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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李绍例行惯例的来检查阿徽阿南功课,元桃也在跟着温书,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她穿着白色薄纱制作的齐胸襦裙,一头乌发挽做简单的交心髻,盘子里碎冰渐渐融化,汗水顺着鬓角渗出,执起团扇摆动几下,风里仍旧裹着热潮。


    李绍在看阿徽做的文章,心思全然敛尽那双幽深黑眸里,任人端详,也瞧不出半分。


    阿徽紧张的手心冒汗,抓着衣襟蹭了蹭,等待着李绍开口。


    李绍看完将文章放下,没有评价,目光落在正扇风的元桃脸上,道:“青秋阁不比宜春宫凉爽,你若是不介意,就搬去宜春宫住。”他俯身取笔沾墨批改着阿徽文章,轻描淡写说道:“至于太子妃的那些奴婢,你若是用得惯就留下,用不惯就换了。”


    李绍批改过,交给阿徽道:“这两处写得不妥,你看看。”


    “诺”阿徽双手接下,鬼机灵的眼睛在元桃身上打转,可怜兮兮说:“小元桃,我们去宜春宫住吧,青秋太热了,阿徽身上都要长红疹子了。”她说着手在领子处抓。


    元桃捉阿徽的手:“别抓了,放心抓破了。”转头对李绍说:“可以搬去宜春宫住,但那到底太子妃的宫殿,阿徽阿南是皇孙女,我搬去岂不惹人闲话。”


    李绍问:“你怕旁人私下议论?”吩咐阿徽回房间去,只剩他们二人,他抬袖从白瓷盘上取下颗樱桃置于元桃手心,道:“你如今清白之身,还留在东宫,就不怕人非议了?”


    樱桃是冰凉的一点红,仿佛女子娇艳的唇,元桃垂着眼睛凝着,他说得一点没错。


    李绍语气温和:“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做女官,如今你已脱离戴罪之身,何不去试着学学呢。”


    元桃定定望向他。


    李绍说:“东宫里也有女官,你可以向她们求教,东宫设有三司,司闺中设有掌书一职,负责整理东宫文书,簿籍,笔墨,掌书江氏素有才华,你可以先向她求教。”


    元桃记在心里,李绍又道:“不过眼见就要马球赛了,你有信心赢安阳?”


    对于打马球,元桃最近确实懈怠不少,因为圣人前些日子生了场病,这比赛就一直当误下去,问道:“哪日马球赛?定下日子了?我还当今年不会举办了。”


    “十日后”李绍说。


    临阵磨枪,元桃郑重说:“我下午就要去马场练习。”


    李绍笑道:“你还是不肯放放弃吗?”他也并非不热,执起扇子却没有扇,而是在手里摆弄几下,道:“你放心,你就算是放弃,我也权当做你赢。”不过是匹马而已,直接给她又何妨。


    元桃听他说得风轻云淡,立马变了脸色,道:“我才不要你可怜呢。”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李绍是半点不意外,她上来阵钻牛角尖,任谁也拔不出来,他只是含笑看着她。


    元桃红着脖子,仿佛又被他给羞辱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殿下算我赢,安阳心里可不会算我赢。”说着手臂上那鞭子抽过留下的疤痕正隐隐发烫似的,隔着薄薄纱裙,她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道:“我要赢她,不为了柔川,我也要赢她,名正言顺的赢!”


    李绍一动也不动,静看她大发豪言,待她气鼓鼓说完,恐她口渴,斟了杯茶给她,慢悠悠道:“经历过刑部大牢审讯,你大病初愈,马球技艺又不精湛,确认要上赛场?”抬起眼帘扫她一眼,又低下,道:“正式马球赛可不必寻常练习,激烈如同战场,稍有不慎跌落下马,亦或是被球杆击中,轻则落伤,重则骨折,就算是丧命也不罕见,况且杨骁是不会让着你的。”


    元桃听着,喉咙不自觉吞咽下口水。


    李绍笑道:“你还没有见过真正马球赛,卯时我带你去看看,你再决定要不要参加也不迟,况且也不急在今年,不是吗?”


    元桃这人倔得很,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是八匹马也拉不回,说:“话虽如此,倒是我也不想落得个不战而逃的名声,这岂不是更让她看扁了吗?”


    李绍一笑:“好,我不阻拦你。”


    王斌在门外轻轻叩响门,恭敬地说道:“太子殿下,杜良娣有话交代奴婢,希望能够说予殿下听。”


    “进来吧”


    “诺”


    王斌安分地立于一侧,半垂着首:“方才路过杜良娣寝殿前,被拦了下来,说是有几句话希望奴婢能带给太子殿下。”


    “哦”李绍神情淡淡的,没放在心上:“她有什么话说?”


    王斌道:“杜良娣说她和她的父亲都是冤枉的,她希望太子殿下能惦念旧日恩情,还有昔日孟夫人一事,她说……她不想和前太子妃一样,还望太子殿下开恩。”


    元桃侧目偷偷瞄李绍,他的心思向来藏得极深,听完王斌这番话,只字未言,只一双黑眸深了深。


    他不回应,反而令元桃一阵心惊肉跳,杜家本就是被污蔑冤枉的,这话倒也不假,她希望太子殿下感念昔日恩情也无可厚非,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提孟氏的事,如此一来,反倒是多了些威胁意味在,纵使李绍对孟氏的死并不在意,可孟氏肚子里那两个未出世的胎儿呢,很难说李绍也一点未放在心上过。


    此刻这诡异的静谧,王斌也有些后怕,打圆场道:“杜良娣心性简单,只知道自己父亲受冤革职流放,自己也一直被罚关禁闭,哪里知道太子殿下为杜家事操劳奔波。”见李绍神情宁静,不见怒意,胆子壮些,又道


    :“这案子看似不公,实则于他们父女二人已是最好的处置了,杜家虽然不比韦家,可经右相推波助澜,亦是牵连甚广,尤其是地方,雍州一带莫不板荡。”


    元桃插不上嘴,盯着白瓷盘里融化成水的冰,静静听着。


    王斌试探着说:“太子殿下,杜良娣兴许是关禁闭久了,有太子妃的事在前,她不安也是情理之中,您看……”


    李绍面沉如水,抬起眼帘来:“看什么?”


    “要不要去看望她,奴婢见她不安极了,恐在惹出别的乱子来。”


    “不必了”李绍淡淡道:“何必令她如此痛苦,并非所有人都同韦容般宁折不弯,取纸笔来,吾写封休书与她,也免得日后她再受牵连。”


    话经出口,王斌骇然道:“太子殿下您确认要休了杜良娣?”


    李绍反问道:“吾说得很像玩笑话?”


    “奴婢不敢。”王斌匍匐跪地,颤巍巍道:“只怕这对于杜良娣来讲比杀了她还要羞辱。”


    “去取纸笔来。”


    “诺”王斌从地上爬起来去取干净的纸笔,惴惴道:“殿下,您真要写休书给她吗?”


    这休书羞辱了杜良娣,何尝不是也羞辱了他自己。


    李绍执笔沾墨,淡淡说道:“杜家的不幸说到底是吾的太子之位带给她的,与吾从此断了干系,也是为了她好,免得她拘禁在东宫里,觉得委屈和难过。”他的话里没有半点情绪,然而笔尖欲落纸上时,还是停顿了,也只是一瞬,接着便是一个个流丽的字迹。


    写完,他加盖太子印章交给了王斌,道:“令她择日出宫。”


    王斌有些为难,却还是接下道:“诺”


    屋里静悄悄的,李绍感受到元桃的目光,道:“怎么了?”


    元桃道:“虽然这样也保全了她的性命,可你却比杀了她还令她感到难受,就不能……”


    “你在可怜她?”


    元桃摇了摇头。


    李绍说:“她难不难受,我并不在意,我也不希望你可怜她,更不希望你替她求情。”


    “为何?”


    李绍笑说:“你可怜她,只能证明你心里仍然没有我。”


    元桃心一沉,像是浸在冷水里,有种被他看破的无所遁形的羞愧。


    李绍看在眼里,也只是笑了笑:“你不喜欢李嶙,也看不出有多喜欢我,你和韦容,杜沅婉都不同,不只是我看不透你,恐怕就连你自己也看不懂你自己。”他的声音有种莫名的寂寞和无奈:“我实在看不出你喜欢谁,就连你自诩动过真心的那个吐蕃人,在我看来,仍旧不过如此。”


    元桃并不辩白,只是沉默。


    李绍笑道:“要得到你的心可真难。”


    元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里有力跳动,一下一下,李绍说得话没错,她瞒不过他的眼睛,手指微微压了压胸口肌肤,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甚至什么是厌恶都不甚清晰。”她的爱和恨仿佛都很轻,也不曾体会过浓烈到极致的情感,道:“太子殿下不也是一样,纵使嘴里说着喜欢,亦不过如此,更是大不过您心中权势与欲望。”


    元桃抬起眼眸来,她看着他的眼睛里充满疑惑和不解:“所以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爱呢?”


    ……


    “所以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爱呢?”


    ……


    李绍不曾想她会说出口这样一句话,他的神情片刻忪然,在她那疑惑的,不解的目光里,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挫败,以及难以言喻的钝痛。


    第132章


    元桃去马场勤加练习了几日,虽然心里底气不足,却仍是硬着头皮参加马球赛。


    天将亮时,阿徽跟着元桃窸窸窣窣一同起床,她们搬回了宜春宫同住,以往伺候韦容的奴婢没有撤换,现今改做伺候她们。


    元桃的身份仍旧不明不白,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诸如良娣此类的侧室,不过东宫上下都将她默认做太子最喜爱的女子,甚至都搬进了宜春宫,兴许哪日被封做太子妃也未可知。


    阿徽揉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道:“好困”


    元桃起身穿衣裳,不同于平日所着齐胸襦裙,今日是男子骑马惯穿的翻领胡袍,套上牛皮制的护腕,道:“天气还要,阿徽你再睡会儿。”


    阿徽摇了摇头,趴在床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元桃梳洗,元桃将一头乌发盘做简单的男子模样的发髻,阿徽透过铜镜静静端详着元桃的脸,宛若羊脂玉似的脸蛋上有些两双大眼睛,那黑而深的瞳仁,忽而有光闪过,灼灼的发亮,天然泛红色的嘴唇两边各有一个小小梨涡,当她开心的笑时,那梨涡便分外甜美,宛若藏着醉人的酒,她不笑时,又自带几分冷意,连带那双眼眸也是幽幽的。


    元桃感受到阿徽正在盯着自己,回头偏了偏头,问道:“不再睡会儿吗?”


    阿徽没有回答,她趴在榻上,双手拄着腮,高高弯起双腿,道:“小元桃,你今日也要打马球吗?”


    元桃点了点头,从放置着铜镜的案几前起身,来到阿徽床榻边坐下:“可是我现在又有点后悔了。”


    “后悔了?”


    元桃摸着被褥上面的绣纹,叹口气,道:“此前只想着不能不战而退,眼下马上要参加马球赛,我反而担心若是输得太难看了,岂不是也给东宫丢了脸。”


    这事儿都怪自己思虑不周,若是输得太难看怎么办,李绍怎么也不阻拦她,她这么一想不免有些发愁,临阵脱逃,恐怕就更不行了。


    阿徽一下子笑了。


    元桃问:“你笑什么?”


