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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元桃也没有办法,顺着案几边坐下:“太子妃将她们托付给奴婢,奴婢不好纵容着她们不学无术。”


    将皇孙女托付给奴婢,李嶙难免多想,从兖州回来后,长安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这陌生又催生出莫名的不安,他理不清,只觉得自己犹如一叶扁舟漂浮在汪洋大海,无法掌控任何人事包括自己命运,同时,长安城外的广博天地锦绣山河开阔少年人眼界,似有磅礴力量积蓄在胸口,几欲喷薄而发。


    “永王?”元桃见他神色沉沉,低声叫他。


    李嶙恍然回神,扬起唇角冲她一笑:“我还没和你讲过去朔州和兖州的事,这一路有意思得很。”


    元桃被他说得动了心,眸如点漆:“永王可愿意讲讲。”


    “好啊”李嶙兴致勃勃,与她讲起这一路经历。


    元桃静静聆听,屋里闷热,她起身将窗子半堰住,灌进了些舒爽的春风,她背靠在窗边,任凭发丝被清风吹浮,李嶙口中那些曾经熟悉的事务,此时听来却只觉得陌生。


    李嶙说得心潮澎湃,乍一语迟,对上元桃安静目光,心里无端羞涩,抓了抓头:“我说这些,你不爱听吧。”


    元桃说:“奴婢只是觉得新奇。”


    “新奇?”李嶙忽而想到:“对了,元桃,你以前不就是在兖州吗?”


    这话像是绳索勒得她的心脏跟着一紧,仍是不动声色微笑。


    李嶙好奇道:“你的父亲元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严厉吗?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家里人,还有你的阿娘,你想念她吗?”


    李嶙并无恶意。


    元桃忐忑不安,有意无意避开他热切的目光,垂着眼帘摆弄着清晨时送来的花朵,琢磨着如何回答是好。


    李嶙见她沉默,只当是自己冒犯了:“是我触到你的伤心事了吗?”


    “没有”元桃笑笑,想着将这事赶快敷衍过去,却不想李嶙又疑惑问道:“对了,元桃你今年多大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生辰呢?”


    她回答不出,她确实不知道元桃生辰是哪天,恐说错了会惹来麻烦,细细的眉蹙得更紧了,不安始终如乌云一般笼罩着她,她不是元桃,年纪不对,生辰不对,她胸口处那个烙印隐隐发烫,仿佛在提示着自己仍旧是并州那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是个双手沾血的杀人犯。


    “元桃?”李嶙疑惑地叫她名字。


    元桃说:“我……”


    “永王”李绍声音打断了元桃。


    李嶙向门口望去,起身道:“是三哥来了。”


    韦容虽然是以太子妃名字自戕,但到底是罪臣之妹,无法大肆操办丧事,只东宫上下身着缟素,以表哀丧。


    李绍亦是一身素色,面容冰冷,周身镀着层寒霜似的,仿佛隔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壳,看起来确实是刚失发妻模样,郑七儿的死讯他自然已经知晓,她和韦容一样,用自己的死亡平息汹涌的风浪,带去地下长眠,眼下他又能做什么,无非一阵怅然,装作毫不知情罢了。


    李嶙见李绍这样憔悴,连忙道:“三哥节哀。”


    李绍语气淡淡的:“卢挽风在东宫外等你呢。”


    “他找我?”李嶙思忖着,眼眸忽亮:“兴许是元家事有进展了。”急不可待向李绍告辞:“我先行一步。”


    李绍微微颔首。


    李嶙望着窗边元桃,欲语还休,只洒然笑说:“我去问问他情况如何,若有好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


    李嶙身影消失了,元桃紧绷心弦松弛,却仍是心有余悸。


    李绍瞧她惊魂未定模样,调侃道:“你也知道害怕?”


    元桃说:“虽说是永王,可是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以前的事?”


    “为何?你怕他会因此而疏远你?”李绍语气平平,含着笑说:“你怕他知道你的真实面目?怕他知道你是罪无可恕的通缉犯?”


