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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平安烟再也没有被点燃过,潼关陷落消传遍了长安坊间,为了安定人心,次日辰时圣人在兴庆宫的勤政楼上下召将御驾亲征讨伐胡贼。


    勤政务本楼,如今看来倒成了个笑话。


    元桃恰好去东市采买高丽山参,远远的瞥见圣人明黄色的身影,和他那斑白的头发以及佝偻的身体。


    圣人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长安城内人心顿时振奋,然而天空阴云依旧,淫雨绵绵。


    元桃买完高丽山参回到宅子,奴婢们接下她手中拴着细麻绳的纸包:“姑娘总算回来,您快去看看老夫人,老夫人似乎是熬不住了。”


    这两年以来,元母待她确实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元桃不曾体会过亲情的滋味,纵使没有血浓于水的深厚感情,纵使早知有此一日,她的的心还是不由自主揪起,快步跑至元母榻前。


    元母的脸呈现着青白色,浑浊的眼珠望着她,从被褥里伸出手来,元桃立刻伸手回握住元母的手,屏退其他人。


    “好孩子,不要再破费了。”元母声音嘶哑:“我都知道,我已药石无医。”


    元桃低下眼睛,一滴泪流了下来,落在被褥间洇湿。


    元母干枯的手摸了摸她的脸蛋,似乎精神还不错,说道:“你呀,生得真俊”缓慢的说道,“我看着你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她不过和你相


    差两三岁,若还在世,应该和你差不多身量。”


    元母拍了拍元桃手臂:“我元家遭此横祸,实在是天意使然,幸而有你,才洗刷了元家不白之冤,到了地下,我也有脸面面对元家冤死亡魂,老妇本是该死之人,流放边地,多亏有太子殿下暗中帮扶,否则早就枯骨一幅,好孩子,你一定替元桃,替我元家好好活着。”


    元桃只是垂着眼帘,心里煎熬至极,不知是悔恨,还是难过,她对不起真正的元桃,那个无辜的十二岁的孩子,因她曾经的自私而死,而她,一个无名无姓的阿毛,一个谋逆的胡虏之女占用了元桃的身份,凭借着太子和永王的垂怜永远的占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并不光彩。


    元桃,这个她偷盗抢来的身份,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过去犯下的罪孽,还有那个受她牵连流落范阳备受折辱,最后又死于她手的陆霜。


    她曾经不懂,一片混沌中只将杀人求生当做最简单的方式,可是因果循环,又何曾真正饶恕过她。


    这一刻,积压在她心口的石头迫使得她流下眼泪。


    元母不懂,伸手擦拭她脸上的泪:“好孩子别哭”她艰难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牌来给元桃挂上:“不知自己爹娘是谁也不怕,你以后就是元家的孩子,好吗?”


    元桃点了点头,应下道:“好”


    这番话耗尽了元母所有精力,松开元桃手腕,闭着眼睛睡着了。


    元桃给她掖了掖被角,关门出去,问守在正堂的医师:“阿娘她……还有多少时日?”


    医师说:“姑娘看见了,最多能撑过明日,不过……不过看样子,恐怕难捱过今晚。”


    元桃手背将仅留的一滴泪拭去,声音冷静询问奴婢道:“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奴婢回答:“都置办好了,棺材纸钱白幡,还有粗布麻衣,姑娘放心。”顿了顿又道:“不过方才东宫派人来传话,似乎局势不太平,太子殿下让您今日就回到东宫。”


    元母只剩下这最后一程,她没办法就这样离开,透过窗子看着天际,半边天是血红色的,宵禁将至,她现在再赶回东宫也来不及了,道:“入土为安,总要有人主事,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况且不差在这一日两日,等阿娘一切事毕,我再回东宫。”


    ……


    宵禁鼓声响起,咚咚鼓声,震得天空直欲碎。


    屋里没有点灯,李绍正在案几边写字,香炉里的香膏早已经燃烬,随着天色愈暗,他的身体大半陷入黑暗中,无端感到烦躁,字亦是写不下去,他将笔搁置在砚台边,叫来了王斌:“她还没回来?”


    王斌自然知道李绍指得是谁,抿了抿嘴,皱眉道:“派去安邑坊通知的奴婢已经回来了,赶上元母病重,恐怕这一两日元姑娘都离不开,眼下到了宵禁,今晚恐怕就更回不来了。”


    巨大的不安笼罩着李绍,他沉着黑眸不语,叛军兵临长安,圣人下令亲征讨伐逆贼,这些在李绍眼中不过是为稳定人心的谎话,圣人已年近六旬,何曾听闻两鬓斑白的天子亲赴战场。


    前前后后三十万大军皆已溃败,如今关内空虚,无兵可用,安禄来势汹汹,谈何抵抗。


    “陈玄可曾来信?”李绍问。


    王斌摇了摇头,说:“圣人与杨家姐弟都在大明宫,现在里面情形如何,无人得知。”


    王斌一直侍奉着李绍,夜半,忽然宫中来人,李绍尚未休息,王斌刚取了清水回来,两人交汇个眼神。


    王斌前去开门。


    来人是个宦官,神情慌张的:“太子殿下,马车已经停在东宫门外,请您简单收拾,携带几位家眷和内臣随奴婢共同进宫。”


    夜半三更,全长安城都已经宵禁,宫内却匆匆派人来传信,这件事怎么看都异常至极,李绍道:“进宫?兴庆宫还是太极宫?”


    宦官回答:“都不是,是大明宫北侧的紫云宫。”


    紫云宫是大明宫北侧的一个小宫殿,寻常鲜有人去,那里却紧挨玄武门,是禁军驻地,李绍顿时有个不好的预感,圣人或许要放弃长安,天子弃国都,置万民社稷于不顾,潜意识里李绍是这样想的,仔细思考,他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曾经威镇寰宇,平定天下的英武圣人,难道真昏聩到了要在千秋史册上留下遗臭万年的骂名?


    李绍无论如何也觉得不可能,除非是那个宵小杨锐的主子。


    王斌大着胆子问:“敢问圣人还有什么旨意?”


    宦官摇了摇头,躬身道:“时间紧迫,还请太子殿下速速进宫。”说完这话退下在东宫外停着的马车等候。


    李绍命令奴婢通知保姆刘氏带着两个皇孙女先上马车,以及萧氏母女。


    王斌问:“元姑娘怎么办?这个时候宵禁,根本去不了安邑坊,就算去了,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时辰。”


    眼下形势尚不明朗,被召去紫云宫也不知为何。


    王斌说:“看这阵仗圣人是准备将皇室家眷交给禁军保护,殿下您看……”


    紫云宫内情形更是无人知晓。


    李绍皱了皱眉,叫来宜春宫里前太子妃的贴身婢女鸢儿,吩咐她道:“若是天亮后,我们还没有从宫中出来,你就去安邑坊元家找元桃,让她立刻离开长安,往西亦或是往南都行,切记,告诉她绝不可犹豫当误,你也随她一起,多个照应。”


    鸢儿应下。


    总而言之,长安久留不得,这里迟早将成为与叛军交锋的战场,安排完鸢儿,李绍携带者王斌一同进宫。


    深夜里马车在宽阔的寂静无人的夹城长道上飞快行驶,车内一点点微弱火光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给吞噬掉。


    好在这驾双马铜车足够宽敞,完全可以容纳下这七个人。


    阿徽紧紧拥着阿南,两个姑娘已经到了懂事年纪,被保姆刘氏从睡梦中叫醒,赶忙带上马车,只知道要进宫,却又不知进宫做什么,眼中惊恐,一句话也不多言。


    马车行驶有阵子,阿徽这才小心翼翼问了李绍:“小元桃怎么办?她不和我们一起吗?”


    李绍摸了摸阿徽的小脑袋:“你放心,吾会想办法把她带回你身边。”


    阿徽点点头,拥着阿南再不说话。


    刘氏柔声让她们再睡会儿,可是阿徽哪里睡得着,她忍受着颠簸,偷偷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目光忧郁地看着窗外黑暗中的长安,没有一点光亮,长路前端仿佛是野兽黑黢黢的巨口,马车飞驰,风声簌簌。


    萧氏的孩子刚刚两岁,梦里被惊醒,哭嚎不止,萧氏好不容易才将其哄得睡着,靠着马车车壁亦是不言不语。


    ……


    紫云宫里火光通明,金甲粼粼的龙武禁军神情肃穆的拱卫着宫门内外,查验过确是东宫太子车驾,挥手放行。


    紫云宫正殿前广场上聚集着更多的禁卫军,他们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有的则盘坐在地上拄着陌刀和长戟休息,似乎是做好了彻夜不眠的准备。


    这么多禁卫军聚集在紫云宫正殿前,这实在是太不寻常,殊不知紫云殿后,玄武门前,九百匹膘肥体壮的御马正俨然有序等待着。


    马车停稳,李绍掀开帘子从车上下来。


    龙武将军陈玄立刻迎接,伸手欲拥扶李绍下马,身上沉重的兵甲冷冷作响,恭敬道:“太子殿下。”


    东宫的家眷们仍然留在马车上。


    李绍皱着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玄脸色赧然,周围都是禁军,人多嘈杂,他拥着李绍手臂,道:“殿下随我这边来。”


    第142章


    走到宫墙下僻静处,四下无人,陈玄双眉拧紧道:“据传叛军的精锐铁骑最快三日就能够到达长安。”


    三日,太快了,快到令任何人得知都会感到恐惧,更可怕的是叛军铁骑即将踏入长安的消息竟然被隐瞒的如此牢,长安城内无半点风吹草动。


    李绍沉着眼眸不语。


    陈玄继续说道:“圣人要丢弃长安,难逃巴蜀。”


    这是李绍最不愿意相信,也最不能够相信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人劝阻过圣人吗”,出于悲


    愤,他脱口而出,说完却又觉得这句话多余。


    他从未有一刻这样失控过,转瞬控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缄口不言,只那嘴唇,血色全无。


    陈玄说:“圣人决定的事,没人敢劝阻。”


    李绍一语中的:“这真是圣人的意思?”


    陈玄摇了摇头,弃城而逃对于他这种行伍出身的武将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建功立业马革裹尸才是武将最高的荣耀。


    他无不愤恨说道:“是杨锐的主意,怂恿圣人令哥源东出潼关的也是他,他与哥源向来不和,为了一己私欲至天下安危于不顾,潼关失守后,他恐逆胡凶悍,怂恿圣人南逃蜀地。”


    陈玄恨不能手刃了杨锐,重重捶墙壁:“既是如此,今日上午他又何必怂恿圣人在勤政楼前下召亲征,使皇室失信天下,天子颜面扫地,这个误国误民的蠹虫。”


    “他是为了稳定民心,兵临城下,怎么能让长安百姓知道圣人将丢弃国都,丢弃子民,独自逃跑。”


    陈玄愤慨道:“圣人英明神武,曾使万国来朝,海晏河清,奈何如今受奸人蒙蔽,致使万邦涂炭,惵惵黔黎,庇身无所,我等身为禁军,只恨不得诛贼子,清君侧。”


    “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值此家国危难之时,还请殿下以黎明苍生为重!”陈玄慷慨说道,双目通红,拱手道:“人君当神器之重。”


    李绍没有立刻回答。


    周遭弥漫着一股梁木腐朽的气味,空气潮湿闷热,黑夜里仍可见乌云密布盖住银月,似乎暴雨将至,苍穹正隐隐积蓄着力量。


    见李绍没有回应,陈玄急迫说道:“太子殿下难道忘了我们此前的共同谋划了吗?杨锐误国,人人得而诛之,圣人年迈,理当奉为太上皇,安享晚年,我们此前不也是如此商忖的,敛翼待时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陈玄这话没错,安禄的悍然起兵反而给了他们一个清君侧的由头,一切也就更加顺理成章了,可关键之时李绍却犹豫了,陈玄实在是看不透这位太子殿下,劝道:“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


    李绍仍是没有回应,黑暗中他的面容不甚清晰,他并非不想,而是时机仍然未到,眼下还不够成熟,他凝望着紫云宫前三五成群的禁卫军,还有他们手中紧握的跳动的火把,他是太子,是储君,这样谋逆的罪名怎么能由他来担呢?