    阿徽捂着嘴说:“你要是怕给东宫抹黑,那就不要紧了,因为父亲向来不在意这些虚名,你赢还是输,我想父亲都不会责怪你。”又皱着眉头加了一句:“倒是你不要受伤就好。”


    元桃说:“我会小心的。”


    阿徽从床榻上爬起来,伸个懒腰:“我虽然没有参加过马球赛,可是却听说过,赛场上球棍无眼,很容易受伤,小元桃你千万小心就好。”踩着鞋子慢条斯理的穿衣服,道:“我听奴婢们私下都传,父亲会封你为太子妃,是真的吗?你要是受了伤就不好了,尤其是伤到面,那就坏了,太子妃是不能有残的。”


    “谁说的?”元桃说:“没有的事,都是奴婢们瞎传谣。”


    阿徽语气有些落寞:“不是真的吗?我倒希望是真的。”又加了一句:“我喜欢你,不喜欢杜良娣,还好杜良娣被父亲给休掉了。”


    据说王斌将休书送到杜良娣手上时,她意外的没有哭闹,只是伸出双手接下休书,一反常态,王斌走出很远后回头望了一眼,见那杜氏仍旧站在门口,动也不动,薄薄的白色裙摆垂着落在地,和她惨白的脸一样。


    元桃不知怎的,突如其来说了一句:“她确实真心爱太子殿下。”


    “那又如何呢?”阿徽心不在焉说:“父亲不是真喜欢她,我也是。”她拉住元桃的手,用力握了握,郑重道:“阿徽期待你今天有个好成绩,没有也无妨,平安就好。”


    阿徽确实成熟了不少,元桃抿嘴微笑道:“好”


    ……


    都梳洗完毕,元桃带着阿徽上了东宫门外等候着马车,王斌负责驾车,道:“太子殿下先行,特意嘱咐奴婢接送二位。”撩开车帘道:“请上车吧。”


    马车上一早准备好了热汤和点心,阿徽还没来得及用早饭,饥肠辘辘,忍不住食指大动。


    边吃边和元桃品鉴那些皇族女子马球打得好,拿着皇族女子马球打得烂,“当然,打球最凶还当属安阳郡主,你可一定要小心她。”阿徽把嘴里塞满的一口咽下,食不言寝不语的好喜欢她是半点没养成,蓦地,用手垫着衣袖子抹了两下嘴巴子。


    元桃赶忙将她手拉下来,用锦帕给她擦。


    阿徽“嘿嘿”笑,说:“我和阿南在江都是都是这样的,有机会我也带你去江都。”


    元桃应道:“好”


    来到了马球场,身着绯衣的宦官指引她们落座,座位前的案几上也放置了茶水和吃食,但是两个人肚子都还饱饱的。


    阿徽捂着嘴凑在元桃耳边:“一会儿先开场的是皇子们,女眷们的马球赛要等到他们先结束。”向元桃递了个眼色,目光只远瞟远处高台,道:“你看,圣人还没有到呢,我们实属有些早,过会儿开赛,你先观察下皇叔们都是怎么打的,以前就属父亲和二伯的马球打得最好,可惜二伯已经不在了。”


    阿徽的语气有些蔫蔫的,她的二伯即是前太子李瑛,想来曾经待她也是极温柔疼爱的,现下不仅是她的二伯,她的舅舅,母妃,都已经不在了,很难不伤感。


    好在这伤感很快被圣人的进场而打断,前


    不久刚经历过疾病的圣人显而易见的衰老许多,他的身侧拥着的是金光璀璨的杨氏,身后还跟着杨氏的堂姐堂妹,她们各个生得美颜无比,圣人爱屋及乌,两个姐妹跟着杨氏同受圣宠,再身后的是呜呜泱泱奴仆,各自身着不同颜色锦缎,从场外进来,便如同滚动着的彩旗,点缀着逼人的金光,期间还有个模样英俊的年轻男人,听周围人议论,是杨氏的堂兄,新任户部郎中。


    席间诸多皇室子女在她们面前,也被衬托的黯然失色,神情中常见愤愤之色。


    阿徽不说话,只是倒了杯水喝,进口后又喷了出来,皱巴着脸说:“是酒。”又道:“算了,不喝了。”


    随着鼓声震天,马球赛开始了,阿徽心底那点难以名状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站在看台上,遥遥地指着身着粼粼护甲的李绍道:“小元桃,你看。”


    ……


    马球场上尘烟滚滚,铠甲在阳光照射下闪动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色泽,紧张的,一触即发的比赛刺激着两排高大的战马,令它们不安的喘着粗气,双蹄时而扬起,刨动着黄泥地。


    高大骏马上的大唐尊贵的皇子们神情肃穆,豆大的汗珠沿着两腮流下,手中紧紧勒住缰绳,控制着□□几欲冲出的烈马,只待发球一声令下。


    赛场上不只有太子李绍,还有永王李嶙,出人意料的,他们这次并不在同一组队伍。


    元桃另一侧的皇室女眷也疑惑:“太子怎么和永王分列两对,他们不向来同属一组。”


    “这次是抓阄。”令一女眷回话道。


    “哪次不是抓阄,不都是可以换的,永王怎么没换呢。”


    “你懂什么,我听说了,自从永王去朔州开始,就有意自立门户,不再依附太子,这不是摆明他要和太子划清界限。”


    “为何?他不是与太子自幼交好吗。”


    “你说为何?那会儿太子是忠王?”她声音低了低:“圣人废黜了李瑛,这说明什么?说明谁都可以做太子,现下种种,连太子妃都自尽,摆明了是新太子也不受圣人喜爱,你当永王为何与太子划清界限。”


    “永王也有意做太子?”


    “嘘!小点声,你知道就行了,扯什么话都往外说。”紧张兮兮打断,又道:“永王今非昔比,他如今身边有个卢挽风,那可是个聪明人,此前还有人说他是王佐之才。”


    零零碎碎的话落入元桃耳中,随着马球发出,她无心再听那些闲言碎语,一颗心跟着赛场上的马球飞跃,黄尘翻涌之间,球杆破风挥舞,侧身躲避之时,马球被夺下,然而又岂能善罢甘休,只见又一位皇子策马拦截,电光火石间有人被击中后背,坠于马下。


    李嶙勒马不及,坠马的皇子胸口被马蹄重重一踏,顿时口喷鲜血,满面狰狞。


    阿徽倒吸口凉气,脸上血色失了一半,捂着嘴道:“那是吴王,看着伤得好重,十六叔怎么会失误呢……”


    马球场上,李嶙皱了皱眉头,有些惊魂未定,掀开脸上护具,随着吴王被侍卫抬下去救治,他的目光也渐渐移动,透过赛场上的诸位皇子,最终定格在李绍脸上。


    李嶙说不清此刻心绪,只依稀记得去岁马球赛场上,他曾和李绍并肩,他们目睹着李瑛围剿李涟,目睹着圣人的冷漠麻木,而今看台上人群呼喊声仍旧,空气里也仍然夹杂着一股泥土气息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你方唱罢我登场,那场有关皇位的残酷的争夺并没有停歇过,只不过换上了一对新的面孔。


    远远的,李嶙凝视着李绍的眼睛,那平静如深潭的一双眼睛,任人看不出半点心绪,真的要这样吗?真的要决裂吗?


    李嶙反复的质问,继而毅然决然的将遮挡着面部的护具放下。


    第133章


    伴随着阿徽不时发出的尖叫声,这场持续了两个时辰马球赛终于结束了。


    阿徽心落了地,扭头高兴的对元桃说:“你看,还是父亲赢了,阿徽就知道,还是父亲的马球礼数最为精湛了。”


    元桃摸了摸阿徽的头,道:“阿徽说得对”稍作休息,整理过马球场后,就是女眷们的比赛了。


    元桃有些紧张,起身整理过衣服,道:“那我就先去了,你在这里不要乱跑,等着太子殿下回来。”


    阿徽应道:“放心,要小心安全。”


    女眷们的比赛早早就选定了分组,元桃特意和杨骁选做两队,参赛的除了皇室女眷外再就是些官女子,她与同屋的姑娘都不相熟,这会儿在更衣房里整理衣物,多少有些局促,凑在铜镜前把额角碎发往后抹了抹,一双大眼睛里透漏着拘谨。


    “呦,你还真来了。”熟悉声音,杨骁对折马鞭握在手里,仿若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腰间蹀躞上点着翠石,脚上踩着翘头胡靴,调侃道:“我还以为你自知几斤几两,不战而逃了。”


    元桃说:“我一定会赢你的!”这话实在底气不足。


    “哦?”杨骁一笑:“好在我今日已经检查过马鞍了,没有被人动手脚,你有本事赢?”说完这话视线从元桃生气的脸上一扫而过,转身而去,只留声音:“我在马球场上等你,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不远处襄城公主李珺看在眼里,几步走上前来:“你就是元桃?”


    李珺生得仪态不凡,眉目之中颇有圣人影子,举手投足尽显皇室的端庄大气,今日比赛,她是元桃的队长。


    “襄城公主。”元桃欲行礼,却被李珺拦下,随和笑道:“礼就免了,你是太子殿下托付给我的,看你模样,马球并不娴熟,与同组之人又是第一次见,关键位置就不安排给你了,再者赛场之上难免磕碰,好在柔川温顺又聪敏,也能少分危险,比赛时你留在后方防守即可。”


    李珺语气不容置喙。


    元桃心中再有不甘,却也不得不点头,谁叫李珺说得没错,她此前只是练习,从未真正上场打过马球赛,加上她与同队其他女眷并不相熟,更哪里谈默契配合,她不添乱就万幸了。


    话虽如此,可元桃心里难免失落,本想着球场上和杨骁比试一下,却连对阵的资格都没有。


    元桃的失落,李珺一览无余,微笑着伸手正了正元桃身上的护甲,道:“你还小,万事急不得,做好自己应当做的,求之不得的机会总有一天会来临,你要做的是到时紧紧握住机会,而不是现在超出能的逞强。”


    李珺说话温吞,不急不躁,却意外有种令人信服能力。


    李珺道:“这点我想我必须告诉你,就连让你上场我原本都是不同意的,如若不是太子殿下来找我,我定会在你的名字上划下一笔,不仅是担心你拖累比分,而是你这样稚嫩的人上马球赛很容易落下伤,这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元桃垂着眼帘听着李珺说,李珺那平和的语气令她心里一阵不服气。


    李珺也看了出来:“我这话说得固然不中听,还希望你不要埋怨我。”


    元桃负气说:“我知道我现在没法面对面的迎战杨骁。”


    李珺说:“杨骁也是从守后方开始的。”


    元桃倏忽间抬起眼睛凝视李珺。


    李珺微笑道:“所有人都是从这里开始。”摸了摸元桃的肩膀:“你要感谢太子殿下,走吧,该我们上场了。”


    看台上的阿徽正翘首以盼元桃的上场,见李绍换下衣裳回来,道:“父亲,方才的比赛真精彩。”


    “阿徽一直在看台上看着了?”李绍说道,一场激烈紧张的马球赛下来,他感到有些疲倦,更有些口渴。


    “阿徽在看着,还看见十六叔不小心伤到了吴王,十六叔没事吧?不会被圣人责罚吧?”


    李绍没回应,喝了杯水,问道:“她下去了?”


    阿徽明白李绍问得是元桃:“元桃已经下去了,这是她第一次打马球赛,阿徽都替她感到紧张。”说话间,阿徽又朝着看台下赛场张望:“怎么还不上场呢?”


    话音刚落,一位位英姿飒爽的姑娘驱马入场,阿徽声音都然提高,小麻雀似的惊叫道:“开始了!父亲,马球赛开始了!”


