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把你卖掉


    邵满终于舍得从一桌饭菜上挪开视线。


    他抬头看了何饭一眼。


    “我让你进来。”他站起身,“请。”


    何饭没敢动。


    “其实我也可以站外面吃……”他说着,悄悄问邵满,“你们画三八线呢?”


    “没啊。”邵满说,“这不是为了让你坐中间。”


    何饭瞪着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爬起了一道毛


    骨悚然的凉意。


    如此阴阳怪气的邵满不多见,通常这人有气就发,有怒就骂,能阴阳怪气说明这事他确实奈何不了。


    何饭果断拒绝了:“不不不还是算了吧,我何德何能能坐主位……”


    “你怎么不行?”邵满往旁边挪了一步,“你学习了一天回家还要做饭,辛勤孝顺劳苦功高,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原来你还知道啊?!


    何饭重新瞪回去。


    邵满瞪回来:“你今天是不是有事想告诉我?”


    何饭的气势瞬间矮一截:“不不不不,其实也没有……”


    “坐进去。”


    “……”何饭屈服了。


    但等他坐进去后情况也没好转。


    因为没人动筷。


    何饭拿着筷子,愣了一会儿,问谢盛谨:“盛谨姐,你不吃吗?”


    “吃的。”谢盛谨拿起筷子。


    何饭又去看邵满。


    邵满接收到他的视线,于是也拿了双筷子。


    因为这个动作何饭注意到他的手腕。


    “诶?邵哥。”何饭盯着那地方,“你手腕怎么了?”


    邵满没想起来怎么了。


    他顺着何饭的目光看了眼。


    我操。


    他顿时被吓了跳。


    是谢盛谨刚刚掐的地方,但现在已经通红一片了,乍一眼看上去还有些吓人。


    而且这一片有非常明显的指痕残留印迹,说是磕的碰的都不太真实。


    邵满抬头看了何饭一眼。


    何饭也正在看他,正等着他解释呢。


    于是邵满又看了眼谢盛谨。


    谢盛谨正好也在看。


    只是她盯着手腕上的红痕看的,眼神很专注,但没什么表情。


    正当邵满准备挪开视线朝何饭扯点别的什么时,谢盛谨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勾了勾嘴角。


    邵满愣了愣神。


    何饭因为他的目光朝谢盛谨看过去,然后来回扫视了几眼,问:“盛谨姐做的?”


    邵满猛地一惊。


    卧槽何饭怎么知道的?不对我刚刚看了谢盛谨一眼。我就刚刚不应该看她……卧槽何饭想歪了怎么办?我怎么解释?实话实说带坏未成年人?不对谢盛谨也是未成年人……


    这边邵满还在想理由,何饭已经自圆其说了:“你们前两天出去的时候弄的吗?什么行动啊,这么惊险?吊在那里吗?”


    他兴致勃勃。


    邵满回过神,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啊……对。”


    谢盛谨笑了声。


    然后赞同道:“对。”


    何饭很高兴。


    高兴于自己的聪明才智。


    邵满松了口气。


    傻人有傻福。


    挺好。


    终于开始吃饭了。


    何饭累了一天,回来还做了个饭,现在是真的饿。


    他闷着头,嘴不停,吃得很快。


    剩下两个人倒是慢条斯理的。


    邵满心里憋着事,难得心不在焉地动着筷子。谢盛谨向来吃饭都跟完成任务一样,除了面对甜食的时候。


    一刻钟后,何饭放下筷子。


    但没离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盛谨一眼,再暗含期待地看着邵满。


    邵满接收到他的视线:“什么事?”


    “嗯,也不算什么大事……”


    “那就是没事?”


    “倒也没有。”何饭敏捷地扑过来抱住邵满的胳膊,讨好道,“哥,我们要开家长会了……”


    邵满一侧身,一筷子敲在何饭的手上,迅速避开。


    然后他愣了愣:“你们开家长会?”


    邵满纳闷了,“你们班,五十个人凑不出十对完整的父母吧?”


    “……”何饭也愣了愣,“理是这么个理,但是……”


    邵满打断他:“谁要求的?”


    何饭回想着:“班主任说的。”


    “别的班也说了?”


    “好像是。”何饭说,“隔壁班那个二傻子说他们也要。”


    邵满不死心:“那三蹦子呢?”


    “什么三蹦子!三愣子吧!”


    “你这不是知道吗?”邵满啧了声,“他们班如何?”


    “也要。”


    邵满在做最后的挣扎:“如果我不去……”


    “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病够我编了。”何饭认真地说,“流行感冒寻常型银屑病变应性鼻炎十二指肠溃疡急性髓系白血病肺间质纤维化重症肌无力系统性红斑狼疮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临期赛博精神病……我已经都说完了。”


    “你再自己编几个不行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编?”何饭瞪着他,“邵满你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长!”


    邵满垂死一击:“非去不可?”


    何饭斩钉截铁:“对!”


    “那我去吧。”


    “好!”何饭喜不自胜,但听清声音后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诶?”


    他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片刻的安静后,谢盛谨重复了一遍:“我去吧?”


    何饭飞快地看了眼邵满。


    眼睛眨啊眨。


    “你要倒霉了。”邵满看着他。


    “啊?”


    “右眼跳灾。”


    “你有病吧?!”何饭瞪他一眼,“那是大脑操控的眼轮匝肌和颜面神经发生的间断性的不自主的阵挛性抽搐!”


    邵满乐了:“你说得对。”


    何饭紧急避险之后放松了点:“人盛谨姐问你话呢。”


    “哪里问我了?又不是我的家长会。”邵满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动了动筷子。


    何饭说不过他。


    他望向谢盛谨:“真的吗,盛谨姐?”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要去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装模作样。


    邵满给了何饭一个白眼。


    何饭没理他。


    “真的。”谢盛谨放下筷子,“什么时候?”


    “下周星期五,下午。”何饭赶忙说,“没关系,还有点时间,要是到时候你有事的话就不用去了。没关系的盛谨姐,一切以你的事情优先。”


    邵满吞下嘴里的饭,“啪”一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也要去。”


    何饭已经不需要他了。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他撇撇嘴。


    “深情也不是对你的。”


    邵满看着谢盛谨:“我俩一起去。”


    谢盛谨盯着他看了会儿,笑了笑:“好。”


    晚饭过后,何饭跟着他的二傻子和三愣子同学出去玩了。


    临走时邵满虚情假意地嘱咐他小心被人卖掉。


    “卖掉了也会来找你赎人。”何饭觑着他,“亏的也是你自己。”


    “你看我给不给钱!”


    邵满砰的一声关上门,把何饭隔绝于视线之外,眼不见心不烦。


    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大门呢,就听到两声当当的敲门声响。


    通常何饭不会这么敲。第一,他有钥匙,第二,他懒得开门时一般都是手不方便,会用脚踹得咚咚作响。


    于是邵满转身回去开了门。


    门一拉开,映入眼帘的还是何饭这张熟悉的脸。


    不等邵满发作,何饭率先抢着问:“哥你还有钱吧?你一直关着店门赚得到钱吗?”


    “不会到时候我被卖了你没钱来赎我吧?”他一脸担忧,甚至逐渐想入非非,“然后你也因为没钱去卖身了……那个叫什么来着,卖什么……”


    “砰!”


    邵满把门关上。


    世界安静了。


    邵满站门口等了会儿,没动静。


    他松了一口气,刚朝沙发刚迈出一步——


    “咚咚。”


    礼貌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


    好啊何饭还长记性了是吧?还知道变着声调来敲门!


    邵满阴沉着脸趿着拖鞋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何饭你完了你已经没有任何留在家里的理由了明天我就把你卖给无涯帮让他们好好管教你,说不定还能拿到个让我不卖身也能活下去的好价钱——”


    “……要我接手吗?”


    厉缜犹豫着问道。


    邵满定了定神,“不用了。不出物,谢谢。”


    他让到一边:“请进。”


    ……


    厉缜是来找谢盛谨的。


    邵满自觉回避了。


    他离开大厅时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谢盛谨欲言又止的神情。


    “殿下?”厉缜轻声询问。


    谢盛谨回过神:“说。”


    “抱歉,前两天因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一直没来找您。”


    厉缜的目光在谢盛谨脸上一扫而过。


    明为报备,实则试探。


    她没有说因为什么事情而事务繁忙,谢盛谨也没问。


    她没什么表情,不惊讶,也不意外。


    厉缜心口一松。


    使徒02的事情已经显而


    易见,剩下就是谢明耀和程沉。


    “谢明耀向教父发送了一条消息。”厉缜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只有‘他发现了’四个字。教父因为这句话,做了个二选一的选择题。”


    她顿了顿。


    谢盛谨说:“选了谢明耀?”


    “是。”厉缜点头,“殿下有什么指示?”


    “不用做什么。”谢盛谨说,“遵从他的命令就行。”


    “是。”厉缜回想着,“谢明耀仍觉得您重伤,在之后的回信里没有着重提及您,只是将重点放在了程少主身上。他的野心不小,想直接越过程家吞掉无涯帮。但通讯器用一个少一个,目前已经所剩无几,计划尚待改善。”


    谢盛谨饶有兴致:“他想怎么吞?”


    厉缜:“他拿到了一份公平教内的核心名单,其中有描述程家的内部人员。他准备将这些人拔出,换成谢家的亲信。但我消息不够准确,可能有些许疏漏。”


    谢盛谨笑了起来。


    “让他动手。”她愉快地说,“就当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厉缜没听懂。但她知道什么不该问。


    “第三件事,”她继续道,“关于谢家初代AI,我已经整理了所有的资料。”


    厉缜伸手,摸出一个微型木盒样东西。


    她的指节曲起,轻轻在其上一敲,木盒表面顿时弹开,急速爆射出一个纸团。


    厉缜一抬手,握拳,抓住纸团,将其慢慢舒展开,然后递给谢盛谨。


    “电子信息诸多不便。”她说,“我誊写了一份。”


    谢盛谨接过来,将其握在手中,然后下了逐客令。


    “你呆的时间不短了。”她说。


    厉缜明白她的意思。


    她站起身,推回椅子。离开的时候她回过头,低声道:“我已经没有正当理由与您见面。如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属下会想方设法与您联系。”


    厉缜走了。


    谢盛谨将那张纸折起来,放进兜里。


    她摸出终端,在通讯界面找到邵满的名字。


    一分钟后。


    脚步声从楼梯转角处传下来,邵满走遥遥问道:“厉缜做什么了吗?”


    “没。”谢盛谨说,“我只是困了。”


    她身上的伤还没好,绷带缠得到处都是。


    厉缜刚才看到了,但没询问原因。


    邵满走到她身边坐下。


    “怎么了?”


    “没什么。”谢盛谨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还痛吗?”


    “不痛。”


    “我那里还有伤药,需要吗?”


    “没必要,跟你的伤比起来什么都不是。”邵满制止了她,“别浪费啊,我们没什么钱挥霍。”


    谢盛谨笑起来:“这么艰辛吗?”


    “有点吧。”邵满靠在沙发上,“但养活你还是没什么问题。”


    “嗯。”谢盛谨动了动,朝邵满坐过来,“我困了。”


    “让我靠一下。”她闭着眼,“不说话了。”


    第62章 求求你了


    谢盛谨这一靠靠得不省人事。


    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在治疗舱里躺着。


    她慢慢地坐起身。


    愣了会儿神,摸到了兜里厉缜给她的那张纸。


    我警觉性变低了。


    谢盛谨想。


    抛开她梦游走过来的选项,这一段路就只能是邵满抱她过来的。


    她居然一路都没醒。


    谢盛谨叹了口气,然后开始看纸上的内容。


    她刚把纸打开,就停住了。然后闭上眼睛,缓了几秒。


    又看不见了。


    谢盛谨啧了声。


    她做完这个动作,突然觉得自己被邵满传染了,于是忍不住笑起来。


    片刻后她的视力恢复了,却也没急着看。


    她还没有查看从福利院实验室中拷贝出的数据,因为贫民窟没有承载机,她只能直接将数据传输入大脑。但她的精神还未恢复,这波冲击只会给她尚未痊愈的大脑带来更严重的损伤。


    幸好厉缜带来的是纸质报告。


    谢盛谨打开了治疗舱内部的小灯。


    灯光特殊,柔和,且没有影子。


    然后她低下头,从第一句开始看。


    她阅读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但几张纸分别浏览一遍后她又从倒回去,从第一页开始重新看了一遍。


    十分钟后,谢盛谨放下手中的纸。


    她将这几张纸折叠,放进兜里,离开治疗舱时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下外套。


    衣架旁边是一块落地镜。


    谢盛谨路过镜子的时候往里面看了眼。


    她身上穿的是邵满给她买的羽绒服。邵满对她这个年纪的衣着品味似乎有什么误解,硬要买粉粉嫩嫩的蓬松羽绒服,看着像一块香气四溢的草莓蛋糕。


    距离谢盛谨上一次穿粉色的衣服,已经是很多年前程蔚束带着她逛街的时候了。


    谢盛谨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


    接着她凑近,手按上镜子表面,哈出一口气。


    那一片迅速被白雾遮掩,谢盛谨伸出手,画了一个笑脸。


    完事后,她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


    接着出了门。


    ……


    外面下雪了。


    小雪。


    白色雪花纷纷扬扬,既轻也淡,在半空中被强烈的霓虹灯光照射成五颜六色的彩带,然后无声地落在充满污水的角落,迅速化掉。


    但天气其实并没有太冷。


    谢盛谨路过一家面馆时看到里面居然还有穿短袖的。


    她顺手打包了一碗面,给老猫带过去。


    老猫门口的杂草又长了起来,谢盛谨一手提着面,另一手放了把火。


    火势腾的一下烧起来,片刻后这里便成为了一摊灰烬。


    清理完毕。


    谢盛谨开门,过桥,进屋。


    灯亮着。


    她有些意外。


    老猫和邵满一样,是阳光不晒得难受就绝不会睁开眼的那种人。所以这两人结伴去买了厚重的窗帘,力求从天黑睡到天黑。


    谢盛谨来得挺早,现在才早上七点,除非是昨天晚上忘记关灯,她想不出来老猫这个时候开灯的理由。


    她环视了一圈,正准备找个地方把面放下。


    “嗖!”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角落窜出来,敏捷而迅猛地直奔谢盛谨的手!


