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桃花堪折 > 150-157
    第151章


    下人准备好热水送进来,杨公说:“永王这伤口是你处理的?”


    “是”元桃一颗心高高悬是。


    杨公调侃说:“你这胆子可是够大的,下手也够稳。”他先净了手,再取干净棉帕清理伤口处血污,将刀子在火苗上烧过,去除被毒染过的腐肉,刀子割下去时,原本昏迷的李嶙痛得闷哼一声,眉心皱紧。


    杨公令元桃和杨骁按住李嶙,将药粉敷在处理好的伤口处,游刃有余,说道:“处理的没什么问题,就是不够干净,放在以往,每日煎两幅药喂给永王,再以珍稀药材滋补,不出三日伤口定会愈合,只是现在……”无奈摇头,收了刀和药粉纱布,叹息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杨骁瞧了眼仍在昏睡中的李嶙,问元桃说:“你怎么没和太子殿下一道?”


    元桃垂头看着自己脏污的手:“这件事说来话长。”


    杨骁说:“那且不提,你接下来来准备怎么办?”见元桃目光懵懂,道:“你还不知道呢吧,禁军哗变将右相杨锐砍成肉泥,又逼杀了贵妃,太子殿下与圣人分兵两路,圣人南下蜀中,太子北上朔州。”


    杨骁问元桃:“你呢,你和永王是准备和我阿爷南下蜀中躲避战乱,还是同我北上朔州追随太子殿下平定逆虏。”


    “去蜀中”不等元桃回答,一直昏迷的李嶙徐徐睁开眼睛,面色仍然惨白,目光却无比决绝:“我们去蜀中,不是为躲避战乱,而是为重整河山。”


    杨骁说:“去蜀中重整河山?”


    “永王此话不错,蜀中乃天子所在,正朔所归。”杨公道,试图劝阻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女儿:“朔州陇右皆由藩将所治,战况尚未明朗,至于太子,到底也只是储君,只要圣人尚在,一举一动皆受掣肘,永王说得没错,你何必非要追随太子去那动荡之地,听阿爷的,去蜀中,一样是效忠李唐。”


    杨骁说:“那样也好。”


    李嶙对杨公说:“有件事想请杨公帮忙。”


    李嶙虚弱的让杨公有些心疼:“永王有话直说就好,何必这么客气呢。”


    李嶙说:“卢慎独子卢挽风不知逃没逃出长安,他因我而陷于险地,我……不能置之不管……”


    杨公说:“永王重情义,我能够理解。”遂命两名家仆在长安城周遭打探卢挽风下落,若是有幸遇到,转告卢挽风永王已经追随圣人足迹南下蜀中。


    “那你呢?”晚些时候在山间休息,杨骁和元桃在林子里拣树枝来烧,杨骁问道:“你不准备去北边找太子殿下?”


    不远处柔川正在休息,长长尾巴扫了两下,元桃望了眼陷入昏迷高烧不退的李嶙:“永王受了这样重的伤,我怎么好把他留下不管。”把捡起来树枝收好,道:“就先依永王的和你们去蜀中。”


    杨骁赞同道:“我也这样想,阿爷说得没错,北地实在是乱,连寻常百姓都在往南边逃,你这时候也别北上了,能不能见到太子殿下不说,别连命都丢了。”拍了拍元桃肩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行南下,再做筹谋。”


    ……


    马车追寻着圣人足迹一路向南边行驶,元桃时而骑着柔川,时而坐在马车里休息,沿途遇到高丽商人还买了些药材。


    五日之后,李嶙的烧终于退了,杨公给他换药时伤口也已经愈合,不得不感慨真是奇迹。


    元桃端着参汤用勺子舀凉,等杨公换完药,慢慢喂着李嶙。


    李嶙脸色仍旧惨白,嘴唇干裂,喝了一口参汤便开始咳嗽。


    杨骁蹦上马车,一把掀开帘子,目光炯炯,声音洪亮:“阿爷!我们就快赶上圣人了!”


    李嶙闻音,和元桃不约而同的看向杨骁。


    杨骁挑了挑眉:“永王也醒了?”目光落在元桃手中汤碗,笑吟吟道:“为煮这参汤,元桃将手都烫伤了,永王可千万别浪费了。”


    李嶙端起参汤一饮而尽,道:“如何?”


    “不错”杨骁赞叹,收起笑容,正色道:“你之前托人询问的卢挽风有下落了。”


    “他没事吧。”


    “自然,这卢挽风可是个精明无比的家伙。”杨骁往软垫上一坐,盘子上都是些烂果子,她挑了一颗看起来还新鲜的,啃了一口:“今天辛苦些,中途就不休息了,傍晚前能赶到剑南,就追上了圣人,至于您那个卢挽风,据说已经逃了襄阳去。”


    李嶙点了点头,他实在过于疲惫,靠在马车车壁再度睡着了。


    ……


    夜晚到了剑南,圣人召见了李嶙,父子二人重逢彻夜长谈至子时,除了冯元一陪伴外再无旁人。


    三日后圣人下令李嶙痊愈以后镇守江陵,置山南东道节度,领襄阳等九郡,不日启程,同时命皇室宗亲以及江淮江陵辅佐左右,于此同时北边传来了太子登基为帝的消息。


    蜀地看起来虽然宁静,却似笼罩着一层阴云。


    元桃得知圣人下令后,问李嶙道:“你要去江陵?”


    李嶙伤口已经愈合,身体内虽有余毒未清,但已不碍事,他刚换过药正在穿衣裳,几日之间,曾经那个单纯明朗的少年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眉眼冷峻似覆冰霜,令人感到陌生的永王。


    “是”李嶙系着衣带,又道:“你也一起。”


    “你准备去江陵做什么?”


    李嶙说:“招募


    将士,收争兵马,北上应对欲从河南南下的叛军。”他整理着袖口,又道:“卢挽风也已从襄阳前往江陵。”


    元桃说:“我听闻一同册封的还有其他两位藩王,他们就没有去属地坐镇,只是遥经,为何您要去江陵坐镇呢?”她绕至李嶙面前:“太子殿下在朔州登基,奉圣人为太上皇,传檄天下,收揽四方兵马正在收复长安,举步艰难,这时候圣人派您去镇守江陵,分明是有意让您与太子分庭抗礼,您若是去了,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李嶙冷冷打断:“你也知道他是太子?”


    元桃哑口无言。


    李嶙取下木架上佩剑别在腰间:“天子尚在,他太子就敢登基称帝,以天子之名传檄天下,圣人为安社稷只得准许他谋逆之举。”他看向元桃,一字一句冷声说道:“这不是乱臣贼子又是什么?他李绍既敢犯上登基,我李嶙为何不敢坐镇江淮!”


    元桃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是曾经的李嶙。


    李嶙轻蔑冷哼一声:“卢挽风说得没错,山河板荡,能者居之!我亦乃李唐皇室,岂忍屈居人下!”


    恰好杨骁敲门,探进来半个身子:“听说你要坐镇江陵。”她也得到了消息,笑吟吟说:“阿爷同意了,我也转道和你去江陵,收整兵马北上河南抵抗叛军。”杨骁光是想着内心就激动不已,又对元桃道:“你也一起去是吧?”


    不等元桃回答,李嶙说:“是”目光朝着元桃一扫:“你现在没处可去,蜀地你无亲朋,西北山高路远战事频发,除了和我去江陵,你再没别的去处。”


    杨骁说:“这话没错,而且你往好处想,太子……不对,陛下收复长安后下一个收复的即是洛阳,到时候你就可以和陛下在河南重逢了。”


    ……


    七月永王一行人竟剑南中转,终至江陵。


    李嶙在宗室李羡辅佐下以太上皇令为名一路收拢江南将士,八月底至江陵,与卢挽风重逢时已有三万余重,原北庭将领季琛得太上皇命,率领甲士两万来附,全盛之时江淮拥兵五万余重,加之荆楚之地向来富庶,从河南河北两地躲避战乱南下名士闻音亦纷纷前来,望永王以皇室之名,率兵北上,救河南诸地于水火。


    这么快就收拢了五万兵马,以及江淮名士这些属实超出了卢挽风的预料,他正和永王,季琛等人畅聊,江南地图在他脑海中徐徐铺开,颇有如沐春风之感,并拢手掌,引众人视线往图上看:“如今我们已稳镇江陵,此乃交通要冲,北可上中原,顺江东下可取金陵,向西可退守巴蜀,中原粮草所需半数由此处转运,可称命脉。”


    季琛道:“永王既已镇荆楚,下一步可是要北援睢阳。”


    另有文士附和道:“睢阳已被叛军围攻近三月,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全凭太守许巡苦战死战,唇亡齿寒,睢阳若失,江淮危在旦夕。”说道这里泪流不止:“还请永王北上援救睢阳!”