    午后烈日灼灼,元桃身着护甲,脸带护面,驱着柔川一进马场,裹着马粪味的热浪就往身上拍,再看她前面的那些女眷,各个背部挺直,毫无异色。


    随着前面女眷勒停马,元桃也勒绳令柔川止步。


    身侧令一队的队首处是安阳郡主杨骁,她与李珺分立两侧,这会儿回头朝队后望,视线定在元桃脸上时,微微扬了扬下巴,似乎在朝元桃示威呢。


    元桃不屑一顾,根本不看杨骁,李珺说得没错,谁不是从队尾开始的,元桃现下不觉得丢人,只要她们齐心合力能应杨骁她们不就行了。


    杨骁没有预想之中的激怒元桃,也只是笑笑作罢。


    随着高


    昂的号角声响起,分立的两队驱马面对着面。


    姑娘们纷纷抽出马球杆握紧,□□的骏马蠢蠢欲动蓄势待发,汗珠悄无声息沿着元桃发丝落下,一声令下,马球发出,刹那间球杆挥舞,尘土漫天,姑娘们叫嚷呵骂声不绝于耳。


    元桃自以为凭借以往的训练至少可以在马球场内搏上一搏,此起此刻才发觉,自己完全错了,她过于高看自己,也过于轻视杨骁。


    此前杨骁与她的比试,完全是为迁就她,陪她小打小闹而已,十分能耐用上三分就不错了,马球赛场上的杨骁真堪配得上名字中“骁”字,英勇无比,身影灵活,挥杆利落。


    众多参赛者中,只有李珺能够与她一敌。


    元桃很快放弃不切实际幻想,现在的她无论如何也是打不赢杨骁的,不是输在骁勇上,而是输在技巧和在灵活上,与其给李珺添乱,不如稳扎稳打的守好她的后方,只要能够阻挡杨骁进球就算是胜利。


    ……


    “永王还在担心她?”卢挽风笑吟吟端着酒杯,这样醇美的酒一饮而尽简直是暴殄天物,需得慢慢品尝才是。


    李嶙目光不由自主的随着赛场上的柔川移动,眉头皱紧。


    他的一颗心随着元桃身边的球杆忽起忽落。


    卢挽风敲开甜瓜分给李嶙一半,拍了拍李嶙肩膀:“永王,放轻松些,她也不是您的女人,与其担心她,还不如担心担心吴王的伤势。”


    李嶙充耳未闻,他只看见元桃身侧球杆挥下,他惊得后背冷汗直流,溻湿衣裳。


    “永王”卢挽风又尝试着叫了李嶙几声。


    李嶙见元桃退守在后方,稍稍松口气,搭理卢挽风一句:“轮不到你多管闲事。”


    卢挽风苦笑道:“也不知多管闲事的人究竟是谁?”


    李嶙啃了口甜瓜,说:“你少阴阳怪气的。”


    卢挽风一语戳破:“永王若是当真放不下,就将她抢过来。”


    李嶙一顿,低头看着手里只啃了几口的甜瓜,淡淡说了一句:“我没有放不下。”


    “您有”卢挽风斩钉截铁:“自从上次您在大宁坊遇到了太子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


    卢挽风说:“是啊,看得出来您有意无意的正在往太子殿下的对立面走去,今天亦是。”


    李嶙不说话,垂着的眼帘遮蔽住眼眸,隐藏了心绪。


    “想做就做”卢挽风说,只欲滋生李嶙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野心,语气仍是风轻云淡:“犹豫不决才是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李嶙说:“可是我有什么机会呢?”他能战胜李绍吗?纵使战胜了呢?那么多皇子,他凭什么脱颖而出。


    卢挽风笑了笑,望着李嶙那双愈发忧郁的眼睛,信誓旦旦道:“机会是靠等的,等到了机会,您只要紧紧抓住,我们就赢了一半。”


    “我们?”李嶙皱了皱眉。


    卢挽风微笑道:“是,我们。”


    ……


    马球赛场上,姑娘们各个大汗淋漓,原本娇嫩的皮肤被炎炎烈日灼得发红,李珺和杨骁打得难舍难分,以至于比分始终处于追平状态。


    时间已经来到了最后,襄城公主李珺一队领先一球,若是最后的两刻内,杨骁仍没有办法再进一球,那她必输无疑。


    姑娘们都已力竭,甚至于有几个人已经无力骑马,只坐在马背上用手抖动着被汗水溻湿的衣裳,从一侧摸下水囊大口大口喝着。


    元桃亦是热得受不了,几乎脱水,可她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是最紧要关头,杨骁瞄准了后方,想争取时间再进一球,这样比分持平,比赛不能终结,就只能再加时,加时,她就又胜得机会。


    杨骁鹰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珺后方的球网,不服和狠厉写了满脸。


    “元桃”阿徽在看台上喃喃,一颗心揪紧了,默念道:“一定要赢啊,元桃。”


    杨骁挥了挥手臂,同队里鼓气:“最后一球,今年我们也不能输!”吼完这句话,重重抽打马屁股,一道闪电似的冲入人群抢夺马球。


    第134章


    杨骁身先士卒,同队的姑娘们也不甘示弱,最后关头,她们如同一支支箭矢插入李珺的队伍中,死死牵制住对手,那怕她们有的受了伤,脸上一片青的发紫色,有的流了血,鲜红的颜色顺着额角流下,染红了衣领,却没有一个人退却,她们用马和身体阻挡住对手脚步,为杨骁争取了抢夺马球的机会。


    无一不彰显着唐朝皇室子女该有的英勇。


    杨骁宛若冲破敌人躯体的那支力道最为强劲的箭簇,在李珺的包围圈下,杨骁挥着球杆,同马球一起冲破封锁。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杨骁杆下马球裂空飞跃,直直往李珺身后的球网而去,不出意料杨骁这球定会落入网中。


    然而也是这短短刹那间,元桃驱着柔川从纠缠的人群中穿出,似乎是她早有预料,似乎是柔川聪明的通晓人性,又似乎是她过于弱小而被杨骁一队忽视掉了,无论什么原因,电光火石之间,柔川冲了出来,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元桃来不及多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接扑向那马球。


    重重一声闷响。


    元桃摔落在地上,纵使是柔软黄泥地,她还是摔得不清,趴在地上躬身想要起来,身体一软,使不上力气又跌了回去,马球从她身下滚落出来。


    众人骇然震惊,也是同时,号角声响起,赛场上的姑娘们如梦初醒,李珺赢了。


    杨骁稳稳坐在马背上,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不时从鼻孔中喷着热气。


    杨骁出人意料的没有生气,半分怒意也无,这是她生平第二次输了马球赛,第一次还是因为李嶙割断了她马鞍上的皮带子,她眯了眯眼睛:“我怎么会忘了,赛场上还有你这个不要命的疯子在。”她说完这话,马鞭一抽,洋洋洒洒离开了。


    李珺也是大为意外,她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元桃身边,从元桃腋下伸手将其搀扶起来,元桃头上的护面具早就飞出了几丈原,所幸脸大半都沾得是泥巴,没有伤得太重,只是额角淤青。


    李珺忍不住责怪:“多危险,你怎么如此任性妄为。”


    元桃张了张嘴,只说了一句话:“杨骁输了吗?”


    李珺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继而回答:“她输了”皱着眉头搀扶元桃往马球场外走:“就算是为了赢,你这也太过于危险了,太子殿下特意叮嘱过我,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


    “杨骁真的输了?”元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似乎根本没听进去,抬头又问了一句,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流动着光芒似的,令人不可逼视。


    李珺无奈道:“安阳郡主输了。”说完这话,自己也笑了,先是觉得好笑低低笑,继而也忍不住放声畅快大笑,女子英气眉眼舒展:“托你的福了,小元桃,这是我第二次赢安阳,上一次还是因为十六弟偷偷割了她的马鞍带子,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堂堂正正的赢安阳。”说完这话,她回头望了眼跟在身后的姐妹们,道:“这次真亏了有这小元桃,你们说是不是。”


    姑娘们虽然筋疲力尽,却各个兴高采烈,喝道:“半点不假!”


    笑归笑,李珺正色道:“但是我可没有鼓励你这样冒险的意思,若是可以,希望下次你可不要这样鲁莽。”


    元桃点点头,不由自主高兴:“我知道。”神情一滞,品砸着李珺的话,喜上眉梢:“下次?来年我还可以参加马球赛,襄城公主不觉得我拖累?”


    李珺笑道:“自然”她搀扶着元桃往场外走,道:“听太子殿下说你时常会留宿东宫,你可以随时令人来找我,我们去马场练习,一年以后,你的马球技术定会更加精进。”


    元桃兴致盎然,重重点头应下:“我定会的”


    李珺目光落在不远处东宫车驾旁,轻轻拍了拍元桃肩膀:“看来太子殿下已经再等着你了,去吧。”


    ……


    熟悉的宽阔的马车俨然等候着,元桃默了默,她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李绍训斥她的场景,连带着身体上的疼痛都不甚明显了。


    她费力地吞咽下口水,踩着马凳爬上了马车。


    果不其然,李绍坐在软垫上,他并没看她,只是徐徐斟茶给她,道:“渴了吧。”


    元桃挑了挑干裂的嘴唇,慢腾腾问:“阿徽呢?”


    李绍说:“她累了,马球赛结束就让她先乘车回东宫了。”


    也是,阿徽何曾在外面待过这么一整日,元桃拣个软垫坐下,手撑在案几上,只是稍微弯曲,登时一阵剧烈的疼痛,骨裂似的,让她倒吸口冷气。


    唯恐李绍数落,元桃赶紧咽了下去,装作浑然无事,只是那小脸皱得跟嚼了口酸梅无异。


    李绍看在眼里,将手递给她:“胳膊伸出来。”


    元桃躲不过去,只好伸出手臂给他。


    李绍检查元桃身上伤势轻重,掰动她右手手臂时尚无异常,待到左手手肘处时,只是稍微施力掰动,元桃就忍不住轻哼道:“痛”


    “痛,痛,痛”元桃疼得直上手拍打李绍,眼里都泛起层水光。


    “你手肘处伤了。”李绍松开了她,口吻仍是不咸不淡:“回去以后找医师给你看看,但愿没有骨折。”


    “太子殿下说什么?”元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骨折了吗?”


    李绍瞥她一眼,道:“可能”见怪不怪,语气平静如流水:“你怕什么,就算是断了,自有医术高超者能够给你接上。”


    “怎么接?元桃可是很怕疼的,又怕留了疤痕变丑。


    李绍语气淡极:“医术高超者可于你断骨两段各凿一枚骨钉衔接断骨。”怕她不放心,还好心安慰道:“没事,肯定能接上就是了,最坏不过接歪了,那就断掉再重新接,总能接正的。”


    元桃听完半边身体都瘫麻了,一时之间恍恍惚惚的,嘴巴翕动,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如骨梗喉似的。


    “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李绍关切道。


    元桃感觉身体里骨头咯楞咯楞响,差点哭出来:“殿下您不是在吓唬我吧?还要断掉再接?”


    李绍忍俊不禁:“我看你可是没有半点畏惧。”敛了笑容,道:“赢了安阳郡主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不吃点亏,你这执拗的性格永远也改不掉。”


    李绍说着,将手巾放入铜盆里浸湿,道:“过来,给你擦擦。”


    元桃将手递给李绍:“殿下给我,我自己擦就好。”


    李绍扫了眼她沾满泥巴和马粪的手,淡淡道:“把脏手拿开”


    元桃被他奚落,只好讪讪的把手收回来。


    李绍给她擦了擦脸,力道不重,只是将她面上脏泥拭去,露出甜美的娇嫩的一张脸蛋,再将帕子投干净,拉过她的手给她清理手上的泥巴。


    他也没再责怪她,从她的角度看去,他面容冷淡又温和,那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半遮住黑眸,她的心不免跟着一动,赶紧挪开了视线。


    到底何为喜欢,何为爱呢?她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心总是轻而易举的因他而牵动,如果这是喜欢,那何又是爱呢?他待她,和她待他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吗?


    她不敢再细想。


    “殿下……您也受伤了吧。”元桃试探着问道,试图抹平心中泛起的涟漪。


    李绍没回应,他将她的手掌擦干净些,将脏帕子丢回铜盆里,清水早就被染成了污黑色。


    元桃说:“我在看台上看到殿下的手臂被马球杆击打了一下。”她身体往前倾了倾,道:“碍事吗?去岁马球赛,您也受了伤。”


    李绍乜她一眼,只道:“没事。”


    元桃也不说话,马车辘辘行驶着,从窗外吹进清爽的风拂去她身上的干,沉默片刻,元桃问:“殿下是因为那天……那天我的话而感到不悦吗?”


