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父亲」二字,陆邢周眉心收紧,他没有立刻动作,任由那嗡鸣在空旷的休息区里徒劳地响了数声,每一次震动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终于,他缓缓抬手,拿起手机。
“喂。”
听筒里立刻传来陆政国标志性的嗓音,沉稳却威严,穿透电波直抵耳膜:“你现在人在哪里?集团今早的核心会议,为什么缺席?”
劈头盖脸的质问,让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指骨紧出白痕。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声音比积聚的阴云更加沉郁,压得人透不过气:“米兰。”
“米兰?”陆政国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容错辨的惊怒,“你去那里做什么?”
陆邢周没有隐瞒,“虞笙突发重病,我在医院。”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短暂的空白里,只有电流微弱的嘶嘶声。几秒后,陆政国那雷霆般震怒的声音瞬间穿透话筒:“荒唐!”
“陆邢周!你竟然为了一个早就抛弃你的女人,擅离职守,不顾集团
核心事务?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的会议关系到多少亿的布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陆刑周紧抿着唇,一个字也没有辩解。
这无声的反抗,无异于火上浇油。陆政国的斥责愈发凌厉,“公私不分!感情用事!为了点儿女情长就把整个集团的棋局抛在脑后,这是严重的失职!我命令你,立刻!马上动身回来!二十四小时内,我要在总部办公室见到你人!”
陆邢周目光垂落在手中那份被无意识攥紧的免疫报告上。纸张边缘已现皱痕,上面罗列的数据触目惊心,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眼,视线穿透休息区冰冷的玻璃窗,牢牢锁定在远处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
门后,躺着那个他恨了五年、怨了五年,此刻却被死神阴影笼罩的女人。然而那些刻骨的怨怼,在冰冷的诊断数据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电话那端的咆哮仍在继续,字字句句都在强调他作为继承人的责任与义务。然而此刻,这些沉重的训诫,在他耳中却渐渐模糊,化作了病房里监护仪单调而揪心的滴答声的背景音。
终于,在陆政国愤怒的尾音落下,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凝滞时,陆邢周开口了。
“我会回去。”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坚如磐石的力量:“但我要等到她病情平稳。”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那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秒后,陆政国的声音再次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沉甸甸的警告:“陆邢周,记住你今天的选择。”
“嘟…嘟…嘟…”
忙音冰冷地切断了一切。
陆邢周从椅子上霍然起身,桌上散落的报告被带起的风掀动一角,他看也没看,径直大步跨到病房的观察窗前。
巨大的单向玻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内里的景象:林菁裹在蓝色的无菌隔离服里,正紧紧握着病床上虞笙那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而虞笙,则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像一尊易碎的瓷器。
免疫系统的崩溃让她的身体门户洞开,持续的高热如同一只贪婪的怪兽,正一点一滴蚕食着她仅存的生命力。隔着这层冰冷的阻隔,陆邢周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仿佛能穿透距离,感受到氧气面罩下每一次微弱而艰难的呼吸起伏。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恐慌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汹涌,甚至超越了他在商海面对最狡诈的敌手、在父亲高压下如履薄冰时的任何一次危机。
他习惯了掌控全局,习惯了用精准的计算和强大的力量扫平障碍。然而此刻,面对她体内这场无声的、不可见的战争和崩塌,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却像打在棉花上,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荒唐、昏了头、严重失职……”
父亲冰冷的斥责如同鞭痕,火辣辣地烙印在意识里。可此刻在他心中翻腾的,却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压倒一切的信念。
无论是庞大的商业帝国、沉重的继承人责任,还是那些牵动亿万资金的冰冷布局,在她微弱的生命体征面前,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变得遥远而模糊,苍白得失去了重量。
他拒绝了父亲的命令,选择了留下。
这个决定带来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沉甸甸地碾在他的肩头。然而,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回玻璃窗后那张苍白的脸庞时,预想中的悔意并未滋生,反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胸腔里燃烧、凝固。
他不能走。
一步也不能。
他必须在这里,守在这扇玻璃之外。他需要亲眼看到那些该死的监测指标一点点回落,需要捕捉到她呼吸趋于平稳的细微变化,甚至……需要等到她睁开眼,哪怕只是虚弱地、带着一丝熟悉的倔强对他说一句:“陆邢周,我没事。”
他像一头被拴在悬崖边的困兽,焦躁地在观察窗前踱来踱去。
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留下四道深陷的月牙痕,随即又更用力地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这徒劳的动作,是他唯一能宣泄那无处安放、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焦灼与等待的方式。
他痛恨这种失控的感觉,痛恨这种将整颗心悬在刀尖上、只能被动等待裁决的滋味。然而,面对着那扇冰冷的玻璃,面对着里面那个无声的生命,他所有的厌恶与挣扎,最终都化作了无计可施的沉默。
时间在监护仪单调、刻板的滴答声中,被无限拉长。
护士的身影定时出现在隔离病房内,记录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更换着透明的药液袋。然而,虞笙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透出灼人的热度,即使在强效药物和物理降温的作用下,体温也顽固地停留在39摄氏度上下,艰难地小幅波动,不见明显退却的迹象。
林菁强迫自己稳住微微发颤的手。她按照护士的指导,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小心地拭去虞笙额角不断沁出的细密冷汗。每一次擦拭,都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接着,她又用棉签蘸着温凉的生理盐水,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浸润虞笙那因高烧而干裂起皮的苍白嘴唇。
虞笙的呼吸声,透过氧气面罩传来,带着肺部深处炎症特有的、细微而急促的嘶鸣音。每一次费力的吸气,都让她的胸廓轻微起伏,每一次艰难的呼气,都牵动着林菁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病床旁的监护屏幕上移开。那些代表心跳、血氧、血压的彩色曲线和不断跳动的数字,每一次微小的波动,每一次频率的细微变化,都让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医生口中那“关键的24-48小时”,此刻的每一分钟,都像在滚烫的焦油中缓慢跋涉,沉重而煎熬。窗外的天色,也从灰白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更压抑的铅灰色,如同这场生命拉锯战阴郁的底色。
整整二十个小时,在无菌隔离病房特有的寂静与消毒水气味中,被心电监护仪那恒定的“滴——滴——”声,切割成无数个令人窒息的瞬间。
终于,在强效药物和物理降温手段的持续作用下,虞笙的体温从惊心动魄的40摄氏度峰值,极其缓慢地滑落,艰难地徘徊在38度到38.6度之间。虽然依旧灼热,但这微弱却坚定的下行趋势,如同厚重阴云边缘终于透出的一线熹微天光,让玻璃内外守候的陆邢周和林菁,那几乎绷断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极其珍贵的喘息。
隔着厚重的防护服,林菁似乎能感觉到掌下那只冰凉的手,其呼吸带来的胸腔起伏,比之前稍稍平稳了些许。
当护士再次进来记录数据时,那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她低声告知,声音里带着一丝谨慎的宽慰:“体温在缓慢下降,血氧饱和度指标有轻微提升,关键的炎症指标……至少没有继续恶化。”
这已经是目前能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然而,单向玻璃窗外,陆邢周脸上那冰封般的凝重,并未因此融化半分。
他依旧像一尊凝固的剪影,矗立在窗前,身形纹丝未动。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紧紧缠绕在病床上虞笙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那份紧绷感,甚至比体温高企时更甚。
如同一个在漫长黑暗隧道中跋涉的人,终于窥见出口微光,反而对那光亮能否持续、能否最终抵达,生出更深的恐惧。他害怕这微弱的希望只是昙花一现。
“她需要更强的意志力。”主治医生在例行查房后,脱下防护装备,走到玻璃窗前,对着外面雕塑般的陆邢周低声说道,“免疫系统的重建,药物只能辅助,核心是她自身的求生欲和神经系统的放松。林女士的陪伴很尽力,但……”
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虞小姐潜意识里似乎…对某些刺激有很深的防御反应,即使昏迷中,生理指标也显示不安,我们需要尝试更多元的
心理支撑来源。”
医生的话像一颗巨石,在陆邢周心底掀起浪涛,几乎是出于本能,未经任何思考,他猛地抬眼,“让我进去。”
医生显然对这个要求感到意外,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与考量:“陆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进入隔离病房有严格的程序,尤其是对免疫系统如此脆弱的病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带着探究,“而且……恕我冒昧,我需要了解您与虞小姐的具体关系?这直接关系到您的存在对她情绪状态是积极还是消极的影响。”
关系……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精准的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陆邢周心口最隐秘的角落。
他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瞬息间翻涌过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
有被触痛旧伤的挣扎,有一丝被窥探禁地的愠怒……最终,这一切激烈的暗涌都沉潜下去,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晦暗。
他选择了沉默,避开了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短暂的沉寂后,陆邢周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压抑到极致的克制:“如果我的存在…哪怕让她产生一丝不适的生理反应,我会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越过医生,再次投向病房内那个沉睡的身影,那份近乎偏执的坚定,让医生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医生沉吟片刻,看着陆邢周眼中不容动摇的光芒,终于点了点头:“好,按最高标准消毒防护,您只有最多两小时,并且,我会让护士全程在病房外监控虞小姐的生命体征,一旦有任何异常波动,您必须立刻出来。”
“好。”陆邢周没有任何废话,立刻转身走向消毒通道。
繁琐的消毒程序,冰冷刺骨的消毒液,密不透风的蓝色隔离服、帽子、口罩、鞋套……一层层将他包裹,也仿佛一层层剥去他平日冷硬强大的外壳。
当他推开最后一道气密门,踏入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仪器低鸣的病房时,他的脚步,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重和小心翼翼。
林菁正站在床边,用棉签沾着温水润湿虞笙干裂的嘴唇。看到全副武装走进来的陆邢周,她明显怔住了,握着棉签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和排斥。
但这一次,那排斥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尖锐地爆发出来。或许是这二十小时里,她亲眼目睹了陆邢周在病房外不眠不休的守护,那份沉重和紧张做不得假;又或许是虞笙病情的凶险让她暂时放下了所有的成见,只希望任何可能对虞笙有帮助的力量都能靠近。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陆邢周,眼神复杂,最终,她什么也没说,缓缓站起身,无声地退后一步,让开了紧挨着病床的位置。
陆邢周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林菁脸上停留一秒,从他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只剩下病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躯在病房柔和的顶灯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将虞笙整个笼罩其中。
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那样站着,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像是失去了所有血色。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紧紧闭合着。只有氧气面罩内微弱的雾气氤氲,以及监护屏幕上那些跳跃的、代表生命存续的数字和曲线,证明着这具躯壳内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在顽强搏动。
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陆邢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在这阵钝痛里,他缓缓地在林菁让出的椅子上坐下。
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悬停在虞笙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的上方,犹豫了几秒,他才小心翼翼地覆了上去。冰冷的乳胶隔绝了真实的触感,却传递着更深的寒意和脆弱。
林菁站在一旁,看着这无声的一幕,心中翻涌的困惑与疑虑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终于忍不住,隔着口罩,声音闷闷地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探究:“陆先生…你和笙笙…你们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邢周覆在虞笙手背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
他的全部心神,所有感知,都仿佛凝固和吸附在他掌心之下,那只冰冷而脆弱的手上。
病房里的空气,只剩下监护仪恒定的滴答声。
林菁得不到答案,只能将满腹疑惑的目光重新投向虞笙苍白的脸庞。
而陆邢周,仿佛彻底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存在。
他微微俯下身,隔着冰冷的防护口罩和透明的氧气面罩,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极缓、极轻,如同耳语般送入虞笙的耳畔。
“笙笙,你以前总说,你的小提琴不仅是乐器,也是你的翅膀,你说你要带着它,站在世界最高的音乐厅里,让所有人都听到你的声音。”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还说……”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你要去南极,在冰天雪地里,在企鹅和海豹面前演奏…你说那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地方,要用琴声去回应那片寂静……”
林菁在一旁听得愣住了。
这是她从未听虞笙提起过的、近乎孩子气的疯狂梦想。
她看着陆邢周沉浸其中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温柔,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个男人…他到底了解多少她不知道的虞笙?
“你看,你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世界之巅还没站上去,南极的冰雪还没听到你的琴声…你怎么能躺在这里?”他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执着,“所以你必须给我醒过来,你的梦想还没实现,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听到了吗?”
他的语气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强势和命令,但那话语深处汹涌的情感,却如同岩浆般灼热滚烫。
就在这时,陆邢周覆在虞笙手背上的指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只一直柔软无力、冰冷的手,在他掌心之下,极其轻微地、却又是无比真实地——蜷缩了一下!
一股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窜过陆邢周的脊椎!他整个人僵住了!
“笙笙?!”巨大的冲击让他脱口而出的呼唤都带着破碎的颤抖,“你听到了?!是不是?!”
他猛地凑近,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住虞笙的脸,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林菁也瞬间扑到床边,紧张地看着虞笙:“笙笙,笙笙……你醒了吗?”