    “还请永王北上援救睢阳!”


    一时之间叫嚷声此起彼伏。


    拥兵两万的老将季琛性格沉稳,不动如山,锐利的眼睛四下梭巡着席间众人,一言不发。


    李嶙到底年轻,众人一嚷,他感到坐不住,冷峻的目光投向卢挽风。


    卢挽风说:“时机未到,眼下要东巡,聚拢兵马,再图南上。”


    “东巡?”席间众人大为不解,就连抱臂在门口处听着的杨骁都有些糊涂。


    “圣人召令,只令永王坐镇江淮,可曾有过东巡的旨意?”发问的乃是随着永王一路从剑南至江陵的宗室李羡,亦任江陵太守。


    卢挽风道:“圣人授永王节钺名器在手,东巡亦是为旁牒郡县,巡抚诸镇,此举亦是为抵御寇盗侵逼。”


    面对卢挽风的侃侃而谈,李羡没有争辩,他身为宗室,伴两朝天子,岂能看不懂这别有用心之举,全为一己私欲分裂南北,置黎民于水火,透过人群李羡与老将季琛目光交汇无言。


    李羡失望的摇了摇头,转身拂袖而去。


    第152章


    永王东巡消息传至西北时,李绍正与燕军对峙在长安城西,存亡决战一触即发。


    王斌躬腰将帐中油灯点亮,自被拥立登基后,李绍甲胄不离身,一连数日都在与西北将帅,以及问讯奔赴而来李觅,商忖攻克长安的诸多事宜,眼下已经到了深夜,将帅们都离开了,只剩李绍和李觅。


    李觅低头斟茶,李绍仍旧立于大羊皮地图前,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王斌上前给李绍披了件披风:“九月了,天气越来越冷,陛下保重身体,千万别受了凉。”


    李绍看起来沉静与往常无异,眼里泛红血丝和皱紧的眉却透漏着他的疲倦。


    王斌说:“与叛军决战在即,这时候陛下才更应该早早休息,养足心血。”


    李绍忽然问道:“李嶙呢?”


    王斌说:“正欲东巡,永王是铁了心要和陛下决裂,眼下您和叛军之间战势胶着,他不救睢阳也就罢了,竟还趁机东巡意图收取金陵,割裂南北,与陛下分而治之,所行实在是令人不齿。”


    李觅仍旧一身布衣,抬起头冲王斌微笑,说:“劳烦取天子敕令。”


    王斌望了眼李绍,不解问:“先生是要……”


    李绍与李觅心有灵犀,来到案几前,取下毛笔沾过墨汁,道:“太衍是想下敕令李嶙退回蜀中。”


    王斌说:“只怕一纸诏书阻止不了永王东巡决心。”


    李觅开怀一笑:“永王自然不会听,可这敕令必须要下。”


    李绍抬起眼帘:“他若是不遵,便是谋逆。”


    王斌顿时了悟,道:“诺”取了敕令在案几上铺开,又听李绍道:“把高适叫来。”


    这么晚了?王斌心中犹豫,却也不得不照做,转身撩开帐帘又放下,回头道:“还有个好消息,奴婢想陛下听了应当会感到高兴。”


    王斌说:“从江淮投奔而来的士人口中得知,元桃没有事,她随永王到了江淮。”


    李绍落字的笔稍稍停顿,他看着绢帛上黑色的字迹,沉默片刻,继续书写下去,道:“朕知道了”王斌走了,帐子里也静了,执戟的士兵影子投射在帐子上经火光一照拉得狭长。


    李绍听着漏刻里滴滴答答水声,将毛笔置回砚台边,他得知元桃还活着,那始终绷紧的心弦仿佛松了,只要她没有被留在长安城里就好,至于是来朔州找他,还是随着永王至江陵,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眼下他面临的是更严峻的形势和更艰难的处境。


    “陛下这是想她了”李觅开玩笑道。


    李绍闻言笑了笑,没有否认。


    李觅说:“陛下如此急于攻克长安,除了是为匡扶社稷,也是想要快些找到她。”


    少顷,王斌带着高适过来,高适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顶着一头乱发仪态仍旧端庄,叩首行礼:“陛下”


    李绍伸手扶住高适手臂:“不必多礼”


    高适起身理了理仪容,幽暗的烛火给李绍镀了层柔和的光:“深夜召高公所谓不过一事。”


    高适说:“


    可是为永王东巡一事?”


    李绍说:“高公眼光果然锐利。”


    李觅说:“高公自蜀地而来。远赴陛下,听闻与奉命同永王镇守江陵的宗族李羡是旧友,对于永王一是可有独到见解?”


    “臣无无意谄谀逢迎,只一句话。”高适如实说道:“永王作乱,难成气候。”


    高适说:“永王少年意气,心无城府,胸少韬略,以唐廷讨叛之名,行割据分裂之实,断难长久。”


    ……


    天气逐渐转凉,杨骁叫上元桃去江陵林子里打猎,山林里仍旧一派青葱景象,流水潺潺,水网交错。


    杨骁双手提着山鸡野兔,满载而归:“荆楚之地果然富饶。”再看元桃孤零零骑在马上,半只猎物也无,道:“你不会打猎吧。”


    元桃勒着缰绳往溪水边去:“我不用打,安阳郡主打的已经足够了。”


    杨骁笑了笑:“生把火,我们把这兔子烤了。”


    架起火,两人围着火堆而做,杨骁用匕首将粗木枝削成尖穿过野兔置于火上烤:“皇叔走了,你知道吗?”


    “皇叔?你是说李羡?”元桃将兔皮清洗干净,挂在树梢上晾干。


    杨骁将烤兔肉在火堆旁翻转:“自从卢挽风说李嶙要东巡以后,他就离开了,沿着蜀地一路往西北奔向如今的皇帝。”


    元桃有所耳闻,撩起裙摆席地而坐:“永王拥兵五万,却不救危如累卵近在咫尺的睢阳,已经引起军中将士愤懑。”


    杨骁说:“卢挽风所提东巡不过为一己私欲,以备来日和陛下分庭抗礼。”野兔表面已经烤熟,杨骁撒了些盐粒将熟肉割下来给元桃:“卢挽风目光浅薄,此举更是失了人心。”


    元桃用手撕下肉:“好烫”


    杨骁说:“你莫不也去追随陛下好了,毕竟是正朔。”


    元桃撕下一条熟肉放入口中,并不回答。


    杨骁说:“你是因为当初他随太上皇离开长安弃你于不顾而心存芥蒂?”


    “你想听实话吗?”元桃问道。


    “自然”


    元桃说:“是也不是,曾经他为太子时我便不知如何自处,我不想做侧室,更害怕变成韦容或者是杜氏,沦为附庸,既然老天让我们在长安动乱中失散,顺应天意也好。”


    她看得到他的野心和手腕,也看得到他的残忍与冷漠,他所谓的喜爱,在她看来随时可以灰飞烟灭。


    “那你可喜欢他?”


    元桃默了默,许久,才轻轻点头。


    杨骁说:“这话你若是亲口说给他,他定会很高兴的。”


    元桃扶着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微笑道:“罢了”


    “那怕他现在是天子,荣华富贵你也不想要?”


    元桃含笑摇头,转身往柔川身边去,四目相对,不知何时李嶙来到她们身后。


    李嶙说:“随我来”转身往林子深处去。


    元桃加快脚步跟在他的身后,谁都没有开口,耳边只闻潺潺流水声和啾啾鸟鸣,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石子硌脚,元桃追着李嶙走了一会儿,他放慢了脚步。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李嶙冰冷说道。


    “永王您是指……”


    “不救睢阳,是我目光浅薄?”


    元桃回答:“我不敢”


    “你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李嶙说道,停住脚步,回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不自觉提高:“若救睢阳,五万将士必被拖入泥沼,来日他若杀我,该当如何?”


    李嶙的眼睛里交错着红色血丝,元桃几乎要不认识眼前这个少年了,她当然知道李嶙口中的他是谁:“可是他并没有要杀你,也没想要过你的性命,是你先分裂江淮的。”


    元桃摇了摇头,反驳道:“前方战士浴血沙场,两京尽入敌手遍地尸骸,您亲眼见过长安城中的景象,可是您却拥兵自重,甚至切断江淮水路,甚至欲取金陵,将西北断绝做孤军,现在是您想要他的命。”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李嶙怒不可遏:“你却仍旧对他留有情意?”