    李绍看向她,并未回答。


    元桃蹙着眉头,支支吾吾:“那天……我质问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喜爱?”


    李绍偏了偏头,别有深意道:“你竟还能自知,我也属实意外。”


    ……


    “我当是谁?原来是永王。”杨骁换下便服正欲回家,半路看到了永王,摊了摊手道:“如你所愿,因此我确实输了。”


    有关永王的闲言碎语,杨骁也有听闻,自从他和那个卢挽风去了朔州兖州,就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喜欢卢挽风,没原因,单纯是不顺眼。


    李嶙说:“我不是为了看你笑话的。”


    杨骁抱着臂:“哦,那是所为何事啊?”


    “你知道太子殿下和……和元桃的事?”李嶙听说杨骁也跟着去了骊山温泉宫,还听说她和元桃私下也曾不少练习打马球。


    杨骁背对着李嶙没有回答,缓缓踱步,说:“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点?”杨骁笑吟吟转头,扬起下巴:“就是犹豫不决,你若是喜欢那小元桃,就抢过来,你问我,就算我告诉你了什么,你又能如何呢。”话锋一转,道:“倘若你尊重元桃的选择,那你就应该潇洒放手,可是你偏偏两者都做不到。”


    第135章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过去,这是相安无事的一年,随着杨氏堂兄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右相不再将矛头对准于太子,同时随着右相身体日渐虚弱,政务上也愈感力不从心,自杜家案结后再未为难过东宫,而是全力以赴压制已入相的杨锐。


    至于李绍,这一年间他有意无意的淡出圣人视野,深居东宫几乎足不出户,更是谢绝见客,偶尔天气晴朗,他会带着两个皇孙女以及元桃去野游,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阿徽早早的爬到榻上去拨弄元桃,道:“快醒醒,元桃。”


    初夏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元桃睡眼惺忪,声音有些发哑:“到卯时了?”


    阿徽拉着元桃的手,将她从上半身榻上拽起。笑意盈盈:“寅时三刻”


    元桃闭上眼睛直直往后仰去,困倦道:“还早着呢,你让我再睡会儿。”


    阿徽来回摆动着她的胳膊:“别睡了小元桃,你答应要给我梳洗打扮的。”


    元桃翻了个身:“来得及”


    阿徽跳到元桃身体另一面:“还没准备萝卜呢?”


    他们订好了今日去乐游原上喂白鹿的,元桃把被子往头定一蒙:“来得及,来得及。”元桃在被子里闷了会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只得窸窸窣窣爬起来,踩着鞋道:“走吧,我给你先梳妆。”


    阿徽顿时喜笑颜开,来到铜镜前乖乖坐好。


    阿徽的头发顺滑油亮,元桃握在手里,厚厚的一把,再分成缕编好,盘成发髻,打开妆盒让阿徽自己挑出几支珠钗,仔细插入发髻里。


    阿徽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满意极了,赞赏道:“元桃你的手真巧,比刘氏的手还要巧。”小女孩声音清脆,如同黄鹂鸟。


    李绍恰好路过,见门是虚掩着的,便走了过来,他静静看着两人,直到阿徽留意到他,叫了声:“父亲”


    元桃侧头道:“太子殿下。”


    李绍一条腿迈进来,道:“怎么起的这么早,不多休息会儿?”


    阿徽上前去拉住李绍的手,失去母亲的这一年,她


    与父亲的关系愈发亲近,道:“是阿徽叫元桃起来的,她说过要给阿徽梳妆。”左右摇了摇头,点翠的钗子亮晶晶的闪烁,道:“父亲您看,元桃给我盘的发好看吗?”


    “好看”李绍微笑着回答,目光落在元桃脸上,道:“既然醒了,就一起用早膳。”元桃没拒绝,他便令刘氏去布菜,东宫早膳向来简单,都是些不加调味的羹汤,以及清淡小菜。


    阿徽活泼好动,几口填饱肚子,闲来无事去给阿南喂羹玩。


    元桃醒得早,也没什么胃口,疱人在稻子煮成粥里加了豆乳和少于蔗糖,吃起来甜浓顺滑,她喝了半碗就放下了,至于旁的小菜更是一箸未动。


    李绍问道:“没胃口?”他稍稍偏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是有心事?”


    元桃说:“这段时间过于平静了,也不知何故,我这几日总是隐隐不安。”她说完这话,叹了口气:“兴许是我杞人忧天吧,总觉得有种山雨欲来前的安宁。”


    李绍一笑,放下手中碗筷,身体微微后倾,倚靠着凭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元桃纠结再三,说道:“我昨日去安邑坊的宅中探望元母,恰好家中香料将用尽,元母便与我一同乘车去西市采买。”


    李绍安静听着,取了杯清茶喝了一口,没有打断。


    元桃说:“在西市我遇到了张五郎,他和我说,河北一带似乎不太平,有高丽贩夫走卒从那里回来,说是平卢范阳境内正在大量购置马匹,除了朝廷例行分发武器外,他们还私下大量购置铁甲弓弩陌刀,寻常百姓只知节度使,不知天子,这样的情况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凝望着李绍的眼睛:“连张五郎他们都发觉河北有异,为何朝中半点声息也无,还有圣人,圣人当真不知道吗?十大藩镇中,安禄一人独领两镇,兵力十四万,几乎占了大唐四分之一的兵力,听闻今岁年初时候,他又向圣人请求再兼任河东节度使,倘若圣人真的准许,那他拥兵将近二十万。”


    李绍默了默,抬眼问她:“你在害怕?”


    元桃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中剩余的甜横:“只是听到了些可怕的传闻,但也只是传闻而已。”


    李绍饶有兴致,道:“除此以外你还听说了什么?”


    元桃说:“还有人传,贵妃与范阳节度使往来密切,同食同寝,诸如此类的宫闱秘事。”说完这话,她不由想起李涟,明明才两年而已,恍如隔世似的,心中感慨万千,嘟囔道:“都疯了,还有贵妃那个堂兄,为了充盈私库,在民间大肆敛财,隐藏青州一带灾情不报,民间多地哀声哉道,有些地方易子而食之事频发,这些就连长安城中的寻常百姓都有所听闻。”


    元桃问李绍:“太子殿下,这些事你都知道吗?”


    李绍不置可否,那敛着的黑眸愈发深邃。


    “也是”元桃喃喃,语气里难免愤愤:“殿下您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那怕您什么话都不说,闭门不出,右相和左相杨锐的刀子都迫不及待想往您的脖子上架,圣人眼里只有杨锐和安禄,根本容不下旁人。”


    元桃想不通,成元年间圣人励精图治,宵衣旰食,怎么改元之后一场大病,就彻底变了个人似的,沉迷于杨氏温柔乡中,闭目塞听,纵情享乐。


    “好了”李绍淡淡笑道,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些话,你同我抱怨抱怨也就罢了,切不可和旁人表露半分,知道吗?”


    元桃郑重点头:“我明白,我出自并州,尝遍世间疾苦,所谓名门大族欺压乡里,当地官僚横征暴敛,贫苦贱农逢上灾年只得卖儿鬻女,州县仓禀富足,可没入奴籍者却仍要受冻馁之苦。”


    元桃说:“这话说来大逆不道,但是我希望,若是有朝一日,您……可以不为私欲为万民。”


    李绍定定地看着她,不待他回答,阿徽领着阿南掀帘子出来,道:“我们用完早膳了,现在出发吗?”


    李绍起身往门外去,淡淡道:“走吧”


    阿南已经五岁了,以前她总是不爱说话,元桃还当她是否心智上有缺陷,现在看来,她只是性格腼腆,与人接触熟悉得慢而已。


    这一年相处下来,她与元桃也熟络起来,学着阿徽一起叫她:“小元桃,下次也可以给我盘打吗?我喜欢阿姐的发髻。”


    元桃微笑着应下。


    ……


    今日恰好是王怀远在乐游原处当值,他起得早,这会儿仍然十分困倦,打着哈欠在乐游原大门外来回踱了几圈,耳朵听着从长安城传来的开市鼓声,百无聊赖地在心里计算着敲过几声。


    面前马车停靠,车夫跳下来取出马凳放在地上。


    王怀远定睛一看,赶忙上前来迎接:“太子殿下,怎么来得这么早。”又见李绍身后小尾巴似的阿徽和阿南,笑道:“两位皇孙女也来了。”


    阿徽扬了扬下巴,神情忽然一凝,道:“坏了,忘记带胡萝卜了。”


    王怀远笑说:“这算什么事,乐游原里岂能缺少两根胡萝卜,一会儿您吩咐奴婢送来就得了。”


    阿徽道:“也对”


    王怀远哄完阿徽,恭敬的对李绍行礼,道:“太子殿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臣。”说罢,恭送李绍进入乐游原。


    人走远了,王怀远直起腰,目光朝着站岗的金吾卫们划过,道:“愣着做什么,闲着没事打点水来给太子殿下的车驾擦擦。”


    “诺”


    冬日去骊山温泉宫驱寒,夏日来城郊乐游原避暑,这已经成为了元桃来到东宫以后的日常。


    乐游原里满是进贡的奇珍异兽,阿徽最喜欢来喂白鹿,因为白鹿最为温顺亲人,听说过之前骊山围猎的故事后,阿徽和阿南就更加喜欢白鹿了。


    元桃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疱房取些新鲜的胡萝卜来。”


    李绍说:“你留在这里,我去取。”


    元桃说:“您好歹是储君,怎好劳烦您去疱房。”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下,道:“今日太早了,周围还没有奴婢过来打扰,我去吧。”


    她轻车熟路的走到了疱房,大蒸锅里呼呼冒着热腾腾白气,疱人们正在准备早饭,麻利的将青菜切成丝,放置在蒸得半熟的羔羊肉上,最后再点缀上葱白和蒜碎,香味四溢,另一侧小锅里,蒸着软糯香甜的八宝饭,蒸熟的枣子,香味更加浓郁。


    元桃早上出门时吃得少,这会儿闻到饭香味,这会儿闻到饭菜香味,难免肚子开始打鼓。


    她脚步无声,疱人回头猛的看见有人,吓得险些将淋料汁的大勺子给丢出去,怒斥道:“你是哪里奴婢,这么没规矩!”


    元桃说:“我不是奴婢,我是东宫的人,太子殿下和皇孙女来乐游原,命我来取些胡萝卜喂白鹿。”


    “东宫的?”疱人皱了皱眉,手往墙边的里竹条篓子里一指:“自己去哪里挑去。”


    第136章


    疱房里奴婢和疱人进进出出,炭火炉子和蒸锅上都放置着肉食,元桃从竹篓子里挑了两根胡萝卜出来,用刀子切成条状,收进布囊里,不禁好奇问道:“这么多道佳肴,都是给谁准备的?”


    疱人道:“贵妃”


    “贵妃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疱人不耐烦道:“还有范阳节度使,你取完没有,别挡在这里碍事。”


    元桃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拎着装好胡萝卜的布袋子就跑了出去,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圈养白鹿的场地。


    阿徽伸出手来:“元桃你回来了?胡萝卜呢?”