    元桃说:“我并非是怕他知道,而是怕任何人知道。”她垂着眼睛,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阳光给她镀了层柔和光,更衬神情冷清:“如若我只是元桃,就算未能翻案,也不过罪臣之女,可若我是阿毛,那就是洗刷不掉的死罪。”


    元桃说:“我不能嫁给永王,纸是包不住火的,若是有一天东窗事发,我会连累他的。”她抬头定定看着李绍,日光照射下,她的瞳仁呈显着种深棕色,琥珀似的,额角上有着细密绒毛:“殿下,我也没办法抚养阿徽。”


    李绍听她说完,不急着回应,幽黑的眼睛凝望着远处浮云:“谁的双手又是干净的?”勾起嘴角笑笑,问道:“圣人吗?还是右相?没有人是洁白无瑕的,纵是美玉亦然。”他说着,将手中卷轴递给她。


    “这是……”她接过卷轴展开:“这是元桃户籍卷宗。”


    “你若是想做真正的元桃,不被人识破,就要把这里内容全部记清楚。”李绍说,端详着她神情变化:“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取代这身份。”


    她手中卷轴变得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彻底取代元桃,这个念头种子似的撒在心上,快速的生根发芽。


    李绍说:“元英案已经重审结束,只待圣人批准,中书门下就可以拟旨了,在此之前,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否则这嫁衣便织给别人。”


    元桃点头:“我会把这上面的内容一字不漏全部记住。”


    李绍没有再和她说话,进入内室检查阿徽课业,韦容离去后,父亲在阿徽心中地位就更重了,她不敢显露半分任性和娇纵,一板一眼将课业汇报给李绍。


    到底是有些生熟,阿徽汇报完便手足无措定在地上,恐怕李绍会责怪自己。


    李绍没立刻走,而是又教她下了会儿棋。


    刘氏瞧着和睦的一幕,便把阿南也领了过来,对外室元桃说:“你帮我照看会儿阿南,我正好去取夕食。”又恭敬问李绍:“殿下要留下一起用吗?”


    阿南轻轻拽了李绍两下衣袖,恳求似目光,李绍笑笑道:“一起”


    刘氏高兴极了,连续应了几声“诺”


    阿南趴在李绍怀里,不是听话,摆动着手去摸李绍脸,又揪了揪他的鼻子,眼看又要扯李绍的发髻,阿徽说:“阿南,你别胡闹。”被衬托的倒是成熟不少。


    “我来照看阿南,殿下你们继续下棋。”元桃说着去接李绍怀中阿南,不想小小娃娃分量倒是很沉,元桃腰一塌整个人恰好跌在了李绍怀里,是熟悉的温度和味道,她的心下意识沉了沉,从他怀里爬起来。


    她明明和他已行过床笫之事,却还是别扭得很,只是分不清别扭的是身体还是那颗心,她总是想从他身上求证,求证他喜欢她,甚至于他爱她,可他偏偏又是那样不准痕迹的人,再波涛滚滚的情绪也能掩盖的如一汪静潭,这份沉静用在旁的事上是优点,可在她看来,就像种折磨。


    怎么求证都不够。


    像是沙土上刻出的喜爱,她方能够感受到,转眼又被浪潮给擦净了。


    “殿下享受天伦之乐,奴婢还是出去候着吧。”元桃冷静说道,她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那幽深黑眸直欲探到她内心深处去,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她动也不动,一颗心起伏不定。


    僵持中时间慢慢流淌,随着阿徽一声呵斥制止,阿南抢先一步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推乱了,金玉作响,掉落在地。


    阿徽恼道:“还没有下完,你怎么净捣乱。”


    趁着着空档,元桃收回了手,并不敢与他对视。


    阿徽不满地蹲在地上捡棋子,黑的白的,分别放回罐里。


    阿南年纪小,却也懂自己被阿徽给训斥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哭,哭,哭。”阿徽把棋子往罐里重重一扔,红着眼睛,突然间也是难过到了极致,口不择言:“哭什么哭,母妃已经死了,你哭也没人在乎!”


    阿南哭得更凶了,阿徽冲她嚷:“别哭了,你没娘了知道吗?我们都没娘了。”


    元桃心像是被刺扎,拉着阿南的手出了内室,外面的窗子还半开着,她透了透气,胸口石头这才下去。


    李绍随在她身后:“她们刚失去母亲,言语难免激烈,时间久了这丧母之痛自然会淡。”


    元桃望着他不说话。


    李绍笑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怕我会不舍得放你走。”他从元桃手里接过阿南,淡淡的又道:“你不适合做母亲。”


    “为何?”


