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顾止起身,将身上落花扑落了,走到她身侧。
阿松见了,立时想要唤婢女过来扶她回屋,却在不远处生生止住脚步。
很有眼力见地,停在一旁。
果然,顾止蹲下身,穿过她膝弯,将她一支手臂绕在自己脖子上,亲自抱着她,回了屋。
阿松:“吩咐小厨房,煮碗桂花醒酒汤和八珍醒酒汤,要快。另外八珍那一碗放些酸梅、蜂蜜,还有……”他顿了一下,终于想起来,“山楂。”
*
顾止这一生,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也是面不改色。
但是,唯独最近,有些时候。
会怕她。
其实,也未必是怕她。
是怕他自己。
熟睡的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顾止将人小心翼翼搁在床榻上,先放平了膝,再轻轻将手臂从脖子底下撤出,将头摆正,温柔放在锦枕上,仿佛放下一只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
睡得那样熟。
胸口规律起伏着,双颊酡红,仿佛年画上随侍仙人身侧的娃娃。
他情不自禁,食指去拨了拨她的碎发。
忽然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僵直了身子,回身去看门口。
门关着。
他松一口气。
他对她的偏爱,已经惹得门内弟子相互嫉妒,还给她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垂着眼,将衾被往上拉,拉到她雪白的下巴颏,围着下巴,替她将被角掖了掖。
他低低道,“别蹬被子。要着凉的。”
她睡着,不答话。
他手指又在她眉毛上流连,然后是双睫、鼻梁、人中窝、和……
唇。
他低低地、几乎带点恳切地,唤:“皎皎。”
她不是憨态可掬的长相。但在他眼里,那副酣睡醉去的模样,安然满足,平和恬静。
他无端想起了,秋天里,长得最好的一颗苹果。
红的,甜的。芬芳扑鼻,一种令人心安的馥郁。
是呀,怎么这么香。
他坐在榻侧,俯下身去,有意当个傻子什么也不想,轻轻地,贴着她的身子。
去嗅她的颈间。
桃花酿的酒香。
对了,他想,太好了,他也醉了。
于是放宽心来,饮鸩止渴似的,从她的脖子,温香惑人的衣领,尖尖的下巴,一直嗅到,那两片唇。
那两片唇。
他似乎已经对这两片唇日思夜想了许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委屈抿起来的时候,他都会……格外注意三分。
嫣红的、濡湿的、晶莹的。
如果,他去含吮。
那么,严丝合缝的。
心脏好像爬了一万只蚂蚁,一万只蚂蚁六万只脚,密密麻麻、毫无死角在他心上骚扰,扰得他寝食难安、片刻不宁。
痛倒是容易忍耐,痒却是最蚀骨的。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那一天,只是看她从嘴里拉出几根沾了唾液的头发丝,他就坐立不安,在瀑布底下浇了一个时辰,以为身子凉了,脑子却还滚烫。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那样的事。
他当真不愿自己那样。
人说,百般惦念,是因为不曾得到。
那么,倘若……得到一次呢?
如果得到一次,是不是就不会那样了?
他长睫密密翕垂,仿佛有意掩去眼里的秘密心思。
大拇指,在她微翘的唇边,爱昵刮蹭着。
有什么,反正他是个醉汉了。
反正,她也醉着。
反正,只是轻轻、轻轻的,一个吻。
不会晕开她的口脂,不会擦破她的唇角。她醒来,什么都不会发现。
或许尝了一口,就不想了。他闭上眼,打算引颈就戮。
缓缓、缓缓地,凑近前。
却在几乎蹭到了她的唇时,倏地睁开了眼睛。
汗湿全身。
顾怀瑾,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姑娘人尚醉着,你怎可趁人之危?!
他惊惶坐直身子,几乎是如瘾君子忌惮毒似的弹立起来,手足无措,冷汗淋漓。
仓惶后退几步,仿佛那窄窄的木榻,是一个将一切无情吞噬殆尽的漩涡。
他颤抖着,手无力又痛苦地捂着脸,长吸了一口气。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到底怎么了。
有时候,他真害怕自己。
他根本不是他自己原以为的那种翩翩君子,根本不是。
门一打开,阿松端着食盘,候在门口。
他一凛:“你几时在这?”
阿松恭敬道:“小厨房做了两碗醒酒汤过来,奴才方要敲门,您就将门打开了。”
他颔首,然而出来将门合上了,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睡着的样子,道:
“姑娘睡下了,怕是喝不了,先送到我房间去,明日再给姑娘做一碗。”
“是。”阿松躬身,急急走了。
少掌门和那女子的事,他早就瞧出端倪,然而还轮不到他来管。
阿松去了,天色已晚,庭院内四处无人,顾止信步走到方才两人饮酒对弈的石桌旁。
那桌上,残棋尚未收走,两只酒盏搁在桌上,棋盘上又落了些许花瓣。
他胸口仍灼烧得难受,不仅烧,而且空落落的,仿佛一张被火苗舔舐过了的纸。
盏中尚有些残酒,然而他已醉了,贪多乃是更罪恶的浪费,于是本想直接抬步离开。
却鬼使神差地,止了脚步。
那白釉莲瓣杯,杯缘半月形的一圈红印,低调得虚伪、沉默而刺目。
他走过去,拿起那杯子,在手里转着把玩。
酒液里,一丝阴魂不散的红。
那是她那些装得清白的残存的口脂。
他无法控制地吞咽了几下。
那唇印……想必也是凤梨滋味,甜滋滋,然而刺人,蜇得人浑身酥麻,不止是唇舌。
他转着杯子,垂眼眸思忖了半晌。
一阵山风吹来,他身上热,又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这一阵风将他吹得彻骨淋漓,神思清明。
不行。他将杯子搁下,在石桌上嗒的一声。
楚姑娘或许不愿。
倘若放过这一回,就未必有下回了。一个声音说。
没错。但,不行。
他不能做这等……趁人之危、厚颜无耻、道貌岸然的,禽兽之行。
虽然他或许
已是道貌岸然。
但,不能再错上加错。顾怀瑾,一己私欲,你万不能放纵。
他眸光沉沉,晦暗难明,沉默许久。
良久,指尖从棋盘上,拣走了一颗莹白的棋子,藏入袖中。
那颗,沾了她一点娇艳唇脂的白子。
*
房间内烛火跳动,木榻里卷着衾被的身影朝内睡着,呼吸沉沉。
墙上映着的影子规律起伏,忽然那睡着的人身边,映出一个山一般庞大的影子。
来人青蛙一样在榻边蹲着,奇宽的肩膀、窄窄的腰,小手指转圈抠着耳朵眼。
雾刀:“喂。”
没人回应。
雾刀:“醒醒。”
床上人犹自呼吸平稳,闭着眼睛。
雾刀:“嘿?醉成这样?奇了怪了。”
在腰上挎着的牛皮囊袋中一通翻找,翻出来一颗小小的碧色药丸,小心翼翼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搁在床上人的唇上。
然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雾刀挠了挠头,这活平常也不是归他干的啊,于是上去,手掐在南琼霜耳根下,用力一卸。
把她的下巴卸了下来。
看着张着口如抽屉一样的人,雾刀:“嗯!”满意点了点头,把那一颗小药丸投壶一般,丢进她嘴里。
又托着她的下巴,安了回去。
又在囊袋中翻找了一阵,翻出来一只莲叶状的小盒子,打开盖子,放在她鼻子下面。
床上安稳睡着的人呼吸几下,忽地鼻子皱了皱,睁开眼睛。
雾刀坐在她榻侧,望着那一双疲惫的密布红血丝的眼睛,晃荡着腿,“唷,真喝醉啦?不像你啊。”
南琼霜艰难坐起身来,头痛欲裂,一面捂着头,一面纳闷地品着口里那颗小丸子,浑身酸痛,像全身关节都锈住一般。
忽然,“嘶……”,不明觉厉地摸着自己耳根。
头痛便罢了,怎么连下颌骨都痛。
“你去哪了?”声音浑浊。
今日是她小瞧了那酒,一时贪杯,竟然醉得连自己都不觉。
但是,往日她将醉未醉之时,雾刀都会在耳边提醒她,她从未真的醉过。
这一回,他却不在。
“我就不在这一回,就喝醉了。南琼霜,”雾刀负手在屋内踱步,“你这算不算退步?”
南琼霜翻了个白眼。
“我没有同他说什么。”最后的记忆是举着杯子递给他。那之后,她发觉自己当真开始神思混沌,就趴在桌上佯装入睡。因为本来就有醉意,趴下就睡着了。
雾刀:“你确定你没有失控失态?”
“确定。用你说?”她又翻他一眼,“既然刚才不在,现在你来干什么?”
雾刀不说话,负手在屋内转圈,末了,道,“南琼霜,我不得不提点你一句。”
整日嬉笑打诨抢饭吃的人,眼神阴冷得吓人。他背着烛光,庞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全覆盖住,如一座压下来的五指山。
那眼神,像悄然发觉猎物靠岸,于是浮上水面,悄悄睁开眼窥伺的鳄鱼。
他说:“南琼霜,别看你如今风光,门内看重你、信任你。倘若出了纰漏,走漏了门内消息,你瞧怎么着?”
他狞笑着:“到时候,就算阎王不收,你都得给咱们上地底下去。”
南琼霜只是神色冰寒,看着他,不说话。
五指渐渐攥紧了膝上衾被。
烛火哧地一下熄了,升起来一缕细烟。
屋内骤然暗下去,只有窗格子里强插进屋内的月光照着,映得一切森冷可怖。
黑暗里,南琼霜闭了闭眼,低低道,“是。”
雾刀登时笑开,如上弦的箭一般绷紧的身体顿时泄了力,走去烛台边又将蜡烛点着,和颜悦色道,“嗨,这么严肃干什么。逗你一下而已。”
烛光又摇晃着升起来,南琼霜望着那一点暖光,不自觉遍体生寒。
逗她?
放屁。
倘若她当真出了差错,第一个往门内告发的,就会是他雾刀。
相伴十年、并肩十年,她最知道他会怎样杀她。
她缓了缓心绪,道,“你上哪去了?来这干什么?”
雾刀转回身来,手里抓着一个卷轴,大拇指一松,泛黄的羊皮纸往下滚落。
南琼霜歪着脑袋尝试着横看,看半天,犹豫着:“抹布?”
雾刀转过来一看,忙不迭把那卷轴翻了个面,横了过来,“反了。”挺大个人,尴尬挠头。
南琼霜看着那纸上勾画的山水河流,“这是……”
“天山舆图。”
“没有星辰阁。”南琼霜看了雾刀一眼,“这个任务,前人做过?”
雾刀道,“十五年前,往生门派了一人潜入天山,意图取走天山镇山玉牌。这图就是当时门内让她画的。”
“然而,失败了。镇山玉牌安然无恙,图也没画全,人交待在了这山上。”
南琼霜神色如常听着。
“门内以为她死了。至少,在你入山以前,我们都这么认为。”
“直到,我随你上了山。”
雾刀眼神寒凉。
“听着,南琼霜。”他道,“那个人,还活着。押在这天山的一个角落,就在这图上。”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南琼霜明白了他的意思。
活着,对于门内,就是变数。
往生门最讨厌变数。
她叹了口气,“我宿醉方醒,头痛欲裂,又满身酒气,今夜办不了。”
雾刀不语,缓缓在她榻侧蹲下身,一双锋利如刀的眼,把她阴沉沉看着,歪歪头。
她不耐烦道:“办不了!扮得这么柔弱,这山上连侍仆都通武功,我眼下一身酒气,能去哪?怎么去?”
