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南琼霜一颗心,仿佛缓缓沉入冰水里。
怪不得雾刀出言提醒,原来顾止竟在这。
他几时开始在这的?看见什么了?
钓鱼、钓鱼,抛饵抛得有讲究。若是抛得太远,叫鱼儿一点希望也看不到,再好的钓竿,也钓不上一条鱼。
眼下顾止对她那点微妙心思,稍微激他一下,或许并无不可。
玩得太过,他心就死了。
握着栏杆的五指缓缓收紧,她惊疑不定,目光沉沉望着桥下人。
顾止却没有在看她。
忽然脑后一阵嗡嗡之声,似乎一只肥硕的苍蝇在耳边盘旋,她回首一看,电光石火间,李玄白闪身一撤,碎发犹自轻扬在水雾中,人淡淡垂着眸,鼻尖前,一颗浑圆的玻璃珠。
速度极快,那珠子看着几乎是一个橄榄形,蜂鸣着窜向李玄白面中。
李玄白侧头闪过,行云流水般偏身一转,手顺势抽出腰间白玉折扇,哗一声展开,格着那珠子,硬生生将那珠子拨偏半寸。
珠子擦着象牙扇骨堪堪而过,几乎将扇骨磨出了一点粉末。
那珠子窜了个空,竟然在水雾中凭空调转了方向,疾速往李玄白脑后钻来。
李玄白连
眼皮也不撩一下,嗤笑一声,耳下小红耳坠轻摇,手上白玉扇一开、一挽,转成一个圆面,再捏在手里的时候,那珠子已经嗖——一声往旁处射去。
砰一声,打在栈桥栏杆上。
下一秒,珠子嵌入之处,四散绵延开数道深深的裂痕。
竟将那栏杆打得裂了。
她提心吊胆地想,这山上机关栈桥都不知修了几百年,将栏杆打裂了,这栈桥还——?
果然,下一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断裂之声连绵响起,整条栏杆不断开裂、弯曲、崩断,桥面地动山摇,她一时紧紧把住了尚且完好的栏杆。
忽然,一阵令人胃酸的失重感。
她只感觉脚下一空,耳下小耳坠晃得打在腮侧,直挺挺地往下坠了一瞬。
再落在地上的时候,耳畔一阵巨大的水声,似乎是远处的栈桥倾斜了一些,砸入水里,激得那汤泉泛了一大片水花。
她几乎有点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愕然发觉李玄白似乎揽着她的肩护着她。
她心里一紧,赶忙去看汤泉白雾中那人的神色。
顾止依旧没看她,脸色苍白而不善,目光只是死盯在她身侧的李玄白身上。
……她简直没想到那样好说话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如此阴沉迫人,简直不像他。
李玄白笑着,将她的肩膀又往怀里揽了揽,居高临下道,“打吗?奉陪。”
顾止只是抬头,目光在李玄白挑衅面孔上徘徊停留许久,不退不避,盯了他至少半刻钟。
良久,终于冷笑一声。
打?
方才冲动出手,已经吓了她一跳。他以为他顾怀瑾竟是如他一般,只顾自己爽快、不顾他人感受的轻狂小儿?
他转开目光,面色平静无波,回身上了岸,雪衣墨发在水里迤逦开来。
上了岸,站在桥下,遥遥朝她伸出了手:
“皎皎,过来。”
她心里一动。
皎皎?
李玄白冷笑一声,当着他的面要带走他怀里的人,这是拿他李玄白当死人呢?
“少掌门要我的人?”
顾止笑而不语。
李玄白笑,“马上要娶妻的人了,你也好意思。不是说衡山派的小女儿挺合你意的吗?怎么?不赶紧回去答复小姑娘那些情书,再过一会,人家说不定杀上山来了。你猜师父会不会容她上山?”
顾止:“我答应择日下山,无非是师叔之命,不得不从,从来没有什么中意不中意之事。”
虽然是对着李玄白说,可是却分神出来,眸光在她面上转了一刹。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这样,说着话,忽然若有若无地同她对视一瞬。
一瞬间的目光交错,她总觉得他有话要说。
“不得不从?”李玄白懒洋洋歪了歪头,抱起肩膀,“我还就听不得‘不得不从’四字。有什么不得不从的?师父是拿绳子绑了你?蒙上你眼睛拿麻袋套了你?抑或下药迷翻了你?不还是你顾怀瑾自己愿意。”
“若说师父之命,我还真就不信,一山掌门唯一的儿子,你说不要,师父能拿你怎样。即便是少掌门之位,你要想放,有什么不能放的?或者又要怪山上人言可畏?”
笑了一下:
“我在山上可是惹祸惹惯了的,也从没觉得狗屁人言能奈我何。说到底,被师父压成那个样子,还不是你顾怀瑾自己选的。若我这个脾气,这般要挟我,你试试看?”
顾止只是站在岸边,一言不发地听着。
脸色依然平静无波。
但南琼霜不知怎么,竟发觉他站在那里,那般脆弱勉强,仿佛一尊裂纹满身的白瓷菩萨像。
悲悯、哀伤,总想渡人却无暇自顾,最终力有不逮,反被他所庇佑的众生嘲讽脆弱不堪。
她忽然想起来,方才,菩提阁内,她因烤鱼之事被李玄白牵连,顾止显然是生气的,可是,宋瑶洁目眦欲裂地冲过来时,他竟然还挡在李玄白身前。
他性子素来太好、太少私心,以至这些人无所顾忌惯了。
她不耐道,“你说的过分了吧?”
李玄白错愕望向她,第一瞬间甚至是疑惑,接着才是震怒,“老子说错了吗?!他一个要下山娶妻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南琼霜一时语塞,偏开眼去。
这时,才发现,那岸边一句话说不出,却仍然艰难立在那里的、孤零零的身影,垂下的长衫雪袍里,似乎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殷红。
血。
他流血了?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在菩提阁内,慧德曾轻描淡写问过一句,“罚过了?”末了,又道,“加罚二十鞭”。
他被罚了。方才她没看见,是因他泡在水里,上了岸,又似乎特别怕她看到似的,微微侧过了身子。
为什么被罚?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绝不可能的猜想,在心里一瞬如一道细雷爬满天空,几乎石破天惊。
是因为救她?
她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有点难熬,在李玄白身侧再也待不下去了。
轻而微恹地拨开李玄白的手,不顾他凌厉神色,冷道,“放开,我回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下桥,径直走去岸边一直候着她的人身侧。
桥上,李玄白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远去,脸色一变再变。
末了,恨恨笑着,一拍栏杆,咬牙道:“行啊,楚皎皎。”
她听见了,但懒得理会,只是一步步下了桥,走去顾止面前。
顾止孤身一人在冲不开看不破的水雾里立着,神色如周身一般混沌。长发长衣俱往下滴着水,眼睫垂着,迷而哀切,潮湿地挂着水珠。
见了她,对上眼神的一瞬就错开目光,喉结滚动半晌,始终没抬眼,也没吐出一个字。
怎么这样悲伤啊。
她心里道,他怎么了。
一看,他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果然,往下滴着血,滴答滴答,连衣摆都染红了。
她声音哽了半秒:“公子……”
顾止一瞬发现她在看他身上的血,淡淡将手又往背后藏了藏,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她轻轻点头:“嗯。”
*
回了暮雪院,顾止径直回了房。
她心思烦乱得很,又无所事事,也回了房间,在榻上躺着。
方才回来,一路上,她本以为他会同她说什么。
怨也好、气也好、担忧也好,什么都好。
他本来应该是想对她说什么的。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一路沉默着,回了暮雪院,甚至特意将那一小截染红了的衣摆提到身前藏着,不想她看见。
她当真是心乱如麻。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方才那般支离破碎,连她都有一瞬不忍,倘若他唤着她那个叠字的假名,可怜兮兮地要挽她的手,别说楚皎皎,或许连南琼霜都会同意的。
可是,他……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不借可怜之处向她讨要些同情?为什么见她伤没大好,就又去找那个刚将她看丢了的骄狂之人,也没同她生气,甚至不曾阴阳怪气?
他当真喜欢她吗?
倘若不喜欢,又为什么眼神不过一时片刻便在她身上落一瞬,为什么用珠子将栈桥栏杆都打断了?
她心烦意乱,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来揉着眉心。
他受伤了,这院子里该有人替他治伤吧,这倒不必替他担心。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瞬,她忽然发觉自己在想什么,慢吞吞地,笑了。
担心?
在想什么啊,傻子。他受的伤,也未必真是因为救你。担心?他由你来担心?
一个未来要死在你刀下的人。他受伤,你担心?
有病吧?
当真是猫哭耗子,闲来犯贱。
她缓缓躺平在榻上,打了个哈欠。
与其担心山上少掌门受了伤有没有人给他上药,她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担心担心那三月之期怎么办。
忽然,门被人叩了两下,阿松的声音恭谨冷静一如往常:
“楚姑娘,敢问您是否已经歇下?”
“倘若尚未休息,不知奴才可否求您件事。”
阿松何曾开口求过她。她狐疑开了门,只见月色下,门外人焦急不安,吞吞吐吐着为难道:
“求您……
救救少掌门。”
第42章
方才躺在榻上,她其实大致想明白了。
或许,顾止不是对她没有心思。只是因为一些事,不得不压抑感情,装作毫不在意。
比如,山规。比如,三月之期。比如,她的身份之疑。
比如少掌门之位使他务必公正,不得偏私。
比如他的偏私已经曾让她身涉险境。
以他那样温柔妥帖的性子,一旦认定了只要舍去他自己的感受,对门派、对她都好,他是百分百会如此选择的。
但是,倘若他克制他的感情。
她就不能留在山上了。
她原本就身份有疑,甚至连顾止,都仍在隐隐约约地怀疑她。
倘若由她来开这个口,求顾止让她留下,即便顾止不疑,其他人也必定不会给她好眼色看。她原本就不清白的背景,恐怕不知要被怎么编排。
那么,她要留在山上,不仅要留,还得要顾止——开口求。
要让他明白,她是留在山上了,但她本不想的。是他勉强她,她勉为其难,为他留下。
那个被人苦恋、被人强求、被人爱到几乎受困的猎物,得由她来做。
最好是,能让他吻她。
主动的、清醒的,既不是酒醉、也不是被下了药,一个明知不可但难以自控的吻。
让他这般的人失控失态,是否太难了些?
但她不管。一想到那般克制自控的人,或许也会一面自厌、一面情动,既恨她也恨他自己,捧着她的脸追她的唇,她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胜利感。
她会让他吻她。
于是,当焦灼又恭谨的阿松站在墨蓝夜空下,面露难色地敲开了她的房门时,南琼霜看着皎洁月色,先是无声轻笑了下。
——爱不爱我,由不得你,顾怀瑾。
她缓缓绽开一抹白荼蘼花般的笑容,和善又愉悦,问,“‘救?’何事需要我救?”
阿松:“不知姑娘是否知晓,少掌门今日被罚了。”
她如何不知晓,面上故作惊讶道,“被罚了?因何而罚?”
“乃是因……”话说了一半,不说了。
“可是因为救我?”顾止必定下过令,不准他们对她开口。
阿松封住嘴巴,默了半晌。
他会说的。南琼霜只是等着。
“姑娘可知……少掌门当日是如何救姑娘出来?”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问过许多人。当面问过公子,也曾问过玄白公子。两个都不曾给我一个说法。”
阿松闻言,继续垂首沉默。
月光下,他一贯平正恭肃的眉眼,竟然被夜色染了点忧郁的靛蓝,一副噤声为难之态。
良久,他开口道,“这些事情,少掌门本吩咐过我不要让姑娘知道。但眼下……我同姑娘直说了罢。”
“少掌门强开地宫救人,虽则对外说是查验地宫内所藏之物,实则是为救姑娘。为此,少掌门违了山规,破例召开山内大会,将山内山外出关闭关的长老尽数请了出来,又用镇山玉牌打开星辰阁,调动化龙潭周边十七道机关,引水而下,才在开春的时节强开了化龙潭地宫。”
越说,南琼霜眉毛越发拧起来,简直无法确信她是否理解得正确。
“少掌门自知此事乃是以身犯禁、以权谋私,又端坐于山内少掌门之位,心中着实有愧,于是在慧德长老面前自请了五十毒鞭,罚于明伦堂前。”
五十毒鞭?!