    “因为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他笑了笑,抱起阿南:“你纵使模仿,也没有韦容半分影子,她将两个女儿托付给你,实属件错事。”


    李绍口吻平静,眉眼里半分情绪也无:“你不必担心她们,我不会将她们交给杜氏抚养,萧氏性情淡薄,育有一女,可以抚养她们。”不禁调侃道:“她不像你,你尽管放心。”


    “您不阻拦我吗?”元桃问道。


    “阻拦你?”李绍逗弄着怀里稳坐着的阿南,她的眼睛生得和他一模一样,不哭闹的时候,是格外沉静的幽深的一双眼,他说:“我为何阻拦你,我的性命在圣人手中,亦如浮萍草芥,你看到了韦容的下场,我又何必非要你同我共赴危难。”


    阿南不哭了,趴在李绍身上,侧着小脑袋瞧她,李绍敛了笑意,面容冷淡:“是我亏欠你,所以我说了,你想要什么补偿,尽我所能都会做到。”他说完这话,便再不言,更不去看她的眼睛,只内心一角隐隐钝痛。


    第122章


    “元英沉冤得雪,乃桩好事。”李林辅在朝堂上说道,正值早朝,当着群臣和圣人的面,他这话是是说给卢慎,更是说给李绍,“臣听闻元英有一女,名为元桃,就在东宫为婢,恰好臣已将她的母亲接到府中。”说着看向李绍,不紧不慢道:“不如退朝以后,就让她们团聚,殿下您看如何?”


    “甚好”李绍微笑着又道:“右相有心了。”


    ……


    “让我现在


    就去见元母?”元桃惊愕地看着刚刚散朝回来的李绍,她手里的卷轴没握住顺着裙摆掉落到地上。


    李绍弯腰从她脚侧将卷轴拾起来,语气淡淡的:“马车已在宫门外等候,你现在随我走。”


    元桃倏忽起身,一张小脸血色顿失,紧紧凝视着李绍的侧脸:“我从没有见过元母,若是事情败露怎么办?”比起李绍的沉稳,她更像是热锅上蚂蚁,手在脸上摸来摸去,心也跟着忽上忽下,道:“莫不找个理由推辞掉,当着右相面见元母,定会露出破绽的。”


    李绍随意翻了翻她方才正在看的卷轴,是元桃的卷宗,道:“这卷宗上的内容你都记下了?”


    元桃眉头紧锁:“记是记下来了。”


    李绍一笑,将卷轴放回书架上:“那你还担心什么?”


    元桃不安道:“但那是当着右相的面……”


    “你很害怕右相?”


    元桃缄口不言,只是用手掐着衣襟。


    李绍含着笑:“你又没见过右相,如此怕他为何?”转身推门,长靴跨过门槛,语气平静半点慌乱也无:“走吧,你若是推辞不去,反而惹眼。”回头冲她微笑道:“安心,过了这关,你就是真正的元桃了。”


    李绍这般泰然自若,倒是抚平了她心中不安,她三步做两步跟上:“我怕给您惹来麻烦。”


    李绍并不回头看她,径直往南边宫门走去:“你多虑了。”又道:“李嶙亦正在右相府邸中等着你,你总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出了东宫,上了马车,马车中央案几上放置着一张画卷。


    元桃视线有意无意落在上面,是个四十有余的妇人,问道:“这是……”


    李绍身体后倾,倚靠着凭几,说:“你只记住了卷宗上的人并不够,这是元母和画像,一会儿你要见她。”


    “元母”元桃喃喃着拿起卷轴,画像上的女人有着双杏仁眼,弯弯的眉毛下有一颗芝麻大的小痣。


    李绍说:“这是被流放前的画像,兴许会有些不同,倒是大抵特征差不了,你仔细记着,莫要认错了人。”


    元桃郑重点头,将李绍的话一字一句皆紧紧记在心里。


    李绍倒是显得淡然极了,徐徐斟茶,目光落在茶汤碧波上,道:“到了右相府邸,若是把握不准,就缄口不言亦或是装糊涂,你只要不说话,右相就抓不到你话中纰漏。”将茶递给她,黑眸里闪烁着笑意:“喝口茶润润喉咙,你太紧张了。”


    元桃接过茶水只洇了洇唇舌,道:“我看起来很紧张?”