雾刀缓缓问:“你知道,十五年前,那个派上山的人是谁?”
“我怎会知道?!”
“是紫睨堂主。”他一字一句道:
“胭脂堂主的上一任,当年的极乐堂堂主,紫睨。”
南琼霜仿佛浑身经脉一寸寸冻结。
紫睨堂主。
据说是极乐堂五十年来最顶尖之人,虽然后来无故失踪,连尸身都寻不得,名字却到现在都余威尚存。
玲珑心肝、恶鬼手腕。
至于貌,岂止绝色二字。
栽到这天山里的,竟然是紫睨堂主?
南琼霜捏了捏眉心,叹气。
“你当时把这个任务分给我的时候,并没同我说过是这么一块硬骨头。”
雾刀以为她在因今晚的事犯难,笑:“怕什么,有舆图呢。”
她又叹口气。
倘若如此,也无怪雾刀蹲在这里逼她了。
从前举足轻重的人物,死了倒罢,就怕不人不鬼地活着,时不时抖落出什么。
她若是不知道便罢了,偏还知道。若她在山上这段时间前堂主走漏了什么秘密,前堂主是死了,事情就全算到她头上。
她长叹一口气,雪白的手伸到雾刀眼睛底下:“薄荷膏呢,再给我闻闻。”
除了薄荷膏,雾刀又掏出一枚小圆子,放在掌心,一并给她。
“这是?”
“归魄丹。从鬼祝那儿搞来的,我的私藏。”鬼祝据说是个巫医。
“做什么?”
“可以让人短暂恢复神智的玩意儿。不过,我也没用过,你试试。”雾刀笑,“叫她最后再吐点情报出来,用得干干净净的,再杀。我对你好吧?私藏!”
南琼霜不语,只是将那小丸子放进木镯中的暗格。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我喝酒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这不是接任务去了么。”雾刀继续抠耳朵。
南琼霜起身的动作一滞:“你今晚接的任务?”
雾刀瞅了眼天花板:“一个时辰前吧。”
南琼霜冷笑了一下,披衣起身。
天山派还拿自己的门禁机关当个宝贝,原来早被外面的人渗透了个干净。不仅被她和雾刀混了进来,甚至还有线人,在天山上随时联系。
她坐到妆镜前,将长发梳顺,吹灭了灯烛。
此前,她不愿用轻功单独出门,一是忌惮机关,二是不愿显山露水,三是拿下顾止,什么都有了,不必费那个麻烦。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黑暗里,她抬起眼,一双眸子锐如寒星。
*
有了那半张舆图,躲机关就轻而易举。月色下,南琼霜循着那舆图上的路线,在一个漆黑的洞口前站定。
山上未点火把的洞穴原本就黑得一片混沌,此时又将近子时,更是一片森森。潮湿而阴冷的风自洞穴口幽幽吹出,似一只看不见的软软的手,拂动她额际碎发。
风里一股酸臭腥气。
南琼霜看着那几乎要吞没一切的黑洞,将舆图卷好,收入袖中。
那风里的气味,旁人或许闻不明白,她可是心里有数。
这洞里,可不会有好东西。
她垂着眼眸,慢吞吞点亮了火折子。
雾刀在她耳朵里咯咯笑,“拖时间?怕了?”
“醉了,头疼。”她打了个哈欠,笑道,“怕?”
“告诉你吧。”她抬步步入黑暗,纤细身影被混沌吞噬,“这山上,最可怕的,是我。”
山洞里阴冷无比,或者,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一股死气。
这地方,千百年未曾经阳光照耀。
火折子点亮一隅,照出洞穴顶上一些狰狞的钟乳石。犬牙般的尖尖,往下滴答滴答滴着水,砸在地面窄路两旁的深潭里,回响幽幽。
溶洞内是化不开的黑暗,即便有一簇火光,也是杯水车薪。
南琼霜举着火折子,从容在曲折小径上走,轻巧挤过山岩之间的细缝,一路向前。
那时,颂梅死前,曾咒她被扔进溶洞的盐汤子里喂鳄鱼。看来那是细作身份败露后山上常用的刑罚,如今这个溶洞,就是颂梅曾提到的那个。
如果她也身份败露,下一个被关在这深不见底的溶洞里受苦的,就是她。
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有点意思。
忽然,几乎让人疑心耳朵聋了的极致死寂里,有了一些细碎、微弱的声响。
远远的、不知拐了几个弯传来的,叮铃叮铃的铁链声。
还有一些窸窣的嘶嘶响动。
她径直走去。
火折子点亮的光里,拐了几个相连的溶洞,终于,她在一团同样的漆黑里站定。
那嘶嘶声骤然喧哗起来。
火折子一举,面前是一个幽蓝的深潭,上面逼仄压着一块山体,几乎压到水面上。
水潭里面,一大团滚在一起的花斑细蛇狂乱抽搐着,相互扭绞着竭力散开,一齐往光亮处抖着尾巴窜来,密密麻麻、眼花缭乱。
南琼霜后退两步,蛛罗丝缚上手指,一抬头,那散开的蛇的中心,竟然有一个……人。
或者说……应该是人。
那人头发已经长得不可思议,人蹲在水潭中央的一块礁石上,脚腕上拴着铁索,头发四散漂在水里,头上直接是沉沉迫下来的山岩,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
打着结的长发下,身上除了泥污,便是溃烂,亦或是血。
嘶嘶声在这溶洞里几乎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的回声涌来,一齐涌上岸的,还有那翻扭搅动着的蛇群。
南琼霜手一抖,蛛罗丝织成一张细密大网,直接将爬到她脚前的蛇群尽数兜住,两手如花一翻,扭动挣扎的蛇尽数被绞成数段,从网洞里狂扭着乱漏下来。
蛇再上岸,便再兜、再绞、再兜、再绞。
半盏茶后,溶洞内的嘶嘶响动终于静绝。
南琼霜喘着气,笑道,“你是真一点忙不帮啊。”
雾刀在她身侧站定,抱着肩膀,“用毒不就得了?”
南琼霜叹息,嗅了嗅袖口的血气,“这水恐怕连着山上水源,怕生事端。”
又道,“你当真确定那个竟是前堂主么?”
紫睨堂主,她是无福见上一面。然而绝色之名十五年后仍传于江湖的人,怎么说,也不该是那个样子。
不像人,像畜生。
她同雾刀对视了一眼。
雾刀竟也神色忌惮,噤若寒蝉。
南琼霜手一张,掌心的蛛罗丝有意识般游向深潭中央那块礁石。
把礁石上那个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东西,操纵木偶般,绑住关节,吊进水里,拖了过来。
那东西已几乎不会挣扎了,在彻骨冰寒的溶洞水里静默无声地被拖过来,拖上岸,拖到两人脚下。
南琼霜又同雾刀对视一眼,两人一齐蹲下打量。
一蹲下,一股扑鼻的恶臭。
不知已多久没有正常便溺,一些东西湿漉漉的黏在它身上,黏得长发打了结。
长发里夹杂着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东西,裹了一身,依然瞧得出是雪白的酮体,然而实在是溃烂腐败得太厉害,整个人几乎是一块泡涨了后又生生腐烂的臭肉,手臂上竟然还钉着一根细细的水蛇。
两人几乎都控制不住地想呕。
南琼霜嫌弃得实在下不了手,瞥了雾刀一眼。
雾刀晓得她洁癖的毛病,眼睛翻了翻,听天由命叹了口气,将那东西手臂上的水蛇扯下来。
又强忍着恶心,捏住那东西的下巴,捏得它仰起头来,利落卸了它的下巴。
“归魄丹。快点啊!”他气急。
那一抬头,南琼霜看见了,尽管已经腐烂了半张脸,那东西——确是紫睨堂主。
那失踪十五年,依然在极乐堂会客堂最中央悬挂着画像、以容貌绝世闻名、甚至时至今日仍有一大堆暧昧传说和绯闻轶事的女子。
画像上,前堂主撑一把木槿紫的纸伞,伞边缘垂下数根鲛纱,暮山紫色的华服,袍袖款摆,回眸一笑,整个人如烟雾般迷离出尘。
那明眸皓齿之人,竟然变成这么个东西了。
南琼霜不由一阵遍体生寒。
“归魄丹!”雾刀大叫。
南琼霜赶忙将那小小一颗丸子搁进她嘴里,退开两步,几乎有些踉跄。
雾刀利落又将她下巴安了回去,随即马上撒开,走去水潭边涮手。
那东西嘴里骤然被塞了药,猛掐着脖子一阵干咳,喉咙里浓痰滚动,仿佛一个破风箱。
雾刀涮完了手,站在她身侧,两人一起惊疑不定地看着。
许久,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终于停下了咳嗽,剧烈喘着,抬起头来。
原本涣散癫狂的眼睛变得清楚明白,而那腐烂了半边的脸,却因为这双正常的眼睛而变得更加诡异可怖。
紫睨目光只在两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就嘶着气,笑了起来。
“门内之人哪?”声音古怪得仿佛拿锉刀在金属上锉,“怎么,总算想起我来了,来取我这残命?”
南琼霜尽量从容道,“堂主,您知道门内的规矩。”
紫睨冷嗤一声:“罢,我早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年,你们早该来了。”又道,“据我失踪,如今已是多少年了?”
“十五年。”
“十五年了……日子过得真快。”紫睨一笑,端详着遍体溃烂,不在乎地道,“那,我问你,顾清尧那厮如今怎样?”
南琼霜道:“掌门么?掌门总在闭关,我还不曾见过。”
紫睨讥诮一笑。
“他有几个儿女?是谁所出?”
“从前有一个名为顾之的,夭折了。眼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唤顾止。至于母亲是谁,我并不知道,似乎并不在山上。”
“哦,那大约便是山下岳山派的千金。”她轻松耸耸肩,“我没什么遗憾了,想杀尽可以杀。”
雾刀:“哎,别着急死啊,有点什么情报跟我们说说。”大拇指往南琼霜这边一指,“这位是极乐堂内令人敬畏的后生,说不定年纪轻轻就能坐你当年的位置了,你给提点提点。”
“提点?”紫睨道,“这么说吧,镇山玉牌,未必在星辰阁,但也未必不在星辰阁。”
南琼霜皱了皱眉。
“我当年,曾经破入星辰阁探过,玉牌确在那,可惜我没取走。因曾被我破门而入,那玉牌或许早换了地方。”
“所以,我要告诉你,若要破局,关键或许不在星辰阁。”她道,“在人。”
顾止。
她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还有,切记,万不可爱上这山上的人,不论他们一个个多么清风明月、正人君子。”
南琼霜脸色有点古怪:“怎么,你爱上那顾清尧了?”
“爱上?”紫睨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那声音与其说是笑,或许不如说是凄厉哀鸣,仿佛被人剖了腹、断了肠,“爱上?爱上?我何曾爱过顾清尧,当真是笑话!”
“顾清尧若爱我,怎会将我打发进这地方受苦,怎会同那黄安有了两个儿子,又怎会十几年来,连一面都不肯来见我!我们的儿子,他葬在瀑布桃花林底下,他那时候说今日非我不娶,可是如今呢?如今呢?”
“他若不爱我,我又怎会爱他!我只有杀了他!杀不得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声音越发发狂扭曲。
南琼霜听着,一颗心缓缓往下沉。
她定然是爱过顾清尧了。
爱之至深,怨之至切。
可是,极乐堂的人,最是懂得不该动心的道理。
怎么竟……
他们这一行的人,动了心,只有这个下场。
望着她沉默神色,紫睨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咦,你也爱上他儿子了?”