    元桃反问道:“为了我?永王您确认您如今还是为了我吗?”她觉得这话荒唐:“我不过草芥,值得您如此大动干戈吗?”


    这是元桃听过最可笑借口,而她也确实笑了:“您是为了自己野心,而如今,您没有退路了。”


    这话仿佛撕掉李嶙的遮羞布,他沉默片刻,道:“你说得没错,是我不甘心,同流血皇室血脉,我为何要屈居人下,你且等着看。”说完这话,李嶙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又回身一把拉住元桃手腕,力道强劲令她疼痛极了。


    李嶙拉扯着她往回走,说:“休想去找他,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若往金陵,你也必须同往。”


    李嶙拉着她刚回到府门,就遇到了正等在门口的卢挽风。


    卢挽风神情不慌不忙:“永王,陛下的敕令到了。”


    “陛下?”


    卢挽风挑了挑眉:“您的三哥呀”将手中卷轴递给李嶙:“您看看吧。”


    李嶙皱着眉头,松开元桃手腕,将卷轴掀开,从头至尾一字不漏看完,不可置信道:“他让我退回蜀中?”


    卢挽风点了点头:“这篇敕令我看过了,措辞并无力度,只让您退回蜀地,眼下陇右朔方军正和叛军对峙于长安西侧,为了赢得此役甚至不惜联合回纥军许以金帛,看来我们曾经的太子殿下也是分身乏术穷途末路了,眼下正是我们东巡的最好时机,江东向来富庶,取之在图北上,天下尽入您怀。”


    元桃愤然离去,李嶙把敕令丢回卢挽风怀里,嘱咐道:“依照计划行驶。”转头追元桃,道:“你要跑哪里去!”


    元桃没有理会李嶙,回到房间关门,将李嶙阻隔在门外,道:“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隔着门板,李嶙冷声道:“你这样维护他,你当他是什么善类。”


    元桃说:“我并不是在维护他。”


    透过光亮,李嶙看着元桃的影子:“他为了收复长安,你猜他如何?他将洛阳许给了回纥人,洛阳百姓不无辜?我割据江淮不假,他亦……”


    元桃陡然转身打开了门,视线接触,李嶙尚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里。


    第153章


    李嶙不自觉回避开元桃的目光,定了定神,承认道:“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已经没了退路。”他握住元桃手臂,对她说道:“我若不争,就只有死路一条,你懂吗?”


    他的眼睛里除了熊熊野心还隐隐的渗着恐惧,握着她胳膊的手掌温度滚烫,“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说着迈出脚步向元桃迫近,元桃退了两步,只觉得眼前人陌生至极。


    李嶙说:“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比不过我三哥。”他的手指了指自己心口,质问道:“是我的心不够真吗?还是……”他兀自摇了摇头,“我想不通,还是我待你不够好?你告诉我。”


    元桃没有回答。


    李嶙说:“我可以封你做永王妃,江南富庶,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元桃想要从他手中挣脱,他却攥得更紧了,手指腹恨不得嵌入她的肉里,元桃无可奈何,说:“您不过是接受不了挫败而已。”


    李嶙松开了她,敛住不宁的心绪,声音也渐渐归于平静:“或许你说得都对,我不过是不甘屈居人下,接下来要去庐陵,你早做准备。”


    次日一早,元桃就被鸢儿给唤醒了,自从逃离长安,鸢儿就一路跟着卢挽风,眼下正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庐陵。


    把衣裳叠好往箱子里装,叠着叠着鸢儿就掉起了眼泪。


    元桃帮忙一起收拾,问道:“你哭什么?”


    鸢儿用袖口拭去:“没什么,只不过是我想长安了,还想前太子妃了。”把收好的木箱关上:“元桃,我们这辈子还能回到长安了吗?”


    元桃安抚道:“这辈子还长着呢,不要说这种话。”


    门被笃笃敲了两下,卢挽风抱臂站在门口,笑吟吟对元桃说:“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就该上马车了,永王等着呢。”


    鸢儿冲元桃点点头:“你快去吧,


    剩下的琐碎物件我都收了。”


    元桃跟着卢挽风往马车走,天空蔚蓝如洗,树叶仍旧翠绿,马车正停在不远处阴凉处。


    元桃止住脚步,卢挽风回头问她:“怎么了?有物件遗落?”


    枝头白色梨花悄然飘落,卢挽风随手接了下,面对元桃的沉默,他笑了笑:“纵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所想。”


    “你知道?”


    卢挽风捏着那花朵绿色根茎欣赏把玩,鼻尖凑前嗅了嗅味道,道:“我猜,你是来劝我的,劝我阻止永王东巡,依照皇帝旨意退回蜀中去,可是如此?”


    他见元桃一副被自己言中的模样,手指一松任凭梨花落地:“但是你也知道,我定是不会同意的,所以你觉得说了也无用。”


    “卢郎君是个聪明人。”元桃说:“即是聪明人又为何偏向虎山行,太子已经在灵武登基为帝,也得到了圣人的册封,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你怂恿永王割据是何心思?难道不是陷永王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吗?”


    “仁义忠孝?”卢挽风笑声不止,脚步踏过处正是那朵梨花:“姑娘你太傻了,仁义忠孝,那是愚者的枷锁,怯者的锁链,夺权是勇者的游戏,史书亦是由胜者改写,你怎知最后输的不是李绍?”


    卢挽风语调陡然一低,冷漠地说道:“姑娘还是快上马车吧,永王正在等着您呢。”


    ……


    马车内的案几上布置各色菜肴,李嶙身着件宝蓝色圆领袍子,昨他见元桃上车,脸上扬起笑容,昨日那偏执已然不见,道:“今日动身早,你还没用过早饭,来尝尝。”说着将银箸递给她。


    元桃从他手中取过银箸,看着满案菜肴,香味扑鼻,却没什么胃口。


    李嶙心情不错,指着蒸鱼说:“这是江淮特有的鲢鱼,佐以葱白姜韭蒸制,肉质鲜嫩美味,你尝尝看。”说着夹取一块鱼腹肉放入元桃碗中。


    元桃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品尝一口。


    “怎么样?”李嶙询问。


    元桃将鱼肉咽下,食之无味,不好却李嶙美意:“很鲜美”


    李嶙说:“你再尝尝这道,这也是江淮特有的虾子,今早新鲜捕捞上来的。”见元桃听话夹了一只,李嶙神情也放松下来,昨日他说的话有些过了,回去后仔细回想,恐她介怀:“哦,对了,你在尝尝着江淮的米,在长安并不能常吃,味道也很甘甜,还有这菌菇,佐这酱汁,鲜美不亚于野味。”


    李嶙见元桃最近消瘦不少,两颊也瘦得凹陷,心中愧疚:“从剑南到江陵这一路,我怠慢了你,本来这些佳肴,一早就该带你品尝,只因公事繁重,而忽视了你,是我考虑不周。”


    元桃说:“我并没有感到被怠慢,吃食用度也没有短缺过,这还要感谢永王,无论如何,若是没有您,恐怕我也逃不出长安。”


    元桃放下碗筷,垂着眼帘:“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昨日的话我也有不对之处。”


    李嶙摸了摸头发,道:“你别这么说。”他的心情轻松许多,又夹了一块蒸肉放在元桃碗中:“你多吃些,这一路人都瘦了,你也不要思虑太过,就将东巡当做游历,欣赏江东风光,也是难得的经历。”


    元桃捏着手中银箸点了点头。


    李嶙说:“什么政务军情的,你都不用去想,你只管开心,我记得你以前还捕鱼,这里水网密布,你尽管去捕。”


    是啊,曾经在骊山的时候,她们还一起下河捕鱼,那时候的快乐简单极了,时过境迁,他们早已远离了长安,身处这全然陌生的地方,睦儿也永远留在了长安城中,变成街巷间一缕幽怨的亡魂。


    ……


    唐军收复长安这一战赢得格外艰难,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叛军虽弃长安而逃,唐军亦损伤惨重,十万将士阵亡七万,中军搏杀,三面合围这才勉力赢得此役。


    “长安已经收复,不算辜负太上皇,陛下怎么看起来还是不高兴。”大将李呈业刚经历血战,身上伤痕累累,正由医师处理伤口。


    王斌带着御赐药材前来:“恐怕陛下高兴不起来。”


    “为何,收复长安,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挽救江山社稷,接下来就剩下一个东都洛阳了。”


    王斌叹道:“就是个这个洛阳,才是陛下的心病。”


    与此同时,大帐内,李觅正静静看着沙盘,手里一只小棋,沉吟片刻,轻轻将棋落在沙盘之上:“恭喜陛下收复长安。”


    李绍铠甲上沾了血,脸上亦溅了血滴,他作为统帅并不需要冲锋陷阵,但士气低落之时,他也需亲自上阵杀敌以振奋军心。


    他从木架上取下白巾,擦掉脸上血污随手丢进铜盆里,语气冷淡,“何来喜字”为了能够一举攻克长安,他不惜向回纥借兵,代价就是洛阳所有金银财富甚至于百姓都尽归回纥人,纵容外族劫掠自己百姓,这怎么看都是极不光彩的事情。


    李觅知李绍心中烦忧,道:“叛军拥兵河北河南,永王又割据江淮,阻断江南北进通道,至于蜀中,本就兵少将稀,借兵回纥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李绍来到沙盘边,视线扫过全局,审视良久,这才问道:“永王如何了?”