然而,几秒钟令人窒息的等待后,虞笙依旧静静地躺着。
浓密的睫毛纹丝未动。
只有监护仪上平稳运行的曲线,无情地昭示着:刚才那一下微弱的蜷缩,很可能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那瞬间燃起的希望,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骤然熄灭,只剩下巨大的失落。
陆邢周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他高大的肩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微微塌陷。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他就那样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握着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她紧闭的双眼,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强行灌注给她。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无声流淌。
中途,护士进来过一次,安静地记录数据,更换药液。看到陆邢周如同凝固般的姿态,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操作完,轻声提醒林菁可以稍作休息,然后退了出去。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又渐渐透出深沉的墨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林菁支撑不住,蜷缩在病房角落的沙发上,疲惫地睡着了。
而陆邢周,却在床边一夜未合眼。
柔和的夜灯映照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让那张英俊冷硬的轮廓,此刻只剩下一种破碎的憔悴。
时间在仪器的滴答声里缓慢爬行。
熹微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稀薄如叹息的苍白光
痕。
病房内,依旧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陆邢周依旧守在床边,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胶着在虞笙脸上,一夜未眠的沉重清晰地刻在他憔悴的眉宇间,但那份固执的、如同磐石般的守护姿态,却未曾有过半分动摇。
突然,虞笙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眉心猛地拧紧,紧闭的双眼下,眼珠也开始剧烈地转动。
“妈…妈…”她干裂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翕动出急促的低喃:“你别走……别丢下我……妈!”
那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仿佛在梦中被无形的恐惧追赶、撕扯。
“笙笙!”陆邢周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弹起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隔着无菌手套,双手用力地、却又带着克制地按住了虞笙剧烈扭动的双肩,试图将她从可怕的梦魇中固定下来。
“笙笙!醒醒!是梦!是噩梦!”他低沉的声音穿透口罩和面罩,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态的慌乱。
“妈——”虞笙的呼喊却陡然拔高,变得凄厉尖锐,身体的扭动更加剧烈。
监护仪上的心率和呼吸曲线骤然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林菁被尖锐的警报和动静瞬间惊醒,从沙发上弹起,看到眼前景象,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僵在原地。
下一秒,她猛地回神,冲向门口,声音带着哭腔和撕裂般的急切:“医生!护士!快来人啊!”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墙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护士和闻讯赶来的医生迅速冲了进来。
“病人情绪剧烈波动,镇静准备!”医生当机立断,声音严肃:“家属请立刻出去!快!”
护士迅速上前,试图分开陆邢周的手,“放开她!让她安静下来!准备给药!”
看着虞笙在梦魇中痛苦挣扎、濒临崩溃的模样,听着那撕心裂肺呼唤母亲的声音,陆邢周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但在医生严厉如刀的目光下,他不得不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禁锢她的双手。
“陆先生,林女士,立刻出去!不要妨碍救治!”
陆邢周深深看了一眼被医护人员围住、仍在痛苦呓语的虞笙,那一眼包含了无尽的心疼和无力。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还在发懵的林菁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大步走出了病房。
厚重的隔离门在身后“砰”地一声无情关闭,瞬间隔绝了里面刺耳的警报、急促的指令和虞笙绝望的呼喊。
陆邢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
虞笙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他猛地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电话几乎在瞬间被接通。
“陆总。”
“虞念姝!”陆邢周的声音带着刻不容缓的急迫,“立刻安排人确认她的情况!”
电话那头的陈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戾气的命令惊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是!陆总,我马上让人去怡安疗养院确认!”
“等等!”陆邢周又急促地打断他,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找到她之后…录一段她的声音,要清晰。让她说……就说‘笙笙,妈妈在’类似的话!立刻去办!要快!”
“明白,陆总!”陈默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下。
电话挂断,陆邢周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门内隐约传来的仪器尖鸣和医护人员模糊的低吼,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他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大约一小时后,陆邢周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几乎是秒接。
“说!”他声音嘶哑紧绷。
电话那头,陈默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明显的凝重和慌乱:“陆总,情况……情况不对!虞女士不在病房!值班护士和护工都确认,今天早上交接班时人还在,但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疗养院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有!而且……而且莫院长今天也没来上班,电话一直关机,完全失联!”
陆邢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
虞念姝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度消失,在他刚刚违抗了父亲的命令之后……
一个冰冷、残酷的念头瞬间定格在他的思维。
父亲。
一定是父亲!
这就是父亲对他违抗命令的警告和惩罚!用虞笙最在乎、最脆弱的软肋——她的母亲,来给予他最沉重的打击!
对虞笙安全的焦灼终于压制不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不顾一切的决绝。陆邢周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拨通了陆政国的电话。
“刑周。”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与之前的雷霆震怒判若两人,沉稳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虞念姝在哪?”陆邢周的声音压得极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的回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你在质问我?”
“是不是你做的?”陆邢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就因为我没回去?”
陆政国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语调说:“邢周,是你自己的选择,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你需要明白,任何选择,都有其代价。集团的利益,陆家的规矩,不容儿戏。”
这近乎默认的回答,彻底点燃了陆邢周心中积压的火山!
“代价?”他冷笑一声,“你若真想让我付出代价,直接卸了我在集团的所有职务就好,但是,”他话音陡然一转,几乎一字一顿:“你!不!可!以!动她!包括她的母亲!”
这毫无保留、近乎挑衅的维护,如同利刃刺向话筒彼端。陆政国极力控制的平静被瞬间撕裂,怒火喷薄而出:“想和我谈条件?!那就立刻给我滚回……”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骤然打断了他的咆哮,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
陆邢周一直紧锁的眉心拧得更深,父亲近年来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他心知肚明。他强行压下喉头那一丝本能的关切,声音坚硬如铁。
“一个小时!从现在起,一小时内,我要看到虞念姝平安、毫发无损地回到怡安疗养院!否则——”
他顿了顿,沉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立刻卸任陆氏集团所有职务!永久退出董事会!所有我经手负责的核心项目,即刻终止!我说到做到!父亲,你可以赌一赌,我敢不敢!”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像是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陆邢周甚至能想象到父亲此刻脸上那震惊和暴怒交织的表情。他从未如此直接、如此不留余地地挑战过父亲的权威,更从未用整个陆氏集团的根基作为筹码进行威胁!
几秒钟后,陆政国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邢周!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一个小时!现在开始计时!”
陆邢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管不顾的疯狂和孤注一掷。
“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说完,他不再给父亲任何宣泄或斥责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林菁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她虽然只听到了陆邢周这边的只言片语,但那“卸任所有职务”、“终止核心项目”的威胁,以及陆邢周眼中那毁天灭地般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都让她明白,一场可怕的风暴已经因虞笙而起!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
陆邢周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暴怒雄狮,在走廊里焦躁地踱步,目光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五十分钟…五十五分钟…五十八分钟…
就在最后一分钟即将耗尽,陆邢周眼中的风暴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毁灭欲时,手机屏幕猛地亮起——是陈默发来的视频消息。
陆邢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瞬间点开了视频文件。
屏幕
上,出现了虞念姝略显苍白但还算平静的面容。
她身处一个安静、布置舒适的房间,但从背景可以清楚判定,这绝非怡安疗养院那熟悉的病房环境。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画面外引导着:“夫人,您看这边,您跟笙笙说句话好吗,笙笙想您了。”
虞念姝的目光有些茫然,但在对方的轻声引导下,她仿佛捕捉到了“笙笙”这个关键词,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有些含糊的两个音节:“笙…笙…”
就是这简单至极的两个字,如同撕裂厚重阴云的一道微光!
陆邢周拿着这段珍贵的视频,不顾护士之前的隔离警告,一把推开病房的门!
里面的医护人员已经处理完毕,虞笙在微量镇静剂的作用下,重新陷入了深度但相对平稳的昏迷,监护仪上的指标也恢复了正常范围。
护士看到陆邢周闯进来,刚想阻止,却被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震慑住了。
陆邢周几步冲到病床边,无视了一旁的医护人员,再次点开手机上的视频,将声音调到最大,然后贴到虞笙的耳边。
“笙笙,你听,是你妈妈的声音!她没事,她现在很好很安全,她在叫你!”
紧接着,虞念姝那声微弱的呼唤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响起:“笙…笙…”
一遍。
虞笙依旧沉睡,毫无反应。
陆邢周将视频再次播放!
“笙…笙…”
第二遍。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平稳依旧。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视频里那单调重复的两个音节,在寂静中一遍遍回荡。
不知播放了多少遍,就在陆邢周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的时候——
虞笙那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地颤动了一下!
陆邢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生怕是幻觉,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再次重重按下播放键。
“笙…笙…”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只搁在纯白被单上的右手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动了!她真的动了!”林菁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哽咽冲破喉咙,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护士也惊讶地看着监护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心率、血压…有轻微上升!脑电波活跃度有提升!”
陆邢周眼中瞬间爆发出灼亮的光芒。
他激动得俯下身,靠近虞笙耳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笙笙,快点醒过来,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立刻带你去看她!”
不知是他承诺的力量,还是视频里那一遍又一遍的“笙…笙…”还在回响。
虞笙的睫毛,再次颤动起来,一次、两次……幅度一次比一次明显。
与此同时,监护仪屏幕上,那些代表着生命体征的彩色曲线,也开始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向上攀升……
林菁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护士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拿起笔,快速记录着这令人欣喜的变化。
只有陆邢周,巨大的疲惫如同无形的巨浪,猛烈地冲击着他紧绷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神经。但他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态,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锁在虞笙那微弱颤动的睫毛上。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轻轻去触到她苍白瘦削的脸颊。
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也卸下了他所有冷硬的外壳,说了一句低到尘埃,却坚定无比的话。
“我在这里。”
四个字,轻若尘埃,却重若磐石。
是他倾尽所有、赌上一切换来的唯一锚点。
窗外的阳光,终于挣脱了最后一缕阴云的束缚,将一束温暖而明亮的光斑,恰好投射在他紧握着她的、未曾松开的手上,也照亮了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却写满不容动摇的决绝的侧脸。
一个小时后,主治医生仔细检查了数据,确认虞笙的各项生命指标均已稳定在安全阈值内。
听到这个结论,陆邢周一直如同钢筋般绷紧的脊背线条,终于松弛了一分。紧接着,一股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他强撑着,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这丝微弱的松弛甚至未能完全渗透四肢百骸,他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屏幕上的来电名,瞬间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是王诚,父亲陆政国的私人助理。
陆邢周面无表情地接通。
电话那头,王诚的声音平稳而公式化:“陆总,陆董让我转告您:如果24小时内,您仍未出现在集团总部,那么,所有您此刻在意的人或事,都将回到起点。”
第14章
回到起点?
难道父亲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回去,虞念姝会再次“消失”?
还是在暗示他,会动用手段,让虞笙刚刚好转的病情瞬间恶化,重新回到那高烧不退、免疫崩溃、濒临死亡的“起点”?
不!
父亲应该不至于此……
这个否定的念头,几乎是本能地从陆邢周心底最深处、那个对父亲仍残存着复杂敬畏的角落挣扎浮现。
在陆邢周内心深处,父亲的形象是复杂而多面的:既是严苛到近乎无情的导师,也是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对手,更是规则与权力的化身。但似乎,也恪守着某种无形的底线,那种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或许冷酷但并非毫无人性的底线。他会施压,会束缚,会以规则之名惩戒,但对一个无辜的、生命垂危的女人下手……
不会的,父亲不会这么做!
他宁愿相信这只是父亲又一次极限施压的策略,是逼他立刻低头的严厉警告!是他惯用的、将人逼至悬崖边缘的手段!
可是……他敢用这份侥幸去赌吗?
他不敢。
别的事情他可以置之度外,可以倾覆一切去搏,但那个人是虞笙。
他赌不起,一丝一毫都赌不起。
陆邢周缓缓放下手机。布满血丝的眼中,那片刻前因虞笙生命体征回升而燃起的、极其微弱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24小时。
父亲只给了他24小时。
他立刻拨通了陈默的电话,“立刻安排私人飞机回京市。起飞时间……”他短暂停顿:“定在11小时后。另外,立刻加派人手去怡安疗养院,给我寸步不离地守着!有任何异常,哪怕一丝风吹草动,第一时间通知我!”
“明白,陆总!”
电话挂断,陆邢周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如沸的情绪压回胸腔深处。
窗外原本温暖的阳光,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沙漏,每一束光线都在无情地计算着流逝的时间。
他缓缓坐下,将所有的焦躁、恐慌、不舍都强行锁进心底最深处。
接下来的11个小时,陆邢周无视自身的疲惫,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虞笙身上。
就在当他用沾了温水的棉签,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润湿她干裂的唇瓣时,虞笙的眉头突然轻微地蹙了一下。
陆邢周的动作骤然一停,心脏仿佛在胸腔里猛烈撞击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她的脸庞,期盼着那双紧闭的眼帘能够掀起一丝缝隙。然而,几秒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只有监护仪平稳的滴答声。
巨大的希望如同泡沫般破灭,留下更深的焦灼:“你明明感觉得到我…为什么不肯醒?”
看着这个冷硬如冰的男人,笨拙又专注地做着这些最琐碎的照料,甚至因虞笙一丝微弱的反应而瞬间燃起又熄灭希望,林菁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感受到陆邢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重如山的压力,以及那份不顾一切的守护。
他赌上了一切,甚至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只为了争取这短暂的陪伴。这让她心中那个“深渊还是浮木”的问号,更加摇摆不定。
时间在无声的守护中悄然滑过。
陆邢周会时不时地抬起手腕,看一眼腕表上那无情跳动的指针。每一次看表,他紧握虞笙的手都会下意识地收紧一分,眼底的焦
灼与不舍也更加深一层。那流逝的分分秒秒,如同钝刀,在他心上缓慢切割。
病房窗外的阳光,从炽烈的正午逐渐西斜、拉长,将他守护在床边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如同时间流逝的具象。
手机屏幕无声亮起,是陈默的短信:「陆总,飞机已就位,随时可以起飞。」
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
一股巨大而尖锐的、如同血肉被生生剥离般的痛楚和不舍,瞬间涌上心头!