    李绍笑说:“是的,洗刷冤屈,母女团聚,不该是你现在这幅神情。”


    元桃长长舒口气,垂着眼帘看着元母画像,难以言说情绪在胸间涌动,静默片刻,道:“您知道,我是个夺走元桃身份的逃犯,倘若元母当场指认了我,又该如何……”


    “不会的”李绍打断道。


    元桃凝着他:“您为何会笃定呢?”


    李绍笑笑:“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那大可不必。”她明亮的眼睛里流动着担忧,自从上元节过后,她无一日不活在忧虑中,跟着他起伏跌宕,虽然身体的风寒已好,可心中仍旧郁结,令她看起来格外虚弱,他内心受她牵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温和,道:“你相信我吗?”


    元桃说:“我相信。”


    李绍微笑道:“那你尽管放心。”收回了手,推开窗子望着街上涌动人群,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


    李嶙正在右相府邸里,四面遮风屏都被仕女落下,厅堂里光线稍显昏暗,他有些焦急,在设好的位置上坐不住,起身在门口反复踱步。


    李林辅坐在正位,案几旁放置着热炉子,炭火烧得热,仕女们将铁篦子置于炉子上,散朝时已进正午,这会儿再有三刻就到了未时。


    李林辅热着茶,道:“永王,备了些菜肴,您先用些吧。”


    李嶙对他印象本就不佳,知他突然横插一足绝非出自善心:“谢右相美意,本王不饿。”


    被驳了面子,李林辅也未见不悦,嵌着笑意煮茶,少顷,白烟从茶壶中徐徐冒出,李嶙抻长脖子守在门口,忽然,禁闭大门被拉开,仕女禀告:“太子殿下到。”


    李林辅浑然不在意,品口热茶,道:“请太子殿下入内。”


    “诺”


    李嶙听见李绍来了,松口气,回到自己位置一坐,这会儿也感觉肚子饿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了想,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片刻,李绍带着元桃从门外进来,元桃跟在李绍身后,小小一个,侧头瞄了瞄李嶙,他正对她微笑呢。


    李林辅开口道:“太子殿下辛苦了。”


    李绍微笑说:“不必右相辛苦,千山万水将元母接进长安来。”稍稍侧头,对身后元桃道:“还不谢谢右相。”


    元桃这才从李绍身后出来,垂着眼帘行了个礼:“奴婢谢右相体恤。”


    李林辅从位子上起来,脚步缓慢,来到元桃面前定住,一双豺狼似的眼睛恰好藏在这昏暗的室内,细细打量着她,从头顶到脚下,元桃脊梁骨顿时像是起了层毛刺,格外不自在。


    “圣人已经下旨元英无罪,你还自称奴婢做什么?”李林辅开口道。


    元桃点点头,仍旧避免与他对视:“右相说得是。”


    李林辅说:“果然生得标致,难怪会得太子殿下垂爱,只是你和你阿娘不像。”


    这话前句是说给李嶙听的,果不其然,少年脸色显而易见变了,后句话才是说给元桃的。


    李绍接过这话,淡然说道:“小小年纪骊山救主,怎能不得吾喜爱。”眯了眯眼睛,语气仍旧温和:“她胆子小,怕生,听不出右相玩笑话。”


    李林辅摸了摸胡须,思索着说:“我记得你今年……多少岁了?”


    元桃模样看起来怯怯的,似同李绍所说怕生,往李绍身后躲了一步,双手揪住李绍腰间镶金蹀躞带,道:“我马上十四岁了。”


    “哦”李林辅语气温和,可神情却骗不了人,藏着刀似的,问:“可曾婚配?”


    元桃点了点头:“以前听阿爷讲订过婚事。”


    李林辅说:“只是现下恐怕不能作数了。”抬眼问李绍:“太子殿下您看呢?”


