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化龙潭,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据传此处曾有鱼化龙。


    南琼霜抬头,望见绿幽幽潭水之上,一棵粗而弯曲的树干扭曲着横过来,将两侧密林连接在一处,中间拱出一个山丘般的弧,树纹深深,不知是几百年的老树。


    李玄白随手一指,“这个叫‘龙门’。是说,这潭里面的鲤


    鱼,说不准能‘鲤鱼跃龙门’。”


    潭水边清幽邃寂,头顶是层叠遮掩的密林,遮天蔽日,唯在那水面正上方露出一块空缺,淡金色的日光丝丝缕缕地筛下来,落在潭面上,映得那水一眼见底、晶莹剔透。


    换个角度,略微从树叶缝隙里瞧见远处一座山头,形状竟然肖似巨蟒的头。


    南琼霜在门内略学过一点风水,晓得这样的地形,风水上应当是宝贵无比,若说曾有鱼化龙,说不准是真的。


    一转头,李玄白已经挽起了裤脚。


    南琼霜:“你干嘛?”


    李玄白嘻嘻一笑,“你以为我带你来这干嘛?”


    南琼霜上下冷眼打量他一圈,叹了口气。


    这山上,她唯一想去的就是那星辰阁,然而紫烟至今未散,她简直连个想出来看看的地方也没有。


    李玄白:“听说这潭水里的鱼能化龙,你没有点别的想法?”


    南琼霜懒道:“羡慕龙有两根?”


    李玄白竟然涨红了脸:“……放屁!女人家家的嘴怎么那么脏呢!”


    她轻笑一声,走到李玄白身侧,望着他忙上忙下,连个手也不帮忙搭一下:


    “抓鱼?”


    “正是。”


    他脱了鞋,挽起裤脚,径直踏入缥碧色的潭水中,透明的水从他脚踝漾开一串同心圆。


    她弯下身,细细去看那潭水里聚成一团的锦鲤。


    那些锦鲤,肥大如斗,皆是金红色,在碧色潭水里旋转攒动,好像撒了一大把泡得诡异的枸杞。


    她觉得有点恶心,直起身子:“你抓来干嘛?吃?”


    李玄白眼神紧盯着水面,“不然呢?”


    南琼霜揉揉眉心,怎么都跟雾刀一个毛病,天天就想着吃。


    “等着跃龙门的鲤鱼,都是灵物,你要吃?”


    李玄白抬起头,平日那般邪肆,一说到吃,竟然有点憨厚:


    “没吃过吧?给你烤来尝尝!跟你讲,这山上烤鱼,还没人烤得过我!”


    南琼霜扶额叹气。


    她没兴趣,百无聊赖地四处看,一看,瞧见远处密林遮掩下,有一口古井。


    有井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古井总是有点说法,她闲得实在无聊,打算踱过去看一眼。


    李玄白从潭水边拖来一只木桶放在礁石上,擦着额上汗,“你小心些,化龙潭底下有东西。”


    一句话说得她原地站住:“什么东西?”


    “有机关。”


    “什么机关?”


    再问他,却不回话了。


    水面平如镜,潭中人全身绷得如一张拉满了的弓,屏息静气,忽而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般骤然弹向水面,再直起腰来的时候,“诶诶——诶别跑别跑——”


    手里抓着条油光水滑的大锦鲤,左手抓完右手滑,右手掳完左手抓,一人一鱼打得不可开交。


    日光下,微尘拂扰,水珠碎洒。


    南琼霜一声叹息,不管他,径直往那口古井走去。


    “化龙潭底下,是天山极重要的机关。”李玄白终于大获全胜,站在人家锦鲤的老巢里拎着锦鲤尸体大老远朝她竖大拇指,“星辰阁的钥匙在这底下。看看!”


    南琼霜愕然回头望他。


    李玄白还当她是惊讶于他抓到了那般肥的鱼。


    “这一条,长成这样,不化龙也快成精了,是我这么多年抓着最大的!”一阵大笑,“求我,给你尝一口!”


    南琼霜翻个白眼,暗松一口气。


    潭水底下,是星辰阁的钥匙?


    潭水下面,怎么放东西?


    她倒是曾听江湖上一些倒斗的人说过,有些王公贵族,一辈子攒了不少宝贝,死后也怕人偷走,于是修建了水下墓穴,用层层机关密封隔水,藏匿财宝。


    如果说,星辰阁的钥匙在这底下……


    星辰阁暂时去不了。可是,倘若能取得星辰阁的钥匙,一切恐怕就快得多了。


    她垂下眼眸,悄无声息地将这化龙潭打量了一周。


    潭水就是潭水,周边林木也是自然生长,并没有布什么八卦阵。


    潭边几块巨石,浑圆完整,看着既无法搬动,也不曾被斧凿。


    水面上,唯有几块礁石。


    如果这地方有开启的机关,会在哪呢?


    南琼霜垂眼思忖,一面踱步,依旧向那口古井走去。


    “诶,别走远啊,特别是这边林子里。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森林里有山神?”


    “山神?”


    “是啊。水有水鬼,山有山神。”李玄白又往一旁的木桶里搁了一条鲤鱼,那鱼尾拍得桶几乎快倾翻了。


    不知怎么,她竟忽然想起那天,顾止深夜受罚,她自己撑了一只窄舟去接他。在那月下密林中,似乎确实……


    忽然被人,在颈边,吹了一下。


    那时,她仔细看了一周,没有任何人。


    回去问过雾刀,也说确实无人。


    “山神怎么?”


    “山神,”李玄白累得气喘吁吁,袖子撸得老高,精壮的小臂胡乱擦着额头汗珠,“喜善忌恶,最忌造孽乱杀。”


    南琼霜心里冷笑,这不点她名呢么。


    “倘若心性不正之人被山神撞见——”隔着潭水,李玄白的声音幽幽森然,“山——便收之。”


    南琼霜心里瞬间一紧。


    忽地想起来,她最初入山那一日,被顾止抱在怀里。顾止在那细细的山间小路上走,她从顾止的颈侧回头看,窄窄的山门高高的天,仿佛人被囚禁在笼子里,只抠出一个小孔,给人最后一丝念想。


    那时候,她就感觉……


    这山,邪门。


    一丝悚然,像只浑身生满了毛的多足虫,从她脚底窸窣地爬进皮肤、钻进脊椎,从她每个毛孔中攒动着钻出脚来。


    她面上倒是一笑,“我像是怕鬼神的?”


    李玄白见唬不住她,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继续噼里啪啦地抓鱼:“我今日特意带了香料,待会抓够了,我们将这些鱼剖了,腌上香料,包着荷叶烤。你瞧着吧!保准你试了,三十年后也忘不了!”


    南琼霜懒得理他,只是格外在意那口井,一面走一面问,“这口井是什么?”


    小小的一圈井口,倒映出南琼霜头上和身后涌动的树浪,她雪白面容在水面上摇动一瞬,风吹过,模糊了。


    李玄白抬头,“那个井也有说法,这天山上处处有说法。那口井,据说可以照见人死后去处。”


    “死后去处?”南琼霜觉得好笑,“还没活完呢,就盖了棺定了论,给人往三界发配了?”


    李玄白不答,似乎是又盯上了一条鲤鱼。


    真是无可救药,南琼霜实在受不了,一边嫌弃,一边摇头。


    她一心拿这李玄白当棋子,可是这人怎么好像不大聪明。


    叹了口气,手扶在井边,探身往下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井边竟然有一根小臂粗的铁链,因为岁月太久,颜色已与井边石块无异。


    那根铁链,拴在井外地面上一个柚子大的铁钉上,向下,一直、一直延伸进那黝黑的、死寂的最深处。


    是在栓什么吗?


    她从那一小圈井口里望下去,里面是拳头大的水面,不知到底有多深。


    扔了块石头下去,半晌才听到落水声。


    这么深的井,放着锁链到底是干嘛的?


    她伸出手,试探着想摸一下。


    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脏死了,好恶心。


    如果当真非碰不可,也稍等一下,再说吧。


    于是再度伏在井边,探身往井下看去。


    身后李玄白的声音在潭面上回声悠悠,“小心些,别掉进去。”一面不满道,“我说,你倒是过来搭把手啊?”


    她扒着井边,屏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几乎是一个小孔的深深的水。


    只有她的面孔,非常模糊、遥远。


    但确实只有她的影子。


    头顶树叶摇动,前些日子落了雨,叶上攒了不少积水,风一过,倾进井中。


    她的面孔上扩开一串细细的圈,模糊了。


    什么啊。南琼霜不耐叹气,她竟然会信这种东西。


    偏回头去的那一瞬,余光里却有一点红色。


    她眉头一皱,复又定睛


    往那井里看去。


    不是她的面容了。


    那是……


    烈焰、火海。滔天的红,焦黑的土地,天和地面连成一处,似乎天都融化了,或者根本没有天,整个世界,是一片——业火炼狱。


    南琼霜笑出声来。


    阿鼻地狱?


    果然是阿鼻地狱。


    她也早料到的,那确实是她该去的地方。


    可是,后背竟然还是一瞬覆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不想再看了,撑住井边,打算去看李玄白抓鱼。


    却忽然,颈边,又有人,轻轻地、幽幽地——吹了一口气。


    *


    片刻后,李玄白终于大功告成,志得意满地把他的宝贝纯金锦鲤攥着尾巴举在空中,大喇喇地笑,“够啦!来烤鱼!别歇着了,干呆着有什么意思啊——”


    潭边却没有人回他。


    那口古井,沉默地、无辜地、事不关己地,掩在林子底下。


    第32章


    冷。


    刺骨的冷,像身子里瞬间密密打入一排寒钉,先是麻痹,再是刺痛。


    然后又是昏沉沉的麻木。


    彻骨的冰水中,她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身不由己地被地下水席卷入一条暗道。水声哗哗,她竭力大睁着眼睛,一丝光也没有,一片空无的黑,她简直疑心自己瞎了。


    慌乱中,拼命调动身子,挣扎着仰头,混乱吸了几口气。


    忽然咚——一声,头不知在什么东西上重重撞了一下,她唔了一声,脑子里顿时一阵耳鸣。


    脖子几乎撞得折了,一阵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的头,天旋地转的水,单调的耳鸣声仿佛一根长铁钉,径直插进她脑子里。


    ……好冷,太黑了。


    这是身在何处。


    她控制不了。


    神智混沌间,最后一点可供她抓住的,是方才撞到墙上时,几乎将她锁骨硌碎的铁链。


    ……那根铁链。


    在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打开腕上铁镯,将那铁链,锁在了镯内。


    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地上了。


    漆黑一片,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浑身湿透,被冰水从头到脚浸过的身子细碎打着哆嗦,似乎浑身的骨头都在打架。


    水呛得她鼻腔涩痛,她撑在地上,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阵,终于气喘吁吁,道,“雾刀。”


    声音干涩如锈了的铁。


    没有人回应她。


    也罢,她早料到了。情势太急,恐怕他也来不及跟来。


    于是勉力支撑,爬了起来。


    一动,一阵铁链的哗啦声。


    是那铁链。方才生死一刻,她支撑不住,陡然想到或许这锁链是通往潭下暗室的,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拴在了铁链上。


    然后,顺着地下水,直接被冲到了暗室前。


    幸好,那水流极快。否则,在水中昏了,她就算有九条命,也救不回来。


    她心有余悸地长吸一口气。


    空气里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她简直未曾闻过。潮湿、腐朽、滞涩,仿佛一潭从未流动过的死水。


    她皱皱眉,摸索着打开了镯子,这才发觉手腕已经被卡得皮开肉绽,轻轻一摸,似乎皮肉都卷翘了起来。


    那铁镯子已经变了形,她叹口气,随手扔了。


    这股味道,恐怕是在地下。


    方才,她在那井边,原本好好地在看她那个什么所谓的归处,结果一时不备,不知被什么人从背后猛推了一下,直接将她推进了那口井里。


    没想到,这井底下,竟然有个暗室。


    李玄白曾说,化龙潭底下,藏着星辰阁的钥匙。


    那么,那钥匙,是不是正在这里?


    她笑了一下。


    不论那个将她推入井中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抱着什么心思。


    今日,可是正好便宜了她。


    她转转那只完好的手腕,熟稔打开了腕上木镯中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磷丸,在指尖捏碎。


    瞬间燃起一点火光。


    暗室骤然亮起,凌乱不堪的地面上,七零八落倒塌着些泥塑雕像。因着已经倒塌了,露出里面的木架子,她垂着眼,捡了一块木头,将那一簇小火苗,仔细安放在木头上。


    这才仔细看了一眼暗室内。


    火光一举,将黑暗灼烧出一个洞。


    在那洞里,一张苍白面孔,嗞着青白长獠牙,贴着她脸,与她四目相对。


    南琼霜神色如常眨了下眼,将火把又举得高了些,嗤笑一声。


    ……怎么会有人在地底下摆这种雕像。闲的?


