脸,避开那瞄准她的镜头。


    然而,她这带着一丝抗拒、微微侧身低头的姿态,与拱门顶端那六马战车雕塑的磅礴气势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在不经意间构成了一幅充满故事感的画面。


    冬日清晨微冷的光线,包裹在围巾帽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的脆弱身影,与那肃穆庄严、象征着力量与和平的巨大拱门……


    脆弱与坚韧、渺小与宏大。


    被陆邢周定格在了镜头里。


    拍完,他收起手机,重新走回她身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虞笙被他这一连串的拍照行为弄得有点无措,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被他拍成了什么样子。


    倒不是担心拍得难看,他的摄影功底她是知道的。


    只是忽然想起他曾说过:我的镜头里,只会有你的影子。


    所以她‘消失’的这五年,有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在他的镜头里?


    这个念头像根细小的刺,扎得她心口微微发涩,甚至盖过了被他偷拍拱门照的羞恼。


    掌心被他滚烫的手焐出了一层粘腻的汗。


    之后,陆邢周又带着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到了公园另一侧一个更为幽静的角落。


    这里有一片不大的池塘,水面结了层薄冰,几株垂柳光秃的枝条柔柔垂向冰面,宛如一幅凝滞的水墨画。


    陆邢周牵着她慢慢走着,经过一张被漆成了墨绿色的长椅时,陆邢周再次举起手机,当前置摄像头将她和他的身影清晰投在屏幕里时——


    “笙笙。”


    虞笙本能地抬起头,视线先是撞上他举着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他深邃含笑的眼睛近在咫尺,而自己半掩在围巾下的面容,竟也透着一丝不自知的柔软……


    这画面让她耳根瞬间又烧了起来。


    就在她抬眸,视线与屏幕中他含笑的眼眸猝然相接的刹那——


    “咔嚓。”


    陆邢周按下了快门。


    手机屏幕上,清晰地定格下这一刻:萧瑟诗意的背景里,被围巾裹得只露出半张小巧精致的脸的人,正微微仰着头,清透的瞳孔里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和来不及掩饰的、被呼唤名字时本能回应的微光,正看向镜头,或者说,看向镜头里的他。


    时隔五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她有


    再见面的可能,如今却共同凝固在一个静止的、只属于彼此的画面里。


    有他,也有她。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陆邢周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嘴角弧度加深。


    和之前一样,他收起手机,没有给她看。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没有再直接握住她的手,而是掌心朝上,平稳地递到她面前,给了她选择的余地:“要不要牵着?”


    第24章


    “要不要牵着?”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冬日清晨池塘边的寂静。


    虞笙低头看着面前那只有着清晰纹路的掌心,耳边回响起他那句:“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不可以说不。”


    所以这份“不可以”……是不是也包括此刻他伸出的手?


    如果她拒绝这只手,拒绝他此刻的接近,他会不会认为她违背了约定?会不会因此改变主意,把母亲从她身边带走?


    这个念头一起,瞬间乱了她的心神,带来一阵强烈的紧迫感。


    对可能失去母亲的担忧,轻易盖过了她所有的迟疑。


    她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几乎是立刻,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急切,飞快地将自己那只微凉、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手,放进了他宽厚温热的掌心里。


    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他动作有极细微的停顿。


    陆邢周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立刻收拢手指,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住,握得很紧,生怕她会反悔似的。


    回去的路上,陆邢周异常沉默。


    不再像之前那样找话题,也没有逗她,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感受着掌心里的温度和她手的形状。


    虞笙被他牵着,被动地跟着他的脚步。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和掌心那些薄茧的触感,感受着他掌心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很高的体温,让她原本微凉的手,此刻不仅被焐热了,甚至开始微微出汗,掌心渐渐变得湿润。


    她尝试着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想缓解那份粘腻,却被他更紧地握住,没有松开的意思。


    这份无声的、持续的紧握,让虞笙心思浮动。


    说不清是抗拒,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只能任由他牵着,走向停车的地方。


    司机早已等候在车旁。


    车门打开,温暖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虞笙身上的寒意。


    她几乎是带着一丝放松,被陆邢周扶着坐进了后座宽敞的座椅里。暖意包裹上来,让她紧绷的身体缓和了一些。


    谁知,刚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下来,腿上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沉。


    一股沉甸甸的重量毫无缓冲地压了下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熟悉气息,以及透过衣物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温热体温。


    虞笙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陆邢周高大的身躯竟已侧躺下来,头不偏不倚地枕在了她的腿上。


    他闭着眼,眉宇间那深刻的倦意清晰可见,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连紧绷的下颌线都松弛了几分。


    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远比刚才隔着衣袖的牵手更具侵入性,也更让她措手不及。


    柔软的羊绒裤料清晰地传递着他头部的重量和温度,虞笙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半拍。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茫然地眨了眨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你、你干嘛?”


    “有点困,”陆邢周依旧闭着眼,没有睁开,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昨晚没怎么睡,让我枕一会儿……”


    他语气里那份少见的、近乎示弱的低沉,让虞笙喉间那句“起来”硬生生咽了回去。


    车厢空间对于日常乘坐是宽裕的,但对于陆邢周这样近一米九的高大身形,尤其是要完全侧躺下来,就显得异常局促。


    他的长腿只能勉强屈起,膝盖几乎顶到了前排座椅的靠背,另一条腿也因无处安放而微微悬空。


    整个身体以一种相当别扭、甚至可以说有些委屈的姿势,强行将自己塞进这方寸之地,只为将头枕在她腿上。


    他本身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平日里总是气场迫人,此刻却流露出这样近乎依赖的姿态。这种强烈的反差,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虞笙心头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复杂涟漪。


    她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目光从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成色块的街景收回,她低下头,看向枕在腿上的男人。


    冬日上午的阳光不算炽烈,透过洁净的车窗玻璃,柔和地铺洒进来。因为他侧躺的姿势,恰好有一束光斜斜地落在他靠近她身体一侧的耳朵尖上。那薄薄的耳廓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甚至能隐约看到皮肤下细微的毛细血管,和他修剪整齐的鬓角发根。


    寂静的车厢里,除了引擎持续发出的低沉嗡鸣,便是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均匀、绵长,带着一种陷入深度睡眠的安稳节奏。


    虞笙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但隔着腿上厚实的羽绒服面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正有规律地、一下下地拂过她小腹的位置,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无法忽视的暖意和酥麻感。


    车子碾过减速带,车身随之轻轻一晃,底盘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响。


    这细微的颠簸让虞笙下意识地又低下头。


    他眉心处那道原本舒展的纹路,此刻正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这蹙起的眉头,让她立刻想起他上车时那句低沉的“昨晚没怎么睡好”。


    是因为彻夜处理母亲转院和后续治疗的繁杂事务吗?


    还是因为……知道短暂的相聚后即将面临的、不知归期的分离?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酸涩与柔软的复杂情绪,如同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在心湖深处晕染开来。


    那里面,或许有对他劳碌的感知,有对分离的隐忧,甚至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纯粹的关切。


    几乎是未经思考的,那只原本放松地搁在身侧座椅上的手,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指尖带着车厢里尚未散尽的微凉,并且因为某种隐秘的情绪而难以抑制地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轻颤,缓缓地、朝着他眉间那道扰人的褶痕靠近。


    距离越近,感官越清晰。


    她甚至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均匀呼吸时带出的、温热微湿的气流,正一下下拂过她的指腹,带来一阵轻微的、羽毛般的痒意。


    然而,就在那微凉的指尖即将落在他眉心温热皮肤的前一刹那,虞笙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滞在半空。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瞬间在脑海中炸开:她在做什么?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怎么能……怎么能对他流露出这种近乎怜惜的举动?


    他是陆邢周,是陆政国的儿子!


    他们之间,隔着欺骗、伤害,还有他父亲那道恩怨的巨峰!


    她答应那句“不能说不”,是源于对失去母亲庇护的深切恐惧,是一场冰冷而现实的交换,是退无可退的妥协。她允许他牵手,默许他此刻枕在腿上,都是被那无形的“不可以”所束缚,是内心深处那份对失去的恐惧在驱使。


    她怎么能……主动去触碰他?


    指尖就那样悬停在距离他眉心不过分毫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巨大的慌乱和对自身失控行为的强烈惊愕瞬间攫住了她。下一秒,她像被烫到般猛地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小股气流。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意从耳根迅速蔓延至脸颊,火烧火燎。她分不清这灼热是源于对自己逾矩行为的羞耻,还是因为那被她强行压回心底深处、却仍在挣扎冒头的、不合时宜的柔软。


    她近乎仓皇地强迫自


    己转过头,视线死死地钉在窗外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光的街景上,再也不敢低头去看腿上的人一眼。仿佛只要不看,就能否认刚才那瞬间的冲动。


    然而,腿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感依旧真实地存在着,他温热的呼吸也依然平稳地、有节奏地透过厚实的羽绒服面料,清晰地传递到她身上。


    可现在,这份紧密的身体接触,带给她的不再是片刻前的复杂心绪,只剩下一种强烈而尖锐的不安,像细密的针尖扎在皮肤上。


    差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越过了那条不该触碰的界限……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引擎持续发出的低沉嗡鸣,以及两人交织在一起、却各自带着不同心事的呼吸声。


    这沉重的沉默,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一路伴随着他们,直到车子终于平稳地滑行至住院大楼门口。


    车身彻底停稳时那一下几不可查的轻震,透过座椅传递上来,让枕在虞笙腿上的陆邢周眼睫微动,彻底从短暂的睡眠中抽离。


    他缓缓掀开眼,初醒的视野带着一层薄雾般的朦胧。短暂的失焦后,那双深邃的眼眸迅速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清明,仿佛沉睡只是片刻的假象。


    他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将目光上移。


    最先撞入视野的,是虞笙绷紧的下颌线条,那流畅的弧度此刻透着一种无声的坚硬。视线再往上,是她抿合得有些发白的双唇。


    但这些都不及她此刻的神情。


    那张侧脸对着窗外,上面覆盖着一层冰封似的平静。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更没有丝毫的羞涩或赧然。只有一片纯粹的、近乎漠然的空白,冷冰冰地映在车窗玻璃上。


    陆邢周的心往下沉了沉。


    就在刚才,他枕在她腿上时,那份紧绷后难得的松弛暖意似乎还残留在感官里。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在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她身体为了让他枕得更安稳些,而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的弧度。


    那份无意识的、带着温顺意味的迁就,曾让他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


    怎么一觉醒来,她整个人又缩回了那层冰冷的壳里?


    那份短暂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暖意,如同指间沙般瞬间流逝无踪。他睡着的那短短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邢周用手肘撑住身下柔软的皮椅,借力坐直了身体。随着他高大身躯的离开,虞笙腿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骤然消失,只留下被压出的清晰褶皱和一片残余的温热感。


    “抱歉,刚刚睡着了。”他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低哑,语气平稳,但那句道歉的尾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目光紧锁着她的侧脸。


    虞笙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固执地投向窗外某个虚无的点。只是用一种异常平直、甚至刻意剔除了所有温度的声调说:“一会儿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语气干脆,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这突然而直接的疏远,让陆邢周眼神瞬间一暗。


    他清晰地感知到,她周身筑起了一道比之前更难以逾越的墙。


    公园里,上车后那短暂的、甚至让他错觉有所缓和的距离感,如同被晨风吹散的薄雾,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司机早已无声地候在车外,此刻适时地拉开了虞笙这一侧的车门。


    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室外的清冷气息灌入温暖的车厢。


    虞笙没有给陆邢周任何回应或眼神,干脆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毫不犹豫地侧身下车。


    刺骨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肩膀,但这寒意也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挺直了微微瑟缩的脊背,没有丝毫留恋或停顿,径直朝着住院大楼那明亮的入口走去。


    陆邢周没有立刻下车。他沉默地坐在尚有余温的后座,目光穿透车窗,追随着那个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在清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决然。


    目光扫过腕表,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让他眼神一凝。


    时间不多了。


    陆邢周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长腿迈出车门,快步跟了上去。


    回到那间熟悉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比离开时更浓了些。


    虞笙沉默地脱下外套和围巾,将它们随意搭在椅背上,然后径直走到窗边,


    陆邢周紧随其后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胸口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阵突兀、急促又极具穿透力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他口袋中骤然响起。


    陆邢周动作一顿,迅速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陈默”二字,让他眉心下意识地微微蹙起。


    这个时间点,陈默的来电,绝不会是寻常的问候或无关紧要的汇报。


    他迅速接通,将手机贴到耳边:“说。”


    电话那头,陈默的声音传来,语速很快,背景音似乎有些嘈杂。


    陆邢周沉默地听着,脸上如同覆了一层薄冰,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有那两道紧锁的浓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向下压着,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变得粘稠而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量。


    虞笙虽然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股骤然升腾的紧绷感和无声的压力。


    她放在窗台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是京市那边出了状况?