    杨锐是固然要死呢,太上皇?他感觉可笑,圣人最好也一同死了,如此以来,他便能堂堂正正的坐上天子的宝座,再无人掣肘。


    父子亲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个玩笑话。


    陈玄不理解,问道:“殿下到底还在等什么?”


    李绍他在等兵变啊,杀宰相,逼天子,这种污点怎么能够留在他的身上,他背对着陈玄什么话都没说。


    陈玄不傻,他一向以忠武著称,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亦不愿承担这样的罪名,忠君即是爱国,逼宫?往小了说是掉脑袋的,往大了说子孙后代都要背负着骂名,他明白了太子的沉默,是的,总要有个矛头才是,不然谁愿意做那千古罪人。


    他方才被愤怒冲昏了脑袋,现在理顺了思绪,对李绍恭敬行礼:“是臣方才鲁莽了,殿下思虑周到,圣人口含天宪,英明神武,我等遵从便是。”说完这话,便要退下。


    李绍说:“将军请留步。”


    陈玄驻足不语。


    李绍说:“将军一番话,吾记在心中。”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禁军身上,语气平静而又真诚:“只是如将军所见,这些都是大唐将士,是天子禁军,他们的职责是拱卫圣人的安全,难道我们此时此刻真要命令他们去做大逆不道之事?”


    李绍摇了摇头,并不认可,甚至神情都哀凉起来:“杨锐误国不在今日,圣人却也久疏朝政,吾与将军一直在等待时机,这都不假,安禄起兵河北,战火染遍大半山河,给了我们行事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机会,吾宁可不要。”


    陈玄说:“臣明白殿下痛心,是臣所提时机不对,臣有愧自身职责。”说完这话面容羞愧,行礼欲离,却被李绍叫住。


    陈玄问:“殿下还有吩咐?”


    李绍说:“圣人可曾下令几时离开长安?”


    陈玄摇了摇头:“不过听杨锐身边人说大概是丑时,天不亮就要从玄武门启程。”


    这么一算距离出发也不过就剩两个时辰,李绍皱了皱眉,说道:“有个姑娘在安邑坊,今夜宫中通传匆忙,又恰巧是宵禁时分,携带家眷时没能带上她一起。可否请将军安排几个信得过勇士,明日宵禁一解除,就去安邑坊将她接出来。”想了想又道:“她会骑马,将军给她配匹快马即可。”


    陈玄顿悟道:“可是安邑坊元家的元桃姑娘。”虽然尚未有名分,可太子私下宠爱这位元氏的事,大家都有所耳闻,道:“殿下请放心,臣现在就去安排,快马加鞭,定会将元姑娘安全带回殿下身边。”


    ……


    与此同时,安邑坊内,元母去世了。


    医师在宅中留宿整夜,确认元母已经离世后,对元桃道:“元姑娘节哀顺变,操办后事吧。”


    好在早有准备,先是小殓,在清水中浸透帕子,给元母清理干净身子,元母是在睡梦中结束的生命,遗容安详并不骇人,清理干净后裹上丝锦衣衾,再取珠石置于元母口中,最后安置于灵堂上早已备好的红木棺材内。


    依照惯例,应当停殡三日,以供五服之内亲属以及好友前来吊唁,可长安城里元母似乎也没有什么亲友。


    做完这些,已经到了丑时。


    元桃作为独女留在灵堂守夜,她不怕死人,不怕鬼神,更不要说元母生前又是那样宽厚仁慈的一个人,眼下她也困极了,趴在棺材下的软垫上直接睡了过去。


    睡梦里元桃竟然见到了刹叶,刹叶低着头,行尸走肉般在一串队伍里行走,细而长的锁链穿透这些人的锁骨,队伍每前行一步,伴随着铁链冰冷声响,鲜血滴滴答答的掉落在地上。


    他似乎是感受到了元桃,忽然侧过头,面容是模糊的一团不甚清晰,唯独那双眼睛和回忆里一模一样,他凝望着元桃,定定看了许久,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他似乎在说两个字。


    “快逃”


    “快逃”


    他说得是快逃,他一直再重复着这两个字,直到穿过他锁骨的铁链一端被转动,他才不得不跟着队伍继续行走在烟雾缭绕山林里,嘴里却仍旧无声的说着这两个字。


    “快逃”


    元桃一阵寒颤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摸了摸脖颈,都是汗珠,背后的衣衫亦被汗水给洇湿了,窗外天仍旧黑压压的,她仔细听了听更声,寅时将至,她才不过睡了一个时辰。


    昨日这时天边已有欲亮趋势,今日却仍黑的令人透不过气,似乎是要下雨,檐下被惊醒的燕子亦飞得极低,与以往倒也没什么不同,睡梦仍旧笼罩着整座长安。


    至于那个奇怪的梦,元桃当是自己精神太过紧绷的缘故,左右这个时臣也不会


    有人来吊唁,她离开灵堂回到寝房准备睡到天亮。


    然而事不如人愿,元桃仅仅只又睡了两个时辰,就又被宅中奴婢们给叫醒了,她们惊恐万分道:“姑娘快醒醒,外面全乱了!”


    元桃本还睡眼惺忪,听奴婢们这么一说,立刻坐直身体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奴婢们年纪都小,说也说不清,只急着拍大腿道:“姑娘您还是自己去外面看看吧!”


    元桃衣裳都没来得穿,披了件袍子就推往门外走,推开门的刹那浓烟扑鼻,隔壁宣阳坊火光冲天,本就是盛夏时节,烧得更如同炼炉一般。


    宣阳坊,那大火的位置,元桃定神回想,脱口而出道:“是左藏,是国库!”她几乎是不敢相信:“是有人在烧国库吗!”


    这句话刚落地,隔着宅子外墙,男人嘶吼声,女人尖叫声,孩童的哭嚎声,还有街巷犬吠声,几乎是同时传来,简直是哀嚎遍野。


    家中几个奴婢早就吓做鹌鹑,哪里还能回答问题。


    元桃嘱咐道:“你们留在宅里不要乱开门,宅子里到底比外面安全些,我去东宫问问到底是何状况,倘若宅子里闯进了坏人,你们也不要硬碰硬,能逃就都逃。”


    奴婢说:“可是老夫人还在灵堂……”


    元桃急道:“这种时候,活人比死人重要,你们尽管逃。”从怀里掏出身上仅带的钱袋子丢给她们:“我身上就这些钱,你们都拿去分了。”说完这话离开了宅子,头也不回往东宫跑去。


    第143章


    眼下这座充斥着尖叫,哭嚎,流血,混乱的长安城,哪里还有昔日锦绣繁华模样,路边随处可见逃难丢弃的物件,马车,牛车,拥挤在同一条窄巷里谁也不肯让谁,车轮倾轧在黄泥地上留下深深车辙印,灰色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却浇不灭左库的熊熊大火,呛鼻的浓烟笼罩在上空。


    元桃根本一团雾水,想着回东宫问个究竟,谁想这场长安完全失了控,每一条路都拥挤堵塞,甚至往西边去的路上还有人被活生生碾压踩死。


    去往东宫的路寸步难行,完全被拥挤人群牛车给堵死了,元桃拐到另一条巷子想绕远路回东宫,亦是如此。


    她实在没了办法,问向和她同路,一脸焦急的年轻男子:“这是这怎么一会去,长安城怎么乱成这样,这么多的人,都要去往哪里?”


    男子一副书生模样,哀声说:“姑娘还不知道呢?圣人不见了。”


    “圣人不见了?”元桃做梦也没想到。


    男子说:“听宫里逃出来的奴婢说,圣人一早就不见了,太极宫,兴庆宫,大明宫,通通没有圣人的影子,据说天没亮时,圣人和那些皇子公主们就从延秋门逃走了,拱卫皇城的禁军也不见了。”说到这里,男子愤恨几欲痛哭:“圣人丢弃了我们,长安就要落到叛军手里了,叛军所经之处屠城,全城老百姓都拼了命往城外逃,姑娘你也快逃吧。”


    元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敌当前,弃百年国都与阖城百姓与不顾,携皇亲贵胄逃跑,这样龌龊的事情竟是那英明神武的圣人能够做出来,李绍,她不相信李绍也逃了,质问那书生:“那太子呢?太子在哪里?”


    “太子?”书生嗤之以鼻,恨恨说:“自然也随圣人逃跑了,你当他会留在长安和老百姓一起等死吗?”


    元桃怔了半晌,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就这么走了……”


    书生闻言笑出了声,嘲讽道:“姑娘你这时候怎么还能如此天真,什么圣人天子,什么东宫储君。”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蝇营狗苟,国之蠹虫,天下太平时受万民奉养,敌军临城是弃城而逃,他太子又是何东西?”


    书生拍了拍元桃肩膀:“姑娘还是快点收拾东西逃吧,听从东边逃来的难民说胡虏铁骑已经到了冯翊,冯翊距离长安,慢则三日,快则两日,再不逃就等敌军进了城,就真来不及了。”


    伴随着嘈杂的尖叫声,婴儿的哭喊声,元桃定定怔了许久,她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念头,李绍将她丢弃了,这不可能,李绍怎么会不声不响随圣人走了。


    书生当她是吓傻了,又叫了她好几声“姑娘”


    “金吾卫呢?京兆府呢?”元桃抬头凝视着书生,仍然留有最后一丝侥幸:“他们不应该拱卫长安吗?”


    这话问出口,书生险些笑出声:“京兆府?金吾卫?”他向元桃递了个眼神:“你瞪大眼睛瞧瞧左藏那通天的大火?你猜是谁放的?”


    不待元桃回答,书生语气疯魔,自顾自说道:“是京兆府,是金吾卫!”他几乎是吼着说得,双目布满血丝:“得知圣人弃城而逃,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持械将左藏剩余的财宝洗劫一空,抢马的抢马,没有马就抢驴,早早逃出了长安,不然你以为长安何以混乱成如今这幅样子?”


    书生说完这番话,悠悠走远,他展开双臂,徒留背影,充满嘲讽的吟诵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元桃望着书生远去背影,沉默无声,直到逃难的人群将她撞到在地,不知何人高声尖叫着:“叛军来了!”


    “叛军来了!”


    “快逃啊!叛军来了!”


    不知是真是假。


    鲜血飞溅在墙壁上,浓艳血腥,尖叫声不绝于耳,刺破耳鼓……


    ……


    李绍一路上都面色凝重,几次勒停□□马回身遥望长安,在王斌呼唤下,不得不继续前行。


    午夜时分时一众人到达金城,人困马乏,陈玄驱马而来,对李绍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圣人旨意,今夜就在此处驿站休整。”


    自丑时出发至午夜,匆忙出逃携带的粮食本就不多,马匹也不过八百,许多禁军只能步行前进,所经之处十室九空,早就逃得没剩几户百姓了,禁军们吃不饱饭,一路怨声载道。


    南去巴蜀?恐怕他们都没命到,更不要说他们其中很多父母妻儿都还在长安城中生死不明,因此不少禁军半路就逃跑了,剩下的也都疲惫不堪,蠢蠢欲动。


    眼下这些禁军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愤懑咒骂,或是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睡觉。


    陈玄冷眼看着眼前一切,禁卫军叫那怨恨的咒骂声早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时机就快要到了,柴火已经架得足够高,眼下只差那么一把火,最关键的一把火,顿时就会熊熊燃烧起来。


    陈玄在黑暗中又静静看了片刻,继而转身离开。


    李绍正在坐火堆旁,手肘撑在膝盖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那双眼黑的如深潭一半,他听见脚步声,知是陈玄,问道:“回长安安邑坊的禁军有回信吗?”