    面前这一尊,似乎是地府里那位银锁将军,在他一旁,似乎是那位金枷将军。


    至于她的来处,暗室门口,趴了一具骷髅,倒在不远处被黑暗吞没的水边。


    她擎着火把,从容绕了一圈,发觉这里似乎不止是一间暗室,而是一座地宫。


    摆着地府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金枷银锁等拘魂使者泥塑雕像的,一座无人知道为何修建在这里的,地宫。


    这里摆着什么都无所谓,她不关心。


    周遭大大小小雕像倒塌了一地,满地人头断脚,没有头且断腿的躯干横在地上,从脖子露出里面的木架。南琼霜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仔细着裙摆,免得弄脏衣裳。


    举着火把,一路往里走,走到最深处,方知里面供奉的是阎罗王。


    火光里,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与那高高在上的冥王对视。


    忽然想起方才在那井里看见的阿鼻地狱。


    半晌,一哂。


    那冥王脚底下,一株红色大珊瑚,大得几乎快成了一面扇形屏障。


    珊瑚中间,一只木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把小小的钥匙。


    星辰阁的钥匙。


    她走过去,将那钥匙捏在指尖,对着火光,细细地看。


    就这么一把平平无奇的、小小的钥匙,就可以开启星辰阁。星辰阁里面,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镇山玉牌。取走镇山玉牌,给那个顾止心口上来一剑,她就可以抽身走人,回到往生门,盯着审录司给她画上一笔。


    然后,她南琼霜,就只剩最后一个任务了。


    如果顺利,她会在十八岁前,赎身。


    火光里,她看着那把小钥匙,神色近乎陶醉。


    今日,算她幸运。倘若没被推下来,她还真想不到要下来。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岂非要错过了。


    将那钥匙收入袖中,南琼霜心情很好地转身。


    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脚步。


    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


    似乎是过分顺利了。


    倘若取这钥匙如此顺利,为何那暗室门口,还会有人死在这里?


    说起来,那口井,虽则一般不会有人想要跳下来,但倘若真有谁掉了下去,也并不稀奇。


    星辰阁存放着镇山玉牌,那镇山玉牌乃是调动全山机关的钥匙,说是整个天山的心脏也不为过。天山派竟将这等地方的钥匙,藏在这么容易进来的地方?


    确有蹊跷。


    但是,蹊跷在哪?


    南琼霜想不通。


    于是,想到去仔细看一下那具骸骨,说不定看看骨头,能分辨得出死因。


    走到暗室门口,蹲下身,举着火把细细地瞧了一圈,却并未瞧出什么异常。


    骨折、骨裂,一眼看过去,似乎都没有。


    从那骸骨的摆放位置来看,人是靠在暗室入口的墙上死的。


    或许已经过了太久,地面覆了一层厚厚尘土,早已瞧不出地面是否曾有血迹。


    这人到底为什么死在这?是在暗道中被水冲到墙上,撞到了要害?


    可是,那颅骨也没有什么异常。


    或许是身上曾受过什么致命伤。如今肉身腐烂,瞧不出了而已,南琼霜冷静地想。


    无所谓,懒得细究了。她不想久留,上去之后估计还要再演一段不慎坠井、惊慌落水、心有余悸、含泪哭求的戏,她打着腹稿,站起了身。


    这一起身,尸骨五根森森发白的指骨中间,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眉头皱了一瞬,再度蹲下去,把骷髅两根手指掰开,把那夹在其中的一个小小的东西,拿了


    下来。


    对着火光,她仔细一瞧。


    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又一把钥匙。


    怎么会有两把钥匙?


    还捏着这把钥匙,死在这里?


    火光下,她将两把钥匙放到掌中,细细比对。


    越看,心里越毛骨悚然。


    她自地宫里取出来的那把钥匙,跟这一把一比对,方觉粗糙不堪。凹槽浅而简单,纹路混乱,只有外形同这一把极为类似。


    自骷髅手指间抽出来的这一把,凹槽却精细而深刻,纹路细密复杂。


    哪一把是真的,连她这个不曾学过工匠之术的外行人,都一眼便能看出。


    这人,为了取走星辰阁的钥匙,特意拟作了一把大小相似的赝品,潜入潭边深井,一路到了这座地宫里,将真品换下,又将这把假的,放在原处,混人眼目。


    想得如此周密,显然是有备而来。却在这暗室门口,捏着真的钥匙,死了。


    先前听李玄白讲山神之说时浑身泛起的悚然之感,再度窸窸窣窣地爬了满身。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或许,难的,并不是找到入口,取走钥匙。


    难的,是离开。


    *


    今日宋瑶洁休假不练,不知怎么,兴致来了,唤顾止来为她绘幅丹青。


    顾止素来是山上第一丹青手,不过领着少掌门的职务,山上平日无人敢求他画像,唯一有资格开这个口的,也就只有宋瑶洁。


    “此番何如?”花树下,宋瑶洁换了个坐姿。


    顾止笑,“蛮好。”


    宋瑶洁将原本已经挺拔的腰背更加挺直了些,又将长发拨到胸前,垂到腰间,微扬起下巴。


    顾止温和道,“过分紧绷了,师姐。”毛笔朝她挥了几下,“放松。”


    宋瑶洁是一板一眼惯了,尤其想到要摆个好看姿势,更加紧张,越说要放松,越不知如何是好。


    顾止叹息一声,搁下笔,走到她身侧,两根手指按在她肩颈上。


    甫一触碰,宋瑶洁腾地红了脸。


    被他手指点着的地方,一阵酥痒的麻。


    “师姐?”顾止侧首看了看她神色,温声再道,“放松些,怎么绷得更紧了。”


    宋瑶洁一时开不了口,嗫嚅许久,只能道,“无事。”


    顾止微微摇头,耐心道,“肩、颈、下巴……”一面说,一面在她身上轻点,“……背,都再放松些。不将背打这么开也行的。”


    宋瑶洁却不再回话。


    顾止忽然发觉她在微微颤抖,仿佛受了冻,打着哆嗦。


    再一看,双颊也红得紧。


    他惊道,“师姐怎么这般,可是在发烧?”


    宋瑶洁赧然垂首,避开他眼神,摇了摇头,只道,“无事。你坐过去,我自己摆。”


    “当真无事?”顾止看了她一阵,依言坐过去,道,“师姐不必勉强,若是身子不适,不妨改日。”


    宋瑶洁只是摇头。


    今日,是她休假,顾止原本不休,本该去瀑下练功。没想到,抱着试试的心态去请他,他竟一口应了下来,推了葛端先生,来这里陪她。


    从前,他待她也温和体贴,但她也分辨得出,那不过是因为他是个体贴至极的人。


    可是现在,从前一心扑在练功和公务上的人,竟然推了雷打不动的日程,专门在这里陪她。


    她眼睫微微抖着,抬起眼来。


    面前人低眉研墨,长睫翕垂,乌墨般的长发,倾泻了一身。


    他生得那般清隽舒朗,坐在落花翩翩间,仿佛一尊雪做的雕像,高洁矜雅得让人难以接近。


    十年了,她想。


    原来,他也……待她有些不一样。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时便彼此相伴。如今,两个人也到了年纪。倘若她愿意,去求师叔,师叔……未必不愿意。


    她抬眼看着顾止,想,他……也未必,不愿意。


    第33章


    顾止只是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墨条,在砚台上缓缓打圈。


    今日他来,也没想旁的什么。不过见到……她跟师弟走了,心里莫名不怎么痛快。


    又去佛堂里抄经,结果仍是难以静心。


    于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反正什么都没心思做,不如什么都不做了。刚好大师姐派人来请,又想到前些日子曾公然下大师姐面子,着实不该,于是就来了。


    一抬眼,宋瑶洁垂着首红着脸,一向冷冰冰的人,竟然好似软了态度,他一时错愕不已。


    “师姐,当真没什么不适吗?”怎么脸这样红?


    宋瑶洁只是摇头,却不看他,“无事,你尽管画。”又带着一种羞涩的期待,扑闪着眼睛,问他,“这般如何?”


    其实还是一样的紧绷,浑身挺拔成了一根柱子,仿佛一株拔地而起的花。


    但不能再说深了,说多了怕她多心,于是笑道,“好。”


    师姐过于傲,仅看身姿也是个倔而清高如梅花的人,有时几乎咄咄逼人。


    皎皎就从来不会这般。


    别说态度,说话的语气、神态,行立坐卧的习惯,全是柔软而轻盈的。像天边的流云,或是拂过山岗、带着花香的第一缕春风。


    有时看着她,简直都让人疑心身子骨这么娇弱的人,遇到他之前,是怎么孤身一人活下去的。


    那样脆弱的身子……


    他将毛笔蘸了墨,一面在纸上细细勾勒,一面神飞天外地想,那样脆弱的身子,他简直拿不准以后怎样对她。倘若抱她,是不是轻易就抱得痛了?可是她那样纤弱,如果不抱得紧些,只怕怀里仍是空荡荡的无法踏实。


    倘若从后面抱……


    从后面,倒或许不是不可以。或许可以从她腋下穿过去搂她,让她的背靠在怀里,环着她的腰,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然后,在她允许的范围里收紧、收紧,紧到把一朵柔软的花,箍成仅对他绽放的花骨朵。


    然后……可以吻她。


    密密地,吻她的下颌线和颈侧。


    或者,一路吻下去,吻到那两片他觊觎已久的唇,一路用嘴唇温温地贴。


    “怀瑾。”


    顾止不答,出神地在纸上勾着。


    “怀瑾。”她又唤了一声。


    顾止惊得一抖,闻声恍然道,“师姐?”


    宋瑶洁:“你怎么都不看我?”


    顾止笑道,“我与师姐太熟悉,便是不看,也画得出来。”


    宋瑶洁双颊顿时漫上红霞,羞涩抿唇。


    胸有成竹,绘竹如飞。那么画她,运笔如飞,便是……


    却见对面,顾止看着那画了一半的人像,哑然许久。


    半晌,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歉疚笑道,“今日这幅画得不好。我再重画一次。”


    宋瑶洁:“你画得不好,能有多不好?不妨先给我看一眼。”


    顾止却在她走过来前先一步将纸扯下,捏在手里,道,“当真是丢脸之作,难以见人,师姐再给我一次机会。”


    宋瑶洁满心疑惑不解,狐疑着又坐下了。


    对面,顾止暗自松了一口气。


    说是画师姐。


    可是,怎么画着画着,越看越是她。


    正涮了笔,重调了笔墨色彩,欲再大展一番身手时。


    漱玉斋的门却被人叩了两下。


    门一开,是阿松。


    他道:“少掌门,玄白师兄派人来禀,说是……与楚姑娘同游化龙潭,一时不慎,楚姑娘……坠了藏龙池。”


    *


    火灭了。她镯子里的磷球已经所剩无几,火一直燃着,原本就稀薄的空气似乎更加不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连呼吸都开始觉得困难,于是也就由着火灭了。


    只是,光明一旦消失,黑暗里的一切就变得混沌不堪,难分交界。


    特别是,地宫里,全是那些东西。


    她仿佛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包裹得密不透风,闷得她简直无法呼吸。


    方才,她试着下了水,沿铁索往回走了一截。地下水冰寒彻骨倒还是小事,关键在于,来时顺流,去时便是逆流。那水流那样湍急强劲,即便扶着铁链,仅靠人力,也难以走远。


    何况那水那般寒凉,她下去走了一阵,没几步,人就冻得麻痹了,不得不折返回来。


    以她多年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经验,这种地下暗河,并不能淌水而过。


    倘若来时路是唯一的路,那么,无路可走了。


    她这时才想通,为何藏着星辰阁钥匙的地方,竟然毫无机关防备,唯有一个畅通无阻送佛送到西的井口。


    原来,如何防住人进来,并不是紧要的。


    只要不放任何一个进来的活物出去,星辰阁的钥匙,就能永远守住。


    是她大意了。明知是一口井,竟因雾刀在不远处守着她,自己就松懈了身后防备,被不知什么人推了下来。


    她叹息一口气。唯一的火源熄灭后,地宫里越发冷得让人难以忍受。


    原本那些晦气东西,便是阴气森森的,这又是几百年不曾见天日的地底。在这地底下,被冰寒的地下水湿透的衣裳根本不可能干,湿冷地贴在皮肤上。


    她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骨骼和骨骼近乎激烈地撞在一起。


    会有人来救她吗?