他刚刚倾尽所有才争取到这短暂的守候,甚至还未等到她睁开双眼,就要被迫离开,将她孤零零留在这病床上,面对未知的康复和暗处父亲可能的虎视眈眈。
他俯下身,离近虞笙苍白而沉静的脸。
“笙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他多想在她苏醒的第一缕意识里,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存在。
他抬起手,隔着无菌手套,小心翼翼的,带着万般珍重和流连,用指腹描摹她紧闭的眼睑轮廓。
“笙笙…”他声音低沉沙哑,“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就一眼……”
最后带着浓重鼻音的几个字,轻到几乎消弭在空气中。
他闭上眼,将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后推开。
Erik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关切,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焦虑。他先是快速扫过病床上的虞笙,随即转向林菁。
“Clara的情况怎么样了?”他声音有着刻意的柔和,“医生怎么说?一周后的首场巡演至关重要,全球的票务都已经启动,赞助商和媒体都在盯着。你我都清楚,”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带着压力,“这不仅是她个人的艺术生涯,也关系到整个疯乐的国际声誉。所以你务必要照顾好她,绝对不能影响演出计划。”
语重心长的一番话,看似关心,实则将无形的重担沉沉压下。
林菁看着Erik那张写满虚伪关切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三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也是类似的场景,虞笙高烧未退,咳得撕心裂肺,Erik却拿着合同站在病床边,用同样“关切”的语气说:“Clara,这场演出对你至关重要,坚持一下,为了你的未来。”
当时虞笙脸色惨白如纸,但最终还是强忍着上了舞台,结果演出结束后直接昏倒在了后台。
林菁刚想开口反驳,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带着绝对的威压:“Erik先生。”
陆邢周缓缓抬起头,他并未起身,依旧维持着握紧虞笙手的姿态,但锐利如刀的眼神,还有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让整个病房的温度骤降。
“虞笙的身体状况,我想你来之前已经了解。她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而非赶赴任何演出。”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千钧的压迫,“如果疯乐或者你本人,不顾她的健康,执意要在她身体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强行进行巡演,我陆邢周不介意动用我所能触及的关系和资源,让疯乐深刻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后悔’。”
他嘴角往上一抬,笑着说出让人胆战心惊的话:“从资本市场到你们乐团艺人的全球资源,我说到做到。”
Erik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住,血色如同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只留下一片骇人的惨白。
陆邢周……
陆邢周!
那个陆氏集团的太子爷?陆政国那个活阎王的独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和Clara是什么关系?
无数个问号如同惊雷在Erik脑中炸开,让他整个人都懵了!
当他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从陆邢周那张冷峻的面孔缓缓下移,看见他双手正紧紧包裹着虞笙那只插着留置针的手时,他所有的思维瞬间停滞。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触碰,而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近乎占.有的姿态!
就在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刺入Erik眼底的时候,庆功宴上那几声清晰无比、带着敬畏与试探的称呼轰然炸响在他耳廓——
“陆太太,好久不见。”
“陆太太风采更胜当年啊!”
“陆太太……”
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金属撕裂般的尖锐嗡鸣在他耳朵里炸开!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人口中的「陆」竟然是陆邢周的「陆」!
Erik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几下后,这才用尽全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比哭还难看的笑。
“陆…陆先生言重了,”他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我们…我们当然是以Clara的健康为第一位!绝…绝对第一位!”
他语无伦次地强调着:“我…我只是…表达一下对巡演的…关切!纯粹的关切!具体安排,我们疯乐一定会百分百尊重医生的意见,和Clara本人的恢复情况!绝不会勉强!”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目光躲闪,不敢再与陆邢周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对视。
陆邢周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收回目光,重新回到虞笙脸上。
然而,那无声的、弥漫在整个病房的沉重压迫感,比刚才任何一句威胁都更具威慑力。
Erik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兔子。
他丝毫不敢怀疑这个男人话语的真实性。
动用所有资源让疯乐“后悔”?这绝非虚张声势!
因为以陆氏在资本市场的恐怖能量和陆邢周本人的雷霆手段,那绝对是能让疯乐伤筋动骨甚至万劫不复!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旗下核心艺人被挖角、重要项目被截胡、股价暴跌、投资人撤资等一系列可怕的连锁反应画面!
当务之急,他必须立刻赶紧回去召集所有高层紧急商议对策!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艺人健康问题,而是关乎集团存亡的巨大危机!
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形象,语无伦次地又假意关切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废话后,狼狈地夺门而出,甚至连门都没顾得上关。
病房里重归平静。
林菁看着陆邢周依旧紧绷的侧脸,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低声道:“陆先生…谢谢你。”她感谢他替虞笙挡住了来自疯乐的巨大压力。
陆邢周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那声音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最后的倒计时里。
他重新握紧虞笙的手,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
时间无情流逝。
窗外的夕阳在窗框上不断移动的光斑里逐渐沉沦,最终被深沉的夜色彻底吞噬。
陈默的确认信息再次发来。
宣告着陆邢周停留在米兰的时间终于耗尽。
他缓缓站起身。连日来的疲惫和精神高压,让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病房柔和的灯光下也显出一种不堪重负的佝偻。
他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床上依旧沉睡不醒的人。
最后,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隔着无菌隔离服和氧气面罩,一个滚烫而克制的吻,虽轻却无比珍重地落在虞笙的额头上。
那触感,承载了他所有的眷恋、不舍和沉重的承诺。
“等我。”
第15章
陆邢周离开约莫两小时后,病床上,虞笙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后,才极其缓慢、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初时模糊不清,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低沉的嗡鸣一同涌入感官。她茫然地眨动了几下眼睛,适应着光线,昏沉的意识如同沉船,正一点点从幽暗的水底艰难上浮。
“笙笙!”林菁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声音里裹着压不住的哽咽和惊喜,“你醒了!”
虞笙望向她,极其虚弱地牵了牵嘴角,发出的声
音沙哑干涩:“菁菁……”破碎的梦境片段在脑海中翻涌,一个声音格外清晰,“我……好像……听见妈妈的声音了……是妈妈在叫我……”
林菁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她用力点头,紧紧握住虞笙冰凉的手:“嗯,你没听错,是阿姨的声音。”
虞笙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被更深的困惑覆盖。
妈妈远在京市……
她怎么会听见?
昏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察觉到她的茫然,林菁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她的手,轻声讲述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高烧濒危、免疫崩溃、陆邢周突然出现并将她安顿在米兰最好的私人医院,还有她的病情、噩梦,为了让她听到母亲的声音,陆邢周和他父亲的隔空对峙……
每一个字都沉沉坠落在虞笙心上。
震惊之外,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陆邢周……竟然为了她……
去威胁他的父亲?甚至赌上自己的前程?
他不是……恨透了她吗?
然而,一股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陆政国!
那个可以轻易让母亲“消失”又“出现”的陆政国!
陆邢周如此激烈地反抗、甚至威胁,会不会……反而更激怒了那个深沉毒辣的男人?
他会不会……
会不会把怒火转嫁到毫无反抗能力的母亲身上?
巨大的恐惧下,虞笙眼皮陡然一掀,她猛然抓住林菁的手:“他人呢?”
“他……”林菁下意识往门后看了一眼:“他刚走不久。”
走了……
就这样……走了?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虞笙刚刚支撑起的后脑无力地落回枕头。她闭上眼,混乱的心绪如同惊涛骇浪,冲撞着疲惫不堪的神经。
陆邢周所做的一切,沉重得让她难以负荷。那份不顾一切的守护,与她内心深处对母亲安危的深切恐惧,激烈地撕扯着她。
林菁这才想起被激动遗忘的正事,忙替她掖好被角:“先别想那么多,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她伸手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主治医生带着一名护士走了进来。
看到虞笙睁着眼睛,医生脸上立刻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他快步走近床边,语气温和:“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头晕吗?呼吸费力吗?”
虞笙微微摇头,声音依旧虚弱:“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
“这很正常,你昏迷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身体消耗非常大。”医生一边说,一边示意护士记录数据。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将温热的听头轻轻贴上虞笙的前胸和后背,仔细分辨着呼吸音和心音。
“嗯……”医生凝神听了一会儿,又检查了虞笙的瞳孔反应,“呼吸音清晰多了,之前肺部的啰音基本消失了,这是非常好的进展。”他直起身,目光扫过监护仪屏幕,“除了心率稍快,其他都在正常范围。虞小姐,你的身体恢复速度相当不错,免疫系统的关键指标也在回升。”
医生的话让林菁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
然而,医生的目光并未离开虞笙的脸。他注意到,尽管虚弱,虞笙眉宇间却锁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虑,眼神涣散不安,全然不见一个刚脱离险境、正在康复的病人应有的放松。
见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揪着被角,紧张情绪明显。
“虞小姐,”医生的语气变得更为关切,带着一丝探究,“从生理指标看,你恢复得很好。但你的精神状态似乎太过紧绷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严肃了些,“这非常不利于你的康复。巨大的精神压力,会严重拖累你刚刚开始重建的身体防御系统。”
医生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虞笙的心事,她眼神慌乱地避开了医生的注视。
“你刚醒来,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医生温和但坚持地询问,目光在林菁和虞笙之间轻轻掠过,“或者…有什么让你感到极度恐惧和不安的事情?请务必告诉我,这对你的治疗和后续康复方案至关重要。”
虞笙的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
她要怎么说?
难道告诉医生,她害怕万里之外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巨擘,会因为陆邢周对她的维护,而去伤害她病弱的母亲?
看着她神情中的挣扎与犹豫,林菁既心疼又明白医生触及了核心。
她犹豫片刻,低声向医生解释道:“医生,她刚醒,听到了一些……关于她母亲的消息,可能……太过担心了。”
医生了然地点点头,神情更加凝重:“我明白了。亲人安危的担忧,确实是巨大的压力源。”
他看向虞笙,语气带着安抚也带着严肃的警告:“虞小姐,我理解你的担忧。但现在,对你母亲最好的帮助,就是你自己先好起来,真正地好起来。你的免疫系统正在重建,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都可能让它前功尽弃。试着放松下来,尽可能不去想那些你暂时无法掌控的事情。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所有盼着你康复的人,好吗?”
医生的话沉沉落在虞笙心上。
放下无法掌控的事情……
可母亲的事,她如何能放下?
陆政国的阴影如同铅云,沉沉压在她心口。
护士记录完数据,轻声提醒:“医生,病人血压有轻微上升,心率也有些波动。”
医生看向监护仪,眉心微蹙:“虞小姐,你看,你的身体已经在发出信号了,试着平静下来,好吗?像我这样,深呼吸……”
虞笙强迫自己跟随医生的引导,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恐慌。然而眼底深处的忧虑,却如同凝滞的寒雾,依旧沉沉地锁在那里,无法驱散。
“我们会继续给你支持治疗,帮助你稳定免疫系统。但心理这一关,需要你自己努力去跨过。”医生最后叮嘱道,语气充满关切,“记住,一定要静养,避免任何情绪上的剧烈波动。有任何不适,立刻按铃。还请林小姐务必留意她的情绪变化。”
林菁连忙点头:“好的,医生,我明白。”
医生和护士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
门一关上,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虞笙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放下无法掌控的事情”、“身体在发出警告”、“对母亲最好的帮助是你好起来”……
可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连同对陆邢周那份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却像无形的枷锁,牢牢困住了她。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陆邢周赌上一切为她搏来的生机,此刻却因他父亲无处不在的阴影,以及这份过于沉重的“恩情”,将她拖入了另一种无声的煎熬。
“林菁,”她扭头寻找了两眼:“我手机呢?”
林菁下意识蹙眉:“你要手机做什么?”
虞笙抿了抿苍白的唇:“……我想跟他道声谢。”
这要求无可指摘,林菁无法拒绝。她走到沙发边,从行李箱里找出手机。但在递给虞笙之前,她低声叮嘱:“记住医生说的话,不许激动。”
虞笙勉强牵起嘴角,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嗯,知道。”
林菁这才将手机递给她,并找了个理由离开:“我去问问护士,你现在能不能吃点东西。”
病房门轻轻关上。
虞笙点开手机的短信界面,看着空白的屏幕,她犹豫许久,最终,凭着内心那一点无法否认的、最本能的感激,极其缓慢地输入了两个字:「谢谢。」
——
万米高空,私人飞机平稳地穿行在浓重的夜色里。机舱灯光调暗,陆邢周深陷在座椅中,闭着眼,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的微光,映亮了他线条冷硬而憔悴的脸。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当看见发件人来自虞笙的那一刻,他猛地坐直了身体。
「谢谢。」
仅仅是两个字,却像一道微弱却耀眼的光,瞬间刺破了机舱内的沉闷和他心头的阴霾!
他难以置信地紧盯着那串熟悉的号码。
一遍、两遍……
巨大的震动和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垮了连日积累的倦怠!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他立刻回拨了过去。
——
虞笙没料到他会立刻回电。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心脏骤然一紧。
接?还是不接?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激烈冲撞。
最终,指尖还是划过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向耳畔。
听筒里传来飞机引擎低沉而持续的轰鸣背景音。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片空茫的寂静。
“……身体感觉怎么样?”终于,陆邢周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那声音里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好。”虞笙的声音干涩微弱。她顿了顿,低低地重复了短信里的字眼,“……谢谢。”
电话那端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这声疏离的“谢谢”,像一根冰冷的细针,无声地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
那份刻意维持的距离感,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就好。”他压下心头的酸涩,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医生强调你需要静养。巡演的事不用担心,我已经和疯乐交涉妥当。稍后他们会发布公告,将你的全球巡演的后续场次,整体延期一个月。”
虞笙再次怔住。
连巡演延期这种牵扯多方利益、需要精准协调的细节……他都悄无声息地安排妥当了?