    李绍微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还需看她母亲意思。”


    李林辅说:“殿下此言却也在理。”他回身走到软垫上坐下,取了铁钳子拨弄炉里炭火,顿时烧得更旺了,热气只往面上拱:“小姑娘,我把你的母亲接来长安了,也好快些团聚。”说话间,示意仕女将元母带来。


    等待的空隙,元桃仍是躲在李绍身后面,此前她和李绍商量好的,装作不通世事怯懦模样,这样才能和元桃原本性格对应得上。


    “小姑娘如此胆怯,也能够骊山救主,也是令我意外。”李林辅道。


    元桃手心冰凉,李绍将一只手臂背在身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心中安定,回答道:“太子殿下待我宽厚仁善,我不忍太子殿下遇陷。”


    话音落地,仕女已经带元母进门了。


    元桃在李绍背后探出头来仔细看,却是四十出头年纪,杏仁眼,柳叶眉,嘴唇唇角微微向下,稍带苦相一张脸。


    李林辅见她躲在李绍身后出神,动也不动,目如冷刃,声如豺狼:“小姑娘怎么动也不动了?”


    李绍微笑回答:“兴许是许久未见,有些糊涂了。”转而回身低头对元桃道:“怎么了?自己母亲也不认得了?”


    元桃拉着李绍衣袖,抬头凝着他,他那墨似的眼睛无端令她内心一阵平静,她转而指着那四十出头的女人,对李林辅一字一句道:“右相,她不是我的娘亲。”


    李绍眼底微不可察的漫过笑意,语气冷冷的:“你确认没看错?”


    元桃郑重点头,嫩声嫩气的,仿佛是真元桃的语调:“我自己的娘亲,我是不会不认得的。”


    李绍同她一唱一和:“两年多未见,你再仔细看看。”


    元桃松开李绍衣角,脚步轻轻走到那女人面前,蹙眉细看,摇了摇头,坚定说:“我这次看得更清了,虽然生得很像,但她确实不是我的娘亲。”


    李林辅叫来仕女耳语几句,仕女将那女人带了下去,少顷,又重新带了个女人进来,布衣荆钗,北地寒风将她的面容染上了风霜,见到元桃刹那,那沉沉的眼睛里牵动着激动神色,嘴唇翕动,几欲脱口而出。


    元桃虽不明白为何这女人会展现出如此激动的神情,也跟着做戏,声音颤抖道:“阿娘……”再回头亦是泪眼蒙蒙,不乏激动:“这是我的阿娘,这是我的阿娘。”说完这


    话健步冲到元母怀中,颤巍巍地哭道:“阿娘”


    第123章


    “好孩子”元母抚摸着她的头,满目慈爱,眼中泪花闪动,碎银似的,声音颤抖说道:“受苦了,好孩子,这几年你受苦了。”


    元桃亦泪眼婆娑:“不苦,能和阿娘团聚就是最幸运的事。”


    元母将下巴轻轻抵在元桃头顶,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背,眼泪断线:“好孩子,以后我们娘俩把日子过好,以往的事都过去了,幸好你还在。”


    母女团圆感人一幕,李林辅半眯着眼打量着,元母怀抱着元桃,感激地对李林辅道:“老妇谢右相恩德……”话未说完,先激动的咳嗽起来。


    元桃抬起埋在她怀里的头,担忧的摸上元母胸口:“阿娘”


    元母摆了摆手,脸仍是一团青色:“阿娘没事,这些年落下的毛病,不碍事。”再次感激地的对李林辅道:“老妇谢右相恩德。”


    李林辅徐徐开口:“你谢错人了。”拿起茶杯轻轻摇晃,置于嘴边吹凉:“你还谢的是永王和太子。”


    元母愣了片刻,转身跪地向太子和永王磕头:“是老妇有眼无珠,太子殿下和永王莫要怪罪。”


    李嶙连忙搀扶元母:“伯母严重了。”


    元母不顾搀扶,接连磕头:“若非两位恩人,我元家至今还蒙受不白之冤,元桃也始终是罪臣之女,这份恩德,老妇万死难报。”


    李嶙搀扶着元母:“您严重了,这罪犯另有其人,您也是无辜受累。”话有所指,李林辅脸色难看极了,清了清嗓子,起身说:“臣另有公务在身,既然元家母女团聚,就先行一步。”


    李嶙不予理会,搀扶着元母起身,道:“我们也走吧。”