雾刀倏地盯着她。
南琼霜:“放屁。”
紫睨眼神在雾刀脸上转了半晌,摇着一根食指,笑道,“小姑娘,别听你这教引的。他们是不是都告诉你五个任务赎身、此后要么升任堂主、要么放你自由?”
“别听他们胡扯。”她斩钉截铁道,“往生门最忌叛徒,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死。”
“你若要自由,”她伸出一根蛇般滑凉的小臂,幽幽握住了她苍白的胳膊,低语时唇瓣翕动,简直如蛇吐信子:
“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儿子爱上你,你平平安安在山上做掌门夫人。从此以后留在山上,受天山派庇护,与往生门断绝关系。”
“告诉你,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倘若听信往生门五个任务之说……”
话说到一半,头猛地往上一仰,脖子伸直,仿佛被人猛拽了一把头发。
污秽不堪的脖颈上,一道弯月似的伤口。
鲜红的血汨汨淌下来。
紫睨重重往旁边一栽,掉进深潭里,激起一片水花。
南琼霜忙举着火折子下去瞧,深不见底的潭水里,一团乌黑长发缓缓沉下去,鲜红的血染红了水底。
她惊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雾刀冷笑着,兀自走去水潭边涮刀,“嚓”一声,又将匕首入鞘,“你倒听得挺认真哪。”
南琼霜竭力平稳惊慌不定的呼吸,不说话。
火折子的光里,他和颜悦色,轻松道,“你想背叛咱们往生门?”
一滴水砸到水潭里,滴灵一声。
南琼霜心上一凛,寒毛难以控制地根根竖起。
他在试探她。
往生门最忌叛徒,倘若有一点点背叛的迹象,教引都会直接通报门内。
如今那跟雾刀联系的线人应当还在天山上。
有一点点反心,或者,是雾刀以为的反心——她就会直接变成下一个紫睨。
她面上冷静,笑,“怎么?你想?”
转身摆摆手,懒得理睬似的,“正好,那我现在就将此事报告门内。”
雾刀将刀别回腰间,随在她身侧,嘴上吊儿郎当笑着,一双眼睛,却如浮出水面窥伺的鳄鱼。
他道,“你最好别想,南琼霜。”
南琼霜嗤笑一声。
却摸着自己的下巴,忽然回过味来。
“我问你,”她按着犹自隐隐发痛的耳根,“你喂我那颗醒酒药,不会也是卸了我下巴喂的?”
*
是夜,顾止房里未点灯。
夜色凉如水,他在榻边静坐,月光在墙上投下一个克制的身影。
那些肮脏的洇湿痕迹第一次出现在衾被上时,他只当是年岁到了,偶然而已。
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昨日。
冷瀑下入定了一个时辰,回来沐浴了一个时辰,换了干净的寝衣,又点了一支安神香。
醒来,却又是那般情景。
只是因为看她将黏在唇上的头发拨去,只是这么一点小事。
似乎有些东西在隐约失控。
他一旦发觉这一点,竟然开始害怕入眠。
其实他也醉了。如何不醉,那是在冰泉下珍藏了二十五年的桃花酿。
可是,他不敢睡。
白日里被冷瀑、入定和佛经强压下去的心火,在看见她杯缘那半圈图谋不轨的口脂之后,竟然轻而易举地死灰复燃,烧得他茫然无措、溃不成军。
他自己都知道,眼下径直去睡,第二日会见到什么。
他拉开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佛经。
月色下,披衣研墨,强撑着抄经。
抄着抄着,困意终于还是涌了上来。
他于是从书架上取下一尊菩萨像,摆在床头柜上。
菩萨盯着,总不敢有任何秽污妄念了,他想。
醉意上头,他终于屈服,搁下笔,上了榻。
弦月西斜,林叶低垂,一只惊鹊扑扇着翅膀从树影中窜出,摇得叶尖坠了坠。
树影下,屋里人已阖眼睡了,睡了的人做了梦,梦见自己依然在那树影底下的窗里,细细描摹一尊菩萨像。
那菩萨像尚未上色,顾止拿着笔,蘸着铜青色,仔仔细细描着菩萨胸前垂挂的繁复璎珞。
一面画着,却忽然见窗外有一片水泽,在月色下细闪粼粼。
那月光水色太明亮,映在他眼里,一时竟将他晃得有些眼花。
却忽然在那些碎光里,瞧见了一个人影。
似乎有个人,几乎快要溺毙了,气息奄奄地扒在岸边。头趴在岸上,身子却犹在水中。
有人溺水?
顾止搁下笔,推开了房门。
门一开,房间外竟然是一片开阔空旷,月色明朗,周围群山环绕,唯有他房外的水泊在月光下水声悠悠。
碎闪水光里,确有一个人,逆着光,趴在岸边。
他赶忙过去。
一看,便惊了。
是一条鲛人。
那鲛人伏在岸边,长发几乎长到臀侧,湿漉漉地披散了一身。发色是最纯粹的浓黑,肤色是最彻底的雪白,乌丝蒙络间,露出一点点几乎银白的背和后腰。
腰窝里一小团乌色胎记。
以及,腰窝下面,映着月光的、一块一块的鱼鳞片。
鱼尾没入水中,她趴在岸边,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远处呆立着。
山上的天池,怎么会有人鱼?
却忽然见那鲛人,听见了来人的动静,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
自己从淤泥里颤抖着勉强撑起身子,一双眼睛,眼角尖尖,眼尾哀而凄地垂下去,眼里两汪盈盈水色,随着身子发抖,不断往下扑落。
“公子,”泪落下便成了珍珠,她颤着声道,“救我。”
顾止倏地明白了。
那溺了水的是楚姑娘。
楚姑娘为什么是鲛人?
他来不及细想,上前去把住水中人的一双胳膊,将人翻了过来,好使她仰面向上,方便他抱。
可是,这一拨,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鲛人,是……
是不穿人的衣裳的。
她的头无力仰在他臂弯里,胸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全然不知自下颏尖到肚脐已是一片明了的雪原。
顾止仿佛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甩开脸去。
好在,她头发那样长,披在胸前,他也实在没有看见什么。他在心里安慰地想。
抱着她回了他的房间,又小心翼翼将人放上了他的床榻。
楚皎皎闭着眼,靠在床头,虚弱地偏斜坐着,长发湿淋淋遮在胸前,往下滴着水。
他撒开了手,想细细查查人身上有什么伤口,然而只略略看了一眼,就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三步。
胸中跳得仿佛擂鼓。
这怎么办?
救人?怎么救?他连看都不该看。
他竟可以看吗?他该看吗?可是不看,她怎么办?
或者,该放任她受伤吗?放任她死?
楚皎皎垂着长睫,白瓷般的脸孔上仿佛停歇了两只蝶。
檀口微开,樱桃般娇嫩的唇瓣,一张一合。
墨瀑般的长发,水淋淋的,顺滑垂下,月色下光亮如缎。
那长发的下面……
忽然身上仿佛火烧,他偏开眼,喉结痛苦滚动了数下。
他不该看,也不能。
他也确实没看见,他对自己说。
还好,不算对不起她。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打算用他的衾被帮她围上,免得他进退两难,也免她醒来痛愧难当。
于是倾身去够他叠在一旁的衾被。
那被子放在床榻内侧,她人在靠外的一侧,鱼尾在月色里泛着森森冷光。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她带着湿寒潮气的鱼尾,手指支在空处,拉到了他的被角。
牵着他的衾被,缓缓地拉过来。
室内却忽然幽光浮动,那些碎闪的鳞片泛起点点荧光,逸散在空气里,仿佛蓝色的萤火虫。
鱼鳞闪着光褪去,最终熄灭的时候,是一片在夜里黯淡的雪色。
两根玉箸般的长腿,猝然搁在他眼前,甚至鼻子底下。
第25章
他几乎未及分辨眼前的东西,脑子里就轰然一声霹雳。
劈得他浑身发麻,踉跄退了几步,连手指尖都打着哆嗦。
紧紧闭上眼,不去看,也竭力不去想,只把他的衾被,缓缓往上拉,拉到她脖子底下。
围住她的肩膀,才敢掀开一道眼缝偷看,半截霜雪般的纤细小腿露在被子外。
他屏着呼吸闭着眼,手上去握她的小腿,刚碰了一下,触手湿冷得心惊,却灼得他仿佛被烫了一下。
一瞬间甩开手,他几乎是疼痛地,喘了一声。
他怕。
怕什么,他甚至也害怕去想。
他强自压抑难以自控的呼吸,紧紧闭着眼睛。
一条受了伤的鲛人。
她并非有意引诱他。
但是她,美丽、无辜、纯洁、破碎,只是阖着眼睛躺在他床榻上,已经是堂而皇之的诱惑。
是他不好。
指甲掐进手掌里,他几乎恨自己的心,手上握着她细细的脚踝,撩开被子,把那半截莹白的小腿,盖进被子里。
又去强自镇定着,抬起她的胳膊,把他的被子围在她胸前,掖到她腋下。
围好了,将人从头到脚包得仿佛如一只蚕,他终于敢全睁开眼睛,坦然看全面前的人。
她垂首,后背靠着床头,湿而凌乱的长发拨在胸前,长睫垂着。肤色那样白,白得几乎瞧得见皮肤下的青色血脉,像只昂贵易碎的瓷偶。
虚弱睡着,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竟敢如此安心。
他又吞咽了一下,闭上眼,竭力平心静气。
查查她受了什么伤,少胡思乱想,他在心里骂自己。
于是,终于大着胆子,拨开了她垂在胸前的长发。
仔细去看她……可以被他看的地方。
头、肩颈、双臂倒是没有什么伤。
其余的地方……
其余的地方,不该他看了。
他转身,打算出去寻人帮忙。
眼睛一瞥,却见她长发仍湿着,碎发往下滴着水珠,一颗颗砸在深深的锁骨窝里。
他怕她凉,伸手替她揩去了。
然后,鬼使神差地,看见了那衾被束缚下的,一条浅而短的……小缝。
他脑子里又是轰隆一声,天雷劈得他天灵盖都发麻,张口结舌、口干舌燥地,连连后退。
他什么都没看见。这也是事实,他确实什么都没看见。
但是,那衾被——还不如没有。
不,他的意思是,是,那衾被,同没有也没区别。
但是,他没有看见,他确实、确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过是——
他木然偏开头,去看那碎闪熠熠的月光下的水泊。
他太累了,今晚。他捏着眉心。
然后,再次鬼使神差地,注意到了——那窗子底下的桌子上,搁着的,画了一半的——菩萨像。
纯白的菩萨像,略描了一半的青色璎珞。
以及。
胸前,两颗红点。
唇上,一点丹朱。
一个诡艳、妖戾、疯狂的,三角形。
他是疯了。他在心里喃喃,他真是疯了。
他疲惫已极,几乎是虚脱般坐在床边强自缓着,缓了半天,打算起身,出去寻人。
身后却忽然覆上了一个带着潮湿水气的身影,两根雪臂从后颈缓缓伸了过来,一个微微寒凉的怀抱。
“公子,”身后人委屈且哀怯,“去哪?”