    还是……他父亲陆政国那边又有了什么动作?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凛,喉咙瞬间发紧。


    她不敢回头深究。


    通话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数倍,在凝重的空气中缓慢地滴答作响。


    “知道了。”陆邢周最后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


    他干脆地结束了通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病房重新被寂静吞噬,但这寂静不再是之前的空白,而是像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陆邢周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目光沉甸甸地,带着穿透力般落在虞笙僵直如木的背影上,仿佛要透过这层屏障看进她的心底。


    几秒钟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拉锯,像绷紧到极限的弦。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仿佛能抽空胸腔的疲惫,更深地,是一种面对既定事实、无法扭转的深深无奈。


    他迈开脚,一步步走到虞笙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笙笙。”


    他低声唤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虞笙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但她依旧没有回头。


    陆邢周看着那拒绝交流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得走了。”


    短短四个字,却让虞笙的指尖深蜷掌心。


    尽管早有准备,尽管在心底早已预演过无数次,尽管深知这短暂的相处不过是命运夹缝中偷来的喘息,但当这四个字被他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地说出口时,心脏深处还是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她像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窗外的晨光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她清瘦单薄的轮廓。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几步的距离,落在陆邢周身上。


    他脸上惯常的冷峻面具已然重新戴好,眉宇间残留的倦色被强行抹去,只剩下迫人的锐利


    和一丝被极力压抑、却仍从眼底透出的焦灼。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连时间都停滞了。


    虞笙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又干又紧。


    想问“出什么事了?”,想问“是不是和你父亲有关?”……


    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碰撞,然而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沉默。


    她知道不该问,也明白问了无用。


    最终,她只是极其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薄的音节:“嗯。”


    这一声“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陆邢周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平静、将所有情绪都封存起来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沉寂,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他想说“别这样”,想上前一步将她拉进怀里,但陈默电话里传来的信息,每一个字都如同无声而急促的鼓点,催促着他,不容片刻耽搁。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想将此刻的她刻进脑海。然后,他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纯黑色手机,上前一步,拉起虞笙微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手机塞进她掌心。


    “拿着。”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以后用这个找我。里面只有一个号码,拨那个号,我一定能接到。”


    而后,他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签纸,上面用蓝黑墨水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这个,是另一个紧急联络方式,只有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虞笙看着掌心里那部沉甸甸的黑色手机,像握着一块烫手的石头。


    这不仅仅是一部手机,更像是一条无法挣脱的纽带,一个强加的承诺。她想推开,但想到病床上的母亲,想到无形的威胁,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陆邢周看着她低垂的眼和紧抿的唇,知道她的挣扎,但他没有给她任何消化或反驳的时间,更没有解释的余地。


    “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有等她的回应,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咔哒。”


    一声清脆而冰冷的金属咬合声响起。


    门被打开,又被迅速而有力地关上。


    那道挺拔而带着强大压迫感的身影,连同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瞬间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冬日的阳光依旧灿烂,暖意融融地透过玻璃洒满半个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这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室内骤然降临的冷清和空旷。


    虞笙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板,久久未动。


    刚才被他紧紧攥过的手腕,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不容挣脱的力道和滚烫的温度;而腿上被他枕过的地方,那沉甸甸的重量感和被压皱的触感,仿佛也还未完全消散,成为一种顽固的物理印记。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部冰冷、沉甸、棱角分明的黑色手机,连同那张写着数字的便签纸,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抿到失去血色的嘴唇,对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得可怕的病房,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低低地吐出了那句被强行压抑在心底深处的话。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第25章


    父亲为什么会比计划里要提前回去?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或者蛛丝马迹?


    这个疑问,从陈默那通电话后,就一直盘踞在陆邢周的脑海,挥之不去。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机场的高速路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笼罩在冬日灰霾中的城市轮廓。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缩,更添几分萧索。


    陆邢周靠在后座宽大的座椅里,闭着双眼,试图在脑海中复盘每一个细节。然而,内心的波澜却无法平息,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节奏,轻轻敲击着中央扶手的皮质表面,


    不对。


    太巧了。


    父亲的行程向来严谨如钟,极少因个人意愿临时更改。这种毫无征兆的提前返京,绝非一时兴起或临时起意。背后必然有因,一个他尚未完全掌握的、足够推动父亲改变行程的原因。


    一个不祥的预感,如同初冬湖面悄然凝结的薄冰,无声无息地蔓延上他的心头。


    他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眼眸中锐光乍现,他再次拿起手机,迅速拨通了陈默的号码。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迅速接起,“陆总。”


    “再确认一遍,”陆邢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莫院长那边,还有整个医院,安保是否滴水不漏?有没有任何可疑人员接近过虞念姝的病房,或者试图向医护人员打听她的情况?任何异常,无论多小,都不能放过!”


    电话那头的陈默显然深知事态严重。


    “陆总,接到您上一个电话后,我已经亲自带人复核过。莫院长本人及家人一切正常,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医院安保系统运行记录显示一切正常,虞女士病房外走廊和关键通道的所有监控录像,我已调取并仔细核查过最近48小时的记录,确认没有任何生面孔长时间逗留、徘徊,也没有人试图接近病房门或向值班护士探询。所有接触记录都核对无误。”


    陆邢周眉头锁得更紧。


    不是医院那边……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哪个环节被忽略了?


    “李岩那边呢?”他追问,声音更沉了几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另一个可能暴露的点。


    陈默的声音透着一丝凝重和确认,“是的,陆总。我正是监听到了王诚主动打给李岩的那通电话,才立刻给您打了那通电话。”


    陆邢周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


    “王诚问了什么?原话。”


    “王诚在电话里问李岩:‘公司这两天一切运转正常吗?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处理的突发状况?’”


    一字不露地转述完,陈默说:“李岩当时正在医院,估计是这突发的情况引起了王诚的注意,进而汇报给了董事长。”


    原来如此!


    陆邢周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王诚那看似“例行公事”的询问,绝非偶然或巧合!


    这必然是父亲在某个他尚未察觉的环节,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或者仅仅出于他那掌控欲极强的、对任何计划外变动的本能警惕。而李岩因突然状况请假,成了点燃父亲疑虑的那点火星。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腕表,大脑飞速计算着时间差和航班信息。


    Ancho提供的、经过周密伪装成国际医疗转运机构的私人飞机已经就位,停靠在专用机位。航线也已通过特殊渠道协调完毕,优先放行。


    虽然父亲那边突然提前了行程,但好在自己反应足够迅速,几乎是在挂断陈默电话的同时就动身赶往机场。


    按照目前的交通状况和起飞安排,他抵达京市机场的时间,应该能勉强抢在父亲乘坐的航班落地之前。


    “陈默,”陆邢周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确保我这次离境的所有信息,尤其是最终目的地和具体行程轨迹,必须彻底清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可能被查到的痕迹。”


    “陆总放心,”陈默回答斩钉截铁:“您这次的出入境记录,已经做了特殊处理,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查到。”


    “另外,”陆邢周的目光投向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更沉了几分,“虞念姝那边,尽快联系Ancho。让他立刻把人安全转移,要快,要隐秘,确保万无一失。”


    “好的,陆总。”陈默立刻应下:“我马上联系Ancho。”


    当这架带有医疗标识的飞机轮胎重重地碾过私人机场的专用跑道时,东方的


    天际才刚刚泛起一层朦胧的青白色。


    陆邢周没有片刻耽搁,舱门一开就大步走下舷梯。


    一辆早已静候在专属通道出口的黑色迈巴赫,如同蛰伏的猎豹,无声地滑到他面前。


    车门被恭敬地拉开,他矮身坐入后座。车身几乎没有停顿,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汇入清晨稀疏、带着倦意的车流,目标明确地朝着市中心那座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陆氏集团总部大厦疾驰而去。


    抵达那座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时,大楼内部还是一片寂静,只有几名安保值班的身影,以及保洁人员推着清洁车发出的轻微轱辘声。


    专属电梯无声而迅捷地攀升,将他送至顶层。


    厚重的红木包铜总裁办公室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


    陆邢周步履沉稳地走进这片他无比熟悉的空间,他抬手,带着一丝长途飞行和高度紧绷后的疲惫,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沾着风尘和飞机舱内消毒水气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随手就要往旁边宽大的真皮沙发上一扔时,他动作又猛地顿住。


    指尖隔着细腻柔软的内衬面料,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息。


    那是属于虞笙的。


    清冷的,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药水味的独特气息。


    几次三番将她抱在怀里时沾染上的,是枕在她腿上时萦绕在鼻尖的味道。


    他低头,眸光落在手中的大衣上。


    柔软的羊绒似乎还残留着拥抱她时传递过来的、那种奇异的温暖和重量感,以及那份沉重之下难以言喻的短暂安宁。然而,这丝温存的记忆碎片,瞬间被她在医院门口决然离去的、那个裹在寒风中的冰冷背影所覆盖。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混杂着一丝他不愿深究、更不愿承认的微弱眷恋,悄然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两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衣料。最终,他没有将它丢弃在沙发上,而是转身,拿着这件沾染了她气息的大衣,走向办公室侧后方的休息间。


    休息间内整洁得一丝不苟。步入式衣帽间里,数套顶级面料、熨烫得笔挺如刀的定制西装和衬衫整齐悬挂。


    他打开其中一格尚有空位的衣柜,动作近乎小心地将手里这件还带着虞笙气息的羊绒大衣挂好,让它安静地待在一众冰冷挺括的商务套装旁边。随后,他才抬手,略显用力地解开衬衫领口束缚的第一颗纽扣,转身走进了相连的浴室。


    温度适宜的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冲刷掉长途飞行的仆仆风尘,也冲淡了那份在此时此地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可能动摇他意志的柔软。


    衣柜里整齐地挂着数套熨烫妥帖的定制西装和衬衫。他将手里这件还带着虞笙气息的大衣,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其中一格空位上,随后,他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走进浴室。


    一个热水澡,洗去了长途跋涉的痕迹,也洗去了那份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会动摇他柔软的意志。


    二十分钟后,陆邢周换上另一套色调深沉的手工西装,坐在了陆氏集团未来掌舵人的办公桌前。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


    窗外,那混沌的青白色天光终于彻底褪去,被冬日里一种清透却缺乏温度的阳光取代。


    陆邢周看了眼时间,九点整。


    几乎是同时,办公室厚重的门外,传来两声清晰、克制而规律的叩击声。


    “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陆政国的生活助理李健。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餐盒,脸上挂着训练有素、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微微躬身:“董事长特意吩咐,让我给您送一份早餐过来。”


    陆邢周这才从屏幕上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李健那张过分标准的、仿佛戴着面具的脸上。


    “父亲有心了。”陆邢周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掌控感,“放茶几上吧。”


    “是。”李健应声,动作轻巧而利落地将食盒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而后,他再次微微躬身:“您慢用。”说完,他干脆利落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停留。


    门轻轻合拢,陆邢周的目光并未立刻移开,依旧停留在那扇厚重的、隔绝内外的门板上。


    李健送来的,绝不仅仅是一份早餐。


    那份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那看似寻常实则精准的送达时间,以及父亲“特意吩咐”的举动本身,都构成了一种极其隐晦却不容忽视的试探。这足以证明,父亲对他并非全无保留地信任,疑虑的种子已然埋下。


    他走到茶几前,打开餐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蟹黄包和一碗熬得浓稠的鸡茸粥。


    父亲连他的口味都记得如此清楚,这份“关怀”背后,是掌控还是疑心?


    陆邢周拿起象牙白的筷子,动作斯文优雅地夹起一个蟹黄包,慢条斯理地吃着,温热的汤汁在口中爆开,鲜香无比。然而脑中却在飞速运转,复盘着每一个可能留下破绽的环节。


    两个小时后,整栋陆氏集团总部大楼的氛围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过,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穆和紧绷感。


    走廊里脚步匆匆却刻意放轻,员工们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连呼吸都似乎变得小心翼翼。一种无声的宣告弥漫在每个角落。


    陆政国到了。


    他没有像陆邢周预想的那样,打一通简短的电话让他去办公室。而是直接下令,立刻召集集团所有核心高层,召开紧急会议。


    巨大的环形会议室内,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椭圆形的深色实木会议桌旁,坐满了集团的核心人物,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屏息凝神。


    陆政国坐在主位,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质感厚重的深色中山装,银白的鬓角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不敢与之对视。


    陆邢周坐在他下首第一位,位置显赫。


    他全程保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冷静和专业姿态,认真听取着每一位高管的汇报,无论是关于南美矿场突发的政策危机,还是欧洲市场遭遇竞争对手的恶意狙击,他都能在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给出精准、高效且极具洞察力的指令或点评,逻辑清晰,一针见血。


    他的表现,无可挑剔地符合一个未来掌舵者的标准。


    但他的眼角余光,始终未曾离开过主位上那道威严的身影。


    从会议开始到接近尾声,陆政国眉心处那道深刻的竖纹就如同被刀刻上去一般,紧紧地拧在一起,从未有过片刻舒展。像一块无法被任何温度融化的寒铁,昭示着他内心的沉重与烦忧。


    最关键的是,在整个冗长的会议过程中,陆政国的视线扫过全场,却仿佛刻意避开了他所在的方向,一次都没有真正落到他脸上,哪怕是在陆邢周发言时。


    这种刻意的、近乎绝对的“无视”,再结合父亲那紧锁的、明显为眼前棘手公事所困扰的眉头,尤其是对南美矿场政策变动的震怒和对欧洲市场失利的极度不满,让陆邢周在心中迅速做出了判断:父亲此次提前返京,九成以上是因为集团突发的重大危机,是公事上的燃眉之急,而非……针对他个人的私情纠葛。


    压在胸口的悬石似乎轻了一些。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的轻松感,如同暗流般悄然涌过紧绷的神经。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温热的骨瓷茶杯,送到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清澈的茶汤微涩回


    甘,他借着这个自然的动作,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沉重的如释重负。


    傍晚六点,陆邢周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父亲”。


    陆邢周没有立刻接起,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点几下,才拿起手机,划开接听:“父亲。”


    陆政国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立刻从听筒传来,没有任何铺垫:“晚上有个应酬,你跟我一起。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现在下来。”语气是惯常的、不容分说的命令式,没有征询意见的空间,仿佛只是一个通知。


    陆邢周眼神沉了沉,但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好。”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融入晚高峰的车流,最终驶入市中心一片闹中取静的隐秘区域。


    穿过戒备森严的岗哨和精心修剪的园林,停在一座古意盎然的独立院落前。


    侍者无声引路,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私密性极高的包厢门前。


    推门进去,陆政国已经到了。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宏远集团的董事长林振邦。


    宏远集团是陆氏在能源版图上举足轻重的战略伙伴,实力不容小觑。


    然而,让陆邢周眸光瞬间冷下来的是林振邦身边,坐着一位妆容精致、穿着得体晚礼服的年轻女人,是林振邦的女儿,林薇。


    看到陆邢周进来,林薇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脸上立刻扬起得体的微笑。


    捕捉到对方眉眼和唇角的笑,陆邢周顿时明白了父亲此行的目的。


    “邢周来了,快坐快坐!”林振邦笑容满面地招呼,声音洪亮,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随即转向女儿,“薇薇,邢州你应该见过吧?”