    谢盛谨没挪开,但云淡风轻地侧了侧身。


    黑影顿时不太灵活地止住身体,甚至还因为惯性踉跄了几步。


    老猫喘了口气,难以置信且悲愤不已地盯着她躲开的手:“不是给我的?!”


    “这就太过分了吧?你大早上跑过来就是为了在我这里吃早饭?我这么辛辛苦苦熬夜完成了通讯器!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老猫嚎着,“士可杀不可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可思议!莫名其妙!岂有此理!天理难容!”


    “这种水平也够不上成语大赛的。”谢盛谨说,“死心吧。”


    “谁叫你……”老猫话音戛然而止。


    谢盛谨拨开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将一碗充满汤汤水水的面放在桌上。


    “……是给我的?”老猫感动地眨巴一下眼睛。


    “给我的。”谢盛谨说,“你让远点。”


    老猫背对着她,从地上拖出一个凳子,着急忙慌地坐在上面,筷子都来不及掰,先吸溜了一大口汤。


    “已经喝了。”他吧唧一下嘴,“没有反悔的余地。”


    他找出的这个凳子很矮,比起桌子来说多少显得有些不太合适,嘴几乎和碗平行,像一只伸长脖子去够树叶的长颈鹿。


    但老猫并不在意。


    他吃得像逃难八年没见过肉的灾民。


    谢盛谨没理他。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各种零件工具和文件书籍,根本没有个落脚的地方。


    老猫吃面吃爽了,温饱思犯贱,这时候突然想起要做点什么彰显存在感,于是虚情假意地责怪道:“哎呦你这孩子,明明就是关心我,也不知道好好说话!害得我以为你提了一碗面来炫耀!真是的~”


    谢盛谨没回头,问:“我在你心中是这种人?”


    “……”老猫闭上


    了嘴。


    不是吗?


    是。当然是。


    但能说吗?


    不能。


    因为谢盛谨是那种“闻寡人之耳者斩立决”的暴君。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依然不怎么擅长撒谎,现在脑袋都要急得冒汗了还憋不出个理由。


    好在谢盛谨没有硬要他回答。


    “不用感动。”她低着头把杂物挪开,抽空回了他一句,“投喂是人类的本能。”


    老猫琢磨一下:“喂什么?”


    谢盛谨没说话。


    她终于清理出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后打开终端,百无聊赖地滑动了一下页面,看到和邵满的那个对话框里没有任何新的红点。


    她又刷新了一遍,依旧没有。


    邵满可能还没起床。


    老猫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你喂猪呢?!”


    谢盛谨抬手挡住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东西做好了?”


    老猫使劲眨了下眼睛,好像终于从记忆里刨出了这件事。


    “这时候想到有求于我了?”他骤然得意起来,“你说给就给啊,那是我做出来的!”


    谢盛谨看着他。


    老猫神清气爽、趾高气扬地瞅着她,没有半点畏惧之心。


    如何?


    他冲谢盛谨挑挑眉,没想到吧你还有今天!


    谢盛谨突然低头笑了笑。


    “真不给?”她抬头的时候问。


    老猫膨胀的胆子收缩了一下。


    但可能由于谢盛谨的表情看上去还不错,他动摇了一瞬,□□下来。


    “不给!除非你好好说话!”


    老猫严肃着脸。


    谢盛谨看了他一眼,然后弯了弯嘴角:“岑叔叔。”


    她小声道。


    “求求你了。”


    这一刻老猫觉得吾命休矣。


    谢盛谨看着他震惊到五官乱飞的表情,挑了挑眉。


    “不,不是。”老猫回过神来,语无伦次,“你这太能屈能伸了吧?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这句话不应该用在这里你知道吗!你难道不应该神色逐渐冰冷,然后像看死人一样看着我吗?而不是这么随机应变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优秀精神不应该在你身上出现啊!”


    “那不行。”谢盛谨说,“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话是这么说,但此人“求人的态度”消失得比外面的雪花还快,还没等老猫缓过来,她就已经恢复成平时理所应当的样子。


    老猫觑着她脸色,觉得自己还是要懂得适可而止。


    “小的一介草民怎敢受殿下如此大礼,刚刚都是我胡说八道殿下莫要责怪微臣……”


    他迅速站起身推开凳子,冲进了里面的小屋。


    谢盛谨看着他撅着屁.股在那间狭小的密室里找来找去,两分钟后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黑色盒子走过来。


    他将其放在桌上,凑得很近,用一根指头戳着密码。


    “咔哒。”


    盒子弹开。


    里面用泡沫和棉布裹了很多层,老猫屏住呼吸,一层层地掀开。


    最终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深黑剔透的通讯器。


    “这个。”老猫讨好地递给谢盛谨。


    谢盛谨接过来,在老猫期待的目光中低下头摆弄着。突然她问了一句:“为什么紧张?”


    老猫愣了下,“我吗?”


    谢盛谨抬头看了他一眼:“难道我吗?”


    “是我是我。”老猫懂了,他摸了摸额头,“有点紧张吧,毕竟这通讯器是耗了很长时间才做出来的,弄碎了可就没有第二个了。”


    “有我的原因吗?”


    老猫难得一次智商占领高地,神奇地领悟了:“对你吗?还好吧,和你的原因没有很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理直气壮。


    是啊,他面对谢盛谨的时候其实没多紧张,只是谢盛谨身为未来的谢家少主他需要有一定的上下级观念而已,他这种态度放在古代就是咋咋呼呼对太子行不尊之事,早已因为言辞不当被拖下去杖毙百来次了!


    “嗯。”谢盛谨点头,“那你怕我吗?”


    “不吧。”老猫糊涂了,今天的对话内容这么怎么奇怪?他什么时候还兼职当上了青少年的心理咨询师?


    谢盛谨想了想,然后说道:“那你觉得……”


    她有些迟疑:“其他人会怕我吗?”


    老猫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哲学问题,只得谨慎而小心地挑拣着事实,再进行合理而正当的分析:“我觉得,可能,会吧?”


    他时刻关注着谢盛谨的神情,问得小心翼翼:“哪种怕啊?”


    “不知道。”


    那我就知道咯?


    老猫闭上嘴,没说出口。


    过了几秒。


    “会因为怕我而不敢拒绝我吗?”谢盛谨问。


    那必然啊。


    老猫想。


    “你觉得,”谢盛谨说,“邵满怕我吗?”


    老猫愣了下。


    这走向他没想过,但也不难回答。


    “不吧。”老猫想了想,“他挺胆大包天的。”


    谢盛谨笑了声。


    “嗯。”她说,“挺好的。”


    第63章 表情包


    老猫收拾他那碗面,整理好了放进袋子里,拿去门口扔掉。


    门一打开。


    “哎呦。”老猫被冷风吹得抖了下。


    然后侧过头打了个喷嚏。


    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谢盛谨坐在椅子上,身上还穿着羽绒服。


    “不热啊你?”他随口问道。


    “还好。”


    “把外套脱了吧,屋内温度高。”老猫劝道,“当心感冒。”


    “嗯。”


    谢盛谨没呛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


    老猫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似乎被吓了一跳:“……我操,你这?什么情况?”


    谢盛谨顺着他目光看了眼。


    “绷带。”她说。


    “我当然知道是绷带!”老猫的声音逐渐提高,“我是说怎么搞的!”


    “去了趟福利院底下的实验室。”


    “嗯?”老猫怔了怔,“那个不是基因层面的武器吗?搞成这样?”


    谢盛谨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嗯,知道一点。”老猫拧着眉努力回想,“听说跟五感衰竭和记忆退化有点关系。”


    “记忆?”谢盛谨皱了皱眉。


    “我也不太清楚。”老猫说,“反正是程家的秘密实验。”


    这时候谢盛谨的终端突然响了一声。


    老猫看着她迅速从外套里掏出她的终端,按亮屏幕。


    她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点。


    老猫:“!”


    他惊了。


    什么消息这么惊天动地?他有点蠢蠢欲动想去看看,但掂量一下自己的性命和好奇心,他还是忍住了。


    谢盛谨在回消息。


    老猫没勇气看她发的内容,但有勇气瞄她的动作。


    于是他看到谢盛谨打了一行字,几秒迟疑后又删掉,重新输入。


    然后发送。


    她盯了一会儿屏幕。


    老猫伸长脖子。


    他看到有条消息蹦出来。


    谢盛谨回复得很迅速,还附上了表情包。


    隔得太远老猫看不清她的表情包长什么样,但是能看出来在动。


    还挺萌。


    啊……到这个时候对方只有一个人选了。


    老猫正在全神贯注地觑着终端屏幕时,谢盛谨按了个键,屏幕熄灭了。


    她一抬眼,目光直直地朝老猫望过来。


    “看什么。”她问。


    老猫吞了口唾沫:“看您操作呢


    ,打字又快又准。”


    谢盛谨无语了:“你有病吧?”


    她把终端放在一边,开始研究通讯器。


    “可以连接外界了?”


    “嗯,对。”老猫问,“现在要试试吗?”


    “拨通讯号码就行,但不能保证每个通讯器都能接到,如果对面的终端保密级别太强,信息流屏障太厚,那也没什么用。”他补充。


    “嗯。”谢盛谨开始按数字。


    “……”


    安静的等待中,老猫盯着她的动作,突然感到了一阵紧张。


    如果这个不能成功……老猫简直不敢想后果。


    但谢盛谨看起来非常平静。


    她在等待过程中甚至开始无聊地把玩通讯器,跟转笔似的转着,通讯器在指尖旋转成看不清影子的一团轮廓,她玩得漫不经心,甚至心不在焉。


    “——吱——吱——”


    通讯器传来了电流声。


    老猫神色顿时激动起来,脱口而出的呼喊被压抑在喉头,他看上去像被呛了一口水一样面目狰狞眉飞色舞。


    “——吱——吱吱——”


    “——吱——”


    屋内非常安静。


    谢盛谨动了动手指,截停了通讯器。


    下一刻。


    “——喂?”


    一道失真的女声。


    “喂喂?”


    声音逐渐清晰。


    “喂喂喂?有人在听吗?”


    此时声音已经与本人在此没有太大区别了。


    “嗯。”谢盛谨偏了偏头说,“杜兰少主近日状况如何?和米内少爷的进展到哪种程度了?”


    “……”凯瑟琳突然安静了。


    几秒后,“……你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我的感情状况吗?”凯瑟琳啧了声,“成年人了,能不能有点自己的隐私空间?”


    “我也想给。”谢盛谨语气很淡,“但你俩的照片已经铺天盖地席卷到花花世界的每一个头条,我眼睛不瞎,耳朵也不聋。”


    凯瑟琳精神了。她兴致勃勃地问:“你看到了?”


    “嗯。”谢盛谨笑了笑,“难为你每时每刻的约会都把东西放身上。”


    “你还知道!我给你说!我跟海因斯共享烛光晚餐的时候那个牌子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地发光,然后海因斯一脸羞涩地问我是不是给他准备的惊喜。”凯瑟琳非常幽怨,“我能怎么办?但我还真没准备!双手空空岂不是败坏我的名声?我就只有把东西送给他了,然后后续约会中趁他不注意把东西偷回来,然后改了个样子继续放身上。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才能修复我受伤的心灵?而且我偷回来的过程中还差点被他发现了,结果他以为我在和他调情,顺手就抓住了我的手……我就只有坐在那里心急如焚地挤出一个风流倜傥的微笑,顺嘴哄了句宝宝你肩膀上有蚊子我帮你拍拍……”


    谢盛谨靠在椅子上,笑得不行。


    “笑什么?”凯瑟琳愤愤不平,“我在这边当地下党,费尽心思给你传消息,你不会在那边过得有滋有味吧?”