    陈玄没想到李绍开口问得竟然是这件事,顿了片刻,回话道:“还没有。”


    李绍不说话了。


    李绍这样的态度,令陈玄有些紧张:“想来也快了,太子殿下再耐心等等。”


    耐心等等,李绍看起来一如往常般平静,可心却如架火上似的,炙烤得他煎熬至极,他看着自己的


    手,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可是他的手是这样的无用,连如此简单的一件事都做不到,生在天家又如何,贵为储君又如何?


    长安城里如今是何等景象?他根本不敢想,垂着的眼帘遮蔽住眼眸,嘴唇苍白的半分血色也无。


    陈玄走近几步,劝慰道:“殿下若是不放心,臣再派人回去找!叛军不至于这么快就到长安,元姑娘不会有事的!”


    回去找。李绍现下觉得这话可笑至极:“只怕他们前脚出了金城,后脚就再无踪影了。”


    天子失信于天下,皇室威严早已经荡然无存了,谁不知长安是修罗地狱,眼下谁还会乖乖听话回去.


    李绍自觉无望,他安静地看着燃烧的火堆,目光平静,半晌,道:“吾亲自回长安。”


    “您说什么呢!”陈玄不敢信这话是从李绍嘴里说出来,愕然道:“殿下,您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陈玄不自觉后退几步,再次承诺道:“不就是个女子吗?我再派人回去寻,一定能将她带出来。”


    李绍目光冷沉,没有说话。


    陈玄知李绍不是开玩笑,而且却有其意,语气严肃,劝阻道:“太子殿下,她就是个寻常女子,而且很有可能她已经离开了长安,更有可能正在赶来金城的路上。”见李绍没有回应,陈玄又道:“叛军随时有可能杀入长安,您是储君,是大唐的希望,您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冲动行事。”


    这番话丝毫没有动摇李绍心中想法,他起身背着火焰:“陈将军放心,吾定会平安回来。”


    “太子殿下!”陈玄双膝一沉,跪地行礼,言辞恳切:“天下板荡,国家危亡,眼下正是诛杀杨氏的最佳时机,只要您能手掌乾坤,北上武灵,调集兵马,何愁不能重拾河山,您是储君,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李绍充耳未闻,径直从陈玄身侧走过,被风吹得翻飞的衣角轻轻擦过陈玄手臂,陈玄膝行转身,冲着李绍背影道:“难道连您也要置家国万民于不顾了吗!”


    李绍定住了脚步,难道他也要同他的父皇一样,置家国万民于不顾了吗?


    陈玄仍是跪着,双目泛红,七尺男儿声音里是止不住颤抖,恭敬而又肃穆地说:“这一路以来,太子殿下亲眼所见,百姓疾苦,十室九空,这还是叛军铁骑尚未践踏之处,至于中原腹地,东都洛阳,河南睢阳,河北平原,其惨烈……”陈玄说不下去了,喉咙苦涩,摇了摇头,忍住眼中热泪:“圣人年迈,克复中原,重整山河匡扶社稷的重担就在您的肩上了,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您不可意气用事。”


    李绍垂着眼帘,手掌慢慢收拢,黑夜中的一轮明月,也渗着血红,仿佛要流下血泪一般。


    陈玄见自己终于劝阻住了太子,继续说道:“武琦是禁卫军中颇有威望的头目,他已在禁军内煽动诛杀杨锐,还政于东宫,指日可待。”一字一句郑重道:“这个时候,您更要稳住,切不可出半点纰漏。”


    李绍握紧的手逐渐松开,他的心仍旧疼痛,锥扎一般,神情看起来却并无异样。


    他转过身来,伸手搀扶陈玄起身,道:“陈将军说得是,是吾意气用事了,一切依照计划行事。”


    陈玄凝着李绍幽深的眼睛,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道:“诺。”


    李绍默了默,说:“至于长安,还请陈将军再派两个信得过的禁卫军去寻。”


    陈玄点点头:“太子殿下尽管放心,您主持大局,元姑娘那边,臣派人再去找,一定将她从长安带出来。”


    陈玄告辞离去不久,林子一侧就传来了质问声:“太子殿下在这里,那元桃呢?”


    是李嶙。


    他们一路西逃,队伍相对分散,人群也嘈杂,李嶙没见到元桃,当她和东宫其他同行女眷都在马车里,这会儿到了金城驿站休息,他也没有见到元桃,问了随行的保姆刘氏和阿徽,这才知道元桃根本没有同逃难的队伍西行,至于此刻在哪里,刘氏和阿徽就不知晓了。


    第144章


    李绍此刻显然没心情理会李嶙,起身扶去身上灰,转身欲回到驿站。


    李嶙展开手臂拦住李绍前路,咬着牙,眼神充满恨意,质问道:“太子殿下,东宫的家眷都在,唯独少了元桃,她在哪里?为何没有同行?”


    李绍瞥他一眼,推开他的手。


    李嶙执拗地很,拦住李绍不放,非要个答案出来。


    李嶙早就有预感,见李绍没有回应,这才证实了心中猜测,脸色陡然变了,震惊的一把拉住李绍胸口衣襟:“你把她留在长安了?”他的声音都在发抖,紧紧扯着李绍的衣裳拽了拽,高声又问了一遍:“你把她丢在长安了是吗!”


    李绍只是垂着眼帘,并不回答,脸上没有显露出半分情绪,只那嘴唇苍白没有血色。


    李嶙缓缓松开了攥着李绍胸前衣襟的手:“你就是这样待她的?”李嶙的声音不大,却如刀一般插在李绍的心上,李嶙质问道:“你是太子啊,你连保护一个女子都做不到吗!”


    李嶙眼眶发热,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你就这么将她留在长安城里了?你为何不回去将她带出来!”


    李绍根本不想辩白,派去的禁卫军杳无音信,他的心火烧似的,李嶙说得没错,他应该亲自回去寻她,他听着李嶙愤怒的声音,心中阵阵空白,仿佛所有情绪都被从这具躯壳中抽离了,就连灵魂也被剥离走了。


    “哦,对,我忘了,你是太子。”李嶙冷笑着说,眼中却含着热泪,一字一句皆似嘲讽:“你还要主持大局,禁卫军们还要靠你统领,大唐疆土还要靠你来收复,一个小姑娘,比起江山社稷来又算得了什么。”


    李嶙顾不得什么身份尊贵,愤怒的一拳打在了李绍左脸上:“你不回长安,我回,你不管她了,我管!”冷声说道:“你好好做你那尊贵的太子殿下吧!坐得高高的,稳稳的,可千万别掉下来!”说完转身离去。


    人已经走远了,李绍仍旧立在原地,他的左脸被李嶙打得红肿,然而他却不觉得痛,垂着眼帘遮蔽住眼眸,碎发被夜风吹得浮动,他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左脸,吐出了一口鲜红色的血来。


    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上的疼痛哪里比得过心上的煎熬,不自觉间右边脸颊有温热液体蜿蜒而下,他用手指轻轻拂去,没有颜色,原来是泪。


    ……


    六个时辰前长安城内


    不知何人叫嚷道“叛军来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用心为何,经他尖声一叫嚷,长安城内顿时更加混乱,人群四处冲撞,有的富贵人家马车受了惊吓在密密匝匝人群里狂奔,无辜百姓或是被撞到,或是被踩踏。


    原来不是叛军,是长安城内的匪徒,他们先叛军一步趁火打劫,洗劫人家后纵火将宅子点燃,繁华长安早已形同地狱。


    元桃被人群裹挟着无法前进,她索性放弃了回东宫,既是如此,还找李绍做什么,先活命是真。


    拐角的另一条窄巷里人叠着人摔倒,据说活生生踏死不少人,幸存从窄巷里涌出来,满脸惊恐的又拥到元桃这条窄街上。


    “不要挤!死人了!”


    “不要挤,前面踩死人了!”


    尖叫声,一声碾过一声,元桃身后的人拥挤着她,推着她向前,宛若滔天巨浪中一条小鱼,根本无法左右自己方向,恐惧包裹着她,从毛孔伸入到肌肤里。


    人太多了,她无法呼吸,比起兵临城下的叛军,即将失控的人群,和被踩踏死亡恐惧更加真实。


    也就在这是,她的手腕被一把拉住,是一只同样纤细的手,努力的将她向一侧拽出来,得了间隙,元桃这才看清楚,惊魂未定道:“鸢儿”


    是前太子韦容的贴身奴婢,留在宜春宫伺候两位皇孙女的。


    鸢儿脸色同样难看,胸口起伏不定,视线交汇,鸢儿点了点头,手向一侧指


    了指,拉着元桃窜进了一处无人留意的小路里,又推开门进了间废弃的仓库。


    灰尘呛鼻,两个女孩子身手挥了挥,以袖捂住口鼻。


    “你怎么会在这里?”元桃问道:“外面人说圣人逃跑了,太子也逃跑了,他们丢弃了长安,这是真的吗?”


    鸢儿点了点头:“外面的传言没错,今日凌晨,太极宫就开始往外跑奴婢,昨日深夜里,宫里忽然来人,奉圣人旨意令太子殿下携带东宫家眷进宫。”


    鸢儿捏住元桃肩膀,说:“事出突然,只怕是圣人临时起意,太子殿下此前也不知情,太子殿下还嘱咐奴婢,若是今日一早他还没能从宫里回来,就赶紧来安邑坊找姑娘你,长安留不得了,我们要立刻逃难。”


    谁都知道长安久留不得了,可是……


    两个女孩忘了眼紧闭大门,外面仍旧哭嚎尖叫不止,人踩着人,物叠着物,谁也没想到圣人一跑,先将左藏洗劫一空的是守城士兵和没逃跑的金吾卫,继而是抢劫寻常百姓的长安匪贼,完全失去了秩序,逆贼还没到,就已经化为了人间炼狱。


    鸢儿无助问:“现在该怎么办?”


    元桃说:“且不说我们现在逃不出长安,就算现在逃了出去,身无分文,连盘缠都没有,迟早饿死街头。”她拉住鸢儿的手,镇定地说:“这里离安邑坊近,我们先回安邑坊,叛军从东边来,所以东边的人都拥着往西边逃,我们取了盘缠从安邑坊东边走,那里是马场,我知道夹城怎么走,以前太子殿下总带我走夹城去乐游原,我们往乐游原跑,那里人少。”


    元桃自小流浪,也算是见过点风浪,现下还不至于让她六神无主,方寸尽失。


    鸢儿望着元桃镇定的目光,她自小在宫中做奴婢,哪里经历过这些,紧紧握住元桃的手,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确定好了逃路的方向,恰好街巷里人流也散了不少,她们得了空这才回到安邑坊宅中。


    元家宅门紧闭,奴婢们乖乖遵照元桃安排,当做是长安城中匪贼作乱,谁也没敢打开大门,都小心翼翼蹲着,见元桃回来,一股脑围上来询问外面情况。


    元桃和他们讲述圣人逃跑,城中匪贼作乱,叛军即将兵临城下,百姓能逃的都往外逃,最后她将宅中家财部分分发给奴婢,随他们是去是留,至于灵堂中央的棺椁,虽然讲究入土为安,但是眼下来不及下葬,只将棺椁盖子盖好。


    堂前白幡浮动,若是叛军到了,免不了把元母尸身从棺椁里拖出来,一想到这里,元桃就忍不住痛心,却也没有办法,她抓起一把纸钱挥手撒向空中,跪在垫子上向元母磕了三个头。


    事不宜迟,收拾好包袱就出发,好在柔川拴在宅中后院里。


    元桃扶着鸢儿上马,坐稳后,元桃勒紧手中缰绳,她的心跳得猛烈,她与拥挤的往西的逃难的百姓背道而驰,也不知是对是错。


    出发前,她摸了摸柔川的头,道:“好马儿,这一路就靠你了,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买豆饼给你。”,说完重重一抽马鞭,顺着东边无人小路直奔马场而去。


    鸢儿不会骑马,紧紧抱住元桃的腰,也不知道东宫里剩下的宫婢如何了,看着远处烧红的天,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可能再回到长安,一股悲伤和无助油然而生。


    元桃没有功夫想这些,她的心紧紧提着,这个时候往东边走,多危险的决定,稍有不慎遇到叛军,又是两个女子……元桃简直不敢往下想,手中缰绳沉得坠手,更令她担心的是,若是马场通往夹城的大门被掩死了怎么办,这一趟白跑不说,还浪费了珍贵的逃难时间。


    马场里早就没有人了,马厩亦是空空,那些精壮的宝马不是在圣人逃难时被挑了走,就是被剩下的金吾卫们抢了去,这一路,也不知要跑多久,来不及多想,元桃驱着柔川轻车熟路的向夹城走去。


    大门果然是闭着的,元桃的心隆隆欲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翻身下马,走到大门处推了推,松了口气,“还好是虚掩的。”


    元桃如释重负,上马后转入夹城小路,长安城里的百姓不知道这条夹城小路怎么走,因此一路畅通无阻,半个时辰时间,她们穿过兰陵池园林,到了长安城东南侧一处不起眼的小门。


    这夹城原本就是特意为宫中皇帝妃嫔修建,方便其往返于皇城和乐游原之间,这小门即是从夹城离开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口。


    门上亦没有挂着锁,鸢儿将头从元桃身后探出来:“从这里出去,就离开了长安?”