    “当然!”说完,林薇笑容明媚地站起身,主动朝陆邢周伸出手,“陆总,我们又见面了。”


    陆邢周面无表情,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节,伸手虚虚一碰,随即迅速收回,“林小姐。”他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公式化的疏离。


    接下来的宴席,话题表面上围绕着两家公司正在推进的能源项目展开。但林振邦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频频将话题引向年轻人的生活情趣和共同爱好。林薇也表现得落落大方,努力寻找着共同话题。


    “陆总工作节奏这么快,平时都喜欢用什么方式放松呢?”林薇巧笑倩兮,眼波流转,带着明显的试探,“听说您对品酒颇有见地?”


    “工作需要,略知一二。”


    “那……音乐会呢?”林薇并不气馁,继续尝试,“下周大剧院有场交响乐,我刚好有两张票……”


    “抱歉,我未来几个月都会很忙。”陆邢周直接打断,他放下筷子,他转向林振邦,语气是纯粹的商务腔调,冰冷而直接:“林董,关于刚才提到的西非管道项目,陆氏对第三方的风险评估标准……”


    林薇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求助似的看了一眼父亲。


    林振邦毕竟是老江湖,立刻打着哈哈试图圆场:“哈哈,年轻人事业心重是好事!邢周说得对,正事要紧……”然而,包厢里原本勉强维持的和谐气氛已然荡然无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尴尬。


    陆邢周全程维持着基本的餐桌礼仪,该举杯时举杯,该回应时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无声地弥漫在整个空间。


    他就像一个完美运转的商业机器,礼貌周全,却毫无温度。


    *


    送走强颜欢笑的林家父女,包厢门关上。


    陆政国脸上那副精心维持了一整晚的、商人式的和煦笑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阴沉。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刺向陆邢周。


    “你今晚什么意思?”他声音不高,却压着雷霆之怒,“林董是重要的合作伙伴!他女儿对你示好,你连最基本的客气都没有,存心要当众打我的脸,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


    陆邢周背对着父亲,身影在窗外京市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冷硬。


    他仿佛没听见身后的咆哮,目光牢牢锁着楼下,直到那辆载着林家父女的黑色轿车尾灯彻底消失在他眼底,他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父亲的怒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吐出几个字:“我现在没这心思。”


    “没这心思?”陆政国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得像是要把他看穿,“我看你是对别的女人没心思吧?”


    陆邢周心头猛地一跳,但他面上不露声色,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躲闪,就这样直直地、近乎挑衅地迎上父亲那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犀利目光。


    包厢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无声的对峙,空气凝固得如同坚冰。


    几秒的沉默,漫长得让人心慌。陆政国眼中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无声的对抗烧得更旺,那是一种被彻底忤逆的、带着寒意的暴怒。“怎么?戳到痛处了?哑口无言了?”


    陆邢周看着父亲咄咄逼人的眼神,知道此刻任何关于“别的女人”的解释或否认都是徒劳,甚至可能暴露更多。


    他需要一个能堵住父亲嘴,甚至能够让他理解的理由,一个带着陆家继承人应有的傲慢与野心的借口。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流露的、冰冷的不甘:“不甘心罢了。”


    陆政国眉头狠狠一皱,这个答案显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甘心?”他狐疑地重复:“那你要怎样才甘心?”


    陆邢周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带着点嘲弄,又仿佛蕴含着深不见底的野心。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沉默下来,视线移开,重新投向窗外京市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


    这份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团迷雾,将陆邢周真正的内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不甘心”的模糊轮廓,任由陆政国去揣测。


    陆政国盯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讳莫如深的侧脸,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最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冰冷的、饱含失望与警告的冷哼。


    “再不甘心又怎样?”他声音陡然沉下去:“别忘了,当初那个女人接近你的目的!更别忘了,她离开你时的绝情!”


    第26章


    “再不甘心又怎样,你别忘了,当初她接近你的目的和离开你的绝情!”


    陆政国的这句话,在空旷冰冷的包厢里留下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那句“接近的目的”、“离开的绝情”在陆邢周脑海中尖锐地回响,撕扯着他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


    *


    此时的米兰,正值午后。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斑,但这暖意丝毫没能驱散虞笙心头的沉重。


    她坐在病床边,手里紧紧握着陆邢周离开时留下的那部黑色手机。屏幕一片漆黑,上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属于他的号码。


    从昨天上午他匆匆离去,到现在,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粘稠。


    他父亲为什么会提前回国?是因为紧急公务,还是……察觉到了她母亲的消失?


    她看向手机屏幕,指尖悬在那个唯一的号码上。


    想立刻打给他。


    想确认他是否安全,想问他父亲那边有没有起疑,有没有为难他?


    陆政国那张不怒自威、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脸在她脑海中浮现……


    如果陆政国知道陆邢周为了她,做出这种忤逆的事,会勃然大怒到什么程度。


    那份怒火,会不会烧到陆邢周身上?


    可是,她又不敢按下那个键。


    万一……他父亲此刻就在他身边?


    万一这通电话,反而成了他“忤逆”的证据,被当场抓住?


    万一……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他低沉的声音,而是那个陌生而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男声?


    恐惧像细密的冰针,一阵阵刺入心底。


    她既渴望那黑色的屏幕能突然亮起,跳


    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带来哪怕只言片语的安全信号;又害怕它毫无预兆地响起,带来的是她无法承受的坏消息或警告。


    昨夜,她几乎一夜未眠。


    病房里异常安静。


    窗外的月光,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甚至是暖气管道里极轻微的嗡鸣,都让她瞬间惊醒,误以为是手机在震动。每一次心跳狂跳后的死寂,都让失落和恐惧更深一层。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拖沓前行。


    下午四点。


    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将病房染上一层淡淡的金橙色。


    虞笙站在窗边,眉头紧锁,目光茫然地投向楼下花园里稀疏的人影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窗框。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清晰而持续的震动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病房里的寂静。


    虞笙几乎是立即扭头看过去。


    不是那部黑色的手机!


    是她自己的手机!就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充电!屏幕骤然亮起,伴随着强烈的震动,在光滑的柜面微微滑动!


    虞笙浑身一颤。


    是他吗?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她就立刻小跑了过去。


    「陆邢周」


    三个字,清晰无比地映入她眼底,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灯塔,刺破所有阴霾。


    她几乎是一秒接通——


    “喂……”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


    然而电话那头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短暂的空白,让虞笙刚刚落回胸腔的心脏再次疯狂擂动起来!


    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难道……难道他身边有人?


    还是说,电话那头不是他?


    就在她心脏一点一点往下沉的时候,一个低沉、沙哑却无比熟悉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电波传了过来。


    “……是我。”


    短短两个字,瞬间击溃了她苦苦支撑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防线。


    虞笙只觉得鼻腔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为了不被他听出来,她只能用力咬住下唇。


    “笙笙,”陆邢周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几分,却也带着明显的紧绷:“你……还好吗?”


    虞笙用力深吸一口气,但浓重的鼻音还是一开口就露了出来:“我没事,你……怎么样?”


    电话那端,陆邢周沉默了几秒。


    隔着冰冷的电波和遥远的距离,虞笙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某种被他强行压下去的、沉甸甸的东西。


    “我没事。”他的回答简洁有力,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磐石,试图稳住她的心神,“别担心。”


    但这三个字在虞笙听来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安抚。


    “真的没事?”她忍不住追问,“你父亲他……有没有……”


    陆邢周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真的没事,”他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安稳:“他提前回来时因为公司遇到了些棘手的突发状况,与你无关,”停顿一下后,他又补充:“也与你母亲无关。”


    这后半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终于将虞笙那颗悬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心,稳稳地托了回来,轻轻放回原处。


    短暂的沉默在电波两端弥漫开来,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在听筒里交织。


    陆邢周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低,也更沉:“别怕。你母亲现在很安全,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你们见面。”


    “嗯,”虞笙用力点头,尽管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可最终还是都化成一句发自内心的“谢谢!”


    不是为了和他拉开距离,也不是故意在疏远他,是此时此刻最想对他说的两个字。


    但是这一声“谢谢”,却让陆邢周想到临走时,她对他的冷淡。


    心头的失落因这两个字,蔓延而持续。


    但他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就在虞笙皱眉,想着要不要解释那句“谢谢”的时候,耳边又传来——


    “保持手机畅通,有任何事,打那个电话。”


    虞笙轻咽了一下,“好。”


    以为这通电话就要如此挂断,就在她把手机拿离耳边的下一秒——


    “等我。”


    两个字,音量不高,却异常低沉和坚定,带着一种穿透距离和阻碍的沉实力量,清晰地烙印在她心上。


    电话挂断。


    听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虞笙却依旧维持着接听的姿势,久久没有放下手机。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那句低哑的“是我”,和他最后那句清晰有力的“等我”。


    蓄积已久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夺眶而出。


    如果。


    如果他不姓陆。


    如果他不叫陆邢周。


    如果他不是陆政国的儿子!


    该多好……


    但这份永远不可能成立的假设,只在她心里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她看向不远处的琴盒。


    这场被推迟一个月的小提琴巡演,如今只剩下两周。


    虽然这场世界巡演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见母亲一面,但也是她职业生涯的关键阶梯,是她挣脱过往、在音乐世界立足的重要一步。


    她不能再沉溺于无休止的担忧和等待里。


    所幸医生说她肩伤恢复得比预期要好,肌肉力量也基本恢复。


    她走过去,抱起她那把珍贵的小提琴。


    琴盒打开,熟悉的松香味混合着保养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手指抚过光滑的琴身和紧绷的琴弦,她将琴托稳稳抵在下颌。


    第一个音符破空而出,音准无误,但音色带着一丝久未开声的微涩,但她没有停下。


    琴声持续着,那最初的微涩感在专注的练习中渐渐褪去,内里的光华开始隐隐透出。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虞笙停下琴弓,扭头看去。


    门开处,是Erik。


    他怀里抱着一大束盛放的红玫瑰,脸上堆满了与上次截然不同的、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Clara,刚在门口就听到你动听的琴声了!”


    Erik的声音刻意扬得轻快又热情,好像之前那个不顾她病体、催命似的逼她演出的人不是他。他走进来,眼神飞快地在病房里扫了一圈,似乎在找那个让他忌惮的身影——陆邢周。


    虞笙放下琴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Erik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把花束递到她面前:“祝你早日康复,重回巅峰状态!”


    虞笙没有接,伸手示意不远处的茶几:“放那儿吧。”


    Erik忙走过去将花立在已经插着百合的花瓶旁,转过身时,他眼角笑纹更深了:“刚才在门口听见你的琴声……”他做了个手势:“我觉得完全可以登台了。”


    虞笙嘴角弯了弯,没有说话。


    她太清楚Erik的为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被陆邢周警告之后。


    Erik搓了搓手,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在虞笙和她的小提琴之间游移,最后落在她脸上,带着点随口似的好奇:“陆总他…他最近…还好吗?”他话里的试探根本藏不住:“他……还在米兰吗?”


    虞笙心中冷笑,果然是为这个。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没有回答。


    但Erik却没有放弃,甚至压低了声音:“你和陆总……你们现在,是在一起了吧?是男女朋友关系?”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窥探和确认的意味。如果虞笙真的攀上了陆邢周这棵大树,那她对于乐团的价值就不仅仅是首席小提琴手那么简单了,他必须重新评估,甚至巴结。


    虞笙抬眼,静静地看着Erik那副市侩的嘴脸,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厌烦和讽刺。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看透一切又拒人千里的味道,轻轻地、清清楚楚地甩出两个字:“不是。”


    她的声音很平


    静,给出的答案更是没有丝毫暧昧的余地,直接把Erik那点试探堵死了。


    Erik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显然没料到虞笙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否认,而且态度如此冷淡。他不相信似的,又追问:“可是那天陆总他……”


    “Erik!”


    一道清脆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打断了他。


    林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手里拿着虞笙的琴谱和护理用品。她快步走到虞笙身边,把东西放下,然后一点不客气地看向Erik。


    “Clara等下还得练琴,医生说了练习时间要严格控制,不能耽误太久。巡演可就剩两周了,时间有多紧张和宝贵,不用我多说吧。”


    Erik略有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西装:“是是是,练琴要紧、练琴要紧!那Clara,你好好练习,我就不多打扰了。乐团那边排练一切顺利,你专心恢复,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说完,他少有地朝虞笙欠了几分腰身。


    病房门关上,林菁没好气地收回眼神:“见风使舵!才被陆邢周警告两句就怕成这样!”