    元桃将胡萝卜给她,任凭她和阿南在一旁分,自己则来到了李绍面前。


    李绍用手指轻轻拭去她额角的汗珠,道:“什么事令你跑的这样急。”


    元桃踮着脚凑到他耳边:“殿下,昨夜贵妃在乐游原过得夜。”


    李绍并不意外,微笑道:“暑气蒸人,贵妃时常和两个姐妹在乐游原上避暑纳凉。”


    元桃说:“那范阳节度使


    怎么也在”她像是捉到了个不得了的秘密:“原来传的那些宫闱秘事都是真的,贵妃和范阳节度使,竟然都在乐游原留宿……”


    “你碰见他了?”李绍皱着眉头打断了元桃兴致勃勃的发言。


    元桃一怔,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脸上这么明显的流露出紧张的情绪,道:“那倒是没有。”


    李绍松了口气,转过身子看着围栏里温顺的白鹿,初升的太阳给它镀了层毛茸茸的金光似的,道:“你今日别乱跑。”


    他怕她碰到范阳节度使。


    元桃明白他的心意,仍是架不住内心好奇:“太子殿下,那个安禄生得什么样子,面貌骇人吗?传闻他身达三百斤,那得是什么模样?贵妃那么美丽又怎么会看上他呢?他的容貌不止比不过圣人,更比不过年轻的仁王,贵妃是疯魔了不成吗?”她喋喋不休的问着。


    李绍听着她跟个小蜜蜂起的,不禁笑了笑,手指推了推她的额头,道:“这也是你能议论的,不要命了吗?”


    元桃双手捂着被他推过的额头,闭上了嘴。


    阿徽和阿南瓜分了胡萝卜,回头开口正准备招呼元桃,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渐渐消散,露出疑惑的神情。


    元桃顺着两人视线看去,贵妃正身姿摇曳的从铺满鹅卵石小路深处走来,她肤白如雪,鬓发如云,两年里她身材丰腴圆润不少,忽而金色阳光一晃,衬得她宛若神女似的,难怪阿徽和阿南会看得傻了眼。


    贵妃身后跟着的是个胡人胖子,身材肥硕,脸上生满胡须,绿色的眼珠深深嵌入眼眶里,本也是不错的样貌,只可惜极度的肥胖掩盖了五官,他是边镇军人出身,纵横行伍之间,那怕脸上堆满笑容,装的憨态可掬,也难以掩盖一举一动之中散发出的凛冽的杀伐之气。


    一阵寒气沿着元桃的脊梁速速延伸到四肢百骸,她出于本能的退后一步躲到了李绍身后,这是个真正的杀人如麻的恶鬼,她在安禄的身上嗅到了和马爷同样的气味。


    玉容目光稍稍定在李绍脸上,又在元桃和阿徽阿南身上流转一遍,温柔说道:“原来是太子殿下。”


    李绍端正地行礼:“贵妃”


    玉容步伐缓慢走到阿徽和阿南面前,头上珠钗轻轻晃动:“这就是两位皇孙女吧。”她的声音温柔极了,像是一阵清风麻酥酥的直往心上抚。


    阿徽拘谨的点了点头,叫了一句:“贵妃。”


    安禄凶狠的绿色眼睛落在李绍脸上,又飘远了,淡漠到极致的不屑,隐隐流动着睥睨天下的神色。


    玉容却根本不在意,她无疑是美丽,比起以前做仁王妃的日子,现如今的她在权势的滋养下愈发明艳,令人不可逼视,只是那美丽皮囊之下,她的一双眼空洞而又麻木,金钗玉环,绫罗绸缎点缀的只有她的外貌,一日一日,她的心被时间冲刷得连痛苦和思念也消失殆尽。


    “过来让我看看。”玉容兴致很好,弯下腰温柔的照顾着阿徽。


    阿徽挣得李绍同意后,拉着阿南走到了玉容面前。


    玉容摸了摸阿徽的头,道:“用过早饭了吗?”


    “用过了”


    安禄百无聊赖的等待着,阴测测的绿眼睛四处环视,停留在了躲在李绍身后的元桃的脸上,四目相对的刹那,绿色的眼睛眯了眯,饶有兴致。


    元桃赶忙收回了视线,整个人都躲在了李绍身后,心里一阵忐忑不安,也就在这时,李绍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


    “这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奴婢?”安禄开口道,极流丽的长安官腔。


    李绍淡淡道:“不是”


    “哦?那是太子殿下的妾室喽。”


    李绍不予回答,态度稍显得倨傲。


    安禄吃瘪,不屑地扭头冷哼一声,好像他爱理这个太子似的,铁打的圣人流水的储君,总有他被废黜的一天。


    但是架不住安禄好奇,清了清嗓子,探头说道:“小丫头,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好兄弟。只可惜,他这次没有随我来长安。”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对元桃说道:“有人和你说过吗,你的眼睛不像唐人。”


    藏在李绍身后的元桃目光一沉,稍稍侧身露出脸来,小动物似的打量着安禄。


    “对!”安禄喝道:“就是这个眼神,你和他生得可真像,你多大,说不好他真是你的阿爷。”


    元桃心中震荡,嘴上说:“才不是,我有阿爷,我阿爷是兖州元英。”


    “哦,是吗?”安禄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我们两个自小是过命的交情,十六七岁的时候总是一起去偷羊。”他这人说话有意思,音调抑扬顿挫。


    玉容凤眸一眨,掩面笑嗤嗤说:“你这么胖,还能偷羊,也不怕惹人眼。”


    安禄大腹便便,伸手重重拍了两下,滑稽模样惹得玉容更是笑个不停,滑稽地说道:“天菩萨,您真是料事如神,所以我被抓了去,差点丢了命。”


    玉容纤纤玉手指着安禄肥硕脸颊,说:“那你的好兄弟呢?”


    “他瘦,瘦得很猴一样,所以他逃了出去。”


    玉容问:“那他没管你?”


    “该死的混蛋,管我才出鬼,不过后来他跑回来替我求情了,他有一双大眼睛,和她一样,他定定看着你不说话时候,活脱脱像个鬼,没这小丫头生得好看,但是他有个小相好,是从高丽跑出来的,和这小丫头倒是像。”说着,安禄咂舌:“像,真他娘的像嘞。”


    安禄活泼有趣,见多识广,惹得玉容发笑,道:“那你下次再来长安,把你的好兄弟也带上,如果投缘,认个干女儿也不错。”


    安禄聪明人,早早看破李绍和元桃之间关系,道:“那怎好占太子殿下的便宜。”


    玉容带着安禄观赏了会儿被称为祥瑞的白鹿,安禄身材肥胖,受不得热,在太阳下稍微站了会儿,就大汗淋漓,脸色涨红,先行一步去亭子里纳凉。


    只剩下玉容,她手指轻轻抚摸白鹿,笑容散去,褐色的眼睛是如水的平静,蛾翅似的睫毛忽而轻眨:“他怎么样了?”


    李绍自然知道她指得是谁,与玉容隔了段距离:“吾已经半年未曾见过他了。”


    “听闻圣人又给他赐了门婚事?”单从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端倪。


    李绍从容道:“贵妃娘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白鹿温暖湿润的舌头舔舐了她的指尖,她喃喃重复,却始终没有回答。


    “贵妃这样很危险。”李绍说道。


    贵妃发髻上的凤鸟金簪双翅抖动,声音不易察觉慌乱:“殿下在说什么?”


    李绍笑笑:“吾是说范阳节度使,您和他走得这样近,很危险。”


    玉容也笑了笑,是轻蔑,亦是麻木:“我和太子殿下不同,他和太子殿下也不同,您不懂我心里的苦。”说着冲元桃微笑:“她就是去岁上元节,殿下拼了命也要从右相手里救下的人?”


    玉容有些倦了,不待李绍回答,回身从李绍身侧走过,那长长的用金丝做线绣着凤鸟的衣摆若有若无的划过他的长靴,声音轻柔和遥远:“我想,或许太子殿下也并非全然不懂,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现下只剩下元桃,她确实听不太懂玉容的画外音,什么去岁上元节,什么拼了命从右相手里救下,什么时候未到,她全然不知。


    “贵妃说的话是何意?”她问道。


    风将她鬓角碎发吹乱了,李绍伸手别在她的耳后,微笑道:“没什么。”


    “您拼命也要救我吗?”元桃动也不动站在地上,张口就戳破。


    李绍被她的耿直给逗笑了,无奈道:“她胡说的,贵妃久居深宫,哪里知道什么?”


    “哦,原来是这样。”元桃内心顿时轻松不少,转身跑去和阿徽阿南一起喂白鹿,跑远了些,回头再望,李绍仍站在原地,唇角含着淡淡一抹笑。


    第137章


    阿徽和阿南喂过白鹿,又跑到池子边喂锦鲤,太阳在身上一滚,两个姑娘都大汗淋漓的,见她们口渴,元桃遂令宫婢们送来解渴的茶水果子,自己则和李绍在


    廊下纳凉,时不时拣个樱桃杏子吃。


    李绍闲来无事,随手折了几根纤长的绿草,修长的手指灵活折叠着,元桃凑近了过去,身上带着杏子清新香味,道:“殿下您在折什么呢?”


    李绍没回答,少顷,一只翠绿色蟋蟀在他手指间渐渐清晰,元桃惊叫道:“殿下竟然会折蟋蟀。”


    李绍叫她伸出手来,将折好的小蟋蟀放在她的手掌上。


    元桃盯着蟋蟀左看右看,然后仔细打量着李绍,问道:“殿下从哪里学的?”


    “我看着不像是会折的样子?”李绍任凭她打量自己,含笑问道,目光温和而又宠溺。


    元桃盯着他的黑眸定定看了会儿,手指一掐,将草蟋蟀拈起来,斩钉截铁道:“不像,实在不像,您看起来像是只会……”只会耍阴谋手段的,她险些一不留神说出口。


    李绍看出来她心里没藏什么好话,抱臂笑道:“只会什么?”


    “只会读书骑射的皇族子弟。”元桃赶紧奉承。


    李绍一笑,没有与她计较,他的视线飘远,越过正在水边用小网兜捞鱼玩的阿徽和阿南,越过乐游原上的一片青葱,越过远处缥缈的白云和蓝天。


    元桃盯着他侧脸看,目光里满是疑惑。


    时间静止在这一刹,流水声潺潺,鸟鸣声啾啾,繁花如锦将青翠草地点缀的斑斓艳丽,阿徽和阿南嬉闹声充满天真。


    李绍稍稍侧头,与她四目相对:“你看什么?”


    元桃恍然发觉自己瞧着他出神,羞赧低下眼皮:“不过是好奇您长在宫墙里,怎么还会折草。”


    李绍笑说:“长在宫墙里为何就不会,我还会皮影戏,你听了是不是又要好奇。”


    元桃惊讶道:“这您也会,那您还会什么?”


    “扎纸鸢。”


    元桃抓住他的衣袖:“那您下次给我扎一只可好?”


    “好”


    阿徽和阿南玩够了,木桶里装着小鱼,赤着脚丫满载而归:“父亲,父亲,快看,快看”两人把木桶往地上重重一置,水漾出来一些,兴高采烈和李绍炫耀。


    李绍蹲下身子,配合着阿徽和阿南,伸出手指仔细盘着木桶着鲤鱼:“九条”


    阿徽拍了拍胸脯:“七条都是阿徽捕的。”


    李绍赞许地摸了摸阿徽头:“我朝禁止捕杀鲤鱼,况且锦鲤土腥味重,不易入口,你俩玩够了,就将它们放回池中。”


    阿徽笑盈盈应道:“诺”


    李绍起身,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元桃跟在他身后,她其实觉得奇怪,自从去岁上元节后,他再没有过任何越轨举动,甚至比去骊山温泉宫之前还要与她保持距离。


    他是不喜欢她了吗?却又不像,他这种不亲不疏的态度,令她十分费解。


    李绍走出廊下,长靴踩着台阶,声音如击玉石:“太衍来信了。”


    是李觅,自韦竖,李士之案后,他就远离长安,游历四方,元桃问:“先生怎么样了?”


    李绍说:“闲云野鹤,悠然自在,他信中还提及了你,问你如何?你若是有时间,写封回信给他。”


    “可以吗?”