    谢盛谨现在身上还打着绷带。


    但她没说。


    “还行。”谢盛谨笑起来,“目前还比较顺利。”


    “真的?”凯瑟琳说,“其实我也有点感觉,程沉最近不太高兴,好像是跟谢明耀的合作问题。”


    谢盛谨:“这种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凯瑟琳突然诡异地顿住了。


    “什么途径?”谢盛谨问,“合法吗?合理吗?还是合情?在难以启齿什么?”


    凯瑟琳依旧不说话。


    谢盛谨真好奇了:“你说啊。怎么做到的?”


    凯瑟琳清清嗓子:“那我说了。”


    “别废话。”


    “好吧,其实是程兰心告诉我的。”凯瑟琳没有听到对面人的第一时间回复,犹豫了会儿,问,“你不会在心里偷偷骂我吧?”


    “……没有。”谢盛谨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不生气?”凯瑟琳在那头降低了点声音,“她哥之前还给你下毒呢。”


    “这件事可能有点隐情。”谢盛谨想了想,“我在别人身上试了下那个毒,发现那毒有点问题。”


    “所以?”


    “那个毒应该是程兰心亲自下的。”


    “?”凯瑟琳大惊失色,“这不更有问题了吗?!”


    “不是。”谢盛谨说,“那毒效果太强了。如果是程沉下的毒,我现在应该已经动弹不了了。”


    “好吧。”凯瑟琳顿了顿,“……我搞不懂她。”


    “现在又不是你俩默契大考验九十九分的时候了。”


    “别乱说。”凯瑟琳哼哼道,“我俩也是九十九好吗?而且你和她还是一百!”


    “所以我猜出来了。而且我俩不是一百都怪你最后非要污蔑我对男的女的都没有兴趣人生梦想是出家好吗?”


    凯瑟琳顿时气短:“……有些事情就让它消失在记忆的长河中吧,旧事重提但也不必事事都要重提,说点正事行不?”


    “其实,”谢盛谨想了想,“对你好像也没什么正事。”


    “?”凯瑟琳问,“你有毛病?”


    “给你打个招呼而已,表示我还活着。”


    “这就是正事了知道吗?”


    谢盛谨笑笑,“好。”


    “我有正事。”凯瑟琳莫名自得,“我这边出了个叛徒,被我揪出来了。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恶心玩意儿,连根拔起。里面有个负责对接谢明耀的。他能那么快发现你,这叛徒功不可没。”


    “很厉害啊。”谢盛谨表扬道,“再接再厉。”


    “咒我是吧?”凯瑟琳呸呸呸,“晦气!”


    谢盛谨又笑起来。


    半晌后,她说:“没什么事,挂了。有事你可以打过来。”


    凯瑟琳问:“没事呢?”


    谢盛谨在笑:“也可以。”


    “那就好。”


    凯瑟琳干脆利落地掐断了通讯。


    谢盛谨刚放下通讯器。


    “叮——”


    她又拿起来。


    “干嘛?”她问。


    凯瑟琳很犹豫:“……给你说个事。”


    “那还是算了吧。”谢盛谨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感觉你说的我不会想听。”


    “不行。我一定要说。”凯瑟琳清了清嗓子,“程蔚束……”


    她感觉谢盛谨坐直了。


    “……这么严阵以待吗?”凯瑟琳呼出口气,“搞得我好紧张。”


    “你紧张什么。”谢盛谨无意识地皱着眉,“快说。”


    “一说程蔚束你就没耐心了。陛下您这样让臣妾很心碎啊。”


    “三。”


    “诶诶诶,我说。”凯瑟琳啧了声,“有事没事别倒计时,吓人。”


    “二。”


    “程蔚束去找了程兰心问你的事情程兰心实话实话她不知道也没参与然后程蔚束问了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程兰心,”凯瑟琳喘了口气,“要不要跟她一起做个实验。”


    谢盛谨仰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什么实验?”


    “关于碱基对的。”凯瑟琳说,“很专业,程兰心没说清楚,我也不懂。”


    谢盛谨沉默了一会儿。


    “你去问问程兰心,这个实验有没有……算了我自己去问。”她无声地叹口气。


    “没别的了?”


    “没了吧?”


    “挂了。”


    谢盛谨掐断通讯。


    然后她转向老猫。


    老猫正偷看并偷听着,突然被吓一跳。


    “啊,嘿嘿,打完了?”他立刻挤出一个笑容,“功能不错吧?”


    “可以。”谢盛谨颔首,“辛苦了。”


    老猫受宠若惊:“哦,不辛苦不辛苦……”


    “现在可能要麻烦你避嫌一下。”谢盛谨接上话,“我还要打个电话。”


    “好嘞微臣这就离开!”


    谢盛谨看着老猫圆滚滚的身躯咕噜咕噜地滚入了卧室。


    然后她低下头。


    其实没有什么嫌要避,只是她有些不自在。


    她在想跟程兰心打电话的时候要说什么。


    她跟程兰心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什么话,但平时见面也不尴尬,有一种莫名其妙无法言语的默契。所以她不是因为要跟程兰心说话而紧张。


    谢盛谨承认了。


    其实是因为程蔚束。


    她在为谈话主题为程蔚束而紧张。


    第64章 别杀他


    谢盛谨犹豫了很久。


    她正想给自己一个逃避的理由,比如其实她已经记不得程兰心的终端号码,或者程兰心的终端保密级别太高她根本


    跨不过去……诸如此类。


    然而通讯接通的那一刻依然来得猝不及防。


    “谁?”


    那边冷淡如水的嗓音传来。


    “……我。”谢盛谨低着头,不自觉地摩挲一下手指。


    她不知道程兰心有没有第一时间听出来。


    因为那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十几秒,也许半分钟,通话两端只有两人的呼吸。


    “问你个事。”谢盛谨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


    “你知道吗。”程兰心打断她,“一句话,就能判断你是不是假冒伪劣。”


    “什么?”谢盛谨问。


    “关于程蔚束的一切。”程兰心轻笑一声,“没人能模仿出来你那股莫名其妙的、跟小姑娘怀春似的昼夜不眠辗转反侧,结果一朝表白被拒又不甘心的神韵来。已经是独特的防伪标志了。”


    “这是什么比喻?有一毛钱关系吗?”谢盛谨有点不爽,“谁被拒了?”


    “原来重点是被拒。”程兰心挑了下眉,“不是表白。”


    “都没有的事。”


    谢盛谨拿着通讯器,低着头,转动的手指停下来,“你不是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通讯的另一边,程兰心往实验室里冰冷的椅背靠去:“我想听你说出来。”


    谢盛谨按住通讯器:“说什么?”


    “说你想问的。”


    谢盛谨的眉心不自觉地一跳。


    她不想猜程兰心要表达什么,也懒得跟她绕圈子,单刀直入:“程蔚束找你干了什么?”


    “关于你的。”程兰心说,“一点小实验。”


    谢盛谨等了几秒没等到后续。


    “一次性说完要你命?”她啧了声,“一般这种吊人胃口的都是反派。还是结局凄惨的那种。”


    “我就是啊。”程兰心笑笑说,“给你下毒还不够反派?”


    “还达不到结局凄惨的地步。”


    “但隐瞒关于程蔚束的相关事实就达到了,对吧?”程兰心问,“她的一个动静就比你的命还重要?”


    谢盛谨皱着眉:“你想说什么?”


    程兰心没说话。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关心下你自己,行吗?”她问。


    “……”谢盛谨迟来地意识到不对。


    按理来说她早就应该察觉到程兰心的情绪不太正常,但程蔚束的事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像一座大山自天而降,周围的一切都被遮天蔽日地盖上,她抬眼望去只有它的底部,见不到也不想见到其他任何身影。


    于是谢盛谨勉强将程蔚束的事置于一边,按捺住情绪:“我怎么了?”


    “你要死了。”


    程兰心说。


    “所以你心情不好?”


    谢盛谨问。


    霎时而来的沉默和肃寂。


    “有吗。”程兰心说。


    “也许。”谢盛谨回答她。


    那边没声响了。


    谢盛谨又开始转动手里的通讯器,老猫的实验室非常安静,灯光亮度不高,通讯器在她手里与昏黄灯光氤氲成一片,投影在她低垂的眼中就像黑夜里海上的灯塔。


    于是她问:“程蔚束想杀了我?”


    “这不是废话吗?”程兰心的声音非常平静,“你挡她儿子的路,抢她丈夫的权,还跟她的家族有冲突。她怎么可能想你好好活着?”


    “这么说来我跟你的家族也有冲突。”谢盛谨说,“但你不也在真心实意地帮我?”


    她没说怎么帮的。


    程兰心没问,也没承认。


    “但我和程蔚束不一样。”程兰心坐在实验室,只能闻到刺鼻消毒水的味道。她的视线略过柜里的瓶瓶罐罐,轻轻碰了碰鼻尖,“程家没人敢动我。但有的是人敢动程蔚束。”


    “她是研究员,是大学老师。没有实权。程家不少人想借着她和谢家主的关系,引诱她,甚至威胁她。她有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但他们的利益和她的家族背道而驰。”程兰心问,“所以她会权衡,她想要她庞大的家族,也想要她自己的家庭。如果代价仅仅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你,你觉得她下得去手吗?”


    谢盛谨面无表情:“她当然下得去手。”


    “那你还?”


    “但程家能给她的,我也给的了。”谢盛谨淡淡地说,“她儿子给不了她的,我依然给的了。”


    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那她为什么不能选我?”谢盛谨问。


    程兰心一时没说话。


    她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


    程兰心其实是震惊的。


    高三之后,谢家和程家已经开始风起云涌,她为了避嫌开始和谢盛谨与凯瑟琳分开。她一直都知道谢盛谨对程蔚束的感情深到难以理解的地步,但依然没想到两年过去她的执念已经偏执到如此程度。


    “她可以选我的,对吧?”谢盛谨问,“如果我能保证谢明耀谢明成和舅舅都不死,也能保证她的事业顺利,父母平安,她有什么理由不选我?”


    程兰心哪怕短暂地缺失了一些情报,但依然对谢盛谨的本性了如指掌。


    她没有再去劝说和阻拦了。


    “你确定?”


    “为什么不能确定?”


    “好。”程兰心点头,“你基因里有自毁碱基对,程蔚束埋下的。现在她在以卢兰大学生物医学研究院的名义公开研究这一项目。目前公布的数据里有皮肤溃烂、内脏衰竭、五感丧失。埋入的自毁碱基对不同,这些表型也因人而异。”


    “关于此项的研究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展,如今已经卓有成效。但是最近,她开始研究解法了。”程兰心顿了顿,“但我觉得不对。她给出的那份解法有些全面了,不像是能突然完成的。”


    “她让你做了什么?”


    “参与解法实验。”程兰心平静道,“但目前看来效果不如人意,自毁碱基对一旦埋入就是无解的状态,五感缺失去,内脏衰竭,部分实验体甚至损伤海马体出现失忆症状。”


    谢盛谨想了想,问:“你说她因为我开始研究这份解法的可能性大吗?”


    “你治疗舱砸地上把脑子砸傻了?”程兰心冷笑一声。


    谢盛谨答不出来。


    本来她也没指望得到个什么温情向回答。


    “程蔚束真想让谢明耀成为少主?”她问,“她那么聪明,不清楚她儿子和我的差距吗?”


    “……为什么这种话也要踩一捧一。”程兰心无语了,“我又不是她,我哪知道。”


    “我哪有踩一捧一?”谢盛谨真没意识到,“我觉得她不一定真是那么想的。”


    “她怎么想的?她的行为不够明显吗?她为了谢明耀去找了程沉给他俩搭线,还找了谢家长老院得到有力后盾。”程兰心语气冷漠,“你还不知道吧?程家这边威胁她让她必定要除掉你扶持谢明耀上位,争取直接把谢明耀变成傀儡家主。”


    “这么重要的事你就这么告诉我了?”谢盛谨犹豫着,“不太好吧。”


    “占了便宜还卖乖,给了脸就收下。”程兰心“呵”了声,“两年没怎么说话,你的脸皮厚度真是只增不减。”


    “你的嘴毒程度也是大有精进。”谢盛谨想了想,犹豫道,“你是程家人吗?你不会是谢家埋进程家的间谍吧?隐忍二十年一朝投靠外敌,小人得志大仇得报?”


    “你旁边没有镜子?”


    “有啊。”谢盛谨把终端黑屏了,左右看了眼,“赏心悦目。”


    这时终端亮起,出现了一条消息。


    邵满发的。


    谢盛谨点开对话框看了眼。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消息,但她回得挺认真。


    程兰心听到这边的动


    静:“怎么了?”


    “回人消息呢。”谢盛谨随口一说。


    “谁?”


    “你这么关心干嘛?”谢盛谨说,“你不认识。”


    “只是有点好奇。”程兰心顿了顿,“贫民窟的人?”


    “算吧。”


    “和你关系不一般?”


    “嗯。”


    “人很重要?”


    “对。”


    程兰心沉默了一会儿,没继续问了。


    谢盛谨终于回完消息,敲敲通讯器:“按这个通讯指向给我打,我接得到。”


    “别敲。”程兰心冷漠无情地制止了她,“敲得我头疼。”


    “耳机取下来。”谢盛谨又敲了敲,“人是活的。”


    “我是活的。但我也可以是懒的。”


    谢盛谨笑了半天。


    笑完她说:“你别说,程蔚束真有可能拿那个解法来对付我。”


    “我以为这跟贴在学校公告墙上没什么区别。”


    “但万一她就是心生悔意来救我的呢?”