    虞笙疲没有接话。


    虽然Erik的试探让她感到反胃,但也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打上了“陆邢周”的标签,无论她是否承认,在Erik看来,她和陆邢周已经是不再清白的关系了。


    林菁看向她略有失神的眼睛:“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虞笙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到自己的小提琴上。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走过去,再次架起琴弓,这一次,琴弦震动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坚定,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直指目标的锐利。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映照着那份在困境中愈发闪耀的、独属于她的孤勇。


    *


    虽不是同一片天空,但同样被阳光铺洒的落地窗前,陆邢周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


    他捏了捏眉心,带着一丝疲惫,目光下意识地落在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日历图标上。


    光标移动,点开。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行程标记中,一个特意用鲜红色标注的日期,瞬间跳入他的视线。


    是虞笙米兰站小提琴巡演的日期。


    距离那一天,只剩下短短五天。


    五天。


    时间像流沙一样在指缝间飞速流逝。


    他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座遥远的城市,看到音乐厅璀璨的灯光下,她重新站在舞台中央。


    强烈的渴望和隐隐的焦躁悄然升起。他盯着那个醒目的红圈,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轻叩,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在短短五天内,将京市这些堆积如山、被父亲有意无意推到他案头的棘手事务,压缩、解决,哪怕只能挤出一天的空隙……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


    不同于助理或秘书的节奏,这叩门声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忽视的权威感。


    陆邢周几乎是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他关掉日历界面,视线落到面前一份待处理的合同上。


    “进。”


    门被推开,陆政国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父亲。”陆邢周站起身,语气恭敬。


    陆政国点了点头,走到沙发前坐下,“都灵那边,菲亚特集团牵头的一个新能源车合作项目,有了新进展。技术细节和合作框架需要高层亲自过去敲定一下。”


    都灵?


    都灵,距离米兰,不过咫尺之遥。高速列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陆邢周不动声色地看向父亲:“什么时候?”


    陆政国端起秘书刚送进来的热茶,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陆邢周身上,“下周三。”


    下周三……


    正好是虞笙巡演首演的前一天!


    他平静地迎视着父亲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如刀的目光。


    “这个项目,之前不是一直由欧洲分部的陈副总在跟进吗?”他语调平稳地提出疑问,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工作细节。


    “陈副总那边遇到点技术瓶颈,需要总部这边更高层面的决策支持和资源协调。你亲自去一趟,更有分量,也显示我们的重视。时间不长,主要是考察评估,快则两三天,最多不超过五天。下周三出发。”


    陆邢周几乎瞬间就洞悉了父亲这步棋的精妙。


    这绝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商务考察,这是试探!一场直指他内心弱点的、针对性极强的试探!


    父亲在赌。


    赌他陆邢周会不会在公事之余,“顺路”去一趟近在咫尺的米兰。


    赌他会不会出现在那个女人的小提琴巡演现场。


    如果他去……


    父亲必然震怒。这不仅是对他公然违背的愤怒,更是对他“沉迷旧情”、“因私废公”的彻底失望。


    那句“再不甘心又怎样”的警告言犹在耳,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更关键的是,这可能会暴露他对虞笙母女的真实关注度,引发父亲更深入的调查和干预。


    如果他不去……


    父亲会不会认为他“心虚”?毕竟,他不久前才亲口承认对虞笙“不甘心”。


    一个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心怀不甘的男人,在公干地点距离她的重要演出如此之近时,却能做到避而不见、毫无行动?


    这本身就显得刻意、显得欲盖弥彰!这反而可能加深父亲的疑心,认为他是在刻意掩饰。


    去,是引火烧身。


    不去,是埋下隐患。


    进退两难!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陆邢周的脊背。


    但面对父亲审视的目光,他必须回应,且必须回应得无懈可击。


    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借着这个动作短暂垂眸,掩去眼底翻腾的思绪。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


    陆邢周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恢复成近乎漠然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他看着父亲,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带着一丝对工作应有的审慎:


    “都灵的项目……技术瓶颈的具体情况,我需要先看一下陈副总的详细报告。如果确实需要我亲自过去,时间上……”他微微蹙眉,像是在斟酌日程,“下周三出发没问题。考察评估,我会尽快完成。”


    他没有提米兰。


    一个字都没有提。


    他的回答,完全围绕都灵的公事展开,冷静、专业、滴水不漏。


    陆政国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数秒,仿佛在掂量这份平静背后的分量。最终,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报告稍后会发给你,行程让秘书安排好。”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陆邢周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许久没有动。直到确认父亲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紧绷的后背才猛地松懈下来。


    五天后那个鲜红的日期,此刻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意识里。他几乎能勾勒出她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那挺直的背影。


    强烈的渴望与现实的困境在胸腔中激烈冲撞。


    他想去!他想亲眼见证她的回归!


    他想在她至关重要的时刻……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可父亲的试探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束缚。


    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布满荆棘,充满风险。


    而那个在米兰、在五天后等待绽放的身影,此刻却成了这盘复杂棋局中最牵动人心却也最危险的变数。


    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被父亲彻底掌控棋局。


    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碾碎,陆邢周猛地坐直身体。


    电话拨通,他声音发沉:“陈默,进来。”


    不过两分钟,陈默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到陆行周面前,“陆总。”


    “三件事。”陆邢周思路异常清晰,“第一,通知Ancho,在巡演开始前两天,安排虞笙和她母亲见


    上一面。地点就在虞念姝现在的诊所。时间要短,控制在半小时内。”


    陈默略感意外,但立刻应下:“明白!我会亲自协调Ancho,确保见面顺利且不留痕迹。”


    “第二,在巡演当晚为我制造一个突发状况。记住,要真实和紧急,要能完美解释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必须留在都灵项目组的会议室里,通宵达旦,无法脱身。”


    陈默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


    这是在制造一个完美的、无法辩驳的“不在场证明”。


    一个即使董事长派人监视,也抓不到破绽的“铁证”。


    “是,陆总,我马上去办!”


    “要快。”陆邢周强调,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下周三之前,我要看到方案。”


    “是。”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


    陆邢周靠回椅背上,闭上眼。


    第一步棋已经落下。利用都灵项目本身制造一个无法脱身的“牢笼”,将自己牢牢钉在父亲眼皮底下。


    这是明面上的“不去”。


    但这远远不够。


    巡演那天晚上,他不能去现场,但必须“在场”。


    他拿起那部与虞笙单线联系的黑色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拨出。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更周全的安排。


    于是他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短暂几句交代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男声,“明白,保证您如同亲临。”


    电话挂断,陆邢周紧绷的神经这才才稍稍松弛了一丝。


    远程的“眼睛”和“耳朵”安排好了。既能让他“看到”她,也能“听到”她的琴声,哪怕隔着一层冰冷的屏幕。


    但他还需要一个更直接、更能在那个时刻触碰到她的方式。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丝绒方盒。


    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设计简约却无比精致的铂金音符胸针,音符的尾端镶嵌着一颗微小却光芒内敛的钻石。这是他很久以前在某个拍卖会上偶然拍下的,当时只觉得那流畅的线条像极了她运弓的姿态,便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一个念头瞬间成形。


    他再次拨通陈默的电话。


    “陆总。”陈默快步走到办公桌前。


    “联系米兰的LuceEterna花店,下周三,准备一束纯白色海芋,搭配银叶菊,包装用最素雅的浅灰色雾面纸,送到斯卡拉剧院后台,给首席小提琴手ClaraYu。署名……”他顿了顿,“一个仰慕者就可以了,另外,”他拿起那个丝绒小盒,“把这枚胸针,用最安全的方式,匿名送到这家花店,让他们务必在送花前,将盒子先送出。”


    “是,陆总。”陈默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记下所有细节。


    做完这一切,陆邢周才彻底长吁一口气。


    他看着窗外京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剩下沉静和完全无需掩饰的疲惫。


    破晓前的棋局已经布下,剩下的,便是等待那场远在米兰、注定牵动他心神的乐章奏响。


    第27章


    距离巡演倒计时还有两天。


    虞笙随Ancho来到一栋安静坐落在一条街道深处的四层小楼前,褪色的招牌上写着“ClinicaPrivataSantAnna”,看起来毫不起眼,与社区里其他小型医疗机构别无二致。


    位于三楼一间安静的病房内,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浅色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带。


    虞念姝靠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


    她的眼神依旧带着些微的迷茫,但比之前在医院时,似乎多了几分安稳下的平静。


    房间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位气质温和的女护工安静地在一旁整理物品。


    门被轻轻推开,Ancho亲自引着虞笙走了进来。


    听到动静,虞念姝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口。四目相对,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之前的剧烈排斥和恐惧,只是带着一丝陌生的打量,像是在辨认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妈……”虞笙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温暖,一步步慢慢走近,在虞念姝面前的矮凳上坐下。


    她不敢贸然触碰母亲,只是将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琴盒轻轻放在脚边。


    虞念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看向窗外。


    这份没有回应的沉默,让虞笙鼻腔酸涩,心也微微下沉。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轻轻放在虞念姝的手背上。


    “妈,”她声音放得很轻:“我今天带了琴来,我给您拉一首曲子好不好?”


    说完,她轻轻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和琴弓。


    不是什么恢弘的乐章,而是小时候,虞念姝夸她拉的最好听的一首曲子:《爱的礼赞》。


    音符如同清澈的泉水,温柔流淌在安静的病房里。


    细腻而克制的揉弦,将旋律中那份深沉的爱意与温柔的抚慰表达得淋漓尽致。


    起初,虞念姝依旧望着窗外,眼神放空。但随着那宁静如夜曲的琴声持续传入耳里,她的目光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回来。


    视线从她在琴弓上优雅的动作,到她微微低垂的侧脸……


    当最后一个温柔的音符渐渐消散在空气中,虞笙放下琴弓看向母亲。


    在她的满心忐忑和期待里,虞念姝的嘴角,终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然后,一个非常轻,也非常模糊的声音,从她微张的唇角里吐了出来:“真好听。”


    短短三个字,却如同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瞬间席卷而来。


    唯恐自己任何过激的反应惊扰了母亲这来之不易的回应,虞笙紧紧咬住下唇,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差点就要汹涌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妈……”虞笙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您……您喜欢听吗?”


    虞念姝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点,眼神也比之前更加清明了一些。


    Ancho对护工使了个眼色,护工会意,立刻安静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母女。


    这短暂的、珍贵的半小时,在温暖的阳光里和无声的情感交流中飞快流逝。


    Ancho走到虞笙身后,轻声提醒她时间到了。尽管虞笙很舍不得走,但母亲那句“真好听”,已经如同一剂强心针,给她注入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力量。


    离开诊所时,夕阳的余晖将街道染成温暖的金色。


    虞笙抱着琴盒,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普通的“圣安娜诊所”小楼,转身后,她脚步变得异常轻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回去的路上,她对林菁说:“我感觉我准备好了!”


    此时的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是林菁认识她到现在,从未在她眼里看见过的坚定的神采。


    林菁握住她的手,“你一直都是最棒的,一直都是!”


    *


    周三,也就是虞笙米兰巡演的前一天晚上,陆邢周坐上飞往都灵的私人飞机。


    舷窗外,那无垠的、被夕阳染成金红与深紫的壮阔云海,如同燃烧的熔岩凝固在天空的尽头。


    陆邢周坐在宽大的座椅里,摊在他面前的,是都灵菲亚特项目的核心文件,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条款摆在眼前,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充斥在他脑海的,全是陈默精心准备的那份“突发技术困境”的剧本。


    目光穿透厚厚的舷窗,陆邢周看向那片燃烧的云海。


    明天。


    就在明天。


    米兰的斯卡拉剧院,晚上八点整。


    她将会站在那座艺术圣殿里,而他,此时乘坐的这架飞机却飞往相反的方向,飞向一场精心设计、由他本人导演的“困局”。


    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煎熬,一种明知她即将踏上最耀眼的殿堂,而他却只能缺席的无力感。


    他缓缓闭上眼,想象着她一身华服,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琴弓挥洒在琴弦上肆意燃烧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冲破这机舱,想撕碎父亲布下的天罗地网,想不顾一切地降落在


    米兰的土地上,坐在正对舞台的VIP席,直面享受她那一刻的荣光。


    然而,理智将他牢牢禁锢在座位上。


    他不能。


    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不仅会毁掉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更会将风暴引向她和她刚刚获得一丝平静的母亲。


    指骨在身侧悄然收紧,在指甲深陷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中,他一点一点压下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冲动。


    “等我。”


    电话里对她说的那两个字,此刻翻涌在他不露声色的眼底,陆邢周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那片逐渐被夜色吞噬的云海。


    *


    与高空之上的凝滞压抑截然不同,位于米兰斯卡拉剧院后台的独立休息室里,这里弥漫着一种紧张与兴奋的灼热气息。


    虞笙坐在化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发型师为她挽起了一个优雅而利落的发髻,几缕精心挑出的碎发垂落侧颈,突出了她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眸和优美的下颌线。


    不远处的衣架上挂着两套Erik让人送来的礼服,一套水蓝色,一套墨蓝色。


    林菁一手一件取下来:“笙笙,想好穿哪套了吗?”


    虞笙看过去。


    水蓝色那套是真丝材质,设计是简洁的抹胸A字裙,但是腰间点缀着细密如浪花般的手工水晶,灯光流转,折射出细碎的星芒。


    而另一套的墨蓝色是天鹅绒材质,经典的一字肩鱼尾,裙摆处,用银线刺绣着繁复而低调的古典藤蔓花纹,灯光一照,银线暗纹若隐若现,如同夜空中流淌的银河,神秘而优雅。


    目光流连间,虞笙走过去,手指轻拂过墨蓝色天鹅绒的厚重质感,然而,她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那抹水蓝色上。


    那清澈的、充满生命力的颜色,像一束光,像极了她此时的心境——在废墟之上,绽放出全新的、属于ClaraYu的光芒。


    “就这件吧!”虞笙从她手里接过那套水蓝色礼服。


    “好,那就这件,”林菁把手里的那套墨蓝色礼服挂了回去:“我来帮你换上。”


    当那如同流动海水般的水蓝色真丝包裹住虞笙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身体时,林菁激动地捂住嘴:“天哪,这也太美了!”