在她昏迷不醒,对外界毫无知觉的时间里,他究竟像这样,默默地为她做了多少事?
他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在她坠入黑暗时,悄无声息地替她踏平了前方丛生的荆棘,在她苏醒之前,就已为她铺就了一段得以喘息、恢复的坦途。
这份无所不在、细致入微的安排,让她感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沉重感。
他究竟……付出了多少?
“谢谢。”
第三次,她只能吐出这两个字,苍白而无力。
除了这苍白的感谢,她还能说什么?
感激是真的。可那份沉甸甸的代价,连同对母亲安危的深切恐惧,同样真实地压在她心头。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更深沉的沉默。
而这道无形的隔阂,陆邢周清晰地感受到了。
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陆邢周才问出一句带着卑微祈求的话:“以后…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虞笙揪着被角的手指陡然一僵。
她该如何回答?
接受?那意味着可能将他和母亲都将卷入更可怕的漩涡……
拒绝?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犹豫不决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一个陌生的号码强行插入了通话!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虞笙!她几乎是本能地接通了这个陌生来电。
听筒里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声,不带任何情绪,只有一句简短的警告:“虞小姐,请别忘了五年前你说过的话。否则……你知道后果。”
嘟…嘟…嘟…
电话干脆利落被挂断。
五年前的约定,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噩梦。
它从未消失,只是潜伏在暗处,此刻以最冰冷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刚刚因陆邢周所做的一切而产生的一点点微弱的动摇和感激,瞬间被这通电话带来的恐惧碾得粉碎!
她绝不能再和陆邢周有任何牵扯!
绝不能连累他!
更不能拿母亲的性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安全!
她甚至忘记了挂断与陆邢周的通话,凭着绝望的惯性,在依旧处于通话状态的界面上,指尖微颤却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出去。
万米高空,陆邢周只听到虞笙那边突然接入另一个电话,接着是一串忙音,随后,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点开新信息。
虞笙:「这次真的谢谢你。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第16章
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虞笙的手指仍停留在冰冷的屏幕上,仿佛那短短一行字已耗尽了她仅剩的力气。
「这次真的谢谢你。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沉甸甸地烙在心头。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枕边,仿佛那光亮本身都成了难以承受的重量。
巨大的空洞感无声蔓延。
像恐惧退潮后裸露出的冰冷滩涂,也像亲手斩断一线微光后残留的、绵长不绝的钝痛。
她闭上眼,试图用医生教的深呼吸法平复,可吸入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细小的冰棱,刮过喉咙,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菁走了进来。她一眼便看到虞笙紧闭双眼、肩头微微起伏的模样。
“笙笙?”林菁心头一紧,快步走到床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虞笙缓缓睁开眼,不想让她担心,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林菁知道她惯于强撑,但医生叮嘱过,现阶段,她最重要的就是放松心情。
林菁在椅子上坐下,将虞笙微凉的手拢进自己掌心,“心里若是有什么结,别急着硬解。你以前不是常说吗,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
是啊,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
这句曾是她在无数长夜里一次次对自己说的话。
看似是慰藉,实则是包裹着糖衣的鸵鸟心态,是她面对无法承受之痛时,最苍白、最无力,也最为懦弱的自我蒙蔽。
因为现实早已无数次证明,它在真正的沉重面前不堪一击。
像一块蒙住眼睛的布,假装看不见正在溃烂的伤口,以为只要时间够久,痛楚便会自行消散。
可她深知,有些东西,时间带不走,只会沉淀下来,结成坚硬的痂,或者……化为更深沉的恐惧。
见她不说话,林菁的目光扫过被扣在枕边的手机,状似随意地问了句:“你们……聊得还好吗?”
虞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挺好的。”
可她的神情分明不是这样。
捕捉到她强抑的情绪,林菁心疼又无可奈何。
她起身倒了杯温水,“喝点水,润润喉咙。”
虞笙接过杯子,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紧绷的双肩这才松动了一些。
林菁静静地看着她,感觉那阵剧烈的情绪似乎稍稍平复,才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轻声开口:“有件事……陆邢周走之前,我看见,他在你额头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虞笙的反应,“笙笙,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你做了这么多,甚至不惜和他父亲对立……这绝不是普通朋友或旧识那么简单,对吗?”
虞笙握着水杯的手指蓦然一紧。
林菁的话,仿佛让额头上残留着一种虚幻的、微凉的触感,挥之不去。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虞笙垂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水杯中微微晃动的波纹上,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她的漩涡。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林菁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虞笙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过去那双最为灵动漂亮的眼睛,此时像蒙着一层散不开的灰雾,黯淡无光。
“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林菁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证实,还是让她震惊不已。
“以前从来都没听你提过,”林菁微微侧头,声音放得极轻,“什么时候的事?”
虞笙低下头,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破碎的疲惫:“五年前。”
“那后来……怎么又分手了?”
‘分手’两个
字像冰冷的钩子,勾住了虞笙的心脏,同时间,也撬开了一道尘封的闸门,那些被深埋、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笙笙,你快去医院,你爸爸,你爸爸……”
她跌跌撞撞赶到医院,只看见那刺目的白布,覆盖过头顶的轮廓……
“砰”的一声巨响炸在她耳边。
是爸爸从高处坠落的声响,还是妈妈瘫软在地时,那撕心裂肺、几乎失声的哀鸣交织在了一起?
虞笙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间,她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也渗出了冷汗。
“笙笙!”林菁猛地站起身,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别想了!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想起医生的严厉警告,林菁慌忙扶住她微微发抖的肩膀:“深呼吸!快,跟着我,吸气……呼气……”
虞笙的手紧紧按在心口,用力呼吸着,过了好一阵,那几乎将她淹没的恐惧和痛苦记忆才渐渐平息。
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模样,林菁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她不敢再问具体原因,但虞笙坚韧的,绝非轻易被击垮的性格,她再清楚不过,所以她非常肯定,两人绝不是简单的分手,更像是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后遗留的应激障碍。
*
与此同时,京市。
冬日的寒风凛冽,裹挟着北方的干燥与肃杀。
陆邢周乘坐的私人飞机降落在停机坪上。
舱门打开,刺骨的寒气瞬间涌入,却丝毫未能吹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与眼底深沉的阴郁。
那条断绝联系的短信,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在他心上。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赴刑场般的心情,踏入了陆氏集团总部顶楼那间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办公室。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降临。
落地窗前,陆政国背身而站,身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出乎陆邢周的意料,陆政国脸上并无怒意,反而有一种温和的平静。
他抬手示意陆邢周坐下。
“米兰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陆邢周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不动声色:“已经安排妥当。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期,正在康复。”
“嗯。”陆政国点了点头,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目光落在陆邢周脸上,带着一丝审视,但语气依然缓和,“身体恢复就好。那孩子,也不容易。”
陆邢周绷紧的神经有了一丝松动。
父亲…这是…默许了?
或者至少…不再反对或干涉?
不对!
这个念头几乎在下一秒就被他本能地否决!
五年前,父亲对虞笙的排斥就从未掩饰过。那双看向虞笙的眼睛,总带着冰冷的审视,言语间也多次流露出对他陷入“儿女情长”的不赞同。
陆邢周抬眼望向父亲。
陆政国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语气里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这次的事,是我过于急躁了。气急之下,才拿她母亲的事向你施压。”
他叹了口气,仿佛一个为儿子忧心的寻常父亲:“我也是担心你被过去蒙蔽,一时情急,说了重话,做了些……过激的事。爸爸向你道歉。”
道歉?
陆邢周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攀升,瞬间覆盖了最初那一闪而过的、微弱的松懈感。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父亲一生强势,掌控欲深入骨髓,字典里几乎没有“道歉”二字,他信奉的是铁腕与结果。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温和与歉意,非但没有让陆邢周感到安心,反而像一层精心涂抹的糖衣,包裹着某种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内核。
这完全悖离了父亲对他一贯近乎苛刻的要求。
他预想的是暴风骤雨般的惩罚,是更严厉的压制,而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道歉”和“关心”。
陆邢周压下心头的重重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父亲言重了。是我行事冲动,考虑不周。”他谨慎地回应,没有流露出半分真实的情绪。
“都过去了。”陆政国摆摆手,仿佛真要将那一页揭过,“人没事就好。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公司的事,稍后再谈。”
这轻描淡写的“稍后再谈”,更让陆邢周心头疑云密布。父亲如此轻易地放过此事,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更为沉重的压力正悄然累积。
*
黑色轿车早已在专属通道等候。
陈默拉开车门,陆邢周沉默地坐进去,车门关闭的轻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放大了他内心的空洞。
口袋里的手机沉重如石,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那条来自米兰的信息,字字清晰,如同烙印刻在脑中:「这次真的谢谢你。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谢谢?
不要再联系?
巨大的讽刺感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耗尽心力,赌上所有,换来的却是她如此斩钉截铁的断绝。
那份在米兰病床前守候时,隐秘的、不敢言说的期待,如同细沙,正顺着心脏的缝隙缓缓流逝,留下一种缓慢而深沉的钝痛。
车厢内是长久的沉默。
陈默透过后视镜,看到陆邢周靠在椅背上,侧脸线条冷硬紧绷,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却毫无焦点。
“陆总,”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贯的沉稳,“虞念姝女士那边,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安全送回了疗养院。只是……”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她的状态,比被带走前更糟糕了。”
陆邢周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视线却依旧凝固在窗外某处。
但陈默的话,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沉压在他心头。
他承诺过要护住她母亲,却只能看着情况恶化。这份无力感,加深了他心底的寒凉。
陈默从后视镜里捕捉到陆邢周眉宇间那抹愈发深重的阴郁与疲惫,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您……需要去疗养院看看情况吗?”
“不用了。”陆邢周的声音低沉沙哑,打断了陈默。
他收回目光,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现在去,毫无意义。”
既然她已决意与他彻底划清界限,他又何必再出现在她母亲面前,徒增她的困扰……或者是厌恶。
车子最终停在了壹号叠墅门口。
推开车门,冬日的寒风裹挟着凛冽的湿气瞬间灌入车厢,陆邢周下意识地收紧了裹在身上的大衣,然而寒意依旧能穿透衣料,直抵骨髓。他拒绝了陈默送他上楼的提议,只身走向那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厚重冰冷的入户门。
指纹解锁,门无声滑开。
扑面而来的并非家的暖意,而是空旷到极致的、凝固般的寂静。空气冰冷而滞涩,带着久无人居的尘埃气息。
那份被拒绝后的失落、被划清界限后的茫然,还有对虞笙身体状况无法释怀的担忧,以及对父亲反常背后深不可测意图的疑虑,像无数条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径直走到吧台,取出一瓶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倾倒入杯,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映照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洞。仰头,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一路灼烧至胃底。
原本是想借酒精麻痹自己,然而几杯烈酒下肚,脑海里那张病床上苍白脆弱的脸庞,那双写满决绝、不容分说的眼眸,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酒精的催化下愈发清晰、锐利,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客厅宽大的沙发里。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视野里,天花板仿佛在无声地旋转,而虞笙那条短信的每一个字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浮现:「这次真的谢谢你。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闭上眼,是她在病床上脆弱的样子;
睁开眼,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
窒息的寂静。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他辗转反侧,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米兰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父亲办公室里那层温和的假面、短信冰冷决绝的字句、以及五年前那些破碎不堪的记忆碎片之间疯狂冲撞、撕扯,找不到出口。
直到天际泛起一丝灰白,身体和精神都已透支到极限,他才在酒精与疲惫的双重碾压下,坠入一种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浅眠。
然而,仅仅只是片刻,那个纠缠了他整整五年的梦魇,便如铁爪一般,带着熟悉的、令人战栗的绝望感,将他从短暂的、虚假的安宁边缘,硬生生拖回冰冷的现实。
窗外天色已是大亮,冬日里苍白却刺眼的阳光穿透落地窗,毫无遮挡地射入他布满猩红血丝的眼底。
宿醉的眩晕和彻夜无眠的疲惫沉重地压在颅骨内侧,他拧紧眉头,抬手用指关节重重揉按着仿佛要炸裂的太阳穴。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脚来到卫生间,陆邢周抬起头。
冰冷的镜面映出一张颓败的脸,眼底的猩红,眼下的无情,下颌的胡茬……
恍惚间,镜中人影晃动,陆邢周仿佛看见了五年前那个被彻底击垮、失魂落魄的影子,正与此刻的自己重叠。
他嘴角扯处一味自嘲的弧度。
她赢了。
赢得如此轻易。
仅用一个决绝的姿态,甚至无需言语交锋,就将他这五年来倾尽所有意志力、用层层坚硬外壳与理智精心构筑起的、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瞬间冲击得摇摇欲坠。
一股无处宣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眼神一厉,手臂带着失控的力道狠狠挥向洗漱台!