    雾刀?


    黑暗里,她近乎自嘲地勾了勾唇。


    别想了,不可能。他不是为了他人生死以命冒险的性子,发现她出不来,只会更加庆幸当时没有跟她进来。


    她失踪了,他只怕是最先回禀往生门的一个。往生门派人查过,确信她困在其中无路可逃,便会满意,放心离开。


    至于她的死活?


    没人在乎。


    她在黑暗中轻轻笑了起来,伴着黑暗里的十殿阎罗,只觉这一切,都太好笑。


    视人命如草芥,如今她也不过是一颗草芥,应该的。


    至于顾止和李玄白?


    她微微笑着,捡起旁边一块石头,用手掌抛着玩。黑暗里,难以接到,抛了一下,那石块就不知滚去何处了。


    她怎么会期待相识没几日的人大费周折地救她。雾刀陪了她十三年,将她从小带到大,十三年朝夕相处,还不是也就这样。


    人类本就如此,聪明人懂得少期待,爱不过是自欺也欺人的胡话。


    如果要出去,还是要靠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脸。


    靠着墙,她缓缓蹲下,想,先休息一下,恢复些气力吧。


    *


    梦里倒是不冷了,阳光和煦。她今日休沐,难得能光明正大走在太阳下,于是换了便衣,飞到将军府琉璃瓦上,晒着太阳。


    一会儿,岁安穿着暗卫的夜行衣飞了上来,用手肘怼了怼她,“看我找到什么好东西啦?”


    她闭着眼睛,懒得理。


    岁安摇她:“理理我嘛,姐姐,姐姐——”


    南琼霜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得空晒回太阳……”


    岁安在湛蓝的天和清甜的风里朝她笑,额际碎发擦着眉毛,“别睡啦,看这是什么!”


    “什么啊?”她坐起来,岁安在瓦上盘腿坐着,笑嘻嘻摇了摇手里的书。


    “《山海经》!你读过吗?”


    “哪里来的?将军给的?”


    岁安小鸡啄米般点头,眼睛倒映着天色,仿佛盛着两汪透澈的水。


    “我不看。”南琼霜斩钉截铁地躺回去,闭上眼,“休沐的日子,读什么书。午睡呢,去去去。”


    “‘南海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1]你听过吗?金玉之山诶!”


    “山上怎么会有金玉?岂非随便抱一块走便可赎身了?”南琼霜有点错愕。


    “是啊!好想去看看。但我不想赎身,我想留在将军旁边。”嘟起嘴唇,一种孩子气的委屈。


    虽是暗卫,岁安也与她不同。岁安得将军喜欢。


    不仅是上下级之间的青睐。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她那时,原本是被往生门派来暗杀胡将军。按理来说,她该蛊惑那男人爱上她,方才好下手。


    胡将军爱岁安,如果聪明,她本该杀了她。


    南琼霜嗔怪地笑看她一眼,“能走还不走,天天在这给人当暗卫?刀尖舔血,有今天没明天?小孩子脾气。”


    岁安皱着鼻子笑起来,像只有意讨人喜欢的狸奴,凑过来蹭蹭她的脸颊,“我喜欢将军,将军喜欢我,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甘心。不过——”


    南琼霜皱眉看着在她下巴旁凑个不停的少女,无可奈何,只听岁安道,“——不过,倘若我去了那地方,定给你抱几块金子银子回来,早早帮你赎身。”


    她的心像是被石块砸破的湖面,话随风散了,涟漪仍是一圈圈漾开,荡漾得漫无边际。


    然后,忽然是她受罚那天,她跪在盛怒的将军脚下,夜行衣从后背被刀刀割开,露出光亮的脊背。


    “拉下去,鞭刑,三十鞭。”


    她垂眸跪在那里,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由人将她带下去。


    倒是岁安忽然跪了下来,在石板地上沉沉的“咚”一声,“将军,当真不是姐姐,你不要错怪她,我……”


    胡将军没说什么,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满屋的暗卫尽数跪下垂首。


    岁安仍哀哀地抓着将军袖子,无声哽咽。


    南琼霜抬起头来,同岁安艰难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不要求情。没用,不值当。


    岁安懂她的意思,因为那一眼后,她眼里登时泛了泪光,嘴唇抖了半晌,不说话了。


    南琼霜放下心,从容转身,退下领罚。


    身后那个执拗如幼兽的少女,却忽然又开了口。


    带着哭腔的赌气、不甘又委屈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将军,你要罚姐姐,那就连安安一起罚。”


    南琼霜愕然转身。


    黑暗里,胡将军沉默半晌。月光从窗棂照进来,照得屋内如狱里一般。他的神色,掩在月下阴影里,看不分明。


    他道,“岁安,莫非是这些日子宠爱你太过,致你恃宠而骄,竟然连将令军从的道理都忘了。”


    他甩开岁安抬步走远,看也未看她哀恸神色,冷道,“潜龙卫,教规矩。”


    那一晚,胡将军将岁安打死了。


    南琼霜猛然睁开眼睛,汗湿脊背。


    金玉之山。


    那一晚,岁安哽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硬生生挨到了她熬完三十鞭从长凳上下来。


    她拖着残躯,连站也站不得,一步步跪爬到气息奄奄的岁安身边。满地的血,辨不出主人。


    岁安轻轻喘着,微弱的呼吸像那天的风一般吹动她的碎发,她落了泪,扯着嘴角,血从她口里一串一串抖下来。南琼霜惊慌拿手去接,却见她唇角抖了半天,哀哀笑了。


    她说,“姐姐,我当真以为将军爱我。”


    “姐姐,你帮我报仇好不好。”


    “报完了仇,你就走。万不要相信爱,万不要相信男人,万不要落得我这般田地。”


    她细碎抖着,如一块裂纹遍布行将破碎的瓷片,泪一串一串晃下来。


    “去看……金玉之山。姐姐,我如今……想去看了。”


    “去看,然后,记得帮我抱一块……金子回来。帮我……赎身。”


    黑暗里,南琼霜闭着眼睛,微微发着抖,默然许久。


    最后,睁开眼睛,捏亮了木镯里最后一颗磷丸。


    她还有更大的地方要去,更多的事情要做。为了那一天,她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好事坏事都做尽了,早已没有回头路。


    她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


    第34章


    “天山开立门派已经三百年,这三百年来,死在机关里的人不计其数,何曾有过为了单单某个人动用镇山玉牌的先例!”


    通往菩提阁的长廊曲径环幽,顾止疾步向前,衣摆在风中轻轻扬起。


    宋瑶洁大步急跟才勉强跟上,随在顾止身后,衣裙飘成了一片缥缈的山雾,“竟要为了一个女人动用镇山玉牌,顾怀瑾,你疯了!”


    顾止冷道,“师姐竟要眼看着人死,坐视不理吗?”


    “我眼看着人死?山上危险,不要随意走动,山上是无人提醒过她吗?她自己不自量力,四处乱窜,掉进藏龙池里,我有什么办法!为了这么个外人,你竟不惜触犯山规?!”


    顾止不语,只是急急往前。


    “你这些日子,为了一个女人,犯了多少山规,你自己不晓得是吗,顾怀瑾?”宋瑶洁不依不饶,“身为一山少掌门,屡次以身犯禁,又是带上山,又是同住,又是回元丹,又是镇山玉牌!”


    “为了她,顶撞我,看李玄白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山上人怎么说你的,众弟子如何在背后议论你,难道大家顾忌你面子,不在你面前议论,你自己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顾止脸色发白,不论宋瑶洁如何连珠炮般言语淬毒,只是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顾怀瑾,说话!”拔剑出鞘,耐心耗尽。


    顾止停下脚步回身,那雪魄剑凌厉锋芒刚刚好顶住他咽喉,他垂眸,眼底映出一片剑光。


    “师姐,我有我的决断。”他连眼也没抬,神色不曾摇动半分,“此事我会同山内长□□同商议,召开山内大会,不劳烦师姐费心。”冷冷转身。


    宋瑶洁一时气急,抖着嘴唇,半天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半晌,疾步跟上去,“你如今是在拿少掌门架子压我是吗,顾怀瑾?你也晓得你是少掌门!这些年,你为了这个位子苦心经营,笼络人心,信誉威望积攒多年,到底容易与否,你自己最知道!难道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多年苦心尽数付诸东流?!”


    “便是你今日以少掌门之位力排众议,强压各位山内长老低头,经此一事,你在山内弟子中、在山内诸位长老心中,多年德望美名,尚能剩下几分,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他清楚。


    但这时候,再怎么权衡利弊,也还是只能想起那夜她撑舟来接他,灯火里她笑吟吟道,“倘若此事当真有错,错的……或许是山规。”


    “一切,但求问心不悔、问心无愧。”


    是的。


    不论旁人怎样说、旁人怎样看。一切,但求问心不悔、问心不愧。


    她可以喜欢李玄白,或许其他任何一个谁,没关系。


    但是,他不能失去她。


    顾止由着宋瑶洁骂,不还嘴也不理会,只是急急往菩提阁去。


    入了菩提阁,慧德师叔正在榻上支额读经。抬眼一看,他那一贯稳当妥帖的师侄急急进了门,甚至不及将那门前珠帘好好放下,一大把珠子噼里啪啦打在门框上。


    他从袅袅佛香里抬头,“这么急,何事?”


    “师叔,化龙潭下藏龙池内关了一个人。晚辈请求调动镇山玉牌,打开藏龙池。”


    慧德眉头缓缓皱了一下,“机关内关了一个人,是常有的事,何必动用镇山玉牌强开。”


    宋瑶洁见师叔意见也是如此,更加不平,偏过脸去。


    慧德一见两人神色,便知此事不小,坐直身子,掌中念珠一颗颗拨着,“关了什么人?”


    宋瑶洁抢道,“便是前些日子,他强带上山那个。”


    顾止回身瞥她一眼,不说话,垂首沉默。


    慧德撩起眼皮,长寿眉下一双小而锐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


    对宋瑶洁道,“你来说。”


    宋瑶洁将事情一五一十禀过,慧德倒是仍语气缓缓,“山上情况,怀瑾自然晓得。藏龙池乃是地下水,眼下入了春,山上冰川融化,正是地下水丰的时候。往年,便是要开藏龙池,也须得入秋以后。开了春,藏龙池是开不得。”


    “师叔,此事我已想过,若要开潭,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比入秋再开麻烦些。”


    慧德轻笑,“已经想过?”垂眸将经书又翻了一页,“罢。为何非要开潭?”


    顾止不语,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山上机关,开启容易,关闭难。年年有误入其中的弟子,但镇山玉牌绝不可能为了单独某个人频繁调动,几乎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了。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顾止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早就不忍,想废了这条见死不救的山规。


    只是,师叔待他如此严苛,他拼尽全力似乎也只有一个少掌门的空架子,有些时候,他没有那个勇气,开这个先河。


    近些年来,虽然山内逐渐赋了他实权,但此事早已是山内上百年的习惯,他也一直没有狠下心来,放血改革。


    直到,一个非救不可的人。


    不论如何不忍,也确实是,见死不救了。


    顾止捏拳,攥得掌心几乎掐出血痕,迟疑许久,给不出回答。


    香室内点燃的香燃尽了一截,扑落下来。


    半晌,他艰难道,“楚姑娘……不是这山上之人,只是无辜受灾。晚辈不忍无辜之人……”


    慧德含着笑,翻了一页,“其他死于机关中的弟子,莫非就不无辜了?”


    顾止又住了口,声音憋回喉咙里。


    慧德悠悠道,“怀瑾,何必如此惊慌。地宫内有暗门,若是个机灵些的,说不准,自己就出来了。”


    “那暗门……”顾止急道,“那暗道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上次开池,那暗门就已经封住了。藏龙池地宫内除了那扇走不通的暗门,别无他路,这些事情,师叔不是不知道!”


    慧德抬眼,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又看回手中书页。


    顾止自知失言,将头恭敬低下去。


    慧德叹了口气,“罢,我瞧着这情形,该劝的,瑶洁已全劝过了。那么,我也没什么多说的。”


    他看着经书,慢悠悠拨着念珠,“你也大了,少掌门的位子坐了多年,你有你的决断。我平日或许待你严苛些,但大事上,既然你意下如此,我也不强求。不过,”他声音平缓,“此事,须得按照山规,召开山内大会,全山长□□同决断,方可执行。明白吗?”


    宋瑶洁急道,“山内大会?眼下诸位长老闭关的闭关,下山的下山,隐退的隐退,竟要为了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召开山内大会?”