    李觅立于李绍身侧:“同猜测的一样,他既已出蜀中,又怎会轻易退回去。”


    李绍说:“以你所见,是他决意如此,还是……”


    话不必明说,李觅已全然领悟,微笑道:“区区一个卢挽风何足道哉,以我所见,其中必有太上皇的嘱托。”话音落地,他手中小旗稳落于蜀中。


    “不能再放任他了。”李绍语气平静,黑眸却冷得像冰。


    “等到攻下洛阳再想应对之策,只怕是来不及了,必须在将太上皇迎回长安之前,就将此乱扼制于襁褓怀袵之中。”


    李绍说:“南阳离江淮很近。”


    “不算远。”


    李绍说:“书信给裴昀”


    “诺”


    李觅欲缓步退下,却听李绍道:“等等”


    “陛下还有事吩咐。”


    李绍说:“告诉裴昀,将她带回长安。”


    李觅不用问,心中已知“她”是谁,道:“诺”


    ……


    收复长安的消息传到江淮时,人心震动,江淮乃至河南士人原本对于这个擅自登基为帝的年轻天子并不抱有多大期望,对于西北战况更是持观望态度,紧凭朔州和陇右兵马就与燕军最为精锐的将士对峙,怎么想都是场惨败,届时太上皇追究起来,免不了废黜这位新天子。


    对这些士族而言,天下不过场赌局,他们将赌注压于受太上皇委任的永王,可眼下随着燕军与唐军的局势扭转,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他们不得不再次衡量起永王与天子的价值。


    与此同时,两位年轻郎君自南阳出发,一路南下,疾驰于重峦叠嶂之间,打头的那位正是裴家最不成器的六郎裴昀,身后的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五哥裴逢。


    他们此行目的只有一个,游走于永王周遭名士将领之间,劝说他们在洛阳尚未被攻克之前早早弃暗投明,免得等天下大军南下之时,被烙上逆贼的罪名。


    第154章


    李嶙坐立难安:“你不是说他攻不下长安的吗!”


    卢挽风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李嶙怒不可遏:“还有那几个庐陵守将,昨日还相谈甚欢,今日长安攻克消息一到,他们就通通称病不出了!这天底下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卢挽风脸上终于没了笑容,冷冰冰说道:“不过几个见风使舵的宵小罢了。”


    李嶙愤愤道:“我应当北上援救睢阳的,当时不该听信你的鬼话东巡,手无节钺,名不正言不顺,反倒成了个笑料。”


    卢挽风道:“您现在说这番话已经毫无意义了!难道您现在准备北上援助睢阳吗?”他感到异常烦躁,长安收复的太快了,果然是他小瞧了李绍,能一步步走上皇帝之位的,又岂是泛泛无能之辈,“他不是还没有收复洛阳吗?只要还没有收复洛阳,我们就仍有时间。”


    “你想做什么?”


    “陈兵吴郡,尽早布兵


    排阵,吸纳流亡将士,以待军南下。”


    ……


    “你是准备劝永王吗?”杨骁问道,闲来无事,与元桃坐在溪水边吹风,挑起一颗石子打水漂。


    元桃说:“我劝不动的,永王说得没错,他没有退路,既然如此,我说再多也无意。”


    杨骁说:“镇守江陵本是太上皇圣意,无可指摘。”


    元桃赞同道:“奈何走错一步,听从卢挽风的话东巡,这才是触了大忌……”话戛然而止,视线遥遥定在溪水对岸。


    杨骁顺着元桃视线,之间两位衣着光鲜华美的年轻郎君打马而过:“你认识?”


    元桃揉了揉眼睛,兴许是眼花,她恍惚间见马上那郎君似是裴昀,喃喃道:“兴许是我看错了,他在南阳,怎么会出现再这里。”


    “南阳?”杨骁说:“你说得可是裴家六郎?”


    “郡主也认识?”


    杨骁朝着两位郎君远去方向看了又看:“见过几面,方才过去打头的郎君确实有几分他的影子,南阳……”她摸着下巴思考,忽道:“那就是从南阳来的方向,说不好真是裴家六郎。”


    元桃心一惊:“裴昀向来与李绍交好,这个时候南下江东只可能为一件事。”想到这里,她忙起身,拉着杨骁手腕道:“我们现在回城,兴许能见到裴昀!”


    ……


    “六弟要不要这么急?”裴逢打趣道,翻身下马:“这一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我都要颠碎了。”


    裴逢见裴昀仍坐在马上,神情凝重,丝毫没有要下马意思,拍了拍裴昀大腿:“都午时了,赶着到吴郡也不是这样赶法,总得下来吃口饭。”


    裴昀听裴逢这么说,也有了饿意。


    兄弟二人将马拴在一家摊子前,进去要两碗汤饼裹腹。


    裴逢从筒中取了两幅木箸,递给裴昀一付道:“吃完汤饼就继续赶路,你放心好了,肯定能够赶在永王之前到达吴郡。”


    店里除了他们二人并无其他食客,裴昀说:“我曾见过卢慎的这位独子一面,当时他尚且年幼,眼中却已带着三分奸邪之色,我就猜到他并非善类,没想竟然敢怂恿永王割据谋逆,真是狗胆包天。”


    裴逢道:“现下说这些也晚了,好在李觅信中只让我们南下说服季琛等将领,阻止永王作乱,并没有下令要永王的性命。”见店家端煮好的汤饼过来,裴逢稍稍住口,待店家走远,挑起一缕汤饼吹凉:“还有一个姑娘,让你我务必秋毫无伤的带回去,真是新鲜事。”


    裴昀道:“你指的是元桃。”


    “是啊”裴逢说:“真是稀罕事。”


    裴昀说:“还在长安时我见过她。”


    “哦?”裴逢兴致盎然,正待裴昀与他细讲,门外忽然传来女子声音:“裴六?”


    裴六,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这么叫他。


    裴昀这口汤饼还没有吃进嘴,脸色先是一凝,接着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裴逢顺着声音来源处看,只见一位年轻姑娘,乌发如云,面带笑容,嘴角两侧浅浅两个梨涡,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黑眼仁明亮,胳膊肘怼了怼裴昀,“这位难道就是……”


    裴昀说:“她就是元桃”


    裴逢顿悟:“难怪李觅嘱托,真是人如其名。”又见紧随其后的杨骁,立刻起身行礼:“安阳郡主。”


    元桃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果真是你。”


    裴昀见到元桃,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地:“我当是谁有着泼天大胆,敢叫我裴六,原来是你个小家伙。”


    元桃在裴昀面前伸手比量比量身高:“我现在可不是小家伙。”


    裴昀笑她幼稚:“是,几年不见,你长高了。”将裴逢引荐给她:“这是我五哥。”


    元桃说:“裴郎君”


    裴昀打趣道:“你怎不叫他裴五了?”收了笑意,正色道:“对了你既然在这里,永王可是也在?”


    元桃说:“在,我们正准备往吴郡去,你为何从南阳来这里?”她敏锐察觉道:“可是陛下命令?”


    裴昀说:“你猜得倒是准,李觅书信让我把你带回去。”


    李觅的信表达的自然是李绍的意思,元桃立刻紧张,问道:“信上还说了什么?可提及永王?”


    裴昀沉默不语,元桃便知自己猜对了,追问道:“他……陛下准备如何应对永王?”


    裴昀说:“你别担忧,我与永王亦是挚友,陛下没有想要他性命的意思,毕竟永王是陛下自小带大的,这点你大可放心,永王也是受了卢挽风的蛊惑。”


    裴逢问裴昀道:“你准备现在就带她走?”