感觉到后背贴着的身形,顾止身子一僵。
他绝不该在这种情况下,与她同处一室。
他转过身,冷冷将她两只胳膊拿了下来,“我去找人帮姑娘疗伤。”
“公子,”她缓缓摇头,睫毛上的泪摇摇欲坠,“我受的伤,旁人医不了。”
他垂着眼,不说话。
胸膛只是起伏着,像压抑着岩浆的火山。
她一双修长的手,缓缓抚上了自己心口。
顾止偏开眼去。
她说:“公子,奴婢这伤,是心伤。药石无医。”
喃喃道,“唯有公子可医。”
他长睫抖了两下,不说话。
她低着身子仰看他,那样近的距离,近得仿佛两个人鼻尖和嘴唇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到一起,每一呼、每一吸,那根线就颤抖着缩短。
缩短到——
他忽然觉得胸口窒得厉害,仿佛要一口气上不来了似的,慌忙抽身往后。
那软软的身子,却不由他退缩,跟着追了上来,两只手摸在他胸膛上,又在他背后环起来,玉般晶莹的鼻尖,一抬眼,竟然在他的鼻尖下。
那样近的距离,近到,连衔在两人口中的那根线,都不必有了。
只要张口,就可以,衔住她。
她的意思是……?
他在心里揣测着,胸膛里一颗心脏仿佛在滚水中煎熬,面上却平静。
吞咽了一下,闭上了眼。
她想吻他,对吧。
好啊。
他渴盼已久。为什么不呢?
闭上眼睛,等着。
她发丝上的水珠又落了一颗,砸在他的手背上,碎了。
期待的柔软触感却久等不来。
他等得心焦,睁开眼,却见面前人,手指转着发丝,眼神泛寒,带着一种作壁上观的微微冷笑,置身事外又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像玩味。
她开口,声音空灵幽茫,如大海中央幻影飘渺的海妖:
“公子……,”笑,“在等我……吻你?”
瞬间,他惊觉她那微笑是什么意思。
根本没想吻他,只是戏弄。
看他陶醉,看他好玩。
看他失神,看他着迷,看他沉沦下去难以自控。
而她,唯一的始作俑者,兴风作浪,隔岸观火,事不关己。
她凭什么……!
他心里惊怒,一时竟然搂住了她的腰,搂得她身子一仰,距离他胸膛只有半寸,笑看着他。
她推着他胸膛:“别生气嘛,公子。奴婢只不过是……”张开双臂,去搂他的脖子。
那滑而微寒的锦衾,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人已经扑进了他怀里,手搂着他的背,毫不假饰地,压在他胸口:
“只不过是……太爱你了。”
他捏着那堆叠到榻上的衾被,忍无可忍地抖了一阵子。
最后下定决心的时候,人也不抖了,无比清醒冷静地,将怀里的人解了下来,放平到榻上。
——然后,压了上去。
*
那是顾止有生以来,最害怕的一个梦。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阳光从支起的窗里斜斜照进来。窗外鸟啼清脆,那尊七彩菩萨像静静摆在床头柜上,悲悯无言。
床上的人蓦然大睁开眼睛,腾地一下起了身。
僵坐半晌,缓缓用手遮住了脸。
他几乎有点想死。
那个梦,山上天池里竟然有了鲛人。玩弄他的心,再恶毒地践踏在脚下。
还有那裸/.身躺在他床榻上,一边用身子勾/.引他,一边又眸光冰寒莫测
的,楚姑娘。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那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她。
最可怕的部分,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那梦里,他。
——没有停下来。
他几乎崩溃了,捂着脸,抱着头,十指插进发里。
房间里并没有人,然而又似乎到处是人。连柜子和茶盏都长了眼睛,明明白白、清楚显豁地,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是顾及他脸面,或许也怜悯他,又或许是唏嘘感慨,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
他连将眼睛露出来都不敢,众目睽睽之下,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里。
他疯了。他真的是疯了。肖想楚姑娘还不够,竟然还敢——!
你一天天到底在干什么,顾怀瑾!
他咬着后槽牙,忍无可忍,掣了自己两个耳光,然而只是将自己打得痛了些,身上仍是毫发无伤。
他不解恨,两步走去桌边倏地抽出抽屉,拿起搁在里面的匕首刷地拔刀出鞘,径直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大腿,刺下。
寒星一闪。
刀尖堪堪悬在大腿上方半寸。
他头脑冷静了些,疲惫已极一般长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不行。
大腿不比别处,若受了伤,常要出许多的血。
若被山上人发现,会有许多麻烦。
谁会想得到他竟是为这些事而自伤。大约都要猜测山上出了什么异动。
但是,他当真恨自己。
他冷笑着,举起那柄匕首,在刀锋里端详自己容貌。
生得倒是像模像样的,谁能想到夜里,他是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一个姑娘家,受了伤,躺在你房里,你竟然敢对人家动那种心思……!
唇边噙着一丝薄凉笑意,他几乎是带点快感的,把那刀刃,贴在自己手腕上。
用力,一摁,一剖。
血从皮肉的缝隙里汨汨淌出来,温热又粘稠,红得刺眼。
他有点满意,有点舒心,事不关己地看着自己的血一颗一颗从腕骨滴下,砸在地上,砸出鲜红的圆。
端详着,越看,心里越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这身体的欲念,背叛他的意志。惩罚一下,应该的。
许久,血越流越缓,自己结了痂。
心里的怒火泄了不少,顾止冷笑着,终于垂着眸容忍了自己的身体求饶,出神看了一会儿,用袖口挡住了刀割伤。
他在心里道,顾怀瑾,倘若此后你再敢如此,便不要怪我。
噙着一丝冷笑,缓缓将匕首送入刀鞘中。
刚欲唤人进来备水洗漱,忽然却听见外面有人推开了窗,是南琼霜的声音,唤道:
“阿松。”
阿松在她窗下应了一声。
那声音带点柔弱的恳求:“我方才不小心,把那醒酒汤打翻了,烫了手,不知有没有药给我敷一下?”
他一愣。
烫到了手?不知严不严重。
于是本想从窗子探出身子,瞧瞧能否看得见她的伤,却忽地又僵住了。
每当晚上做了这些梦,白日里,想到她便惊心。她的面容,他总不敢看。
窗外阿松道:“姑娘稍等。”又吩咐其余侍仆:“阿良,去拿药房里最好的金疮散来。”
顾止默然。
最好的金疮散。
阿松原本可不是如此款待楚姑娘之人。
他记得,从前,阿松是最不待见楚姑娘的一个。虽然从未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但阿松跟了他十年,不仅阿松了解他,他也了解阿松。
甚至,连那时楚姑娘毒发流血,以为自己要死了,求他帮忙传话,他都不肯传一句。
如今,竟然主动拿出最好的金疮散,给她治伤。
都是因为瞧见了他对她的偏袒。
山上没有人是傻子。固然怀疑她、排挤她、嫉妒她,但因为他善待她,对她上心,其他人也就揣测着他的心意,跟着对她好。
但是,那狐假虎威的善意和款待,只怕也只是个空架子。
倘若某天,他这只虎,有了一个疏漏,恐怕楚姑娘只会架得越高,摔得越惨。
颂梅之事,就是个例子。
今日是颂梅,明日就是宋瑶洁。
他捏了捏眉心。
有时以为是对她好,兜兜转转,最后反而害了她。
或许……对她,他须得再想想。
第26章
却听窗外,阿良很不情愿地拉长声啊——了一句:“那可是从大师姐借来的,山上最好的金疮散。被烫了一下罢了,用不着吧……?”
阿松:“我要你借来,本就是给楚姑娘备着的,这时候舍不得什么,快去。”
顾止在屋内,越听,神色越冷然。
他也确实记得,山上最好的金疮散,是放在宋瑶洁的漱玉斋。
没想到竟然早拿到他这来了,他甚至还不知道。
此前,他就曾为了楚姑娘同礼待了十年的大师姐当面起了争执,众人面前,下了她面子。
如今,他的下人又为了谄媚楚姑娘,将大师姐院里的藏药借了过来。
大师姐若知道,恐怕对楚姑娘的厌恶又要深上三分。楚姑娘什么也没做,就已经再次得罪了大师姐。
何况,眼下这些事情,并不仅仅是谁厌恶谁的问题。
归根结底,是他太过偏爱她,破了山规,惹得门派内相互嫉妒,猜忌不睦。
今日是颂梅,明日是宋瑶洁。至于昨日,已经同李玄白大动干戈过了。
这样下去,早晚会坏了山内团结。
他拉开凳子,坐在桌前,捏着眉心,长叹了一声。
这些日子,他究竟在干什么?
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白天同大师姐争得不肯相让,过两天又同李玄白争得不可开交。到了晚上,晚上——?
晚上倒好,他气得笑了,晚上就更荒唐了。
他到底为什么——?
心里有一个隐约的答案,但他不敢去想。
楚姑娘只会在山上三月。旁的或许都并无不可,唯独这,是万万不能的。
他冷笑着,又去按了按腕上伤口。
那细而深的血痕,一挤,又泛出些微亮的鲜血。
不痛,只有些快意。
他看着自己新渗出的血,面上一丝冷嘲笑意,想。
顾怀瑾,你坐的这个位子,是能容你随心所欲、冲动行事的吗?
你的位子,私心太重,于门派、于天山、于她、于你自己,都不好。
任性又幼稚,你做什么少掌门。
他疲惫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心烦意乱地揉着太阳穴。
唤道:“阿松,备水。”
阿松在窗子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端着盆推开门进来,一面报告道,“少掌门昨日吩咐的醒酒汤,姑娘晨起时已经给她送过去了。方才她不慎将那碗汤打翻了,奴才命人再给她送去一碗,稍候再去帮她寻金疮散。”
“以后这些事不必报告。”他道,“姑娘想要,你们就给。姑娘没提,便也罢了。”
“姑娘没提,便也罢了”。
阿松闻言,敏锐抬起头来,飞快瞥了顾止一眼。
顾止神色仍是淡淡的,垂着眼,啜着清茶。
他颔首躬身,“是。”
*
南琼霜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
昨夜那酒太烈,她已算是宿醉,又在醉中强被人摇醒,拉出去折腾了一大圈,回来再睡下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睡得不怎么好,加上那看着清冽实则灼胃的桃花酿,一起身,后脑勺一整片闷闷地疼。
她艰难坐起来,推开窗:“我起了,可以备水洗脸吗?”
阿松在窗下低低地应。
不一会,侍仆端着盛着清水的铜盆进来,搁在墙角的盥洗台上,出去了。
她走到盥洗台前,躬身捧水,这才觉出哪里不对。
她的手,十根手指,尽是一圈圈的红色勒痕。
想也不必想,是昨夜在那溶洞里绞杀了太多水蛇,丝线用得太久,将手勒坏了。
这可有点麻烦。虽说山上人倒未必会观察得如此细致,连她手指都细细地瞧,但如果被什么人察觉到,必然要生疑。
这些红痕,可不是一句“替公子缝香囊”,就轻易解释得过去的。没有针线活会将手勒成这样。
正在思量,门却又被人叩了两下。
南琼霜警觉地把手收进袖子里去。
“什么人?”