    “有何不可?”李绍说:“他途经河北,所见所闻与你此前在西市听那张五郎所讲述的大致相同。”


    元桃说:“那安禄还敢在长安如若无事,他的胆子和他的身形一般大。”她想起方才安禄的话,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隐隐不安:“殿下,我真的像胡人吗?”她的眼睛大而黑,头发也是黑色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胡人,可是她看起来也似陆霜那样像唐人,和元母更是半点不像。


    “就算是又如何呢?”李绍淡淡微笑道。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李绍在前面走着,脚步不快也不慢,如同他徐徐声音一样:“就算你是安禄兄弟的女儿又如何,况且这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他随口一说,你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我想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是谁。”


    李绍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她的声音仍是平静,微微蹙起的眉头,看起来有些苦恼:“我想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是谁,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又生得什么样貌。”


    元桃说:“自从有记忆以来,我就是个流浪的孤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任谁都可以欺凌我,甚至所谓奴籍,还有身上的烙印,都是被他们抓走强按的,我也不知我到底是谁,为了保护我自己,也曾做过不可饶恕的事,我一直当做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世上了,如果他们在世,又为何不要我了?是有苦衷吗?还是……只是不想要我了。”


    李绍静静聆听,拉过她的手,她抬起头来,眼里一滴泪水也无。


    李绍说:“你的父母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谁?”他的声音好听极了,温润的,清透的,有种抚平人心的力量:“重要的是你经历过什么,又是否因此而成长,重要的是现在你的,内心是否安定和富足,是否可以放下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并且原谅自己。”他笑了笑,黑眸凝着她:“如果没有,那也不怪你,是我的无能。”


    李绍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回家吧。”


    元桃扭头呼唤阿徽:“锦鲤放回去了吗?”


    “来啦”阿徽提着空桶从池边跑回来。


    ……


    “你在想什么呢?”玉容拈起一颗葡萄,轻轻剥去紫色外皮,露出晶莹剔透果肉,送入口中。


    安禄身上汗消了大半,笑呵呵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慧眼。”


    玉容冷哼一声,执起团扇轻挥送风。


    什么深宫秘闻,宫闱秘事,她根本毫不在意,喜欢安禄?这胡人胖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年轻的身影,他的眉眼俊美,身材挺拔,寸寸肌肤充满少年人喷薄欲出的活力,他和太子同父异母,刚刚她曾试图从太子的五官里寻找一分她日思夜想的他的模样,可惜没有,太子与他相似之处,唯有圣人的影子,令她心烦。


    安禄是个聪明的胖子,人都说他包藏祸心,可是那又如何,与她半分关系也无,她只想有人陪她说个话,傻子一样逗乐她。


    安禄说:“娘娘您‘哼’一声,山川都要为之震上一震。”


    玉容乜他一眼:“少来”


    安禄从躺椅上坐起来,肥硕身躯险些把竹椅压烂:“我是在想刚才太子身边那个小姑娘。”


    “哦?你看上她了?”


    “怎么会”安禄否认,笑道:“我是看她和我那兄弟长得像?”


    “天下人千万,有些相似不奇怪,是你想太多了。”


    安禄抓抓圆滚滚肚皮:“眼睛神态像我那兄弟,其余地方则像我那弟兄早早离世的妻子,简直如出一辙,娘娘有所不知,他虽然后又续弦,如今也是妻妾成群,可偏偏对这个早逝的妻子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也没放弃过让人寻找这唯一的女儿。”


    玉容一笑:“还是个痴情种?”


    安禄讪讪笑:“那倒也谈不上,只是他心里始终有个心结在。”


    玉容轻轻摇摆着身下躺椅,悠然道:“你还是死心吧,她是兖州元英的女儿,和你那胡人兄弟可没什么关系。”


    安禄不死心,问:“她多大?”


    玉容道:“十四五?我不清楚。”


    “十四五?”安禄语调扬了扬:“看她那模样,可不像十四五的姑娘。”


    玉容悠然摇晃着躺椅的身体一停,微微侧头看向安禄,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那姑娘出落过于动人,似乎并不太像十四五,不过转念一想,她十四五的时候,也常常因出落过于美丽而被误认为十六七,道:“这能看出什么?是你疑心作祟了。”


    玉容执起白瓷碗,用瓷勺轻轻搅动着加了杏仁碎甜酪:“你若是心里放不下,下次来长安带上他,那元桃没有父亲,认个干阿爷也不是坏事,你说呢?”


    “贵妃玉口一开,臣岂有推辞之理。”


    ……


    阿徽和阿南体力告捷,在马车里就东倒西歪的呼呼大睡起来。


    李绍说:“你也累了,回到


    宜春宫就休息吧。”


    元桃应下,又说:“昨日听刘氏说,杜良娣被休后在家中闹上吊呢。”


    李绍一笑,调侃她道:“你连这种事都知道?”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您不去看看她,别真的闹出人命来。”


    李绍风轻云淡说:“既然已经休了,就再无干系了,有何值得去看的,她又不会真死。”他看出元桃心中所想,笑道:“你又想骂我无情无义?”


    元桃说:“我已经习惯了,我看您也没有那么喜欢我了。”她突如其来嘟囔了一句。


    李绍嘴角不免漾上几分笑意,语气仍旧冷冷淡淡的:“是啊,是没那么喜欢了,谁叫你总说不中听的话。”


    元桃脸色陡然一青,脱口而出:“真的?”


    “真的”李绍点了点头,故作严肃道:“我的喜欢对你来说不是种负担吗?对你好,我见你也不领情。”


    “我就知道”元桃愤愤,扭过头看着窗外变换景色:“才不是我不领情,你最是无情善变心,可不要往我身上赖,不喜欢也是你不喜欢我了,与我何干。”她的小嘴皮子利索,嘴巴嘟嘟个不停:“你对杜氏也是如此,对孟氏也是如此,你对谁都这样,我早就预料到有这样一天,你口中的喜欢简直是……”简直是放屁,她在心里说了后半句。


    第138章


    王斌早早在丽政殿外等候着李绍回来,他性子沉稳,极能压得住心思,立于屋檐下待着将这两个好消息告诉给李绍。


    站立时间久了,血液未免积压在腿部,王斌稍敢酸胀,伸出手来捶了捶腿,在这当口,他机敏注意到李绍身影,侧身腾出路来:“太子殿下”


    李绍早有预料,淡淡道:“进殿说。”说着一把推开了殿门。


    王斌跟在李绍身后,视线在门外环顾一周,再将门关严:“太子殿下,有两个好消息。”


    李绍刚从乐游原回来,正感到倦怠,站立在铜盆边洗手,道:“陈将军来信了?”


    王斌惊讶:“太子殿下可真是料事如神。”他不是拍马屁的人。


    李绍一笑,取下帕子擦干手上水珠:“吾就当你是真心的,陈将军这次说了什么话?”


    “这次不是口信”王斌从怀里掏出锦囊,解开细绳,小心翼翼取出里面锦缎来:“这次陈将军托奴婢代为拿给殿下的是书信。”


    李绍感到很意外,从王斌手里接过,展开仔细看罢,只字未言,少顷,他走到柜子旁取出火折子打开,将这书信引燃丢进了瓷瓮里,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半点有异,道:“第二件事呢?”


    王斌凑近李绍一些,压低声音说:“奴婢听闻,右相似乎大限将至。”语调里不由自主的洋溢着喜悦。


    右相告病在家闭门不出有段日子,但是大限将至,似乎有些言过其实,李绍不太相信,皱着眉疑惑道:“你确认?”


    王斌打包票道:“确认,这事儿不会有假,右相的儿子私下和朋友斗鸡时说漏了嘴,这话不会有错。”


    这一直充当圣人手中刀的精明的右相倘若真在这时候病逝,生前所布罗网也将形同虚设,那些背地里暗中观察着李绍一举一动的眼线暗桩也再无用处,悬在李绍心头最后的那把剑似乎终于要消失了,而且还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这么多年明争暗斗,难免养成李绍多疑的性格,眼下他还没有十足把握右相真的病入膏肓。


    李绍说:“再去查,除非右相死了,否则一切谣言都不可信以为真。”


    王斌回道:“诺”欲离开又折返回来:“还有件事,方才殿下您在乐游原的时候,安邑坊元家奴婢来报信,说是元母这几日一直高烧不退,要请元桃回去看一眼。”


    李绍说:“你去告诉她。”他考虑周全,又嘱咐道:“今日时辰不早,她若是去了,宵禁之前恐怕难以赶回来,叫她今晚在元家留宿不必着急回来,若是想多留几日也无妨,随她心意,皇孙女自有刘氏伺候。”


    王斌道:“诺”


    元桃刚回到宜春宫没多久,就从王斌口中得知了元母近况,她确实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去看望元母,简单嘱咐了刘氏几句,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就乘坐马车赶往了安邑坊。


    她一只脚刚买进大门,就闻到了股浓重的药汤味,是后院奴婢正在煎药,端着铜盆忙着出来换水的奴婢见到她,连忙行礼说:“姑娘快去看看吧,元夫人已经烧了几日了。”


    果不其然,元母虚弱的躺在榻上,脸色是青白的,嘴唇亦干裂起皮,见元桃进来,忙扶着圆枕要起身迎接。


    元桃上前去按住元母肩膀,拉高被褥,道:“阿娘怎么搞得?请医师看过了吗?”她这句阿娘叫得不是很自然,却还是叫出了口。


    元母赧然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没事,不过风寒罢了,是她们大题小做了。”


    这话说得元桃就不理解了:“也不是数九寒冬,怎么还能得风寒呢?”又闻这屋里淡淡一股灰尘味,窗边亦是薄薄一层浮灰,道:“这些奴婢看您敢说话,连房间都疏于打扰了。”


    元母一边咳嗽一边安抚她:“不碍事,不碍事。”说着眼眶就红了,取出帕子掩面抽噎了声:“没事没事,都是小毛病,你可不要为我气坏身子。”


    元母不说,但是元桃知道,元母或许是想念那个真正的元桃了,又或许是这宅子对她来说太孤寂,她握着元母的手,心里不知为何也有些酸涩:“是女儿照顾不周,这段时日,女儿晚上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宅子里陪阿娘可好?”


    元母还要推辞,都被元桃拒绝了,反正只是晚上离开东宫,又不影响白天陪伴两位皇孙女,她道:“就这样说定了。”转头吩咐奴婢去把卧室收拾出来,再将元母屋子好好打扫遍。


    ……


    元桃令人把话带去东宫,王斌前来禀报时,李绍正手持着一盏油灯仔细看着舆图,道:“吾知道了。”


    王斌在他身边侍候着:“殿下,这元姑娘……”


    李绍道:“你是想问吾为何没给她个名分?”


    王斌说:“是奴婢越矩了。”


    李绍不甚在意,道:“你问得没错。只是眼下这时节,吾给她名分,未必是件好事。”垂了垂眼帘,兀自笑说:“吾因一己私欲已经做错了一次,又怎好让她陪我一起赴那火海呢?就算是她执意离开东宫,吾亦不会怪她。”


    李绍凝望着案上的长安舆图,距离他那梦寐以求的天子之位只一步之遥,却如隔天际,原来储君之位的滋味竟如此令人煎熬,随时有被废黜的忧虑,他被逼的不得不做出和李瑛相同的决定,只是尚未迫在眉睫,他有等待的耐心,不禁噙着笑,低声喃喃:“二哥啊,吾终于也走到了你的那条路上。”


    王斌问:“倘若平安度过呢,殿下想给她个什么名分?”