    顾止默然。


    慧德眼也不抬,“既然少掌门意下如此,那便如此吧。”戴着念珠的手一挥,“传令下去,请诸位长老出关回山。”


    *


    她不得不承认,当时掉进藏龙池内,是她估计得太乐观了。


    出不去了。


    或许是因为地底太过湿凉,又被地下暗河水冻了个透彻,她从那过往的梦中醒来,就发觉身上虽然冷得发抖,却烫得厉害,神智也黏糊糊的。


    饶是如此,依然强撑着,用最后一颗磷丸,找遍了地宫。


    最后,当真在那阎罗王脚底下的一块地砖下,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暗门。


    她狂喜着打开,一看,下面早已被封死。


    她不大通建筑之术,不过在门内也曾略有了解,知道这等密室中的逃生暗门,能有就已很不错,断断不会有第二道门。


    若要打开,或许只有地面上的人,从外打开了。


    她浑身湿透,早已筋疲力竭,烧得站也站不稳,再怎么嫌那落满了灰的地面,也无可奈何地软倒下去,躺在泥雕像的断肢残躯中间。


    躺倒在地上,黑暗里,后脑勺在一颗骨碌碌的头上硌了一下。她虚弱将那颗头推开些,望着贴面将她整个包裹住的混沌黑暗,自嘲一哂。


    哪里会有人救她。地面上的人,唯一与她并肩共苦的,就只有雾刀那个饭桶。


    雾刀是什么人,她不晓得?


    权衡利弊,他最先舍去的,就会是她。


    她有点苦涩地笑起来。人啊,相伴十三年,也是见死不救。


    不过,也是。


    倘若被关在地宫里的是雾刀,她也未必会救他。


    这些事情,她看得很开。因果报应,循环不爽,应该的。


    只是,也是万万没想到,早上才在井里瞧见了阿鼻地狱,晚上就头也不回地往地狱里狂奔了。她还以为,怎么着,还能有个几年呢。


    躺倒在地上,她望着黑暗里理应在那、却连轮廓也瞧不见的阎罗王。


    不甘心啊。


    就这么见了阎王,真是不甘心啊。


    忽然想起那天,她在琉璃瓦上午睡,岁安那个小丫头捧着本大书跳上来,神采奕奕地同她讲,什么招摇之山、金玉之山。


    是啊,金玉之山,她还不曾去瞧过。


    两行泪,从她眼角无声无


    息滑落下来,流进耳窝里。


    金玉之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真金玉遍地吗?


    或许,会特别美吧。


    岁安没能帮她抱一块金子回来,她也没能帮岁安抱一块金子回来。


    岁安是等不到了,她也等不到了。


    黑暗里,她静静想,为了赎身,这辈子,她做过多少错事啊。


    不是不知道那是错事。只是那时,年纪太小,离了往生门就活不下去。


    而要在往生门内活下去,就只有做那些事。


    往生门内,路只有一条。要么走,要么死。


    一旦走上,就再无法回头。


    她是错得已太久,早已回不了头了。


    一直以来,是在造孽,她知道。但是没关系,是好是坏都她一力承担,该她去的地方,她会去。


    她南琼霜做过的事情,没有一件不认。


    只是,为了赎身,做了那么多错事,总也以为至少、至少,这一辈子,能有几日好日子。能让她如常人一般,穿着普通的衣裳,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下,从这个小贩手里买串糖葫芦,那个小贩手里买块麦芽糖。


    可是,为什么,这么些年,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地拼,竟然连个普通的生路,都没拼到。


    她不能轻易死的,她死后要下油锅的。如果现在不活着出去,她这条孤魂世世轮回都再不可能得一天自由,她做了这么多、这么多错事,竟然最后——还是连一天自由,都没有拼到。


    不甘心。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凭什么。


    她还是想……活下去。


    她睁开眼睛,神智烧得一塌糊涂,只是本能地、像一个已经入土却被毒咒唤醒的亡者一般,偏执、僵硬、宁死也不甘地,一步一步,向外跪爬去。


    爬到……膝盖磨烂、手掌搓花、连指甲也掉秃。


    也要爬。


    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


    第35章


    再悠悠醒转过来时,她已经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不过,身上仍痛得厉害。她这残破身体,本就新伤旧伤无数,她又向来不是个矫情的人,身上从未完全大好过。


    这时候,肉身的新仇旧账一同朝她找了上来。


    好处是,至少,痛能证明她活着。


    脑子里烧得如一团浆糊,她迟钝眨眨眼,心里悠悠想,这已经不知是关在这里的第几日了。


    黑暗里,人格外没有时间观念。时光仿佛一根抻得奇长的筋,不管过了多久,都只是那样。


    她在黑暗里,想翻个身。


    却忽然感觉到扑面的呼吸。


    她不怕鬼,当下就想到,这地上到处是倒塌破碎的泥像,她是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四目相对了。


    烦躁地想再翻身回去,才发现,竟然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没什么情绪,眼下什么心力也没了。


    翻不过去就翻不过去,被断头贴着面也无所谓,她累了。


    是啊,真的好累。


    不会有人来救她了,要来,早就来了。


    何况,根本也没有惦念她这条命的人。


    这时候,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


    顾止。


    那般善良的人,听说了她被关在地宫里,会来救她吗?


    也未必吧。


    黑暗里,她混混沌沌地想,或许,那个顾怀瑾是有些爱她。


    可是,爱是多么虚妄无力的东西。


    但凡聪明,谁会指望情爱?


    要救她,除非这潭下地宫,容易打开。


    倘若要花大代价,大费周章……


    她根本不抱那样的期待。


    说到底,她讥诮地笑起来,说到底,穷途末路之时,竟然指望一个本该死在她手里的人来救她,也未免太厚颜无耻了。


    不过,他倒确实……是个好人。


    黑暗里,她在高烧的恍惚中朦朦胧胧地想,如果不是出身往生门,或许,她待他,会有一点,不一样。


    *


    召集天山全山长老,竟然只用了两天半。


    诸位长老收到象征急上加急的飞鸽传书时,无不以为山中出了天大的急事。


    等到紧赶慢赶回山,才发觉他们一贯稳重妥当的少掌门,将众人一封信全叫回来,仅仅是为了救关在化龙潭下的一个人。


    一个与天山根本无关的外人,一个不通武功、病体支离、来历不明的人。


    一个他近来屡次为之犯禁的女子。


    顾止面色沉静如水,坦然又坦然地站在众长老目光交汇之处。


    宋瑶洁简直不知他那份平静又理直气壮的笃定,究竟从何而来。


    山上众长老的质问,他一一打着官腔回了过去。唯有被问到“为何非为此人强开化龙潭”时,他抿着唇,一个字也不往外吐露。


    只是说,“楚姑娘本是山下一个普通人,不该卷入其中、遭此劫难,故欲打开藏龙池相救。”


    已经隐退多年、本在不角山上逍遥快活、却被一封信叫回来,八十高龄用轻功一路蹦蹦跳跳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二长老燕南天,举着根小树枝般的拐杖,跟他吹胡子瞪眼睛:


    “我们诸位听从少掌门号令,原是以为少掌门断事断得明白,若非出了大事,不会叫我们,方才大老远赶回来的!却不知竟是为了这档子事!”


    “若说弟子误入机关,这种事情,每年没个上百也有几十次,何至于兴师动众、动用镇山玉牌!”


    顾止安静由着人骂,一句反驳也没有,只是咬死了不肯不救。


    双方相持了快五个时辰。最后长老们年岁已高,实在熬不过一个如日中天的青年人,又顾念他乃是闭关的顾掌门独子、山上快十年的少掌门,见他一意孤行执意如此、且此事虽然破戒,倒也未必伤害天山根本,也都身心俱疲,不愿再拦。


    只是说,要寻个更说得出去的理由,以免山上众弟子不平。


    慧德在殿上高位坐着,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倘若众长老们并无异议,此事可以定下。但是近来天山天气回暖,雪水融化,又兼已临雨季,藏龙池内恐怕水位不低,便是欲用镇山玉牌强开,恐怕也并不容易。”


    顾止在大殿正中,声音平稳从容,“此事我已经想过。可从星辰阁操控山上机关,将化龙潭周边十七道机关打开,引水入周边四个小水泽,地宫便会露出,届时,就可以打开地宫救人。”


    “抽干化龙潭的水……”燕南天闻言几乎是呆了一呆,紧接着小拐杖在空中划拉个不停,“骇人听闻!简直骇人听闻!暂且不说紫烟未散,强开星辰阁容易出人命,那化龙潭乃是风水宝地,位于龙脉龙眼之上,灵气聚集,潭中鱼不知何时就要化龙,你竟为了一个人,要将那水抽干!”


    “救出人后,再将机关原样恢复,潭水会自然汇回,不会当真使灵潭干涸。”


    “此事怎由你想当然!风水一旦破了,百年都未必可以恢复,你竟然——”


    “晚辈请问,”大殿之中,顾止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脆温朗,“风水与人命孰重?”


    山上的答案,自然是风水。


    但这答案,自诩江湖正道的天山派,无人敢放到明面上来说。


    燕南天一时止住了声音。


    宋瑶洁气不过,厉声问,“山规与人命孰重?!”


    顾止看着她,不躲也不避,坦荡地、一字一句道,“我说,人命。”


    她一时气急。然而环视一圈,众长老也未有敢直言“山规重于人命”者,于是简直忍无可忍,翻着眼睛偏开头去。


    慧德居高临下,手缓缓一挥,将二人的话打断了。


    他道,“我倒是想问一句,少掌门。”


    声音悠悠,回声阵阵:


    “既然如此,山规与她孰重?”


    大殿之内骤然静寂。站在众人诘问之中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人,一时竟然白着脸,只是沉默。


    抖着嘴唇,只是沉着脸色,没吐出来半个字。


    满殿长老环绕,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中间那个一意孤行的年


    轻少掌门。


    一阵风来,殿外落花缤纷如雨,卷上天边,在湛朗天色中哗啦啦散了。


    半晌,他开了口。


    不知道是说给殿上人,还是说给自己。


    声音轻轻,道:“山规。”


    *


    陌生的木桌,桌上一本残破不堪的《山海经》,桌角摆着一瓶花。


    正是黄昏,余晖从窗子里暖洋洋照进来。不是那种凄艳灼烈的余晖,是一种静静的、温暖的、安稳的晚照。


    这是在做什么。


    南琼霜错愕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光莹洁白。可是,她那一手染过的指甲去哪了。


    门“砰”一声被人撞开,门板弹在墙上,来人在黄昏的逆光中闯了进来,气喘吁吁。


    “姐姐。”岁安噔噔噔走来,木地板沉闷地响,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不由分说摆到她面前。


    “药膳粥。补血、补气。”又转身端了一碗药汤子过来,“解毒。”


    撂下两只碗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细碎发梢被逆光映成一团毛茸茸的金:


    “全喝掉喔,过会我回来检查。”


    南琼霜愣了一下,错愕看着面前人。


    岁安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指她一下:“再偷偷倒掉,你就完了。”


    她眨眨眼:“安安……”


    岁安疑惑回身。


    “你……赎了身了?从将军那?”


    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胡将军早被她杀了。


    “……什么啊。”岁安怔愣一瞬,觉得她脑子有病似的,挠挠头,“什么赎身,什么将军。”


    “你……”她斟酌着字句,“你从哪来?”


    “我从哪来?”她纳闷,“姐,你发什么疯呢。我们出生就在这啊,什么叫‘哪来’?”


    她又一愣。


    岁安走过来,温热手掌径直覆上她额头,又摸着自己额头比了比,嘀咕:“脑子烧坏了吧。没烧啊。”


    南琼霜揉着太阳穴叹气。


    怎么回事。


    她原本在哪,做什么来着,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却忽然看见,桌上那本破破烂烂的《山海经》,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翻开了。


    “……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有木焉……”[1]


    她一愣。


    金玉之山。


    她要去金玉之山做什么来着?


    赎身。她想了起来。


    她有点释然地笑起来,“你是自由身了就好。不用管我,去找金玉之山吧,别再回来。”


    岁安挠挠头,弯下腰来成一个直角看她,看傻子似的盯了半晌,良久,小心翼翼道:


    “姐,你傻了?”