阿松在门外:“姑娘昨夜醉了,少掌门昨晚吩咐过,待姑娘起了,给姑娘
送碗醒酒汤。”
开了门,阿松将碗搁在桌上,朝她颔首,“姑娘小心烫。”
门又关上,她心烦意乱捧水洗了漱,坐回桌前,拿起汤匙,心不在焉地在那碗醒酒汤里搅着。
八珍醒酒汤,大约是他们猜她会喜欢,特意做的。白的莲子、黄的橘瓣、绿的青梅,还有整颗整颗的核桃仁和杏仁,真材实料的一大碗,毫不吝啬。
汤匙再往下一捞,捞出来一颗去了核的山楂。
热腾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眉眼,她神色一时模糊难辨。
山楂。
这是瞧见了那日她在小厨房中做了碗山楂冰圆子,故而以为她爱吃山楂,放进来的。
这些下人,已经心细至此,竟然连她做过什么糖水都记得。
那个阿松,原本可是多一句话都懒得同她讲的。
她叹了口气,雾气里冰寒着神色,放下了汤匙。
这样不行。
如今顾止偏爱她,那偏袒怜惜之意正是把双刃剑,既逼原本瞧不上她的人礼待她,更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瞧着。
如果有一丝破绽,只怕会被本就嫉妒不平的众人咬住不放,不逼她现原形不松口。
到得那时,可就晚了。
她手指在滚烫的碗边,缓缓叩了一下。
垂眸,看着那红红绿绿的醒酒汤,神色晦暗难明。
*
说是去拿药,却不知为何,阿松这一去,去了许久。
她头仍痛着。新做的醒酒汤倒是很快送了过来,她用银针验过后确信无毒,便忍着头痛与烫伤,勉强喝了下去。
喝完了,药却仍没有送过来。
手上那点灼烧的痛于她是小事,只是头脑不清醒,属实不太爽快,于是又上榻,合了眼。
很快便又睡着了。
中间阿松曾推门进来,放了一只碧色的小瓶子在她桌上,“姑娘,金疮散搁在桌上了。”
她困得晕眩,睁开一条眼缝瞧见一个青色的影子立在桌面,含糊应了声,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桌上那只小瓶子竟不翼而飞了。
她推开窗户,问窗下忙着的阿良,“金疮散呢?我醒来便不见了。有人拿了?”
阿松过来行礼,“少掌门的意思是,姑娘的烫伤有其他药更对症。那药本是大师姐的,少掌门叫人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她那时明明听见阿松说的是“药房里最好的金疮散”,哪里还有比那只小绿瓶子治烫伤更好的药呢?
明明都已经拿来了,怎么还没等她用,就又给她拿走了?
顾止的吩咐?
她小臂按在窗边,烫伤的手支出窗外,阿松瞧见了,一大片红迹,烫得不轻。
他重复道:“确是少掌门的吩咐。”
即便没有吩咐,意思也是这个意思。
她道:“好吧。”
阿松:“我去药房找新的金疮散来。即便材料不及大师姐的珍贵,区区烫伤,疗效也是相同的。”
她默然:“麻烦你了。”
用稍微能动的手指,烦躁地关上了窗。
顾止到底在想什么?
昨日,中午还那般冷漠,瞧见她在院子里睡觉,跟没看见一样,甚至懒得提醒一句。
等到跟李玄白同回,又那么大的肝火,明明那般好脾气,竟然拔剑指了李玄白的脖子。
晚上,听说她跟李玄白下了一下午的棋,问也不问她,拉着她就非要也跟他下。又下棋、又喝酒、又谈心,下个棋,放水快放成了海。
结果第二天醒来,竟然连治烫伤的金疮散也不让她用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心烦意乱地揉着太阳穴,本来就隐隐作痛的头更疼了。
昨日,她简直都已经确定,他对她动了心。
那时还有点得意和自满,以为大功告成。
结果一觉醒来,一切又要重新推算。
她在心里恨道,这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却忽然听窗外侍仆一齐低低道,“大师姐。”
她一惊,从院子里看出去,侍仆们跪了一地,宋瑶洁身形高挑清瘦,在中间如一只仙鹤一般立着,裙裾曳然。
居高临下道,“你们院子主人呢?”
阿松在最前,恭敬道,“少掌门在崖下练功,今日练攀崖轻功。”
宋瑶洁颔首,“我院子里的金疮散,前些日子被怀瑾借走了?刚才我在瀑布底下受了点伤,刚好路过,特意来取。”
阿松一愣,“这……少掌门刚刚派人把那药给大师姐送回了漱玉斋,就在刚刚,当真是赶巧。”
宋瑶洁叹气,摇头,“方才我被卷入漩涡,在石头上擦了一下,如今腿不大好动。你派人再将那药取回来吧,我在这等。”
说着,在昨日两人对弈的石桌旁坐下。
拨开裙摆,将伤口在空气里晾晾。
那小腿,一片鲜血淋漓的擦伤,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南琼霜在屋内,听着她声音,无比庆幸方才心里烦得不行,顺手关了窗。
如今顾止不在院中,宋瑶洁早与她结下大梁子,若是想起来这院子里还有一个她,她今日可是万万闹不到什么好。
刚蹑手蹑脚地打算再上榻躺下,忽然听见宋瑶洁清冽声音问:
“对了,我问你,当时怀瑾将金疮散借走,是受了什么伤了?”
阿松:“并非是少掌门受了什么伤。那时,是楚姑娘被机关中的箭所伤,于是我自作主张,去问祁竹姑娘将那药借了来。”
南琼霜听了,一时无可奈何,不耐又痛苦地捏了捏眉心。
废物。明明可以编个理由信口揭过,非说实话。有麻烦的又何止会是她?
果然,那边宋瑶洁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楚皎皎?把我院里的药借走,原是为了那个楚皎皎?!”
阿松抿着唇,不敢吭声。
“眼下那楚皎皎可在院中?”
阿松:“楚姑娘在房中歇息。”
宋瑶洁拍着石桌,不由分说:“把她给我带过来。”
第27章
房门被笃笃笃叩响的时候,南琼霜看着天花板,仰面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
阿松:“楚姑娘,大师姐请你起来问话。”
顾止既不在院中,宋瑶洁今日必不可能放过她,她就算是死了已经埋了,宋瑶洁都得把她棺材挖出来亲眼瞧瞧。
想明白这个道理,南琼霜也懒得跟她拖延。
起身,开门,径直走到宋瑶洁身前,以山上侍仆对主子的礼数行了个礼,道,“见过大师姐。”
宋瑶洁手肘搁在石桌上,阿松已经捧着瓷盘给她递上来一盏茶,她转过身接了,慢条斯理用杯盖刮着茶沫:“楚姑娘这些日子在山上,幼红春之毒可好些了?”
“已缓了不少。”她低着头。
“那日在山上所受的箭伤呢?”
“也已大好了。”
“如此。”她呷了口茶,“听说楚姑娘的伤,是借了我的藏药来治的。可知我那金疮散其中一味药乃是麒麟血,好得快,也是应该的。”
她将头低得更深了些,“奴婢感念大师姐慷慨相救。不然,奴只怕也留不下这条命。”
宋瑶洁将唇扯了扯。
又啜着茶,神色淡淡道,“把那伤露出来,我瞧瞧。”
南琼霜一愣。她那伤在肩上,如今两人正在院中,四面都是忙碌的侍仆来来往往,她如何能在这院子里给她看肩上的伤?
南琼霜:“师姐……这里恐怕不方便,还请大师姐随我回屋。”
宋瑶洁弯唇,那不是一个笑,是一个轻蔑又要装教养得当、嘲她没有自知之明又有意刁难的弧度:
“回屋?楚姑娘是不晓得我的脾气。我这人,喜欢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我的东西,别人碰不得,我的房间,别人也进不得。”
客气颔首:“因而,也不是所有地方,我都愿意踏足进去的。”
南琼霜在心里
笑了一声。
装。
倘若我那屋子里有你的宝贝顾怀瑾,你不踏进去,我名字倒着写。
她又往下福了福身,平静道,“这里不行。”
姿态软伏,一口回绝。
有什么好怕的。她若真敢伤她,倒更方便她去顾止面前演苦情戏。
宋瑶洁愣了一下,俄而又惊又怒,山上何曾有人敢顶撞她,一时竟然气笑了,“不行?”
对身后候着的祁竹道,“把她按住,露出肩膀。”
祁竹正待上前,阿松抢过一步,挡在南琼霜身前:“大师姐,此处乃是少掌门所居的暮雪院,楚姑娘又是少掌门的客人。在少掌门眼皮子底下,恐怕此事不甚妥当。”
“不妥当?有什么不妥当的?”宋瑶洁一张脸冷寒得像霜雪,“你当我是故意为难她?笑话。山上的客人,因我的人受伤,用的又是我的药,我想瞧瞧楚姑娘伤势,怎么了?”
她冷冷睨着南琼霜,笑道,“怀瑾不是都已经看过了。这些下人,你就只当是草木。院里的主子都看过了,院里的草木有什么不能看的?”
南琼霜犹自在原地嗫嚅着不动。
上次,颂梅因她死得不明不白,她还在顾止面前空口白牙编排宋瑶洁,眼下,这是撕破脸了。
宋瑶洁咄咄逼人,阿松纵然想息事宁人,也不敢上前再劝。
见她沉默不动,宋瑶洁笑,“怎么,这时候倒晓得礼义廉耻了?已经在怀瑾房里住了这许久,这时候倒顾忌礼义廉耻了?”
南琼霜答:“我搬来暮雪院,是顾公子的吩咐。若没有公子吩咐,我想来也来不了。”
宋瑶洁笑,那是嫌她掂不轻自己的分量,因而发笑,“怀瑾是怎样的为人,我如何不晓得。他不过是客气罢了。倒是姑娘你,”手指在桌缘敲着,“人家客气一下,你竟就当真应下来?”
阿松在一旁,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口。那意思南琼霜如何不明白——少说两句,由她骂便是。
于是垂着头,不说话。
宋瑶洁自顾自说下去,石凳没有椅背,她犹自坐得腰板溜直,肩背挺拔:
“我也忘了,这么一说,也才想起来,姑娘本就是这么一个好意思的人。我那金疮散,乃是以麒麟血所制,专门给山内重要之人使用的。姑娘是什么人,旁人给了你,你就敢用?”
南琼霜不答。
宋瑶洁拧着眉,蔑道,“这是你该用的东西吗?”
南琼霜心里发笑,她若晓得顾止为救她,给了她一枚回元丹,怕是要气得脑浆沸腾,眼珠子翻进脑后。
这些话说完,宋瑶洁心里纵然尚有千骂万骂,也晓得今日已经失了态,恐怕等顾止回房,已经要惹他不快,于是决定不能再失态下去。
她道,“罢了,不让我看也罢,反正是你自己的伤势。”
挥挥手,让南琼霜下去。
南琼霜略松一口气。
却忽然又被叫住。
宋瑶洁掀开茶盖撇着茶沫,“楚姑娘的毒大约几时可解?打算几时下山?”
南琼霜垂眸,袖中五指缓缓捏紧。
这就要撵她走了?
可不会那么容易。
她恭敬道,“这些事情,还需问过屈术先生,方才晓得。”
宋瑶洁屈指在桌面敲着,“姑娘自觉些,凡事多掂量掂量。怀瑾是男子,与姑娘同住,有诸多不便。这些事情,难道还要怀瑾明说吗?”