    “是的”元桃下马去推门,推了两下,不知是这厚实的铁门太过沉重,还是卡在了地里,只推开一条细缝,又关了上。


    没能推开,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在元桃心里,她的后背都开始冒起涔涔冷汗,这道门寻常都是敞开着的,无论昼夜,所以她根本没有想过这扇门会被人从外面封上。


    鸢儿见状立刻跳下马,用尽全身力气帮着元桃推了几下,脸色陡然也变得雪一样白,深棕色瞳仁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恐惧,“这门被从外面封上了。”


    第145章


    血液即刻从四肢百骸涌至头顶,没有时间可以供元桃犹豫。


    鸢儿不死心还想再试两下,元桃已经回身上马,坚决道:“上马!”


    鸢儿上了马,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现下还能去哪里?回到安邑坊?还是去西边?我们莫不闭门不出在宅中,兴许能够躲过叛军。”


    拿这种事情做赌,输了丢的可是命。


    元桃沉着脸不说话,脑海里却在飞速思考着,北边皇城是万不能靠近的,叛军一到第一件事定是血洗宫城,往西边回安邑坊呢,长安城里的百姓成群流窜,恐怕只会和上午时一样,连路都走不通,再遇上烧杀抢夺的长安劫匪,不等叛军到,命就先没了。


    鸢儿见元桃不说话,急道:“姑娘”


    “去兰陵池”元桃毅然决然道。


    “兰陵池?”


    元桃说:“我们方才路过的那处就是兰陵池,兰陵池地势低洼,湿气环绕,蛇虫众多,除了偶尔天气晴朗时景色尚可以外再无可取之处,不仅没有宫殿可供叛军洗劫,就连寻常百姓都鲜有靠近哪里。”


    元桃驱马掉头往兰陵池奔去,道:“那块的小门没有锁,途径时我留意了,我们现在去那里,兰陵池南边临近长安城南门,我们视情况而定,兴许可以直接从南边出城。”


    鸢儿说:“若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果然和元桃设想的一样,兰陵池没有什么人,


    穿过兰陵池后再往南边城门去,人才逐渐多了起来。


    见着不远处道路又被逃难人堵死,前行缓慢,鸢儿不禁感慨:“长安怎么沦为这幅样子。”她看向元桃,无奈苦笑:“好在总算是离南门进了一切,倘若从安邑坊走城内的路,还不知几时能出得去。”


    人群流动缓慢,元桃牵着柔川抻长脖子向远处看,一老伯说:“姑娘不用看了,都知道这个时候要往城外逃,那些当官的和匪贼把城门拦了起来,必须给钱才能放行,天杀的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样丧命的钱也要抢。”


    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尖叫声“是叛军铁骑,是叛军铁骑,他们正靠近长安!”


    “我看到他们了!”


    “是叛军,叛军围城了!”


    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人群里穿出,不同的是,这次是真的,这些话是由站在城楼上的眼力甚好的士兵叫嚷出来的,方才还排着队等待出城的百姓,顿时又如鼠蚁般抱头乱蹿起来。


    元桃和鸢儿对视一眼,具是没有血色的一张脸……


    ……


    “什么?永王他跑哪里去了?”卢挽风瞪大了眼睛问着永王带出来的贴身奴婢杏儿。


    卢挽风刚刚还在和他阿爷自夸,幸好他料事如神,有先见之明的早早携带一家老小离开长安,在西边等到了永王,转眼功夫,他来见永王,准备与永王商讨未来建功计划,不想杏儿竟然说……


    “永王他回长安了。”杏儿眨眨大眼睛,欲哭不哭的。


    卢挽风脑袋一阵发蒙,险些站不稳,脱口而出:“他脑子有病吗!”气得胸口上不来气,掐着腰反复踱步,骂道:“多少皇族宗室想逃都来不及,圣人将他携带出来,他竟然还自己跑回去找死!”


    卢挽风有点恨他不争气,甚至还有些不理解,愤愤骂完,气消一些,问杏儿:“他说过回去做什么了吗?”


    杏儿抹了抹眼泪,摇头道:“永王什么都没有说,就交代奴婢照顾好自己,说奴婢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到这里哇哇大哭起来,“永王他不能出事吧,他为什么回长安。”


    卢挽风安抚说:“你先别哭,我问你,永王走前见过什么人你知道吗?”


    杏儿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好像是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卢挽风敏锐想到似乎在东宫携带的家眷里没有看到过那个元桃,脸色骇然,难不成她被遗落在了长安,道:“坏了,他保不齐真回长安去了。”


    杏儿哭哭啼啼说:“那怎么办,这岂不是死定了。”梨花带雨的拉着卢挽风衣袖:“郎君救救我们永王。”


    卢挽风被扯得直叹气,算了算时间:“事情还不至于到无法挽回的程度,你别哭了。”无奈道:“这个不让人消停的臭小子,我怎么偏偏和他做了好友,我这就骑马回去拦下他。”


    杏儿连连点头:“我也去救我们家永王。”


    “你就别去了,多一个人,马跑不快。”


    ……


    李嶙连夜返回长安,策马疾驰在心中祈祷,只望叛军不要到的这样快,一路上观察着西行逃难的百姓,不见元桃踪影,也问过几个路人,提起安邑坊元家,都纷纷摇头称不知道。


    彻夜未眠,天边已经蒙起鱼肚白,李嶙紧紧皱着眉头,紧张和焦急令他困意全无,行至西渭桥边,长


    安城顿时显露在眼前,熊熊大火和浓浓黑烟直冲天际,却掩盖不住刺鼻的血腥味,即便尚隔着断距离,仍能听见里面惨烈的叫声。


    叛军正在疯狂劫掠屠杀,将所有财富洗劫一空,这座曾经最为繁华的都城,即将成为那些尚未来得及逃出来的人的坟冢。


    侥幸逃出来的人经过西渭桥,他们衣衫不整,神情恐惧,抬头望着这位坐在马上欲反道而行的年轻郎君,纷纷奉劝:“长安城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郎君何故反其道而行,快快逃难吧。”说着叹息流泪,若非战祸,他们又怎么愿意背井离乡,流亡逃难。


    李嶙勒着缰绳,问道:“你们有见过安邑坊元家姑娘吗?”


    难民们摇头称不知,唯独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说:“安邑坊元家,她家阿母前两日可是刚离世?”


    “正是,你见过她?”李嶙一跃而下,焦急上前询问。


    女子说:“我认得她,我们往长安城外逃时,她正沿着巷子向北走,瞧那方向似乎是要去往东宫。”摇了摇头,说:“她那时候没有逃,恐怕是再难逃出来了,我们出城时候长安劫匪已经封了门,交了钱财才肯放行。”


    另一个男子又道:“你要这么说,我也见过她,叛军围城之前,我正出南城门,似乎看见她坐在远处马上,是匹白色的马,不过紧接着叛军就围城了,我侥幸被拥着逃了出来,身后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都困在里面了。”


    白色的马,是柔川,李嶙心像是沉进了冰冷寒潭里。


    难民好心劝道:“无论如何,这位郎君还是不要靠近长安了,您有马,速速逃难去吧,叛军攻下长安城,解下来还不一定会打去哪里。”说罢无奈悲愤的叹气。


    李嶙望着不远处的冲天烟火,长眉一压,上马挥鞭,毫不犹豫直奔长安南门而去。


    回到了长安南门附近山林,血腥味和哀嚎声更甚,李嶙眉头始终紧锁,他已经两日一夜不眠不休了,眼下天又亮起,下马瞬间他本能的踉跄几步,将爱马凌云留在山林里,抚摸它额前鬃毛,道:“如今这景象,我还不知能否活着出来,便不拘着你,如若我真能活着出来,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倘若我……出不来了,你就自寻条生路去。”凌云极富灵性,一双水汪汪眼睛凝着李嶙,李嶙最后微笑着摸了几下它的头,转身头也不回的往长安城走去。


    他不能走正门,好在他也知道那道夹城同往南边的小门,夹城并无财宝,他祈祷叛军这会儿正忙着洗劫三个宫城,无暇顾及这夹城不起眼的小门。


    城内大火熊熊,尸骸边地,血流如河,叛军哪里到过长安,金碧辉煌的宫殿和没被皇室带走的数不尽的金银玉器令他们眼花缭乱,繁华远胜与东京洛阳,除了皇城,坊间随便一户人家都比别处殷实,更不要说五姓七望,异国王孙均在此安家置业,还有大批没来得及逃跑的皇室旁支。


    小门处果然没有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叛军都不屑于到此,只一把沉重的铜锁锁着,李嶙挥刀劈开铜锁,打开厚重铁门,侧身进入,一路小心谨慎,顺着夹城来到了兰陵池。


    ……


    “怎么办,元桃,我们怎么办?”鸢儿六神无主的抓着元桃的手臂。


    两个女孩来不及跑出城,即便跑出了城,被包围的叛军捉住,下场同样悲惨。


    他们躲到了城南兰陵池不远处的一间久无人住的宅子里,宅子后方有个不起眼的废弃小仓,仓内地板掀开,下面还有个极其隐蔽的地窖,似乎是用来储存酒水的,经久不用,灰尘极大。


    这会儿鸢儿抓着元桃手臂,她自小是韦容贴身奴婢,虽然不是娇生惯养,却也衣食不缺,甚至还跟着读书识字,何曾来过这种地方,灰尘呛得她边咳嗽边流泪,抓着元桃战战兢兢像是只鹌鹑,哭道:“我不想落到叛军手里,他们在洛阳时就糟蹋凌辱女子。”


    元桃默不作声,被鸢儿哭得心烦意乱,语气不甚好道:“别哭了!”


    鸢儿登时止住哭声,仍是垂泪模样。


    元桃说:“我们躲在这破宅里,叛军一时片刻不回来,来了见没什么可抢夺的也会走,你现在不也还没事吗。”


    元桃换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见鸢儿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哭,道:“你还是想着怎么把这身东宫宫婢的衣裳换了吧,免得真遇到叛军,发现你是宫里的,那可是真没得救了。”


    第146章


    鸢儿说:“哪里有衣服供我换。”肚子咕噜一声响,她早就饥肠辘辘了,“这里一点吃的也没有,连水都没得喝,我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元桃舔了舔嘴唇,她也饿得很,若是饿也就罢了,连水都没喝过,拍了拍衣裙起身。


    鸢儿紧盯着她:“你要去哪里?”