    裴昀摇了摇头,对元桃说:“未免打草惊蛇,你还是先回到永王身边,见到我们的事还需保密。”


    裴逢笑说:“不保密也无所谓,左右他卢挽风也能猜到。”拍拍裴昀肩膀:“快点把饭吃了,我们也好继续赶路。”


    裴昀回到案几边吃没吃完的汤饼,元桃拉过软垫坐在他身边:“李觅先生信中可还有说什么?”


    裴昀塞得满嘴,咽下后捧起碗咕噜咕噜喝面汤:“剩下的不该你知道。”


    “信中可提过陛下?”


    裴昀吃饱喝足,把碗往案几上一放,打趣:“怎么了?你想陛下了?”


    元桃道:“你少泼脏水,我不过是好奇,他们刚收复长安。”


    “太衍只交代陛下让我将你带回长安,其余的你到时候自己问陛下不就好了。”裴昀目光在元桃脸上一扫,瞧出点端倪:“你是不是和陛下……”


    “没有”


    “我话都没说完,你急着否认什么”裴昀笑吟吟的,“依我看,相当反常。”起身拂了拂衣裳灰尘,道:“我该走了,不久后还会再见的。”


    临走前两人均向杨骁行了个礼。


    马蹄阵阵,只余漫天灰尘。


    杨骁抱臂望着他们远去背影:“你怎么看?”


    “裴昀似乎有些变了。”


    杨骁笑了笑:“我就说,陛下惦记着你呢,不过时机未到罢了,凡是陛下看中的,无论是人是物,那怕是九五之尊之位,都逃不出他的手。”


    ……


    “该上路了,你跑去哪里了?”李嶙在马车上等待着元桃和杨骁。


    元桃说:“去林子里散散步,误了时辰。”


    李嶙没有追问,只是掀开地图仔细看着所绘山脉河流,眉头皱紧,神情凝重。


    元桃默了默:“永王”


    李嶙视线仍是落于地图上:“何事?”


    “我们……可不可以不去吴郡了。”元桃试探地看向李嶙。


    李嶙手臂僵硬,缓缓放下手中地图:“你在说什么?”


    元桃说:“东巡本就师出无名,现在长安攻克,天下皆知,再继续东巡必受人诟病。”她拉住李嶙衣袖:“我们退回蜀中吧,或者镇守江陵。”


    李嶙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甩开了衣袖。


    ……


    永王一行到达吴郡已是次日正午,原本应该迎接的吴郡太守却闭门不出,直至天黑也没有至永王下塌处拜访。


    不仅如此,此前投靠至永王门下的文士将领也有不少偷偷离去


    的。


    事态发展俨然超出了卢挽风的预料,他的脸上笑容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双眉,忧虑沉重的眼睛。


    就在第二天晚上,卢挽风同时收到了两封书信,一封来自于闭门不出谢绝不见的吴郡太守,言辞犀利,咒骂永王东巡居心何在,另一封信则来自于他的父亲卢慎,言辞恳切,劝他迷途知返,速速退回蜀中,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卢挽风看完把信给撕得粉碎,叫来季琛等一众将领,排兵布阵,决意分而治之。


    老将季琛颇有威信,面对卢挽风的侃侃而谈,他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其余一干人皆是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问道:“听闻陛下已克长安,整顿兵马剑锋直指洛阳,陛下匡扶社稷,扶大厦之将倾,我们盘踞于江东既不北上救睢阳于水火,又不与西北唐军会师于洛阳,我们算作什么?”


    “是啊,我们这成了什么?”


    “这算如何?”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不知其间谁说了一句:“我们岂不成了谋逆贼子!”


    第155章


    流言蜚语足够动摇军心,为了平定乱局,李嶙亲率兵马进攻当涂,令季琛夜犀广陵,同时命部将击杀吴郡太守,出人意料的是,当涂守军战败,广陵,吴郡太守被俘,随后被斩于军前。


    若说此前东巡仅是充满野心之举,而今是彻底撕破遮羞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刚刚攻克长安的西北唐军沿着冯翊一路向东,收复洛阳。


    洛阳行宫内,天色渐暗,李觅展开南方送来的战报,摇了摇头,无奈说:“看来裴昀的游说并不顺利。”


    李绍仍旧一身铠甲未去,打开火折子点亮油灯:“李嶙手握五万兵马,岂是随意拿捏的。”


    李觅将战报递还给李绍:“不过也不是半点好消息没有。”


    李绍看着油灯上跳跃的火苗并不说话。


    李觅说:“裴昀已经与季琛取得了联络,永王之所以成势,还要靠季琛率领三万兵马来附,只要能说动季琛这位老将,剩余两万人马的永王,军心必然动荡,瓦解只在顷刻。”转身看着李绍那双冷沉的眼,“而且他还见到了元桃”


    李绍抬起眼帘:“她如何?”


    李觅笑说:“果然这句话能说动陛下,还不错,至少身体康健。”


    李绍乜他一眼,坐在软垫上,手肘搭在案几边:“中原震动已久,府库空竭,百姓疲弊,永王之乱当速速了结,太衍可有合适人选?”


    李觅说:“高适”


    李绍一笑,果然不谋而合。


    李觅会意:“高适出自江淮,曾任淮南节度使,江淮多其故人,以其为统帅讨伐永王,最合适不过。”


    李绍默然片刻:“于何处陈兵?”


    李觅缓缓走至沙盘前,总览全局,微笑道:“安陆,同时可令淮西道节度使与江东节度使合兵一处,驻扎于瓜步,陛下认为如何?”


    “正合朕意。”


    ……


    十一月,江淮的风纵使不必长安那般萧瑟,却自带阴冷湿气,透过毛孔渗入骨髓。


    李嶙几次登上城墙,望着长江对岸接连而去的猎猎旌旗,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如同长江的滚滚浪潮不断的拍打着他的胸口,令他感到窒息。


    真的到兵戎相见的这一天了吗?


    他在心里质问,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从他公然起兵攻克吴郡,斩杀太守那一刻,他就永永远远定在了逆臣的柱子上。


    “永王”元桃敲了敲门,进来送浣洗干净的衣裳。


    李嶙站在地图前,神情木然的盯着瓜步,看见元桃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少年人的青涩被岁月洗净,显露出的是冷峻和麻木。


    他看着自己修剪的干净整齐的手,如今这双手也杀过人了。


    元桃没有多说,把干净的衣袍放下转身就要退出去。


    “元桃”李嶙叫住了她,声音嘶哑。


    元桃回头凝望着他。


    “我会败吗?”李嶙问道,语气平淡至极。


    元桃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火光映衬着他的脸,火苗时而抖动,投射在他脸上的阴影也跟着颤动,明明是俊郎的一张脸,如今看来却仿佛身后附着鬼魅。


    李嶙没有得到回应,只是笑笑:“你也觉得我必败无疑,觉得是我不自量力。”


    元桃说:“我……”


    李嶙半垂着头,是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我不过就是想要赢他一次。”


    “我不过是想赢他一次。”他重复着说道,兀自苦笑:“哪有那么多原因,不过是想让他输一次而已,那怕只有这一次。”


    李嶙慢慢走到元桃面前:“曾经我敬他,爱他,如今我恨他,怨他,你明白吗?三哥,他像是一座我永远翻不过的高山,可是凭什么!难道我们不是同一个父皇,流着的不是同样的血吗!”说道最后变作了质问。


    他的声音平静决绝:“我不会认命的,哪怕是死。”


    元桃心脏隆隆跳动,垂着眼帘,蛾翅似的睫毛掩盖住眼眸,忽而扑簌抖动:“永王想知道吗?以前我在并州流浪时的那些事。”


    李嶙一怔,感到有些意外。


    元桃的声音轻柔平缓,抬起眼睛望着李嶙偏执的眼睛笑了笑,只着笑容荡漾进他的心里,“永王从来没问过我过去的事,不知道永王愿不愿意听。”


    他从来没仔细的问过,还不是元桃的那些年她在哪里,又是如何活的,他仿佛对她过去从未好奇过,是快乐还是痛苦,是幸福还是悲凉,他从来不曾问。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嶙心中闪过片刻错愕,定了定神:“你说说看。”


    “很多年前我流亡至并州,到了并州没多久,天降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将庄稼啃噬一空,接着就是饥荒,永王见过皮包骨的人吗,纸样薄的皮肤包裹骨头,当他们看到路边尸骸时,那深深凹陷的眼眶里闪烁着骇人的光,大釜里翻滚着肉汤,可那肉香味闻起来只令人作呕。”


    元桃的声音平静极了,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因为无父无母,因为我那时过于弱小,所以便被几个饿得瘦骨嶙峋的村民……不,应当是恶鬼,被他们盯上了,他们想要将我杀了好丢进釜中煮熟。”


    李嶙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看着她。


    元桃笑问:“永王是不信吗?”