    “哦对了,”林菁突然想起来,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精致小盒子,“刚才剧院工作人员送来的,说是后台收到的匿名礼物,指明给你的。”


    虞笙微微一怔,接过盒子,轻轻打开。


    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设计极其简约却无比精致的铂金音符胸针。音符的尾端,镶嵌着一颗微小却光芒内敛的钻石。


    没有卡片,没有署名。


    但虞笙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个仰慕者……


    自己粉丝众多,可不知为何,虞笙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


    林菁从她手里接过那枚冰凉的铂金胸针,别在了她的左肩。


    小小的钻石音符,在纯净的水蓝色映衬下,如同指引归途的星辰,散发着温柔而坚定的微光。


    “好看,要戴着吗?”


    虞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礼服纯净,音符闪耀。


    她点了点头:“戴着吧。”


    此时,在距离米兰一百多公里之外。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都灵璀璨的夜景,埃菲尔铁塔形状的安托内利尖塔在远处亮着标志性的灯光。然而,位于菲亚特集团总部的顶层会议室里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长型会议桌旁坐满了菲亚特方面的高管和核心工程师,个个面色凝重。


    陆邢周坐在主位,深色西装衬得他气场愈发冷峻逼人。


    他面前的屏幕上,正显示着一组复杂到令人眼晕的电池能量密度模型和实时测试数据流,旁边还开着视频窗口,连接着远在实验室焦头烂额的陈副总。


    “陆总,”说话的是菲亚特首席技术官,他指着屏幕上的异常波动,“您看,第37号样本完全超出了预期模型,参数根本对不上,我们怀疑是阴极材料界面——”


    “实验室那边的模拟环境搭建还需要多久?”陆邢周声音冷冽,打断对方的同时,扫向视频窗口里的陈副总。


    “设备调试遇到点麻烦,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陆邢周眉头紧锁,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叩,沉闷的响声让整个会议室为之一静。


    “时间就是市场窗口!等你们调试好,竞争对手的方案可能已经摆到客户桌上了!立刻协调所有备用资源,给我压缩到一小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紧迫感。围桌一圈的高管们面面相觑,被这位年轻陆总突然爆发的强势所震慑。


    会议室内气氛更加紧绷。


    讨论转向如何临时调整测试方案,如何在有限时间内获取关键数据。


    陆邢周专注地听着,时不时抛出精准而犀利的问题,引导着讨论方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钉在这场由他导演的“技术危机”上。


    他表面看似在处理着眼前的一切,然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一个倒计时正在无声地跳动。


    七点四十五分,距离她站在米兰的斯卡拉剧院舞台,还有15分钟。


    这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艺术殿堂,今夜星光璀璨。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夺目光芒,将金碧辉煌的巴洛克式内饰映照得如梦似幻。


    衣香鬓影的观众席早已座无虚席,来自世界各地的乐迷、评论家、音乐界名流济济一堂,共同等待着这场被推迟一个月的小提琴演奏现场。


    而此时的虞笙,正站在休息室的门后。


    随着她最后一次深呼吸后,林菁掌心轻压她肩膀:“准备好了吗?”


    虞笙对她露出一个自信的笑,重重点了点头。


    休息室的门拉开,虞笙走了出去。


    通往舞台的走廊光线略暗,两侧是其他乐团成员鼓励和期待的目光。


    Erik站在乐团首席的位置附近,看到虞笙走来,眼神复杂,有惊艳,有紧张,也有一丝刻意的讨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虞笙平静而强大的气场无声地压了回去。


    虞笙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光芒的厚重幕布。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幕布缓缓升起。


    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虞笙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对音乐最纯粹的虔诚。


    她向观众席优雅鞠躬,然后,稳稳地将小提琴托上肩头。


    开场是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个长音,她的揉弦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带着水蓝色般的清冽与穿透力,将旋律中深沉的情感如同醇酒般层层晕染开来。


    紧接着,一连串的快速音群又如同珠玉落盘般,颗粒感十足。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镶嵌在节奏的链条上,快而不乱,疾而不躁!


    她站在舞台中央,水蓝色的身影仿佛与手中的小提琴融为一体。


    琴弓挥洒间,时而如狂风骤雨,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时而又化作月光下的溪流,细腻婉转,低吟浅唱,诉说着她刻在骨子里的温柔与坚韧。


    那份在毁灭后涅槃重生的磅礴生命力,在绝境中淬炼出的,直击灵魂深处的艺术感染力,通过琴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这超越技巧的演奏所震撼。


    就在第一乐章推向最高潮,虞笙一个凌厉的、如同闪电般的跳弓即将完成时——


    啪!


    整个音乐厅,毫无预兆地,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断电了!


    不仅观众席一片慌乱,舞台上的乐手门也是一阵茫然,指挥更是在黑暗中僵在了原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后台的林菁心脏差点骤停,Erik


    更是差点失声叫出来!


    然而,就在这令人恐慌的黑暗之中,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音符,如同黑暗中倔强燃起的火种,坚定且从容地响了起来!


    是从虞笙指尖流淌出的琴音。


    她的演奏并没有因为这场始料不及的意外而中断。


    那个未完成的跳弓音符,被她以惊人的稳定性和控制力,稳稳地接续了下去。


    紧接着,流畅而充满感情的旋律,如同夜空流淌的星河,缓缓从她的琴弦上倾泻而出。


    观众席的惊呼声渐渐平息下来,很快,后台应急灯也随之亮起,只是光线微弱,只勉强勾勒出舞台的轮廓。


    虞笙稳稳地站立在舞台中央。


    她闭着眼,仿佛黑暗对她毫无影响,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指尖的琴弦与内心的音乐图景中。


    乐团成员们被她的镇定和强大的气场感染,也纷纷摸索着拿起乐器。指挥也在微光中,努力看清虞笙的轮廓,抬起手。


    渐渐的,乐团的伴奏跟了上来。虽然有些凌乱,但在虞笙临危不乱的引领下,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顽强而奇迹般地延续了下去!


    而此时的都灵会议室。


    陆邢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除了那份让所有人焦头烂额的技术报告,还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加密小窗口。


    小窗口中,正是斯卡拉剧院舞台的实时高清画面。


    角度绝佳,如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


    他看到了她的登场,水蓝色的身影在聚光灯下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到了她肩头那枚闪烁的钻石音符;


    他听到了那震撼人心的开场华彩,听到了她琴声中蕴含的磅礴生命力!


    他放在桌下的手,因为激动和骄傲而紧握成拳。


    然而,当画面毫无预兆地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嘈杂的惊呼声传来时,陆邢周眉心狠狠一皱!


    怎么回事?


    难道是父亲?


    就在他脑海里闪过各种可能性的时候,小窗口的音频里,在巨大的嘈杂声中,那独属于她的琴音稳稳地传了出来。


    她没有停,她在继续!


    加密传输的音频质量极高,小窗口的夜视功能被紧急启动,画面转为幽绿的单色,虽然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舞台中央那个依旧挺立的水蓝色身影,以及她闭目沉浸在音乐中的侧脸轮廓。还有她左肩位置那一点因为微弱光线折射而显得格外醒目的钻石星芒。


    陆邢周紧紧盯着屏幕,看着那一点在黑暗中顽强闪烁的胸针星芒,听着那从未中断、反而更显力量的琴声……


    陆刑周狠松一口气的同时,眼眶也随之一热。


    他迅速垂下眼,借着查看面前技术报告的动作,掩饰住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她做到了。


    他的笙笙,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也更加耀眼!


    就在这时,视频窗口里传来惊呼声:“陆总,找到了!问题根源找到了!是数据采集模块的低温补偿参数设置错误!我们模拟重现了!”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惊叹和掌声。


    陆邢周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掌控全局的冷峻。


    他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丝毫异样:“很好。立刻修正参数,重新测试。我要在半小时内看到准确数据。”


    “是,陆总!”


    陆邢周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激动的人群,最后,状似无意地掠过自己面前那份关键技术报告,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继续。”


    而位于米兰的斯卡拉剧院内,在虞笙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琴声引领下,在乐团成员被感染而逐渐找回的微弱伴奏声中,观众席的躁动已经完全平息。


    黑暗中,听觉会被无限放大,那流淌的、充满情感的旋律仿佛拥有了实体,在每位听众的心弦上引起共鸣。


    所幸这份黑暗没有持续太久,大约两分钟后,舞台上方的水晶吊灯终于重新亮起。


    璀璨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将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重新展现在众人眼前!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然而,舞台中央的景象,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虞笙从容而优雅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


    灯光辉煌,让她一袭水蓝色的礼服流淌着纯净的光泽,而那枚钻石音符胸针,更是折射出了比之前更加璀璨夺目的星芒。


    虞笙缓缓放下琴弓,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历经风暴后的沉静与强大。


    她微微扬起下巴,对着观众席,露出了一个从容而自信的微笑。


    观众席爆发出比开场时更加狂热,也更加持久的掌声与欢呼!


    Erik坐在首席位置,看向台上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折服的敬畏。


    他知道,从今晚起,ClaraYu这个名字,将不仅仅意味着精湛的技艺,更代表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韧性和临危不惧的舞台王者风范!


    然而,虞笙的目光依旧平静,她缓缓扫过沸腾的观众席,扫过激动的乐团成员,而后,她重新将小提琴托上肩头……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最终归于寂静时,整个斯卡拉剧院安静到针落可闻。


    几秒之后,掌声、欢呼声如同火山喷发般轰然炸响。台下观众全体起立,脸上带着近乎狂热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鼓掌。


    在如潮的掌声和炽热的聚光灯下,虞笙站在舞台中央,向着观众席深深鞠躬。


    一次,两次,三次……


    可是当她直起腰,当幕布从穹顶缓缓落下,观众席的掌声却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幕布后,指挥走上前,激动地拥抱了她,乐团的成员们也纷纷围上来,向她表达着由衷的敬意和祝贺。


    Erik站在外围,眼神复杂,最终也走上前,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Bravo,Clara!Yousavedthenight!”


    欢呼的簇拥声里,虞笙几乎是被公关人员护送着回到了后台休息室。


    门一关,林菁立马激动得冲上来抱住她:“笙笙!太棒了,你真的太棒了!你看到观众的反应了吗?天呐,黑暗里那一段简直可以封神!”


    虞笙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她用力回抱住林菁,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我做到了,林菁。”


    林菁重重地点头,想说话,可涌入鼻腔里的酸涩,却堵住了她喉咙。


    这时,“叩叩”两道敲门声传来。


    林菁松开她,回头:“请进。”


    一位剧院工作人员捧着一大束花走了进来:“Clara,祝贺您!这是后台刚刚收到的,指定送给您的花束。”


    虞笙的每场演出结束,都会有乐迷送礼物来,有花,也有亲笔写的信件,又或者一些贵重的礼物,对此,两人都不觉意外。


    林菁走到门口,将花接到手里。


    纯白色的海芋,搭配着灰绿色的银叶菊。整体用最素雅的浅灰色雾面纸包裹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低调却透着一股沉静的高级感。


    林菁从花束中取出一张简洁的卡片,轻声念道:“一个仰慕者。”


    虞笙仿佛没有听见卡片的内容,目光紧紧锁在林菁怀中的花束上。


    纯白色的海芋……


    这是她心底深处最隐秘的偏好,一个连林菁都不知道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她这份特殊偏爱的……


    除了陆邢周,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林菁也认出了这独特的花材和包装风格,联想到那枚音符胸针,她这才联想到一个可能性。


    “是…陆邢周送来的吗?”她


    眼神复杂。


    虞笙没有回答,她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布,心绪翻涌。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转达他的祝贺,还是别的什么?


    见她许久不说话,林菁赶紧换了个话题:“媒体和乐评人那边,需不需要我和Erik说一声?”


    原来还算平静的心绪,如今已经被这束海芋搅出波澜,起起伏伏的,让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虞笙深吸一口气,“我跟你一块去吧。”


    林菁看得出她的疲惫,拉住她的手:“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先换衣服,我快去快回。”


    门关,虞笙看向被林菁放在化妆台上的花。


    垂在身侧的手要看都要碰到花瓣,又被她快速收了回来。


    卸妆的过程被她刻意按了快进键。


    当林菁回来的时候,虞笙刚换回便装。


    把那枚沉甸甸的音符胸针从礼裙上取下来后,林菁问都没问她,就给别在了虞笙的针织衫上。


    “戴着吧,挺好看的!”


    不等虞笙反应过来,林菁就一把背起她的琴盒,“走吧,车在等着了。”


    剧院的后门通道比前厅安静许多,但远处仍有零星的乐迷和记者在寒风中守候,希望能捕捉到她的身影。


    林菁和剧院保安默契地将虞笙护在中间,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


    司机早已等候多时,看到她们出来,立刻下车,利落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虞笙弯腰坐进宽敞的后座,小心翼翼地将琴盒放在身侧。林菁紧跟着坐进来,车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林菁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总算结束了,今晚可真是太刺激了!”


    虞笙靠向椅背,演出成功的轻松感与卸下重担后的疲惫同时涌上。她闭上眼,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观众席上热烈的掌声,而鼻尖,则清晰萦绕着身边那束白色海芋的鲜香气息。


    车子平稳启动,汇入米兰夜晚的璀璨车流。


    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淌而过,在虞笙略显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就在这短暂的、只有引擎低鸣的静谧中,一个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从前座副驾驶的位置传来——


    “琴弓很稳。”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瞬间让虞笙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猛地睁开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背脊,目光直直地射向前方。


    昏暗的光线下,副驾驶方向,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缓缓侧过头。


    车窗外的流光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轻抿的薄唇。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穿透昏暗中有限的距离,精准地朝她望过来。


    虞笙来不及去辨认此刻在他眼底翻涌着的情绪。


    她只知道,他来了!