当年她在胡将军处,三十鞭几乎就要了她的性命,五十鞭?!
并且,菩提阁内,慧德似乎又加了二十鞭。
一日之内挨了七十鞭,再好的身子,也挺不过。
她第一时间几乎想问,眼下,人岂非已经死了?又觉如此措辞属实不大妙,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掌门领完罚后,慧德长老曾遣大夫为少掌门医治。少掌门的意思是,他端居高位,本应以身作则,以上行下效,却知法犯法、明知故犯。若非严惩,实在不足为训,故一口回绝了。”
南琼霜站在门槛内,撑着门框的手不自觉缓缓收紧,硌得指骨生疼。
“就连,奴才方才拿着药,想去给少掌门上药,少掌门都说……”说着,嘴唇竟然哆嗦起来,一贯一板一眼的人,眼眶里竟然泛起一丝水光,“山内众人,都要以他为戒,明理受诫便是,断不应为他怜惜心痛。”
她一字一句听阿松说着,简直不敢置信。
七十鞭,不上药,可还挨得到明日破晓?
她艰难道,“他不肯上药,你们……”
阿松声音一抖,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少掌门不准山上人替他上药,奴才们不敢不听。但姑娘……”
但她不是山上人。
南琼霜终于明白阿松为何来求她。
她闭上眼睛,缓了缓呼吸,头一次觉得,有时候,男人当真是无法理解。
睁开眼,“他在哪?”
阿松:“就在少掌门自己房内。姑娘放心,此事奴才们不会传出去。”
她似乎有些心乱如麻,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传不传出去,接过阿松手中的药,提步就往顾止的房间走。
雾刀:“啧啧啧,演得真像。”
她的步子顿时钉在原地。
阿松:“姑娘,怎么了?”
月色下,南琼霜闭着眼睛,强自平稳着呼吸,寒凉月光洒在她雪白面容上,整个人仿佛一个苍白彻骨的冰坨子。
良久,她不发一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已是冷静清明如初。
推开门,顾止在榻上歇着。房内未点灯,床帏散散垂挂,两三根白筋一般的月光从冰裂纹雕窗里射进来,打在青色地砖上,映得房里几乎千疮百孔。
她回身,将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顾止未答。
月光下,他在榻上趴卧着,似乎是未着上衣,一大片后背裸露在外,床帏垂挂,看不真切。
她知道,那是因后背挨了鞭刑,无法平卧的缘故。
她轻轻走过去,又唤了一声,“公子。”
榻上人仍未应。
连呼不应,难道是睡着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睡得着?
她小心将床帏挂起,拢了裙摆,坐在他榻侧。
这般近看,方知那伤是如何触目惊心。
阿松那时说,他受的乃是毒鞭。毒鞭她是晓得的。为使毒性更猛,毒鞭兼配倒刺,一鞭下去,不止是笞痕,连带着还会将皮肉粘下。往往一轮下来,鞭上不仅是血,还有湿滑的碎肉,因着太惨怖,连极乐堂都不对她们用这样的刑。
那样的毒鞭,他生生挨了七十鞭,一天之内。
就算是九条命的猫,眼下恐怕也只剩半条命了。
她垂下眼,无声看着。
岂止是血肉模糊。尚且完好的地方,只是泛红着肿起来,有些地方被鞭子淋漓抽过,皮肉便翻卷起来,里面一些如今仍然鲜亮的血。
整个后背,大片大片,几乎是抽烂了——他原本就是冷白的肤色,那些狰狞血痕在他身上,就更加腥苦凄怖,仿佛猩红的荆条。
看了一阵,连她都觉得有些不敢看了,偏开眼去。
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似乎有些烦躁,咬着唇。
半晌,垂下眼,伸出手,细细拂过他背上卷翘起来的伤处,喃喃道:
“……公子。”
顾止仍是未应。
她想,这又是何必呢?值得吗?
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呢,就为了救她?
她有什么非救不可的?
她自嘲一哂。
难道就因
为……爱?
爱?
她知道他或许有点爱她。但,爱……是多么会让人失望的东西。
什么都可以指望,就是不能指望爱。
她无声摇头轻笑起来,那日湖中央初遇,她也当真是没有看错,当真是一个天真又心软的蠢货。
她低低道,“顾怀瑾,我没有让你救我。我没有让你这么做。”
说着,犹疑着伸出手去,想碰碰他,可是如今,他那宽厚脊背上,竟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她咬住微微颤抖的唇,低下头,敛了神色。
她说,“我没有叫你这么做。你自己愿意,我不欠你。”
榻上人依然未醒,但也是顾怀瑾式的默许。
即便他醒着,她知道,以他那个受了这般重的伤、也会把染血的衣摆藏起来不叫她看见的性子,即便他醒着,他也定然会说,“你本不欠我什么,是我想求一个问心无愧。”
她也真觉得,今时今日有点可笑,于是竟然嗤笑出声。
当日在地宫底下,生死一线之时,她近乎是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在隐约期待顾怀瑾来救她。
会期待他来,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她确实,在他眼里……感觉到了一点心疼。
南琼霜是个素来不觉得自己可怜的人。被下毒、被推下悬崖,也从未心疼过自己半分。
所以,他的那些怜惜,她几乎从未动容。人不可能靠可怜打动一个不觉得自己可怜的人。
但是现在,她也当真……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是她受过多少伤、多少次命悬一线、被多少人追杀、麻痹自己杀过多少人。
而是……
天底下唯一一个或许真的在乎她、真的心疼她的人,如果她不想死,他就不能活。
黑暗里,南琼霜缓缓地捂住了脸。
命运啊,为何如此待我。
第43章
时值岁末,落雪纷纷,鞭炮齐鸣。
街市灯火玲珑,大红灯笼一行行挂在檐下,白色碎雪自天上缓缓飘落下来,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顾止忽地肩上被人撞了下,不由回身看了一眼走过的人,忽然袖子又被人揪住了。
“你看那个,”楚皎皎咬了一块糖葫芦,指着不远处一个小摊,“好像是在帮人画像诶。”
“画像?”他抬头看了一眼,复又望着眼前人,细细的雪花落在她乌黑发间,他轻轻将雪都拂落了,又替她戴好斗篷兜帽。
“不要,我喜欢雪。”她又将那兜帽扯下来。
他叹息一声,“凉。”带点埋怨的,“不听话。”
牵起她的手往那画像的老翁处走去,“皎皎想要画一幅?”
她点点头,“想试试。”
他有点拈酸似的道,“众人素来说我是山上第一丹青手,怎么不见你喜欢?”
她语塞一瞬,弯着眼睛笑起来:“我什么不喜欢?”
当然是不喜欢我。顾止沉默着垂下眼。
这么久了,他仍是总觉得她并不喜欢他。
至少,没有他那样喜欢。
他默了片刻,有点酸涩,却也不知道如何同她生气,于是走快了几步,把她领到那老翁面前的小木凳旁。
“老伯,可否帮……”他顿了片刻,“可否帮我妻子画幅小像?”
她捏着糖葫芦棍的手滞了一瞬,抬起头来望着他。
老翁笑起来,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仿佛年岁已久的古木,“两口子?新婚燕尔?”
她脸腾地一下红了,竟然红得如裹了冰糖的山楂一般,悄悄伸出手来揪着他的衣摆,“瞎说什么呢。”
他笑着挡在她身前,“马上订婚了。”
“噢,马上订婚了。好,好。”老翁铺纸研墨,毛笔蘸了色彩,指间夹着毛笔拱手,“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她愣了一瞬,跟他对视一眼,羞赧又有点嗔怪地笑开了。
小像画得很快,两三笔便画就了,然而确实是有几分神似。
楚皎皎将那画像仔仔细细看过,“你还真别说——”
忽然,糖葫芦金色的晶糖掉下来一块,砸在她手上,她垂眸衔去了。
然而,手指仍是粘了些糖和口脂,再去拿画的时候,画的右边缘黏了一个微红的指印。
她懊恼盯着那个指印半晌,显然是有点心烦:“刚画好的——”
顾止是知道她喜洁成癖的毛病的,于是将画接过来,卷成一筒,收进自己袖中,“没事,我留着罢。改日再给皎皎画一幅。”
她犹自站在原地,郁闷地将唇咬着。嫣红的唇,被白白的贝齿揪在齿间。
怎么会这样软啊。
他垂眸看着,心里道,好想亲。
可是,人太多了。
轻轻抬起她下巴,大拇指刮过她唇侧,在她唇瓣上爱昵揉了下,“怎么?我给你画就不喜欢?”
“……没有。只是两三笔便画得神似,挺新鲜的。”
他凉凉笑了声,“天天见我,我就不新鲜了?”顿了一下,好似无意地道,“那谁比较新鲜?”
她哑然失笑,拨开他的手,自己走开了,“怎么天天缠着我问这些问题……”
他不肯罢休,两步就追上了,抓着她手腕微微用力,“皎皎。谁比较新鲜?”欲盖弥彰似的道,“我不生气。”
她走在前头,见他穷追不舍,回头笑了一下:“还用问?李玄白啊。”
那个人名,顿时让他僵住了。
楚皎皎回了身,依然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然而那面孔,带着一种凉薄的恶意和戏谑的耍弄,挑了挑眉:“我要和玄白公子下山了。公子不知道吗?”
顾止一时竟然无法听懂,可是仍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
“下山文牒不是你亲自签过的么?”忽而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横插进来,李玄白自然而然揽过了她的肩膀,“我们俩的。忘了?脑子不好了吧。”
他仓惶道:“皎皎……等一下。我还有话……”
她却和他那轻狂师弟一同转过了身,连一个怜悯的回眸都吝啬,人山人海中,毫不在乎地,遥遥朝他摆了摆手:“公子,送到这吧,就此别过。”
忽而又不知身在何处。他趴在长凳上,行罚人的鞭子猎猎破风,头顶是艳烈的炎日,众人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他在中间,听见周围弟子交头接耳,俱是一些不敢当他面直说的话。
神思已经混沌了,即便是后背,似乎也已经麻木。
眼前一切事物的轮廓似乎都模糊旋幻起来,天又是地、昼又是夜,趴在长凳上、又似乎跌进深渊里,有人哀叹、有人惊惧、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心有余悸。
但是,人群缓缓周转翻旋过一圈,头顶那唯一炽烈刺目的太阳,竟然恍惚变作了一盏温温的纸灯笼。那纸灯笼朦胧的光,映着一个托着腮拈着棋子的人。她将玉白的小棋子落在盘上,笑眼动人如两泓秋泉,对他道:
“要我说,公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若是没有公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忽然听见师叔的声音,沉迫威肃,在那高高的大殿里兀自回荡:
“敢问少掌门,山规与她孰重?”
他默了一瞬,天灵盖混沌一片,只能吐出一个字:
“她。”
*
南琼霜蹙了蹙眉头,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他方才说话了?
可是只有一个字节。
究竟是说了话,还是痛得闷哼一声?
她狐疑着看向榻上人。
那趴卧在榻上的身影,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她垂下眼,缓缓打开手中的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的几颗阿胶蜜枣。
这些蜜枣,乃是她方才从小厨房中拿出来的。
听说这人,一天生生熬下七十鞭的重刑,又不知犯的什么毛病,
竟然带伤先去无垢泉泡过一遭,方才回了屋。入了屋内,下人给备的饭食一筷未动,下人要帮忙上药也不许,直接上了榻休息,昏睡到现在。
她心里微微冷笑,怎么一个个都是如她一般不要命的。
不过。
方才阿松曾说,为了救她,顾止用镇山玉牌打开了星辰阁。
那么,紫睨就说的没错。
镇山玉牌并不在星辰阁内。
至于到底在哪,或许只有顾止本人知道。
或者,更有可能的——他正随身带着。
她垂下眸,长睫掩去眼里所有情绪,食指和拇指轻轻拈着一颗蜜枣,黏稠的糖液在指尖晶莹闪烁。
那就方便多了。至少,她不需要再大费周章地潜入星辰阁。
倘若那玉牌正在他身上,挂在他胸前……
她在这里把他一剑刺死,然后逃下山,胜算有多大?