    南琼霜叹:“你怎么说话呢。”


    “不是,但是……”岁安走去窗边,手按在那块闷闷的棕红窗板上。


    哗啦一声推开。


    霎时光辉大盛,金光大开,满室琼光摇曳。


    南琼霜蓦然瞪大了眼。


    窗外,金色山峦层叠嶙峋,大块大块的白玉错落在山坡上,葱绿色的翡翠点缀在曲折山径旁。


    头顶一点红的仙鹤,飞成一条直线,云雾缭绕里成行入山。


    山径上,开满了桂花。


    南琼霜惊得几乎摔倒在地。


    近乎猛烈的金光映在她眸底,岁安狐疑道:


    “——我们就住在金玉之山啊。”


    第36章


    地面微微颤抖着,细碎的小石块被震得跃起些许。


    地底下一阵沉闷而遥远的轰隆闷响,自不知多深之处炸开,四散着传上地面。


    整个化龙潭嗡嗡抖着,潭水细碎地漾起来,颠起一片碎珠水花。


    密林底下,一大群身着雪白练功服的山内弟子聚集在化龙潭边,面面相觑。


    人群不安地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地沉默。


    山上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还是大事。


    大到,要在刚刚入夏的时节,强开百年来只能入秋后开启的,化龙潭地宫。


    忽然,又一阵轰隆隆巨响自远处山谷中炸雷般传来,那声音并非仅响一次,而是一连响了十数道,滚滚巨响连绵不绝,似乎巨人在山上抬足踏了十数脚,整座山体都一同震颤了起来。


    群鸟嘶鸣着涌出山林,黑压压地盘旋在天边,山上野兽惊慌着窜下山,林中弟子屏息凝神拔剑候着,免得一不留神被野兽所伤。


    终于,那轰鸣声响了十七下,停止了。


    只余不绝的回声。


    地面颤抖的余震里,化龙潭边地面忽然裂开四道缝隙,仿佛地面被撕扯拉开,那缝隙不断加深、延长,终于,成了四条水道,一潭绿汪汪潭水并五颜六色的大锦鲤沿四条水道汇走,涌向附近四处小水泽。


    “习武堂淹了些许!”有弟子擎着火把,报。


    “山腰三处弟子斋舍也淹了些许!”


    伊海川立在树尖上,问,“严重吗?”


    “不严重,大约没过脚面。”


    伊海川:“有情况,再报。”


    “是。”


    不知山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竟让顾少掌门力排众议,在本不能开星辰阁的时节,动用少掌门权限,冒险强开星辰阁,又用镇山玉牌从星辰阁总控全山,打开潭边十七道机关,引水而下,露出地宫。


    据说,是最近查出曾有贼人潜入化龙潭地宫内,为确认钥匙是否失窃,因此强开藏龙池。


    可是,伊海川仍旧觉得,其中有些问题。


    他是顾清尧顾掌门的弟子,在顾止之下,就属他练得最好、最得掌门青睐,因此,也知道些旁人不晓得之事。


    比如,藏龙潭地宫内唯一的生路早已封死,即便被贼人闯入,那人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钥匙根本不可能被人带走,即便地宫破了,又能如何?


    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兴师动众,又是山内大会、又是全山总控,甚至不惜放干化龙潭、淹了弟子斋舍,只为了进去瞧一眼?


    远处夜幕低垂,山径上数百弟子分列两行,手持火把,将整条路照得通亮。


    如今,那路上,众人簇拥着一个雪白长衣的身影,那人走在众人最前,往这边走来。


    伊海川眼睛尖,登时翻下树枝,抱拳道,“大师兄。地宫开了。”


    顾止颔首。


    今日一日,他强上三清峰,又在夜色和紫烟中险而又险地孤身下来,此刻脸色已经苍白疲乏得可怕,见了伊海川,连句寒暄话都没多余的力气。


    往前一看,化龙潭露出了潭底潮湿的淤泥,中间一座八角石灯。


    他按捺眉间疲惫神色,刚想抬步过去,忽然在那潭边聚集的人群里,看见了抱着肩膀、暗着脸色的李玄白。


    李玄白似乎也担心得不轻,这几天,据说几次三番入菩提阁,说是催促,实则简直是胡搅蛮缠。慧德师叔不胜其扰,派他入绝音谷请闭关长老出关,等到人到齐了,又日日在潭边守着。


    只是见了他,再心虚有愧,也依旧一脸不忿阴沉之色,不耐地偏开头去,戴着他那枚鲜艳欲滴的招摇的小耳坠。


    他冷笑一声。


    带了人走,又没本事收场,别人为了里面的人心都操碎了,他还敢站在这里,一脸不服、理直气壮?!


    当真是刺眼极了。


    他那颗傻子一样的小耳坠,连着他整个人、还有整个人周身的轻狂傲慢之气,全都——刺眼极了。


    想在众弟子面前给他留些面子,顾止视若无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


    李玄白却上前,挡住他:


    “我跟你一起进去。”


    顾止不应。


    李玄白咄咄逼人地挡着,不松口。


    半晌,顾止抬起眼来。


    张开五指,兜头抡圆一掌,“啪”!


    掣了他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李玄白被扇得踉跄后退两步,登时嘴角就出了血,头狠狠甩到一旁:“我艹……”


    身后密林里,围观的众弟子皆吓了一大跳,李玄白何许人也?见不着他练功,年年山上前三甲,年前在


    藏书阁脚下烤兔子,差点一把火将藏书阁点了,师叔也不过一笑置之。谁敢这般让他受辱?


    众人惊慌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交头接耳,一时耳语声竟盖过了密林中的风声。


    李玄白冷笑一声,抬起头来。


    那一掌,当真是一点力也没收着,若不是他李玄白,换个别人,简直要被他一掌拍死了。


    他用大拇指刮刮唇角血迹,笑了一下。


    “顾少掌门,气成这样啊?”手摸上腰间佩剑,大拇指一弹,剑锋闪着雪光窜出鞘,“当真是这些日子我脾气太好了是吧?言尽于此。你让或不让,剑下见分晓。”


    顾止已经兀自往前走了几步,身后袍袖翻飞,闻言,回身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密林里围观待命的山内弟子齐齐跪下行礼。


    顾止笑道:“我也当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真有这个脸。”


    言毕,拂袖而去,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留给他,径直走向潭底中央的八角石灯。


    身后,李玄白神色愈发恶劣不明,“唰”一声抽剑出鞘,忽然身旁一声“玄白师兄”,伊海川已经横剑挡在两人之间。


    伊海川:“师兄,不过要查一把钥匙,何必玄白师兄与大师兄同去!”


    忽然潭底“砰”一声,顾止周身气劲如漩涡般旋转扭曲,凭空一掌,掌风“轰”地一下拧成一股劲风。


    一掌,将那座石灯挥飞了。


    密林旁的弟子又齐齐一惊。


    那实心的石灯,像个被随意踢飞的皮球疾飞上空,又沉甸甸栽下来,插进淤泥里。


    顾止懒得看哪怕一眼,只是冰寒着神色,打开了石灯下的地宫入口。


    *


    地宫之下,漆黑潮湿。


    一点光也不见的地方,胆子那般小的人,自己一个人,在这底下待了快四天。


    他点着火折子,自石阶一级一级下去。


    身子又弱,胆子又小,一个刚刚才伤了膝盖的人……


    自己一个人,在这底下,熬了这么多日子。


    不知她……


    他简直不敢深想。


    这些日子,他什么都不敢深想,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禀报师叔、应付师姐、召开大会、会上受审、力排众议,等到众长老终于说可以救,又拿着舆图决议开哪几道机关、又孤身强上星辰阁、单日往返三清峰。


    忙,是真的忙。


    但或许,也是因为,不敢停下来。


    不敢有一点独处的时间,不敢有一点空闲歇息的时间。


    怕给自己一口气的喘息,就会胡思乱想。


    外人看他是沉着冷静、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整个人是如何六神无主。


    她自己在那下面,即使无人伤她,那样单薄的身子,究竟能挺几日?


    何况,她本就清瘦。何况,她本就伤着。


    手、膝盖、幼红春……


    即便能挺得过来,能挺到他下去救她。


    那样脆弱的人,是否会就此惊吓过度,得了心病?


    将她带回来,本是为了给她解毒。


    可是,她在山上,怎么竟然遭了这么多的劫难。


    带她上山,究竟是救她,还是害她?


    顾止简直不敢深想。


    如果带她上山是害她,那么,他该早早将她送下山了。


    可是。


    这件事情,不知为何,他竟然更加不敢去想。


    送她下山……?


    不。


    为什么不?


    她在这里这般受苦,你怎么敢说不?


    他几乎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一丝寒意,潜进他四肢百骸,自骨髓将他整个人冻实了。


    他也不懂,他也不明白。


    或许……他也会送她下山的。等到她的幼红春大好,或者无论如何,三月之期满后。


    在那之前……


    不行。


    忽然想起那日,他又不知发什么疯,磨着她对弈,她略喝了些酒。


    在那石桌上,朦胧灯笼光里,她醉了,双颊如桃花般艳丽,捏着一只小酒盏,对他道:


    “……公子是世上最好的人了。既体贴,又周到,温柔可靠,正人君子。”


    “在山上这些日子,若是没了公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一时默然。


    是啊,或许父亲喜欢他那个早夭的哥哥,或许师叔喜欢轻狂招摇的李玄白。或许他怎么听话、怎么一心为公、怎么事事自律严明,众人也只当是他应该应份,无人念他的好。


    但是没关系,他也有非他不可的人了。


    他在心里喟叹,悠悠地想,她总是跟山上人,不一样。


    他受了罚,众人避之不及,她倒孤身一人,自己冒险夜里提灯撑舟来接他。


    他破了山规救人,她对他说,感念公子相救,人命更重,或许错的是山规。


    山上的事,与他有关、与他无关的,他一概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自小被这样教养长大。


    她却说,人各有其路,这样,公子会把自己消耗尽的。


    他因小事受重罚,她说“过错,改正即可,罚,不是必要的”。


    他自己还未觉得不公平,她倒先说,“何况,还是从不一视同仁的罚。”


    或许、或许……


    她,是这山上,唯一一个心疼他的人。


    山上唯一一个不关心他是否日夜勤练、毫无私心、谨守山规的人。


    唯一一个,关心的,只是——他——的人。


    他垂下眼眸,心里低低地念。


    皎皎。


    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阴冷潮湿的地宫里,待了这许多天,是我不好。


    让你……受苦了。


    石阶尽了,他终于踏上地宫满是泥塑碎片的地面。


    那个他日思夜想、名字在口中几般含吮、却连一个亲昵称呼都不敢吐出口的、在心中吻了又吻的人。


    如一朵玉兰花,凋零的、丧颓的,枯萎在浓稠的黑暗边缘。


    第37章


    她在那。


    顾止将火折子放到她身边的石板地上,火折子的光,照亮她半边颓败面容。


    软软的身子,触手冰冷的可怕。


    他慌忙去探她鼻息。


    虽然微弱,然而还有一丝气息。


    幸好。


    这些日子,她掉进藏龙池里,一路被地下暗河冲进地宫,地下如此阴冷,她那一身在冰水里浸过的衣服,过了这么多天,依然潮湿地贴在她身上。


    长发也湿着,鬓发散乱,丝丝缕缕地黏在她腮侧。


    一双枯叶般的长睫阖着,仍沾着水,在火光里映出一个小光点。


    他蹲下身,曲起食指指节,缓缓地、爱怜地、小心翼翼地,伸过去。


    颤抖着,在她苍白颊侧,蹭了蹭。


    还活着,万幸,万幸。


    可是,竟然憔悴成了这个样子,脆弱破碎得像一把薄软的纸钱。


    明明,走的时候还往他怀里塞了两块玫瑰糕,笑吟吟地道,“很快就回来”。


    然后就差点回不来,自己一个人躺在这样冷又黑暗的地底下。


    这些天,不知她是怎样的惊惧、无助和绝望。


    一搭眼,才看见,她那皓白手腕,皮开肉绽,皮肉几乎都翻翘了起来,却毫不在意地直接搁在落满灰尘的地宫地面上,伤处都进了尘土。


    她却毫无感觉地睡着,连哭也不哭了。


    他几乎落下泪来,低低地唤:


    “皎皎。”


    忽然又想起那日师叔高坐大殿之上,状似无意的,那一句诘问。


    “山规与她,孰重?”


    或许他知道答案。


    只是,像一个从身体异痛隐约察觉现实而又自欺的病入膏肓的人,那个答案,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他在原地静默


    半晌,将她小心翼翼打横抱起,走了两步。


    却忽然又止住。


    方才他从星辰阁下来,大师姐候在三清峰下,见他终于是一意孤行打开了化龙潭,也精疲力尽不再拦了,只在他身后冷道了几句:


    “顾怀瑾,别忘了当日我同你说过什么。这女子来历不明,身份存疑。”


    “那化龙潭底下,是放了星辰阁钥匙的地方。她落入地宫,究竟是偶然,还是蓄意?你最好留一点心。”


    “事关全山,你最好别赌。”


    话,他是一点也不爱听。


    但是,也不能说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为了她,打破山规强开化龙潭,他已属私心过重。


    如果再让全山,因为他那点可笑的心思,陪他一起冒险。


    那他就是全山的罪人了。


    他站在原地,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把人又好好放在地上,小心又小心地将她上半身靠在墙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仔细披在她身上。


    然后,缓缓朝地宫中央那大红珊瑚下的木盒子走去。


    只去看一眼,看看那木盒子里是否好好放着那把钥匙,她身上的所有疑虑,就全洗清了。


    *


    岁安舀了一勺药膳粥,怼到她嘴边:“啊——”


    南琼霜不耐侧首,“什么东西,我不用吃也好好的。”


    岁安:“你这叫好好的?你这叫好好的?你这叫好好的?”