南琼霜沉默垂首。
宋瑶洁垂眸饮茶,“下去吧。”
南琼霜行了礼,转身回了屋,关上窗,躺在榻上。
方才那一番话,全当耳旁风。
宋瑶洁?她算什么东西。
在乎一个字,算她有病。
头仍痛着,她迷迷糊糊合了眼,想,不如睡觉。
*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窗外远山已经只余一片连绵漆黑的影,橘色融着柠檬黄,大片铺在起伏绵延的山脉上面。红彤彤的云,纤细的,一条条排在远空之上,仿佛一张涂了金粉和朱砂的宣纸,在空中抽褶。
归鸟成群,鸣啼入林。
南琼霜悠悠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窗棂筛成一格一格的橘色余晖。
总算是歇过来了,头不痛了。
她坐起身来,叹了口气。
宿醉伤身。
往窗外一看,院内已经点起了地灯,石桌旁似乎又搁了几盏纸灯笼。倒是树影挡着,瞧不见石桌旁的人。
刚欲起身换个角度瞧瞧窗外,手在榻边一扶,嘶——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忘了。她漠然看着受伤发红的十指,时间久了,如今已经鼓起几个水泡。
这点痛,在她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竟然痛着痛着就忘了,安然睡了一整天。
这时候才想起来,阿松白日曾答应她,哪怕是次些的止血散,也会拿来给她一用。
竟然还没送来。
痛倒是小事,她只怕留疤。纵然顾止不嫌,她还有下一个男人要办,疤是万万留不得。
于是,起身,出了院。
门一推开,便见那落英翩翩的花树下,明灯环绕的中间,他们昨夜一同饮酒、谈心、对弈的石桌边,宋瑶洁坐在石凳上,纤细的小腿裸露出半截,蹬在一旁另一只石凳上。
顾止在荧荧落花中,正垂了首,手里握着她纤细小腿,认真替她上药。
长发披落满身,他宽大手掌里,那玉一般的小腿,不过盈盈一握。
半只莲粉色的脚掌,正蹬在顾止坐的石凳边。
一个如玉,一个如霜。
倒是很相配。
南琼霜望着那情景,微不可见地一哂。
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她一时竟不知道,是否该上前。
今日,那金疮散,明明都已给了她,却又叫顾止收走了。
宋瑶洁又大嘲了一番她如何没有自知之明。
此番上前,顾止会理睬她吗?
倘若他如此前一般冷眼相待,在宋瑶洁面前,她会很难堪。
她忽然想起来,在她上山之前,山上能与宋瑶洁相配的,只有顾止;能与顾止相配的,或许也只有宋瑶洁。
知根知底、心性相投、成双成对,两个人在一起,旁人仿佛连句话也插不进去。
也无怪宋瑶洁待她有如此大的敌意了。
她笑耸了耸肩,走上前。
红肿的双手小心交叠在身前,她怯生生凑了过去,“……公子。”
顾止抬眼。宋瑶洁跟着回身,一见是她,沉了脸色。
“姑娘有事?”
平静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又将她推开了。
她一颗心缓缓沉进水里,泡得寒冷而闷胀,将一双手递到他眼前。
“我今日……早上不慎将醒酒汤打翻了,手烫了。倘若公子有药……”
大片的淡红色印子,仿佛手上撒了胭脂。
已经起了不少水泡,肿胀透明,圆鼓鼓的。
顾止垂睫看着,不发一言。
她仔细斟酌着,期待从他那神色里分析出一点心痛,或者怜惜,或者至少一些不忍。
但没有。
他只是淡淡的。
淡漠得,仿佛不似她在山下湖中央遇见的那个他。
他沉默半晌,视线从她那受了伤的手上瞥开,重又去认真看宋瑶洁那已经上完了药的小腿,随口道,“稍等。”
宋瑶洁:“这点小伤,何必用我的药?”
顾止:“那是自然。”吩咐阿松,“给姑娘拿药。”
南琼霜见状,缓缓将展示烫伤的双手收回来,掩进袖中。
真没意思,她想。
然后,她抬起头,双眼里又蓄了两汪泪:“还有一件事,奴婢欲与公子说。”
顾止看了一眼,如常低头,去替宋瑶洁查看伤处。
宋瑶洁冷蔑嗤笑一声。
“今日,大师姐对奴婢说的一番话,奴婢听进去了。住在公子院里,公子有诸多不便,奴婢一直未曾察觉,是奴婢的不是,万望公子原谅。”
梨花带雨的说了一通,顾止连眼皮也没掀一下。
她道:“昨日,与李公子同回,他特意问我,要不要搬去与他同住。”
“所以,我想,不若明日,我搬去李公子的凌绝阁吧。”
顾止兀地抬起头来。
第28章
“凌绝阁。”他喃喃地念了一遍,忽然一哂,“姑娘想搬去凌绝阁?”
“没什么不好,怀瑾。”宋瑶洁望着
他,顾止正倾身帮她上药,两人挨得极近,她几乎是附耳道,“除了练功,你还担着山上事务,她日日在这里,只会耽误你休息。”
“玄白师弟既没什么担子,练得也容易,人又爱玩乐。楚姑娘在他那里,于你,于她,都更好些。”
顾止只是垂着长睫,不说话。
南琼霜接过了阿松一旁递来的小药瓶,等他回复。
落花飘零两三片,打着旋落下来。
等了半晌,他不回复。
南琼霜神色如常颔首道,“奴婢告退,不打扰二位。”
“楚姑娘。”他忽然道。
南琼霜回身望他。
顾止神色间纹丝不动,垂着眼出神,“不准。”
南琼霜眨了一下眼。一只惊鹊自花树中窜出,扑扇着翅膀掠走了。
宋瑶洁惊道:“怀瑾……!”
顾止淡淡道,“日前姑娘的毒发作,我用了一颗回元丹,才将姑娘救回来。眼下父亲闭关,山上有权调动藏药阁的,就唯有我一人。”
“为姑娘好,以防万一,不准。”
“回元丹……”宋瑶洁一惊,“回元丹?你竟给她用了一枚回元丹?!顾怀瑾,那东西有多宝贵,你不是不知道——你竟然给她?!”
顾止只是默然,松开了宋瑶洁的小腿,将小药瓶拧好。
“当真是色令智昏——”她气得浑身颤抖,支在石凳上的小腿腿肚打着哆嗦,声音都碎着。
“师姐。”顾止起了身,宽大袍袖负在身后,“楚姑娘只是我的客人,三月之后要下山的。”
“我照拂楚姑娘,无非是她当日受我连累,责无旁贷而已。并没有旁的什么。”
神色冷淡,礼貌颔首,“还望师姐不要误会。”
又对南琼霜道,“楚姑娘还是留在我身边,更为稳妥。旁的事情,姑娘别多想。”
虽是对她说,却不看她的眼睛,只盯着她锁骨,仿佛她那里长了眼睛似的。
语毕,连句寒暄话也没有,转身便回了房间。
宋瑶洁面沉如水,默了许久。
单薄身板如一枝梅花枝,倔而傲,衣袂在山风中轻轻摇动。
再转过来的时候,一张平日只能算冷肃清高的脸,竟然带了狠厉之气。
“我也真是没想到,少掌门竟然给姑娘用了镇山的药。当真是山内高客。”她讥诮笑了一下,“既如此,姑娘坐,此前是我失礼了。”
南琼霜睨着她神情,一时间难得的有些忌惮。
她不肯坐。
宋瑶洁手掌做了个邀请姿势,“姑娘请坐。”
顾止不在,再三相邀,她推脱不开,硬着头皮坐了。
宋瑶洁道:“姑娘将手伸出来,我瞧瞧。”
南琼霜递上一双手。
朦胧灯笼光里,宋瑶洁搭眼看了一瞬,吩咐道,“取银针来。”
南琼霜晓得她要做什么。
要打着挑破水泡的幌子,折磨她了。
果然,宋瑶洁道,“姑娘手伤了,怕自己上药不方便。此前我招待不周,不如今日,姑娘容我将功补过,替姑娘上上药吧。”
也不容她回复,抬眼问,“姑娘怕疼吗?”
南琼霜含着泪,委屈点了点头。
宋瑶洁得偿所愿,笑了一下,“忍些吧。挑破水泡,挤出渗液,方好得快。”
垂眸,从端上来的木盘中拈起一根银针,在跳动的烛焰上转着烤了。
捏着那小银针,往她指尖水泡上,猛地一刺。
南琼霜含着泪:“疼!”
雾刀在她耳朵里一阵地动山摇的惊天大笑。
南琼霜听着他大笑心里烦躁,一面垂泪闪躲,“师姐,不行,我痛……”
宋瑶洁捏着她的手腕,见她这反应,尤为满意,笑得格外凉薄,“姑娘,忍忍。”
抓着她的手,在方才挑破了的水泡处,狠狠一捏。
渗液汨汨淌下来,从她手指滴落。
她只是能忍痛,并不是当真不痛,尤其宋瑶洁死命地捏,她当下只觉手指痛得仿佛碾过,皱眉道,“疼……师姐,何必……”
“不得不如此。”宋瑶洁笑着,放干净了渗液,犹自在烫伤处狠捏。
南琼霜在心里嗤笑一下。
她竟以为这种小事能折磨她。
疼是疼的,但对她,也不算什么。
她习惯无视身体的反应。
看着宋瑶洁犹自得意的表情,南琼霜只觉得真没意思。
“渗液挤出,还需将死皮剪破,方好得快。”说着,一挥手,阿松又递来把闪着光的大剪刀。
南琼霜很敬业地抖了抖,瑟缩成一团。
雾刀又一阵拍着脑袋捶胸顿足的狂笑。
“姑娘别怕。”将水泡扎破,一剪子可以下去的事,非要在她眼皮子底下一点点磨。
只为折磨她。
望着灯笼光里宋瑶洁那双发狠又快意的眼睛,她善解人意,大哭道,“不要,师姐——痛——不要,不要——”
一面哭,一面用得空的那只袖子掩去眼里无畏神色,暗地里觑着顾止那间房里的反应。
她这边这般用力哭闹,那内功精纯的天山派少掌门,即便堵着耳朵,也该听到了。
门却始终紧闭着,没开。
她垂下眼,应付宋瑶洁的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滚落。
心里思量,顾止当真打算放着她不管了?
为什么?
这些日子,她何曾惹过他?甚至昨夜,他还因为她同李玄白亲近了些,跟李玄白反唇相讥,不惜拔出剑来指着李玄白脖子。
不过一夜未见,怎么对她的态度,整个的扭转了?
昨晚她出去办差,被他瞧着了?
她心里惊疑不定,只是出神垂泪。
宋瑶洁还以为她是怕得麻木,连叫都叫不出声了,也忌惮她哭叫得太过,即便有个堂皇的名头,也要惹顾止不快,于是打算适可而止。
宋瑶洁起身,“好了。”收拾着桌上银针,“阿松,帮姑娘上药。天色已晚,我回去了。”
南琼霜原本心里就烦躁,敷衍过了宋瑶洁,也没什么性子在院里陪阿松演,道了一句,“不必了,既然师姐已经医得差不多,我回去自己上药便是,不打扰诸位。”
然后便回了屋。
坐在桌前,也没什么心思上药,看着一双红痕斑斑的手只觉心里更烦,于是掌缘托着额头,兀自闭着眼,长吸一口气。
雾刀:“心烦?”
南琼霜:“废话。”
雾刀咯咯笑:“因为那姓顾的没给你药?也没管你?”
轻松语气,南琼霜却品出一丝阴险味道。
在试探她。紫睨那一句话,当真是让这条狗闻着味儿了。
“脑子有病?”她不耐回身,将空荡荡的房间环视一周,“整日筹谋着杀人家,倒还要因为人家不治你而难过,不是脑子有病么?”
她简短评道:“脑子有病,就赶紧死。”
雾刀在她耳朵里犹自一阵贪婪的狞笑。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南琼霜只觉肩上一沉,侧首。
雾刀立在她身边,魁梧得出奇的大块头,岩石般的手里,捏着一把在他手里显得可笑的小勺。
“别烦。”怕隔墙有耳,虽现出了身形,仍是用的传音入密,“我看着了,办得不错呀。”
“我问你,”她目光沉沉,“昨夜出去办差,你确定无人跟随?”