恐怕不会很大,满山都是机关,又有封山门禁。
她叹了口气,捏着那颗蜜枣,缓缓递到他紧闭的唇边。
这么虚弱,不论如何,似乎该先让他吃点东西。不然,没等创口清理完毕,人怕是先死了。
她倾下身,小心不要让自己的呼吸拂动他的眼睫,将他垂落在脸侧的长发,一点一点,拨到另一侧。
然后,将他的脸,微微侧向她。
他阖目睡着,一双羽扇般的长睫迷颓垂下,眉额鼻骨出尘矜雅,微弱的一呼一吸间,鼻梁额头的冷汗在月色下几乎一闪一闪。
但是——晶莹剔透的,甚至不止是他那些因痛而难以自抑的汗珠,而是他整个人。
她简直难以相信,竟然有人,在生挨了七十鞭之后,与狼狈肮脏四字全然不搭边,再强弩之末,也只是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凄然。
当真是生得好看的一个男人。倘若命不好些,落入往生门,或许就是她同行。
不过,落入往生门,与被往生门盯上,也不知哪个命更不好些。
她微微一哂,一手捏着那颗蜜枣,一手过去,想掐住他的下巴。
却在几乎碰到他的一刹那,那双长睫颤抖了两下,睁开了。
她讪讪坐直身子,坐得离他远了些:“……公子。你醒了。”
顾止睁开眼,望着她,一时眼里竟有些迷离。
张开口,声音嘶哑:“皎……”后一个字便被他吞下去,再开口,“……楚姑娘。”
他趴在锦枕上,艰难道,“我今日不大方便,姑娘请回吧。”
话是要她走,可是月色下那双泛着水雾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一种哀惘的绝望,和几乎……卑微的,希冀。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同她眼神相对,有时候,看得她几乎都痛了起来。
她微微抽了口凉气,垂下眼睫,“听说公子不肯上药,阿松于是找了我来。”
他轻笑一声,马上明白了阿松的意思,微微摇头,“我就知道。姑娘胆子小,我本不愿姑娘知道的。”声音轻得几乎是哄小孩子,“害怕了吧?我没事。姑娘快回去睡吧。”
若不是顾怀瑾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她简直要笑出声来。没事?这也能叫没事?
她固执摇摇头,装着很担心似的,手指想去拂他尚且完好的皮肤,“这显然不是没事……”
话未说完,手腕竟被他握住了。
不想被她触碰。她的手指,甚至只是轻轻拂过他脊背的上空,酥麻就已经盖过了痛楚,比鞭伤还让他心焦。
“公子……”
他僵着脸色,一怔,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慌忙松开了。
不能再看她,也不敢再看她。他今日本就伤得太重,晕头转向,正是最想她的时候。
再这么放纵下去,他不知要对她说什么不该说的。
于是将头扭开,朝向榻内。
却听榻侧的人竟然带了哭腔:“公子因我受伤,现在又不肯上药,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他如今最怕她落泪,慌忙又将头转了回来,伤重的人,竟然艰难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安慰好好的那个。想替她拭泪又不敢,手伸出去又缩回,无措了一阵,最终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大拇指爱怜摩挲着:
“好了,皎皎,别哭……我真的没事。你回去睡一觉,第二日我就好了,听话。”
这时候又叫上皎皎了,他是当真拿她的眼泪没办法。
不过,他这一起身,被她看见了。
因着鞭伤,他眼下未着上衣。
镇山玉牌,就好好地挂在他胸口。
——原来在这。
第44章
只可惜,今日不是取玉牌的时机。
这么多年,她总结出来的生存法则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要么不取,要么一取便得手。
因此,在取玉牌之前,须得想好她的退路。
不过,看着他因她几颗眼泪就手足无措的样子,她也真有点意外。
平日里一贯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也是温和妥帖的人,怎么一到了她面前,就这般笨拙。
莫非尚未经历过人事?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南琼霜意味深长地笑了。
是吧。深山空谷孕育出来的高岭之花,鲜少下山同俗人接触,山上又都是男弟子,所以慧德才会要他下山相看。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她几乎有点想笑。
这么好玩的人,不妨逗逗他。
于是,眨着一双泪眼道,“什么呀,这么重的伤明日就能好,怎么可能。若要这么说,今晚我非留在公子房里,好好看看这伤怎么愈合不可。”
“留在……”他声音哽了一瞬,偏开头去,胸口深深起伏一下,“姑娘在说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笑问,“公子在想什么?”
榻内的人不说话了,只有胸口兀自起伏。
房内这样静,几乎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月色下,顾止深深地闭了闭眼,只是不去看她。
这时候,竟然想起了那个梦。
屋外一片水泽,水泽里一条人鱼,人鱼湿漉漉的……上了他的榻。
然后,玩弄他、引诱他、故意激怒他,把他逼到情欲业火里退无可退。
然后他……做了错事。
就在这张榻上。
他低低道,“没什么。楚姑娘快回去吧。”他真的不应再跟她同处一室了。如果她聪明些,也该离他远点。
“不行。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这样放着公子不管。”
她竟然还这样笃定。她知道她在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吗?
他摇头自嘲轻笑,忽然,唇边递过来一个东西。
一颗浑圆的、微微皱褶的、裹着晶莹糖液的蜜枣。
几根黏黏的糖丝,闪着光,连在她大拇指和食指之间。
他垂下眸,心里苦笑,她今天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赶也赶不走,还会用手拿着东西喂他?
不是同李玄白一同游山的时候了?不是同李玄白一同下山的时候了?也不是差点同李玄白……
差点同李玄白……
接吻。
想到这两个字,他几乎一时上不来气,像个行将窒息的人,胸口再怎么起伏,也还是觉得缺氧,几乎头晕目眩。
“公子怎么了?”怎么又偏开了头不看她?
顾止沉默良久。许久之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如锈过一般嘶哑:“你今日和李玄白……”
末了,还是把后半段吞进了喉咙。
没名没分的人,连吃醋都没资格。
她其实是期待着他问,他问,她就可以反问他为什么问。他不问,她的计划反而落空了。
不想容这个大好的话题溜走,于是垂下头委屈道,“公子都要下山娶妻了……还说我。”
顾止顿时一怔,她竟然在意这件事?哑然失笑道,“那本就是敷衍师叔的。如今我在山上犯了错……”担心着她神色,把后半段咽下,“……不得不去罢了。去去便回,山上尚有一大堆要务呢。”
白天菩提阁内,她听闻他要下山相看,躲在李玄白身后,同他对视了一瞬。
那一瞬,他的心如被人一指点破了的湖面,涟漪阵阵。
不过,紧接着,就撞见了那李玄白几乎要吻她。
五根手指缓缓攥紧,攥得几乎有些痛。他知道,这件事,他不该问。但若不问,他是过不去了。
于是,旁敲侧击道,“姑娘很在意我下山相看?”
南琼霜心里道,把她要问的话
问了是吧。
不能答“否”,怕他断了心思;但,也不能回答“是”。
必须得让他明白,他们之间,谁是那个爱而不得、难以自控的猎人,谁是那个无可奈何、勉为其难的猎物。
记住,顾怀瑾。是你爱我,是你需要我,不是我需要你。
她不说话,只是似乎带点娇嗔、但仍是模棱两可的,把那颗蜜枣再度递到他唇边,“还说呢,听说公子受了那样重的罚,今天还没吃一点东西。”
顾止垂眸,盯着那颗直递到他眼前的蜜枣。一点点糖浆黏在她指纹细密的指腹上,或许甜的也不只是那颗枣。
她为什么不回答?
原因只会有一个。
他的心开始揪着痛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一句话说得不对,他这颗心脏就不听他的话。
别问了。还不够清楚吗?连她刚从地宫上来,伤还未好全,就又与李玄白同赴菩提阁。在师叔面前被他牵连了,竟也一丝未怨过,几乎同他……
几乎同他……
他平生第一次有点恨一个人。
李玄白,那般狂妄,他凭什么?!
他几乎有些发起抖来,“皎皎……”
那些日子,为了你担心得日日食不下咽,你却转头又同害了你的人重归于好。
这般待我,是否太过分了?
南琼霜忽然发觉他神色有些不大对劲,人细微地打着哆嗦,眼尾也忽然泛了些迷离红意,虽则是一句话未说,但人显然是强忍着。
她惊疑地唤,“公子……”
却见顾止一低头,含住了她指尖那颗蜜枣。
以及,她的指尖。
若有若无、状似无意、几乎带点恼恨地,将她的指尖,含了一瞬。
她的心脏突地一跳,愣了。
指尖温热又潮湿,这种触感,总是亲密极了的人,方会体味到的。可是,她简直是从未想过,那样克制又清冷的人,竟然会……
究竟是真的不小心?还是……
可是……他明明有一百种,只衔去那颗蜜枣的方法。
倘若他当真是有意如此……
只一瞬,顾止便退开,封了唇,偏开脸去。不知怎么,挨了七十鞭也不曾狼狈的人,眼里竟然混乱靡靡,仿佛刚经了一场隐秘的情事。
人愈发哆嗦起来,抖得几乎控制不住。
声音哑得吓人:“快走。”
南琼霜只是怔在原地,不敢相信。
那种眼神……
男人的那种眼神,她是见过的。
那是,动了情欲。
可是,“世上有明月,不问人间事。”
得了这两句诗的人,竟也会如普通男人一般,呼吸粗重着,想那些事吗?
那些,滚烫胶黏、连五脏六腑都烧化了、将两人重熔在一处的事?
对面的人向来太克己无私又高不可攀,即便经验丰富如她,一时也不能确信。
于是,又从那纸包里捡了一颗蜜枣出来,递到他腮畔,“一天没吃东西,怎么能只吃一颗?”
这一回,榻上人垂眸看着那颗小小的蜜枣许久,没再动弹。
他其实心里很平静。平静的想死。
等她走了,他冷静地想,可以再给小臂上来一刀。
不过……她那般爱洁。
他闭上眼,似乎挣扎许久,最后听天由命地张开口的时候,像只前来人类门前求助、但又怕惹人惊惧嫌厌的动物一样,温柔地、小心翼翼地、衔走了她指间的蜜枣。
她垂眸,看着自己沾着糖液的指尖,盯了半晌。
最后,轻笑起来,吮了一下他方才含过的地方:“唔,是挺甜的。”
下一瞬间,身子忽然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她几乎未及看清眼前,就感到一只手扣在她脑后,托着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他面前。
强迫她微仰着头看他。
嘴唇颤抖着,迫不及待地压下来,寻她的唇。
眼神混沌得吓人,欲与痛交织,几乎已不是那个她在湖中央遇见的落花满身的人。
她轻轻道:“公子……”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
脑子里嗡的一声。
当时,那个梦里,同样的这张榻上,就曾有许多旖旎痛苦的交缠、破碎难抑的粗./喘、还有那汗淋淋的十指相扣。
同样的这张榻上。
那时,是梦,可以。
现在。
——永远都不可以。
一个多月后,她会下山。一包忘忧散,她会把他这个人,从头到脚,忘干净。
手从她的后脑勺缓缓伸回来,按在她肩上,成了一个决绝又坚定的,推拒的姿势。
他的声音已经喑哑得连自己也没法听,“楚姑娘,离我远点。”
虽然是推开了她,虽然是垂下了头,虽然一口一个“楚姑娘”。
可是,南琼霜在心里笑,他不会以为他藏得很好吧?
那样的眼神……浓烈又灼灼,不敢跟她目光交汇,可是一时片刻,便在她的嘴唇上流转一瞬。
缱绻痴迷地看着她的嘴唇,像在拼命吻她。可是,如果说是在啃./咬,也不为过。
吻,或者啃./咬,或者吮./吸,或者含./弄。
何况,胸膛起伏得那样厉害,他几乎已经是在喘。下一秒,似乎就要痛苦到呻./吟了。
他莫非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南琼霜垂下眼眸,唇角勾了点清浅笑意。
没想到,刚刚决定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逼他交出一个吻,这就要得手了。
倘若今天,她趁热打铁,火上浇一把油,是不是马上,他就不得不承认对她的爱,开口求她留下?
她笑起来,像猎手擦拭着刀刃,笑吟吟地欣赏猎物的战栗,问:
“公子,怎么喘得这样厉害?”
顾止不说话,将头狠狠偏向榻内,喉结兀自滚动不停。
她笑:“莫非是痛成这样……?”