    南琼霜受不了,拉起衾被盖住脸,往床榻内侧翻。


    岁安的勺子仍不放弃,追着她的脸见缝插针地喂过来。


    她“哎呀”一声,径直把岁安的勺子推开。


    手却落入了一只宽厚手掌。


    梦里,那人将她整只手拢在掌中,一面爱怜摩挲着,十指相扣,一面又递了勺子过来。


    她倏地醒了,半梦半醒间,犹见逆光里,岁安坐在她榻侧,朝她递着勺子。


    然后,光影变换,那个碎发绒绒、束着高马尾的活泼少女的轮廓,缓缓地——幻化成一个克制温敛的身影。


    顾止将一勺药递到她唇侧,正担忧而心事重重的,看着她。


    见她睁开眼睛,疲惫神色有了一丝松懈,如释重负地,“醒了,楚姑娘?”


    南琼霜一时有些恍惚地,眨着眼,四处缓缓看了看。


    她中箭那日躺在这榻上看见过的床帏,那扇熟悉的冰裂纹雕窗,还有窗外那熟悉的桃花树。


    这是顾止的床榻。


    她回来了。


    她没死。


    她一时有些愣怔。


    顾止将那勺药又凑近她唇边,她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他长睫密密压着:“喝药,听话。”


    没自己用银针验过的东西,她通通不想喝。


    可是,他神色那样温柔小心,她几乎难以拒绝,于是迟疑片刻,还是张开口,喝了下去。


    “烫吗?”他垂眸,用帕子将她唇边一点药渍擦去,这么亲密的动作,可是竟然从容又自然。


    她摇了摇头。


    心里只是想,她昏迷前,把那钥匙放回去了吧?


    那时,想到即便拿着钥匙,也带不走。假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当真有人下来救她,必定会顺便查一下钥匙所在。


    拿着也没用,不如以防万一,放回去。


    想着,又一勺药递了过来。


    “我方才吹了很久,不烫了,才喂姑娘喝。”


    她声音低低的:“谢谢。”


    但是,又怎么觉得这样怪。


    “姑娘”、“姑娘”的,叫得疏离,可是为什么竟一勺勺喂她喝药。


    她想,不若试探一下,于是伸出手去,“不劳烦公子,给我吧。”


    一伸手,才发觉手腕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


    他笑道,“姑娘这样受着伤的手腕,一会说不定要将这一整碗洒在我床榻上。”


    并不松手,又朝她递了一勺。


    她敏锐地觉出他那笑里一丝微妙的怒意,想起她是不顾他阻拦,固执己见同李玄白去了化龙潭,于是道:“……是公子救了我?公子生气了?”


    前一个问题,他垂眸搅着药汤,沉默着揭过了。


    后一个问题,他笑道,“我怎会同姑娘生气。”


    ……南琼霜看着他那笑容,心里发毛。


    越笑,才是越生气了呢。


    不过,看他这幅轻松样子,想来,救她出来,不过是他一顺手的事。


    只是……


    太讽刺了。


    她被关在底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唯一愿意下来救她的人,竟然是一个未来会死在她刀下的人。


    太好笑了。


    她几乎是有点颓然地,靠在床头,出神苦笑了一阵,乱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不过,活着,就是好的。


    她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道:“公子没生气就好。”


    顾止闻言,面无表情地垂首,拿着汤匙,在药汤里搅了半晌。


    良久,嗤笑了一声,“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姑娘都是自己愿意。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一愣。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方才她刚睁开眼那一阵,他还满眼心疼。


    这一会,就冷笑着开始阴阳怪气了。


    他竟也会阴阳怪气?


    他不去看她,继续道,“姑娘前些日子伤了腿,自己是不知道吗?还是这山上本有许多机关,姑娘不知道?抑或前些日子,姑娘差点死在机关下,姑娘自己不知道?既然事事心如明镜,今日之事,也是姑娘自己甘愿。旁人还有什么说的?”


    一串连珠炮般的诘问。这般温柔妥帖之人,何曾有过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南琼霜一时愣了。


    “公子……”


    “姑娘身子骨弱,自己不小心,旁人再怎么百般心疼……”


    猛地住了口。


    两个人,面面相觑,可是谁也不看谁的眼睛,只是垂着眼睫,四只扑扇的眼睛,仿佛两只雏鸟。


    末了,他再也不说了,将碗搁在柜上:“我找人来服侍姑娘喝药。”


    “公子。”她急急开口,拉住了他的衣袖。


    这般心急,岂非是真的动心了,她一面道,“公子要走?”


    顾止只给她一个难以接近的背影:“姑娘希望我留?”


    她熟练地蓄起点泪光,哽咽道,“公子答应过,绝不会抛下我的。”


    抛下你?我会抛下你?


    顾止在心里讥讽地想,我若是抛得下,也不会这样破戒犯禁地救你。


    他笑,“究竟是谁抛下谁?”


    说完,冷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


    他怎么同皎皎生气了?


    她才受惊醒来,受伤未愈,为什么竟同她生气了?还走了出来?


    顾止自己也想不明白。


    已经走了出来,是不是不好再回去了?


    他站在他那冰裂纹的雕窗外,小心翼翼往里看了眼。


    她长发垂在胸前,依然坐在榻上,丫鬟喂她一勺,她就乖乖喝下一勺。


    好在,药是好好喝完了。


    他只觉得,有些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明是心疼她的。虽然也稍微有点气、稍微有点怨,其实……还是心疼更多。


    可是,见到她连自己手腕伤成那个样子都不知道,甚至见到手腕伤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的,仿佛依然不放在心上。


    他心里就一股无名火。


    紧接着,就想到,落入地宫,也是因为不顾自己身子,非要去那化龙潭。


    明明身子那样弱,怎么竟然这般让人操心?


    她到底能不能学会珍惜自己一些?


    他最后从窗子,往里看了一眼。


    她依然在好好吃药。


    好在,虽然依旧一脸不在乎,她还是将药吃完了。


    有时候,他也真觉得他读不懂她。


    明明是那般脆弱又胆小之人,总是一双泪眼望着他,然而一面因为受伤而落泪,转头又毫不放在心上。


    她喝完了药,又拉起衾被,躺回榻上。


    窗外,顾止轻叹一口气。


    悄无声息地,从窗外桃花树下走了。


    心里唤“皎皎”,已经唤了千百次。再开口,仍只能是规规矩矩的“楚姑娘”。


    甚至连一时赌气走了出去,想再回去喂她服药,都不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蚌。


    她的名字入了他唇齿,只会刺痛他,但他别无办法地把她的名字在口中含吮,依依不舍地在舌间辗转,被逼着吐露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颗被他心思层层包裹的、看不出原来样貌的珍珠。


    他自嘲一哂。


    谁看得出他的心思?


    别说是她。


    连他自己,简直都看不出来。


    第38章


    南琼霜醒来这些日子,被问的最多的问题是,“你究竟是怎么跌下去的?”


    她也说不上来,于是趁着无人时用传音入密问雾刀。


    雾刀:“我当真不知道。当时你突然跳下去,我还以为你故意的。你不是啊?”


    南琼霜:……


    南琼霜:“跟李玄白有关系么?”


    雾刀:“没有。他当时在抓鱼。特肥的鱼。”说着,咕噜吞咽了一下。


    南琼霜:……


    南琼霜:“当时,我旁边可有人?”


    雾刀:“没有。我真以为是你自己福至心灵跳下去的。”


    南琼霜:……


    南琼霜:“你既然以为我是故意下去,怎么没跟我下来?”


    雾刀咯咯笑了一阵:“密室,你能跑哪去。要么就上来,要么就死那,我在门口等你不就得了。要是出不来,还一起死啊?”


    南琼霜扯了扯嘴角。


    果然。


    她忽然觉出一丝滋味来:“推我下来的,不会是你吧?”


    雾刀闻言,古怪笑了一阵,半晌,阴恻恻道,“还真让你说对了。”


    放屁。


    她了解雾刀。他若想杀她,根本不会悠哉悠哉地在这跟她聊天,他不废话。


    如果不是雾刀,也不是李玄白,旁边又没有人,那究竟是什么推她下来的?


    她说不清。


    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事在慧德和宋瑶洁眼里,就更加可疑了。


    她从地宫中被救上来后,修养了几日。


    有一天,李玄白似乎是估计着她伤好些了,又来暮雪院寻她。


    当日顾止不在,阿松一如往常地拦不住这个日天日地的祖宗,她从阿松身后被李玄白拉出去,刚聊了几句,忽然一张陌生面孔毕恭毕敬地站到两人身侧,行了个礼。


    “玄白师兄,楚姑娘,慧德长老请二位往菩提阁说话。”


    李玄白看了她一眼,把她拨到身后,道:“师父要找她?”


    青灯垂首,她是带点菩萨相的面孔,恭敬道,“是。”


    *


    入了菩提阁,不仅慧德坐在上位,宋瑶洁也坐在一旁。


    南琼霜一看便知,今日这是场鸿门宴。


    慧德坐在珠帘垂掩的罗汉床上,隔着圆滚滚又晶莹剔透的珠子,专心致志看着桌上一卷佛经。


    旁边,宋瑶洁垂眸用茶杯盖转圈刮着茶沫,看不分明神色。


    两人拨开珠帘进去,侍奉的下人不约而同垂首退下,一时屋内只余四人。


    佛香安静燃着,静谧袅袅。


    南琼霜有些心神不定地看了一眼李玄白,站在他身后。


    太安静了,怎么无人说话。


    越是不语,越觉得如坐针毡。


    李玄白见她往他身后躲,会意,道,“师父。师姐。”


    宋瑶洁闻言,撩了一下眼皮,看了一眼慧德的神色。


    慧德犹自看着佛经,并未抬头。


    她明白那意思,于是开口,“今日,师父唤你们二人来,乃是为问询当日楚姑娘坠藏龙池一事。敢问楚姑娘,当日究竟是怎样发生了意外?”


    一问这个问题,她就头痛:“……奴婢不知。当日,李公子对奴婢说,那口井可以照见人死后去处,于是奴婢便去瞧了瞧。谁知,有什么东西在奴婢背后一推,就……”


    “是什么东西?”宋瑶洁目光在两人中来回逡巡,“玄白,你看见了吗?”


    李玄白眼睫垂了一瞬,拨拨那颗鸽血红的耳坠,抬眼笑道,“当然。”


    南琼霜神色纹丝不动,只是竖着耳朵听。


    慧德悠悠看过来,宋瑶洁急道,“是什么人?”


    “没看清。”他噙着抹混不吝的笑,往头和身上比划了一下,“穿着山上弟子衣,但不是哪位长老的入室弟子。没看清脸,就一瞬。”


    宋瑶洁疑道,“确是山上弟子推的?”


    李玄白手一摊,“说不准,也有可能是混上山来,扮成我们的人。”


    南琼霜低垂着脑袋,容色乖顺,盯着地面一个菱形砖块,心里却有点笑意。


    李玄白这脑子可比阿松那厮活泛多了。


    “没有人推”,这是雾刀的话,不会有错。


    但若是如实说“没有人推”,那宋瑶洁可以一口咬死是她自己跃入井中,图谋星辰阁钥匙。即便李玄白可以尽力替她辩白,说她乃失足落水,那责任,也在她。


    但若说是被人推的,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何况,说得模棱两可。看见了,又没看清;或许是山上人,或许又不是。谁能定她的罪?


    宋瑶洁和慧德悄无声息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慧德颔首,慢悠悠开了口:“可是姑娘不过一个外人,为何要推姑娘?”


    她垂下头,不说话。


    这问题她答不了。难道要说,顾少掌门偏爱她,为了她屡屡破戒,引得山内人嫉妒吗?