    元桃说:“现下天已经黑了,去找点吃食,外面院子里有井,如果不是枯的,就打点水上来。”


    鸢儿生怕元桃丢下她跑了:“我也去”


    元桃说:“你去什么,在这里躲着吧。”


    元桃从地窖里爬出来,这破宅子叛军都不屑于靠近,天已经黑了,像是蒙着层黑幕,几颗星星像是碎银子挂在天上,这一夜注定是叛军们的狂欢夜,耳边不时回响着叫声和厮杀声。


    元桃在地上挖着黄泥巴抹在脸上和身上,又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找了个狗洞钻出去。


    “噗”元桃吐了口唾沫,都怪她抹的太胡乱,嘴里都进泥巴。


    她从狗洞里爬出来,也不知道这巷子是哪里,没有人,只地上散落着逃难时掉下的空瓦罐子。


    先找食物,元桃心道,脚步轻快的穿过巷子,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巷子尽头拐角处通往长街,元桃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长安城现状。


    这条算不得主路的长街上东倒西歪着尸体,血水在黄泥地上沤出一个个坑来,随处可见断落肢体,和陷在泥地里的头颅,血腥味直冲鼻腔。


    元桃并不害怕尸体,她更害怕碰到遇到叛军,小心翼翼踮脚走着,脚下踩到什么软物,她挪开脚,是一颗眼珠,她忍住下意识的作呕,又像长街两侧看去,还有孩童的尸体,被长戟贯穿出血窟窿。


    她心道:幸好没有让鸢儿出来,不然定会碍事。


    元桃这么想着,人已经溜进一间宅子。


    宅子的门是被陌刀劈开的,前院倒着尸体,看样子是男主人,这里已经被叛军洗劫过了,元桃溜进疱房,想着找点食物和平民衣裳就赶紧离开,经过洗劫的疱房里没什么食物,元桃只在缸里找到些烙饼还有熟豆子,也算是有收获。


    她把食物装好背在背后又顺路溜进了寝房去找两身衣裳,寝房里倒着女人的尸体,赤身裸体,遍体鳞伤,尸身早已经僵硬了,元桃默了默,不忍的扯来床榻上粗布被子给她盖在身上,紧接着手脚麻利的从柜子里翻出两身衣裳装好,准备沿着原路回到地窖。


    元桃头探出半个身体打探街道是否有人,见仍旧静谧异常,这才背着包袱溜出来,


    一路顺利无比,马上要回到狗洞时,叛军声音骤然响起:“这边,这边有人!”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郎君从窄路另端踉跄跑来,远远看得不清楚,只可见他衣着名贵锦缎,身份不凡,元桃来不及犹豫冲他道:“这里”然后先一步爬进了狗洞。


    那郎君似乎犹豫停顿了下,继而也跟着元桃身后钻了进来。


    元桃心跳猛烈,手忙脚乱用砖瓦将狗洞堵上,只听叛军声音在巷尾响起:“那个小白脸呢?”


    “这边还有人!”叛军叫嚷道,脚步声又远了。


    安静下来,元桃喘口气,惊魂未定的看向那郎君,神情一凝:“永王”


    李嶙神情紧张,上好的锦缎衣裳细看破破烂烂的,他皱了皱眉头,不敢信这个仿佛掉进泥堆里连脸都看不清的人是元桃,望着她那灼灼的黑漆漆的大眼睛,定了定神,试探道:“元桃?”


    元桃点了点头:“是我。”


    李嶙伸手把她脸上的泥巴擦掉一些,果然是元桃。


    元桃诧异道:“永王您怎么在长安城里,您没和圣人一起逃难吗?”


    李嶙避开她的视线,有些羞愧,不自然道:“本来是逃了的。”


    “那您怎么又回来了?”她的声音干净,眼睛里充满好奇。


    李嶙嘟囔说:“还能因为什么……”


    叛军脚步声又响起,没时间闲聊了,元桃一把拉住李嶙的手道:“这边来”


    来到仓库,元桃敲了敲地窖,少顷,“吱呀”一声,鸢儿将地窖门板打开:“你回来了元桃!”看着身后李嶙,惊道:“永王,您怎么也在?”让开路给元桃和李嶙下来。


    关好窖门,元桃把包袱解开,道:“只找到这些食物将就着吃,吃完了,我们把衣裳换了,免得惹人注目。”


    鸢儿拿了张烙饼啃。


    元桃拿了一张递给李嶙,李嶙摇了摇头:“我不饿。”他两天两夜未眠,见到元桃没事后,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也顾不得其他,靠着墙壁道:“我睡会儿。”


    元桃和鸢儿对视一眼,吃完手中烙饼,也躺在地上小憩。


    ……


    得知长安被叛军占领后,禁卫军更是内怨声载道,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在长安城内,生死未卜,他们匆匆忙忙互送圣人流亡,不仅食不果腹就罢了,整日看圣人对着作恶多端的杨锐言听计从,还要南去巴蜀,山高路远,就算没被叛军杀死,恐怕半路也要饿死。


    愤懑声音愈大,哗变一触即发。


    面对无法压制的禁卫军们的愤怒,夜幕时分,陈玄匆匆前来见李绍。


    “箭在弦上,太子殿下。”陈玄声音低沉,行礼道:“不得不发了。”


    李绍看着火堆上的火焰,没有回应,自从匆匆逃离长安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多一句话也不曾说。


    “太子殿下!”陈玄上前叫他。


    “派去长安的禁军可有回信?”李绍神情看起来仍然平静,抬起眼帘,黑眸凝视着陈玄。


    陈玄丝毫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怔,复而道:“太子殿下!”语气愤愤,放下行礼的手臂,皱紧眉头:“现在不是您优柔寡断的时候!从陇右赶来的援军在即,长安叛军人尚不稳固,只要能与西北的陇右军队汇合,收复长安指日可待,可是圣人却听从杨锐意件,铁了心要去蜀地躲避叛军。”


    陈玄痛心疾首道:“一旦去了蜀中就完了!错过了这次与陇右军汇合的机会,蜀地虽安却闭塞难通,北进中原难如登天,难道太子殿下要眼睁睁看着大唐沦为蜀汉,偏安一隅吗?”


    陈玄摸不透李绍心思,痛心疾首道:“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如今全系于您一人身上,望殿下以拯救万民于水火为己任,扶大厦之将倾。”


    李绍从始至终没有开口,曲膝坐在火堆旁,熊熊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神情如水般平静,半边身体被黑暗吞噬,剩下的半边仿佛镀着层柔和的光。


    一名小禁卫军慌慌张张赶来,顾不上什么礼数:“将军不好了,军中发生哗变了!”


    陈玄意料之中,仍是静静等待着李绍开口。


    小禁卫军见陈玄不为所动,急道:“将军!他们要……要弑君!”


    “你说什么!””他们要弑君……和叛军交换出家人!”


    “坏事了!”陈玄顾不得李绍转身而去,事态发展和他预想不一致,他只想铲除奸贼杨锐,不想这些禁卫军疯了竟然要弑君。


    人走远了,只剩李绍自己,他拿起树枝拨弄几下火堆中的木柴,火光陡然烧得更旺,滚热的火苗往面上扑。


    王斌陪在他身侧,抬头望了望月亮,说:“太子殿下,快到子时了。”


    “子时”李绍闻言也看着天空,繁星闪烁,不知长安又是何样的一片天。


    王斌说:“一切都在您计划内,只除去一个杨锐有何用,圣人在一日,始终就会形成掣肘,陈将军只想当忠臣,终究不是殿下的心腹。”


    “与陇右军汇兵。”李绍觉得这话好笑,从火堆边慢慢起身,“以什么名义汇兵,又以什么名义收复长安呢?太子吗?”圣人不死,他心难安啊。


    一阵风吹过高大的槐花树,树上盛开的黄色槐花飘落下来,像是翻飞的蝶,李绍伸出手,那槐花便落在他的掌中。


    大业将成,可他的心却感受不到丝毫波动,曾经他梦寐以求的滔天权势,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曾经他求之不得的万里山河,而今亦是狼烟四起,锦绣不在。


    他掌中的槐花,开得正盛,颜色璀璨,一如那熟悉的笑容。


    这些原来并非他心中所愿啊,到了今天他才恍然发觉,可是已经迟了。


    李绍笑了笑,笑自己可怜又可笑,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不仅不是他想要的,如今更成为了一道枷锁,禁锢了自己,亦永远的阻隔了她。


    “太子殿下”王斌轻声唤他。


    李绍说:“你知道吗?吾有多羡慕他?”


    王斌先是疑惑,而后猜到李绍指得是谁。


    李绍轻轻放下手,那朵槐花飘落,沾上了火焰,烧做一缕青灰,他的语气仍旧淡极,听不出半点伤感,只那眼睛像是蒙着一层薄薄雾气:“少年肆意,无所顾忌,一腔赤诚热血,全凭本心。”


    王斌听来难过:“太子殿下不要这样说,事出突然,没能携带上元姑娘,这不是您的本意,您也尽力了,奈何天不遂人愿,禁军几去都渺无音讯。”又道:“元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她知您难处,不会责怪您的。”


    第147章


    王斌话音刚落,李涟就红着眼睛赶过来,看起来狼狈极了,错愕慌张道:“三哥,禁卫军哗变为何要杀玉容!杨锐祸国误民,与玉容何干!”


    王斌忙说说:“这件事殿下也不知情。”


    李涟紧紧盯着李绍,抓住李绍的手臂:“三哥你得帮我,你得救救玉容。”见着李绍没有表情的一张脸,李涟声音提高说:“三哥,玉容可是帮过你的。”他生怕李绍会拒绝,语无伦次说道:“你忘了吗?元桃被关进刑部大牢那次,你来找我,我……我给玉容写信,她不曾多言亦不多问,直接帮了你和元桃,杨锐固然有错,可若非圣人宠幸何以至今日。”


    李涟说着,红着的眼睛流下泪来:“三哥,你帮帮我,他们要逼死她,只有我知道她有多无辜。”他恳求似地道:“你帮帮我,我不同你争不同你抢,你做你的太子,我做我的仁王,我只要玉容活着,只有我知道这些年来她心里有多苦。”


    李绍凝望着李涟,那个冠绝诸王的少年早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泯然众人的普通藩王,眼里透漏着无助和悲哀。


    李绍默了默,道:“我会尽力”


    ……


    李嶙实在是太累了,睡了很长一觉,终于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向元桃:“我睡了多久?”


    元桃说:“正好一夜一天,现在外面天又黑了。”拿着破烂的陶杯子到了杯水递给李嶙:“


    喝一口吧,这是在院子里的井中打的。”


    李嶙一饮而尽,又接过元桃递来的饼子,他满心只想着怎么逃出去,简单裹腹后,问道:“我睡着这段时间,叛军可曾接近过这里?”


    元桃说:“进来过,可能是扫荡一圈见没有什么可掠的就走了。”


    鸢儿道:“永王您睡得沉,不知道,可惊险了。”


    元桃拍了拍鸢儿手臂,示意她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抬头问李嶙:“永王您是怎么进入长安的?我们可能逃出去?”


    李嶙说:“我是从夹城小门进来的。”


    鸢儿说:“那条路我们走过,门是锁着的。”


    李嶙对元桃说:“门是被从外面锁着,我将门锁劈开才进来的,想着叛军聚集在皇城内,于是向左穿过兰陵池,不料撞到了在街巷中扫荡的叛军,幸好和你遇到了。”现在一想,真是危险。


    元桃问:“长安城这么危险,永王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重要物件遗落吗?”她一双眼睛纯粹而又干净的望着他。


    李嶙被问得窘迫:“还能因为什么?”