    李嶙低下了头,说:“我没有,那后来如何?”


    “我当然是逃出来了,趁着其中两个人去找水,我偷偷捡起锤子直接捶断了看守我的那个恶鬼的脖子,他的血溅了我一身。”元桃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目光沉静:“那才是我第一次杀人,至于后来,为了生存便习以为常了,这些事我甚至都没有告诉过陛下,我只想将它们尘封在回忆里,彻彻底底忘了。”


    李嶙问:“那你为何现在愿意与我讲起?”


    元桃没有立刻回答,她静静的凝视着李嶙的眼睛,那是双只知权利与欲望而从不知世间疾苦的眼睛,“因为千千万万个我就在永王的一念之间。”见李嶙没有任何回应,元桃笑了笑:“也是,我说这些做什么?”


    就在这时,卢挽风跌跌撞撞闯进来,惊骇道:“出事了永王,季琛他叛逃了!”


    李嶙愣了愣,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身:“他逢太上皇的命辅佐于我,怎么敢叛逃?”


    卢挽风狠狠说:“李绍克复两京,现下只知皇帝,谁人知太上皇!”说着攥紧拳头重重一捶墙壁,口中发醒:“他自己走也就罢了,带走了三万将士不说,还与其他两京说……”


    李嶙冷声道:“说什么?”


    “死于锋嫡,永为逆臣”


    “混账!”李嶙怒不可遏。


    祸不单行,刚刚得知季琛已叛,紧接着前方将士就匆匆来报,屁滚尿流,慌张得头盔都跑掉了:“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卢挽风呵斥道。


    士兵双膝跪地,哆哆嗦嗦:“您快去看看,敌军……敌军过河攻过来了!”


    “定是有人将


    季琛叛变之事透漏给了他们!”卢挽风气急败坏,一脚踢开士兵,直奔江边查看敌情。


    李嶙也跟着同去,奔到江边,看着水面上绰绰火光,密密麻麻的正往河对岸来,脸色具是铁青。


    卢挽风重重打了手持弓箭的士兵一巴掌:“愣着干什么呢!还不放箭!还是等着他们过河把刀架在脖子上时再放?”


    士兵肝胆具散,连忙搭弓射箭,然而一片黑暗中只听箭入水中的簌簌声,根本无法确认是否射中敌军。


    眼见形势不妙,卢挽风将李嶙拉至一旁道:“这里自有守将应对敌军,此地不宜久留,你我早早搭船逃离此地,定不能落入敌手。”卢挽风怕李嶙死脑筋,扯着他的胳膊用了用力:“当退则退,大丈夫能屈能伸,趋利避害。”


    ……


    军中一片骚乱,李嶙去而复返捉住元桃手臂,将她带上船只。


    子时,原本是该入睡的时候,元桃却随着李嶙,卢挽风坐在一艘小船上随江南下,深深黑夜里,这小船犹如一片落叶,随波逐流,飘摇在这无边黑暗里,三人皆是困意全无。


    卢挽风打开火折子,背着风点亮了船内唯一的一盏油灯。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船夫划桨的水声。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李嶙忽然开口说:“我要回去”


    卢挽风说:“你在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李绍会放过你,落在敌军手里只有死路一条,我们都到这里了,你还提什么回去,留着性命重整旗鼓,大不了从头再来……”


    “重整旗鼓?”李嶙笑着打断了。


    卢挽风一顿,默了默,没有刚刚的气势,低声道:“重整旗鼓。”


    李嶙觉得可笑极了:“败就败了,况且守城将士尚在,我作为主帅岂有弃城而逃的道理。”他坚定地说:“这次我不会再听你的了。”随即命令船夫调转船头回去。


    李嶙不畏死,不代表卢挽风不畏,他试图劝动李嶙南逃,然而皆无济于事。


    李嶙如此骄傲的人,岂能不战而逃,受人唾骂,至于生死,他已置之度外。


    奈何就是这短短几个时辰,军中将士得知永王李嶙和卢挽风乘船南逃,皆大失所望,也没了斗志,纷纷逃窜,两万兵马不战而溃,乱做散沙,纵使后得知永王去而复返,也皆丧失了斗志。


    第156章


    天色渐亮,才发现昨夜对岸敌军并没有渡江,卢挽风试图聚拢剩余将士,可惜大势已去,敌军昨夜声东击西,明为渡江,暗里从两侧山间小路包抄围剿。


    太守府外士兵丢盔弃甲,四散逃亡之时不忘将太守府内值钱的物件扫荡一空。


    正堂里,李嶙一夜未眠,身上仍旧是昨天那身铠甲,神情平静,目光沉寂的犹如一潭死水,他的手臂搭在凭几上动也不动,石刻似的,只是那眼帘忽而低下。


    元桃知道李绍麾下将领就要带领士兵攻至太守府了,她没有走,而是选择陪在李嶙身边,这一夜她也没有睡。


    年轻郎君穿过一片狼藉的前院,迈过正堂门槛,衣袂翩然,驻足于李嶙面前。


    “是你啊,裴昀。”李嶙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冷淡。


    裴昀恭敬的行礼,端正道:“永王”


    李嶙说:“是你游说的季琛?令他背叛我。”


    “我……”裴昀曾经和李嶙是那样交好,此刻皱紧眉头,竟不知还如何面对李嶙,躬着的腰始终没有直起,“我只是不欲再起战火。”


    “你说得也对。”李嶙冷漠附和,凝视着裴昀:“你说,陛下会如何处置我呢?”


    裴昀抿了抿嘴唇,不知如何回答。


    “我乃圣人之子,李唐皇室,不可斧钺加身,鸩酒可好?”


    裴昀直起身来,哀痛道:“永王,陛下并没有旨意要您性命,您不要这样说,这么多年来陛下带您如亲子,您为何要背叛陛下呢?”


    李嶙一脸漠然,死亡于他并不恐怖,只是他不愿意面对李绍。


    裴昀说:“陛下只令我将您带回长安,您有什么苦衷,等见了陛下再说不好吗?我知您是受到卢挽风的蛊惑,陛下也会留您性命的。”


    李嶙笑了笑,渗着苦涩:“我知你会如此说。”他拿起身侧早已经放置好的酒杯,递至唇边,扬头欲饮,刹那之间,被元桃一把夺下,酒水溅他满怀。


    李嶙双眉皱紧:“你……”


    “你什么?”元桃将酒杯往地上重重丢掷,白瓷顿时碎了满递,她生气极了,一股无名之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着,“永王您所谓的骨气难道就是死吗?还是您面对挫败只有自戕?”


    她站起来走到李嶙面前,迎着李嶙错愕的目光,终于说出了连日以来的心里话:“您所谓的想要赢过陛下,就是趁着家国动荡之时割据一方,您所谓的宏图大志就是置睢阳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决意东巡,只为满足一己私利,更是大势将去时不敢面对失败,碍于颜面而自杀。”


    元桃说:“在我看来,您也不过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所作所为幼稚至极。”


    裴昀也没想到她会指着李嶙说着字字诛心的话。


    元桃说:“你愿意死就死吧,我已经拦过你一次,绝不会再拦你第二次了!”说罢转身离开了。


    眼下高适手下的士兵已经将正堂团团围住,裴昀对早就面如死灰的李嶙说:“元桃不拦您了,我可不能不拦您,陛下特意交代不要伤您性命,我不敢有差池,接下来回长安的一路多有冒犯了,还请您见谅。”说着命令士兵搜身,将李嶙身上凡是能割伤身体的利器全部收走,严加看管。


    ……


    裴昀一行人开始北上往长安去,中途路过洛阳时,恰逢回纥士兵正在烧杀抢掠,遍地哀嚎,漫天黑灰,刹那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的长安。


    男人被像是牲口一样用锁链贯穿锁骨,牵做一排,由回纥人用长鞭抽着,驱赶着。


    至于女人……


    元桃所乘马车被回纥士兵拦下盘查,回纥人的眼睛如狼似的在她身上梭巡,幸而他们不至于猖狂到连皇室的人也敢抢夺羞辱,也就在这事,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个胸口袒露,头发散乱的年轻女人,怀中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女人奔至马车边上,拍打着马车车壁,哭嚎道:“救救我!救救我!”