“乒呤乓啷——”
瓶瓶罐罐应声飞起、砸落、碎裂,刺耳的噪音在空旷的别墅里轰然炸响,尖锐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他此刻崩裂的心境。
那天之后,陆邢周将自己彻底投入了工作。
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用高强度、无间歇的工作塞满每一分每一秒。
冗长枯燥的跨国会议、堆积如山的待批文件……
他用这些占据所有的思考空间,榨干每一丝精力,不留任何缝隙给那条绝情的短信,不给担忧她恢复状况的念头以丝毫滋生的机会。
他不断地、近乎催眠般地在心底重复:放下。
像五年前那样。
五年前他能将自己剥离得那般彻底,五年后的今天,他同样可以做到。
时间是良药,会冲刷掉一切。既然她选择了彻底划清界限,那么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就是彻底退出她的世界,不留痕迹。
然而,当城市的喧嚣褪去,夜深人静时,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念头总会不受控地悄然浮现:她现在怎么样了?恢复得如何?物理治疗是否顺利?那些免疫抑制剂带来的副作用,她是否还在承受?林菁有没有照顾好她?
他甚至有好几次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通讯录里那个被标注为“米兰-桑德罗医生”的联系人,是虞笙在米兰的主治医生。
他甚至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用最官方、最疏离、最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一下病人的恢复进度。
他有无数个看似天衣无缝、合乎情理的借口。
可是……那条「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的短信赫赫在目。
他有什么立场去问?他承诺过尊重她的选择,不再打扰。他的任何联系,无论包裹着怎样看似合理的借口,对她而言,恐怕都是一种违背她意愿的侵扰,一种令她不安的纠缠,甚至可能让她再次想起那些她拼命想逃离的恐惧。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咔哒”一声,用力按下了锁屏键。
第17章
米兰冬日的天空,是一种清透的灰蓝色,透着疏离的寒意。
远处,杜奥莫大教堂的白色大理石穹顶,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温润光泽,与近处层层叠叠的赭石色屋顶相映,构成一幅宁静而微冷的城市全景。
CentroMedicoSantAgostino顶层的VIP病房内。
阳光带着近乎固执的柔和,穿透玻璃窗,斜斜地倾泻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稀薄却执着的一片暖金色。
空气中,新鲜百合的幽香盖过了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虞笙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仍是病后的苍白,但双颊已褪去那种透明的脆弱感,唇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刚在物理治疗师指导下完成一套极其温和的上肢肌肉激活训练。
“很好,虞小姐,进步非常明显。”物理治疗师是一位笑容温和的意大利女士,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鼓励道:“肩关节的活动度和手臂力量都比之前好多了。明天我们可以尝试增加一点点阻力。”说完,她细心地将虞笙背后的靠垫调整到更舒适的位置。
“谢谢。”虞笙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哑,但气息平稳了许多。
林菁送走艾米丽,端着一小杯温水和虞笙需要服用的免疫抑制剂走回来。
看着虞笙疲惫却强撑的样子,林菁心疼不已,“累了吧?喝点水,把药吃了。”
虞笙顺从地接过药片和水杯。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她微微蹙眉,强忍着咽下。这些药物支撑着她脆弱的新生免疫系统,却也带来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和偶尔泛起的恶心。
但是医生说,免疫系统的重建如同在废墟上重建城池,缓慢而艰难,容不得急躁。所以她只能忍耐。
“感觉怎么样?真的不需要再休息一下?”林菁轻声问。
虞笙轻轻摇头,“还好,就是有点累。”
那条「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的短信发出后,陆邢周那边再无任何消息。
这份沉默像是默认。
让虞笙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
她不愿承认这里有失落的成分。
因为所有的个人情感在母亲的安危面前,都无足轻重。
然而,这份刻意的断联,也在她心底悄然滋生了一片未知的恐惧。
陆政国会不会把陆邢周为她所做的一切迁怒到母亲身上?
那个匿名电话的警告声,总在寂静的夜里骤然回响,让她从浅薄的睡意中惊醒,冷汗涔涔。
还有妈妈,她现在怎么样了?
陆政国是否因为陆邢周已经回国而放过她?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寝食难安。
视线从窗外收回,几度抿唇后,虞笙看向林菁:“你、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陆邢周,我妈妈现在的近况?”
她话里有难掩的恳求,脸上更是一眼看尽的难堪与苦涩。
尽管这几天,她情绪看似正常,可林菁还是将她时有的失神都看在眼里。
“你干嘛不自己问?”林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虞笙试图维持的平静伪装。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虞笙垂下眼睫,下意识地避开林菁探究的视线。
自己问?
那条决绝的短信是她亲手发送的,是她亲手斩断了所有退路和联系的可能。
她用什么身份再去问?
前女友?
一个他付出巨大代价却换来“不要再联系”的……忘恩负义之人?
虞笙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单,“我……”
所有的顾虑、恐惧、愧疚和那份不该存在的、被强行压抑的牵挂,都堵在胸口,沉甸甸的,让她后面的话难以再启齿。
她不能,也不敢。
每一次联系,都可能成为陆政国手中的把柄和筹码,不仅会对母亲造成威胁,也会将陆邢周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林菁看着她挣扎的样子,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下,语气虽轻,却带着看透一切的犀利:“笙笙,你是不是……怕自己再联系他,会连累他?”
“连累”两个字像沉重的石块砸在虞笙心上,她眼里闪过被戳中要害的惊惶与无措。
是的,她怕,她怕得要命!
怕自己的存在成为陆邢周的软肋和靶心,怕自己哪怕一丝卑微的关切,都会引来陆政国更疯狂的报复,最终反噬到母亲身上。
可是……除了陆邢周,她再也找不到任何途径能打探到母亲的消息了。
看着她最终沉重而艰难地点了点头,林菁轻叹一口气。
“你都能这么在意他会不会被你‘连累’,为什么就不能……在意在意你自己的内心呢?问问它,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除了担心妈妈,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我不是在意他!”虞笙几乎是撵着她的尾音反驳,她用力摇头,“我只是担心妈妈!这跟他没关系!”
然而,她急于辩解的语速和眼中闪烁的慌乱,早已把她真实的内心出卖得彻彻底底。
“跟他没关系?”林菁轻轻挑眉,没有因为她的激动而退让,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如果真的跟他没关系,如果你真的只把他当作一个能提供母亲消息的、纯粹的‘工具人’,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拿起手机,像问一个普通朋友那样,发一条消息:‘陆先生,请问我母亲近况如何?’反而让我来给你当这个中间人?”
林菁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剖开了虞笙混乱而矛盾的内心。
她看着虞笙瞬间僵滞的神情,继续道:“分手了又怎样?谁规定分手了就不能做回普通朋友?一个问候,一个请求,仅此而已。还是说,你因为还在意他,还爱他,所以无法把他当做朋友看待?”
朋友?
她和陆邢周?
那个在她濒死之际为她倾尽所有、赌上一切的男人,那个她曾交付全部身心、最终却不得不亲手推开的人……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存在“朋友”这种平淡如水的关系?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有陆政国这座无法逾越的血色高山,还有她自己那份无法偿还、也无法坦然接受的巨大恩情。
和陆邢周,陆政国的儿子,不做仇人已经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不该有的“恶念”了。
所以别说是“爱”,就连朋友,也是她不该有的妄念!
“林菁,”虞笙放弃了所有徒劳的辩解和伪装,只剩下最卑微的恳求,她伸出手,抓住林菁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求求你,帮我问问……以你的角度,好不好?就这一次,我只想知道妈妈是不是平安而已!”
林菁看着她苍白脸上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所有劝导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深处。
林菁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所有劝导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你别急,我帮你问。”
林菁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仔细斟酌着措辞,最终给陆邢周发出了一条信息:
「陆先生,冒昧打扰。我是林菁。虞笙现在身体正在恢复中,医生叮嘱她现在要放松心情,但我看得出她很担心她的母亲,不知可否方便告知一二?谢谢。」
信息发送成功,病房里陷入一种紧绷的沉默,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在无声中缓慢爬行。
虞笙的目光紧紧盯着林菁的手机屏幕,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电子设备看穿。
几分钟后,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骤然响起,刺破了病房里紧绷到极致的寂静。
虞笙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狂乱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出来。
林菁迅速拿起手机解锁,目光落在屏幕上那简短的一行回复上,她的眉头瞬间蹙紧,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后,她抬头看向虞笙。
“他……说什么?”虞笙声音微颤。
林菁把手机屏幕转向她,屏幕上赫然显示着:「让她自己联系我。」
短短六个字,精准而残酷地刺穿了虞笙所有侥幸的伪装和试图逃避的幻想。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虞笙怔怔地看着那行字,眼泪汹涌地砸下来。
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命运嘲弄的荒诞感,和一种无处可逃、彻底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
他知道了……
他知道是她让林菁问的。
而他,用最直接、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将这堵由她亲手筑起的无形高墙,狠狠地、原封不动地推回到她面前。
而那条她亲手发出的“不要再联系”的短信,此刻像一个巨大的笑话,立在她面前,嘲笑着她的自相矛盾与软弱无力。
*
与此同时,京市,陆氏集团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市特有的、如同浩瀚灯海般的城市脉络。
室内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宽大的办公桌一角。
陆邢周深陷在宽大的椅背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也隐约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光影——那深处翻涌的,并非掌控者的得意,而是浓重的焦灼、彻骨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强行按捺在心底最深处、不敢奢望却又顽固存在的微光。
屏幕上,是林菁发来的信息:「陆先生,冒昧打扰。我是林菁。虞笙现在身体正在恢复中,医生叮嘱她现在要放松心情,但我看得出她很担心她的母亲,不知可否方便告知一二?谢谢。」
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指腹,陆邢周的目光反复扫过“虞笙很担心”这几个字。
林菁绝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如此正式地询问虞念姝的情况。这背后,肯定是虞笙,只能是虞笙。
对,一定是她。
她终究还是需要他。
哪怕是以这样曲折、隐晦的方式。
心底涌出酸涩的同时,眼前闪过她躺在病床上毫无血色的脸,还有她短信里“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的决绝。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心疼她的脆弱,心疼她的恐惧,心疼她此刻不得不向自己最想逃离的人发出这无声的信号。
所有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带着强烈保护欲的迫切。
她筑起的壁垒,终究被对母亲的担忧撕开了一道缝隙。而他,精准地捕捉到了这道缝隙。
他必须让她直面他,无法再回避!
指腹在屏幕上快速划过,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在屏幕上快速敲下回复:「让她自己联系我。」
信息发送成功。
手机被轻轻搁回桌面,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办公室重新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
陆邢周没有后靠椅背,身体反而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十指交叉抵着紧抿的唇。
深邃的目光穿透台灯昏黄的光晕,紧紧锁着那方寸大小的漆黑屏幕,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电子设备,直接望进千里之外那个人的眼底。
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想象。
想象她看到这六个字时,那张好不容易养回些许生气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想象她眼中骤然浮现的惊惶、挣扎,以及那份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对母亲的担忧。
她会怎么做?
是继续倔强地保持沉默,忍受内心的煎熬?
还是……最终鼓起那点残存的勇气,愿意再给他一个声音?
时间在寂静中无声流淌。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屏幕依旧漆黑,像一口沉默的深潭,毫无波澜。
那点微弱的期待,在漫长的、无回应的等待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焦躁感开始啃噬神经。
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是林菁还没告诉她?
还是她宁愿独自在恐惧中煎熬,也绝不肯再向他迈出一步?
那句“不要再联系”,真的就是她最终、无可转圜的决定?
期待如同被缓慢抽离的空气,渐渐被一种细微的、却不断扩大的焦躁取代。
难道她宁愿忍受母亲的未知,也不愿向他低一次头?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
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的风扰动了台灯昏黄的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一股无处宣泄的疲惫与烦闷瞬间席卷全身。
他捞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带着一身低气压,大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黑色轿车驶离陆氏大厦冰冷空旷的地下车库,迅速汇入京市冬夜穿梭不息的车流。
驶过两个路口,陆邢周握着方向盘的手腕一转。
道路两旁的景象悄然变化,高耸冰冷的写字楼和霓虹闪烁的喧嚣商圈,逐渐被两侧葱郁的行道树和掩映在树影后的低密度建筑取代。
半小时后,一片被浓密林荫与精心打理的低矮景观带温柔环抱的别墅群落,出现在视野尽头。
是温莎国际公馆,位于京市近郊,以其绝对的私密性与天价地皮闻名遐迩的顶级住宅区。
这里,记录着五年前他和虞笙的无数点滴,然而,自她离开后,这里便成了一座巨大而空寂的牢笼,是他这五年来鲜少踏足的私人领域。
指纹解锁,厚重的入户门无声滑开。一股久未住人的、混合着尘埃与清冷的气息,无声地扑面而来。
陆邢周拖着疲惫的身子,没有在客厅停留,径直上了二楼的卧室。
黑暗中,他几乎是把自己摔进宽大的床铺里,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然而大脑却像被冷水浇过,异常清醒。
他抬起手臂,横亘在眼前,试图隔绝这无边的黑暗和内心的不平静。
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里,感官反而变得异常敏锐。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独特气息,仿佛还固执地萦绕在周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那份沉甸甸的失落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放下手臂,指尖在摸索中无意触碰到床沿的隐藏式开关。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幽蓝的光束无声亮起,精准地投射在天花板上。
一张照片清晰地浮现出来——是他和虞笙在漫天大雪中紧紧相拥亲吻的画面。
存着这张照片的手机,当时被他失控地从车窗狠狠扔了出去,后来又被他花了两天时间找回来。
这看似甜蜜的画面,此刻却像一把生锈的刀,猛地撬开了记忆的痂壳。
他想起巡演结束的那个夜晚,想起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房门,带着哭腔一遍遍求他:“陆邢周,我求求你放我出去……”
那时的她……该有多恐惧?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向着那虚幻的光影探去,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空荡的空气。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震动声,从他随手扔在枕边的手机里传来!
陆邢周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这微小的声音死死攫住!