    元桃糊涂了,别无他想,说道:“永王若是有重要物件遗落在十王宅,我们要想个法子进去,还是说实在皇宫里?那就更麻烦了。”


    李嶙气她不开窍:“我已经找到了,我还找什么!”


    元桃说:“找到了那就更好了,我们现在研究怎么离开长安。”


    李嶙颇有点对牛弹琴的意味,骂道:“你是真榆木脑袋,还是装榆木脑袋。”


    元桃被他一骂,错愕望着他。


    李嶙气坏了,他抱着向死的决心进入这长安城,只为了找到她,将她带出去,他的一颗心,她全然不觉似的。


    想到这里李嶙就更生气了,道:“我能因为什么!长安有什么值得我非回来寻的!”他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气得脱口而出:“除了你,有什么值得我舍命还要回来的!”


    元桃始料未及,说:“因为我……可是自那以后……你不是厌恶我了吗?”


    “谁说我厌恶你的?”


    元桃说:“后来我曾几次在街巷遇到你,你都不曾理会过我……我以为你厌恶我。”


    李嶙气极反笑:“理会你?你都拒绝我了,也和太子殿下在一起了,你要我理会你什么?唤你一声三嫂吗?”


    元桃哑口无言。


    李嶙冷声说:“眼下太子殿下没有功夫管你,我见他正策划着怎么逼宫呢,至于你,在长安城里是死是活,他才不在意。”


    鸢儿立刻打断道:“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鸢儿气愤的胸口起伏,涨红着脸争辩道:“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说太子殿下,他早早就告诉过奴婢,天亮就赶紧去通知元桃,是因为长安匪贼作乱,这才当误了时间。”


    李嶙懒得争辩,不屑地冷哼一声。


    鸢儿回身紧紧握住元桃的手:“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信他的话,殿下最重情义了。”


    李嶙瞥鸢儿一眼,讽刺道:“你问问元桃,这话她信不信。”


    鸢儿斩钉截铁:“殿下不会弃姑娘于不顾的!”


    元桃避开鸢儿目光,说:“眼下我们还是想想怎么逃离长安。”转头看向李嶙:“永王认为从夹城出去还可行吗?”


    李嶙被问住,也拿不定注意,摇了摇头:“不好说,毕竟又过去一天一夜,兴许已经被叛军占领了。”叹息着又道:“但是除此以外似乎也无路可走了,对了,你的柔川呢,听闻你曾骑着马。”


    元桃说:“马被留在了兰陵池,您来的时候没有留意到?”


    李嶙说:“我没注意,不过有马的话能快一点,穿过夹城能更快,逃出的胜算也更大。”


    话虽如此,可是元桃心中仍旧感到阵阵不安,留在这地窖里是等死,出去外面兴许还有活得机会,可是若被捉住呢?


    李嶙见元桃不回应,道:“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元桃说:“柔川只能乘两个人。”


    李嶙说:“你们两个先走,我是皇室,免得连累了你。”


    元桃仍旧是犹豫不决,李嶙道:“越是当误就越是难以预料,我帮你断后,你只管逃出去。”


    元桃望着他坚决的眼睛,他本来就没想着能够活着离开长安,能够找到她,已经算作是上天恩赐了,况且他是个男子,大不了一死,怎能和两个姑娘抢生路,四目相对,他感受到她的不舍,先是一愣,继而冲她微微笑笑。


    元桃说:“我不会让你自己留在长安的,你来找我,我们都要一起出去。”


    鸢儿说:“你们骑马走,我……我就在这里,这些烙饼和蒸豆子足够我活很久的。”


    元桃做不到坐视不管,将鸢儿自己留在这里,道:“我说了一起出去。”隔着衣裙,她摸了摸腿上那块胎记,心里有了主意,道:“我们一起去兰陵池,永王您和鸢儿骑柔川走。”


    李嶙说:“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出去,哪怕我留下,也要你出去,把你留下又算作什么?”


    元桃说:“永王放心,我就算落在叛军手里也不会有事。”


    李嶙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你说什么胡话呢?”


    元桃郑重道:“我没有开玩笑,反倒是你们两个,谁落在叛军手里都活不了。”


    李嶙觉得她一定是疯了。


    元桃说:“那这样,我们一同去兰陵池,后续如何行动,我们依情况行事。”


    李嶙说:“好”


    ……


    留在六个时辰前,卢挽风亦到了长安城南的林子里,目光尖锐看到正趴在草地上休息的凌云,顿时猜到了李嶙已经进城了,一边感慨李嶙是个傻瓜,一边不得不把自己身下的马也留在林子里。


    他卢挽风自诩追名逐利之徒,最擅趋利避害,奈何选了个天真的李嶙做好友,真是一物降一物,他抬头望天,祈祷有个好运,长叹一声向南城门走去。


    “什么人!”把守南城的燕军喝道,顿时间刀枪剑戟高光凛凛,箭簇更是对准了卢挽风的脑袋,只肖手指稍稍一松,便立刻将他脑袋穿个透。


    卢挽风撇撇嘴,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故作轻松,笑嘻嘻道:“自己人!自己人!”


    守城燕军见卢挽风文士模样,衣着简单,身上也并无利刃,彼此对视一眼,疑惑不解。


    燕军南门守将一挥手,众士兵顿时收了武器,守将一只手仍然按在腰侧的长刀上:“你是何人?”


    “自己人自己人”卢挽风仍是一脸轻松愉悦,从怀里掏出名牒来双手送上:“京兆尹崔光远,乃是我的亲舅舅。”


    守将不识字,假装看懂,喝道:“京兆尹?他早就投诚我们大燕陛下了。”


    卢挽风冲天一叉手,说:“我自然知道,大燕陛下神武不凡,乃天命所归,所到之处无不臣服,我为陛下神威所撼,不远千里赶赴长安,一片赤诚丹心皆向陛下。”


    守将摸不到头脑,见卢挽风有模有样又有名牒,不好胡乱放肆,叫来下属道


    :“将这小子带去崔光远那边,看看是不是他的外甥。”


    “诺”


    ……


    “还钻狗洞吗?”李嶙长眉一压,格外嫌弃。


    元桃说:“这次不用了,永王,我们走后门就行。”


    李嶙松口气:“那就好,好歹我也是……”话没说完,脸上被元桃直接糊了一把黄泥巴,“你这是做什么!脏死了!”


    元桃充耳未闻,又挖了一把湿软黄泥巴拍在李嶙脸上,李嶙险些呕出来,“这里面有狗屎!”


    元桃说:“永王忍忍,你这幅模样难免引人注目,万一被认出来您是皇室,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那你也不能……”只听“滋拉”一声锦裂,李嶙愣了半晌,“你也不能撕我的袍子……”


    第148章


    “好了”元桃拍了拍手上泥巴,满意欣赏自己杰作,道:“这样就没人能看出来你是永王了。”


    李嶙无话可说,抹了抹脸上的泥巴闻了闻,嫌弃至极。


    三个人趁着夜色蹑手蹑脚的出了门,一路上都压低了身体,夜色浓浓,经血水洇过的地泥泞湿软,一脚踩上像是要深陷进去,天气炎热,死尸来不及收殓,两日就开始腐败,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腐臭和血腥味。


    狂欢过后的叛军在深夜里深睡,一路上走得都是偏僻的小巷,侥幸没有遇到叛军。


    元桃脚步停顿,怔愣地看向地上一具尸体,李嶙推了推她,不解地低声道:“你怎么了,愣着做什么?”


    元桃没理会,径直走向那具女尸,伸手挥去围着腐肉的苍蝇,看清那尸体面容,身体僵直动也不动。


    李嶙跟着走近,身手欲拉元桃胳膊,目光在女尸脸上停瞩:“这脸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皱着眉头思忖片刻,恍然道:“是以前忠王府那个小奴婢?”


    鸢儿也认得,惊讶道:“是睦儿,她嫁给了崔四郎做妾,怎么会……”


    睦儿她如愿加入高门,到头来却没能逃脱这场战火,横死街头,恐怕连睦儿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的双目圆睁,神情骇然,仿佛死不瞑目。


    元桃心里难受极了,泪水盈满眼眶,她伸手轻轻拂下睦儿的眼皮,又拭去泪水,起身对李嶙说:“我们走吧。”


    只听人喝道:“站住!”


    鸢儿脸色苍白,是叛军,元桃心弦绷紧,道:“快走!”


    说着疾步跑起来。


    “站住!”叛军喝道,随即呼叫旁人道:“这边有人!”


    泥地上嵌着块硬石,元桃一不留神踩在上面,一阵剧痛,歪了脚踝摔在地上。


    元桃道:“你们快走,不用管我。”


    李嶙哪里能够将她丢下,对鸢儿道:“你走”回头蹲下身体背元桃:“上来!”


    一簇箭从背后穿来,顺着李嶙耳侧而过,叛军将领放下弓弩,冷着脸道:“站住”


    李嶙和元桃到底是没能跑远,叛军很快追上,将他们两个团团围堵住,让开一小道口子,燕军将领多波一身铠甲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凛冽审视着他们,道:“你们两个是哪家人,姓甚名谁?可有名牒?”


    元桃趴在李嶙背上,忍着脚踝疼痛,道:“我是安邑坊元家的人。”说着将名牒递上。


    多波眯着眼睛看罢,刀刃般的视线落在李嶙脸上:“那他呢?”


    元桃说:“他是我的家仆。”


    多波冷冷打量着他们二人,按在腰侧匕首上的手一抽,顿时寒光乍现,刀起刀落间李嶙衣角被割裂一角,速度之快,元桃惊呼声尚在喉咙。


    多波将李嶙衣角捏在手指间,轻轻摩挲两下,眼底浮现出冷笑,对着李嶙那充满怒意的眼睛,讥讽道:“家仆?”


    仓促间,李嶙没有换衣服,只是将那身锦袍割烂抹脏,只要一摸,就能分辨出这是上等衣料,见瞒不住了,元桃改口道:“他其实是我未婚的郎君,将军不要伤害他。”


    李嶙始料未及,背着元桃的身体僵硬,有那么一瞬,竟忘记自己深处叛军包围之中。


    多波似乎是相信了这套说辞,面对跃跃欲试的叛军,道:“人已经杀得够多了,再杀下去会引来瘟疫,男人拖去做奴隶,女人赏给你们了。”说完这话,转身离开。


    围堵的叛军顿时发出兴奋雀跃叫声,眼里冒着光,吹着口哨缓缓逼近。


    李嶙皱着眉头,趁机抽出一个叛军腰间唐刀来,抵御在前,愤怒道:“我见谁敢上前!”


    本欲离去的多波闻音停住脚步,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思忖着回到他们二人身前:“你安邑坊元家女?那他是何人?”话是问元桃的。


    元桃不想多波去而复返,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倏忽间竟然答不上,这不是随便扯个人名就可以敷衍的,她稍稍侧头,睦儿尸体仍然横在路边,仿佛时刻在警醒着她,这些豺狼般的敌人随时可以撕碎了他们。


    “怎么不敢答了?”多波将刀尖对准了李嶙喉咙:“他的身份很特别?你在想一套说辞出来?”


    多波刀尖向下挑开李嶙袍角,横着一挥,李嶙袍子上坠着的玉佩落地。


    叛军士兵见状立刻捡起玉佩奉上。


    多波皱着眉心仔细检查了玉佩正反,却一时看不出这是何人才能配带的,又见这小郎君姿容仪态,想来非富即贵,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杀一人,扬起唇角,幽幽说:“现下,我改主意了,把这个小郎君给我杀了。”


    “诺”


    李嶙握紧唐刀,他才不会乖乖引颈受戮,就算死,也要带走两个叛军再死,对元桃道:“不必管我,若是有间隙,你尽管逃跑。”


    “我脚跛了,能跑哪里?”元桃拉住李嶙衣袖,生死攸关之时,顾不得其他,扬头对多波道:“我认得窣干”


    话一出口,多波果然令叛军住手,他觉得有趣:“长安城里认识窣干将军的人不少?其中被叛军杀死的更是多,你以为一句话就能骗过我?”