    他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在米兰,在这辆车里。


    在这个对她而言如此特殊的夜晚。


    第28章


    虞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隐隐期待过某种联系,但却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真实、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在她最耀眼的时刻之后,在她以为他远在京市时,他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喜,猝然在心底最深处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指尖都微微发麻。


    那束海芋带来的悸动,在此刻,终于让她找到了最直接、最具象的源头!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只能发出一个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你……”


    陆邢周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震惊和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如星火般骤然亮起的光芒尽收眼底。


    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却瞬间柔和了他周身冷峻的气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重。


    他没有回答她无声的疑问,只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连同今晚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黑暗中亦岿然不动的身影,一起烙进灵魂深处。


    车厢内陷入一种奇异、却又异常温暖的沉默。


    窗外的夜色飞速倒退,而狭小的空间里,时间,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那无声流淌的汹涌情感在空气中碰撞、回响。


    林菁缩在角落,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在虞笙和陆邢周之间来回飘转。


    而虞笙依旧保持着近乎僵直的坐姿,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陆邢周的目光未曾有丝毫偏移,目光久久停留在她卸去舞台华彩后清丽依旧、却因疲惫和震惊而显得格外真实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骤然亮起又努力克制的星芒,这比任何掌声都更让他心潮澎湃。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因为不想错过今晚。”


    他没有解释如何脱身,没有提及那场精心导演的“技术危机”,只是陈述了一个结果——他来了,在她需要被见证、被肯定的时刻之后。


    也正是因为不知晓其中的一切,让虞笙听完他的回答后,声音一抬:“你疯了?”


    悬在嗓子眼的“你父亲”因为车厢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在,而被虞笙及时止住。


    而她的欲言又止都都被陆邢周看在眼里。


    他随口似的岔开话题:“累不累,送你回酒店。”


    虞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湿意。


    再抬头,她脸上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平静,只是眼眶微红,目光落在陆邢周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眉眼间,她轻声问:“你……住哪里?”


    陆邢周嘴角嘴角轻抬:“今晚刚到,还没来得及安排。”他目光坦然地迎着她,“或者,你介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仰慕者’一晚吗?”


    “仰慕者”三个字被他刻意加重,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直接点破了那束白色海芋和那枚胸针的来源。


    虞笙的心跳再次失序。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今晚他想和她待在一起。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平复的心湖再次掀起波澜。


    理智告诉她这太危险,太不合规矩,但情感却在她心底疯狂叫嚣。


    今晚的一切都太过梦幻,太过不真实,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去确认。而他在身边,似乎……能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即使这安心本身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她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了眼底的挣扎。


    最终,她什么话都没说。


    但是在陆邢周看来,而这份沉默无疑是对他刚刚那个问题的默许。


    紧绷的下颌线放松了一丝,陆邢周缓缓转回头,靠向椅背,闭上了眼。


    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眉宇间虽然还有长途奔波后难以掩饰的倦意,但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却始终未曾消失。


    没多久,车子缓缓驶入酒店地下停车场,最终在一处僻静的角落稳稳停住。


    虞笙推开车门,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陆邢周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而林菁则识趣地停留在车旁没有跟上去。


    进了电梯,门无声关合。


    轿厢内嵌的镜面将两人身影拉长又重叠,冷白光从顶部倾泻而下,在金属轿壁上折射出青灰色调。


    陆邢周的轮廓在镜中虚化成朦胧的影子,与虞笙紧绷的肩线仅隔一道薄如蝉翼的倒影距离。


    虞笙看着镜面门上模糊的倒影,想说什么,却在电梯提示音响起时,将话咽了回去。


    红色楼层数字在16楼骤然定格。


    门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走廊上铺着深红色地毯,暖黄色的壁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是在墙面上演着无声的皮影戏。


    门卡轻响,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合拢。


    头顶温柔的光线安静地笼罩着玄关处相对而立的两人。


    虞笙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仿佛需要这坚实的触感支撑自己。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撞进陆邢周深邃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让她心慌。但她还是没能按捺住那份盘踞在心


    底的忧虑,“你这么过来,你父亲——”


    后面的话,如同沉重的铅块,哽在她的喉咙里。


    然而,正是她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关切,那言语间流露出的、为他悬心的紧张,让陆邢周心口那处冰封的地方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温热的暖流。


    她在担心他!


    这个认知,比任何话语都更能让他心头滚烫。


    “不管怎样,”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今晚我都必须过来。”


    他朝她迈近了一小步,深邃的目光仅仅锁住她,丝毫不掩饰此刻他眼底的贪婪。


    “因为我要确认一件事,我的首席小提琴手,是如何在万众瞩目下,用她的琴声,照亮了整个斯卡拉。”


    这句话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溃了虞笙所有的防备。


    舞台上所有的荣耀、观众山呼海啸的掌声、乐团成员敬佩的目光……


    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唯有他刚刚那句话,带着穿透灵魂的重量,将她内心深处挤压了五年的委屈、挣扎、绝望,以及此刻被他如此珍重地、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鼻腔酸涩难挡,虞笙只觉视线一片模糊。


    她猛地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失控的狼狈。


    陆邢周静静地、深深地凝着她低垂的头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美的颈项轮廓,那无声的哭泣像细密的针,扎在他心上。


    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情感面前摇摇欲坠。


    终于,他上前一步。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抬起双臂,轻轻拢住她的肩膀,一点、一点的,将她微颤的身体拥入了怀里。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胸膛宽阔温热,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住,隔绝了门板的冰凉。


    虞笙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渐渐软化,她感觉到自己的骨骼一寸寸放松。


    压抑已久的呜咽终于冲破防线,变成细碎的抽泣声从唇齿间溢出来。


    陆邢周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原本,他只是想给她一个安抚的拥抱,可她的抽泣声一下一下撞着他外表坚硬内里柔软的心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已经不再只是心疼和骄傲,更添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压抑了太久的情愫。


    他微微低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哭红了的额头上。


    这个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下,却又重得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短暂的碰触后,他稍稍后退,深邃的目光探寻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某种回应。


    虞笙依旧埋首在他胸前,没有躲闪,没有抗拒。只有那微微僵了一瞬的脊背,和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这无声的默许,如同点燃干柴的火星。


    陆邢周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焚烧殆尽。


    他再次低下头,这一次,目标明确而又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柔软微凉的唇。


    带着试探,他的唇只是轻轻贴了一下她的,温热的气息拂过,虞笙在她怀里轻轻一颤。


    但她没有推开,也没有避开,只是攥着他侧腰大衣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这细微的回应,却成了最直接的纵容和鼓励。


    陆邢周不再犹豫。


    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一只手臂,将她更紧密地压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抬起她的脸,指腹轻摩她带着泪痕的肌肤,唇也同时覆上她的唇。


    压抑了太久的深沉情感,在她唇齿间清甜的气息引诱下,顿时破笼而出。


    不再是先前小心翼翼地浅尝辄止。


    而是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辗转厮磨,却又在每一次掠夺中藏着令人心颤的温柔,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她齿列的轮廓。


    像是沙漠旅人终于寻到绿洲般贪婪,势必要将这五年来错过的亲密全都补回来。


    虞笙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担忧和理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势而温柔的吻席卷一空。


    她被动地承受着,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服。


    一种熟悉又陌生,令人晕眩的暖流从唇齿交缠处蔓延开,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让她沉溺其中,给予了他不受她自己控制的回应。


    昏暗的玄关里,只有两人交织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唇瓣厮磨间发出的细微声响。


    五年时光筑起的高墙,在这个跨越了千里、打破了桎梏的深吻中,轰然倒塌。


    而怀里的温软,唇齿间的清甜,还有她此刻全然的依赖,都像是最烈的酒,让陆邢周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


    他的口勿.变,


    得更加深入、更加贪.婪,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原本安抚性地环抱着她腰背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沿着她大衣下纤细的月要.,


    线向上游移,隔着柔软的针织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优美的弧线和微微的战占戈栗。


    就在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试图探,


    入她大衣内侧,更直接地感受那层薄薄针织下的肌肤时——


    一股冰冷的电流猛地窜过虞笙的脊椎,让她瞬间惊醒!


    舞台断电时的黑暗仿佛再次降临,但这次惊醒她的不是黑暗,而是这几乎要吞噬掉所有理智的危险浪潮!


    父亲那双从天上望下来的眼睛、陆政国令人窒息的掌控、母亲的手无缚鸡之力,还有此刻陆邢周为了她所冒的巨大风险……


    所有的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从这短暂而又滚烫的沉溺中狠狠拽了出来!


    一声短促而惊慌的低呼从她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唇瓣间逸出。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了陆邢周!


    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陆邢周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厅的装饰柜上。


    空气瞬间凝固。


    灯光下,虞笙脸上还残留着情动的红,唇更是被陆邢周吻得潋滟,然而那双原本迷蒙的眼底,此刻却盛满了惊惶、无措和后怕。


    湿漉漉地望过去,满是难以置信的控诉。


    陆邢周背低柜门,深邃的眼底,谷欠色难退,那份强行被打断的意犹未尽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让他恨不得再度将她拽回怀里来。


    可是她动作的拒绝、眼里的排斥,都犹如冰水,从他头顶灌下来,将让他满心的期待与渴望一点一点冷却、沉淀。


    最终,一股强烈的懊恼和自责从心底涌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里未熄的火焰,“……抱歉。”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前所未有的低沉和诚恳。


    为刚才的失控,为自己没能控制住的情难自禁,也为让她受惊。


    虞笙被他那句沉甸甸的“抱歉”刺得心口一痛,但惊魂未定的理智让她无法回应。


    她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他那双依旧炽热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之余,她猛地背过身。


    陆邢周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而倔强的背影。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晦暗。他抬起手,动作带着几分粗暴的烦躁,扯了扯一丝不苟的领口,随即又强迫自己放下手,做了


    几个深长的呼吸。


    走?


    还是留?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激烈地撕扯着。


    他不想走,他费尽心机才来到这里,才刚触碰到她片刻的真实,才刚确认了她的光芒……


    可留下,看着她惊惶的背影,他怕自己会再次失控,会吓到她。


    更怕……


    就在这进退维谷、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时——


    口袋里的手机,如同催命的符咒,骤然震动起来!


    嗡嗡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不仅尤为刺耳,也瞬间打破了所有残留的暧昧与挣扎。


    陆邢周掏出手机一看,眉心下意识一跳。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从脚底攀升。


    他毫不犹豫地划开接听键,背过身:“说。”


    电话那头,陈默声音急促:“陆总,王诚到了都灵!就在你离开后半小时,他直接去了分公司,要求查看所有会议记录和实验室数据,态度很强硬,说是奉了董事长的命令!”


    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


    父亲果然不信他。


    不信他会为了一个项目的“技术瓶颈”而错过虞笙在米兰的演出!


    “稳住他。所有记录,按原计划给他看,我马上回去。”


    “是!陆总。”


    电话挂断,陆邢周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虞笙僵直的背影。


    所有的旖旎、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留恋,都被这通电话带来的冰冷现实狠狠碾碎。


    “我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沉,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虞笙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但是当身后传来门开合的声音,垂在身侧的手终于还是攥紧了。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看向冰凉的门板。


    王诚……


    她在心里默念着刚刚听到的这个名字。


    那是陆政国最信任,手段也最狠辣的一个助手。


    他来这做什么?


    难不成是发现她母亲不见了?


    巨大的后怕和混乱之下,虞笙懊恼地闭上眼。


    刚才……她竟然沉溺其中!


    在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吻里,她忘记了所有的警告,忘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如深渊般的鸿沟,忘记了陆政国那双无处不在、充满算计的眼睛!


    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自己依旧滚烫微肿的唇,那里依旧残留着他的气息,像无声的烙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多么真实,又多么……危险。


    她恨自己的不争气,可她更恨陆政国!


    恨他对她们虞家所做的一切。


    恨……陆邢周为什么是他的儿子!


    第29章


    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撕破米兰迷离的夜色,朝着都灵方向疾驰而去。


    驾驶座上,陆邢周的脸色冷峻如冰。


    王诚的出现,是父亲最直接的警告和试探。


    父亲不信他,一丝一毫都不信!


    精心设计的“技术困境”骗局,在父亲眼里恐怕漏洞百出。


    怎么办?


    按照原计划回去,强行解释自己“寸步未离”?


    在父亲已经起疑,并且派出了王诚这条猎犬的情况下,这种解释只会显得苍白无力,况且父亲多疑且自负,他认定的事情,任何违背他认知的解释,只会让他更坚信自己的判断。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陆邢周混乱的思绪。


    既然父亲不信……


    那就索性让他“不要信”!


    与其费尽心机去圆一个父亲根本不信的谎,不如利用父亲的多疑,反其道而行之!父亲知道他“不甘心”,知道他对虞笙的执念,那他就把这份“不甘心”摆在明面上。让父亲觉得,他确实试图去接近虞笙了,但最终……失败了!这样反而能解释他为何“错过”了巡演现场——因为他被“不甘心”驱使,做了徒劳的挣扎,却未能如愿。


    这比强行解释自己“专心工作”更符合父亲对他“为情所困”的预期!也更符合一个“不甘心”的人会做的事情!


    方向盘在陆邢周手中猛地一转!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黑色的轿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划出一个惊险的弧度,硬生生调转了方向!


    不是继续驶向城外的高速公路,而是朝着刚刚离开不久的方向——斯卡拉剧院!


    他一手稳住方向盘,一手迅速拨通了陈默的号码。


    “陆总!”