他只是沉默。
她轻轻地,几乎是耳语,“那么,我来给公子上药吧。”又往榻内逼坐了一些,手上去摸他的脊背。
“姑娘勿要……”他忍无可忍,竟然提高了音量,“我说过了,请姑娘不要……”
话,猛然哽进喉咙里。
直直地望进那一双,映着他面孔的,楚楚动人的眼睛里。
她扶着他的肩,想去看他后背的伤,整个人,几乎就贴在他身侧。突然被他吼了,于是诧异又委屈。
红唇开合几下,唇珠滚圆,晶莹软糯。
他倒是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都到了这份上……到了这份上。
他又已经提醒了多次。
不愿意,也要愿意。
南琼霜垂下眸,望着他猛然偏头凑近,心情很好地阖了眼。
忽然,一阵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碎裂满地。
顾止猛地停了下来。
南琼霜惊疑不定地回身望去。
地上,原本摆在他床头的那尊雍贵非凡、华冠丽服的五彩菩萨像,自己掉了下来,菩萨的头,裂成两半。
第45章
古井中看见的阿鼻地狱、莫名其妙被推下坠井,还有如今,刚刚好好、分秒不差,自己摔碎在地的菩萨像。
南琼霜望着地上神像的碎片,一时竟发觉,那裂为两半的神,因悲悯而低垂下的眼,正死不瞑目地,幽幽盯着自己。
毛骨悚然之感,再次从尾骨窸窣地爬了满身。
她思量片刻,从顾止怀里坐直了身子。
顾止亦惊疑不定地望着地上碎片,许久,倒抽一口冷气。
这一回,声音冷静得很,显然是下了决断:“姑娘不要再陪顾某胡闹了,夜深了,请回吧。”
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她一时也心虚。这是老天爷看出她存心不良,警告她死后要下油锅吗?
于是,一时也没兴趣了,叹了口气,坐得远了些,拧开了阿松方才交到她手上的小药罐子。
“我给公子上药。”
刚伏下身,想凑近些看他的伤处,他竟然又躲闪开了,道,“姑娘不必……”
不必什么?她南琼霜再不拿人当人看,眼见着旁人为她生挨了七十鞭,也不能见死不救。
这样的伤势,她有经验,不是硬挺得了
的。
于是稍有些不耐,抬起眼,叹道,“公子还是别逞强了。”
他垂下眼,长睫微微颤抖,手不自觉攥紧了。
眼尾竟然又晕上一点红意。
到底为什么,她竟然如此冷静,这个样子,还能想着他的伤。
而他在旁,因为她的视线和清浅的呼吸,痛苦得跟个病人一样。
观火之人置身事外,仿佛隔岸行将烧死的是个小丑。
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这药到底还上不上了,南琼霜倏地抬起眼,“公子,”生生把那个略带烦躁地“又”字吞下去,温柔道,“怎么了?”
“皎皎,”他声音依旧嘶哑着,只期望她不会注意到,“……我。”
她耐着性子等着。
他垂下了头,声音低低的,几乎是一种……求饶的呢喃,偏开头道,“……别看我了。”
她愣怔一瞬,眨了眨眼。
这个样子,怎么似乎委委屈屈的。
这么想吻她,吻一下不就得了吗?
“好。”她伸手,将他的后背摆正在自己面前,手指触碰到的一瞬,他又如被搔了痒般抖了一下,她视若无睹,强硬将人按在床榻上,手指蘸了药膏,“没有看着公子,只是看着伤处。行了吗?”
他长叹一声,眉头又皱了下,道,“其实,真的不必上药……”
她叹息一声。
不上药,春将尽的天气,明日就要溃烂发炎。非这样逞强干什么?非要她拿着温柔刀咄咄相逼,才肯听话吗?
她今日本已经想放过他了。
她凉凉道,“公子是想好好上药,还是饿了,想多吃几颗蜜枣?”
他终于不说话了,只是更加懊恼无奈地吸了一口冷气。
遂终于将药膏抹在了伤处。
两人一时无话。
久久,将尚且轻些的伤处敷过了药,她看着其余那些溃烂翻翘的皮肉,扶额又发了愁。
这些地方,伤成这个样子,务必将烂肉祛除,脓血放尽,再煎清热解毒的药来服,方有可能大好。
如若不将坏掉的皮肉剪除,患处必定发炎流脓,况且伤得面积这样大,说不准,明日就一场高热,直接将人带走了。
她垂下眼眸,搓了搓耳下玉白的小耳坠。
但是,有一个问题。
楚皎皎似乎不该懂得这些,更不该有那个胆量,用剪子将血肉模糊的地方剪得更血肉模糊,再好好敷上一层金疮散。
这样的事情,南琼霜做得到,但楚皎皎不行。
怎么办?
她咬着嘴唇,斟酌半晌,最后,将小药罐子,缓缓拧上了。
就这样吧,她心里想,反正,一山少掌门,慧德不会真想他死。倘若真发了高烧,虽则难救,倒也有几成机会救回来。
到那时,是否能捡回一条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月色从雕窗里映进来,映得她眸底一片彻骨寒意,仿佛一个冰洞。
虽然目前她还不想他死,但如果他死,也要几天,刚好可以让雾刀安排天山上的线人接应。等到他发烧昏睡,她就可以将玉牌抢走藏起来,等到他凉透,山上大乱,她一样可以脱身。
不过……
顾止忽然开口:“楚姑娘。”
她一顿。“怎么?”
他说:“姑娘不必自责,我本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垂下眼,长睫掩去眼底所有心思,沉默良久。
也。
她喃喃道:“我也想问,公子何必如此呢?”
顾止:“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几乎要笑起来,轻轻问:“值得吗?”
顾止没有说话。黑暗里,摸到了她的手,稳稳握住了,大拇指摩挲着娇嫩的手掌心。
她忽然想起来,那时她杀了颂梅,让雾刀给她射了个对穿,再回了暮雪院被放上这张床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摩挲着。
然后,竟然,落了一颗泪,就砸在她手上。
同样的一张榻,受伤的人换了。救人的人,也怀了不同的心思。
他没说话。
那答案如此明白显豁。
如果不值得,何必这般花大气力救她?
她觉得这话太好笑了,他简直是这世界上最蠢的人,于是不受控制地咯咯笑起来,整个身子抖得像突然掉进冰湖里的人,无法控制地麻痹了,几乎连面皮也在微微抽搐。
她一边笑,一边竭力忍笑,想接话,可是声音在嗓子里滚动半晌,连个像样的字眼也吐不出。
顾止:“皎皎,你笑什么?”
谢天谢地,她终于又能吐出完整的字来:“我呀,感动。”
顾止看着她,忽然又道:“皎皎,那你哭什么?”
她愣住了。
三十秒后,她一面抖啊、抖啊、抖啊,一面缓缓地,捂住了脸。
顾止不是第一次见她掉眼泪。
可是,直觉地感觉到,这次跟往常,不一样。
以前她哭,是对着他落泪,受了委屈,来寻他的保护。
现在……
她只是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既不需旁人安慰,也不希望别人理解,甚至希望别人不理解。
值得吗,顾怀瑾?
不值得。不会值得的。
当他再次用尽全身气力爬起身,想去安慰她时,她却终于从手掌中,缓缓抬眼,一双眼睛,蓄着水光,却冷静清明、毫无动摇,如月色下的一面水镜。
无比平静地道,“公子,可有小剪刀?”
*
额上密密一层细汗,顾止眉头松了又皱起,攥拳强忍着,一面回头看她,“不害怕吗?我记得你最是喜洁。”
她拿着那把在火上烤过的小剪子,无比精确淡然地找准了已经发炎的患处,一剪,连眉毛也未动一下。
快速洒了一层金疮散,她道,“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洁净与否。”
顾止笑道,“我真是未曾想过,姑娘竟然不怕血。这清创的手法,姑娘又是从何学来的?”
她不言。
耳朵里忽然一道阴恻恻的嗓音,惊异、不耐又阴险,远在天边,却又似乎直接钻进脑子。
雾刀:“南琼霜,你在干什么啊。”
她不理会,只是神色如常地垂眼,又放了一些脓血。
雾刀笑了:“你不会——真打算背叛咱们吧,嗯?”
她依旧不答。
雾刀“啧啧啧”了一阵,又是感慨,又是无奈,道,“不聪明啊。”
她猛地开口,“其实……我曾经师从鬼祝先生,略学习过一些岐黄之术。”
顾止:“鬼祝先生?”
雾刀的狞笑猛地停了,南琼霜淡淡道,“那时我父亲病重,医馆大夫告知我需寻灵芝草来救我父亲,但灵芝草实在价贵,我买不起,只好冒险进山采药。就在那山上,遇见了正在云游的鬼祝先生。”
顾止默了一瞬,“鬼祝据说是个巫医,江湖上倒是十分有名,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并无几人见过他真面目。他竟收徒?”
“是呀,或许是看我可怜。”她将手帕浸了热水,擦去新流下的血,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本不能沾水,怎么还去泡了无垢泉?”
顾止一时敛了神色,偏开了头不去看她。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见她和那李玄白一同去了无垢泉。还能因为什么?
房间里一时寂静得连剪刀嚓嚓的响声都听得见。
既然她的问话他不想答,她也就乐得清静,毕竟她是容易被探出虚实的那个。
良久,她将小剪刀在热水里洗过,最后一次将帕子浸过,擦去了所有的血迹。
道:“好了,公子。”
他汗湿全身,长出了一口气,眉头终于缓缓解开,“谢过姑娘,今晚费心了。”
她略一颔首,望着他那双疲惫里隐约想她再留久些的眼睛,竟然一句体己话没有说,径直退了出去。
顾止急道,“皎皎,我……”迟疑一瞬,眼神带点脆弱的恳求,“我……想要一个同心结。”
她没任何反应,只是木木的,“好。”
然后,合了门,出去了。
将门缓缓合上的时候,身后刚好有一轮圆月。
看着她神色,顾止心里有一瞬的讶异。
怎会如此心神不定,几乎到了惊惧恐慌的地步。
*
南琼霜合了门,转身步入院中。
月色如水。
她用传音入密道:“雾刀。”
等了许久,耳畔却只有风摇动树浪的唰唰声。
她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转身,走到自己房门前,手按在门上。
雾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幽幽响起。
笑着:“南琼霜,我送你一份大礼。”
她猛地闪身回看。
身后,便是空旷洁净如常的暮雪院,夜色寒凉,静静的,并无一人。
她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
又转回身来,将门推开。
吱呀——一声,两扇门缓缓向内打开,屋内未点灯烛,月色投进房内,将一切映成漆黑的剪影。
窗外几支修竹,被夜空映成幽蓝色。幽蓝色的窗景下,是她黑暗中只有轮廓的书桌,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妆镜,以及——
一个圆圆的,人头。
她跨过门槛,将门轻轻关上,隔绝了月光。
走近一看。
是阿松。
第46章
南琼霜站在原地,只觉得简直喘不上气,用力闭了闭眼。
雾刀咯咯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只是一个警告。”
她微微打着哆嗦,全身如一根绷紧的弦,“我没有要背叛往生门。只不过,如果他现在死了,我就算抢了玉牌,也没法下山。”
雾刀:“嗯——你最好是。”
意味不明的答复,但似乎并不认可,她长睫又颤抖了两下。
不信你的人,不论如何不会信你,何况此事她确实心虚。
与其自证,不如让别人自证。
她强笑一声,“说起来,你将我推下藏龙池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连李玄白都没瞧见是谁推了我,那不是你,还能是谁?!”
雾刀:“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干什么?!”
她冷笑,“放屁。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好事,今天是把我推下井,明天是让我半夜出任务,后天倒好,把人头放我桌子上了。怎么?碗小了?不够你吃饭?要拿人头盛不可?”
雾刀:“我为什么,你不知道?南琼霜——”声音轻轻,仿佛一条盘上她脖颈的细细的蛇,“生了异心,别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她嗤笑一声,“我看你是有相好的姑娘了,不想带我,想把我换掉!”
雾刀登时沉默,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妈的——”
对奉于极乐堂内的教引而言,这是极严重的指控。极乐堂内俱是美人,往年常有教引爱上堂内姑娘的事,这种事情,极乐堂但凡查明,决不轻饶,与叛门同罪。
她继续道:“时机未成熟,我不过想再留他一阵子,好容我寻一条下山之路,你在那用你个猪脑子瞎揣测我什么?!我怎么处理,你说!”
他终于不说话了。
南琼霜略微松一口气,怒道:“滚出来!”
耳朵里,雾刀冷哼一声。
南琼霜:“三个数。一、二!”