他猛地翻身,动作快得近乎本能,在黑暗中精准地一把抓起手机。
屏幕骤然亮起的冷光,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他那双颤抖的眼睫。
发件人显示:虞笙
不是林菁!
是她,是她自己!
用她自己的手机!
她终究……还是跨过了那道她自己划出的界限。
屏幕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没有任何称谓,没有任何寒暄,直白得近乎仓惶,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妈妈……她还好吗?」
陆邢周死死盯着那行字。
惊喜、激动还有那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思念,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文字性的回复在这一刻显得苍白无力。
他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好确认这不是幻觉,确认她真的向他踏出了这一步!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权衡、所有的“给她空间”的承诺,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脑后。
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陆邢周的手指几乎没有思考的间隙,迅速按下了那串早已刻入骨髓、却以为再也没有机会拨出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冗长的回响,都像沉重的鼓槌,重重敲打在他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与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共振。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陆邢周屏住呼吸,攥着手机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就在他以为那单调的忙音会一直持续下去,最终将他推入更深的绝望时——
“嘟”声戛然而止。
接通了!
那一瞬间,陆邢周微微发麻的手指骤然一松。
话筒那边,安静的仿佛能听见电流的滋滋声,这沉默,和上次通话时如出一辙。
然而这无声的空白,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它像一块巨大的海绵,瞬间吸走了卧室里所有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无声地诉说着电话两端同样汹涌难平的心绪,以及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深不见底的沟壑。
陆邢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然而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关于她的身体状况,那条划清界限的短信,还有他日夜煎熬的思念和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但这些在他心头响彻的声音,最终都被话筒那边的沉默强行压下。
他不能急。不能吓退她。不能让她再次缩回那坚硬冰冷的外壳。
他必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联系,哪怕仅仅是为了传递她最迫切想知道的消息。
于是,他强迫自己调动起所有的自制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冷静,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疏离的公事公办,没有任何迂回地给出了她等待的答案——
“你妈妈目前很安全,已经回到疗养院了。”
电话那头,依旧是无边的沉默。
但陆邢周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片沉默中,隐隐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吸气声。那微弱的声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表象,直抵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他几乎能想象她此刻的样子——紧咬着苍白的下唇,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指尖深陷掌心,陆邢周在心里一遍遍警告自己:绝不能越界。绝不能摧毁她小心翼翼在他们之间重建起来的安全距离。
他维持着那种近乎刻板的语调,声音低沉地追问:“告诉我,你现在的身体情况。”
问完,他屏息等待着,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听筒那端的细微动静上。
几秒后,她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鼻音:“已经好很多了。”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极力克制的吸鼻声。
是真的好转,还是只想用这句话堵住他所有后续的关切?
陆邢周不给她这个侥幸的机会。
他几乎能想象她强撑着说出这句话的样子,脆弱又倔强。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瞬间成形。
“想不想见见她?”
见见……
两个字,带着巨大的诱惑力,让虞笙心跳猛然加快,但紧随其后的,是冰冷的现实。
九千多公里的距离,她要如何见?
回国吗?
可是京市的巡演已经结束,她已经找不到名正言顺回去的机会。更何况,陆邢周刚刚才为她母亲解了围,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若是因为她贸然回国被陆政国察觉任何异常……母亲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恐怕又会化为泡影……
那个匿名电话冰冷的警告声仿佛又在耳边盘旋。
然而,“见见”这两个字,却带着一种奇异而蛊惑的力量,轻易穿透了恐惧的屏障……
“……想。”
这个字几乎是从她齿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权衡巨大的风险,“可是……怎么见?”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无助的茫然。
“只要你说想,”陆邢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笃定,“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见到。”
他的承诺如此直接,如此有力,像一道强光试图穿透她心头的浓重阴霾。
虞笙的心猛地一震。
他不顾一切地
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知道自己不该怀疑他这份想要达成她心愿的决心和能力,可若是被陆政国发现,后果呢?
一股强烈的不安迅速缠绕上心头,但同时,心底又有另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敲打着她。、
虞笙几乎是脱口而出:“是不是……有条件?”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防备的反问,让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手倏然收紧。
他原本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想满足她,让她安心,想看到她眼中因希望而重新燃起的光。然而,“条件”这两个字,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引燃了他心底深处压抑已久、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贪念。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有条件?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为自己争取一点靠近她、靠近这份联系的脆弱筹码了!
但陆邢周没有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在电话两端弥漫开,电流声中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和一种近乎危险的试探。
虞笙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果然……
她就知道。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苦涩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希冀,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堤。
他会提出什么?
是要她回到他身边吗?
这个念头让她握着手机的手一点点收紧。
“什么条件?”
尽管她问得干脆利落,可陆邢周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筑起的高墙。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因为即将说出口的话而剧烈跳动,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勇。
“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不可以说不。”
字字清晰,带着某种执拗的重量,敲在虞笙的耳膜上。
虞笙愣住了。
不是要求复合……
不是要她承诺未来……
甚至没有提任何具体的要求……
只是……“不可以说不”?
心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如同一颗微小的石子坠入她心底的裂缝,悄然扩散开,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和警惕覆盖。
她反复咀嚼着他的话,一遍又一遍……
这条件既霸道无理,又模糊得让她一时无法判断其边界。
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蛮横的通行许可?
而她长久的沉默,像无声的拒绝,让陆邢周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
这份沉默像冰水,浇灭了他刚才因提出条件而生出的那点隐秘期待。
她连这个……都不愿意答应吗?
连见他一面,都让她如此抗拒?
就在他几乎要被失落吞噬时,虞笙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为难:“我……不能回京市。”
不能?
心脏被这两个字狠狠剜了一下。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背后的决绝意味。
不是“不方便”,不是“有困难”,而是“不能”!
这几乎等同于一种变相的拒绝!
一种将他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宣告!
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被推开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
陆邢周声音陡然拔高:“不用你回来!”他斩钉截铁,语气强硬:“我去找你!”
虞笙被他吓到了,脱口而出:“你疯了吗?你就不怕你父亲——”
她后面的话被陆邢周再次打断。这一次,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的决心。
“只要你愿意,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第18章
“只要你愿意,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低沉而义无反顾的声音,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重量,狠狠砸进虞笙的耳膜,穿透她脆弱的神经,直抵她心脏最深处。
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被抽空。
病房里仪器的规律滴答声,窗外米兰冬日呜咽的风声,甚至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统统被这石破天惊的宣言彻底淹没。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冰冷的机身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疯了吗?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什么好怕的?
他父亲陆政国是什么人?
是盘踞在京市阴影深处的庞然巨物,是动动手指就能轻易碾碎她们母女所有希望的绝对力量!
他为了她,已经公然违逆过一次,引来了母亲被掳走的惨烈报复。现在,他竟然要为了“见她”这个理由,再次将自己置于父亲的‘枪.口’之下?
一股灭顶的恐惧盘踞在心头,比五年前她自己直面死亡时更为强烈!
眼前仿佛出现了陆政国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正透过虚空冷冷地注视着她,紧接着,是母亲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无助颤抖的身体……
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死死困住。
她下意识地想要说“不”,想要阻止他这疯狂的自毁行为,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就在她因这巨大的冲击而无法思考时——
手机屏幕倏然一暗。
“电量耗尽”的提示图标,像一个无情的句号,骤然切断了与他的联系,也切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听筒里只剩下空洞的忙音。
“嘟……嘟……嘟……”
断线了!
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以为是她故意挂断?以为这是她无声的拒绝和逃避?
握着那部耗尽电量的手机,虞笙浑身脱力地靠在病床上。
身体深处传来熟悉的、如同被千万根细针同时扎刺的痛楚。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呻吟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
虞笙下意识地用那只空着的手死死捂住胸口。
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刺痛感。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笙笙,”林菁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进来,声音轻快:“我洗了点你爱吃的……”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灯光下,虞笙的脸色惨白如纸,甚至比刚下手术台时还要骇人。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她一只手死死攥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指节绷得发白,另一只手则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身体因为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微微颤抖着。
“笙笙!你怎么了?!”林菁大惊失色,手中的果盘差点脱手跌落。
她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迅速将东西搁在床头柜上,冰凉的手立刻覆上虞笙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冷湿腻,“天!怎么这么凉?我、我马上去叫医生——”
“别……”虞笙用尽仅剩的力气,一把抓住林菁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冷僵硬,带着细微却明显的颤抖,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别叫……我没事……你、你帮我把手机充上电。”
“都这样了,你还管手机!”林菁又急又气,看着她这副分明在强撑的模样,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先躺好,我去喊医生过来!”
不到两分钟,医生带着两名护士快步走了进来。
看到虞笙惨白的脸色、急促的呼吸和额上的冷汗,医生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拿起听诊器,仔细听她的心肺,又把手指轻轻按压她捂着胸口的手腕下方,感受脉搏。
“心率过快,血压偏低。”护士快速报出数据。
医生凝神听着她的心肺音,检查了她的瞳孔反应,又询问了她此刻的感受。
“是强烈的情绪波动引发的免疫系统过激反应。”
医生放下听诊器,表情凝重。他转向林菁,语气严肃:“林女士,我强调过无数次!虞小姐现在的身体需要的是绝对的平静!
任何剧烈的情绪起伏,对她脆弱的新生免疫系统都会产生巨大的冲击,会极大地增加排斥反应和并发症的风险!”
他一边指挥护士给虞笙注射了一针温和的镇静剂帮助她稳定下来,一边调整了点滴的流速,加入了额外的电解质补充液。
“现在,必须让她立刻休息,深度休息!”医生严厉地看着林菁,也扫了一眼脸色苍白、闭着眼微微颤抖的虞笙,“任何让她情绪激动的事情都必须立刻隔绝!她的康复,禁不起再一次这样的折腾了!明白吗?”
林菁连连点头,脸色也因后怕而发白。
医生和护士又观察了一会儿,确认虞笙在镇静剂作用下呼吸逐渐平稳,心率有所回落,才面色凝重地离开。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虞笙微弱却逐渐规律的呼吸声,以及点滴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林菁坐在病床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只刚被她插上充电线的手机上。
屏幕幽幽亮起,显示着充电中的图标。
能让虞笙在短短时间内情绪失控至此、身体反应如此剧烈的人……除了她母亲,恐怕只有那个人了。
难道是她离开的间隙,虞笙主动联系了他?
还是……她从那人那里听到了关于她母亲的不利消息?
“林菁……”
林菁立刻回神,忙握住她微凉的手,“我在!”
“帮我……给他发一条短信,”虞笙的声音依旧虚弱,断断续续,“就说、就说我手机没电了……让他……等我电话。”
短短一句话,她说得异常吃力。
林菁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在那深重的的恐惧之下,她捕捉到了一丝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翻滚。那不仅仅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一种被强行按捺在心底、却无法割断的……牵绊。
这个发现让林菁心头疑云密布。
可她不敢追问,只能轻轻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帮你转告,你安心休息。”
直到虞笙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呼吸渐沉,陷入昏睡,林菁悬着的心才稍稍回落。
她点开虞笙的手机,斟酌了好一会儿的措辞,最后才在屏幕上敲打出委婉却又警告的两行字。
陆先生:
虞笙让我转告您,刚才通话中断是因她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她目前身体不适,医生叮嘱需要绝对静养,不便打扰。待她情况稳定,会亲自回电给您。
就在林菁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陆邢周攥在掌心里的手机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撕破了他焦灼的等待。
他猛地抬手,看见短信来自“林菁”时,他眉心倏地一紧。
他迅速点开短信,视线先是从头到尾扫过,然后才开始逐字逐句地细读。
「陆先生:虞笙让我转告您,刚才通话中断是因她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不是她挂断的!
不是拒绝!
更不是逃避!
一股巨大的庆幸感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冲散了那因突兀断线而滋生的所有阴暗猜测和恐慌。他无声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而,这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仅仅维持了短暂的一瞬。
视线触及接下来的字句,如同从温暖的云端骤然跌入冰窟。
「她目前身体不适,医生叮嘱要绝对静养,不便打扰。待她情况稳定,会亲自回电给您。」
身体不适?
需要绝对静养?
嗡的一声,陆邢周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刚才通话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尖利的回音疯狂回涌。
那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的细微吸气声,故作平静却难掩虚弱的“已经好很多了”,还有因担忧他安危而陡然拔高的“你疯了吗?”……
难道是他的这通电话才让她……
强烈的自责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瞬间将他席卷!
是他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痛苦的深渊!
陆邢周看着短信的最后一句:「待她情况稳定,会亲自回电给您」上。
待她情况稳定……
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刮擦着他的神经。
稳定?她现在到底有多不适?是普通的虚弱乏力,还是……危及生命的排斥反应?
而“稳定”又需要多久?几小时?几天?还是遥遥无期的等待?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瞬间充斥进他脑海。
陆邢周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手指迅速按下了陈默的快捷键。
几乎在拨通音响起的第一声,陈默沉稳的声音便立刻传来:“陆总。”
“查一下董事长近期出国的具体时间。”
电话那头没有丝毫迟疑,陈默的回答精准地接住了陆邢周命令的尾音:“是后天早上七点。”
后天……
这个时间点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火星,瞬间点亮了陆邢周脑海中的计划!
父亲离境,正是他飞往米兰的窗口!