    身前李玄白笑道,“那你得问那个人,问她?”耸耸肩,“若是真想知道,就得把那个人找出来。”


    宋瑶洁回身看了一眼上座的慧德的神色。


    慧德目光轻飘飘在李玄白从容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回来端详着她。


    那一眼,南琼霜竟好似被人一眼看穿五脏六腑,浑身的鸡皮都冒了出来。


    年近七十的人,再傻也是人精。


    虽然李玄白几乎将所有试探审问都替她挡了回去,可是那一眼,虽然轻描淡写,却是十成十的怀疑。


    甚至……不止是怀疑。


    ——那是心里已经认定,她身份有疑。


    ——虽然,至今她几乎没有任何大破绽。


    慧德道,“好吧。那此事就先查下去。恐怕山上门禁机关,须得大查一遍。上次,瑶洁那个大丫鬟……死得也蹊跷。或许门禁早该彻查一遍了。”


    李玄白颔首道,“正是。门禁严些,天山派驭珠之法方才安全。”


    南琼霜暗自松了一口气。话到这,恐怕没什么好再审的了。


    却听慧德坐在上首,居高临下但漫不经心地,缓翻了一张书页,接着道:


    “化龙潭中那些鲤鱼是怎么回事?有弟子报,化龙潭边有人生火。玄白?”


    李玄白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一顿。


    这一句问话,南琼霜终于听明白了。


    可大可小的事,偏往大了追究。慧德和宋瑶洁今日,哪里是想罚李玄白?那是想处置她。


    李玄白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何况他早有前科,于是大喇喇笑道,“我爱吃鱼。”


    宋瑶洁气得笑了一下,茶水都洒了些出来。


    “化龙潭中的鱼也是可以吃的?那都是马上化龙的灵物。脑子里长了个胃,屡教不改,罚了你小子几次了?”


    李玄白坦然躬身行礼,“师父说的是,我这就下去领罚。”抬步准备退下。


    慧德倚在桌上,慢条斯理翻着书页,“逝水牢三日。”


    李玄白脚步一顿,“逝水牢?”


    他不是没有因吃灵潭中的鱼而被罚过,但此前,最多最多,也不过崖下思过几日。


    慧德犹自看着经书,道,“楚姑娘同罚。一同去吧。”


    南琼霜心里笑,图穷匕见。


    李玄白急道,“师父


    ,当日捉鱼杀鱼的只有我一个。我这边正捉着鱼呢,她人就掉进井里了。与她何干?”


    南琼霜懒得废话,要罚就是要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抓住他袖子,打算退下去。


    李玄白急躁看她一眼,心说她这般从容,只是因为不知道那逝水牢是什么,继续道,“那逝水牢彻骨冰寒,乃是溶洞中地下暗河水汇成的一个水潭,潭中蓄养百余条水蛇。三日?!我倒也罢了,她如何挨得过去!”


    慧德摇着头叹,“我也怜楚姑娘体弱。可惜——山规如此。”


    “山规?”这般明目张胆的针对,李玄白当真恼了,冷笑起来,“我倒是想问问师父,哪条山规,要罚一个在旁边看人抓鱼的人?莫非这也见者有份?”


    “李玄白!”宋瑶洁大喝。


    李玄白哪是顾止那般好脾性,乃是越被责骂越不肯低头的主,于是笑道,“师姐怎么?这些日子似乎安分守己了些?不是纵容你那大丫鬟暗杀少掌门贵客的时候了?”


    宋瑶洁大怒,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蹦出来,抖着食指指着他鼻子,“胡搅蛮缠!血口喷人!你但凡有一丝证据,我今日甘与你二人同罚!”


    “证据?”李玄白凉薄笑起来,“若说师姐无罪的证据,可只有一张从自己院子里搜出来的、不知何人何时何地写就的遗书!”


    宋瑶洁竟将手中茶盏一掷砸在地上,碎瓷片四溅满地,“怎么?!那案件卷宗已是顾怀瑾阅过、师父点头的东西,怎么?师父认了,你不认?!李玄白,你当你是哪号人物!”


    “我是哪号人物,我是不知道,”李玄白笑了一声,“我就想知道,一个在一旁看人捉鱼的人,究竟是犯了哪条山规。”


    宋瑶洁拉着脸,下令,“祁竹,取《山律》全卷来,给他好好瞧瞧。”


    “别给我瞧了,瞧也没用,真当我是顾止那个好脾气的?”


    李玄白抱着肩膀,薄金阳光自窗纱里照进来,映得他愈发无法无天、跋扈自恣,仿佛开了刃的宝剑。


    手往地下一指。


    “我今天,话就放这。”


    “楚皎皎不能罚。”


    “谁罚,我找谁。”


    “若山规不允?”


    轻笑一声:


    “那么,——改山规。”


    宋瑶洁竟腾地一下自凳子上跳起了身,胡乱将珠帘用力一撇:


    “胡言乱语、目无王法!来人,将李玄白给我拉下去,堂前罚鞭!”


    李玄白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叮——”一声,弹剑出鞘。


    慧德在珠帘内,悠长喟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宋瑶洁登时止住了话,回身看了一眼,自知失态,站在原地思量半天,终于紧咬着唇,忍得浑身颤抖、双眼血红,恨剜了李玄白一眼,回了帘内。


    慧德道,“你小子,未免太狂了。”


    李玄白眉毛一挑,半分也不肯退,勉强将剑按回剑鞘,“师父直说允或不允。”


    南琼霜确实想到了这李玄白不是个好惹的主,但也着实没想到,一个细作,竟敢这般毫无顾忌,他不怕当真惹出事来吗?


    皇上不急太监急,李玄白不怕,她怕。


    于是,上前拉住了李玄白的胳膊,想劝他少说两句。


    忽然又一人撩起门前珠帘,走了进来,声音平稳温朗,仿佛不论如何混乱,他在,局势便可安稳。


    “师叔。”


    落花沾襟,朗阔隽雅。


    竟是顾止。


    进了门,同她对视一眼,眼神先落在她握着李玄白胳膊的手上,默不作声地停留一瞬。


    又偏开眼神,望着怒气冲冲的宋瑶洁,温和道,“听说师弟来菩提阁谈话,师姐大怒摔了茶盏。这是怎么了?”


    第39章


    那一眼,南琼霜便觉得,顾止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眉间疲惫之色郁结,额头鼻梁密密一层冷汗,虽然面上仍是一派平静之色,内里却好似是强撑着。一张温雅英俊的脸,竟然发白得那样厉害,似乎再多一瞬,整个人就要倒下,支离破碎。


    他怎么了?


    珠帘内,慧德撩起眼皮,啜了一口茶,“罚过了?”


    罚?


    顾止恭谨行礼,“是。”


    慧德颔首。


    “无事,你师弟吃了化龙潭中的鱼,且此事不是一次两次,故今次罚得重些。”


    顾止:“那师姐缘何发了这么大的火?”


    看向宋瑶洁,宋瑶洁冷嗤一声,偏开头去。


    再看李玄白,李玄白一如既往地恶劣桀骜,耳下水滴状的小耳坠兀自晃着,只是冷笑,不理会他。


    又无意似的,轻飘飘瞥了一眼,李玄白身后的人。


    四目对上一瞬,像被刺得痛了似的,眼神马上便闪回来。


    南琼霜心里觉出一丝异样的滋味。


    抓着李玄白的手,本能地想松开,却止住了。


    他……在意她?


    可是,他看上去又那样若无其事。


    顾止这样的人,不逼他一把,就算他对她有些不一般的心思,也不会吐露给她知道。


    于是,反而抓得更紧了些。


    李玄白感觉到她的五指,还以为她是不安,回身反握住她胳膊。


    珠帘内,慧德指节在桌上叩了两下,叹道,“玄白,给你师姐道个歉。”


    道歉?南琼霜心下诧异,这厮都张狂到要改山规了,慧德竟然不罚,只是叫他道个歉?


    谁想李玄白凉凉笑了一声,“我这辈子,压根就没跟人道过歉。”


    南琼霜:……


    宋瑶洁登时从凳子上弹跳起身,跺着步子冲出珠帘,“竖子!真是出言不逊,目无尊长的东西!”


    顾止当即跨出两步,格在两人中间,“师姐三思,师弟向来……”


    本想劝阻,一回身,竟见李玄白和她的手几乎是彼此交握,一时声音全堵在嗓子里,脸色白得吓人,闭了闭眼,竟又转了回去。


    她又跟他混在一处了。明明前几天才刚因他差点死在那地宫里。


    她就那么喜欢那李玄白吗?


    慧德倚在珠帘内的罗汉床上,终于拨着念珠,开了口:


    “——瑶洁。”


    宋瑶洁步子登时钉在原地。半天,没再敢迈步。


    只是隔着顾止,几乎是怨戾地、不甘地,刀了李玄白一眼。


    李玄白的词典里从未有过“见好就收”四字,只是笑,“好啊,师姐想要依山规罚人,那么这一屋子的人,就给我按顺序罚起。先是包庇下人的宋师姐,然后是明知故犯的我,最后是见者有份的楚皎皎。”


    顾止闭眼皱了皱眉,似乎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然而仍艰难开口道,“什么见者有份?”


    李玄白:“师父说我在化龙潭里抓鱼,她在一旁围观,要让她和我一起下三日的逝水牢。”


    “师叔……”顾止当即便懂了其中的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道,“楚姑娘与这一切无关。开地宫当日,晚辈亲自下去查验过,那……该放在那的东西,好好地放在那里,无人动它。”


    特意略去了地宫之内的东西,南琼霜想,恐怕顾止也仍在提防她。


    慧德在珠帘内,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垂着眼帘,将经书翻了一页。


    “以她这胆怯的性子,你就算给她一个火折子,她也不敢往里走。”李玄白补道,“何况地宫里全是那些东西。”


    慧德叹了一声,抬起眼来,竖掌示意众人噤声,直直望着南琼霜道,“楚姑娘是晕倒在了地宫?”


    南琼霜低头:“是。”


    “可是一入了地宫便晕倒了?”


    “是。”


    “那么,”慧德一双小而刁钻的瞳仁如两支冷枪,望过来的时候,简直听得见破空之声,“可是晕倒在了地宫入口处?”


    “是”字几乎已经吐出了唇边,却在和那双毒辣眼睛对上的一瞬,猛地缩了回来。


    那双眼睛,小而阴险,仿佛蝎尾顶端剧毒而凶险的尖刺。


    出家人,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她几乎是瞬间大悟,浑身冷汗涔涔。


    垂首道:“似乎是在那……金玉之山旁。”


    慧德闻言,皱纹横生而多层的眼帘垂下来,默了许久,不曾说话。


    堂内其余三人齐齐沉默,唯有慧德,慢条斯


    理地将经书又翻过一页。


    帘内,一阵风来,吹得墙上那幅杨柳观音飘起些许,卷轴磕在墙上,一阵嗑托嗑托的响声。


    ……她竟差点就着了这老和尚的道。


    南琼霜心有余悸。


    “怀瑾做山上少掌门这七年来,素来大局为重、不徇私情;李玄白这小子,更是我爱徒中的爱徒。”慧德终于开口,缓缓道,“既然少掌门和李玄白这小子都这样说,那么,逝水牢,免了也罢。”


    “谢过师叔。”顾止行礼,“不过,晚辈今日来菩提阁,实则还有些事欲与师叔商讨。”


    “你说。”慧德铺开一张宣纸,提笔抄经。


    “山上机关有些早已年久失修,时有弟子误入,伤及无辜。晚辈申请自星辰阁关闭废弃机关,尚在使用的机关,则在旁边加设碑碣,以为警示。”


    慧德摇头,叹道,“这些事情,山上不是没想过。然而机关依山而建,有些已经过了百年,贸然关闭,怕反而改了山貌,酿成大祸。至于加设碑碣……山上的规矩,你不是不懂。”


    顾止将头恭谨垂下:“晚辈懂得,但百年来,死在机关中的人不计其数。松月师祖定下《山律》之时,已是三百年前,机关兴建不久。时至今日,许多机关已经朽坏,因此或许也是时候调整一二了。”


    慧德:“老朽年岁大了,这些事情,早已没有精力去管。你既有这个意思,不妨趁诸位长老这几日仍在山上,再同长老们商议讨论。如有必要,便再开一次山内大会。”


    顾止:“多谢师叔允准。”


    “不过,老朽仍有两件事,需吩咐下去。”


    “首先,李玄白这小子屡教不改,将主意几次三番打到山内灵物上,着实不该。倘若不罚,众人未免要疑心我徇私枉法、纵容偏袒。”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点了点李玄白,道,“因此,你小子,回去定心瀑下入定三日。”


    说是三日,实则去瀑布底下在葛端先生那里点个卯便是,这种罚李玄白挨得多了,根本不放在心上,于是浅浅颔首。


    “还有一件事,是对我们少掌门的。”


    顾止恭敬垂首听命。


    “怀瑾,也快到及冠之年了。不过领着山内少掌门的职务,日日关在山上不得闲。这样下去,倒怕耽误了你的人生大事。”


    “你父亲闭关之前,曾嘱托我代为照顾,有什么事,替你做个主。如今看着你日日在山上耽误下去,怕等你父亲出关时,见你仍未娶妻,会怪罪于我。”


    慧德垂着眼眸,仿佛漫不经心道,“过些日子,下山去相看几家姑娘吧。”


    “……师叔。”顾止猝然抬了眼,话未及出口,宋瑶洁已经惊道:“师父!”