    “现在不是刚起床吗?怎么又开始做梦了?”程兰心掀了掀眼皮,“那份成果没个两年做不到那样,两年前她有没有在你身上做手脚都不太好说。”


    “我知道。”谢盛谨叹口气,“但人还是要有梦想的。”


    “这是幻想。”


    “未成年幻想一下怎么啦?”


    “……”那边安静了几秒,“转性了?怎么开始承认自己是小屁孩?”


    谢盛谨突然愣了下神。


    这一愣神被程兰心捕捉到了。


    “什么情况?”她饶有兴致,“遇到谁了吗?刚刚那个给你发消息的人?”


    谢盛谨犹豫了一下,承认了:“……嗯。”


    程兰心问,“会带回来吗?”


    “会。”


    这次谢盛谨说得相当肯定。


    “别糊弄我啊。”


    “谁糊弄你?”谢盛谨仰起脸,伸手挡了挡射到眼睛的灯光,“你把你哥糊弄好就行。”


    “你又干了什么大事?”


    “你不是猜到了吗。”


    程兰心转移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置程沉?”


    谢盛谨缓慢地眨了下眼:“在妹妹面前说哥哥的惨状不太好吧。”


    “别杀他。”程兰心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第65章 谢婉清


    没听到动静了,老猫像偷油的耗子一样鬼鬼祟祟地沿着墙角溜出来。


    谢盛谨靠在椅子上,仰着头,双手环抱于胸前,闭着眼休息。


    老猫的动作很轻,但谢盛谨依然在他踏进实验室的那一刻就睁开了眼。


    老猫讪讪地站住了:“吵醒你了?”


    “没睡。”谢盛谨看着他,“通讯器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不是啊,和邵满一起做的。我一个人做这个还是太困难了。”老猫说,“邵满说你有点事,前两天一直在这边,说要抓紧时间完成通讯器,就一直在搞这东西。他老认真了,晚上都没睡。”


    他看了眼谢盛谨身上的绷带,“结果你是去实验室了啊。”


    “和邵满一起去的。”谢盛谨说,“前两天昏得不省人事,没起来。”


    “唉。”老猫叹口气,“还是要对自己身体好点啊。你是,邵满也是。”


    “诶,对了?他没跟你一起来?”他才发现,“还在睡觉啊?”


    “等你发现他都可以回去了。”


    “所以他来了?”老猫震惊,“我没注意?”


    “……”谢盛谨看着他。


    “你熬过头了吧。”她无语道,“去睡觉,别硬撑了。”


    “好吧,也行。”老猫想了想,“你还有事不?”


    “没。不会喊到你。”


    “行。”老猫又倒回去,往屋里走,他的手按上门把手时又停住了,侧过身犹犹豫豫地问,“你之前说的……”


    “不会食言。”谢盛谨说。


    老猫放心了。


    “我去睡了。”他有点激动地说。几秒后又没忍住重复一遍,“我睡觉去了。”


    谢盛谨心情还不错:“去吧。”


    她看着老猫蹑手蹑脚,强压激动地进了卧室。


    她的心情的确不错。


    程蔚束的消息于她而言就是镇静剂,长时间以来的焦虑不安和茫然痛苦都被这一通对话抚平了不少。


    尽管程蔚束好像更想杀她了。


    谢盛谨没忍住笑了笑。


    挺好的。


    至少她在程蔚束心里还是最重要的。


    谢盛谨才刚要开心一点,突然想到她忘了一件事。


    她忘了问程兰心那条这个点应该还在拍卖会主办方的手镯。


    假冒伪劣的东西。


    她一下子又不开心了。


    谢盛谨不开心地重新打了个电话。


    她没给程兰心打。程兰心看她提程蔚束就像看恋爱脑闺蜜和她永远会复合的前男友,除了挖苦只有离间,恨不得她们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于是她给凯瑟琳打了个电话。


    “怎么了?”凯瑟琳估计一直在玩终端,秒接,“这不是才没过几分钟吗?这么想念我?”


    “谁在想你。”谢盛谨直入主题,“问你个事,你知道……”


    “等等。”凯瑟琳严肃地打断她。


    “嗯?”谢盛谨不明所以。


    凯瑟琳深思熟虑:“关于程蔚束的?”


    “……”谢盛谨问,“程兰心在你旁边?”


    “怎么可能啊!”凯瑟琳当即反驳。几秒后突然琢磨到不对,“等下,跟程兰心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谢盛谨懒得说,“总之你回答我就行。”


    “好吧。”


    “有个慈善大典,拍卖一条手镯,貌似是什么大师索菲亚的作品,你知道这个活动吗?”


    “那肯定知道啊。”凯瑟琳有点懵,“怎么?你要那条手镯?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东西了?不对吧,那条手镯有情报?有炸弹?还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要把它炸掉?毁掉?埋没?”


    “……”谢盛谨略感无力,“我在你心中就是破坏狂的形象吗?”


    “也不是吧,”凯瑟琳想了想,“但反正不是喜欢手镯的形象。”


    谢盛谨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但我就是要那条手镯。”


    “真有机密?”凯瑟琳严肃起来。


    “我就是单纯地想要。”


    “那你说啊,机密在哪儿?”


    “你听不懂人话?”谢盛谨服气了,“我就要那条手镯。你是不是没看过它的长相?你现在去网上搜一下再来跟我说话。”


    凯瑟琳闭上嘴去搜索了。


    那边安静了几秒,接着传来一系列包括但不限于“卧槽”“什么鬼”“震惊我全家”“妈呀”的语气词。


    “那个索菲亚抄袭了?”凯瑟琳盯着网页,瞪着眼睛,非常震惊,“她敢抄你的东西?不要命了?”


    “你再想想。”


    凯瑟琳不蠢,她只是下意识犯贱,并习惯性在谢盛谨面前降低智商。


    她一动脑子就明白了:“哦……程蔚束搞的是吧?钓你呢?”


    “嗯哼。”


    “卓有成效啊。”凯瑟琳啧啧称奇,“一钓就上钩。”


    “我要拿到那条手镯。”谢盛谨非常冷静,“稍后我让谢婉清联系你,你到时候帮下忙。”


    “行。”


    通讯挂断。


    谢盛谨马不停蹄地打了下一个电话。


    “婉清姐。”她喊了声。


    那边接得很快,听到她声音时没有一点犹豫:“殿下?”


    “是我。”谢盛谨没有纠正对方公事公办的态度用词,“收到消息了吗?”


    “是。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谢婉清的声音就像她的名字,语速不快,柔婉清冷,像是江南美人在河边采莲的歌声。


    “买下索菲亚主持的慈善大典上的手镯。”谢盛谨说,“不用遮掩,大大方方的。凯瑟琳会协助你。”


    谢婉清和谢盛谨的关系比起姐妹更像上下级,谢盛谨说话的同时她已经在查询资料,此时手镯的样子已经跃然于屏幕,她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不用遮掩吗?”


    谢婉清有些犹豫:“如果不遮掩的话,伯母那边肯定会猜出您如今的状况。”


    “没关系。”谢盛谨在思忖,“让她知道吧。”


    谢婉清察觉到她欲言又止的话。


    她安静着,没有急于表达。


    于是谢婉清听到谢盛谨轻而略带茫然的声音:“如果她告诉了谢明耀,我就提前离开贫民窟。如果她没动静,我就……”


    她顿住了。


    提前离开贫民窟


    不是个好主意。谢家初代AI没有找到,于她而言将是一大助力的丢失,她依然对于拿到少主位有着信心,但那些纷乱扰人的杂音将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头,长得到处都是。如果谢昭知道了她的决定,可能要冷笑一声嫌她被冲昏了头脑,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不担当起母亲的职责,还要嘲讽谢盛谨对程蔚束的恋母情结。年少时谢盛谨缺失的母爱和父爱都被程蔚束一个人补足了,只有一起长大的程兰心和凯瑟琳理解谢盛谨为什么对明明已经决裂的程蔚束有如此恐怖的执念,因为人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地原谅母亲——何况程蔚束还不止于母亲。


    谢盛谨靠着程蔚束才能不迷失在权与欲的漩涡,幼时的她被刺杀、被打压、被高高架起,都是程蔚束救的她。她的故事里没有从天而降的王子,没有倾尽宠爱的国王,也没有百般宠溺的王后,只有一直神秘莫测的女巫悄悄将魔法化成鸽子送给高阁里的她,从那以后谢盛谨觉得没有什么能比得过程蔚束了,程蔚束是庞大谢家里让谢盛谨走下去的锚,是她在深海里看到掉下来的饵,是沙漠旅途中的海市蜃楼。


    她是将死旅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这根稻草牵引她走了很多年,直到稻草的另一端被那人主动割断了。谢盛谨一直拼命说服自己程蔚束是有苦衷的,于是她为了这个伪命题做了很多努力,直到程蔚束捅了她一刀她依旧贼心不死。


    通话那头传来一阵收拾东西的窸窸窣窣声。


    谢盛谨意识到她又因为程蔚束失神了。


    “如果她没动静……”谢盛谨顿住,“算了。”


    “让凯瑟琳买吧。”她改变了主意,“她有合情合理的动机。”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凯瑟琳喜欢香车宝马和美人,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都会得到她的青睐,对于不知道手镯内情的人觉得她买下这东西是理所应当,知道内情的人认为出于她和谢盛谨的关系也是顺理成章。


    “你不用出手了。”谢盛谨嘱咐,“让凯瑟琳买——不惜一切代价。”


    “是。”谢婉清微微松了口气。


    谢盛谨听出来了。


    “婉清姐,如果我没有改变主意,你会劝我吗?”她问。


    那边的声音柔和起来。


    “小谨。”谢婉清的称呼变了,意味着她们此刻并不在工作时间,“我会劝你的。但如果你执意要求,我也会按照你的命令行事。”


    “是吗?婉清姐,你会不会觉得我一遇上程蔚束就失智?”


    “不会。”谢婉清说,“为重要的人冲动是人之常情。”


    ***


    邵满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


    前几天谢盛谨的身体一直不好,他心惊胆战劳神费力,还要忙着研究通讯器,昨晚终于睡了个好觉。


    早上八点多,趁着上厕所的功夫给谢盛谨回了几条消息,上完厕所回来继续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邵满以为窗户没关好,刺眼的阳光连厚重窗帘都挡不住。


    他勉强睁了下眼,躺在床上龇牙咧嘴地蠕动了几下。几秒后他的关节像上了油的机械一般顺滑了,于是他艰难地伸手摸到床头的终端。


    按亮屏幕之前邵满心怀侥幸地想,应该十一二点左右?刚好起来吃个午饭。


    按亮屏幕之后。


    “下午四点?!”


    我□□真能睡啊。


    邵满一掀被子。


    “嘶嘶嘶。好冷好冷。”他又咚地一声躺回去,迅速拉过被子盖好。


    但这么一折腾也没什么睡意了,于是他开始躺在床上走神。


    小谨吃饭了吗?肯定吃了,她大早上就出门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对了她的身体怎么样了?怎么这么急着出门?不会有什么急事吧?……应该没事,有事的话不会那么悠闲地给我发消息卖萌。她好像去老猫那边了。这个时间点通讯器一应该已经验收完毕了,看来是没什么差错,应该用得顺手吧?我手艺也不知道退步没有。昨天厉缜来找过她,应该是有些事情要做。事情好多……她身体撑得住吗?现在还没回家应该很忙吧?刚刚看终端,除了早上她没发过消息了,能不能向何饭学习一下黏人程度?


    对了说到何饭。今天周六,他不知道在哪里鬼混,不用担心。


    维斯右?还在算命呢,最近日子挺好,生意也不错,前两天还撞上了行骗现场,对面卑躬屈膝一脸感激不尽的,看上去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老猫?不重要。


    邵满盯着天花板走神。


    好安稳的日子。


    他把所有事情梳理了一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感觉很长时间没有在早上八点之后起过床了。


    他掖了掖被角,准备继续睡过去。


    但他连被子都没理顺,就听到外面石破天惊的大吼:


    “邵——哥——”


    “起床起床起床!!”


    邵满在床上翻了个身。


    啊,好想把何饭丢出去。


    第66章 刀


    何饭不仅喊,还敲门,敲得震天响。


    邵满感觉自己的床都跟着门板一起砰砰砰砰,像被丢上岸的鱼一般上下弹跳。


    他用手支撑起身体,惊恐地往门口看了眼,确认何饭没有破门而入,然后大吼一声:“你抽什么风呢?!”


    “我真有事要给你说!”何饭在门外吼。


    邵满估摸着他是趴在门板上,嘴对着门缝,声音才这么具有穿透力。


    何饭听到邵满的回应,倒是安静了,在外面盯着门发呆。


    等了几秒,他听到一阵拖鞋踏踏过来的声音。“唰”的一下,门打开,邵满低着头,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你最好真的有什么急事,不然我就把你按斤称卖给旁边的……”


    何饭像条鱼一样溜进去:“真有!”