他必须在父亲离开后立刻行动,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差。
“停留时间是多久?”陆邢周追问道。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我会让人尽快去查,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有结果。”
电话挂断,屏幕暗下。
陆邢周没有丝毫停留,抓起外套便快步走出卧室。
引擎低沉的轰鸣划破了别墅区的寂静。
黑色的车身如同离弦之箭,融入主干道稀疏的车流,目标明确地朝着京市郊外疾驰——怡安疗养院的方向。
他需要亲自去确认一些事情。
压抑的思绪在沉默的车程中翻涌。
抵达疗养院时,已是深夜。
走到虞念姝所在的病房外,透过门上的观察窗,他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窗边的轮椅上,安静地面对着窗外浓重的夜色。
陆邢周轻轻推开门。
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惊动了窗边的人,虞念姝有些迟缓地转过头。
当她的目光触及陆邢周面容的瞬间——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病房的宁静!
虞念姝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极度的恐惧所取代,瞳孔急剧收缩,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魔鬼!她整个人猛地从轮椅上弹起来,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她双手胡乱地在身前挥舞,“别…别过来!走开!走开!……”
她惊恐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陆邢周脸上,里面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无法言喻的惊悚。
“虞阿姨,是我,邢周。”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图靠近安抚:“您别怕!”
然而他的靠近却引来虞念姝更加恐惧的反应。
陆邢周僵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虞念姝如此失控的、针对他个人的恐惧!这恐惧是如此纯粹而剧烈,绝非普通的精神恍惚。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她怕的…是他的脸?
或者说,是这张与他父亲陆政国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脸?
难道父亲把她带走后…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对这张脸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如同本能般的恐惧?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陆邢周不敢再动,立刻按响了墙上的呼叫铃。
护士迅速赶来,熟练地安抚着情绪崩溃的虞念姝,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看着在药物作用下渐渐平静下来、但眼神依旧空洞茫然的虞念姝,陆邢周站在病房门口,隔着冰凉的玻璃望着里面昏睡的女人。
她瘦弱的身体蜷缩在病床上,即使在沉沉的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依然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他转身走向护士站,“我是陆邢周,虞念姝女士的家属。麻烦把她的详细病历,尤其是关于她精神状况的评估记录和入院以来的所有观察报告,给我看一下。”
护士认得他,不是因为他经常来探望,而是因为他是陆氏集团的陆邢周。
厚厚的病历夹被护士调出来放在了他面前。
陆邢周走到旁边安静的休息区坐下。
深吸一口气后,翻开——
入院记录、基础疾病、用药清单,以及神科医生的评估报告。
报告里详细记录了虞念姝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噩梦、闪回、警觉性过高、回避特定场景或刺激……情绪不稳定、易受惊吓,偶尔伴有挥舞手臂驱赶的防御性行为,这些都与她长期的精神状况描述相符。
入院体检记录同样清晰明了,除了陈旧性的慢性病,没有任何关于“陈旧性软组织挫伤”或类似外伤的记载。
每一次病情波动的记录,原因都归结为“环境刺激”、“病情自然波动”或“药物调整”。
病历严丝合缝、清晰、逻辑自洽。
但原因呢?真的仅仅是因为这张酷似父亲年轻时的脸吗?
父亲……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在家中对他要求近乎严苛的男人,会去伤害一个精神崩溃、毫无威胁的妇人吗?
父亲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强势、精准、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但虞念姝,她只是一个病人。父亲擅于控制,但控制不等于无谓的伤害,更何况,一个健康的筹码,远比一个伤痕累累的更有价值。
以父亲的城府,他不认为父亲会做出如此低效且留下明显隐患的行径。
那么,虞念姝的恐惧究竟从何而来?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追寻真相需要方向,而此刻,他甚至不知该将怀疑指向何处。
难道是自己太敏感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心中那团乱麻般的疑虑压下。没有证据的猜疑,尤其是针对自己的父亲,是一种近乎亵渎的荒诞,也是无谓的内耗。
但父亲拿虞念姝来要挟他的那句“回到起点”,仍让陆邢周心有余悸。
所以不论如何,他都必须将虞念姝安排到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左右和控制的安全地方。
可是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得上安全呢?
回去的路上,陆邢周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收紧。
“安全的地方……”
他眉心微蹙。
在国内,在父亲那庞大根系渗透的每一寸土地,要找到一个能完全避开他视线的“安全屋”,简直是异想天开。
陆氏的影响力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覆盖着房地产、金融、医疗,甚至触及某些灰色地带。即便他能寻到一个看似隐秘的角落,风险也极高,一旦暴露,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彻底激怒父亲,将虞念姝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当虞念姝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倏然闪现。
出国。
对,出国。
只有彻底脱离父亲势力所能及的核心范围,才可能最大限度地切断控制。
可是,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的城市,要把虞念姝安顿在哪里?
必然不能出现在任何登记在册的医院,公立或私人,都会极大增加泄密的风险。可她的身体与精神情况又离不开专业的医疗支持……
虞笙的巡演是在一个月之后,在这期间,如果能让她看见母亲,又或者能让她陪伴在母亲身边,一定会成为她康复的最大动力。
这个想法一旦成形,便带着强大的吸引力,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的考量。
当然,这绝非易事。
虞念姝的精神状况极其不稳定,长途飞行对她来说是巨大的挑战和风险。她不仅需要专业的医疗团队全程护送,更重要的是,整个过程必须绝对的隐秘。
陆邢周手里的方向盘一转,目标明确地开往一个他极少踏足,却绝对掌控在“自己人”手中的地方。
那里是京市郊区一家以顶级安保和绝对私密性著称的私人会所。名义上属于某个低调的海外基金,实际控制权却牢牢掌握在他最信任的心腹,也是他暗处力量的核心执行者——陈默手中。
会所深处,一间没有任何窗户、信号被严密屏蔽的会议室里。
冷白灯光下,陆邢周和沉默面对面而坐。
陆邢周言简意赅地讲述了虞念姝的异常反应、自己的疑虑,以及必须将她安全转移到米兰与虞笙团聚的迫切性。
陈默静静听着同时事,大脑也在高速转运。以至于在陆邢周说完“情况就是这样”的下一秒,他抬起他那锐利如鹰的一双眼。
“Anchor,您还记得这个人吗?”
陆邢周眼底骤然一亮。
那个几乎被庞大危机和繁杂事务掩埋的记忆角落,被陈默精准地撬开。
“Anchor…”陆邢周低声重复指尖在冰冷的会议桌面上轻轻一点,某个冬夜的情景倏然在眼前清晰起来。
那个被资本围猎、濒临破产、眼神却倔强如困兽的中年男人,他一手建立的、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圣玛利亚私人诊所”,是陆邢周于千钧一发之际,调动了当时尚不显山露水的海外资金流,不仅保住了他的诊所,更让Anchor得以在米兰医疗圈站稳脚跟,甚至……浴火重生。
那是一个巨大到足以定义Anchor半生努力的人情。更重要的是,Anchor的为人重诺,视恩情如生命。
陆邢周当年出手,除了Anchor诊所在神经内科与精神康复领域的独特价值报告,更看中了这个人骨子里的义。
这样的人,在利益至上的世界里,是稀缺品。
“记得。”陆邢周的声音斩钉截铁,眼底那抹因绝望困境而凝结的冰霜,仿佛被这个名字带来的微光融化开一丝缝隙。
重点是,他的诊所就在米兰。
捕捉到陆邢周眼中闪过的亮光,陈默知道自己点中了关键。
“他的诊所如今已发展为顶尖的私人医疗团队,尤其擅长复杂精神疾病的康复治疗,拥有顶级的设备和高度忠诚的核心团队。最重要的是,它在米兰根基深厚,独立性强,远离国内纷争。而且,”陈默顿了顿,语气加重,“Anchor一直感念您的援手。三年来,他通过我,明里暗里递过多次话:若有需要,倾尽全力,在所不辞。”
陈默的话像一条坚韧的绳索,在他面前黑暗的深渊上,骤然绷紧!
一个几乎完美的解决方案正在急速成型。
将虞念姝送往米兰,由Anchor的团队秘密接手看护。那里有虞笙即将到来的巡演带来的希望曙光,有脱离父亲势力范围的绝对安全,更有Anchor这样重情重义、且具备专业能力的关键人物坐镇!
风险无法完全规避,尤其是跨国转移虞念姝本身的风险,但这几乎是当下唯一一条具备可行性的路径!
陆邢周当下立断:“立刻联系他!”
第19章
镇静剂的药效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地从意识中抽离。
虞笙猛地睁开眼,尽管头顶的光线已被调至柔和,依旧让她不适地眯了一下眼睛。身体深处那细密的刺痛感已经消失,但一种沉甸甸的疲惫感如同灌了铅般附着在四肢百骸。
“林菁……”她试着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刚醒来的虚弱。
听见声音,林菁立刻从不远处的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到床边:“我在!”她握住虞笙微凉的手,“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虞笙轻轻摇头,动作有些迟缓,但望着林菁的眼神却很急切,“短信……你给他发了吗?”
“发了发了,”林菁连忙点头,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屏幕递到她眼前,“喏,你看,我按你说的发的,他的回复也在这里。”
虞笙的手指还有些无力,微微颤抖着,努力稳住手机。冰凉的机身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定睛看去,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两条信息。
陆先生:虞笙让我转告您,刚才通话中断是因她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她目前身体不适,医生叮嘱需要绝对静养,不便打扰。待她情况稳定,会亲自回电给您。
以及陆邢周的回复:「好,我知道了。麻烦你照顾好她。」
虞笙盯着那短短一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看到信息确实发出,悬着的心刚稍稍回落一点,却又猛地被另一种情绪悬起。
以她对陆邢周的了
解,这份过分的平静反而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他知道了她因那通电话而病倒,知道了她现在需要“绝对静养”,然后只是这样一句平静的“知道了”?
这太不像他了。
一点也不像那个在电话里斩钉截铁说着“只要你愿意,我就没什么好怕的”,甚至不惜提出条件也要靠近她的陆邢周。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如此平静地接受“不便打扰”?
这种不安在她心头越积越深。
她最怕的,就是他表面平静无波,实则已经在暗处铆足了劲,正不顾一切地准备着什么危险动作!
她必须把话说绝,必须掐灭他任何可能铤而走险的念头!
虞笙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涌上的酸涩和身体深处泛起的虚弱无力感。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一下、一下地敲击起来。每一次按键都显得格外费力。
「陆邢周,不要冲动。只要我妈妈安全,我见不见她不是很重要。不要为了我铤而走险。」
每一个字敲下去,都像是在心尖上划过一道。
天知道她有多想见到母亲,想确认她的安危。可正是这份渴望,此刻却像一把双刃剑,悬在陆邢周和母亲头顶,可能将他们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能冒这个险,绝不能-
与此同时,京市,陆氏集团总部。
一场关于海外市场战略调整的高层会议正在进行。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集团核心高管,气氛沉凝肃穆。陆政国端坐主位,目光沉稳地扫视全场,听取着冗长的汇报,偶尔开口,提出的问题精准而犀利,掌控着全场节奏。
陆邢周坐在他下首,面容沉静入水,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投影的数据图表,偶尔落向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
就在这时,手机在西装裤袋里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却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
会不会是虞笙?
毕竟昨晚林菁说过,她醒来后会第一时间联系他。
这个念头一起,他掏出手机的动作就迅速得有些仓皇,特别是他解锁屏幕,看见发件人的确来自虞笙时,他骤然一亮的眼底和不自觉扬起的眉峰。
短短一行字清晰地映入眼底。
「陆邢周,不要冲动。只要我妈妈安全,我见不见她不是很重要。不要为了我铤而走险。」
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说得有多违心?
她多想见她的母亲,他再清楚不过,可她却用这笨拙的掩饰,让他不要冲动不要铤而走险——
等等!
她难道是在担心他?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带着一丝让他措手不及的暖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
他本以为她只想彻底推开他,划清界限。可这看似冷硬的短信里,竟然还藏着她对他的担心。这份担忧,哪怕被她用“不重要”极力包裹,哪怕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也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强烈的情绪冲击下,陆邢周的眉心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蹙拢了一下。
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哪怕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然而这微乎其微的、瞬间的失态,却精准地落入了主位上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里。
几乎是同时,陆邢周从余光里敏锐感觉到了父亲那双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无声地压了过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陆邢周放在桌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他没有立刻抬眼去看父亲,而是目光自然地、不着痕迹地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重新投向闪烁着图表的幕布。
半个小时后,会议在一种无形的紧绷中结束。
陆政国没有起身,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邢周,你留下。”
陆邢周面上维持着惯常的平静,抬头看他。
陆政国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沉沉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深处:“刚才开会,看你表情,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果然一切都难逃父亲那双锐利的眼神。
陆邢周没有试图否认或掩饰,反而顺着父亲的话,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凝重和被下属背叛的愠怒。
“是有点事,正想向您汇报。”说完,他拿出手机,动作流畅地点开屏幕,却不是停留在虞笙的短信界面,而是迅速调出了一份的邮件截图。
内容是关于美国分部一位重要技术总监突然辞职,并有迹象表明是被竞争对手“科锐科技”高薪挖走。
陆邢周将手机屏幕转向陆政国,语气微冷:“美国分部的首席架构师DavidChen刚刚递交了辞呈,很突然。我们的人查到,科锐科技那边最近和他接触频繁,开出的条件很优厚,应该是被挖走了。”
陆政国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扫过邮件内容。
技术骨干被竞争对手挖走,尤其是在关键项目期,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层关注、也足以解释陆邢周刚才短暂走神的“烦心事”。
他脸上那份审视的意味淡了些,换上了对商业竞争中这种行为的惯常冷峻。
“这件事你处理一下,查清楚对方到底给了什么条件,我们的人是不是也有被渗透的风险。必要时,采取措施震慑一下。”
“是,父亲。”陆邢周收起手机,恭敬应道。
“嗯,”陆政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语气恢复了平常,“我明天要去纽约,估计要一周才能回来。集团这边,你多留意。有什么重要事情,”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陆邢周,“给我打电话。”
“明白。”陆邢周微微颔首。
陆政国不再多言,迈步离开了会议室。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仿佛一个信号,让陆邢周紧绷的神经瞬间切换了状态。
刚才面对父亲时的沉稳和顺从顷刻褪去,他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一种分秒必争的紧迫感清晰起来。
一周。
他必须抓住这个时间档口,将虞念姝的转移计划推进到执行阶段。
回到办公室,陆邢周立刻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陆总。”陈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
陆邢周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话,“父亲明天飞纽约,行程一周。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显然陈默也感受到了这突然压缩的时间带来的压力。
陆邢周语速极快,思路异常清晰:“第一,24小时内部署好所有环节,包括Anchor团队的接应细节、转移路线、备用方案。但记住,所有部署不能有任何实际动作!疗养院那般,父亲的人可能会有眼线,一点异常都可能惊动他们。”
陈默立刻领会:“明白!”