    慧德依旧耷拉着松垂的眼帘,平静无波地将经书翻过一页。


    李玄白不觉笑出了声:“少掌门要娶妻啦?”回身看了南琼霜一眼,幸灾乐祸地挑了挑眉。


    南琼霜可笑不出来。


    娶妻?


    她原本在山上不过仅剩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些日子,同他猜来猜去,始终不能确定他的心意。


    连如何继续留在山上都不知道,结果一夜之间,他要下山娶妻了。


    她在心中冷笑起来。


    一个多月了,玩弄人心这么些年,从未有人在她裙摆下,负隅顽抗至今的。


    遇见这么个克制寡欲的主,算她南琼霜倒霉。


    不过,还有一件事,她心中略微奇怪。


    宋瑶洁的心思,连她这个在山上待了不过月余的人都看在眼里,慧德那样的人精,不可能猜不出来。


    她在山中地位那样高,又是慧德的入室弟子,近水楼台,没理由不先得月,慧德为何不将宋瑶洁指给顾止?


    她心里思忖着,悄悄抬起眼来,往珠帘内打量。


    却径直撞入一双清泉般的眸子。


    顾止。


    那一眼,如雪片一般,仓促又苍白,同她目光交错一瞬,便移走了。


    她心里突地一下。


    珠帘里头,慧德继续悠悠道,“怀瑾的年纪,其实也早该下山相看了。不过肩上担子太重,在这山上,一耽误,就耽误了好几年。眼下,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顾止垂首,“师叔,晚辈这些日子潜心练功,加之山上事务繁杂,实在脱不开身下山。这些事情,不如先缓一缓,等父亲出关,再做定夺。”


    “等掌门出关?掌门闭关已有数年之久,你还能再等上几年?”慧德手一挥,绛红色的衣袖掠过微黄的宣纸:


    “我早知你这孩子,提起这事便不爱听。讲句实话罢,若不是想着马上要你下山相看,当日你强开化龙潭,老朽压根不会点这个头。”


    南琼霜闻言,错愕抬起脸来。


    这话怎么说的……好像为了救她,顾止曾不惜忤逆慧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般。


    每次问他,是如何救她出来的,他不是都轻描淡写着揭过吗?


    菩提阁内,站在珠帘外、挡在李玄白和她身前的顾止,一言不发,沉默了至少一刻钟。


    一刻钟后,燃着的佛香扑落一截灰败的余烬,身影如雪般沉默而清冷的人,缓缓地,点了头。


    他道:“强开化龙潭,是晚辈之过,晚辈知错。”


    “既如此,我择日下山吧。”


    第40章


    师叔素来不喜他,待他严苛至极,结果当日竟点头应允他召开山内大会,此事连顾止自己,都觉得有蹊跷。


    直到今日,菩提阁内。


    他方知当日师叔为何允准。


    原来是为逼他下山娶妻。


    其实此前,师叔也曾明里暗里提过,希望他早日下山相看,特别是去衡山,同衡山派掌门之女彼此认识了解。——师叔之母便出自衡山派,是想用他这天山少掌门的身份,光荣母家,亲上加亲。


    他对那传闻中不可一世的衡大小姐没兴趣,因此此事就耽误下来。


    后来,师叔也几次三番提过,见他着实一心扑在山内公务和自己一身武功上,也就不便再提。


    如今,却是刚好拿捏住他破戒救人的错处,叫他不得不听从。


    他行过了礼,直起身来,一时只觉今日实在疲乏难熬无比,简直支撑不住,于是应了师叔,便转过身来,打算出去。


    慧德却又开了口。


    “久久不应,匆匆便走,少掌门可是心中有怨?”


    他止住了步,未回过身,只吐出两个字:


    “不敢。”


    “既如此,加罚二十鞭。”慧德揪着毛笔尖的分叉。


    顾止脚步倏地顿住。


    下一秒,礼貌如常地回身行礼,平静低眉道:


    “晚辈遵命。”


    说完,转身出去。


    一抬眼,又见那水眸盈盈的女子,躲在他那气焰嚣张的师弟身后,一双眼睛,酸哀而楚楚地,望着他。


    他的心忽然重重地锤了一下,“砰”一声。


    她也不想他下山吗?


    心里瞬时有种微妙的宽慰,再看向他那轻狂师弟的时候,一时甚至有了点快意。


    *


    “我问你,顾止究竟是怎么救我出来的?”


    无垢泉乃是天山上一处叠瀑温泉,因着水温高的缘故,常年雾气混沌,行走在瀑间栈桥上,面对着面,简直也瞧不清对面人的神色。


    李玄白在雾气里抱着肩膀,噙着一丝笑,就是不回答。


    她以为是流瀑水声太大,他没听见,不由提高了些嗓音,“非得来这干嘛?这么潮,还说不了话。”


    李玄白握住她胳膊,将她拽到身侧,毫不避嫌地倾身过来,附耳道,“山上处处是眼线,你不知道吧?换作别处,说不定就隔墙有耳。”


    她笑了一下,由着他贴身靠近,讲话时的温热气息几乎喷在她颈侧。


    没拦,也没躲。


    李玄白见她默许,心里顺了些,嘴上依然不依不挠,“我问你,那个窝囊的一说要下山娶妻,你看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她好笑地上下打量他一圈,“吃醋了?”


    他一时


    语塞。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嗤笑一声将他手甩开,偏不理他,自己一个人往前踱了几步。


    “诶——”李玄白撵着步子追上,没等迈到她身侧,已经又伸手将她拉住,“跑什么?”


    她笑着挑眉,“告诉你,既然是你追着我跑,我的事,你就少管。”


    李玄白艳戾面孔登时面沉如水,一双嚣张而勾魂的狐狸眼,眸光晦暗不明。


    她不在乎,笑吟吟地,用食指卷着鬓边碎发:


    “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顾止怎么救的我?”


    李玄白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死死钉住她,一言不发,只是极其不善地,往前挪了一步。


    逼近几寸。


    方才她抢出那几步,刚好到了瀑下河流的中央,四下里一片雾气混沌,她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笑望着面前的人。


    那样嚣艳跋扈的脸孔,动怒时愈发邪肆难驯。


    他不像顾怀瑾,他生气时会挂脸的,南琼霜在心里兴致盎然地想。


    下一秒,李玄白竟然阴沉着脸色,伸出手来,一把摁在她身侧两边的栏杆上。


    一个不容反抗的强势姿态,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


    她避也不避,从容转着头发玩,笑,“你干嘛?”


    李玄白如一只动了杀心的震怒的狮子似的,缓缓逼近,近到他的碎发几乎擦到了她的双颊,歪着头,逼视她。


    指尖抠进栏杆:“楚皎皎。方才菩提阁内,我为了保你,几乎连桌子都掀了。结果现在,你跟我一口一个顾止。”


    声音轻轻,“怎么?你就这么报答我?”


    南琼霜不退也不避,笑吟吟而明目张胆地,直视那双暴怒边缘的眼睛。


    歪了歪头:


    “还有呢。顾怀瑾他还受了什么罚了?”


    两侧栏杆忽然齐齐一声脆响,她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是面前人生生将栏杆攥得裂了。


    她只是觉得有趣,笑而不语,手指轻飘飘地,在他下巴颏上,刮了一下。


    “唔,生气了?”


    语气忽然一转,声音如毒蛇般滑而寒凉:


    “——我还没问你呢。你当日带我去那水边烤鱼,是算好了慧德会拿此事做文章,然后我们两个在菩提阁内受审,顾止听闻,必定匆匆赶来解围。慧德见他袒护于我,便会顺势要求顾止下山娶妻。”


    “这一切,不过是你算计好了的,是这样吗?”


    李玄白闻言,冷笑一声:“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南琼霜笑了一下。


    果然。


    竟然被他算了一着。


    李玄白笑道:“我早听说,师父这些日子四处搜罗江湖上有美人之称的女子画像,原来是正欲给我们少掌门娶亲呢。听说个顶个的都是绝色女子,温柔婉约有之、清冷高洁有之、古灵精怪亦有之。也不知我们艳福齐天的少掌门,究竟喜欢哪款。”


    “除却这些美女,眼下各派掌门之女的画像也正下雪似的往暮雪院里送呢。那个又规矩又听话没半点主见的窝囊东西,你竟还想着他?人家说不定已经挑花了眼,半点想不起你这个人来了。”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此时顾止或许正在房内一沓一沓地理着少女画像,甚至或许还挑出几幅顺眼的,摆在一边待选,她心里便不大爽快。


    连药都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她喝的人,一夜之间,要下山娶妻了?


    她笑了一下,心说,当真是被这李玄白坏了好事了。


    于是不顾他威压神色,眉梢一挑,“放开。”


    李玄白只是禁锢着她,兀自不动,那眼神简直要将她开膛破肚吃下一般。


    半晌,轻轻道,“楚皎皎,你少不识好歹。”


    “老子为了你,跑上跑下请长老出关开会,不分白天黑夜地等他们开地宫救你,等到你出来,又跟师父扯谎保你,又为了你跟那个自命不凡的女的撕破脸。到头来,在你这没得着一点好听的,开口闭口就是你那个马上另娶他人的顾少掌门。”


    他笑了一声,“未免太不识抬举了吧。”


    声音愈轻,便愈迫人。


    看着眼前人如一只青筋迸起、蓄势待发的猛兽,南琼霜知道,这是他怒火濒临爆发的边界。


    但是,更有趣的一件事是。


    ——她这一生,还真没有怕过哪个男人。


    她笑了一下,望着他极力忍耐然而依旧凶戾不善的神色,伸出手去。


    食指微曲,在他耳下,轻轻一拨。


    那颗水滴状的鸽血红的小耳坠,一瞬乱晃不已。


    忽然如情人一般亲密,李玄白一时竟不知是惊诧还是什么,愣了。


    下一秒,看着她那双剔透玲珑、然而神人也无法奈何的冰湖般的眼睛,他恍然明白过来。


    那是一种暧昧又游离、亲昵又轻蔑的,挑衅。


    那意思是……


    ——说的没错,但能怎样。不还是爱我吗?


    ——一种逗弄。玩呢。


    李玄白只觉脑子里“嗡”一声,霎时一股滚烫的岩浆卷入脑子烧化了天灵盖,一把将人摁在了栏杆上,手捏着她尖尖的下颏,抬起半寸,刚好是一个方便他吻下去的角度。


    他阖了眼,长睫翕垂。


    南琼霜耳下雪白的小耳坠晃了晃,见他微偏着头垂眼逼近,连唇都微微张开,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吻而已。无所谓。


    如果吻这一下,能让他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拿捏着谁,那她就不亏。


    于是,阖了眼。


    雾刀一阵咯咯狞笑:“你最好别。”


    她猛地睁开眼睛,偏开脸去。


    忽然来这一句,雾刀发什么疯?


    李玄白的唇堪堪从她唇角擦过,他僵在原地,许久未动。


    她樱桃般莹润嫣红的唇,缓缓地,弯成一个心情很好的弧度。


    她笑,“干嘛呀,玄白公子。”


    李玄白垂着眸,长睫若有所思地压着,眼里一片混沌,几乎辨不明情绪。


    大拇指指腹轻轻在她下巴上摩挲着,有时更加爱昵一些,堂而皇之地擦上她的唇瓣,笑着,轻声呢喃:


    “……真是给你蹬鼻子上脸了。”


    南琼霜歪头颔首,笑了一下,算感谢他的谬赞。


    他不言,只是依旧出神望着她。或者说……她的唇。


    人生得这样白,可是唇怎么竟然这样红。长成这样,可真方便,站在那里简直就是勾./引,偏偏她还可以故作姿态,假装清白。


    虽然如此,他心里道,还是想亲。


    方才她还张口闭口叨叨另一个男人叨叨个不停,他亲一下怎么了?


    却见那花瓣般的唇微诧似的,开了一下,迟疑一瞬,又翕动数下。


    道:“……顾公子。”


    李玄白讶异抬眼,只见桥下白雾氤氲的汤泉里,一个玉山般的身影出了水,长发白衣湿淋淋滚着水珠,抬头,正望着桥上一双人。


    ——竟是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