窗外修竹中间,终于窜出一团黑影。竹林兀自弹晃,她垂下眼眸,冷眼看那黑影显了形,不情不愿地站在她面前。
人高马大的家伙,站在她面前如一堵山一般,一脸不服,抱着肩膀。
她咬着牙道,“弯腰。”
雾刀:“啊?”
她不言,只是毫不心虚地,冷笑睨着他。
雾刀终于缓缓弯下腰,到她面前看着她,嘻嘻笑了:“生气啦?”
南琼霜张开五指,“——啪!”
抡圆胳膊甩在他脸上,一记清脆的耳光。
那巨石一般的大脑袋,只往旁偏了几寸,吊儿郎当地笑了,“行啦,打一下了,别生气了。”
南琼霜:“下次,安心躲着看就是,我的事情你少插手,猪脑子!”
“行行行,”见她终于没再上纲上线,雾刀嘿嘿笑起来,露出两排小而碎的牙,“走了哈。”
南琼霜:“站住!”
雾刀转身回看她一眼。
南琼霜:“把你这东西拿走!”
雾刀不理,只是回身,戏谑而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她一圈,跃出窗外,消失了。
连窗外的竹林都未摇晃一下。
南琼霜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略平复了下呼吸,将窗子关上。
然后,静静看着黑暗里,放在她桌子上的,人头。
她闭了闭眼,手支在桌子上,艰难长喘了一口冷气。
就只是一瞬间的游离,便被雾刀察觉了心思,弄出这样的事来警告她。
这次,算她走运,东扯西扯将雾刀糊弄过去了。下一次,可未必会这样容易。
她们这样的人,连一丝一毫的心软,都不能有。片刻的游疑,害的不仅是自己,还会拉一众无关人等垫背。
月色下,她静静看着,那表情依然恐惧震惊不已的阿松。
方才见他,还是在她门前,因为顾止受伤而心疼落泪,一贯进退有度识大体的人,深更半夜的来求她。
再见,就被人放在桌子上了。
都是因为她。
她几乎有些冷汗淋漓,扶住了桌子,手捏紧了桌子边缘。
早晚有一天,她会把往生门内的一帮狗东西,一个一个、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
黑暗里,她望着那颗人头,末了,终于叹了一声,坐回榻上,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怎么办?
幸好,只是人头在这屋子里,身子暂时还不在。以雾刀习惯的手法,大约是在哪杀了,就在哪放着。
但是,头在她屋子里,她怎么把自己摘出来?
杀人,于她,正如言官进谏、武将练兵、书生做文章,是本职的一部分。因此自然也晓得,如果想杀人后脱罪,分尸藏尸是最常用的法子。
可是,这么大一颗人头,藏在哪呢?
如果要藏,暮雪院旁倒是山径,路边有许多密林,深更半夜的,提头出去,趁无人发觉,提着把铁锹出去埋尸,倒不是完全做不到。
但如果要做,她毕竟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
原本最适合做这事的,是雾刀。
可是——雾刀临走前,回身似笑非笑看她那一眼,她是看得明白的。
这条恶犬,虽然被她反咬一口,不得不老实了,可是实际上,仍未完全相信她。
故意把这个烫手山芋留在这,就是为了警告,吓唬她。
她冷笑一声,心里骂,狗东西。
扶额,环视了一圈室内,又长叹了一口气。
她这屋子里,唯有一个盥洗台、一个衣柜、一副桌椅、一个摆着稀稀拉拉的书的书架,和一张床榻。
若说可以藏头的东西,实在是没有。
除非——
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的一盆吊兰上。
那吊兰生得繁茂,似乎是被院中人养得极好,摆在书架最上一层,长而粗的茎叶一直垂到地上,开着清幽雅丽的花。
她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
那个花盆,或许可以藏。
——不过。
把一个死人头藏在花盆里,日日夜夜同她对望,她再不忌讳死人,是否也有些太晦气了?
她扶额又长叹一声,闭着眼,烦躁不堪地揉着太阳穴。
忽然,一个念头如被点着了的引线上的一点火星,倏地窜入脑海。
她揉着太阳穴的动作忽然停了,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眸底清明又冷静。
片刻后,她眼里蓄了泪水,惊声尖叫道,“公子,公子救我——”
*
顾止方解下了床帏,擦去冷汗,欲上床休息,忽然就听院里传来一声凄惨的惊叫。
他心里猛然一紧,那尖叫的方向,正是她的房间。
于是慌忙打开了房门,“怎么了?”
还未及看清,眼前
就扑来一个白蝴蝶般的身影,提着裙摆疾步跑来,衣袂袖摆飘在空中,不待他反应,直直就扑进了他怀里,伏在他胸口呜咽。
他吓了一跳,护孩子似的搂住她的背,在她肩上安慰摩挲着,“怎么了,皎皎?”
“我房里……”怀里人抬起头,脸上已经是泪痕纵横,“我房里有……”
“房里有什么?”
她却吓得说不出来话,几次哆嗦着嘴唇想开口,却只能抬起脸来看着他落泪,身上抖得像片卷进风暴里的枯叶。
他一时心跟着揪起来,又将人往怀里抱了抱,搂着她的胳膊微微收紧,捧着她的脸,心疼不已地将头贴了贴。
“好了,不哭,我去看看。”
“公子……”她眼泪几乎是决了堤,抓着他的胳膊就是不肯放,“你别……你别放我一个人在这……”
“我不是要放你一个人在这……”他哑然失笑,竟然捧着她的脸,大拇指小心拭去一些泪痕,“我得去看看,不然怎么办。在这稍等我一下,听话。”
她不说话,也不放手,只是委屈兮兮地抖着,咬着唇。
他叹口气,食指竟然又在她颊上刮了一下,忽然发觉自己在做什么,顷刻又僵了,收回手来。
她只是不依不饶,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睛把他望着,执拗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松。
他无可奈何笑了下,道,“无妨,我去瞧一眼。皎皎跟在我后面,若是还怕,就闭上眼睛。”
说完,拉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走去了她房间门口。
只往里瞧了一眼,便僵住了。
回身搂住她,温热手掌先覆上她泪眼,再以一种从容不迫、平稳如常的口吻,对闻声出来的院内众侍仆沉声下令,“封锁院子,彻查全院。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再温柔对她道,“皎皎,别怕,我去偏房,今晚去我榻上睡吧。”
“不行,公子……”他的手掌下面,她又两行泪滚滚而下,“不行,公子别留我一个人……”
她抖得那样厉害,简直让他无法忍心。
他为难看着她睫毛上的泪珠,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将人搂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摩挲着她的胳膊。
今日,他刚挨了七十鞭,如今似乎已经开始发热,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
他勉强维持清醒,道,“那好。皎皎睡吧,我抄会经。”
*
院子里出了人命,这种事,师叔翌日便听闻,顾止其实并不惊讶。
但令他惊讶的是,慧德竟然因为此事,第二日便出了几月不出一次的菩提阁,携着宋瑶洁,亲自来他院内过问这件事。
院内花树下,侍仆恭恭敬敬跪了一地,顾止和宋瑶洁两人垂首侍奉在侧,慧德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接过宋瑶洁半跪在地奉上的茶,随意啜了一口。
“那阿松的头,究竟是在哪发现的?”
顾止:“是在楚姑娘房中发现的。”
宋瑶洁递了个怀疑眼神过来,慧德道,“楚皎皎?”
顾止沉默垂首。
“当真是老熟人。”慧德长叹,“那么,再把她给老朽带过来吧。”
顾止侧首吩咐,“阿良,去将楚姑娘唤来。”又对慧德道,“楚姑娘眼下正在收拾行李。”
慧德撩起眼皮:“收拾行李?”
宋瑶洁倏地又惊又喜偏头去望他,顾止神色平静,颔首道,“晚辈下了令,要她过些日子,搬去玄白师弟的凌绝阁。”
第47章
南琼霜垂着长睫,端详着指间一支白玉簪子。
那簪子简简单单,通体纯银,雕刻了些鱼鳞纹,只在顶端镶了一颗雪球般的白玉。
这是她在这天山上,最常戴的簪子。
梳妆台上,正摊开了一个锦袋,里面尽是她已经收拾好了的首饰。七乌香木的密齿梳、七乌香木的小耳坠,这些有异香的小物件,不能留在这里,全被她收进了锦袋。
只是,这支普普通通的簪子。
她想了想,将这支白玉簪,藏在了妆台抽屉的最深处。
又拿出一小罐快用尽了的口脂,放在另一个隐蔽的抽屉里。
然后,将锦袋抽绳系紧了。
最后将房间环视一圈,眼下这里已经被收拾得空空荡荡,她常用的茉莉花膏之类的小物件已经被尽数收走,虽然不是楼,但也真是人去楼空。
忽然又瞧见了书架上那盆兰花。
她冷哼一声。
可真是被那雾刀给坏了好事了。
昨晚,她勉强求顾止让她留下,在顾止的榻上休息了一晚,他则在一旁抄了一夜的佛经。
再醒来,昨天见她落泪,还爱怜不已搂着她哄的人,忽然平静无比地,叫她搬出去。
当真是气笑了,她心里恨道,也不知道这男人一天天脑子里在想什么。
忽然,门被叩了两下。门外人声音稚嫩,有点结巴地道:
“楚姑娘,长老请您……请您出来问话。”
遂先将行李放下,开了门,被阿良引着,到了慧德的面前。
一抬头,正见宋瑶洁面色含喜又略带得意地同她对了一瞬,她心领神会,缄默地垂首下去行礼。
“见过长老。”
慧德将手略抬了一抬,示意她起身,开门见山道:“阿松的人头,可是在楚姑娘房中发现的?”
“是。”
“如何发现的?”
“我回了房,正欲上榻休息,忽然窗外不知什么人丢了个东西进来。我瞧着以为是谁恶作剧,将皮球丢进来了,仔细一瞧,才发现是……”
“几时发现的?”
“大约是……亥时。”
“姑娘当时在做什么?”
南琼霜抬起眼帘,刚巧与顾止的眼神交错一瞬,下一秒,他便将眼神垂了下去,敛目盯着地面。
她道:“当时……方洗过了漱,睡前想借着月光读些书,于是拿着书上榻,然后就……”
特意略去上药那一段未提,阿松拜托她上药一事,自然也没有说。说完,带些询问的,看了下顾止的眼色。
他犹自垂着眼,仿佛不知道她在看他。
“如此。”慧德又呷了一口茶,品得啧啧作响,“姑娘同这个阿松,可有什么特殊交集?”
“倒是不曾。阿松为人进退有度,平日里并不同我多讲一句话。”
慧德沉吟许久。
站在一侧的顾止终于开了口,“师叔,那人头,仵作已查过,乃是以利器枭首而死。楚姑娘这样的身子,绝无可能斩下某人的头颅。”
宋瑶洁抢道,“但这些日子,她又是被人用机关所害,又是被人推落坠井,如今,你院子里的人死了,又是第一个跟她有关。怎么这山上最近出的事,全都叫她给碰上了?”
顾止一时也答不上。
慧德将茶盏放下,若有若无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来。
“老朽倒是想问,当夜,怀瑾在做什么?”
南琼霜心里猛然一紧,交叠的双手握了一握。
顾怀瑾这种老实性格,就怕他心里有愧,不敢说谎,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果然,他沉默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是如一座雕像般僵立着,不说话。
慧德倏地又瞥了个眼神过来看她,她几乎是本能地将头低了一低。
这心虚的一低头,慧德一双小而刁钻的瞳仁即刻转了一圈,鹰隼般盯着顾止,慢条斯理啜了口茶:
“看来是跟楚姑娘在一处?”
顾止也将头低得更低了些,都到了这地步,瞒是瞒不过的,解释清楚或许还更好些,便道:
“楚姑娘夜里替我上药,上完了药,方才回房,回房便出了事。因此,那段时间,她与我在一处,此事确与她无关。”
慧德听了,不可置否。只是悠然垂着长
寿眉,捏着茶盖,仿佛没听见也心不在焉一般,优哉游哉刮着茶沫。
就这么沉默了半刻钟。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场众人都未曾料到。宋瑶洁恨恨白了一眼南琼霜,南琼霜悄悄窥了一眼慧德,又忽地发觉顾止在看她,对视一瞬,收起目光。
这些日子,山花已快落尽了,唯有一些零碎的花瓣飘落在石桌上。
良久,慧德长叹一声,“此事我早该说了。怀瑾。”
顾止恭敬垂首。
慧德:“七年来,身为少掌门,你是最秉公无私的。只是这些日子,是否还公正如初?”