    她怀中的婴儿也感受到母亲的痛苦,嚎啕大哭。


    元桃与杨骁对望一眼,正欲叫裴昀,回纥士兵却追了出来,口中吱呀说着听不懂话,一戟将嚎啕的婴儿贯穿,鲜血喷溅在元桃脸上,滚烫的。


    那女人先是愣住,而后缓缓看向怀里鲜血汩汩的死婴,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刺破耳鼓。


    回纥人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拖走,死婴掉在地上,鲜血渗入黄泥地里……


    裴昀刚打发完回纥人回到马车里,方才的一幕他也全看到了,皱了皱眉,将车窗帘子放下,“别看了,我们现在就出洛阳城。”


    车夫狠狠抽了下马鞭,马车辘辘行驶在洛阳街道上。


    无处不在的回纥人,耳边瘆人至极的凄厉惨叫,不知的还以为东都沦陷至外族之手。


    元桃不禁问:“怎么会是这样……”


    裴昀说:“你别管了。”


    “这就是向回纥人借兵的代价吗?这就是……是陛下想要的克复两京吗?”元桃问道,那哀嚎声和惨叫声让她的骨头都跟着起了层刺似的。


    裴昀没有回答,只是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们难道不是大唐的子民吗?”元桃问道,声音似乎仍旧平静,细听却隐隐在颤抖。


    随着马车驶离洛阳,那惨叫声也渐渐淡去,天边残阳如血,偶有大雁成排而过,宛若人间地狱的东都洛阳,也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


    马车辚辚,于十一月隆冬时,终于抵达了长安东边不远处的华州


    夜晚时分,一众人马停下来休息,裴昀在火堆旁烤羊肉,滋滋油光伴随着肉香扑面而来,鸢儿跳下马车,眼里是掩盖不住的即将回到长安的喜悦,“也不知皇孙女如何


    了?这么久没见,有没有长高。”


    杨骁没在马车里,而是一路骑马,瞧着元桃打开车门出来,道:“永王今日又是滴水未进。”


    元桃从裴昀手里割下几块烤熟的羊肉,又挑了两个烙饼径直向关押李嶙的帐走去。


    她挑开帐帘进去,李嶙正坐在榻上,不过才一个月,他就消瘦的两颊无肉,眼眶凹陷,手腕和脚踝上都拴着镣铐,神情呆滞麻木。


    元桃无声叹息,将吃食放下:“永王是准备不吃不喝,将自己饿死?”


    李嶙瞥她一眼,不予回应。


    元桃打开烙饼将酥烂羊肉卷在里面,抵至李嶙嘴边,说:“没用的,明天就道长安了,你今天吃不吃,明日都饿不死。”


    “卢挽风呢?”李嶙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问。


    “还在逃亡,据说有人在岭南见过他。”元桃坐在李嶙身边,“他自知若是落网必死无疑,所以定会想尽办法不被抓住的。”


    “那我呢?”李嶙望向她的眼睛,“你怎知陛下就定会饶恕我,他已经不是我的三哥了。”


    “我不怕死”李嶙说,“我只是不想于他人之手,我不要作为贼子逆臣死于斧钺,那太耻辱了,我宁可自戕,元桃,你给我把刀吧,当我求你了。”他拉住元桃的胳膊,手腕上沉重的锁链啷当作响,似在哀求。


    元桃沉默许久,拒绝了他。


    ……


    王斌早早就命人将绫绮殿给收拾了出来,这里离李绍所在的紫宸殿最近,殿内向北可见望仙台,登台即可尽览太液池风光美景,与池中央蓬莱山隔相遥望,美不胜收。


    昨日听闻队伍已至华州,王斌一大早便让奴婢宦官门将绫绮殿再打扫一遍,同时又仔细挑选了几个聪明伶俐的留在绫绮殿伺候。


    王斌正里里外外紧张准备着,瞧见个身影走近,道:“陛下”


    李绍刚刚退了早朝,身上朝服尚未褪。


    王斌微笑说:“这不是今日元姑娘就能到长安了吗?奴婢想着把这绫绮殿再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又把挑选出来的奴婢叫来:“这几个孩子机灵,特意留下侍奉元姑娘。”


    李绍笑了笑,说:“你倒是用心,这样她反而不自在。”昨夜里下了雪,薄薄一层挂在枝头,李绍想起她的面容,神情变得柔和,屋檐上的冰雪似乎都消融了,说:“等到来年春暖时,在这院子里种上棵槐树,她会喜欢的。”


    紫宸殿奴婢前来报信:“陛下,李觅先生到了。”


    李绍叮嘱王斌说:“不必留这么多奴婢,等她回来了,令人传信给阿徽和阿南就够了。”


    到底还是李绍了解她,王斌微笑着应下。


    ……


    一路舟车劳顿,终于抵达了长安,元桃撩起车帘看着长安城墙上的疮痍,工匠们正在修复,却再也回不到曾经,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腐臭。


    守城龙武卫排查过后,铁臂一挥准予放行。


    长安城里一片残垣断壁,高大的坊墙破败不堪,朱雀大街被血水浸透,纵使清理过也还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长安城街道上的尸体通通都拉去城郊乱葬岗或是掩埋,或是焚烧,为了防止瘟疫,城中每日都需用艾草熏一遍。


    城中百姓闻音都凑了过来,低声议论这就是作乱的永王,不时有人往地上啐一口,出言不逊。


    元桃看了一会儿,放下了车帘。


    李嶙等人被拉去大牢,裴昀亦回到裴府稍事休息。


    只剩元桃所乘的一辆马车北进大明宫,行至丹凤门时,车夫道:“未得圣人手令,寻常车驾不能驶入大明宫内,只能送到这里,姑娘请下车步行吧。”


    大明宫位于北侧高地,恰逢今日晴空万里,阳光灼灼,寒风却仍旧凛冽如刀。


    元桃下车后感到片刻眩晕,许久才从这光亮中缓和过来,裹了裹身上貉子毛披风。


    丹凤门下,一身布衣的年轻男子正微笑着等待。


    元桃怔了怔,惊喜道:“先生”迎着李觅跑了过去:“这一别两年有余,没想到还能有幸见到您。”


    李觅微笑道:“许久未见,你身量高了许多。”


    “可还有别的变化?”


    李觅揣着袖,含着笑说:“似乎没有了。”


    元桃见他分外亲切,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减分毫:“先生在这里做什么?”


    “奉陛下旨意等你。”李觅回身往丹凤门内走,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镀了层暖光,寒气都散了大半。


    李绍,元桃心一跳,跟在李觅身后沉默不语。


    李觅回头冲她笑笑,调侃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元桃如骨梗喉。


    李觅示意她看向丹凤门内一辆小马车,说:“丹凤门到绫绮殿有段距离,陛下令我来接你,上马车吧。”


    马车中间案几上的瓷盘中放置着各色精致糕点,有捏成桃花样式的,还有白色圆团式的,都是她以往爱吃的。


    “饿了就垫垫肚子”李觅说道,马车行驶平稳,他斟了杯热的牛乳茶推至她面前。


    元桃捧起一饮而尽,身上寒意消退大半,握着尚有余温的杯子。


    李觅不急,静待着她开口。


    想起洛阳城内的惨状,纵使有话也全然消散,只是问道:“他……还好吗?”


    李觅说:“你想听实话?”


    元桃望着李觅的眼睛,毫无疑问。


    李觅说:“不好。”语气淡极,“克复长安打得艰难,西北朔方两镇兵马不抵平卢一镇,为了收复疆土,只得向回纥借兵,回纥人贪婪残暴,在洛阳大肆掳掠,其残暴不逊于燕军,你此行路经洛阳时应当已经见过。”


    第157章


    “若非裴昀南下游说,奔走其间,高适善用奇兵,永王作乱怕是也不会这么快平定。”李觅说:“陛下既为天子又为统帅,疆场战士奋勇杀敌之时,又岂能不亲赴沙场。”


    元桃静静听着。


    李觅说:“陛下右肩中箭,时至今日伤口也未能愈合,只是此间种种怕是不便与外人道。”


    元桃问:“那陛下会如何处置永王?”