    “那就看她想要什么名分了。”李绍说道。


    王斌想起来件事“对了殿下,半个时辰前南内过来传话,是贵妃身边的宦官,替范阳节度使传的话,说是问元姑娘小腿处是否有块红色的胎记。”


    这本是极私密的问题,但李绍清楚无比,黑眸沉了沉,没有回答。


    王斌自言自语:“奇怪了,范阳节度使怎么会突然让人问这种问题。”


    李绍了然于心,安禄说得不假,元桃却是胡人的女儿,道:“明日宵禁解开,你去安邑坊将话原封不动带给她,让她自己做判断。”


    “诺”


    ……


    第二天王斌将话带给元桃时候,元桃沉默良久,只道:“我知道了”,令王斌回去和李绍复命,“请殿下派人传达给范阳节度使,就说我腿上没有那胎记,范阳节度使找错人了。”


    王斌道:“诺”继而回去复命。


    王斌走了,元桃放下窗边帷幔,轻轻拉高裙摆,小腿外处是一小块红色胎记,随着时间久远,那颜色似乎也跟着褪了许多。


    门外奴婢敲门


    :“给元夫人看病的医师到了。”


    元桃随即放下了裙角,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她是元家女儿,除此以外她不是任何人,至于那个并州阿毛,早已经消失不在了。


    元母的病不算严重,只是寻常风寒以及心中郁结而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元桃晚上都在陪伴元母,宵禁后闲来无事,元母会和她聊一些过去的事,元桃只拣了些流浪的苦事说给元母,元母听着眼泪不停流淌,只唠叨着说元桃命苦,不时摸摸元桃额角的发,又看了她胸口处那个烙印,更是心疼不已。


    早晨宵禁接触,元桃就会乘马车回东宫照常陪伴阿徽和阿南,这日马车行驶到大宁坊时和另一辆马车在窄道上相持住,对面车夫声音洪亮道:“你方何人,还不让路!”


    元桃的车夫也不甘示弱:“你没长眼睛,这是往东宫去的车驾。”


    元桃不想节外生枝,掀开门帘欲劝阻车夫,恰好对方马车主人也掀开了门帘,四目相对,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元桃怔了怔:“仁王”


    许久未见,李涟明显成熟许多,下巴一层青色的胡茬,褪去少年人的稚嫩,多了分男子的成熟,他也认出了元桃,道:“是你。”


    李涟看了眼相持的马车,道:“这条路无法两车并行,我此去太极宫,你若是去东宫,恰好顺路,你上车我载你一程,至于你的马车,就绕行到西边吧。”


    此刻正是东西两市最人声鼎沸时,若是绕行恐怕要当误一个时辰不止,若是走眼前这条宅里,只需要一刻钟多些,元桃想了想,跳下马车道:“那就叨扰仁王了。”


    仁王的马车仍旧装饰华丽,浓浓的檀木熏香味,正中央垂下着一个鎏金镂空圆香囊,下坠着穗子。


    元桃和他不相熟,只是想着走这条近路能快些,难免有些尴尬,一双眼睛透过窗子看外面。


    “去岁上元节后不久,你被关入刑部大牢。”李涟忽然开口。


    元桃回过头道:“仁王也知道这件事?”


    李涟笑了笑:“当然知道,为了你,太子还特意来仁王府找我。”


    “找您?为何?”


    “还能为何?为了救你。”李涟说,语气带着嘲讽:“我还没见过,我的这位三哥,竟然还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我以为他向来是不动如山,心中极能压得住事,没想也不过如此而已。”


    元桃问:“是您帮殿下还有我?”


    李涟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过也是和太子互换了个条件,当然,也算还了你当年骊山的人情。”


    李涟只是觉得好笑:“我当太子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在痴情这方面,不想和我也不差分毫。”他俊俏的眼睛在她脸上一扫,道:“只是他这眼光,还是差些。”


    元桃这句话听懂了,有些生气,转念一想,她也没必要和贵妃比,好声好气道:“仁王说得是。”


    李涟看着她黑亮的大眼睛,笑道:“不过你倒是有意思。”


    元桃问:“你和殿下互换了什么条件?”


    “你那么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太子。”


    元桃被他一句驳回,撇了撇嘴,又问:“你这是从平康坊出来?”


    “是又如何?”


    元桃说:“我这两日也听坊间有传言,右相病重了,已有灯尽油枯之势,这是真的!”


    李涟扫她一眼,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元桃说:“难怪这些时日,政务都出自左相杨锐,原来真是要变天了。”


    李涟不愿意听到“杨”字,心里跟着针扎似的痛,甚至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看不得石榴了,心中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命令车夫停车,冷声道:“下车自己走。”


    第139章


    “真是阴晴不定”元桃心道,所幸剩余路并不远,她自己走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回到了东宫,她照例陪着两位皇孙女温书,天气隐隐又有转凉的意思,她侧头透过铜镜看着自己的那张脸,确实是和寻常唐人不太相似,尤其是那双黑而大的眼睛,黑眼仁多,白眼仁少。


    她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安禄所谓那个兄弟叫窣干,是个突厥人,通晓六藩语,任平卢兵马使。


    他会是她的亲生父亲吗,元桃有些迷茫,正巧王斌过来送书,她发现自己也有段日子没有见到过李绍了,白日里他都在丽政殿,而她则在宜春宫,日暮时分,她就启程回到安邑坊。


    “太子殿下在丽政殿吗?”元桃开口问道。


    王斌回答:“在的,姑娘要去见殿下吗?”


    ……


    李绍正在书架旁挑书,手指轻轻划过卷轴,拿起悬挂着的一张签子,听见敲门声,当做是王斌,道:“进来”


    门“吱呀”声打开又关上,却迟迟没有声响,李绍回身才发现是元桃,脸上漫起笑意:“你今日怎么过来这里。”


    元桃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显得自然,说:“闲来无事,想像殿下讨本书来,对了,上次说要去渭水边捕鱼,阿徽总在问这件事。”


    李绍微笑道:“进来雨水大,恐怕不适合去渭水边捕鱼,你要讨什么书,叫王斌带你去藏书阁里找。”说要这话又背过身去查看卷轴上的签子。


    “我方才在路上遇到了仁王,他从平康坊往太极宫去,右相病重的消息是真的,恐怕他不久将撒手人寰。”


    李绍说:“我知道”


    静默许久,元桃也觉得无话可说,她主动来见他做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转身欲走,只听李绍道:“元母病情如何了?东宫的医师医术可好?”


    元桃说:“只是风寒,调养几日已经见好了。”


    李绍垂着眼帘,他看着手中签子,那字却像是虚的,他的心神不在这里,他多想上去拥抱她,他渴望着她身体的温度,眷恋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他不知这是为何,仿佛是命运精心为他而设的陷阱,自他从吐蕃王子手中接下她的那一刻起,就无可避免的渐渐深陷进去,她有着不同于其他名门闺秀的勃勃生机,他喜欢看她在窗子边学习读书写字,喜欢看她在马场笨拙而执拗的练习着骑马,她不像韦容,很多事情上做得并不得体,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喜欢。


    元桃见他不回身也不说话,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元桃”李绍开口叫她,他极少这样叫她的名字。


    元桃感到有些震惊。


    李绍默了默,说:“离开长安吧。”


    “殿下在说什么?”元桃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开长安吧。”李绍重新说了一遍,语气仍然如水般平静,只那眼眸忽而低下,道:“去南阳,我已书信给裴昀,他会照顾好你。”


    元桃走到他面前来,声音有些颤抖:“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绍不欲隐瞒,坦诚地看着她的眼睛:“长安将乱,不宜久留,你先去南阳,等一切平息后,我会再接你回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相信我。”


    元桃敏锐的品出他话中深意:“殿下准备做什么?”


    李绍没回答,没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谋逆之心在他心中早已生根发芽,皇位之争鲜血淋漓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他不会允许自己做第二个李瑛,他早已与禁军统领陈玄成暗中勾连,右相病重,杨锐权柄在握,杨锐何人?天资平平的蜀地宵小,才不足以制群臣,德不足以震天下,以裙带入仕,沾杨氏荣光,生得逢时而已。


    元桃的心跳地异常猛烈,她非常清楚李绍的野心和手腕,他后殿那面巨大的山河图犹在眼前,这样的人又怎甘愿长久的屈居人下。


    李绍微笑着,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有一件事确实做错了,那时离开吐蕃王子宅,我就该杀了你。”他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眼睛确是温和无比的:“我何曾会想到会是这样。”他也有掌控不了的事,那就是心里的喜爱,“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去南阳等我。”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李绍微笑着说:“兴许我会尸骨无存,那样你就永远留在南阳,再不要踏回长安半步。”


    元桃不说话,李绍安静的等着她回应。


    她沉默良久,道:“我不去南阳。”


    她这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她说:“我哪里都不去,既然在长安安了家,我就只在长安,什么南阳,还不是换个地方漂泊。”


    李绍说:“我并没有十足把握,如果失败,你会受我牵连的。”


    元桃说:“这不劳殿下费心,若有危险我会提前逃跑的,才不会坐以待毙。”


    这话有点出乎李绍的意料,也是,她也不是会殉情的人,是他想多了。


    元桃说:“你这样,我会觉得自己是个负担,我才不是殿下的负担。”她的声音很好听,大眼睛里含着几分怒意。


    李绍终是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倾身以唇封住了她的口。


    他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她,自从去岁上元节后,他刻意的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他害怕,怕不小心令她怀了身孕,在这样的时候,他什么承诺也给不了她,孩子吗?他已经做了错事,不想一错再错,以至于无法挽回,刀山火海也罢,他自己赴就够了,黄泉路上,他不想和她一起,她还很年轻,也学会了读书识字,她没有被权利和欲望迷住眼,有的是大把美好年华,他何苦将她坠入深渊,可是他又舍不得,舍不得,放不下。


    起先只是轻柔的亲吻,温热柔软的触感,发丝里带着馥郁芬芳的桂花香味,他忍不住将她的下巴抬了抬,手臂环过她的腰。


    元桃没有挣扎,这一次,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她想她是喜欢他的,从他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读书识字开始,从他告诉她不必追求做名贵的玉石,那怕只是个平凡的石子也很好开始,虽然他称不上善良,虽然他的心思幽深难测,可他确确实实将她从一无所知的混沌世界中带到另个锦绣天地间来。


    至于刹叶呢,似乎太遥远了,遥远到她已经忘记了他的样貌,只隐隐约约记着冰天雪地中,他走在前面的模糊的背影,和因痛苦而瑟缩的消瘦身体。


    元桃的一滴泪滑落了下来,沿着脸颊落直腮侧。


    李绍感受到她流了泪,放开了她。


    元桃用手背轻轻拭去那一滴眼泪,她的声音半点颤抖也无,丝毫听不出哭腔:“我知道你是何人?你是太子是储君,对权利的向往是刻在你骨头上的,我见识过你的无情,对孟氏也好,对废太子也好,我分明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李绍凝着她的眼睛:“那你到现在也还是这样认为我的?”