    元桃跛脚挡在李嶙身前,并不畏惧与多波的恐吓,道:“你可听闻窣干有个女儿,年十七,十多年前不幸失散,流落异乡。”


    多波听过,却也不甚了解这些私事,道:“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就是窣干将军的女儿?”说完这话,围着的叛军哄堂大笑。


    多波却没有笑,鹰隼似的眼睛盯着元桃。


    元桃说:“信与不信,全看将军。”


    多波沉着眼睛,窣干对于那个早年失散的女儿一直耿耿于怀,几次令人搜寻,却线索全无,倘若他真的找到了此女,岂不是正好和窣干邀功。


    多波动了心,挥动铁臂令燕军们安静,环绕着元桃将她从上至下打量遍,道:“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你知道胡乱开口是什么下场?”


    元桃道:“我自然知道。”


    多波说:“最快三日,窣干将军就会抵达长安,我先留你三日的命也无妨。”目光朝着李嶙一扫,命令燕军:“将他们二人给我关起来,看严了,等窣干将军到了长安,一起审讯!”


    “诺!”


    元桃松了口气,暂时算是留下了性命。


    ……


    他们两个被关进了一座宅子的屋子里,由燕军看管。


    元桃四处看了遍,也是间富裕人家的宅子,这间寝房里铺着上好的被褥,地上也铺着波斯毛毯,宅子主人匆忙逃难,很多的名贵的衣裳都没能带走,应该还有饰品,只不过早被燕军给瓜分掉了。


    李嶙默默看着她不做声,元桃感受到他一直在打量着自己,回头对他道:“永……您是有话对我讲吗?”


    李嶙道:“你说得是真的?”


    元桃垂下眼帘来到他身侧一同坐下,犹豫着开口:“我……我只是知道窣干有个失散的女儿,至于……”


    李嶙问:“你到底是不是元家女?”


    四目相对,在李嶙的注视下,元桃最终轻轻摇头,她错开李嶙视线,也不知如何解释,垂头盯着自己沾满血泥的鞋履一言不发,恐他生气。


    然而李嶙声音平静,眼中也没有怒意,只是问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元桃手指甲扣了扣膝盖处的泥巴:“我不是元桃。”


    “太子也知道这件事?”


    元桃点了点头:“当年是太子殿下将我带回的忠王府。”


    “还有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元桃说:“我曾经是被朝廷通缉的犯人,在兖州时与真正元桃调换了身份。”


    “通缉犯?是何罪名?”


    元桃胸口起伏又定:“杀人”


    “你真杀了人?”


    元桃点了点头,再就一言不发了。


    李嶙沉默了许久,她以为他会愤怒责骂她欺骗了自己,亦或是厌恶排斥她是通缉犯,不想李嶙只是松了口气,“就是杀了人吗。”轻描淡写的说道“我以为你犯了什么谋逆大罪。”


    元桃诧异抬头看向他,他目光赤诚清冽,不屑一顾道:“你看这长安,再看那洛阳,远一点的河北,天天都在杀人死人,你那算作什么


    事?简直不值一提。”又道:“这事太子也知道是吗?”


    “知道”


    李嶙又问:“那你是真喜欢太子,还是被他胁迫才不得委身于他?”


    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元桃没必要说谎,但这个问题确实难住了她,稍稍偏头,沉吟许久:“殿下没有胁迫我委身于他。”


    李嶙心一沉,偃旗息鼓,彻底不说话了。


    元桃摸了摸自己的腮侧,说:“喜欢是有,可是眼下我也说不清了。”


    “为何说不清了?”李嶙嘲讽道:“他可是弃你于不顾了。”


    元桃说:“我相信他有苦衷,我也知道在他心里江山社稷远胜过任何人,我并没有因此而怨恨他,只是若是说喜欢,我确实又说不清。”她声音低了低,摸着自己心口,又加了一句:“兴许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吧。”所以李绍没有寻回来,她也没感觉意外或者伤心,她甚至一丝其余的情绪都没有。


    第149章


    元桃话刚说完,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就在这里,就这样在这里。”语气谄媚极了,人影照射在门上,弯着腰从怀里讨钱:“各位爷拿着,各位爷拿着。”


    屋内元桃和李嶙不由自主对视一眼,竟是卢挽风。


    门外燕军掂着手中银钱心满意足离开。


    卢挽风打开门侧身进来,脸上阿谀逢迎的神情褪去,长长舒了口气。


    李嶙上前道:“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您,我的永王。”卢挽风没好气的说,推开窗子向窗外探去,确认四下无人后搬来凳子道:“来不及多解释,快随我走!”


    李嶙并未多问,跟在卢挽风身后踩着凳子翻过窗子,又扶了把元桃,三人趁着夜色顺着墙边溜了出去,路上遇到燕军,卢挽风就拿出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令牌出示,堂而皇之的在燕军眼底下离开。


    三个人就这么一直走到南边僻静处,“要走南城门?”李嶙皱着眉头问。


    卢挽风摇了摇头:“南边城门燕军排查得可严,对了,永王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李嶙说:“夹城小门”


    卢挽风神情严肃道:“我是听说过这条路,只不过确实不知如何走,永王带路吧,但愿这条路还行得通。”


    三人仍旧是传过兰陵池入夹城,兰陵池内雾气浓厚,树木高耸入云,天尽黑时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闻乌鸦啼叫,原本这里是打算修建成皇家园池的,只是实在是潮湿,又接连掘出墓葬,每每开建就天灾频频,唐廷深感不祥,后才改在乐游原上置园。


    元桃三人挨得极近生怕走散。


    李嶙问道:“对了,你怎么进的长安?”


    卢挽风在前带路,伸手撩开树枝:“自然是走南城门。”


    “他们没为难你?”李嶙道,复又问:“那些叛军被你收买了?”


    “永王您有所不知,京兆尹崔光远是我舅舅。”卢挽风无奈说道:“叛军一至,他就投诚,被燕军认命做新京兆尹,这会儿正在按照长安舆图,一家一户搜寻唐朝宗室,凭借着他的名声,叛军自然我没有为难我。”


    李嶙愤愤道:“这个混账,拿着大唐的俸禄,干的却是帮叛军屠戮的勾当。”话锋一转,叹息道:“圣人舍弃长安,凭何令臣子守节,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卢挽风笑笑:“现在可不是春风秋月的时候,永王,我不过是收买了看守燕军,给他们几坛掺了蒙汗药的美酒,等多波发现定会派人搜寻我们,这次落在他的手里必死无疑,您的这些话逃出长安,再叹也不迟。”


    元桃默默跟着,忽然停住脚步向四周看去。


    李嶙道:“怎么了?”


    “有哭声”元桃说,却辨别不出来方向。


    卢挽风说:“哭就哭了,兴许是谁家野鬼呢。”


    李嶙猜得元桃心中所想:“你觉得是鸢儿?”


    元桃摇了摇头,继续前行道:“罢了,总不能因为有哭声就到处去寻她,卢郎君说得没错,若是被燕军追上,大家这次是再难逃出生天了。”


    卢挽风眼睛一亮,道:“别说,那哭着的小姑娘就在眼前。”


    元桃快步扫过卢挽风,定睛一看,与哭红眼的鸢儿四目相对。


    鸢儿揉了揉眼睛:“元桃”忙着冲过来,上下检查和遍:“你没事?”


    元桃说:“虚惊一场,好在有卢郎君。”


    “卢郎君?”


    卢挽风说:“既然遇到了,就一起,快点离开长安。”


    鸢儿红着眼睛点点头,对元桃说:“柔川不见了。”


    元桃说:“没事,柔川通人性,走不远,应该就在这附近。”说着吹了声口哨,悠长声音在兰陵池内回响。


    李嶙说:“你将柔川留在了这里?”


    不待元桃回答,耳边一阵哒哒马蹄声,白色柔川去云一般飞驰而来。


    卢挽风说:“既然有马,永王您和元桃先行。”瞧了瞧鸢儿:“至于这丫头,我带着出城。”


    没有过多推辞,李嶙和元桃坐上柔川,临别之时,卢挽风笑着对李嶙说道:“永王放心,我随后就到。”


    李嶙颔首,随即一抽马鞭,同元桃绝尘而去。


    ……


    长安以西的另一边,哗变的禁卫军叫嚣着将愤怒火焰直烧向圣人,在陈玄的力挽狂澜之下,这才将矛头从圣人转向杨锐,也是,禁卫军只是对于丢弃长安食不果腹而感到愤怒无望,却也没想过要要摊上一个杀天子的恶名,将杨锐砍成烂泥后围堵在圣人休息的驿站外,不杀死贵妃,绝不护送圣人南下蜀中。


    最终圣人不得已令冯元一以白绫将玉容赐死以平息愤怒的禁卫军,然而事情并没有以此而终止,禁卫军中头目柴亮质问圣人道:“天子退居蜀中,那长安怎么办,何时才能收复,我们的爷娘妻儿还都在长安城中。”


    话问出口,众多禁卫军也都纷纷附和质问。


    陈玄说:“郭,李两位将军已经率领朔州五镇兵马南下汇合,不日即将抵达长安城下。”


    柴亮与远处藏匿于人群中的王斌交汇个目光,显然不买账,高声质问道:“天子既不御驾亲征,又远驻于巴蜀,我们又怎么能够相信长安一定会收复。”


    圣人显然已经失信于万民,陈玄故作厉声,喝道:“放肆!”


    人群里再度传来禁卫军声音:“天子可以走,至少把太子留下!”


    “对,把太子留下主持大局!”


    “把太子留下!”柴亮也叫道。


    沸声不止,陈玄亦不制止,少顷,圣人拄着拐杖从驿站内步履阑珊出来,他将将六十,数日之间头发银白,形如槁木,在冯元一搀扶着,他老泪纵横,道:“诸位将士本该浴血沙场,保卫疆土,是朕愧对诸位,愧对祖宗社稷。”转头对陈玄道:“就依他们的,留太子替朕主持局势,诸位将士愿意留下就留下,愿意随朕赶赴蜀中,明日就一起。”


    方才还在闹事的禁卫军见到苍老的圣人,又想起他年轻时的英武,不禁潸然,也不忍再叫嚣了。


    ……


    “禁卫军的哗变平息了,太子殿下不必南下,留下待与北庭军汇合后,主持战局。”王斌回到李绍身边复命。


    驿站破旧的木板屋内,李绍立于窗边,就着微弱的烛火细看着一张书信,道:“吾知道了。”


    王斌凑近些,又引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递上前:“是郭将军的书信?”


    李绍没回答,将书信折好,门口几下叩门声,李绍回头见到的是个熟悉的身影,微笑道:“二兄。”


    是冯元一,冯元一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和蔼笑容:“太子殿下,老奴方便进来说话吗?”