    他坐在邵满的床上,睁大眼,望着随着他动作转身的邵满,“我舅妈来找我了!”


    邵满一皱眉。


    “黄鼠狼给鸡拜年都要挑个正当理由。”他说,“她来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何饭紧张兮兮地摇头,“怎么办啊邵满!”


    难得一次何饭喊了邵满全名,邵满没发作。


    “她有没有给你提要求?”邵满想了想,“有没有让你做什么?”


    “没有!”


    这才是让何饭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上次他舅舅蒋大锤来找他,要求清晰明了目的显而易见,因为有利可图才来找他一叙旧情,何饭心知肚明所以不在乎。但这次舅妈来找他,只是怀着一腔看上去真情实感的怀念之情,他摸不清看不透,因此感到恐慌。


    他跟舅舅舅妈的感情不好,但并不是一开始就不好的。他们真情实感地相处了那么多年,在他们养不起何饭之前,也是把何饭当做了亲人留下的孩子,与亲生子一视同仁。


    但贫困是所有家庭绕不开的一道坎。


    他们贫穷,但孩子越来越多。


    嗷嗷待哺的嘴逐渐增多,沉重的生计压在他们身上,时间一久,自然要面对有些东西的割舍。


    第一个放弃的当然是何饭。


    何饭那时候的年纪还小,但却没对他们生成什么怨怼之心。


    因为舅舅舅妈养育他不是义务,是恩情。何饭开始在街上流浪,风餐露宿野狗抢食,直到晕倒在路边时被邵满带回家。


    这时候他依然没有怨恨过舅舅舅妈。


    终于有一天,他们敲响了邵满的门。


    他们向邵满索要了一大笔钱。


    年幼的何饭就站在邵满身边,拽着邵满的衣袖,震惊地望着两个张口闭口“我们养育之恩他这么多年,你得给我们钱!”的人。


    这是家人,也是陌生人。


    他们来了一次又一次。


    邵满也给了一次又一次。


    邵满不缺钱。何饭知道。


    这人花钱总是大手大脚,余额上的数字次次都转瞬即逝,舅舅舅妈狮子大开口的金额在他这里也许兴致一到吃个饭就没了,但何饭依旧难受得无以复加。


    愈发过分的行为在一点点磨灭残存的恩情,何饭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向邵满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与他们断绝关系。


    邵满问他是否确定。


    何饭沉默着点头。


    从那以后何饭再也没见过舅舅舅妈,他不知道邵满用了什么手段,但他终归是长舒一口气。他说他要把钱还给邵满,邵满同意了。


    邵满把他当学徒,给他开的工资很高,他没多久就还上了他们勒索走的所有数字。


    还清钱的刹那他恍然中听到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他发现原来彻底撇清关系也没那么难。一晃几年,上次见面是舅舅拦住询问谢盛谨的事,而这次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敌人来意不明,何饭理所应当地感到惶恐。


    邵满理解他。


    “别慌。”邵满拍拍他的肩,低声安慰,“我在呢。”


    何饭咬着指甲,盯着地面发呆。


    邵满想了想,补充道:“你盛谨姐也在呢。”


    他肉眼可见地看到何饭舒了口气,周身的紧张都消散了一点。


    “……”邵满无语,“这就过分了啊。”


    何饭心虚地看了他一眼,赶紧说道:“没啊,我只是觉得两个人更有安全感一些。”


    “行。”邵满呵呵一声,“事情解决了再收拾你这个胳膊肘外拐的小王八蛋。”


    他要出门。


    何饭赶紧从床上起来,紧紧跟着他。


    “我去见个人。”邵满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你要一起?”


    “嗯嗯。”


    何饭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行。”


    邵满推开修理铺的门,顿时感到一阵寒风迎面灌进衣袖。


    “卧槽。”他尾音都打转,“好冷。”


    邵满退回屋里,侧身看了何饭一眼,一愣:“你不冷?”


    何饭穿得单薄,卫衣和运动裤,秋装打扮。


    何饭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不啊。”


    邵满换了件厚衣服,顺手拍拍何饭的脑袋:“别紧张。”


    他没让何饭换衣服。以他的紧张程度,穿个羽绒服估计七步之内汗流浃背,百步之外汗淌成海。


    “嗯。”何饭紧紧跟在邵满身后。


    他不知道邵满要去哪里,很紧张,也有些兴奋。


    然后他们过了街。


    邵满指了指黑漆漆的楼道口:“上去吧。”


    何饭:“?”


    “这是目的地?”他问,然后转头看了眼神修理铺的位置。


    最多五十米,不能再远了。


    离开的时候他想锁门怕有小偷光顾,邵满说很快的不用锁,何饭以为指的是事情处理得很快,结果是距离近到很快就能打到小偷是吗!


    他一脸茫然地跟着邵满上楼。


    楼道逼仄,扶手腐朽摇摇欲坠,感应灯坏了几百年,采光也不好,哪怕白天都昏黑一片。


    何饭上踏一步,听到毛骨悚然的“咯吱”声。


    他搓了搓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然后在鼻子前扇了扇,试图把各家冒出搅在一起的怪味挥散开。他们站在楼道里,像站在一锅火锅的正中间,什么味道都要来一趟,混成一鼻子千奇百怪的臭味。


    “邵哥。”何饭忍不住喊了声。


    “嗯?”


    “没事。”何饭得到了回应,安心了一点。


    他又往回看了看,楼道底下黑咕哝东的,像深渊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怪物。


    “砰”的一下,他撞上邵满的后背。


    “看路啊。”邵满说。


    何饭没顾得上回应。他发现邵满停在了一扇门前。


    “怎么了?”他小声地问。


    邵满没回。


    他抬手敲敲门。


    三声。


    轻,且富有节奏感。


    非常礼貌。


    半分钟内,咚咚咚的声响回荡在楼道间,没人出声。


    何饭抱紧胳膊,更靠近邵满一点。


    “先礼后兵。”邵满低头小声对何饭说,“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何饭不懂他要搞什么。


    下一秒邵满后退一步,然后抬脚,屈膝——


    “咚!!”


    震耳欲聋。


    何饭听到有鸟雀惊起扑簌簌的声响。


    “刺啦——”


    门裂了。


    邵满冷着脸,一胳膊怼在门上,然后膝盖一曲——


    “砰!”


    他硬生生把门破开了。


    何饭看傻了。


    下一秒,邵满伸手沿着裂开的洞进门,往外一扯,“呲呲”的断裂声像鬼故事里的电锯,他退出手,从兜里摸出一把不足十厘米的小刀,然后活动一下手腕,对准裂开的洞口,看上去轻飘飘地往里一甩——


    “噗嗤。”


    刺入□□的闷响很轻,但何饭却听得非常清晰。


    他仰头看了邵满一眼。


    “进去吧。”邵满拍拍他的手,顺脚把裂开的门踹开。


    这是扇木门,还不是什么优质木头。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这户暂时的主人拿去卖了还债,还剩个门也许都是无涯帮好心的赠礼。


    “里面是什么人?”何饭悄声问。


    “你熟人。”


    邵满打开了手电筒。


    灯光射出,精准地将地上的人笼罩进光圈内。


    何饭低头一看。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躺在地上,他的表情极度痛苦,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大,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他……”


    何饭瞅着这人觉得眼熟,抬头看了邵满一眼,犹豫道:“他是……”


    “你舅妈亲哥。表舅,是不是这么称呼的?”邵满五指一合,刚刚飞出去的那把刀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他手上。


    “问吧。”他抬抬下巴,“你有什么想问他,都可以。”


    何饭对这表舅有点印象,但不多。


    为数不多的画面就是舅妈气急败坏指着他骂,让他再赌就滚出家门。


    然后这个瘦削的阴沉沉的男人就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摔门而出。剩下舅妈瞪着门,捧着心口,一点点滑落在地上,气得大口喘气,嘴里一直嚷嚷着听不清的狠话。


    这时候何饭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尽可能脱离她的视线,否则舅妈的怒火就会烧在他的身上。


    他从回忆中抽离,低头,盯着地面上面容痛苦的男人,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当然是认识的。


    何饭从他惊恐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舅妈最近找过你吗?”


    男人不说话,只是死死瞪着他。他的呼吸没有一开始那么急促了,但胸膛依然大幅度起伏着,像破烂的鼓风机,两扇消瘦的肋骨犹如操作的手柄。


    “问你就说。”邵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不懂人话?”


    男人依然紧闭着眼。


    邵满一巴掌扇过去。


    清脆声音异常地响,男人捂住脸,“噗”地咳出一口血。


    猩红血液沾黏在地,还有几滴飞溅到原处,像蜘蛛吐丝的网。


    邵满啧了声。


    他后退一步,嫌弃地躲开那滩血迹。然后他伸手按在何饭肩膀上,另一只手指指男人:“这是你的事,知道吧?”


    “你来问。”他说,“然后用你的方式得到回答。”


    何饭扭过头。


    “你需要什么吗?”邵满问。


    何饭想了想。


    “刀。”他说,“我要一把刀。”


    第67章 千纸鹤


    邵满退出了屋。


    他蹲在楼道里,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无聊,于是试探着,伸手拍了拍那扇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门。


    “哗啦啦——”


    一大堆木屑轰然坍塌。


    “哎呀妈呀。”邵满被吓一跳。


    他迅速收回手。


    这道声音过后,楼道里依然非常安静。哪怕他们刚刚砸门而入发出了极其扰民的巨响,也没有引起其他任何住户的一点声息。


    安静地像座坟墓。


    “欺软怕硬的狗东西们。”邵满嘀咕了句,摸了摸兜,发现里面有一根棒棒糖。


    楼道里太黑,他将其举起来凑近眼睛,吃力地念着棒棒糖外壳上的字:“蓝莓味,好心情……谢小谨赠。”


    其实没有最后四个字,是邵满自己加上的。


    但他依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这的确是谢盛谨给的。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讲是邵满抢的。


    他上次带回了几十根口味不一样的棒棒糖,谢盛谨不喜欢草莓味喜欢蓝莓味,但蓝莓味只有一根,邵满也想要。


    于是他俩打了个赌。


    “我把这糖放在我的左手和右手,你猜它在哪只手。猜对了就是你的。”


    邵满看着谢盛谨坏笑。他把手背到身后,抬起下巴示意谢盛谨开始。


    谢盛谨琢磨了很久。然后说左边。


    邵满伸出右手。


    “当当当当——”他得意地在谢盛谨面前晃了晃,“猜错啦谢小谨!”


    他一叩手,飞快地盖住棒棒糖,“我的了!”


    邵满拆开棒棒糖的纸,想起这件事,一直蹲在地上傻乐。


    过了好久,他突然觉得腮帮子有点酸。


    然后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笑太久了。肌肉痉挛。


    “我去。”他惊了,“这很好笑吗?我笑了这么久。”


    下一秒他想到谢盛谨当时那个委屈巴巴的表情,没忍住又笑了。


    半晌。


    他倏地止住。


    “别笑了。”邵满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然后他顿了顿,姿势别扭地把手腕举到眼前。


    前两天谢盛谨在这里留下的痕迹还在,只是在黑暗中看得不太清晰。


    他伸手摸了摸。


    还有点疼。


    邵满放下手。


    他咬着棒棒糖,想着谢盛谨。


    直到听到屋内传来的脚步才骤然回过神。


    邵满站起身,然后扒着门缝往里看。


    “好了?”他问走过来的何饭。


    “嗯。”何饭推开破烂门,把刀递给他。


    邵满低头。


    刀上有血。


    滴滴答答的,还在流。


    何饭的手上也有血,沿途地上一片蜿蜒的痕迹。


    邵满皱着眉接过来:“没带纸?”


    “用完了。”何饭说。


    “用哪儿了?”


    “流血太多,给他止血去了。”


    “好吧。下次多带点。”邵满摸了摸身上,发现兜里有一包纸。


    “哇,”他举起来给何饭看,“学习一下你邵哥,爱干净讲卫生。”


    何饭看了一眼:“这是盛谨姐的吧?”


    “有吗?”邵满一愣神。


    他抽了一张,发现纸质柔软,有一股极其清淡的香气。


    只有谢盛谨才会用这种纸。


    谢盛谨很挑,只要在有条件的情况下都要最好的,邵满笑她是豌豆公主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时候何饭无知无觉地问:“她放你兜的吧?”


    邵满愣了愣,没说话。


    过了半晌,何饭没听到回答,茫然地问了声:“怎么了?”


    他努力回想了下他是不是说错话了,然后觉得没有。


    他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抬眼朝邵满望去。


    这时候邵满刚好把纸放回兜里。


    何饭一愣:“不擦刀吗?”


    “用你衣服擦吧。”邵满低着头,小心地把纸放好,“袖子抹两下,一样的。”


    何饭:“?”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邵满:“纸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纸也是分高低贵贱的。”邵满下楼,声音在前方飘忽不定的,“你那破衣服值多少钱?”