    李觅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元桃愣了愣:“陛下总不至于要永王的性命。”


    李觅并不会回应,只是静静看着杯中泛着涟漪的茶水。


    元桃声音提高:“倘若要他性命又何必将他带回长安呢,早在江东就杀了他不好吗?”她其实自己也不信李绍会放过李嶙,说完这话先是握着杯子的手簌簌发抖,继而浑身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像是坠入冰窟里。


    “昔汉室因七国之乱险些覆灭,后司马氏八王之乱致使胡马南下,你觉得陛下岂能容他?若是容了,又如何震慑天下藩王,太上皇子嗣众多,今日永王割据江淮得以宽恕,来日呢?光王,义王,岂不皆蠢蠢欲动。”李觅声音平静,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冰冷。


    李觅说:“至于为何将永王带回长安,是为震慑朝纲,以正法纪。”


    说完这番话,马车已至绫绮殿。


    李觅微笑道:“下车吧。”


    长安昨日刚下过雪,洁白的积雪覆盖在树梢上,清列的味道涌入鼻腔,几个奴婢候立着迎接。


    李觅的话余音犹在,元桃心中一阵朦胧,脑中亦是发涨,再环顾这宏伟壮丽的大明宫,只感一片混沌,直到被阿徽黄鹂似的声音惊醒:“小元桃,你真回来了?”


    阿徽披着件厚厚披风,远远惊喜叫嚷,随即靴声簸簸跑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着拉过元桃的手,自然而然的进入绫绮殿:“你去了哪里,我听人说你去了江淮,又去了江东,那可真是好地方,我也想回江东,可惜舅舅不在了。”阿徽怅然说道。


    绫绮殿里早就布置妥当,殿门一开,垂着的彩色帷幔被风吹得轻轻浮动,掺着的金丝流光溢彩,案几上置着各色瓜果点心蜜饯,两侧开凿的浅渠里放置着温热鹅卵石。


    阿徽由奴婢服侍脱下披风,坐在案


    几边,眼睛发亮:“王斌说得没错,你这里果然许多好吃的。”说着拣起个酸甜蜜饯放入口中。


    殿内温暖如春,元桃与阿徽相对而坐。


    阿徽喝了口牛乳顺下口中蜜饯,又拿起块糕点:“这绫绮殿早早就收拾出来了,就等你回来。”她敏锐的发现元桃看起来似乎没那么高兴,放下糕点,“你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元桃惨淡一笑:“没事,你吃你的。”


    她从行囊里翻出一卷卷轴铺在案几上,往砚台里倒些清水化开墨块,取了笔沾过墨汁,沉吟片刻,徐徐落字。


    阿徽对于元桃写什么并不感兴趣,拄着腮看着元桃写字,不时咬下一块糕点,等到元桃写完将墨迹风干,阿徽方才说:“你知道吗?他们都说父皇子嗣单薄,劝父皇多纳妃嫔,好开枝散叶。”


    元桃把风干的卷轴收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阿徽神秘兮兮又说:“他们说的那些女人,不是裴家的,就是杨家,卢家的,许多我都见过。”


    阿徽评判道,“我不喜欢,依我看还不如你了。”


    阿徽自顾自说着,言语里破有几分长公主架势,忽而一怔,从软垫上跳起来:“父皇!”


    元桃错愕地望向殿门。


    李绍其实在门外立了有一阵,只是那手始终没有推开门,天上又落起了雪,他看着紧闭的门,隐约可听见里面阿徽的说话声,隔着一扇薄薄门板,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元桃的温度,闻到她发丝间那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此刻竟不知要如何面对她,怕她怨恨,怕她厌恶,更怕的是冷漠。


    他没有回去长安寻她,李嶙去了,将她救于动乱之中,可他如今却不得不处决李嶙。


    李绍看着自己触碰上门板的手,苦笑了笑,笑自己的优柔寡断,随即推开了门。


    不过分离半年,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元桃见到李绍的瞬间,目光怔愣,身体亦是僵硬,他的黑眸一如既往的幽深,万般心绪藏得极深,令她无从分辨,他走到她面前,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气。


    “陛下”元桃弯曲双膝,跪地行礼。


    李绍说:“不必了”转而对阿徽说:“刘氏正在到处找你。”打发阿徽先行离开。


    门再度关上,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更漏里的水滴滴答答掉落,一片静谧里,铺着的鹅卵石似乎被烧得更热。


    元桃喉咙里一阵发干发燥,像是刀片滚过,她错开他的目光,捏着刚刚写好的卷轴,一颗心起伏又定。


    李绍也不急,等着她先开口。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永王。”元桃捏了捏手中卷轴,垂着眼帘看着飘动的帷幔。


    “你第一句话只想同我说这个?”


    李绍走至她面前,不等她回答,从后面拥着她的腰,低头吻在她的唇上,她大抵没想到他会如此突然,手中卷轴掉落在地,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亲吻,见她没有回应,便直着往她内心伸出逼去,只想着要个答案。


    可是哪有什么答案,她伸手挡在他身前,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李绍渐渐放开了她,却仍是极近,近到呼吸交错,唇上尚留有余温:“你恨我吗?”


    “恨什么?”元桃看着他,“恨您没有回长安城中寻我吗?恨您将会处置永王?还是恨您为了所谓江山社稷将洛阳百姓许给回纥人?视人命为草芥?化洛阳为焦土?”


    元桃说:“我都不恨,因为我与陛下从不是一类人,陛下心里是大唐社稷,是万里河山,为此兄弟手足算什么,蝼蚁蚍蜉算什么。”她抬起头目视着他的眼睛,语调平缓:“而我只看到救我的永王即将被斩杀,只看到满载您宏图大业的马车下被碾过的惵惵黎民。”


    李绍没有说话。


    元桃问道:“您会如何处置永王呢?您为何不敢回答。”


    李绍静静看着她,他了解她,却又不曾真正看透过她的心:“李觅告诉你了?”


    元桃弯下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卷轴,递至他面前:“这是昔日您为太子殿下时赠与我的,我一直不知还向您讨什么,所以一直留着,不知今日不知是否还作数。”


    元桃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我想向陛下讨永王的命。”


    李绍看着她的眼睛沉默良久,就在元桃以为他不会同意时,他忽而笑了笑,道:“朕答应你”


    他这次没再以“我”自称,接过她手中的卷轴,并没看其中内容,只道:“朕会命中书门下拟一封圣旨将斩首改为流放。”


    说完这话,他不欲留在这里,转身离去,推开门,寒风从门外灌入将他衣角吹的翻飞抖动,他背着她的身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冷淡:“至于你,是去是留,朕不勉强。”


    李绍回到了紫宸殿,看也没看,随手将那太子召令扔在装着奏折的木箱中。


    王斌见他脸色不好,没敢多言,闷头收拾着已经批过的奏折,听李绍闷闷的咳嗽,身上箭伤还没养好。


    王斌赶忙倒水端给他,眉头紧锁:“是……她又惹陛下生气了?”见李绍冷着一张脸,王斌说:“改日我定同元姑娘好好说说,陛下身上伤还没好,她怎么还敢气陛下?亏得您对她这样上心,真是不知好歹。”


    李绍说:“你不必和她说这些,知会中书门下拟制,将永王该做流放交阯,择日出发,至于她,带她去送李嶙,是去是留随她。”


    王斌将李绍的话原原本本带到绫绮殿。


    绫绮殿外风雪正盛,王斌离开前忍不住说道:“有句话奴婢不该说,奴婢知道您回长安时途径了洛阳,没有兵任谁都无法从叛军手中收复两京,洛阳这事始终是陛下的心病,是插在心上的刀,陛下箭伤始终不愈,您提永王就罢了,何苦还要提洛阳。”


    说到最后,王斌问道:“您真的了解陛下吗?”随即行礼离去。


    殿外风雪交加,寒风刺骨,殿门烛火摇曳,温暖如春。


    ……


    “您真的了解陛下吗?”


    ……


    夜里元桃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始终回荡着王斌的声音。


    ……


    “陛下箭伤始终不愈,您提永王就罢了,何苦还要提洛阳。”


    ……


    李觅也说过李绍身上箭伤不愈,元桃回忆起自己对李绍说得话,不由多了几分悔意,他这人确实手腕冷硬心思难测,但他也没有伤害过她,她何苦说这种话。


    她越想越心乱,索性将被子蒙在头顶,不知不觉中沉入了梦乡。


    另一边,李绍没能睡着,正在油灯下批阅着承奏的公文,看得久了,视线变得模糊,他放下奏折走到书柜边。


    看着书柜上摆放着的书籍,他想起以前还是忠王时,总是秉烛夜读,甚至经常至天亮,如今等着他的却是一箱箱阅不尽的公文。


    李绍目光落在《开蒙要训》上,将它从书柜中抽了出来,曾经他用这本《开蒙要训》教她读书识字,一页页翻过,仿佛就在昨日,后又教她下棋,陪她去马场打马球,恍然间才发觉,竟然也过去了很久,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念旧的人,此刻竟也沉浸在了回忆里。


    身上的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轻轻将手中纸页泛黄的书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