    “听着,如果王诚问我去了哪里,你就说不知道。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是,陆总!”陈默虽然不解,但执行命令是他的本能。


    “拖住他。在我回去之前,别让他离开。”说完,陆邢周果断挂了电话。


    车子很快重新回到了斯卡拉剧院附近。


    演出早已结束,辉煌的灯火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盏门灯和安保的灯光,映照着这座古老艺术殿堂宏伟却略显寂寥的巴洛克式大门。


    陆邢周将车随意停在剧院正门前不远处的路边。他推开车门,下车,没有走远,只是背靠着驾驶室车门,点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目光穿透缭绕的烟雾,沉沉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巨大的剧院大门。


    大门上方,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清晰地显示着它的名字:TeatroallaScala


    他的姿态看似随意,甚至带着一丝颓废和疲惫,仿佛一个失意者在此凭吊。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孤注一掷的气场,却显示出他此刻内心的风暴。


    他在等。


    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又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


    烟灰无声地掉落在地,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始终锁在那扇象征着他“求而不得”的剧院大门上。


    大约半小时后。


    手机如他所料地震动起来!


    屏幕的亮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眼,陆邢周看着屏幕上的来电,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他深吸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迅速消散。


    他掐灭了烟蒂,这才慢条斯理地接通。


    电话那头,陆政国威严而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你在哪?”


    陆邢周沉默了几秒。


    这短暂的沉默里,酝酿着复杂的情绪——有被逼无奈的愤怒,有“计划失败”的颓然,更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几秒钟后,他对着话筒,发出一声极低、极沉,充满了自嘲与不甘的苦笑。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宏伟的剧院大门,一字一顿,清晰地、带着某种近乎执拗的宣告意味,念出了那个名字:“TeatroallaScala。”


    陆政国握着手机,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尽管在派王诚去都灵时,他心中已有九分笃定儿子会去找那个女人,但当亲耳听到他亲口承认他此刻就站在那该死的剧院门口时,那股难以遏制的怒火顿时喷涌而出!


    “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五年前就带着目的接近你、差点毁了你前途的女人!你竟然……”


    心头的怒火被更深的失望所取代,陆政国深叹一口气:“都灵的项目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你就这点出息?”


    陆邢周以为自己会听到比这更汹涌的暴怒声……


    看来自己赌对了!


    他刻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种被斥责后的低落和无力辩解:“父亲,您放心……”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苍白,“我没有见到她。”


    这句话,如同一瓢滚油,彻底浇在了陆政国的怒火上!


    “没有见到?”陆政国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你跑到米兰,像个懦夫一样守在人家的剧院门口,结果却没见到?”


    陆邢周靠在冰冷的车身上,仰头望着剧院宏伟却空洞的大门,对着话筒,发出一声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笑:“对,没见到。”


    闻言,陆政国可谓是恨铁不成钢到了极点:“五年了,陆邢周,你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念念不忘?她到底哪点好?”


    陆政国


    的质问,字字如刀,扎在陆邢周心上,却也精准地踩在了他预设的剧本节点上。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哪点好,”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问父亲,又像是问自己:“可我就是忘不了她,或许……是因为我从未真正得到过她吧。”


    这句话半真半假,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被执念扭曲的占有欲,是他抛给父亲最致命的诱饵。他深知父亲最厌恶的就是“失控”和“求而不得”,这会最大程度地强化父亲对他“为情所困”的判断。


    果然,电话那头,陆政国听到这句近乎“执迷不悟”的话,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而充满讽刺。


    “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他冷笑着重复着,“好一个‘从未得到’!所以呢?你现在想怎么样?想怎么‘得到’她?”


    陆政国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危险,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压迫感,“是不是还想把五年前那个没完成的婚礼,再重新办一次?嗯?”


    这句话像一把双刃剑,不仅狠狠刺中了陆邢周刻意伪装的软肋,更在陆政国自己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的后怕!


    五年前,那场被他亲手扼杀的婚礼……


    那个女人离开后,陆邢周那副如同被抽了魂魄的模样,瞬间清晰地浮现在陆政国眼前。


    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他寄予厚望的陆氏继承人,竟然差点被一个女人给毁了!


    所幸,时间能磨平一切。


    在今天之前,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可今晚陆邢周的行为,那句“从未真正得到过”的苦涩,简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陆政国脸上!


    他错了!错得离谱!


    那个女人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成了儿子心中的一根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一个执拗的梦魇!甚至可能比五年前更深地扎根在了陆邢周的心底!


    这个认知让陆政国感到彻头彻尾的寒意。


    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怀着复仇目的接近他、假心假意、满腹算计的女人迷了心智!这比任何商业对手都更可怕。


    不行!


    这绝对不行!


    既然五年前,他能用手段让那个女人离开,甚至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五年后的今天,他依然可以!而且必须做得更彻底!他要将这个隐患,彻底从儿子的世界里连根拔除!


    这个念头可谓是瞬间在他心里浇铸成型。


    陆政国对着话筒。


    “我告诉你,陆邢周,不可能!”他声音是斩钉截铁的断然:“永远不可能!收起你那点可怜的心思!陆家的继承人,不需要这种软弱无能的儿女情长!那个女人,你最好彻底给我忘了!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明说,但那带着浓重威胁意味的停顿,比任何明确的警告都更具杀伤力。


    电话这头,陆邢周眼角眯出锐利。


    父亲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激烈、更决绝!


    那声“不可能”里蕴含的不仅仅是反对,更是一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宣判!


    但是对陆邢周而言,这三个字,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他!也彻底点燃了他心底压抑了五年的、最深沉的愤怒和保护欲!


    不管她当初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她心里是有他的!


    玄关里那个失控的吻,她最初的沉溺,她身体细微的回应,她眼中为他担忧的光,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觉!


    所以,他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不能再只是见招拆招,疲于应付父亲的掌控和猜疑!


    但是在这之前,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值得他赌上一切、豁出一切去抗衡父亲庞大压力的答案。


    一个来自她的答案。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走了他所有的犹豫。


    陆邢周甚至没有一秒的停顿,在父亲电话挂断的忙音尚未完全消散的瞬间,他就拨通了虞笙的号码。


    然而电话这头,在虞笙看见他的来电时,却犹豫了。


    理智告诉她不该接,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那样失控的场面之后,尤其在她推开他之后。


    她深知,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原因,一部分来自于她的举棋不定,是她做的不够决绝才给了他希望,才会将他置于这危险的局面中。


    可心底又在此时出现另一道声音:不用觉得抱歉,父债子偿,他作为陆政国的儿子,这是他该承受的一切!


    但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从头到尾,他都不知情,更没有伤害过她的家人和她。


    凭什么让他父债子偿?


    同样尖锐的问题又随即刺向她自己:那么虞笙,你又做错了什么?如果血缘不该成为原罪,那你这些年承受的苦难又该向谁讨要?


    理智与感性来回撕扯着她。


    那个吻在她唇上残留的触感,陆政国这个名字带来的恐惧,每一次她意志动摇都会接到的警告,还有刚和母亲重聚的巨大余悸……


    所有画面绞成荆棘,随着持续震动的手机一下又下鞭笞着她的神经。


    可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是有什么紧急的,有关于她的事情要告诉她吗?


    是关于她的母亲?


    不知是那个念头太过强烈,还是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足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虞笙的指尖在空气中凝滞了片刻后,终究还是划开了那道界限——


    “虞笙。”


    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决绝与穿透力。


    不是“笙笙”,而是连名带姓地喊她,这个突然转变的称呼让虞笙心跳加速,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攥紧了。


    “我知道,五年前你接近我是另有目的。”


    虞笙呼吸猛然一窒。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


    短暂的停顿里,虞笙心脏急剧缩紧,陆邢周也深吸一口气。


    “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击穿虞笙的耳膜,砸在她的心上。


    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又听他说——


    “只要你说一声有,不管前面是什么,我的父亲,又或者整个陆家,哪怕刀山火海,我陆邢周就是拼了命,也会把你光明正大地留在我身边,更会护你和你母亲周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承诺,那是一种愿意为她与全世界为敌的疯狂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烫得虞笙浑身发抖。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失语!


    他……他竟然在这种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甚至许下这样的承诺。


    虞笙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汹涌的浪潮淹没。


    今晚舞台上彷如重生的光芒、后台那束纯洁的海芋、玄关里那个失控又炽热的吻、他临走时眼底的隐忍和此刻电话里这不顾一切的宣告……


    所有画面和情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冲垮!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微弱而危险的声音在她心底叫嚣:答应他!快答应他,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你从这深不见底的沼泽地里拽上来!


    然而,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让她瞬间清醒!


    五年前那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臂上的伤、涌入鼻腔的血腥气息……


    这些犹如噩梦般的记忆碎片如同暴风雨中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像一柄利刃,硬生生劈开了那些蛊惑人心的幻象。


    不行!


    绝对不行!


    陆邢周此刻的承诺固然动人,但现实太残酷了!


    陆政国的势力根深蒂固,手段狠辣无情。


    五年前他就能轻易毁掉她,五年后只会更加容易!陆邢周再强大,能时时刻刻护住她吗?能护住她刚刚好转的母亲吗?


    她赌不起!


    更不敢拿母亲好不容易才有的


    这一线希望去赌!


    她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去硬撼陆家这座庞然大物!那不仅会让自己和母亲陷入更危险的境地,甚至还会毁了他!


    她不能成为他的软肋,不能让自己的举棋不定优柔寡断而给他看似是希望的绝望!


    重点是,五年前,那份带着目的的接近,那份被欺骗的痛苦,真的能让他完全释怀吗?她自己都没有答案!


    巨大的痛苦和清醒的认知在她心中激烈撕扯。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


    “虞笙?”电话那头,陆邢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急迫。


    虞笙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心底翻江倒海的情绪,然后对着话筒,声音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决绝。


    “陆邢周,你想多了。”


    “我们之间,早在五年就已经结束了。”


    “如果不是这次巡演,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市。”


    “所以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了。对你,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不仅捅向陆邢周,也狠狠刺向她自己。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透过电波传来。


    几秒钟后,陆邢周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被重创后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冰冷:“……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虞笙回答得斩钉截铁,“这就是我的答案,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可能!”


    说完这句话,她鼻腔里重重一酸,眼底的雾气一秒升腾。


    生怕被他听出自己的异常,也唯恐自己会被感性冲昏头脑而后悔,虞笙果断地挂了电话。


    眼泪,在这一瞬,终于毫无顾忌地决堤而汹涌。


    而电话那头,疾驰的轿车已经停在路边。


    陆邢周握着早已结束通话、屏幕暗下去的手机,久久没有放下。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


    窗外的霓虹,在他冷硬如刀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寒潭。


    那寒潭深处,是痛,是怒,是难以置信。


    对,他不信!


    他不信她眼底曾为他流露的担忧是假的,也不信玄关里那个吻的最初沉溺和细微回应是假的!


    她的拒绝,与其说是对他感情的否定,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


    一种在陆政国巨大阴影下,在保护母亲的本能驱使下,做出的最无奈、最无力的选择!


    她害怕了。


    害怕再次成为牺牲品,害怕连累母亲!


    这个认知,像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瞬间驱散了被拒绝的痛楚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被动等待她的答案,这条路,已经被她自己亲手堵死了!


    那么,他就换一条路!


    一条更加直接、更加不容置疑、也……更加危险的路!


    他不能再寄希望于她的点头。


    他必须在她点头之前,为她,也为他们,扫清最大的障碍!他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强大到足以碾碎父亲的反对,强大到足以给她绝对的安全感,强大到她再也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此时此刻,他眼底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锐利的计算所取代。


    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孤注一掷的清醒。


    他迅速拨通陈默的手机。


    “陆总。”


    “联系Ancho,让他立刻加大虞念姝的安保等级。任何试图接近她或调阅她病历的行为,第一时间拦截并报告给我,必要时……采取一切手段确保她的安全!记住,是绝对的安全!”


    “明白,陆总。我马上联系!”


    “另外,”陆邢周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通知那边的人,我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他口中的计划,是他在暗中布局多年,关键时刻给予陆氏沉重一击的杀手锏。


    一旦启动,就是他与父亲,与整个家族为敌的开始。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上他多年积累的所有暗牌,赌上他继承人的身份,甚至赌上他的未来!


    但是现在的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进攻!必须掌握主动权!必须拥有让父亲也为之忌惮的力量!


    第30章


    陆邢周回到了京市。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过去的轨道。


    他依旧是那个在陆氏集团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年轻总裁。


    高层会议、项目视察、商务谈判、应酬晚宴……


    他就像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高效、冷峻,无懈可击。


    陆政国表面上也似乎接受了儿子在米兰“一时冲动”的解释,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


    父子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的平静。甚至在一次高层会议上,陆政国还就都灵项目的“圆满解决”当众肯定了陆邢周的能力。


    然而,平静的海面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陆邢周清晰地感觉到,无处不在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


    从他踏入公司大门的那一刻起,从他乘坐的专车驶出地库,到他深夜离开办公室,甚至在他偶尔独自用餐的高级餐厅里……总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身影,在不远不近地徘徊、观察。


    王诚几乎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陆政国那间位于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进行一场时间不短也不长的汇报。


    陆邢周不用猜也知道,那所谓的“汇报”,就是他陆邢周精确到分钟的行程记录,事无巨细,包括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情绪如何,甚至午餐吃了什么。


    这种被监视、被当成提线木偶般掌控的感觉,比五年前更甚!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陆邢周,父亲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那双眼睛注视之下。这感觉像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网,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也让他心底那股想要挣脱、想要彻底粉碎这种掌控的怒火,如同被压抑的熔岩,在冰层之下越积越厚,灼烧着他的理智。


    但陆邢周没有任何异常表现。


    他完美地扮演着那个“浪子回头”、专心事业、甚至因为“情伤”而显得更加冷硬无情的继承人角色。


    在王诚的报告中,陆总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工作狂到令人发指,没有任何私人娱乐,也再没有提及过任何与“虞笙”相关的人或事。他似乎真的把那个名字、那个女人,彻底封存进了记忆的角落,又或者抛在了脑后。


    只有陈默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因为陆邢周的时间被精确地切割成了两部分。


    明面上,他是那个被父亲严密监视、兢兢业业工作的陆氏总裁。他处理着集团庞大的日常事务,甚至在某些无关痛痒的项目上,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配合”父亲的意志,给人一种他正在努力修复父子关系、争取父亲信任的错觉。


    暗地里,属于他自己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的缝隙中——深夜办公室熄灯后的半小时,乘坐专车时隔绝前后座的短暂间隙……


    而在这些碎片化的时间里,他如同最精密的指挥家,无声地操控着远在千里之外的计划。


    “能源板块的第一波冲击……”


    “页岩气项目融资受阻……”


    “三家关键银行临时撤回了信贷额度承诺……”


    然而这些消息,却没有掀起陆邢周眼里的任何波澜。


    他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正在等一个最完美的契机。


    同时,Ancho那边,也传来了虞念姝的身体及精神检查报告,在顶级医疗资源的支持下,竟然有了超出预期的稳定和好转迹象。


    夜深人静。


    陆邢周独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脚下是京市靡华璀璨的夜景,城市的灯火如同星河,却无法照亮他眼底的深沉。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映入眼帘的是虞笙在斯卡拉剧院后台的照片,她一袭水蓝色礼服,怀抱琴盒……


    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背影。


    笙笙……


    你推开我,是怕连累我。


    你以为拒绝就能让我放弃,就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一切?