    李绍匆匆上前迎接:“二兄这是哪里的话。”


    王斌有眼力的缓步退下,将门掩好。


    冯元一微笑说:“太子殿下再这样叫老奴,可是折煞老奴了。”


    李绍只笑了笑,给他倒了杯水。


    冯元一没有喝,视线环顾着破败的驿站,连个落座之处也没有,再定于李绍那清俊淡雅的面上,道:“太子殿下如愿以偿了。”


    突如其来一句,李绍垂着眼帘遮蔽住黑眸,道:“二兄指的是……”


    冯元一将水杯放置在窗边,揣着袖子,不卑不亢道:“太子殿下应当知道老奴所言为何。”


    “二兄高看吾了。”


    “高看?”冯元一笑说:“是高看还是低看老奴不知,老奴只看到太子殿下心思藏的极深又极暗,潜龙在渊,忍了这么久,太子殿下终于等到了挣脱锁链,翱翔九天的一日了。”


    李绍面带恭敬的微笑。


    冯元一说:“南下蜀中,山高路遥,老奴在此祝太子殿下得偿所愿,早日收复山河,攻克两京,逢迎天子回京,以全忠孝。”说完这话转身欲离去,一只脚迈出门槛,又回头笑道:“瞧,光顾着祝贺太子殿下,忘记了正事儿,太子殿下嘱咐老奴的事半妥了,太子殿下尽管告诉仁王。”


    冯元一说完这话,目视着李绍,含着笑


    微微颔首,离开的时候恰逢李涟疾步而来。


    李涟视若无睹,根本没有理会冯元一,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几夜未眠令他眼中布满红色血丝,进门直奔李绍,质问道:“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他愤怒又悲痛,满目怆然:“玉容她还是死了!他们逼死了她!这与她又有何干系!”他说着滚烫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也不拭去,任由着泪水滴落,声音嘶哑,过快的消瘦使得他的两腮顿时塌陷下去:“你说过会救她的,她还那么年轻,千错万错都怪我,若非我当年请求母妃将她娶做仁王妃,若她不曾入这帝王家,又怎会香消玉殒……”


    王斌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李涟的后背,柔声道:“仁王,您随奴婢这边来。”


    李涟眼中仍蒙着一层泪,错愕地看向李绍。


    李绍说:“怎么?不随他去看看?”


    李涟又望向面带微笑的王斌,喉咙仿佛被石头堵住,一时片刻说不话来,随着王斌往外走。


    李绍望着李涟的背影,微笑说:“记着谢谢二兄。”默了默,又微笑道:“还有记住你答应吾的话。”


    远走高飞,再不染指储君之位。


    李涟的心隆隆跳着,他随着王斌沿着林子中小路一直往北走,越走了半个时辰,树林渐稀疏,视野也变得开阔。


    走到一间破旧废弃的茅草屋时,王斌停住脚步,微笑着道:“仁王请便,奴婢要回去同太子殿下复命了。”


    现下只剩李涟自己,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僵硬的,这僵硬更衬得他的心跳得猛烈,他忍住心中翻涌的滚滚情绪走上前,正欲伸手,茅草屋的门却被从里面拉开,一张令他日思夜想的美丽的却又略显憔悴的脸探了出来……


    第150章


    “你想说什么?”李绍翻看着手中卷轴,都是前方战况,他耳力极佳,没抬眼帘,就知道王斌已经回来了。


    “殿下遂了仁王心愿,这很不像殿下的……”王斌欲言又止。


    李绍说:“你想说这不像吾行事。”


    “奴婢不敢,只不过您这样既留了话柄,又没得实际益处,如今圣人南下,您又得圣人旨意留下主持局势即将与陇右军汇合,兵权在握,仁王对您早就构不成威胁了,至于那杨氏是生生是死就更无足轻重了。”


    李绍笑了笑:“你说得没错,李涟与吾构不成威胁,无论以前亦或是现在,我自然可以不帮他,但是……”但是他动容于李涟和杨氏之间的感情,物伤其类,生离死别之苦,他何尝没有品过。


    他垂着眼帘看着手中的前方战况,明明只是一卷卷轴,压在掌心却好似千斤重,长安,他几乎是等不及了想要从叛军手中收复。


    王斌疑惑地说:“但是什么?”


    李绍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将战况放回了木箱里,问道:“圣人启程了?”


    王斌说:“已经启程南下了,圣人拨给您了两千禁军,转告您不必担忧,陇西的藩将历来效忠唐廷,并且似乎还有传位于殿下之意。”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殿下欲往何处去。”


    李绍展开地图,目光顺着所绘山脉河流一路向西北,定于朔州。


    ……


    长安城内,李嶙一路策马疾驰驶入夹城,下马先观察左右,夜色正深,不见火光亦没有声响。


    李嶙与元桃对视一眼,俱下定决心奋力一搏逃离长安。


    “上马”李嶙说道,待元桃在身前坐稳后,一手勒紧缰绳,一手高高挥舞手中长鞭,马蹄声踏碎这宁静深夜,在空旷夹城小路内显得格外清晰,深夜微凉的风卷着血腥味刀刃似的从耳侧刮过。


    元桃的背抵着李嶙的胸口,她能够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声,此刻无关男女,只有逃命的迫切与紧张。


    流淌的时间仿佛和心跳声重合,随着哒哒马蹄声,李嶙的喉咙不自觉吞咽,夹城小门出现在眼前,黑黢黢的一片天地里,唯独那小门周围漫着幽幽的黄色火光。


    是燕军,夹城小门处有燕军。


    李嶙咬紧牙关,冷汗顺着额角发丝沁出,对元桃道:“冲出去?”


    元桃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突出重围了。


    这一刻,李嶙感到无比冷静,耳边只有簌簌风声和阵阵马蹄声,手下长辫一抽,柔川跑得更快。


    燕军呵斥:“什么人!”


    李嶙没有侧目更没有停留,而是再次狠狠抽动马鞭,快一些,再快一些,眼见就可以逃离长安了。


    燕军仍旧在呵斥:“停下,出示通关文牒!你是何人?”燕军举着火把,他们见李嶙仍是驱马,高高马蹄只向他们踏开,顿时明白这人是想骑马从夹城小门冲出去,顿时抽出唐刀拿起长戟拦路砍来刺来。


    时间在这一瞬被拉长了,静止了,呼吸亦跟着停滞,李嶙喉咙上下滚动,双目睁大,汗水不自觉得沿着额角流下,耳边回荡着“咚咚”声响,燕军手中红彤彤的火焰倒映在他的瞳仁里,火烧似的。


    李嶙紧紧勒着缰绳,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之时,□□柔川高高一跃,竟跃过燕军头顶,四踢踏地的刹那间,李嶙恍然发觉方才耳边“咚咚”声响竟然是自己的心跳。


    元桃心也跟着落下,后背处的衣裳全然被汗水溻湿,惊魂未定,她的身体仍在簌簌发抖。


    燕军叫嚣声渐渐远了,她们竟然逃了出来,刹那之间,一支白羽箭破空而出,撕裂黑夜与风,直向李嶙脊背而来。


    李嶙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僵直,攥着缰绳的手指骨发白。


    元桃心惊,她不敢挣扎乱动,只稍稍扭头问道:“你中箭了?”


    “嗯”李嶙冷汗顺着下巴滴落到元桃脖颈处,声音因剧烈的疼痛而微微颤动,他眼前短暂发黑,幸好□□柔川聪明能够自己寻路,费力说道:“你别怕,没事了,再跑远一点……叛军就追不上我们了。”


    元桃眼眶发热,伸手偷偷擦拭。


    怀中人一举一动尽数落于李嶙眼中,他扯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勉强笑笑:“你哭什么,我又没死。”


    元桃抽了抽鼻子,没有回答。


    ……


    柔川一路向西飞奔,它似乎也感知到危险,疾驰不停,远处山脉连绵峥嵘,流云似的从两侧划过。


    元桃身后少年的身体颤抖不止,汗水几经滑落至元桃颈间,苍白的颜色从嘴唇蔓延至全脸,最终他没了力气和意识,沉重的身体靠在元桃身上,那双因紧张而始终睁大的眼睛也缓缓闭上了。


    元桃一手轻易的从李嶙手中取出缰绳,一手紧紧握住李嶙手臂,让他倚靠着自己,以免从马上跌落。


    天边泛起鱼肚白,柔川也累了,放缓脚步,走到溪水旁,喝了许久水,四踢一弯在草地上卧下。


    元桃顺势扶着李嶙下马,他意识半无,略略抬了抬眼皮,身体向右侧倾斜倒在了草地上。


    “永王!永王!”元桃叫他,见他没什么反应,伸手探他额头的温度,声音提高:“李嶙,醒醒,李嶙!”


    “好渴”李嶙听到她呼喊自己,很想撑着身体起来,奈何四肢乏软,只道:“好渴。”


    元桃立刻扯下柔川身上的水囊,在溪边灌了水,递至李嶙唇边喂进一些,“感觉好些了吗?”


    李嶙没有回答,额头发烫。


    元桃收了水囊,翻过李嶙身体,用手撕开箭口处衣裳,随着一声锦裂,伤口显露无疑,箭簇全然插进身体了,就连箭身都没进肌肤一寸有余,可见力道之强劲,周围凝固的血液呈青黑色,箭簇淬过毒,难怪李嶙如此虚弱。


    箭簇不能再埋在身体里,多埋一时便多一时危险。


    要赶快将箭取出来。


    元桃眉头皱紧,手心细密一层汗珠,取箭这种事情,她曾经见别人做过,自己做她心中属实没底,可是周围荒无人烟,到哪里去寻医师。


    正犹豫,李嶙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脸色从惨白逐渐向青色转变,拖不得了,好在柔川身上驮着的小包裹内装有一些药


    品。


    元桃简单堆了些树枝,打开火折子引火将树枝点燃,抽出匕首在火焰中烧了烧,握在手心里深呼吸,紧接着用匕首割开了交接处的肌肤,李嶙早就昏厥了过去,元桃将箭簇取了出来,又立刻敷上金疮药,用干净布条将伤口处捆绑结实。


    元桃的身上手上都是黏腻的黑血,她也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加重李嶙伤势,更不知此刻该往何处去,做完这一切,她只感觉到乏累,身体和心上都乏累无比。


    天已经亮了,蔚蓝的空中一朵云彩也无,阳光很快就会散满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她瘫坐在草地上,抬起眼帘看着昏迷不醒的李嶙,又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洗不净的血,麻木和无望简直要将她拖拽入深潭里。


    “喂,你坐在那里做什么?”


    远处传来女子英气十足的呼唤声,“吁”,那女子勒转马头,从不远处山坡上驱马而来,带着扑面而来的尘土气,不可置信道:“你是……元桃?”


    元桃抬起头来,太阳刺目光芒令她睁不开眼,她伸手遮了遮光,看清坐在马上的女子:“安阳郡主。”


    杨骁从马上一跃而下,她看起来也很是狼狈,往日盛气凌人浑然不见,一身灰色粗布衣裳在脖子处还围了两圈,风尘仆仆的,眉毛皱紧:“你怎么在这里?你没和太子殿下一起?”低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李嶙:“这是……李嶙?圣人都南下蜀中了,他怎么还在这里?”


    元桃这时见到她,倒像是见了亲人,说:“永王中了毒箭,我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只是眼下还需要医师才行。”


    杨骁环顾四周,不见燕军影子,弯腰搀扶李嶙从地上起来,道:“你身上可受伤?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走。”


    林子里停着辆宽阔的双匹马紫檀木马车,杨骁和元桃一边一个搀扶着李嶙上车。


    “阿爷”杨骁扶着李嶙靠在马车车壁,热的大汗淋漓,取帕子抹了把脸:“路上遇到了李嶙,他受了伤。”又将元桃引荐给其父:“这是元桃,太子侧室。”


    元桃没空纠正杨骁,冲着马车内年近五十的儒雅文士道:“杨尚书”


    “老夫早就不任尚书一职了,姑娘不必客气。”


    元桃道:“杨公,永王中了箭,箭簇淬过毒,我方才简单处理过,只是……”她说着目露忧色的望了眼脸色铁青的李嶙。


    杨骁说:“是啊,阿爷,您快瞧瞧看。”转头安抚元桃:“你放心,我阿爷医术高超,丝毫不逊色于宫内医官。”


    杨公挽起袖子先是扒开李嶙眼皮仔细瞧了瞧,后吩咐杨骁说:“叫下人去准备点热水。”又令杨骁和元桃扶着李嶙,他好检查李嶙背后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