    何饭看了看自己衣服。


    他被说服了。


    那纸好像确实挺贵。


    但何饭也不想用衣服擦。擦了就得洗,很麻烦。


    他握着手里被塞回来的刀,思索了一会儿,拎在手上,任由血滴答滴答地流。


    他们走出了楼。


    何饭猛地看到阳光明媚的光线,被刺地眯了下眼。


    “哎呦。”


    他突然听到一声叫唤。


    然后余光中几个人嗖的一下跑远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过去,刚好看到那些人仓皇无措的背影和旁边衣服店老板站在门口战战兢兢、有些胆怯的神情。


    他顺着老板的目光低头。


    那把鲜血淋漓的刀还握在他手里,他衣服上有血迹,表舅挣扎得挺厉害,血跟喷泉似的往外涌,整个人像个噗嗤噗嗤往外漏的西瓜喷泉。


    西瓜喷泉有不少喷到了他的手和衣服上,搞得他衣服都脏了。


    对哦,反正衣服都脏了,干嘛不直接擦刀?


    他才想起这回事,一边郁闷着,一边浑然不觉地沐浴在一众惊恐而畏惧的眼神中,拿着刀过街,进了修理铺。


    他还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屋内有电视的声音。


    关上门后,何饭一边换鞋一边伸长脖子张望。


    谢盛谨窝在沙发里,还抱着一床毛茸茸的毯子,盯着电视屏幕。


    看到他俩回来,她侧过头,目光定在何饭手上的刀:“干什么大事了吗?”


    “审讯逼问。”邵满说,然后转过去问了下何饭,“人没死吧?”


    “没。”何饭摇头,“我还给他喂了药的。”


    “很善良啊饭儿。”邵满表扬道,“不错。人文关怀很足。”


    “什么人?”谢盛谨问。


    “我舅妈的哥哥。”何饭解释道,然后把前因后果分别讲了一遍。


    谢盛谨听懂了。


    “然后呢?”她问。


    何饭组织着语言:“无涯帮在一个月前找到他,让他帮忙拍你的照片。”


    邵满打断他:“什么照片都拍?”


    “什么都拍,只要是盛谨姐的。”何饭说,“无涯帮没有具体指示,他隔着老远也拍不到什么有用内容,最多只能拍一下我们在门□□动的迹象范围。他把照片交给无涯帮,无涯帮免他的赌债。”


    和邵满想的大差不差。


    邵满正盘算着什么,随意侧头看了看谢盛谨。


    谢盛谨垂着眼盯着桌子,在想事情。


    邵满犹豫了下,碰了碰她的手。


    谢盛谨抬头:“嗯?”


    “别担心。”邵满低声说,“不是什么大事。”


    “嗯。”谢盛谨抬手,碰碰他。


    邵满先盯着手,然后视线慢慢上移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了?”


    “碰回来。”谢盛谨说。


    然后她又碰了碰。


    邵满盯着她。


    表情严肃。


    谢盛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碰了我两下。”邵满说,“不公平。”


    “那你碰回来。”谢盛谨说。


    邵满盯着她的手缩进了毛毯。


    “你让我碰啊。收手干嘛?”


    谢盛谨不动。


    她一边笑,一边隔着毛毯戳了戳邵满。


    “……你俩还听吗?”何饭问。


    “听。”谢盛谨说。


    邵满瞅她一眼。正要收回视线时被谢盛谨头上翘起的一根毛吸引住了视线。


    “诶?”他忍不住伸手碰碰。


    那根毛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晃。


    “呆毛。”谢盛谨说。


    “是挺呆的。”


    邵满碰了一下,然后两下。


    三下四下五下。


    “好玩。”他评价道。


    “别玩了。”谢盛谨说。


    “为什么?”邵满问。


    谢盛谨示意他看何饭:“何饭要生气了。”


    何饭没生气。


    何饭要没气了。


    “你俩几岁了?”他盯着俩人问。


    邵满终于不情不愿地收回手。


    他扭过头看到何饭郁闷的表情,被逗乐了:“刚满三岁,还不太成熟,何饭哥哥记得多多包涵啊。”


    何饭懒得跟他扯。


    “总之我表舅也没说清楚他妹要干什么。他说他们也没


    怎么联系,只是之前接到无涯帮任务的时候想从他们那里打听一点盛谨姐的事情。他以为他们跟我还会联系,发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后就没交流了。”


    “所以这次是你舅妈在擅做主张?”邵满想了想,“她还有说什么吗?”


    “没。”何饭说,“神神叨叨的,关心了下我,可怜我没饭吃,还打了点亲情牌。”


    “亲情牌?”谢盛谨重复了一遍。


    “嗯。”何饭点头,“他们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就是我妹和我弟。我之前跟我妹的关系还挺好的。”


    “他们怎么打的亲情牌?”


    “她说我妹很想我,家里过得不好,诸如此类的。”何饭突然想到什么,伸手摸进兜,“哦,还给了我个千纸鹤。”


    他递给谢盛谨。


    谢盛谨接过来,上下看了一遍,抬头问何饭:“介意我把它拆了吗?”


    “不介意啊,尽管拆。”何饭非常豪爽。


    谢盛谨动了两下手指,何饭都没怎么看清动作,就只看到嗖嗖两下,千纸鹤被翻过来倒过去,谢盛谨再一摊手,出现的就是一张干干净净的、还有横条纹的白纸。


    “哇。”何饭惊叹,“好快。”


    谢盛谨低着头说:“不难的。”


    她检查了一遍,没发现这张纸有什么问题,电影里的求救信息神秘数字超级密码都没有,这就是一个小女孩的作业纸。


    谢盛谨摸了一把边,还有撕下来的痕迹,凹凸不平的。


    于是她准备给何饭折回去。


    她将其对折,然后再对折。翻面。


    谢盛谨抬头看了对面两个人一眼。


    邵满兴味盎然地盯着她的动作。何饭也看着。


    谢盛谨又低下头。


    她把纸拆了,重新开始折。


    再拆。


    再折。


    然后邵满噗嗤一声笑了。


    何饭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


    邵满一伸手把纸拿过来,“是不是不会?”他问。


    谢盛谨看着纸被拿走,没说话。


    “生气了?”邵满闷着声笑,“别啊,我就围观了一下啊,没做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吧?”


    这时候何饭反应过来了。


    他低着头,偷偷地笑。


    谢盛谨坐在椅子上,盯着邵满的动作。


    邵满的手非常好看,修长且灵活,他折叠千纸鹤时像在处理他的那些器械零件那般迎刃有余。


    “给。”他折完了,递给谢盛谨。


    谢盛谨看他一眼,没接。


    然后她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十指如飞。


    几秒后。


    谢盛谨将这只新鲜出炉的千纸鹤捧在手心。


    她轻轻一掷,千纸鹤乘着风,飞到邵满面前。


    谢盛谨看着愣神的邵满,终于笑起来。


    “礼物。”她说。


    第68章 十指相扣


    邵满捏住了那只千纸鹤。


    他觉得脸有点烫,源源不断的温度从被捏住的千纸鹤上传递过来。邵满低下头,翻来覆去地将千纸鹤摆弄了一会儿。


    “学得挺快啊。”他说。


    谢盛谨看着他,笑着叹口气,“是邵哥教得好。”


    “我收好了。”邵满捏着千纸鹤的尾巴,“保存起来,当定……”


    他突然止住了。


    “定?”谢盛谨问,“定什么?”


    有四个字就在嘴边。


    邵满吞回去了。


    这种话可以给朋友开玩笑的时候用,可以给兄弟姐妹用,可以给情侣夫妻用,但唯独不能在这种似是而非关系微妙的时候用。


    “定金。”邵满憋出来。


    “什么的定金?谁给谁的定金?”谢盛谨顺着他的话说,“邵哥要给我做个什么吗?”


    邵满先茫然地“嗯?”了声。


    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


    “……是。”邵满只能答应了,“送你个礼物。”


    “礼物还要定金?”


    “不要,行了吧?”邵满又叹口气,“什么都不要,天天给你看还不收门票,你也不亏。”


    “你也天天看我啊。”谢盛谨说,“不亏不赚吧。”


    “是。”


    邵满看她一眼。


    他肯定谢盛谨知道他没说完的那几个字是什么,但她就是故意不说,但也不提,存心要溜着他。


    “对了。”谢盛谨说,“我要跟着何饭去上学。”


    何饭蹲在沙发角边,打着游戏。一听到自己名字回过神,顿时惊了:“怎么对过来的?!”


    “先这样,再那样。”谢盛谨看着他,“有问题吗?”


    “没……但是……”何饭还想挣扎一下,“那学费呢?要给老师说吗?座位呢?班级怎么办?读哪个年级?”


    “就待一两天。”谢盛谨说,“都不需要。”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何饭问。


    他想了一会儿:“有什么事情吗?”


    “可能有。”


    “可能?”


    “就是不太确定的意思。”


    “……我上完小学了。”何饭说,“我知道。”


    邵满嘿嘿嘿地乐起来。


    何饭没理他。


    他望着谢盛谨,踯躅着,“盛谨姐,你真要去?”


    “对啊。”


    “真没任务?”何饭纠结着问,“我还可以配合你们呢。”


    “是你,不是你们。”邵满插了句话,“跟我没关系啊。”


    “你不去?”


    “不去。”邵满干脆利落,“不想面对你们老师那张一见到我就拉得老长的脸。”


    “但你还要给我开家长会的。”何饭怕他临阵脱逃,叮嘱道,“别忘了。”


    “没忘没忘。”


    邵满啧了声,身体一歪,像条软下来的面条一样朝沙发倒去。


    然后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他一惊,弹起来。


    看到谢盛谨捂着胳膊肘。


    “我撞到了?”


    邵满有点紧张,“痛吗?”


    谢盛谨摇头。


    那怎么不放手?


    邵满突然担心起来:“你身上是不是还有伤?”


    谢盛谨继续摇头。


    邵满急了,要伸手去摸,“说话啊,难受了?”


    谢盛谨把整个胳膊没入毯子里。


    邵满没想别的,跟着下移。


    接着他一愣。


    毯子下面,看不到的地方,谢盛谨反手扣住了他的手。


    然后慢慢地沿着指缝,滑进来,与他十指相扣。


    邵满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了。


    紧接着是咚咚咚的心跳。


    谢盛谨的手挺凉的,但这股凉意跟火似的,烧得邵满脑子浆糊一片。


    邵满动了动手。


    没挣脱。


    他不敢动作太大,怕何饭看出什么。


    停下动作后,邵满就能感受到毯子毛茸茸的触感,沙发上的布擦过手背,密闭空气里暖烘烘的热气……但存在感最强的还是和他相握的那只手。


    温凉如玉。


    邵满忍不住朝谢盛谨看过去。


    但谢盛谨没看他。


    她低着头看着毯子,一副置身事外无所事事的样子。


    真能装啊。


    邵满犹豫了一会儿,准备将屈起手指,扣回去。


    但就在这时,谢盛谨却松了手。


    她的手离开了。


    像悄无声息退潮的水。


    谢盛谨抬起头,朝邵满弯了弯眼睛:“我就说没事吧?”


    邵满终于反应过来了。


    “是。”他的心跳还没平复,看了谢盛谨一眼,“没事。”


    他收回手,搭在沙发边缘。


    过了很久,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屈起。


    邵满又看了谢盛谨一眼。


    ……


    星期一早上。


    邵满像被抛弃在家的留守父母。


    “快点回来啊。”他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


    “我就去学校串个门。”谢盛谨向他保证,“确定没什么事就走。”


    站在一旁无所事事发着呆的何饭捕捉到关键词:“什么事?”


    “没事。”


    邵满说。


    “嗯。”


    谢盛谨说。


    “你们有事瞒着我?”何饭怀疑地瞅着两个人,“是不是?”


    “不是,小孩子不用操心那么多。”邵满拍拍他的肩,突然瞄到他的书包,“背这么多东西?”


    “我勤奋好学。”何饭说。


    “你跟鬼交流呢。”邵满去看谢盛谨的包,抽空回了句,“说什么鸟语。”


    “你怎么也背了包?”他问谢盛谨。


    “要有去学校的样子。”谢盛谨说。


    “太刻苦了。”邵满啧了声,“包给我背,我跟你俩一起去。”


    “我呢?”何饭希冀地问。


    邵满看他一眼:“我给你加油。”


    他们抵达学校大门的时候已经没几个人了。


    “还有两分钟你就要迟到了。”谢盛谨看看终端上的时间。


    “没关系,老师不会骂我。”何饭说。


    “这叫来自学霸的自信。”邵满啧一声,“是吧饭儿?”


    “你烦不烦!”


    “学霸?”谢盛谨很意外。


    “别看何饭一天到晚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邵满说,“其实成绩还挺好。没想到吧?”


    何饭冲进学校了。


    他拒绝跟后面两个人交流。


    “我进去了。”谢盛谨看着邵满说。


    “嗯。”邵满看着她,没忍住摸摸她的头,“好神奇的感觉。”


    “怎么了?”谢盛谨任由他摸,“邵哥不是经常送何饭上学吗?”