话说得如此不留情面,在场众人一时齐齐噤声,侍仆远远跪了一地,顾止两三步跨过来,哗地一撩摆,半跪在慧德面前。
南琼霜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心神不定地捏着五指。
说他偏私,岂不是已经在明着骂她误少掌门的事?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今日是一点脸面也没想给他留。
她只会愈发成众矢之的了。
“师叔,此事确实如此,并无半点虚假。师叔若是不信,可以将那金疮散的小药罐拿来查验。”
“长老,”阿良怯生生跪行过来,叩了个头,“昨夜阿松想替少掌门上药,少掌门说山上众人都要以他为戒,不应怜惜。阿松实在无法,才去求了山上做客的楚姑娘。这件事情,奴才们都是看到了的。”
慧德闻言,默了许久。
良久,叹息一声,眼神略往茶盏上瞥了一眼,示意身后的青灯斟茶。
青灯未及会意,却是宋瑶洁自然地上了半步,先将盏中残茶泼尽了,再熟稔提起茶壶,斟满新茶。
慧德回头与她对视一眼,赞许颔首,将她的手接过来,在掌心握了一握。
宋瑶洁竟僵住一般顿了一瞬,缓缓收回了手。
南琼霜见了,眉头逐渐蹙在一处,沉思着低下头。
慧德道:“既然如此,此事就先查下去。这些日子,怀瑾马上下山相看,应专心挑拣人选才是,不要再为这些事费心,此事就由瑶洁代为彻查。”
未等顾止开口,宋瑶洁先道,“瑶洁一定将凶手、以及当日推楚姑娘坠井的真凶一并查出,请师父放心。”
顾止正想借查今日之案的借口拖延下山,听慧德这样一说,才发觉竟早被慧德猜着了要出的牌,一时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道,“师叔,阿松是我多年的心腹,他出了事,我心中难安。还请师叔成全,将此事交由我来查办。”
慧德一哂,小眼珠落在南琼霜身上,意味深长转了一瞬:
“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别的谁?”
说完,将盏中余茶泼尽,拂袖而去,一句多余话也无。
*
阿松去了,暮雪院中他用着得力些的,便是从前阿松一直带在身侧的阿良。
阿良为人也踏实,只是年岁尚小,办事未经历练,有时便不免显得怯懦幼稚、唯唯诺诺。
见阿良抱着一摞少女信笺进来,顾止勉强笑了笑,道,“我尚有些公务要忙,眼下不得空,先放在一旁吧。”
阿良迟疑一瞬,道,“方才长老吩咐我,要少掌门不论如何先将这些信件阅过,宁可将公务放放。”
师叔这是当真起了疑心了,顾止自嘲勾了勾唇,道,“那怎么行。我实在分不开神,倘若师叔这般吩咐过,那你在旁替我念吧。”
于是,阿良将那些绑了刺金丝带、又拿熏香细细熏过、时有珠泪圆痕的茜色信笺一一拆开,开口念道: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日公子混乱中救下玉奴,事了便拂衣而去,玉奴一眼倾心,此后当真苦寻公子多年。一别经年,玉奴病重,仅余一丝幽魄,但苦盼能与公子再见一面。倘若公子尚记得那年上元节火树银花下,扬州桥头偶然相遇,万望公子来当年水乡故居见玉奴一眼。奴婢感激涕零,便是失魂落魄,也甘心。”
读完,偷看一眼顾止的脸色,却见他似乎只是专心批着递上来的文牒,既没说往下念,也没说不念,于是又将信笺拆了一封,清清嗓子:
“见字如面。怀瑾,当年风陵渡口一别,须臾数年,恍如隔世。不知你是否仍记得那年渡口相见,萍水相逢,唱诗相和?这些年来,我同子琴等人共组一诗社,时人谓我梅骨雪魄,然而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灵犀难求。我亦时常悔恨,当年知你即将还山,为何不曾与你同归?听闻眼下你有意娶亲,倘若尚且记得渡口边的苏照影……”
读了一半,又窥了一眼窗下的人,见他不仅并未动容,几乎是没有在听,只是捏着毛笔在文牒上画圈圈,便很识趣地换了下一份:
“瑾哥哥,你回山许多年了,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呀?听说你终于能到岳山来了?什么时候来?我去山下接你!十五年前我们封在蝴蝶谷里那罐酒坛子,我已经叫人挖了出来,就等你来山庄尝呢。至于娶亲之事,等你来了,同我爹爹慢慢地议。爹爹喜欢你,他不会不同意的。不过——比起我父亲,更难过的一关,或许是我。哼!倘若不带两坛天山的桃花酿来,我可不要见你。”
读完,顾止尚未有任何反应,房门却先被敲响了。
打开门一看,竟是在院内查众人口供的宋瑶洁。
顾止从文牒堆里抬起头来,“师姐,什么事?”
却见宋瑶洁竟然一反平常,不仅周身一贯端着的清高架子消失不见,而且几乎是发着抖,眼圈也不自然地微微红着,“你……你这些东西,可否别念了。”
顾止一愣,顿时又了然,“因我这边尚有许多公事不得不处理,这些信笺,师叔又要我看,我无他法,只好叫人念给我听。打扰师姐了?”
宋瑶洁似乎有许多话想说,然而终究没有说出来,再欲说还休,最终也只是垂下眼,落寞颔首。
他却惊了一下,“师姐,怎么哭了?”忙不迭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来,递给宋瑶洁。
宋瑶洁将那帕子展开一看,竟是绣着红梅的白方巾。这山上,若要以红梅作比,除去她,还能是谁?一时竟感慨恋人不得结合之苦,将帕子捂在脸上,哭了。
顾止素来是最怕人落泪的性格,何况是同门前辈的眼泪,一时无措将笔搁下,四处想再寻东西替她拭泪,终于又从抽屉里寻出了一块方巾,于是拍拍她肩膀,将那块已经湿透的手帕换了下来。
却在这时,不知为何抬了眼,毫无原因地从窗外望出去。
院子里,南琼霜自己也未料到竟同他对视一瞬,登时便收回眼神,背过身坐了回去。
第48章
顾止忽然感觉心好像落下半寸,一种酸泛的心虚之感。
默不作声地,将搁在宋瑶洁肩上的手悄悄收了回来。
再抬眼去看她,她却是再也不肯看他了,背对着他,自己一个人在石桌上闲散支颐。
他垂下眼,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
让她搬走,其实是因为,这院子,对于她,或许已经太危险。
前些日子,她刚被人推落坠井,没过两天,就有人将人头割下,放在她桌上,显然是针对她而来。
或许,确是因为这些日子,他偏爱她,偏爱得实在太明显,有人视她如眼中钉。
但这兴许已经算好的。
更糟糕的可能是,这些事情,都出自那一个人的属意。
慧德师叔。
不论如何,他都是山上少掌门。山上弟子再怎么嫉妒她,也不应在短短几天之内,眼看着他费了大气力救她,竟然毫不收敛,紧接着又拿死人来恐吓她。
会这样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原因几乎只会有一个。
这一切,本就是慧德师叔的意思。
顾止几乎是有点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不能再留她在这了。他身份太敏感,师叔看得紧,既然已经怀疑,就算没有证据,罪也已经给他们两个定下了。
再这么在师叔眼皮子底下胡闹下去,他自然可全身而退,可是一个疏忽,她怎么办。
岂非成了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于是,他
最后朝院里那孤零零的纤细身影看了眼,问阿良道,“我吩咐玄白师弟来接她,师弟几时过来?”
*
那些情书,宋瑶洁听得一清二楚,南琼霜也是习过武的,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越听,越觉得好笑。
这么一个天天关在山上的人,竟然还惹了一屁股风流债。若是如常人一般来去自如,那还得了?
看他那副初出茅庐的样子,还真没想到。
一片落花落在她发顶,她有点烦躁地将那花片摘下来,在掌中呼地一吹,吹跑了。
正百无聊赖,忽然院门被人叩了两下。阿良在里头忙着,她起身去开了门,一见院外人,愣了一瞬,“李玄白?”
来人一看是她,当即摆出一副不爽又讥诮的欠揍表情,冷哼一声进了门。
南琼霜心里发笑,这是记恨着当时她抛下他,跟着顾止同回的事呢。
果然,走了没两步,他回身来白了她一眼,“唷,还记着我这个人,我是不是得感激你啊?”
这人怎么每回见她,第一句话都是阴阳怪气,南琼霜揉了揉眉心。
“你来做什么?”
李玄白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从容在她方才坐的位置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来接你。”咕咚一口喝完了,烫得龇牙咧嘴,驴子似的往外吐舌头。
“接我?”她错愕往顾止房内望了一眼,他仍旧被阿良和宋瑶洁簇拥着,阿良手上捏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情书,排成一个圆扇,仿佛要拿着去打牌。
李玄白看也不看,往顾止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让我来的。”两肘支在桌上,十个指头交叉,意味深长地睨她,“怎么?让你来住了,不愿意来?”
这厮整日跟他对着干,朝夕相处?光是想想,头都大了。
她毫不遮掩地叹了口气,“既然要走,走吧?坐这做什么。”
宋瑶洁身旁的祁竹却凑上前来,行礼道,“师姐吩咐过,院中所有人,须得一一查过口供,方可放出院去。请姑娘再在院中稍候片刻。”
她于是无奈又坐回去,百无聊赖地给自己斟了盏茶,吸取了李玄白的教训,细细啜着。
却见石桌对面,李玄白自腰间解下来一个东西,捏在指尖,眉毛一挑,“你看这是什么?”
淡淡的远山蓝色,微微泛着丝绸的光。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那日她送他那个同心结。
她懒得搭理,隔着茶的氤氲雾气瞧他,看他要搞什么幺蛾子。
李玄白冷嗤一笑,当着她的面,自袖中掏出一根火柴,在她面前比了比,擦着了。
然后,似笑非笑地,又瞧了她一眼,将那同心结,自末端垂落的流苏,点燃了。
编织巧妙的同心结,末端霎时卷起一点火星,流苏被燎得乌黑卷曲,火星蜿蜒向上,很快,面前人手指一松,好好的同心结被焦黑吞没,轻描淡写地在风中散了。
灰烬擦着她长发飞过,南琼霜垂眸轻笑一瞬。
兴致盎然地支颐,歪头看他,不恼,只是觉得有趣。
他道:“‘同心结’?既不同心,烧了也罢。”
抱着肩膀,笑意恶劣又决绝,“当时既不选我,往后,你也不必再选。”
“所以呢?”手撑着腮,她懒懒眨了一下眼,笑,“你今日是来同我绝交的?”
“绝交倒不算,”他回身望了一眼顾止房内,递了个眼色,南琼霜当即会意,那是说他们仍要互相照应,“只是,情分就到这了。”
“情分?”她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弯着眼睛道,“你我之间,还有情分哪?早说呀。”
李玄白脸色登时难看至极,“你这女的——”竟然腿一蹬,站了起来,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折扇,合扇在她鼻子前面颤抖着指了半晌。
南琼霜只是支着下巴,手指绕着碎发玩,一双秋水眸里满是猫儿一般懒洋洋的戏弄。
顾止在房内,又不知为何抬起眼来,刚好见到李玄白盛气凌人岔开腿站着,甚至还拿着他那柄假装风雅的折扇,咄咄逼人地指在她鼻子前。可怜她手无缚鸡之力,竟然吓得坐在石凳上连动也不敢动,就那样由人指着鼻子羞辱她。
他当真是怒极反笑,这里还是他的暮雪院,胆敢这般造次!
于是拢起袖摆,出手,嗖——一颗炮弹般的玻璃珠,当即自窗内疾窜而出。
宋瑶洁刚刚哭过,如今正含着眼泪强忍,却见他才对她有些怜惜之意,正要拿着帕子替她擦泪,忽然就又转过头去怒视窗外,下一瞬竟然玩起了弹珠,一时懵了。
院子里,李玄白骂了一声:“艹!”对着顾止的窗子扯着脖子大叫,“老子这扇子是象牙镶白玉的!”