    马车仍旧在门外等候,车夫堆了草料,马儿正低头嚼着。


    李嶙搀扶着元母上马车,对李绍道:“三哥载我一程。”


    李绍颔首,自然而然的将手伸给元桃。


    马车门关闭,元母拘谨的侧目偷偷打量着李绍,方才与元桃的亲切和慈爱全然不见,只剩忧虑和局促,见他神色平静黑眸里半分情绪也无,她这才放松些,语气仍旧忐忑:“老妇谢太子殿下……”


    “你不必谢吾。”李绍语气淡淡的,唇边一抹笑:“要谢就谢永王,元英一案,多亏他在奔波其间。”


    元母对永王再次施礼:“永王大恩,老妇无以为报。”说着又有垂泪之意。


    李嶙怕她再跪拜行礼,连忙打断道:“您在长安可有住处?”


    元母摇了摇头:“老妇是被右相接到的长安,此前一直住在右相府邸中,并没有住处。”


    李嶙说:“我住在十王宅,三哥住在东宫,都不好收容您,寻间客栈先暂住,您看可行?”


    元母哀声说:“怎好再劳烦永王费心。”


    李嶙说:“这不算什么事。”四下摸了摸蹀躞,发现没带钱袋子,稍显汗颜,正巧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叩门道:“太子殿下,永王,十王宅到了。”


    李绍对李嶙说:“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她们母女重逢不易,今日就暂回东宫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寻宅院安置。”


    李嶙道:“也好”推开马车门下车,正欲迈进宅,元桃忽然推开车窗道:“永王。”


    李嶙驻足回头凝望她。


    元桃默了默,道:“永王的恩德,奴婢会永远记着的,若是您有朝一日需要奴婢,奴婢愿舍命相陪。”她这话说得真心诚意。


    李嶙笑了笑,开朗的眉目中流露着不易察觉的伤怀:“我有什么事需你舍命陪?”抱臂一笑,半开玩笑道:“你若是说以身相许,我倒还能勉为其难同意。”


    说完这话,他转身只将背影留给她,抬高手臂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迈过十王宅大门扬长而去。


    初春的风裹着泥土芳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将此前阴霾一扫而光,然而元桃心中疑云更深,神情由轻松转为肃穆,关上车窗,回身动也不动地凝着李绍。


    李绍抬手取了火折子,将案几上香炉点燃,丝丝缕缕熏香味漫上来,倏忽间火苗熄灭在指尖,淡淡笑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元桃道:“这是怎么回事?”转头盯着噤若寒蝉的元母,话仍是对李绍说的:“您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绍笑望她,逗弄道:“你想要什么解释?你不是元桃吗?”


    元桃被他反问喉咙发哽,问元母道:“你真的是元母?”


    李绍笑她多疑:“你不是看过画像?总不至于认为连右相也弄错了?”


    “可是……”元桃欲言又止,蹙眉紧紧盯着元母,确实和画像上一致,眉下有颗痣,若非这颗痣,想必她真会上了右相的当,道:“那你应该知道不是元桃。”


    元母瑟缩着不敢直视她,只将目光投向李绍。


    李绍微笑着问元桃:“你是元桃。”


    元桃声音抬高:“殿下您知道我是何意思。”


    她像是一只恼怒小狸猫,李绍眼底拢着层笑意,对元母说:“她好奇,若是不问到底,今夜只怕都无眠,你尽管如实回答她。”


    “诺”元母应道,抿了抿干裂嘴唇,对元桃说:“老妇知道元桃已经不在人世了。”说话间眼泪不受控制簌簌流淌,伸出粗糙手抹去,道:“她福薄,在兖州时山石滑落,我就知道她活不成了。”


    元母此刻真情实意流下的眼泪令元桃内心震动,久久不能平复,她垂下眼帘,不知是在想自己阿娘的模样,还是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人世,是否会有人为她而落泪,或许不会有了,她是漂泊的孤儿,是无根的浮萍。


    元母说:“一年以前,殿下令人找到老妇,托殿下的照顾,老妇才不至于客死异乡,留了条性命。”


    一年前,那是她刚到忠王府不久的时候。


    元母说:“殿下说定会帮元家洗脱冤屈,并将姑娘你的画像交给老妇,嘱托老妇来日若到长安,将你认为元桃。”


    元桃道:“你同意了?”