    “不一样啊。”邵满脱口而出。


    “哪里不一样?”谢盛谨笑了笑。


    邵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找借口:“别明知故问。”


    “下午记得来接我放学。”谢盛谨看着他说,“让邵哥体验一下第二个不一样的。”


    “……好。”邵满答应了。


    这么说怎么感觉不情不愿的!他琢磨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换了个语气:“要给你带点吃的不?”


    “要。”谢盛谨说,“蓝莓馅的泡芙。”


    邵满听到蓝莓就想到那个棒棒糖。


    他忍不住笑了:“非要蓝莓的?”


    “非要。”谢盛谨肯定道。


    “要是没了怎么办?”


    “我不管。我是个无理取闹的人。”谢盛谨非常坚决,“就要蓝莓的。”


    邵满神清气爽地走了。


    他特别喜欢谢盛谨对他提一些无理取闹的要求。


    很萌。


    很可爱。


    很幼稚。


    很喜欢。


    邵满专程绕路去了谢盛谨最爱的那家甜品店。


    甜品店名叫“斯兰之梦”。


    他往里面瞅了一眼,看到货架上摆了一堆圆滚滚的泡芙。


    有蓝莓的吗?不会刚好没有吧?没有的话就给店长打个招呼。


    邵满走进去。


    店员认识他。


    这一片的本地人都很难不认识他。


    小姑娘赶紧迎上来:“邵哥。”


    “嗯。”邵满俯下身在看甜品店的标牌,他小声地念出来,“巧克力、草莓、乳酪……”


    “没有蓝莓的?”他直起身问。


    “呃,对,今天没有进货。”小姑娘很紧张,眼睛扑闪着,抬头望着他,“邵哥想要蓝莓的?要不明天……”


    “咱们这就去给邵哥进货!”气势豪爽、声音洪亮的老板走出来,爽朗地笑着,“今天下午就给做好!”


    这是一个有些圆润又有点肌肉的女人。脸上有疤,身上有香甜的蛋糕味,像放荡不羁的江湖女侠退休来当隐居的甜品店长。


    “谢啦斯兰姐。”邵满与迎面走来的女人短暂地拥抱了下,“有段时间没见了,斯兰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就你小子会说话!”斯兰瞪他一眼,“讨好我也没用!该下午到的还是下午到!自己过来拿!”


    邵满笑着倚在货架上:“那就下午到。我准时来拿。”


    斯兰的心情相当不错,“我可记住了。没来拿就送人,不会给你留!”


    邵满看着她笑,“斯兰姐很高兴啊,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你小子眼睛尖。”斯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离婚了,跟那死老头说拜拜!等了那么久,唉,耽误了老娘不少时间。”


    “卡斯宾老吗?”邵满想了想。


    “比不上你风华正茂啊。”斯兰打量着折邵满,由衷地感慨道,“他要是有副和你一样的好皮囊,我也能再忍他个三年五载的!”


    邵满装模作样地谦虚了下:“那还是算了,脸不能当饭吃啊。”


    “这个也没错。”斯兰把他拉到后厨,表情略严肃起来,“神经病一个!脸也救不了!他前段时间莫名其妙的,天天念叨着什么大人物,什么发达暴富,天天做那他那一朝飞黄腾达的凤凰梦呢。连赌场都不去了,就守在我这甜品店内,还以为他改观了,结果钱也没看到多。更糟心的是,前不久,这蠢货被我看到进了大浴场。”


    邵满心里微微一动。


    他近日对“大人物”“飞黄腾达”这些关键词很敏感。


    “卡斯宾有没有多一些莫名其妙的联系人?”


    “还真有!”斯兰一拍大腿,“他去买了个终端,跟打密语似的,净说些我看不懂的话!”


    “比如?”邵满问。


    “比如,‘她今天来了’‘一个人’‘状态不错’之类的,跟偷窥狂一样。”


    邵满心里有一根不知所谓的弦开始跳动。


    “什么时候发的?”他按捺住心情,盯着斯兰无知无觉的脸。


    “前段时间。二十多天前?还是一个多月前?记不太清了。”


    邵满思忖了一会儿,点头:“斯兰姐还有卡斯宾的联系方式吗?”


    “没了。”斯兰一摊手,“婚一离完,恨不得把他打包赶出去,直接删掉了。”


    她有些好奇:“你要找他?怎么?他欠你东西呢?”


    “没。”邵满说,“来我店里撒酒疯,砸了东西没赔。”


    斯兰信了。


    “这狗东西!”她叹口气,“你也是倒大霉了。”


    “是啊。”邵满说,“要可怜一下我吗,斯兰姐?今天的东西给打个折?”


    斯兰笑起来,瞪他一眼:“搁这儿等着我呢?”


    “请你喝酒。”邵满站直了,“喝什么都行。”


    ***


    学校。


    谢盛谨绕着学校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新奇的。


    面积挺小的,但该有的设施都有,不愧是聚全东区之力建出来的学校。


    课间的时候她走进何饭的教室,搬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这个行为倒没引起什么轰动。这样的人挺多的,男女老少都有。甚至这种行为有个专门的名字,叫旁听。旁听按天交钱,一天五块,不包饭,也不包教材,什么都没有,自己带个板凳随便走进个教室听就行。但如果影响老师上课或者干扰纪律什么的,直接逐出学校,罚款,并且永久免除资格。


    但谢盛谨坐下的时候还是引起了小小的一片窃窃私语声。


    何饭感觉到很多人的视线都定在他们这里。他忍不住挺直了背,坐得端正了些。


    他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谢盛谨穿得非常简单,一身黑,还带了一个挡脸的帽子,但她往那里一站,与周围人仿佛不在一个图层。何饭看了很多修仙小说,他将其归结为元婴大佬与练气期的灵魂强度不同,区别之大,狗眼都能看出来。


    这时候元婴大佬被点名了。


    何饭回过神。


    “对,就是你,黑衣服戴帽子的女孩子。”老师笑眯眯地点头,“来回答一下这道题选什么?”


    何饭环视教室一周,确定黑衣服戴帽子的只有谢盛谨一个。


    这老师不守规矩啊!不是不抽旁听的吗?


    第69章 冲突


    谢盛谨没何饭心里想的那么多弯弯绕绕,她站起身,瞄了眼黑板。


    “选C。”她说。


    然后坐下。


    “对的,很不错呀,能讲讲思路吗?”老师没放过谢盛谨,笑眯眯地说。


    何饭皱了皱眉。


    谢盛谨慢吞吞地站起来。


    “老师,”她说,“我蒙的。”


    教室里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老师也笑了。


    “蒙得挺准。”老师点头,挥挥手,“坐下吧。”


    谢盛谨坐下后小声在何饭的耳边说,“别紧张,老师没有恶意。”


    “没紧张。”何饭嘴硬。


    但他也松了一口气。他真担心这老师是不是公平教的什么间谍,进门就盯着谢盛谨的动静,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急着上报,万一这一个简简单单的选择题藏了诸多玄机……十几岁小孩正是爱胡思乱想的年纪,他现在比谢盛谨还草木皆兵。


    语文数学物理。


    上午三节课过去,谢盛谨一直低着头玩终端。


    何饭瞟了一眼,发现她在打字,但字数又不多,打了又删掉,删掉又继续。


    搁这儿写小作文呢?


    何饭正要收回视线,突然听到一声吼。


    “何饭!”


    何饭吓得一咕隆站


    起来。


    “到!”


    老师瞥他一眼:“这道题怎么做的?”


    何饭不知道他在说哪道题。他努力朝黑板看上去,发现上面有判断,有选择,有填空,还有一道大题。


    最好是那道判断。他心里默默祈祷,这样他还有50%的正确率。


    “不知道是吧?”这时候老师冷笑一声,“不知道就……”


    “74.5。”


    谢盛谨低声说了句。


    何饭接收到指令,毫不犹豫地喊出来:“74.5!”


    他喊得有些急了,昂首挺胸,气动山河。


    山河动没动不知道,反正老师动了。


    “哎呦。”中年秃顶的老师被吓了一跳。


    他看了眼黑板,又盯着何饭,眯了眯眼:“确定?”


    何饭对谢盛谨有着非常盲目的信任,“确定。”


    老师“哦”了声,语调上扬。


    “那就把接下来的几道全部做了吧。”


    “对。A。74.5。最后一道题的结果是2π-1。”


    谢盛谨终于停住写小作文的动作。


    何饭一一念出来。


    老师看他一眼,语气倒缓和了:“东张西望的还在听课?坐下吧。别走神。”


    何饭如释重负。


    他坐下来的时候同桌怼了怼他的胳膊,“我都听到了。”


    胖丫头悄声说:“都是你姐回答的。”


    何饭毫不在意:“那咋了?”


    他不以为耻反而引以为傲:“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厉害的姐姐,对吧?”


    胖丫头噎住了。


    几秒后胖丫头锲而不舍靠近他:“你姐为什么今天要来旁听啊?她多大了?这么厉害怎么不入学?你家也不困难啊。”


    何饭看她一眼,突然想起来这人见过谢盛谨的。之前谢盛谨来接他放学,就遇到了她和自己一同出校的时候。


    “她乐意。”何饭说,然后低着头撞了撞她的胳膊,“好好听课,大刘看着的。”


    中午时间到。


    有人吃食堂,有人回家。


    何饭一般都是吃食堂。他回家不但要自己做饭,还得伺候邵满这个祖宗。


    他带着谢盛谨去食堂。


    其实他是有些担心谢盛谨吃不惯学校的饭。


    谢盛谨很挑,太咸的不爱吃太辣的不爱吃太甜的也不行,不吃内脏,不吃头,不吃尾巴,不吃屁股,不吃折耳根不吃芹菜,香菜和葱可以,但不能多,不喜欢刺多的鱼,不喜欢全瘦肉,也不喜欢肥肉,羊肉太膻了也不行,蔬菜要嫩得恰到好处,脆的要脆,软的要软,甜的要甜,汁水少得也会嫌弃。


    在家里,就是他和邵满轮流做饭,两个人基本上把谢盛谨的口味摸得清清楚楚,完全不踩雷区。


    但出乎他的意料,谢盛谨吃得挺随意的。


    她用何饭的饭卡,随便买了一素一荤,端着餐盘坐到他旁边。


    何饭瞄了一眼,发现里面有芹菜。


    “你要吃这个吗,盛谨姐?”他问。


    谢盛谨停下筷子,抬头看他:“什么?”


    “芹菜。”何饭指了指,“你不是不吃吗?”


    谢盛谨低头看了眼:“哦,没事。也能吃,只是不喜欢。”


    “在外面吃饭不能太明显。”她说。


    何饭熟读各类江湖小说,想象力非常丰富,他的思维像冲天炮一样从各类毒药冲到忌口喜好,立马懂了。


    谢盛谨抬起头看他一眼:“吃快点。不然一会儿就没法吃了。”


    为什么?何饭很困惑。食堂的饭菜卖得不便宜,但量还是足够的,不至于不够吧?


    但他看到谢盛谨低下头继续咀嚼,没找到问话的机会,于是收回视线,开动筷子。


    五分钟后,何饭迅速起身,侧身一避,躲开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他看到那碗汤以完美的抛物线泼在他的饭上,表面的油像烟花一样炸开,青菜铺在他的白米饭上,多出来的菜叶子还滴滴答答地流着汤。


    何饭终于明白谢盛谨的意思。


    “干嘛呢。”他从一瘫狼藉的桌面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人,“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谢盛谨听出来了。


    她看了何饭一眼,抓紧时间最后吃了两口。


    对面站着个中年女人。膀大腰圆,头发浓密干燥,就像一把稻草。


    “舅妈想让你回家看看,有错吗?”女人在哭,她抹抹眼睛,“你妹特想你……”


    何饭盯着她。


    他看着对面人熟悉而陌生的脸,不知所措。


    “……我在学校。”他艰难地开口,“有什么不能私下说吗?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么多人面前逼我?”


    女人根本不在意他的话。


    “逼你?!”她嗓音陡然上扬,变得非常尖利,像一把走音的二胡,“我什么时候逼过你?回家的事也能叫逼吗?你不回家还有理了?!”


    何饭觉得对面的人好陌生。


    小时候的舅舅舅妈也不是这样的。


    他们也有烦心事,也会吵架,但不会像现在这样……逼迫他。


    “无涯帮给了你们什么?”何饭问。


    他看上去很疲惫,但分明没有争吵,也没有怒吼,但全身的力气就是随着对面女人一句一句的责问像水一样地流走了。


    女人话音一顿。


    她先是紧张地看了圈周围。因为刚刚的纷争,周围有不少人在看热闹,但都离他们比较远,何饭的话音很轻,他们也听不到什么。


    女人放下心来:“无涯帮问你点事,你回答就行!答得好了,帮你表舅免除债务,还能给你舅舅舅妈吃饱穿暖,你但凡有点良心,都知道怎么做!”


    “但你明明知道我跟邵满的关系是吧?”何饭看着她,“相当于你让我出卖我救命恩人的朋友?”


    女人皱了皱眉,底气有些不足。


    但很快她就冷笑一声,牙尖嘴利地反驳:“你救命恩人?我不是你救命恩人?要是没有老娘,你早就死在哪个旮旯角落了!”