“没人能逃过我的眼睛。”自鸣得意地摊开手,摇了摇头。
放屁。长得跟座山似的,就属你最难藏。南琼霜在心里骂。
“那顾止为何又将我冷落在一旁?可是宋瑶洁又对他说了什么?”
“冷落?”雾刀叼着小勺,转着眼睛想了一会,意味深长道,“他可没有冷落你。”
忽然笑着,眼神戏谑又森森,又带了一点赞扬:
“他爱上你了。”
南琼霜皱了一下眉头。
“你扯什么?”
“我说真
的,”他双手交叉在脑后,吊儿郎当抖着腿,“我看见了。在那院里,不是连你的眼睛都不看吗?可是回去之后,自己一个人从窗外,盯了你许久。”
“人前回避,人后凝望。啧啧啧,那眼神啊——”
南琼霜怔在原地。
雾刀揶揄笑着,“信我。你是没见着他那神态。”
“南琼霜——你可当真是造孽。”
说完,睨着南琼霜震撼神色,身影一闪,又没入了窗外树影里。
南琼霜两步赶到窗边,去望顾止那间房。
房门紧闭着,花枝摇动,窗前并没有人。
她回身,望着方才雾刀站的地方,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跑得那么快,赶着去死呢。
她还没来得及问——你怎知他看的是我还是宋瑶洁?
*
顾止这些日子,奇怪得很。除了出门练功、处理公务,就是整日的关在房里,闭门不出。
她原本想在院中守株待兔,找个机会再拉他饮酒、对弈、谈心,谁知他整日缩在房间里,即便在院中恰好与她打照面,也不过颔首淡淡招呼一声,便侧身而去。
连说第二句话的空当都不给她留。
据阿松说,这些日子,他是在房中抄经。
“少掌门近日对佛理越发上心,练功之余还常常与师叔探讨佛法。前些日子还自藏书阁中取出了数十年前大慧禅师亲授真传的密经,日日在书斋中手书吟诵。”阿松抱着竹简,礼貌颔首,“师叔曾说,少掌门本就有慧根的。”
她抿唇退下,“如此。”望了一眼窗前那个伏案的白衣身影,回身往自己房中去。
竟然要当和尚了,真是好笑。
美人在侧,好端端的当什么和尚?说出去,她都得叫极乐堂那帮人看笑话。
烦躁地紧赶几步,却在房门前,脚步一顿。
几片花瓣飘零到阶上。
她看着那台阶,心里道。
还得再试一次。
第29章
“师姐昨日,是否太过勉强她了。”落花片片,黑子“咔哒”一声落在纵横线条间,顾止抬眼,“楚姑娘并不能受痛,她原本不过是江边一个船娘罢了,不像我们。”
对面,宋瑶洁冷着一张脸,不答。
大师姐脸色那般不好看,他再不悦,也不能再说深了。
于是只是垂着眼落子。
过了半晌,宋瑶洁终于开口,眼睛依旧垂着,“一个外人,你是否照拂得太过了。”
顾止端起茶盏,只是轻啜。
一时无话。
“昨日,是我好心帮她上药。水泡挑破了方好得快,你晓得的。”
“话是不假。不过……”不过惹她那般惨呼,是否太过了。
“不过?”宋瑶洁咄咄逼人地挑眉。
不能再在师姐面前过分偏袒她,于是止住了话,“无事。”
宋瑶洁望着棋局道,“你总是太过心软。”
他自嘲笑笑,“听着人哭,心里不大舒服。”
“顾怀瑾。”宋瑶洁倾身过来,拈着一颗白子在棋盘上敲,“她就是拿准了你这一点,才能拿捏你。”
一字一句道,“你还没发觉吗?”
顾止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在棋盘上落子。
余光一瞥,却见阿松在一旁,似乎是候了许久,见他刚好瞥来,赶忙上前,“少掌门。”
顾止望着棋局,呷了一口清茶,“何事?”
“楚姑娘伤了。”
宋瑶洁倏地抬眼盯他。
顾止神色未变,仍是看着局上棋势,“伤哪了,严重吗。”
“自房前石阶上不小心摔了,整个人栽倒下来,伤了膝盖。”
宋瑶洁冷嗤一声。
“屈术先生去了吗?”他神色淡淡。
“去了。”
“那还同我说什么。”终于算定了下一子,他捏着颗棋钉进纷乱局势,长袖在棋盘上扫过。
屈术颔首,住了口。
宋瑶洁见他疏离神色,十分赞同地笑着接,“受了伤,找大夫,找怀瑾做什么。他又不是大夫。”
顾止只是沉默,仿佛毫无所谓。
“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必禀到少掌门这里来。上个台阶都能摔跤的东西,早该找大夫瞧瞧,怀瑾何必为她劳心。”
阿松小心斟酌着顾止眼色,又往神色寒凉的宋瑶洁脸上扫了眼。
少掌门仿若未闻,既未赞同,似乎也并非不赞同。
阿松:“是。”领命退下。
那女子,今日得了少掌门偏爱,明日又摸了大师姐的老虎屁股,后天又惹得山内两位天之骄子为她争风吃醋。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当真拿不准该如何待她。
阿松去了不久,一局已尽,天色倒仍正好。
宋瑶洁正垂眸将棋子拣进棋盒里去,欲再来一局,忽然一抬眼,见顾止提袍起身,正在扑方才落在衣上的落花。
宋瑶洁一愣,“你要回去了?这么早?”
“忽然想起有些事。”他简短道。
“回院么?”
顾止不答,只是客气勾起一抹笑,礼貌颔首,“今日同大师姐下得尽兴,改日再叙。”
“怀瑾。”一丝莫名的危机感攫住她,宋瑶洁几乎是忙不迭开口,“稍等。”
顾止立在原地,静静看她。
宋瑶洁与侍在一旁的祁竹对视一眼,祁竹当即会意,回了房中,捧出一个月青色的东西来。
宋瑶洁接过,在手里仔细看了一圈,再递过来的时候,一双眼竟然含羞躲闪,有些窘迫地垂下眼睫。
“是……我自己缝的香囊。”
顾止有一丝诧异,虽然接过,还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怔在那里。
手中的香囊,刺绣缝得歪歪扭扭,似乎是刺着南国红豆,但也实在有些……难以辨认。
“我……并不擅女红。”她竟有些吞吞吐吐,“整日里舞刀弄剑,并没功夫练习这些。不过,想着前些日子……前些日子……话说的太过,心里过意不去,于是给你……缝了这个。”
宋瑶洁平日里不苟言笑,发起怒来更是高高在上,他何曾见过山内大师姐温柔小意模样,一时与其说是动容,不如说不自在。
他略微尴尬道,“谢过大师姐。”
又道,“前些日子,什么话‘说得太过’?”
“……‘色令智昏’四字。”提起往事,更加赧然。
他都忘了,完全不曾注意。
顾止默了默,这气氛属实有些诡异,他只想赶快离开。
“无事,我何曾同大师姐计较过这些。”
却又被宋瑶洁拉住了袖子。
“我辛辛苦苦缝的,你何时绑在你那佩剑上?”
一时说得顾止哑口无言。
宋瑶洁性子傲,又是山内资历极深的大师姐,其他人顺从她惯了,何况他多么好说话,多么懂得为人处世。
于是弯起眼睛,道,“既然是师姐辛苦缝的,现在就绑。”
*
南琼霜在榻上披衣抱着膝,出神望着地面光亮的石板。
白发苍苍的屈术朝她微微福身,“这些日子,请姑娘好生休息,不要随便下地走动。抓的药,还请姑娘按时服下。”
她心不在焉道,“奴晓得了,多谢屈术先生。”
阿松上前来,道,“少掌门正同大师姐对弈,眼下脱不开身,不过来了。请姑娘谨遵医嘱,好生休养。”
“奴知道了。”
门吱呀响着关上,她坐在榻上,散漫垂着眼睫。
膝盖仍然肿痛着,她懒得在乎,只是觉得,真没意思。
那时候还说什么“姑娘太不爱惜自己身子”,结果现在,还不是为了宋瑶洁抛下她。
她微微冷笑着,将手绢蘸了冷水,又在膝上敷着。
这些年来,要取男人的心,她拢共总结出五点。
出众容貌、温柔解语、楚楚可怜、一点蓄意的勾/.引、再加一点蓄意的
……若即若离。
眼下,他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指望着谈心说好话定是不可能了。
冒险又试了一招苦肉计,然而竟连这也行不通了。两天里伤了两次,哭了两次,他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那么,把自伤这一条,也从她的备忘簿中划掉了。
正想着,门却忽然开了。
顾止回身将门平稳带上,神色如常走进来,脱了外衣,搭在她桌边椅背上,一面道,“姑娘伤了?”
她熟稔攒出两汪泪,咬着唇,不说话。
顾止转过身来,望着她楚楚神色,竟是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瞥了一眼就转开,吩咐阿松,“上茶。”
她觉得无趣,将泪面无表情地掩去了。
“屈术先生看过了,怎么说?”
“说是并未伤及筋骨,要我好生休息。”她也不去看他。
他垂下眼,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她的伤处。
青紫的膝盖。然而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异常,她神色也那般平静,没有哭天喊地,想来确实是没有伤到骨头。
淤紫的膝盖下面,一双玉箸般纤细的小腿。
那一截小腿,他曾经握在手里,小心翼翼,放进了衾被里。
他的衾被。
他喉结狠狠滚动一瞬,飞快瞥开眼。
“如此。”他斟着茶,“姑娘也未免太不小心。台阶那样高,仔细看着才是。这般体弱,又冒冒失失,以后岂非我得时常守在姑娘身侧。”
话似乎是关心,但这样语气,却像是责备。
她小心翼翼,含泪望了他一眼,长袖掩着唇,怯怯垂眸。
顾止见了,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快速起了身,“既然屈术先生看过了,那么还请姑娘遵医嘱,安心修养。”
南琼霜垂下眼眸。
她伤了,他甚至没有亲自仔细看一眼。
明明宋瑶洁也是伤了腿,他还曾亲自为她上药。
于是将他叫住,“公子。”
顾止回身。
她自枕下摸出一个远山蓝的同心结,捏在指尖,道,“这是我……这些日子,为公子缝的。”
同心结在指尖微微旋转,那泛着丝质光泽的线绳,悠悠流淌着一小根淡蓝色的光芒。
他只看了一眼,便压抑了神色。
将腰间佩剑露给她看,“不巧,我这剑上已经有了佩饰,姑娘的心血,恐怕顾某不能收了。”
那佩剑上的香囊,南琼霜一看,心下便了然。
山上只有一个女弟子,不是她,就是宋瑶洁,何况那刺绣功夫那般拙劣。
心里冷笑着,她送的东西不带,去带宋瑶洁那个破的。
于是当即便转了念头,挂上一副无所谓的轻松笑意,道,“原来如此,公子佩的那个,也好看。”
“这样也好。这些日子,我承蒙山上两位公子照顾,原本想缝两个同心结以表谢意,不想伤了手,费劲辛苦也只能缝这一个,正在犯愁呢。”
“如此,我倒也不必勉强了。”
顾止闻言一顿,转身。
她将那浅蓝色的同心结收回枕头下,看着他笑:
“前几天,我提了一嘴,李公子就闹着问我要。我想,公子照拂我更多,怎么说也该先给公子才是。不过你既然有了更加心仪的……”
顾止只是沉默凝望她,对上眼神,便将视线错开。
“那么,也刚好。”
顾止立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沉默了至少一刻。
半晌,他干涩道,“也好。”
转身,出了门,身影消失在缓缓收窄的门缝中。
*
又修养了些日子,她膝盖已好了不少。整日闷在屋里,已经又开始期待李玄白来找她。
不知为何,李玄白那个闲不住的,竟然憋了这么久没来找她,连个信儿也没有。
这一天,顾止早早出门练功,她起了后在院中无所事事,正拿着那个浅蓝色的同心结在廊下的光里端详。
忽然听见大门处一阵争执。
阿松的声音是一贯沉着又平稳的:“……已经同师兄讲过了,少掌门的吩咐,不准外人再闯进暮雪院。特别是玄白师兄。”
“特别是我?”门外人冷哼一声,“怕是只有我吧。前些日子,大师姐进你们这,我可不曾听说有人拦过一句。”
阿松沉默不语。
李玄白简短道:“让开。”
阿松只是以无言对峙。
李玄白冷笑,“让开。这些日子他在师叔面前给我胡言乱语,连老子几年前在山脚下生火烤鱼的事都给我捅出来了,害得我挨了好几日的崖下思过,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你再敢不识趣?”