雕窗内,顾止恍若未闻,神色如常地垂首,又拿起了搁在砚台边的毛笔。
李玄白喊完那一嗓子,忽然从那冰裂纹雕窗里看见了宋瑶洁通红的眼圈,人简直是呆了一呆。
半晌,干干地眨了眨眼,把她从石凳上揪起来,拉到他站的位置。
指着宋瑶洁的食指几乎在颤抖:
“她她她……是在哭吗?”
南琼霜如一只忽然被拎起来的小鸡仔,莫名其妙身不由己地悬空移了过来,从这个角度往内一看,竟然当真看见……宋瑶洁正哭哭啼啼地以袖拭泪。
顾止在一旁,颇为慌张地给她递手绢。似乎是想帮忙又避嫌,欲言又止。
南琼霜冷笑白了一眼,偏开头去,却见李玄白几乎是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同她对视一瞬,纳闷摊开了手。
兴奋道,“那女的竟然哭了?我去?真好玩!”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缺德。”
李玄白笑而不语,眼神在宋瑶洁那张委屈心碎的脸上停留一瞬,又在顾止那无措神色上转了一圈,转回来,确证似的又同她对视一眼。
那是说,因为那个顾怀瑾?
她心领神会,意味深长地笑点了点头。
是啊。
她也真没想到,那样爱摆资历压人的女人,竟然因为这一点情爱,当着情郎的面,哭哭啼啼可怜巴巴。
情爱,哪个聪明女人会抓着情爱不放?
她一时也当真是绷不住,竟然捂着脸笑了一声。
李玄白原本就想笑,见她这样子更是忍不住了,捂着嘴,腮帮子鼓起来瘪下去鼓起来又瘪下去,噗嗤噗嗤个没完,像只哮喘的蟾蜍。
到最后,连演都懒得演了,竟在石凳上直接开始前仰后合。
擦着眼泪道,“我的个天老娘,竟然因为……少……女……思……春……”
说完这四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了,笑得快躺下去,像条挣扎的鲤鱼般打着挺。
南琼霜才刚平复一点,一听这话,登时又是噗嗤一声。然而亦晓得这样大的动静,恐怕屋里那两人已经注意过来了,于是不得不竭力将头低下去,一面嗔怪又带点恼恨地,轻锤了他一拳。
从牙里挤出几个字,“你别说了……”再说下去,你没事,死的是我。
顾止和宋瑶洁听见这边的笑声,一时两人都僵了。
下一瞬,一柄游龙细剑嗖——自雕窗内刺了出来,李玄白转扇一格,宋瑶洁目眦欲裂地大跨步冲出来,喝道:“你们两个在笑什么?!”
两个人却一丝惊慌也无,依然捏着拳抿着嘴,那李玄白更甚,猛地站起来格了她那一下,竟然又虚弱无力地笑倒了,扇子往地上一扔,人几乎跪在地上。
宋瑶洁心里升起一股极其不妙的感觉——她方才儿女情长的脆弱情态,或许让第三个人看着了。
或许——眼神缓缓落在南琼霜身上——或许,还有第四个人。
一瞬间,整个人如一根从末端被缓缓烤红的铁丝,一直红到发际线。
银牙咬碎,径直刺向了李玄白:“竖子
,我杀了你!”
“师姐!”顾止忙喝一声,雪光长剑倏然出鞘,一旋一挽,格在李玄白身前,“师姐何苦动怒!不过是师弟……”
后半截,却说不下去了,回身望了那笑成一团的两人一眼,黯了神色。
她原本不是活泼性格,怎么也竟笑得如此开心。
这么久了,他就没见她如此笑过。
是跟那李玄白在一起,更开心一些吗?
他忽然竟想起来,那梦里,她说要同李玄白一同下山。
宋瑶洁见他神色陡然落寞下去,话又只说一半,懒得同他纠缠,怒道,“让开!我今日非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
李玄白百忙之中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她不是你后辈。”紧着顺了一口气,“再说,我们俩不过说了个玩笑。”
顾止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什么玩笑,笑成这样?
又看着她,道,怎么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记仇,方才还被他指着鼻子羞辱,这一会又忘了。
“师姐,师弟素来是这么个……脾气,”瞥了他一眼,虽是劝和,但望着他的目光也如冷芒一般,“山上正是多事之秋,万不值得为了这些事耽误正事。”
一席话,勉强将宋瑶洁劝得退了,然而一双眼睛依然瞪得如牛一般,胸口兀自起伏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南琼霜心里发笑,宋瑶洁那么个疾言厉色的脾性,谁见了都避让三分,偏生遇见李玄白这么个不要脸的,真是一物降一物。
宋瑶洁冷睨她一眼,“你,先过来查一下口供,查完赶紧跟这竖子小儿一块走。”
李玄白登时又拔剑出鞘。
顾止十分头疼地往中间一横,“师姐。”
南琼霜叹了一声,将李玄白刚拔出来的长剑随手推了回去。
顾止悄无声息地,用余光瞟了一眼。
只听身后李玄白不耐烦道:“赶紧去,问完赶紧走了,老子不愿意在这地方待。”
第49章
从那日暮雪院一别之后,她许久没有再见到顾止,每日只在李玄白的凌绝阁中无所事事。
李玄白最近跟她闹别扭,似乎是当日当着他的面选了顾止,把人得罪狠了,这些日子,虽然出入悬崖还是由他抱上抱下,人却极少同她玩笑,每天见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先冷哼一声,没说两句话,就似笑非笑道:
“这时候想着我了,楚皎皎?”
她便无话可回,发自肺腑地翻个白眼。
不仅如此,有时候似乎还搞出些欲擒故纵的伎俩来,不知从何处搞来了江湖上十大美女名册,日日拉着她共同品鉴,非要她将人排出次序、分出高下,还要她说出一二三四个缘由。
她烦不胜烦,不堪其扰,到后来,见到李玄白便翻个白眼绕着走。
倒不是她想舍弃李玄白这颗棋。
是因为她知道,李玄白就吃这套。
这种贱兮兮吊儿郎当整日没个正形的主儿,听他的话就是拂他的意,不冷不热地晾着他,他反倒心里痒痒,拿你没办法。
这种男人,南琼霜见得多了,每日任他再怎么上蹿下跳地蹦跶,她只是不接茬,心情很好地将塞到眼皮底下的美女名册翻了又翻,有时甚至还凭她的识人术点评一二,诚恳地建议他娶其中某位为妻。
不久,李玄白崩溃了。
某日,她倚在罗汉床上又将那塞过来的《新扬州八艳》仔细翻过,指尖拈着颗葡萄道,“今日这一批呢,我建议你挑第四位。”
窄桌对面,阴沉注意着她神色的李玄白不耐已极,闻言猛地将书抽走:“楚皎皎,我问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含着葡萄,明知故问。
“你说呢?”对面人眉毛一挑。
“哦,你说这件事。”她点点头,表示了然,“你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你吗?”
问话的人理所当然,听话的人如山雨欲来:
“不应当吗?”
她凉凉笑了一声,垂下头继续往口中放着葡萄,翻了一页:
“天底下没有这种应当。”
李玄白嘶了一口气,竟然两步跨过来,欺身上了她这一侧,膝盖压在她身边,一只胳膊,支在她身后的红木围子上,不容反抗地用身体将她抵在了床的死角。
她捏着书页的手指甚至懒得动一动,瞥了一眼他那晃动跃闪的小红耳坠,淡淡迎上了他那双强忍愠怒的眼睛:
“怎么?”
他笑了,又压下来些许,鼻尖几乎离她只有几寸之遥。
那声音,不知是诱哄,还是威胁:
“……你喜欢那个姓顾的?”
南琼霜半边眉毛挑了一下,揶揄又不屑:
“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李玄白闻言,默了片刻。
又欺身下来,垂着眼,几乎贴着她的额头,微微喘着,盯着她的唇。
神色略有些迷离:“那么,亲我一下,就信你。”
他原本就生得秾艳嚣肆,锋利如见过血的宝剑,然而眼下,人竟显出一种强忍的耐心和无可奈何的乖顺来。
南琼霜指间的葡萄搁在唇上,顿了一下。
望着他缱绻神色,笑吟吟道,“你不信,又怎么样。”
面前人闻言,倒也不恼了,径直阖眼偏头追过来,额头相贴,鼻梁相错,嘴唇微微张开,呼吸交缠在一处。
却忽然又僵住了。
南琼霜伸着一根纤长的食指,将那颗滚圆的绿色青提,慢吞吞地,推进了他唇间。
手懒散支在脸侧,食指将他顶远了些,人依旧无所谓地笑着:“我没什么好同你证明的。随便你。”
对面的人怔忪片刻,站直了身子,将那颗沾了她一点嫣红口脂的绿葡萄,在指尖垂眸把玩,笑了一声:
“随便我?”
一阵难熬的沉默。
末了,他将那颗葡萄放入口中:
“走,那就带你去看个东西。”
*
因为他在同她闹别扭,这些日子,她让他带她出去行山,他都一概不理。
没想到,今日竟然这样好兴致,大老远的带她来了山门口。
山门,不论是暮雪院亦或凌绝阁,距离都实在不算短,因而除了入山那一日在顾止怀里匆匆瞧了一眼,她几乎还不曾仔细看过这里。
一看,便晓得为何天山派众人,上了山,就下不来。
山门高逾千尺,拔地而起,站在底下仰头看,脖子快断了,也仍看不到头。
门内,又是不知什么机关,沿山门遥遥绵延下去,同样不知到何处为止。
她望着那巨门,笑了一下,心里想,当日没有冲动取玉牌,当真是对了。
这样的门和机关,不早做准备,她是一定下不去。
李玄白却忽然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脚尖一点,她忽地悬了空,方才踩着的地面瞬时离自己几丈远,她错愕一瞬,李玄白轻踏着风里几片花瓣,几步跃上了山门前路旁的巨木。
站在树枝上,将她放了下来:“在这看。”
树枝圆溜溜的,她微微歪了些,忙抓住李玄白的胳膊,“看什么?”
李玄白由着她借力,见她站稳了,方收回胳膊,往树下看了一眼,“似乎人还没来。”盘腿在树枝上坐下。
南琼霜实在不知带她来这,是要看什么,见他坐下,便也小心翼翼坐下,两腿在空中打着晃。
“还要多久啊?”
李玄白故意不理,人在树枝上横躺了下来,两手在脑后交叉。
小心眼的,不理他一回,转头就要无视回来。
南琼霜又翻个白眼,百无聊赖地四处望。
一看,竟然看见远处刺目阳光下,山谷密林中间,有半个闪着光的小小的圆盘。似乎是一栋巨大的建筑,只在巨木树冠上露出一点,其余部分,没在林中。
她把李玄白摇起来:“那是什么?”
李玄
白坐起身看了一眼,“山上的九曜逆轮。”
“九曜逆轮?”
“山上的毁灭机关,一旦触发,全山尽毁。”手朝远处的树枝随手一指,“这些树枝上的纹路,较普通树枝更深些,看到没有?这就是与九曜逆轮相连的树。倘若有人将那东西开了,山上所有与之相连的树,就会一齐烧起来。”
这山门这样高,倘若真烧起来,岂不是完了。
她手指轻轻划着树枝纹路,细细分辨,也觉得似乎是比平常的树枝更沟壑纵横些,“山上这种树很多?”
“非常多。非常、非常、非常——多。”他又横躺下去,悠悠翘着脚,笑起来,“什么时候来个人,把那东西打开?那可有意思了。”
南琼霜悄无声息地瞥他一眼。
是玩笑,还是心里话?
“对了,”他又猛地坐起来,一只手在胸口衣服里掏着,“给你个东西吧。”
说完,轻飘飘丢了过来。
南琼霜双手一接。
是一支箫,末端缀了一块双龙戏珠白玉佩。
“我的东西,山上人见了便如见我,没有不忌惮三分的。有人为难你,你便拿出来;想找我的时候呢,就吹吹。”
南琼霜拿了短刀一类,素来喜欢在掌中转转,这会儿也拿着这箫在掌中娴熟把玩一圈,忽然却想到,箫乃是放在嘴上吹的东西,哪有与人共用的道理?