    “但你也把我丢了。”何饭轻声说,“不是吗?”


    女人瞪着何饭,一时没想到反驳的话。


    “而且邵满给了你们很多钱。那笔钱足以让你们半辈子不愁吃喝,但这也没几年你们就用完了。”何饭问,“赌了?还是毒?”


    女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那是我们自己的钱!你的抚养费!你管我们怎么用!”


    “我管不着。”何饭说,“既然给你们钱你们也会马上用掉,那无涯帮给你们的那点承诺又当得起多久?”


    女人盯着他,眯了眯眼,奇迹般的冷静下来:“我们当然要用,你弟你妹还在家里,时间一到还不是各有各的出路?要么就加入无涯邦,要么去捡垃圾,你妹的法子可能要多点,她去找个有钱人……”


    “你疯了吗?!”何饭的情绪因为这一句话被点爆了,“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女儿?!你还是人吗?!”


    前面他都是以一种无奈且消极的态度抵抗着,但现在不了。最后一句话太让他感到震惊,几乎突破了他的底线,也突破他对自己舅妈的所有认知和看法。


    你被夺舍了吗?


    何饭很想问一句。


    但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口。


    “总之你看着办。”女人冷笑一声,“没钱死路一条。我也没办法。”


    “我有办法。”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饭的目光像刀一样在舅妈身上狠狠剐过去,然后深呼吸一次后,往右边退了一步。


    谢盛谨没动。


    她站在原地,迎着女人望过来的视线,淡淡地一点头:“你好。”


    “你又是什么人?家里没教过你不要插嘴吗!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女人被打断发言,一股火从心底轰的一下就燃烧起来。


    “装什么?”她嚷嚷,“打断别人家事,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谢盛谨没说话。


    何饭皱眉,生气地质问道:“谁跟你是家事?”


    “好啊,何饭你个吃里扒外的!老娘养你这么多年!”女人才不管何饭刚刚说了什么,“跟你妈一样!贱东西!”


    何饭的脸色陡然阴沉了。


    “还有你!”女人转向谢盛谨,“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吧。”谢盛谨看着她,“毕竟你的谈话主题是我,我应该可以发言?”


    女人的脑子嗡得一炸。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愣愣地望着谢盛谨。


    “原本想好好谈谈。”谢盛谨叹口气,“现在算了。”


    “何饭。”


    她说了声。


    “嗯?”何饭双拳紧握,瞪着女人,闻言有些艰难地转过头。


    “打吧。”谢盛谨说,“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只是个辱骂你母亲、威胁你生命、还教唆你背叛救命恩人的坏人。”


    “直接动手。”她冷淡地说,“打死了我负责。”


    第70章 善后


    何饭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


    耳边的风嗡嗡作响,震得耳膜生疼。


    他快要伸手抓住对面那个惹人生厌的讨厌女人时,被人拦住了。


    “就知道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女人躲在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身后,气焰嚣张,“给我揍他!打死了我负责!”


    她挑衅地看了谢盛谨一眼。


    何饭咬紧牙。


    他阴沉着脸盯着女人,眼睛几乎快蹦出鲜红的血丝。


    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朝他包围过来。


    何饭不想退,少年人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退,退一步就会让他觉得输得彻底。他像一头还未成年的倔强小狼,死死地瞪着对面的狼群。


    下一刻他的胳膊被轻轻握住了。


    何饭抬头看去。


    谢盛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


    她的目光在几个逼近的男人脸上一扫而过,然后平静地看着躲在最后面气焰高涨的女人。


    女人被盯得心里发毛。


    “动手啊!”她尖利地叫着,“打死他们!”


    谢盛谨终于收回视线。她往周围环视了一周,“家事纷争,不用围观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极其安静的食堂内分外清晰。


    她抬起下巴,神情淡漠:“出去一下,谢谢各位。”


    何饭惊了下。


    他朝周围看去。


    短暂的沉默后,有人开始往外走。


    一个两个,一堆两堆。


    很快大半食堂人都走空了。


    何饭悬着的心稍稍松了松,有点震撼。


    这种理所当然、毫不讲理的话只能谢盛谨这种从小生活在理所当然、毫不讲理的环境里的人才能说,但凡换另一个人来都没有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那么多人像个提线木偶似的顺从地离开了现场,所有人打量或忌惮的目光从谢盛谨身上扫过,但凡换一个心理素质不那么强的人早就露怯了。


    但谢盛谨依然理所应当地站在中间,任何人的眼神对她来说都是身外之物,这人的表情一直平静得像无风天气的湖,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


    十几岁的孩子正是中二的时候。


    何饭握了握拳,看得心潮澎湃。


    女人眼睁睁地看着食堂内一大半的人走掉。


    她心里一下子就揪起来。


    这些人在不在场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影响,但只要看到对方的人得势她就一阵心虚的慌乱。


    女人悄悄看了谢盛谨一眼,正好与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睛对视上。她一哆嗦,猛然移开视线。


    女人心里一阵发毛。这人太妖了,妖得她想到故事里的神灵鬼怪。在老人的告诫中,跟这些东西打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但她一想到事情成功的回报,咬咬牙,准备坚持下来。


    “上啊你们!让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吃白饭的!”她躲在背后,尖声咆哮,“一群废物!”


    “真要打?”谢盛谨问。


    女人瞪着她,又急又惧,歇斯底里地吼:“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啊!”


    她的话音未落,突然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倒在地。


    何饭一惊。


    谢盛谨收回手。


    “你动手了吗,盛谨姐?”何饭兴奋地压低声音。


    “其实是她自己摔的。”


    “真的吗?我不信。”


    “那你问什么。”谢盛谨说,“你想怎么处理?打吗?”


    “打。”何饭恶狠狠地说,“她都想打我了我怎么不能打她!”


    “打吧。”谢盛谨退后一步,“不用管前面那几个男的。”


    何饭看着那几个像山一样壮阔的背影,不知道怎么才能绕过去。他心里有点发毛,但秉持着对谢盛谨的盲目信任,他嗖的一下冲了出去。


    距离越来越近之时,他已经能看到对方朝他抓来的手——


    随即这双手没了。


    他看到那座山像被从中间劈开,几具庞大身体轰然倒地。


    何饭没往谢盛谨那边看,他一心一意地对准女人冲过去。


    起身,弹跳,像根新出厂的弹簧。


    伸脚。


    “啪!”


    那女人根本就不经打。


    她被一脚踢到地上之后半天没爬起来,何饭也没继续动手。


    他站在原地,回过头看着谢盛谨。


    谢盛谨站在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唤的人旁边,没什么表情。


    食堂里有人没走,甚至有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风险在那里挑衅怂恿的。大多都是孩子,他们在那里叫嚣着,希望谢盛谨再来一招神乎其神、没有任何人看清轨迹的刀法。


    谢盛谨一伸腿,勾了把椅子过来,懒散地坐在上面,侧脸朝围观群众盯去。


    “不走的话,”她突然笑起来,“误伤概不负责。”


    有人拍桌子,有人发出嘘声。


    也有人在鼓掌。


    周围非常喧嚣。


    谢盛谨一概没理。


    她好嚣张。


    何饭望着她。


    嚣张得好爽。


    他正走神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锐利的光。


    横贯百米,势如流星。


    这道光夺目得他忍不住闭上眼,几秒后他勉强睁开眼后才看清那不是光,是长刀落下时劈碎空气的寒芒。食堂的地面哗啦啦地出现了一道裂口,像贯穿地面的地龙悍勇潜行。


    这条裂口直接隔断了那群大汉和女人的距离,现在何饭和女人独自站在一座孤岛,女人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何饭站在她旁边,握着拳。


    地上有人想爬起来想何饭冲过去,他在众目睽睽下挣扎着,像被砍了半截身体的蚯蚓。


    谢盛谨等着他扑过去。


    所有人都等着他扑过去。


    那人毫无觉察。


    他终于站起来,抬头朝何饭投去怨怼的目光,纵身一跃——


    “砰!”


    他像撞击到一面看不见的玻璃墙,刹那间鼻青脸肿,鼻子哗的一下流出两道血迹,他像被人踹了一脚般重重地飞到几十米开外,弓着身,像一只被煮熟的白灼虾。


    “砰。”


    他的身体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谢盛谨看着他的身躯。


    “不是家事吗?”她不疾不徐地说,“那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她沉默了两秒。


    “谁有校长终端号码?”


    人


    群喧动着,有人给了。


    “谢谢。”她说,“会赔的。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有人在笑。


    “出去一下吧。”谢盛谨朝他们挥挥手,“留个处理家事的空间怎么样。”


    两分钟后,食堂里空无闲人。


    谢盛谨朝何饭看过去。


    “怎么样?”她问,“能谈好吗?”


    “应该不能吧。”何饭回头看了眼地上趴着的女人,“都这样了。”


    “那就威胁她不要来找你。”谢盛谨说,“来一次打一次。”


    何饭去了。


    他蹲下身跟女人说了些什么,谢盛谨隔得太远,听不清。


    他们说得挺久的,谢盛谨没想到何饭还有那么多话。


    她等得有些无聊了,刀在她的手上像艺术品一样转着,潇洒恣意,凛冽寒光在指尖闪过。


    很好看。


    但也很吓人。


    谢盛谨的目光猝不及防和地上的女人对上,看到她瑟缩了一下。


    她愣了愣,收了刀。


    何饭终于说完了。


    但他走过来的时候却显得有些萎靡。


    “怎么了?”谢盛谨问,“说了什么吗?”


    “就是骂我。然后……”何饭顿了顿,“说了下我妹。”


    “而是她亲生的呢,觉得她未必有我那么关心。”何饭苦笑一声,“家里没钱了,他们保管要把女儿卖到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算了。”他说,“也不是我能管的。”


    谢盛谨看了他一眼。


    “你想做就去做。”她说,“只要能承受后果就行。”


    何饭不意外她能看出来。


    “我想想。”他闷着声说。


    ……


    四个小时后。


    谢盛谨,何饭,还有邵满,一起站在校长办公室。


    “直接说个数字。”邵满说,“我懒得扯。”


    校长苦口婆心的话被打断了。


    他唉声叹气愁苦不堪的表情一扫而空,夹紧眉头悄悄看了邵满一眼:“这个价钱呢,不太好听。但是不给的话,学校也很难负担起,为了学校教教师团队和学生体验来讲,于情于理都是不太合适的……”


    “让你说数字,听不懂吗?”邵满不耐烦了,“再废话把你办公室一起砸了。”


    “十万。”校长立刻说,“念在你们不是故意的份上……”


    “我们是故意的。”谢盛谨说,“那要多少钱?”


    校长被吓一跳。


    他看着谢盛谨,干笑一声,“也是十万。”


    谢盛谨没忍住笑了声。


    校长不敢看她,假装没听到。


    谢盛谨也不在意他。


    她盯着邵满。


    邵满今天穿得很酷。薄绿色的外套、卡其色的长裤、白色的鞋,色彩搭得很有水平。


    他个高腿长,宽肩窄腰,穿什么都好看。


    但今天格外好看。


    谢盛谨盯着他,觉得自己在做眼保健操。


    邵满是来给他俩善后的。


    十万不少,邵满没有存钱的习惯,手里别说十万,一千都拿不出来。


    但他有的是办法。


    “地是谁弄坏的?”邵满问。


    校长战战兢兢,“您妹妹啊。”


    邵满看了谢盛谨一眼。


    谢盛谨朝他眨眨眼,看上去很开心。


    邵满嗖的一下收回视线。


    可能被谢盛谨感染了情绪,他不自觉地扬了扬眉,心情有些愉悦。


    下一秒他控制住表情,转向校长,摆了副地痞流氓的样:“我们的错,我们当然会赔。”


    “那太好——”


    “但有个问题,”邵满敲了敲桌子,“无涯帮不负责任吗?我们全责?”


    校长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脸色。他当然也知道邵满是谁,要不是邵满之前的威名万古长青屹立不倒,谢盛谨和何饭哪里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可能现在这个校长办公室已经塌了。


    邵满又看了谢盛谨一眼。


    谢盛谨依然盯着他。她好像在走神,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洒了层暖烘烘的金光。


    然后他听到校长战战兢兢的声音:“对,对,所以价钱也许得降降……”


    邵满回过神。


    然后笑起来。


    “不用降价。”他拍拍校长的肩膀,“怎么能降价?改赔的当然要赔,不然怎么能起到以儆效尤杀一儆百的效果?”


    校长摸不清他在买什么关子。


    他赔着笑,小心翼翼:“有,有吗?”


    “有啊。”邵满顺手从他桌上扯了张纸,刷刷写下一串数字,“打这个电话,让他们赔。”


    校长捏着那张纸不敢动。


    “还有事吗?”邵满看着他。


    “……”校长欲言又止。


    邵满看懂了他的顾虑:“号码能打通。打通了也不会让你做什么。不会砍头也不会毙命,只会给你十万……说不定不止,你狮子大开口一点,可能拿的更多。”


    校长死死地捏着那张纸,一动不动。


    邵满懒得管他。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他揽过谢盛谨和何饭,一边一个,朝校长点点头,“祝你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