阿松只是直着脊背,规矩颔首。
“叮——”一声,李玄白弹剑出鞘。
南琼霜走过去,从阿松的背影后瞧见了李玄白桀骜愠怒的脸,很温和地问:
“这是怎么了?”
第30章
一见她,李玄白那张阴沉不耐的脸,有了片刻的舒缓。
“你来了。”他撩着眼皮打量她,“还肯记得我这个人?”
“阴阳怪气的。”她站在阿松身侧,一步也不迈,故意问,“你来做什么?”
门内忽然伸进一只手,她小臂被人一抓,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李玄白从阿松身旁拉了过去,跨过门槛,掩在他身后。
阿松在门内,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被拉出了门,一时脸色更加绷紧,“师兄,上次从暮雪院里强抢楚姑娘带走,已经被少掌门禀报师叔罚过,竟然不怕受第二次?”
“罚?你管那也叫罚。”李玄白笑得张狂,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乱晃着,“告诉你吧,师叔只会罚他,不会真罚我。”
说着,不顾阿松脸色,悠然自得拉着她转过了身。
“对了,这个给你。”她将那浅蓝色的同心结塞进他手里。
“哟呵,同心结?”他眉梢挑了一挑,“算你有良心。”接过,当即就垂首,三下五除二绑在剑柄上。
南琼霜冷眼看着他系结,懒散问,“夹枪带棒的,我哪里惹你了?”
“你也敢问?!”李玄白不可思议抬起头看她,冷笑一声,“那天,那个姓顾的要你过去,你就过去了,你竟然忘了?”
南琼霜耸耸肩,“不然我能怎么办?”
李玄白猛地拉住她,攥住她小臂,抓得她几乎有些痛,眼神晦暗:“我们说好过什么,你可别忘了。”
她还真不记得了。“我们说好过什么?”
“说过——”小臂上的五指又缓缓收紧,他眼神沉得仿佛山雨欲来,“——你要陪我演。”
南琼霜一愣。
他那时说的“陪他演”,竟然是指这个。
陪他演两情相悦么?
那怕是当真演不长久,她有更需要演的人,她冷嗤一声。
不过,演两情相悦做什么?假如爱上她,他在山内地位必然要动摇不少,毕竟她如今已是众矢之的。
难道——他想下山?
南琼霜上下凉凉打量他一圈,笑道,“要我演爱你?”
“也不是演。我问你,”李玄白沉沉盯着她,“倘若要你选,我和那个顾止,你选哪个?”
当然是谁能替她拿来镇山玉牌,就选哪个。
她不在乎地拨拨耳朵底下的小耳坠。
这一拨,忽然发现,她一向戴在身上的七乌香木的小耳坠,竟然忘了带了。
今天一整天恐怕都要跟李玄白在一起,李玄白是她这局上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不戴那对耳坠,总觉得是白白放了机会溜走。
她道,“等我一下,忘了东西。”
“忘了什么?”李玄白语气倏地暴躁起来,“你的回答呢?”
她回眸笑了一声,“选你。”
不就是想听这个吗?反正空口白牙,他要多少,她有多少。
山风清冽,落花在微寒的风里飘摇零落,李玄白站在山岗上,蓦然变了脸色。
周身烦躁之气,一瞬竟然尽数散了,冷哼一声,抱着肩膀踢石头玩。
南琼霜冷笑,男人怎么总想叫她爱上他们?一说不爱,一个个不依不饶
的。
转身,敲开院门,又闪身回了院子。
*
前些日子,她闲着无聊,叫小厨房给她做了几个玫瑰酥。眼下既然要出去,就顺手拿纸包了起来,打算一并带走。
再出门的时候,院门半开,阿松依旧挡在双门中间,不依不饶地沉默伫立着。
门外说话人却有两个。
“……我为什么不能带她走?她自己愿意同我走,你管得着吗?”李玄白的声音。
她从阿松身侧闪身跨出门去,一抬眼,“……顾公子。”
顾止长身立在门外,仍是一贯的雪白的弟子衣,然而今日脸色却分外冷寒,甚至比身上衣裳还要发白些。
望了她一眼,轻飘飘瞥开。
就那一眼,有时候,顾止觉得,她肤白得太过分,唇怎么竟然又天生那样红。有些事情,简直不能怪他。
未等她说话,李玄白已经不由分说握住了她小臂,欲把她径直从顾止身旁拉走。
她脚下一趔趄,下一瞬,忽然感觉另一只胳膊,也不知不觉被另一只手握住。
她一愣。
他抓了她的胳膊?
那手掌却倏地松开了。
一瞬间的温热,仿佛幻梦。
顾止几乎是触了电似的撒了手,把手收进袖子里,广袖一横,拦在她身前。
她垂下眼眸。
顾止道,“楚姑娘前些日子摔了,你少拉拉扯扯。”
李玄白冷笑,“她自己都没说什么,你在这拦个什么劲?”
望着他不肯放开她的手,顾止却忽然瞧见了,朗朗日头下,李玄白腰间的,一个再熟悉、再显眼、再刺目不过的东西。
那个远山蓝的同心结。
竟然明晃晃、毫无忌惮、堂而皇之地,挂在他那柄剑下面。
他怎么敢?!
手握上腰间剑柄,下意识就要抽剑出鞘。
却险险止住。
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微晃着堪堪站稳。
睁开眼睛,强自缓了一时片刻。
再开口的时候,神色平静如水,然而不知为何,似乎虚脱了般无力。
他轻轻道,“楚姑娘……是自己愿意同他一起吗?”
一句话,问得南琼霜愣住。
她该怎么答?
虽然在问她,却仿佛出神愣着,仿佛……是问给他自己。
一种疲惫的,心灰意冷。
忽然,他腰间一个东西摇动一瞬,是他剑柄上那个粗糙笨重的香囊。
她勾唇笑了一下,“算是。”
顾止也没说什么,噙着一丝笑,出神望着她锁骨半晌,垂着眼眸。
良久,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侧开身子,容她过去,“去吧。”
笑是仍然笑着。
可是,人竟然像受了冻般微微发起抖来。
她到底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他这般冻得发抖,是他深夜领罚从瀑布底下出来,她撑着一只窄舟来接他。
那时候,她还能发觉他身上冷。
他眼睁睁看着她心情很好似的,微笑走去李玄白身边,由着李玄白毫不收敛地抓着她胳膊。
忽然,李玄白瞧见她怀里那个纸包裹,大喇喇拿过来打开,“玫瑰酥?”拿了一个,在嘴里嚼。
南琼霜沉思一瞬,拿了两个,转了回来。
顾止一愣,两个玫瑰酥忽然强塞进他手里。
他出神地垂下头。
她的手,似乎碰了他的手背,一瞬。
他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摩挲着那一小块地方。
只听她眉眼笑开,道,“公子不必担心,我很快回来。喏,拿着。”
他看着那两只圆溜溜的小饼,竟然觉得胃和心脏系到了一起,两个一起抽痛了起来。
李玄白已经走开几步,嚼着那糕点,含糊道,“他不爱吃这些,你少给。”
顾止自嘲笑笑,拉过她的手腕,将两只玫瑰酥塞回她手里。
道,“既然旁人也有,姑娘也不必给我。”敛袖抽身。
望着他背影,南琼霜兀自沉思半晌。
自伤这一招,已经不顶用了;温柔解语这一招,似乎也不再有什么机会。
但是,若即若离。
——似乎,欲擒故纵、若即若离这一招,尚有些可用之处。
她愉悦轻笑一声,将碎发在食指上绕着,抬眼一看,李玄白已经走开几步,于是悠悠跟上。
有点意思。她心里想,这回,可是有点意思。
*
当日,顾止竟没去练功,宋瑶洁传话来请他对弈饮酒,他竟也没去。
只是一个人,在天山佛堂中,紧锁了门,自顾自地,抄经。
他这些日子,反常得太过,连他自己都看不过去。
唯有佛经、佛堂、静心咒,这些东西,尚能压抑些他的心火。
他垂首磨墨,墨条在砚台上温吞地、缓缓地打圈,修长的玉白手指沾了一点墨渍。
用毛笔,蘸了水润过,又在砚台上,左右蘸了两下,吸着墨汁。
那砚台周围,刻了一圈细小的梅花。梅花是冬天里才有的花,眼下山上,漫山遍野尽是桃花。
这时候,她正跟李玄白两个人在山花烂漫里走吧。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前些日子她伤了膝盖,腿尚没好全,饶是这般,竟然也非去不可。
腿还痛吗?怎么这般不懂得爱护自己。
她喜欢李玄白?
他垂眸,唇边勾起一抹自嘲冷笑。
她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跟这最没有关系的一个。
蘸饱了墨,他将笔尖拿起来端详,那笔尖有一点毛叉的分刺,他将那分叉揪去了。
李玄白,似乎是喜欢她。
是了,那是自然,他那个性格,已经表现得那般清楚显豁。
或许这是好事。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李玄白本就性子乖张,山上众人早已习惯了。然而又着实天赋奇高,又得师叔偏爱,行事再怎么荒谬,也无人能动他半分。
或许,就得是这样的人,才适合爱她。
性子坏、练得好、师叔偏宠、并无什么担子。
不高兴了,说下对面脸面,就下对面脸面,反正本就是性子那般坏的人,谁会强求他有好脸色。
再偏爱谁、再向着谁,也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不过一个山内弟子。
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护她。倘若有人嫉妒,当即便能拉下脸替她回过去,既不需考虑对面人的脸面、资历,也无需考虑什么山内和睦、门派团结,反正他没在那个位子上,并不需对这一切负责。
唯有这样的人……
他默然,长睫密密垂着,掩去眼里一切心思。
是啊,他爱她,比较好。
想明白这件事,他竟然微不可见地笑了下。
也好。如此,她在这山上,多了一个人护她保她,甚至这个人,能为她做的,比他还要多。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顾怀瑾。他告诉自己,你该感谢李玄白,才是。
是的,感谢他。
他微微笑着,拿着笔,在案旁伫立许久。
一低头,才发现,蘸饱了墨的笔尖,已经滴了一团墨下去,在宣纸上晕开了一小圈。
那是昨日写好的佛经。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
“色即是空”。
那一团墨,刚刚好好,洇在“空”字。
怎么会,竟然,这么像……
那个梦里,她的……一个胎记。
腰窝——里的,胎记。
娇俏的、圆圆的,腰窝。
他的心脏仓惶跳动一下,几乎从胃里开始烧起来,不受控制地,烧过头皮、烧过指尖、烧过脊椎、烧过每一根细微战栗着的神经。
他分外冷静地,想。
或许,晚了。
他已经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