    不。


    你错了。


    真


    正的保护,不是退缩,而是拥有碾碎一切威胁的力量!


    父亲那双监视的眼睛不是无处不在吗?


    那就让他看看!


    看他精心培养的“乖顺”儿子,如何在他眼皮底下,一步步编织一张足以颠覆他权力根基的大网!如何将那些冰冷的、精确到分钟的行程表,变成麻痹他神经的烟雾弹!


    *


    米兰那场惊心动魄的巡演,连同后台那束纯白的海芋、玄关里失控的吻、以及那个被她亲手挂断的、带着不顾一切承诺的电话……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被虞笙强行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米兰巡演后的第三天,虞笙便在林菁的陪同下,飞往了下一个目的地——芬兰,拉赫蒂。


    这里没有米兰的喧嚣与辉煌,只有纯净的湖泊、茂密的森林和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


    而此刻的她,正需要这份宁静来平复内心的波澜,找回专注于音乐的纯粹状态。


    最初的两天,一切都按部就班。


    熟悉场地、排练、适应北欧清冷的空气和漫长的黄昏。


    虞笙强迫自己不去想京市,不去想那个名字,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即将到来的演出中。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然而,就在抵达拉赫蒂的第三天下午,一种异样的感觉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那天,她和林菁从音乐厅排练结束,步行返回下榻的湖畔酒店。


    拉赫蒂的街道干净而安静,行人稀少。阳光透过高纬度清冽的空气,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起初,虞笙并未在意。直到她走过一个街角,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身后街道,突然发现一个一个穿着深灰色外套、戴着帽子的男人。那人正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只是个普通路人。但虞笙的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个身影,在米兰剧院后门离开时,她似乎也瞥到过一眼!


    当时她只以为是记者或乐迷,并未深究。但此刻,在异国他乡清冷的街头再次看到相似的轮廓和感觉,一股寒意瞬间爬上她的脊背。


    她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玻璃工艺品店时,她借着橱窗的反光,再次看向身后。那个深灰色的身影果然还在!隔着一条街,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步伐节奏与她惊人地同步。当她在橱窗前停下假装欣赏工艺品时,那人也立刻停在了街对面的一个路灯旁,低头摆弄手机。


    这不是错觉!是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跟踪!


    是记者?


    还是陆政国的人?


    当晚,她和林菁在酒店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用餐。餐厅温暖舒适,弥漫着烤三文鱼和肉桂卷的香气。虞笙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林菁讨论着明天的排练细节,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餐厅入口和窗外。


    没有看到那个深灰色的身影。


    她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餐后,两人裹紧大衣,沿着湖畔小路走回酒店。


    夜色已深,拉赫蒂的夜晚静谧得能听到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以及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刚走过一盏路灯,光线陡然变暗。就在这时,虞笙清晰地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另一道踩雪的声音!


    咯吱…咯吱……节奏稳定,距离她们大约十几米远。


    虞笙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同时轻轻碰了一下旁边还在兴致勃勃说着话的林菁。


    林菁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立刻被虞笙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凝重和紧张惊住了。


    “怎么了?”林菁的声音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安。


    虞笙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抓住了琴盒的带子,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加快了!


    咯吱!咯吱!


    那声音清晰地拉近了距离,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虞笙!她猛地停下脚步,猝然转身!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身材高大的男人果然站在那里!距离她们只有七八米!他显然没料到虞笙会突然转身,脚步也顿住了。


    但让虞笙和林菁倒吸一口冷气的是,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被发现的惊慌,反而在短暂的错愕后,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刺眼、充满恶意的笑,甚至在那抹笑后,还极其挑衅地朝虞笙歪了歪头!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和帽檐下那双轻蔑和充满玩味的眼睛。


    那不是记者好奇的眼神,更像是……狩猎者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时,带着戏谑和掌控的眼神!


    林菁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虞笙的胳膊。


    虞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攥着琴盒带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不是错觉!


    不是多心!


    是陆政国!一定是他派来的人!


    这个歪头的挑衅,就是最直接的警告: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那男人似乎很满意虞笙的反应,脸上的笑容加深,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欣赏。他没有再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歪头的挑衅姿势,立在昏黄的路灯和深沉的夜色里。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对峙。


    虞笙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翻涌的恐惧。她不能在这里示弱!她挺直了背脊,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眼神也带上一种冰冷的、毫不退让的锐利,狠狠地回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然后,她一把拉住已经吓傻的林菁,“走!”


    两人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跑着冲向了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店大门!


    身后,没有再传来脚步声。


    但虞笙知道,那双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一定还在黑暗中,牢牢地锁定着她!


    沉重的旋转门缓缓合拢,将外面深沉的夜色和那双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冷视线隔绝在外,但那份被盯视的感觉,那份充满恶意挑衅的眼神,却像一层粘稠的阴影,紧紧附着在虞笙的皮肤上,挥之不去,让她脊背阵阵发凉。


    “笙笙!”林菁惊魂未定,脸色煞白,“那个人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


    虞笙背靠着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墙壁,胸腔剧烈起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警觉地扫过大堂,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或可疑的身影。


    “不知道,”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尾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可能是……蹲守的记者,或者……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她不能对林菁说出陆政国这个名字,那只会将单纯的恐惧升级为巨大的恐慌,甚至可能给林菁带来未知的危险。


    “太可怕了!”林菁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我们赶紧报警吧!”


    “报警?”虞笙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这个提议在当前的处境下显得如此无力,“我们没有证据,菁菁。他站在公共场合,没有对我们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攻击或威胁动作。”


    这种程度的“骚扰”和“盯梢”,在异国他乡,警察多半只会登记一下,很难采取实质行动。


    更何况,对方显然有恃无恐,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必然有所依仗。报警,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来更直接的报复。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林菁冰凉的手,“先回房间。”


    进了访客,虞笙第一时间反手锁死了房门,并挂上了安全链。接着,她快步走向窗边,将厚重的遮光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


    做完这些,她仍不放心,又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或可疑物品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点。


    林菁瘫坐在床沿,显然吓得不轻,“不行,笙笙,”


    她声音带着后怕的余韵:“这里太不安全了!我们得换酒店!现在就换!”


    “菁菁,”虞笙转过身,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带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听我说,换酒店改变不了什么。如果对方真的盯上了我们,以他们的能力,很容易就能查到我们的新落脚点。我觉得,他们暂时只是想监视,或者……警告。”


    “警告?”林菁不解:“警告什么?”


    还能警告什么?


    当然是警告她安分守己,警告她离陆邢周远一点!


    虞笙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动作极其谨慎地掀开窗帘最边缘的一角。


    夜色深沉,街道空旷寂静,那个穿着黑色外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但虞笙的心头没有丝毫轻松。


    她知道,他一定还在某个暗处,或者,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度,继续牢牢地盯着这扇窗户,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陆政国既然能如此精准地派人监视着她,那么母亲呢?他会不会也同时派了人去监视母亲?会不会采取比监视更直接、更可怕的手段?


    这个念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毫无预兆地砸进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她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她必须联系Ancho,必须确认母亲的安全!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瞬间,手机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不是来电,不是信息。


    是一条彩信。


    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国际号码。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袭来,她指尖微颤,几乎是屏着呼吸,点开了那条彩信。


    一张照片瞬间加载出来,占据了整个屏幕。


    照片上,母亲正坐在轮椅上,在冬日稀疏的阳光下晒着太阳。她的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安详。


    照片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照片下方,用醒目的、血红色的英文加粗字体写着:「Shelookspeaceful.Dontruinit.」


    嗡——


    虞笙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地跌坐在地。


    看到虞笙失魂落魄,面色失血的模样,林菁冲过来:“笙笙,笙笙!”


    虞笙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燃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混合着愤怒和绝望的火焰!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在边缘剧烈地打着转,却被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忍住,不让它们落下。


    陆政国!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用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来威胁我!


    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你更加变本加厉!


    她看着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上母亲那安详的面容,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人质般刺眼。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无助感,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捡起地上的手机。


    她没有删除那条彩信,而是将手机屏幕按灭,紧紧攥在手心。


    *


    夜色深沉,拉赫蒂的寂静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酒店的房间里。


    林菁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声响传来,但这份寂静反而更让她心慌。她知道,虞笙肯定也没睡,那张惨白绝望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像挥之不去的画面,萦绕在她眼前。


    白天湖畔那个挑衅歪头的男人,还有那条陌生号码发来的虞笙母亲的短信……


    虽然虞笙含糊其辞没有指名道姓是谁,但林菁心里却有了一个猜想。


    陆政国!


    这个男人就曾用虞笙的母亲威胁过陆邢周!


    可是虞笙现在和陆邢周已经断了联系,所以他还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她想不通,强烈的困惑和担忧驱使着她。她决定问陆邢周。


    问问他,他的父亲,陆政国,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知不知道他派来的人已经把虞笙逼到了怎样的境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


    她拿起手机,迅速找到陆邢周的号码,手指飞快地将白天发生的一切编辑到了信息框。


    可是看着几乎占满整个屏幕的文字后,林菁却犹豫了。


    发送吗?


    只要轻轻一点,信息就会飞越千山万水,传到陆邢周的手机上。


    林菁相信,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可是……


    林菁的脑海中又闪过虞笙那张绝望的脸,闪过她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的样子,更清晰地想起她对自己说她已经和陆邢周划清界限,以后再也不会联系的话。


    如果自己现在背着她,偷偷联系陆邢周……


    这算不算背叛了她的信任?算不算违背了她的意愿?


    如果被她发现了,她会怎么想?


    会不会怪自己擅作主张?


    她感觉自己被夹在中间,一边是虞笙的绝望和明确划下的界限,另一边是求助陆邢周可能带来的转机。无论选择哪一边,似乎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无法预知的后果。


    最终,她还是决定尊重虞笙,一咬牙,将那条长长的,既有求助又含质问的短信删得干干净净。


    可是不找陆邢周帮助,那虞笙的安全怎么办?


    那个跟踪者如此明目张胆……


    混乱中,她突然想到Erik。


    Erik是疯乐高层,也是这场全球巡演的总负责人,他有责任确保虞笙的安全!而且,以演出安全为由寻求保护,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林菁立刻翻出Erik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Erik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和被打扰的不快:“这么晚了,什么事?”


    “Erik!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林菁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焦急,将白天遇到的跟踪者,夸张地叙述了一遍。


    “什么?”Erik的睡意瞬间飞走,声音陡然拔高:“那你们报警了吗?”


    “没有确凿证据,报警可能没用,对方很狡猾。”林菁快速说道,“Erik,我们很害怕!尤其是Clara,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三天后就是演出,她的状态非常重要!所以能不能请您立刻安排几个可靠的保镖过来?这样才能24小时保护Clara的安全!”


    “没问题,我立刻来安排,”Erik语气极其严肃和重视,“安全是第一位的!Clara的安全更是重中之重!该死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们现在在酒店?锁好门!我马上联系我们在北欧合作的安保公司,立刻派人过去!”


    “太好了!谢谢你,Erik!”


    挂断电话,林菁靠在床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没能联系陆邢周,但至少,保镖的问题解决了。有了专业保镖,那个跟踪者应该不敢再如此明目张胆地靠近。


    可是那些保镖,能挡住陆政国无孔不入的监视和威胁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三天后的演出,对虞笙而言,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那是她在恐惧和威胁之下,唯一能牢牢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光芒。


    窗外,拉赫蒂的夜色依旧深沉,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第二天中午,四名身材高大、神情严肃、穿着普通便装但行动间透着训练有素的利落感的保镖,准时抵达了酒店。他们沉默寡言,迅速而专业地评估了环境,并分散在虞笙套房周围的公共区域和关键出入口,形成了一道虽无形却切实存在的防护网。


    他们的出现,像一阵强风吹散了部分笼罩的阴霾,隔绝了那些无处不在、令人脊背发凉的窥探感。虞笙看着他们沉稳的身影,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得以一丝喘息。


    然而,这短暂的安心感下,虞笙清楚地知道,


    这些保镖只能解决表面问题,解决不了根源。但是就她目前的处境来说,这已经是唯


    一最有利的解决办法。


    可是以后呢?


    陆政国还会有什么动作?他会不会因为保镖的存在而暂时收敛,还是反而觉得被挑衅,进而变本加厉?


    虞笙不敢深想下去,但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心底逐渐凝结成形。


    她绝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忍气吞声。


    既然他陆政国能拿她母亲威胁她,那她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