“第二,”陆邢周眼神沉静,“父亲飞机落地纽约后的12小时,是我们的行动窗口。王诚肯定会随行父亲身边。父亲对国内情况的掌控,尤其是疗养院这边的动态,必然会通过王诚留在国内的助手——李岩来传递。”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监听到李岩的所有通话,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一旦确认李岩与王诚或父亲进行了首次情况汇报通话,立即开始转移虞念姝!这个时间点,必须精准卡在父亲刚落地、事务繁忙无暇细究国内细节,且李岩汇报完毕、他们暂时不会再次联系的时间空档里!”
陈默:“是!”
陆邢周稍微停顿了一下,问出了最关键的一环:“莫院长那边,顺利吗?”
怡安疗养院的院长莫怀远,是整个转移计划能否悄然进行的关键人物。没有他的配合从这样戒备森严的地方带走一个病人,难度极大。
陈默的回答简洁而有力:“
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达到了。”
陆邢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知道陈默没有明说的过程意味着什么。但只要最终目标达成,过程有些波折在所难免。
“很好。”陆邢周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提醒,“盯紧他。这个人贪利,但也怕事。别让他临时变卦或者出什么岔子,毁了整个计划。确保他每一步都按我们的要求走。”
“明白。莫院长我会亲自负责,确保他全程配合,不出问题。”陈默的语气透着把握。
“最后,”陆邢周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透过灰蒙蒙的天空,看到遥远的米兰,“告诉Anchor,我抵达米兰后,需要第一时间见到他。”
“是。”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重归寂静。
陆邢周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常运转的城市。
这是一场需要精密配合的行动,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必须严丝合缝。而最关键的一步——虞念姝能否安全、无声无息地离开怡安疗养院,登上飞往米兰的飞机,将在父亲落地纽约后的那12小时内决定成败。
他闭上眼,虞笙那条带着双重担忧的短信再次浮现。
「陆邢周,不要冲动。只要我妈妈安全,我见不见她不是很重要。不要为了我铤而走险。」
每一个字都提醒着他,她的顾虑。
五年前,她一封绝情信,便将他所有的冲动与不甘,锁在了名为“失去”的樊笼里。
五年后,这条短信的字里行间,竟还藏着她对他不敢言说的担忧。
就为这,他也必须要“冲动”一次。
第20章
时间在无声的部署和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陆邢周将自己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务中,试图用繁重的工作压下内心的焦灼。他几乎能想象那架载着父亲的飞机在夜空中穿行,距离那个至关重要的12小时行动窗口越来越近。每一份签批的文件,每一次会议记录,都像在丈量着这段等待的距离。
晚上九点。
京市的夜色被万家灯火和霓虹点亮,陆邢周仍在办公室处理最后几份紧急文件。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厚的玻璃隔绝,室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他的神情专注,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就在这时,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震动。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两个字:陈默。
来了!
陆邢周立刻放下手中的钢笔,一把抓起手机,指尖划过接听键的动作干脆利落,“说。”
“陆总,”陈默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迅捷,带着一种确认完毕的利落,“两分钟前,王诚给李岩打了一通电话。”
“内容?”陆邢周的声音平稳,但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收紧。
“李岩汇报了集团今日几项常规事务的进展,重点提及了您今天下午主持召开的欧洲市场分析会。但是有一件事出乎了我们的预料,王诚直接跳过了李岩,亲自给怡安疗养院的莫怀远院长打了电话,询问了虞女士的日常情况和疗养院整体状态。不过莫院长已经按我们交代,汇报了虞女士的情况。”
直接询问莫怀远?
陆邢周眉心骤然锁紧!
一股寒意无声地爬上后背。
难怪莫怀远这几年在集团核心层几乎销声匿迹,原来是被父亲不动声色地安插在了这个看似不起眼、实则至关重要的“观察哨”上。父亲对怡安疗养院的掌控,远比他之前预想的更深、更直接!
这绝不仅仅是为了控制虞念姝那么简单……
父亲和怡安疗养院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更深层次、更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个意外的发现,在陆邢周心里激起了巨大的疑浪。
“陈默,”陆邢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件事之后,动用所有资源,深挖董事长与怡安疗养院的一切关联!特别是莫怀远这条线!我要知道,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明白!”
“留给我的时间窗,还剩多少?”陆邢周迅速将疑虑压下,当前最紧迫的仍是转移计划。
“已安排妥当。明天上午,会有几项重要但常规的‘集团高层汇报会’占用您的时间,行程公开透明。后天上午,王诚会因‘家中有急事’不得不离岗一天处理。”陈默的措辞隐晦而精准,点明了时间窗口的来源,“满打满算,您有两天半的绝对行动窗口期,不会被干扰。”
两天半。
时间紧迫,但陆邢周眼中精光一闪:“足够了!”他随即抛出最关键的问题:“莫怀远……你确定他这把开门的‘钥匙’,不会在最后关头突然反悔,把门锁死?”
陈默的回答依旧沉稳,却透着一股洞悉人性的把握:“莫怀远今年56岁,在集团体系内,他的仕途基本已经到顶,没有上升空间了。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陆氏旗下重要的分公司担任中层,前途尚可;另一个刚拿到常青藤名校的offer,未来可期。他很清楚,他自己的位置无关紧要,但他的儿子们的前途,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都系于陆氏这棵大树。而陆氏的未来,”陈默顿了一下,语气加重,“只掌握在您一人手中。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很好!”陆邢周低头看了眼时间:“那就按照我们的计划,二十分钟后行动。”
*
夜色深沉,疗养院走廊的灯光调暗,一片静谧。虞念姝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着,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被无形的恐惧紧紧缠绕,身体偶尔会无意识地瑟缩一下。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两个戴着口罩穿着疗养院高级护工制服的身影悄然而入。其中一人立刻俯身,动作熟练而轻柔地检查虞念姝的脉搏、呼吸,确认输液管路通畅,眼神专注而冷静。另一人则侧身站在门内侧,屏息凝神,敏锐地感知着门外走廊的任何一丝异动,如同一道无声的警戒线。
没有言语交流,只有眼神和细微动作的默契。
确认一切平稳后,检查的“护工”低声示意:“状态稳定,可以转移。”
两人配合默契,极其小心地将虞念姝从病床上托起,将她安稳地转移到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实保暖垫的移动担架床上。
每一个着力点都经过计算,最大限度减少颠簸和惊扰,整个过程快、静、稳,全程没超过五分钟。
担架床被平稳地推出病房,沿着事先规划好的、避开了主要监控探头和值班护士站的应急通道,滑向疗养院偏僻的后勤出口。轮子在地毯上滚动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很快被夜晚的寂静吞没。
出口阴影处,一辆看似普通的黑色商务车早已等候多时。车门滑开,内部经过专业医疗改装,配备了简易监护设备和吸氧装置。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一名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和一名资深护士。
虞念姝被小心翼翼地转移上车,安置在舒适的病床上。
车辆平稳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深夜稀疏的车流,如同无数辆寻常的夜归车,没有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与此同时,在疗养院管理系统的深处,院长莫怀远坐在他安静的办公室里,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略显紧绷的脸。他移动鼠标,在虞念姝的病历中,一条新的“医嘱”被悄然添加:病人虞念姝因病情突发剧烈波动,伴有严重自伤倾向,情况危急,已由专业团队负责,连夜紧急转往位于邻省的“安鑫精神疾病深度干预与康复中心”进行封闭式强化治疗。
所有电子转院手续“齐全”,各项签名“完备”,记录在案,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吁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京市近郊,一处小型私人机场笼罩在夜色中。
一架喷涂着某国际医疗救援组织醒目标志的中型喷气式飞机静静停在跑道上,引擎发出低沉而持续的低鸣,预热完毕,随时准备起飞。
机舱内灯光调至柔和,内部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设施完备的空中医疗舱,配备了必要的急救和维生设备。
那辆黑色商务车直接驶入停机坪,稳稳停在舷梯旁。
陆邢周早已等候在机舱内。他换下了平日常穿的挺括西装,穿着一身深色的舒适便服,
站在舷窗边。
当担架床被医护人员平稳推入机舱时,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上面那个瘦弱的身影。
虞念姝依旧在药物作用下昏睡,脸色苍白如纸,在机舱柔和的灯光下更显憔悴。
陆邢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无声地走近几步,在医疗床旁缓缓蹲下。
昏黄的阅读灯下,陆邢周能清晰看到她眼角的细纹和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这张饱经风霜、被恐惧折磨得失去神采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曾带着温柔笑意看着虞笙的妇人,判若两人。
“虞阿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重量,“别怕,就快结束了。”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张照片。
那是他让陈默紧急找来的,虞笙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一张近照,特意做了防水处理。他将照片轻轻放在虞念姝的枕边,调整好角度,确保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你看,笙笙在等你。”他声音很轻却郑重:“我会安全把你送到她身边。”
也许是药物的作用正在缓缓褪去,也许是照片上女儿那熟悉而充满生机的笑靥,如同暖流触动了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昏睡中的虞念姝紧锁的眉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同时,在她宽大病号服袖子下,那只蜷缩的手,小指也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无意识的回应。
陆邢周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向守候在一旁、神情专注的医生和护士,声音沉稳而有力:“拜托了,照顾好她。飞行全程,以平稳和安全为第一要务。”
机舱门平稳合拢,将京市冬夜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
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增大,富有节奏地传入舱内,伴随着轻微的震动。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平稳地抬升,融入沉沉的夜幕,朝着遥远的米兰方向飞去。
舷窗外,京市璀璨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钻,渐渐缩小、黯淡,最终被厚重如墨的云层彻底吞没。视野里只剩下机翼尖端规律闪烁的红色航行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固执地亮着,成为唯一的光点。
陆邢周已经将椅背调至一个舒适的角度。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机舱内经过过滤的、略显干燥的空气,试图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接下来的米兰之行,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体力-
米兰,CentroMedicoSantAgostino医院。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而慵懒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气息,是林菁刚刚洗净的一盘草莓和蓝莓散发出的自然果香。
虞笙半倚在舒适的沙发里,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脸色虽然仍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双颊已隐隐透出些微血色,不再像前几日那般灰败。
上午,林菁给她带来了一本书,是罗斯盖伊的《TheBookofDelights》。
这是一本由无数微小日常片段组成的散文集。作者用细腻而温暖的笔触,捕捉着生活中那些转瞬即逝的、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快乐与惊奇,
虞笙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目光停留在一段文字上。
「今天,一只麻雀在窗台上停留了整整三分钟,它歪着小脑袋,用漆黑的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确认一个古老的秘密。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种纯粹的、毫无理由的喜悦,像一颗微小的气泡,从心底升起,啪地一声,在空气中绽开,留下一点湿润的凉意……它们像野草,在生活的裂缝中顽强生长,提醒着我们,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庆祝的奇迹……」①
这段文字让虞笙微微出神,她想象着那只歪着头、充满好奇打量人类的麻雀,想象着那种“毫无理由的喜悦”……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楚的暖意悄然弥漫心间。
她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纯粹的、细微的快乐了。
五年?还是更久?
她扭头看向窗外,天是澄澈的蓝,几只鸽子悠闲地掠过远处教堂的红色屋顶。
不知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陆邢周……他有没有因为自己那条短信而……
思绪如同水面下的水草,刚刚被书页上宁静的文字短暂梳理,又悄然浮动起来:不知妈妈现在怎么样了……陆邢周……他有没有因为自己那条决绝的短信而……
然而这一次,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并未如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或许是身体确实在一点点恢复元气,或许是这本书带来的片刻宁静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间,让她能够稍微稳住心神。
就在她望着窗外的蓝天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略显粗糙的边缘时——
叩、叩、叩。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病房内这份难得的、浸透着阳光、果香与书卷气的宁静。
虞笙循声望向门口,以为是林菁回来了,她唇角稍稍弯起:“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走廊明亮的灯光站在门口。
深色的羊绒大衣肩头似乎还沾染着室外料峭的寒意,衣摆处也带着细微的风尘仆仆的褶皱。
他微微低着头,眉宇间是长途飞行后难以掩饰的深刻倦意,眼下带着淡淡的阴影。然而,当他的目光穿透病房内光影的交界处,精准地、沉沉地落在沙发里那个纤细的身影上时——
所有的疲惫仿佛被驱散一空,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距离和重重阻碍后、终于抵达目标的沉凝与专注。
陆邢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