于是瞥了他一眼。
却见他虽然是优哉游哉躺了回去,一双眼却意味深长睨着她,那目光简直称得上是……难测。
她旋即会意。
故意等着,想看她是否愿意与他同用一支箫呢。
不过那一天没跟他走,竟然计较到了现在,甚至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试探她。
她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将那箫在掌中转了转:“那么,我就收着了。”
李玄白神色这才缓和,偏开头去,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却忽然听见巨木下面,渐渐有了人声。
身下密林树冠层叠,树影吞没了半截出山小径,眼下数十位白衣弟子自那林荫下面走出,列成两排,一直排到山门口。
纤细山径中,一个人影被人群簇拥着,走在最前头,到了山门之前,回过身来向身后诸位微微行礼。
今日,顾怀瑾终于要下山了。
南琼霜坐在巨木的枝头上,冷眼看着下面人温文尔雅地同诸位一一道别,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感受,只是幽幽笑着。
这时,众人忽然一连叠惊呼起来,“长老。”
慧德竟然自下面的树影中走了出来,今日顾怀瑾下山,特意出了菩提阁,亲自来相送。
顾止见慧德竟然亲自出面送别,也是受宠若惊,深深垂首。
慧德在他背后欣慰拍了数下,拨着掌中念珠笑道,“老朽担忧你的人生大事已久,同你提了数次,你是屡次不肯听。如今总算是开了窍,老朽为你高兴啊。”
“晚辈不敢。”
“这些日子,听闻你欲下山娶妻,女子信笺纷至沓来,再加上递进山里来的女子画像,少说也有一百余人。老朽昨日着人数了一数,画像有四十三位,信笺则有二百七十三封。这些信笺,都好好看过了?”
顾止低头:“是。”
“不知你挑了这许久,意下如何?可有哪一位格外中意?”
“挑来挑去……似乎,”他顿了一顿,忽然,竟毫无缘由地,往头上树冠中瞥了一眼。
茂密繁茵里,南琼霜坐在树影之中,风一吹过,林叶摇动,光影婆娑,她脸孔几乎一半明丽,一半幽暗,脸上只是似笑非笑。
他的声音猛地艰涩了,在喉咙里滚动半晌,没吐出半个音节。
慧德:“哪一位?”
万籁俱寂,似乎连山风、虫鸣和树浪的摇动都停歇了。隔着风浪和人群,若有似无的遥遥一对望,那众星捧月被簇拥在中间的人,竟然似乎连口也开不了,只是脉脉凝望她。
她握着那箫的五指略微紧了紧。
众人浑然不觉,慧德:“可是衡山派,与你自两小无猜时一同长大的黄儿?”
他默然收回眼神:“正是。”
第50章
她遥遥听着,只是笑了一笑。
慧德闻言似乎是十分畅快安慰:“正好,正好,那是最好。黄儿自小与你一同长大,双方知根知底,又彼此相慕多年。虽则后来你回山练功,经年未见,然而少年情意,竟也未被岁月蹉跎,老朽心中甚安啊。黄儿任性,还望怀瑾多多照顾关怀。”
顾止不说是,也未说不是,只是沉默颔首。
她轻笑一声,低下头,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包,在清甜山风里缓缓打开,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处,拣出一颗……闪着一点碎光、糖丝黏连的蜜枣。
被众弟子前后三层追随围住的人,过了片刻,终于又开了口,“师叔,山上的事情,那阿松……”却不期然抬眼一瞬,应付自若的人,顿时没了声音。
眼神迢迢相对,她缓缓地,将那颗蜜枣,放入口中。
他一时愣了。
树上人,笑意深深,隐秘地,吮了一下指尖。
他猛然垂下眼去。
慧德诧异道:“怎么了,怀瑾?怎么突然喘了起来?”
他艰难垂下头,眼尾竟染了些浓郁的红意,“无事,不过最近练功,经脉有些堵塞,气喘不匀。”又道,“阿松跟随我多年,他在我眼皮底下横死,我实在心中难安。日前,阿松亲眷寻上山来,暂住于山脚下。我已经派人抚恤安抚,倘若他们想留些阿松的遗物,也万望师叔允准。”
慧德拍着他的背,叹道,“那是自然。你那下人,我有印象,确实是本分忠诚之人……”又接着安抚了几句。
树枝上,南琼霜晃荡着腿,带着草叶芳香的风扬起她的长发,李玄白见她在如云浓茵里青丝如瀑,环绕周身,过来将她耳后长发撩到后背,揉着她的耳垂笑,“怎么?这小子要下山娶衡山派的小姑娘了。我听说,作得无法无天的,也就他这样的好脾气受得住。”
弹了一下她的小圆耳坠,“你说,他成婚那天,我们也成婚,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她敛眸,又拣了一颗蜜枣。
李玄白笑起来,玩着她鬓边碎发,“这可是你说的。”
她淡淡地,“嗯。”
慧德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上来,“山上的事情,你无需烦心,琐碎事便交由瑶洁处理,大事,也有老朽定夺。不必急着回山,在山下,同黄儿好好相处。”
顾止只是不语,恭谨颔首。
“老朽还想问一句,怀瑾既然心属黄儿,不知婚期,意下如何?”
他冷淡垂着眼,“这些事情,自然是要交由长辈们拍板,才算数的。”
“那么,此后如何,可想好了?是要带黄儿入山?抑或你修成下山后再议?那可要再平白等上多年。”
南琼霜在树上听着,将那颗晶莹剔透的蜜枣,在树影筛落的纤细日光里,迎光又照了照。
顾止不答,只是莫名地,目光再往树云里投了一瞬。
李玄白蹭过来,紧贴着她坐,“拿着什么?”啊一声张开了口,“我也要。”
她神色如常,捏着那颗蜜枣,平静看着他凑过来,将枣和她的指尖,一并咬住。
“好吃吗?”
李玄白品了一瞬,“有点太甜了。”忽然如有所感地往树下人群中看去,笑起来,“那什么表情啊。”
慧德惊道,“怀瑾,可是近日练功气息弗顺,怎么竟又抖了起来?”
他垂下眼,半晌,连呼吸都破碎哆嗦,“近日确实……事情太多,疲乏不堪,几日没有休息好。”
慧德关怀瞧了他许久,长叹:“脸上竟然没有一点血色。罢,前些日子,老朽罚你罚得过了,我自己回去也后悔。等过些日子,你回山,便把黄儿带上山来吧。少掌门夫人,老朽便准了,
也不算坏了规矩。”
他只是默不作声。
慧德又安抚一般,拍拍他的背,“下山去吧。”
他颔首:“是。”再也没往那树海中看一眼。
忽然一阵箫声传来,仿佛一片薄锐飘零的竹叶,自远处破空割来,萧瑟冷飒、惆怅凄然,蜿蜒盘旋,悬在众人头上。
众人倏然抬头,才见那巨木顶端,坐了一个白衣墨发的女子,衣袂曳然垂下,唇边一根紫竹箫,十指停按跃动,笑意盈盈地,看着下面人群。
吹的那只曲子,是《阳关曲》。
顾止站在众人拥护之间,一个眼神,远远的,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来送别。
这么些日子没见,也没有想他。他要下山娶妻,她倒来这里送别,眉眼带笑,给他吹着曲子。
甚至,连那根紫竹箫,他也认识的。
——李玄白的,“弄山月”。
他的爱物,从不轻易示人,每日随身带在身侧的,竟然给了她。
那般放在嘴上吹的东西,她竟也收着。
他一时竟也不知胸口滔天的杀意从何而来,冷淡着神色,一秒都不想多看,对着众人平静拱手:
“那么,晚辈下山了。”
山门缓缓打开,一阵沉闷而滞重的轰隆声响,他雪片一样的背影侧身一闪,消失在狭窄门隙之中。
南琼霜眸光深深,收箫入袖。
其实,顾怀瑾将她送来凌绝阁,其中用心,她并非猜不出一二。
他要下山了,他不在山上,护不住她。若是不把她安顿在李玄白眼皮子底下,她孤身在山上,非被慧德和宋瑶洁生吞活剥了不可。
但是,她始终不明白,慧德让他下山,他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么?
明明见了她因事受惊,君子风度也不顾,抱着她好声好气地哄,结果第二日,就又将她推开了。
慧德一句话,他便答应下山娶妻,还将她大老远的,送来给李玄白作伴。
这般听话,究竟是他克己自持、肩负重担,还是她……根本不重要?
虽则今日之事是因为他破戒救人,心中有愧而不得不应,但一山少掌门,年岁也不小了,她不信他自己的婚事,他一句话也说不上。
她冷笑着,将那纸包缓缓收合,放回袖中。
她是知道这李玄白今日,是来带她看什么了。
至于,这个顾怀瑾。
等他回来,她留在山上的日子,大约不过也就七天而已。
时间太短,她本就得再加把火。
何况,他这般反反复复、畏首畏尾,实在招人恼恨。
那么,再见面……就别怪她将他逼疯了。
*
顾止不在山上这些日子,山上几桩案子据说还在有条不紊地查下去。
但南琼霜心里明白,她当日坠井,既然雾刀说了没有凶手,那便是没有凶手;至于阿松,死在雾刀手里,那必不可能查得出任何纰漏,不然雾刀也枉在往生门混了十五年了。
事情查来查去,慢慢也就放下了,毕竟这山上,真正在乎她死活的,也就只有一个顾怀瑾——李玄白这厮,未经考验,不算。
她也懒得管,只希望宋瑶洁别再拿由头来烦她便好。
听闻这些日子,宋瑶洁忙得很,似乎是在查案的同时,又主动揽下了化龙潭地宫修缮之事,将那废弃的生门通开了。
连李玄白,最近也忙得不可开交,据说不日山上将举行每年一度的山上大比,于是起早贪黑地练功。
说来好笑,她在山上已久,每次一见李玄白,他不是上蹿下跳地气顾怀瑾,就是行山游乐,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他练功的时候。
因而,当李玄白唉声叹气地往罗汉床上大喇喇一瘫,同她讲明日不能出去行山时,她实在是笑个不停,笑得连指间正在剥的龙眼都骨碌碌滚了下去。
“李大少爷还有临时抱佛脚的时候哪?”
灯烛幽暗,风一吹来,扑朔摇晃,李玄白懒洋洋翻了个身看她,“烦死了,浑身酸痛。”
她更加笑得停不下来。
当年她在往生门内苦训时,也是这般,每日偷鸡摸狗,等到考核前数月,方拔足猛追,潜心苦练,一面痛哭流涕,恨不得跪下自抽耳光。
她将话本翻了一页,“还有多少日子,李大少爷?”
李玄白气息奄奄竖起一根食指。
“一个月?”她一惊。
李玄白痛苦点了点头。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捂着唇道,“往好了想,还有十三个月哪。”
“什么十三个月。”他似乎实在是累了,连眨眼都慢吞吞的,“一个月,就够老子夺魁。听说今年那个窝囊废还在山外,参与不了,那这武状元岂不是非我莫属?”
她神色陡然黯淡下来。
顾止这一下山,一个月也回不来,她的时间当真所剩无几了。
“如此?”她笑起来,“倘若一甲花落旁人,你待如何?”
李玄白握拳在桌上轻敲一下,敲得彩瓷果盘微微震颤,立誓一般往地下一指,“绝无可能。我可以与你打这个赌。”
“打赌?”她笑盈盈,剥了颗剔透的龙眼递予他,“赌什么?”
他有气无力把住了窄桌边缘,一寸一寸深仇大恨地坐起来,接过了那颗龙眼,“我赌——”手往她这里一指,“倘若我赢了,一个承诺,有求必应,不得推诿。”
她笑了一下,灯烛里将他那柄白玉扇打开了,悠然摇着,“我不。”手指在窄桌上敲了两下,挑眉,“你赢了,给我一个承诺,听我的话。”
一双眼睛,狡黠莫测,有恃无恐。
李玄白闻言,似笑非笑,睨着她。
她避也不避,扇子点在下巴上,望着他笑。
室内昏暗,灯烛扑朔摇曳,两人身影在墙上映得摇摆不定,唯有眼睛里各映出一点针锋相对的火星。
那样黯淡的光,映得她眼底、唇角、鼻梁几乎都剔透,水晶般的脸孔简直幽暗又瑰丽。
如此殊丽,非鬼即妖。
许久,李玄白长叹一声,将龙眼核吐出来,搁在掌心,一下丢进了小磁盘中,“当”的一声。
叹了一声,轻漫懒散:
“行。”
隔着窄桌,他闭上眼睛,修长手指无可奈何揉了揉眉心,“真是给你蹬鼻子上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