    元桃说:“我不知道”她不知道,一个人的好与坏又岂是一个字能够概括的,她只知道当她应该抽身时,她已经做不到了。


    李绍拉下她的手,将她抱至榻上,鹅黄色的帷幔被清风吹得徐徐飘动,窗外天空如洗偶有白得似棉絮的云,院子里老槐花树仍旧开得正盛。


    ……


    王斌跑来丽政殿禀报事务,见殿门禁闭,问了问当值奴婢,才知元桃自一个时辰前进去就没出来,主子那点事他岂能不明白,这会儿也不好进去打扰,只是离远了些,在廊下等候着,算了算时辰,今夜恐怕是回不去安邑坊了,便知会奴婢晚些时候多备一份晚饭。


    果然殿门打开时已经到了宵禁时分,元桃肚子饿,齐胸襦裙穿起来又麻烦,李绍索性将自己的袍子给她穿上,他给她将扣子一系道:“先裹着免得着凉。”


    元桃不得不感慨,这男子的袍子果然是方便得多,而且不勒着胸口,也更加舒服,她站起来赤着脚在地上转了两圈,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李绍身量太高,这衣裳穿着拖地,袖子也有些拖沓,道:“难怪杨骁总是喜欢穿圆领袍子,果然舒适方便。”


    她这模样可爱得紧,李绍微笑道:“你若是喜欢就令人裁一身,过来吃饭。”


    案几上摆着的有鲜美的蒸鳜鱼,炙羊肉,烤胡麻饼,桂花糕,都是她喜欢吃的,他从来不讲究什么规矩礼仪,况且现在又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就更不甚在意了,将鱼腹刺少的两块白肉夹下放在她的碗中,自己则拣了块鱼脊,他举止斯文,将细小的刺摘去方才入口。


    食不言寝不语,元桃这会儿却总想和他说话,见他垂着眼帘慢条斯理用膳,也只好忍了住。


    李绍淡淡道:“我只是习惯,你若是有话讲就照常说。”


    元桃将嘴里食物咽下,取茶水净口:“窣干真的是我的阿爷吗?”


    李绍说:“你再早些的记忆一点都没有了吗?”


    元桃摸着手中银箸,皱着眉头思考许久:“似乎有一些,都是零零碎碎的声音,父母容貌我完全不记得。”


    李绍说:“就算是又如何?你已经是元桃了,河北近来异动频频,就算是真的,你也要一口咬死了不是。”


    元桃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事情已不可能再掀开,既然已经过去,就永远的尘封好了,她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当初为何抛弃了她。


    第140章


    右相病死后的次月,贵妃的堂兄杨锐出任中书令,成为了新的右相,这一年步入十月,范阳节度使欲起兵河北的谣言愈演愈烈,许多从河北辗转至长安的商人都有相似的言论。


    李绍不得不将夺权的计划先放置一边,静观其变。


    杨锐三番五次像圣人进言范阳节度使欲反,圣人却始终不信,先后派使臣去往河北,都被安禄收买,回到长安后皆与圣人言安禄赤诚绝无二心,谋逆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诸如此类。


    ……


    元桃仍旧往返于东宫和安邑坊之间,元母稍见明朗的病情在步入十月后又毫无缘由的加重了,连日呕血,面如土色,这也使得元桃经常一连数日留在安邑坊中照料元母。


    元桃在安邑坊附近街道曾经遇到过两次李嶙,他高高坐于马上,目光并不看向她,驱马径直从她身侧离开,然而错开的一刹那间,他还是不由自主的侧目瞥向她了一眼。


    十一月,安禄在范阳起兵的传闻开始在长安城中散播,大多数人认为唐廷的兵马很快就能够平息这场动乱,毕竟西北两镇节度使带了二十万兵马自朔州并州南下,都是战功显赫的名将,因此长安城中一切照旧,唯独东市的商人较以往少了许多。


    十二月正值最寒冷的时候,元桃睫毛上凝着薄薄一层寒霜,身上亦落了层雪,她从安邑坊回到东宫,径直来到了丽政殿,脱下厚重的披风置于架上。


    李绍将岩茶置炉上煮沸,再注入新鲜牛乳,倒入碗中递给她暖身。


    元桃喝了半碗,身体逐渐温暖,剩下半碗捧在手中暖手,油灯的火光将她的脸映衬得格外柔和美丽。


    “元母如何了?”李绍问道。


    元桃说:“仍是不见好转,安禄果然起兵作乱了。”


    凶逆之萌,常在心矣,李绍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安禄悍然起兵确实打乱了李绍计划,眼下他也能静观其变,以平乱为先。


    元桃想起之前安禄派人询问她腿上胎记之事,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认乱臣贼子做父。”


    李绍见她模样认真,不由笑了笑,给她将碗中乳茶填满,说:“知道你是元家人,没人会认为你和安禄有关。”


    李绍对于唐廷派兵平乱态度并不乐观,旁人只知两州节度使带兵二十万分兵两路平乱,殊不知这二十万兵马皆是临时拼凑,未经训习,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更要紧的是监军宦官边向是杨锐的心腹,有这样的人左右战局,只会形成掣肘。


    李绍说:“河北民风彪悍,与朝廷离心离德不在一朝,眼下河北狼烟四起,战火呈燎原之势燃至河南,纵使离长安仍有千里之遥,你也要先做好准备。”


    元桃说:“可是还有潼关在。”


    李绍摸了


    摸她的头,微笑道:“你说得对,不提战事了,你饿了,一起用早饭吧。”他特意令人做了她最爱吃的几样菜,说:“前方战事如何并不妨碍上元节快到了,到时仍然陪你去看花灯如何?”


    元桃笑着应下。


    ……


    度过最后一个安稳的新年,转年四月随着唐廷二十万兵马被叛军击得溃不成军,东都洛阳陷落,恐惧和惊慌顿时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城内蔓延……


    安邑坊


    “逃难?逃去哪里?圣人都还在长安,你怕什么?”


    “话不能这么讲,叛军已经攻陷河南了,眼见就要兵临潼关,我可听说已经有人家开始向南边逃了。”


    “你还知道隔着潼关呢?潼关是什么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六国驻于潼关外都敲不开潼关城门,更不要想进入秦地了。”


    “倘若攻破潼关了呢?你再逃就来不及了。”


    “要逃你逃,我不逃,我祖上世代居于此,想当年董卓作乱长安时就在这里,况且圣人还在长安,我有什么可怕的,更不要说颜家兄弟在常州平原高举义旗,河南州县纷纷响应,只要守住潼关,不出三月,叛军必败。”


    坊内路边两个书生模样衣着干净的年轻人争论着是去还是留。


    叛军兵临潼关,似乎确实是件极为紧迫的事,然而眼下元桃有件更关心的事,元母病危了,治是治不好了,只能用药材佐以参汤续命,多留一日算一日。


    眼下她刚从东宫带回一盒珍稀药材回来,最为寒冷的隆冬时节已经过去,春风却仍然刺骨,元桃将药材交给奴婢,嘱咐她们熬药,自己则脱下缎子披风进屋去看元母。


    “怎么样了?”


    医师正好给元母把完脉,道:“进一步说。”


    到了侧室,元桃说:“之前说需要的药材我今日都带回来了。”


    医师说:“令母的情况,姑娘也看见了,珍稀药材也只能吊着性命。”叹息一声,道:“言尽于此,最多不过旬月,姑娘还是早做打算吧。”


    元桃其实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力救元母,她只是想弥补些心里遗憾,偿还年幼无知时犯下的错。


    奴婢跑过来说:“姑娘,元母清醒了,要过去看看吗?”


    元桃往门外走,吩咐奴婢去东宫报个信,就说这几日她都先不回东宫去了。


    ……


    元母的手臂只剩薄薄一层,如同揉皱的纸裹着骨头。


    元桃见她行将就木,心中难免伤感,从奴婢手中取下汤碗,坐在床榻边说:“阿娘,少用点羹汤吧。”


    元母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点了点头应下,元桃慢慢取羹汤喂入元母口中,有一些沿着嘴边流淌出来,元桃用帕子给她擦干,不厌其烦的慢慢喂着。


    元母只用了小半碗,就摇了摇头,道:“好孩子,陪我说会儿话吧。”


    元桃将汤碗交给侍奉奴婢,令她们都退下,只剩她和元母二人。


    “我听她们那些小丫头议论,外面变了天。”元母的声音嘶哑,但是很清晰。


    元桃给她掖了掖被角:“她们这些人,什么闲话都讲。”


    元母干枯的手拉住元桃手腕:“你不要管我了,离开长安逃难去吧,我个老婆子是将死之人了。”


    元桃说:“她们小丫头嘴碎,都是以讹传讹,叛军却在潼关,但颜家在常山平原反抗叛军,河北河南诸多州县纷纷响应,阻断了正在洛阳的安禄的退路,潼关易守难攻又有西北名将镇守固若金汤,只要守住潼关,不出三个月,叛军必败。”


    元桃安慰道:“您就安心休养吧,不必担心。”


    夜里,李绍长眉皱紧,这几日里他接连收到龙武将军陈玄的三封书信,言镇守洛阳两位边将退守潼关属实形势所迫,非是惜死之徒,皆是肝胆之臣,若非监军边向小人,杨锐谗言,两位名震西北大将岂能枉死于镇前,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信的最后,陈玄愤怒落笔写到:“杨锐误国,必杀之以正超纲。”


    李绍阅罢引火烧了,对恭候着的王斌说:“如今天下板荡,逆胡凶悍,你如何看?”


    王斌说:“自杨相独揽大权后,朝上党同伐异,朝外民声载到,实乃误国误民之辈,陈将军并非言过其实,太子殿下乃储君,风雨飘摇之际,当早做绸缪。”


    ……


    卢挽风每次见到李嶙失魂落魄,就猜到他定是又遇到了那个元桃。


    比起所谓的喜欢,更甚的是烙印在他内心深处的挫败和不甘,这种挫败和不甘足矣滋养少年人内心早已生根渴求权利的种子。


    恰好卢挽风又是个爱火上浇油的人:“永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个姑娘吗?”


    李嶙冷着脸,脱下外袍,身上沾染着隆冬凛冽的寒冷气味,道:“谁叫你不经通报来我这里的?”说着作势让奴婢将他轰出去。


    卢挽风立刻讨饶:“我说错了话,我该死,这总行了吧。”他半斜着身体靠在软垫上,手肘撑在案几边,那身名贵的银丝绣纹圆领袍子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颇有点慵懒味道。


    李嶙说:“我是太纵着你了,来我这里如若无人之地。”


    卢挽风笑笑,稍微坐直身体:“我来也是有话和永王讲的。”


    “什么话?”


    卢挽风敛了那副放浪形骸的神情,眼里多了些沉重,说:“潼关也快要失守了。”


    “你说什么!”李嶙皱紧了眉头:“这不是能给你随便开玩笑的话!”


    卢挽风一摊手:“这不是危言耸听,圣人听信杨锐的话斩杀了退守潼关的两位将军,又命年近七十的老将哥源接手潼关,如果只是镇守,那倒是无妨,纵使东边烽火狼藉,只要守住潼关,关内仍然固若金汤。”


    李嶙说:“这话谁都知道。”


    “可是您似乎忘了一件事?”卢挽风坐起身体,说道:“哥源与杨锐,势如水火,圣人更是迫切的想要夺回洛阳,洗刷耻辱。”


    李嶙一言不发。


    卢挽风说:“哥源镇守潼关不出,看似是最正确的战略决策,但圣人不这样认为,圣人只会认为哥源避战龟缩于函谷,杨锐也不会放过这借刀杀人的机会,圣人是一定会逼哥源兵出潼关。”他散漫的神情消失殆尽,神情凝重说道:“兵出潼关,即是死局。”


    卢挽风挑了挑眉,眼中充满勃勃野心,遍地狼藉才好,至于生灵涂炭,与他无关:“天下大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大丈夫当于乱世建千秋功业立万世美名,永王,您的身体里流淌的是李唐皇室的血液,想想当年太宗皇帝,您岂能心甘情愿屈居人下,大争之世将至,您的机会到了。”


    ……


    昔日灯火通明的长安陷入一片深渊似的黑暗中,圣人无法忍受叛军攻陷东都,陈兵潼关,催促潼关守将哥源的诏书一连下了数次,皇命难违,守将哥源只得含泪出关走上迎接他的那条必死无疑的路。


    圣人几次登上高台,遥望东边,从白天盼至深夜,预示着潼关安稳的平安火却自始至终也不曾点燃过,他身体踉跄,哆嗦的后退几步,幸而冯元一搀扶,才不至于摔倒,他浑浊的眼睛里是无尽恐惧,他清楚的知道,潼关失守了。


    潼关失守,关内门户洞开,八百里秦川再无天险可凭。


    长安城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