    元母拭去泪水:“老妇没有理由不同意,只要能给元家洗刷污命,将你认做元桃,又有何妨。”哭着说道:“九泉之下,老妇的郎君也能瞑目了。”


    元桃问道:“那元家除了您,可还有别人在世。”


    元母摇摇头头:“我只有元桃一个女儿,至于妾室和庶出两个子女,我们到了边地就被分开,并不知道如今去向,随他们吧。”


    香炉中白烟徐徐,李绍的脸隐隐不甚清晰,口问仍旧平淡说:“长安实乃是非之地,他们不在也好。”说完这话,对元桃微笑道:“现下你没有问题了?”


    元桃说:“你早就嘱托好了。”难怪右相让她去见元母,他一点也不担心。


    李绍笑而不语。


    元桃追问:“你是怎么猜到右相会让元母见我?”


    李绍并不看她,道:“我哪里有你想象得那般料事如神。”


    “那您……”


    李绍微笑道:“不过早做打算罢了,提前嘱托好元母,你这关才算过去,倘若元母不认你,也好早做旁的打算,可以将你过继到别人名下,但始终是个下策,毕竟你一直是以元桃身份生活在长安。”


    他说得平静,元桃问道:“您之前说过,您知道元英案是冤案,您是早就做好替元家翻案准备?”


    李绍默然不答。


    元桃急道:“请您回答我。”


    李绍一笑:“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重要。”


    李绍并不看她,淡淡说道:“是李嶙替你翻得案,你记住这件事就够了。”


    “您在害怕?”元桃敏锐说道。


    李绍目光一沉,半垂着眼帘遮蔽住黑眸,唇边仍是含笑,只是那笑渗着不易察觉的凄冷。


    马车里狭窄,元桃膝行至他身侧,试图从他神情里找寻答案:“您是在害怕吗?”


    李绍问:“为何你会这样认为?”


    “我不知道。”元桃低下头,她没法说出口,毕竟元母还在,但是她能够感觉到,李绍正在筹谋着什么,她也足够了解李绍,他不


    是任人摆布的傀儡,更不会任由圣人拿捏,他深藏的野心不逊于任何人。


    所以他在撵她走。


    她这么一想,无端感到难过,仿佛胸口处坠着块巨石,令她透不过气。


    正当时,李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肌肤相接处隐隐发热,她抬起头,身影清晰的倒映在他黑色瞳仁里。


    李绍握了握她的手,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我已经自私过一次,总不能再自私第二次,这对你来说岂不是太不公平。”


    元桃说:“您又不是我,如何能知道我心中所想呢?”抿了抿嘴唇,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我不离开东宫了。”


    李绍没说话。


    元桃重复道:“我想好了,哪里都不如,你说我做不好阿娘,我可以学,前太子妃将阿徽阿南交给我,我不能将她们再转手别人。”


    “只是因为这个?”李绍笑了笑,放开她的手:“你就不怕李嶙伤心?”


    元桃说:“这世上没有两全的办法,我没办法勉强自己喜欢他,是我亏欠他的,我会亲自去和他说清。”


    李绍淡淡说:“你不必去找他,我自会替你和他说。”


    第124章


    马车驶至东宫门外,元桃搀扶着元母下车,元母手臂消瘦得似裹层纸,明明四十出头,却被岁月侵蚀得满脸皱纹,战战兢兢迈过宫门。


    元桃脑海里忽而闪过兖州城郊那个瘦小可怜的真正的小元桃,握着元母的手紧了紧,低声说:“我会将您当做亲娘赡养,您不必忧虑。”


    元母怔怔看着她,干裂嘴唇翕动,剧烈的咳嗽起来。


    李绍命宦官收拾出青秋阁不远处的小屋子暂时安置元母,他尚有公务在身,没有陪元桃回青秋阁,只道晚些时候再去看她和阿徽。


    他转身欲往丽政殿去时,一道身影从廊子里冲出来,红黄相间的宝莲纹花裙手臂上垂着孔雀蓝披锦,乌发上金钗镶嵌着深蓝色宝石,整个人犹如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直直奔向李绍,“太子殿下”杜夫人声音似泣,双目红肿像是小核桃,看起来轻减不少,身体柔柔往李绍身上倾斜,纤细玉指半遮住嘴唇,泣涕涟涟。


    李绍皱了皱眉:“怎么了?”


    “殿下,您一定要救我阿爷。”杜夫人梨花带雨,柔若无骨地靠着他。


    “你阿爷?”李绍扶着她的手臂将她分开些,看向她的目光愈深。


    杜夫人垂泪点头:“都是那柳勣,诬告我阿爷。”


    “他诬告什么?”李绍冷冷凝着她,视线从她汪汪泪眼缓缓移到惨白唇上。


    杜夫人纵使没那么深的心机,也能听出来他语气变化,泪水凝固在眼眶里,心尖颤抖,莫明忐忑在胸口处翻滚沸腾,咬住嘴唇没回应。


    李绍说:“怎么不敢回答。”


    杜夫人声音低极,蚊虫似的:“他诬告我阿爷谋反。”


    这话一出口,元桃心里猛的震荡,拉着元母手臂往青秋阁去,不想一举一动全然落在李绍眼里:“你跑什么?”


    元桃说:“我没跑,只是眼下这里没我的事,就不妨碍殿下了。”


    李绍一眼看破,说:“你怕听了不该听的?”


    元桃干巴巴解释道:“我没有……”


    李绍命令说:“既然明知是诬告,还有什么值得你回避的,听着。”


    元桃抿了抿嘴,站稳脚:“诺”


    李绍视线重回杜夫人身上,一双长靴不疾不徐在她身前踱了几步,惯是波澜不惊的语调:“你的阿爷如今任何官职?”


    杜夫人惶惶打量着他,声音似琴弦拨弄后的一缕余音,颤动着不甚清晰:“妾的阿爷任赞善大夫,是东宫官属。”


    “东宫官属”李绍重复,冷冷目光从她身前划过:“你既然知道是东宫官属,那也应当知道被诬告意味着什么?”


    杜夫人脸色陡然灰青,美眸睁得浑圆:“妾……妾的阿爷是被诬告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诬告”李绍稍稍颔首,抬起眼帘黑眸凝着她:“为何?还是因为那几亩田地?还是又有了什么新原由?”


    杜夫人又不痴傻,岂能听不出他话中不悦,被诘问的语塞,青白着脸:“妾……妾……”却硬是想不出辩解之词。


    李绍语速缓缓,逼近她道:“吾记得曾提醒过你?可是这样?”


    杜夫人动也不动,低着头不敢回答。


    李绍语气沉沉:“谋反是何罪名?韦竖被圣人赐死,韦容亦自戕谢罪,怎么?你和你阿爷也想如此?”


    杜夫人花容失色,连忙跪在地身上,焦急辩道:“妾没有,妾没有啊。”


    杜家事情元桃有所耳闻,杜夫人父亲杜望虽然比不得韦家,却也算有些名望,在朝中向来任散官,并无实权,长女嫁给了左骁卫兵曹柳勣,次女儿嫁做太子妾室,如果能一直相安无事,荣华富贵本能享之不尽,却不想会出这种事。


    杜夫人跪在地上,伸手去拉扯李绍的衣角:“即便有错,也不全在我阿爷,那柳勣什么性子,殿下您也知道。”她慌慌张张解释:“他这人对我阿爷向来不敬,出言不逊在先,又争抢我阿爷田地,私下里还辱骂我阿爷,殴打我阿姐,我阿爷不过出言训斥几句,就被他诬告到右相那里,分明是想置我阿爷与死地。”


    杜夫人抬起头,惊恐眼睛紧盯着李绍:“搞不好,这原本就是右相授意,韦家的事方歇,他们就联合构陷我阿爷。”她哀求道:“殿下,妾绝无意牵连您,妾也是冤枉的啊。”


    杜夫人虽然跋扈,这件事说得却也不假,泪眼婆娑哀求道:“殿下,妾绝非有意,您不要不管妾。”


    李绍没说话,默然看着她,半晌,才道:“柳勣具体以何罪名向右相诬告的你阿爷?”


    杜夫人一手抹去泪水,回答道:“妾听闻是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李绍目光冷沉,道:“你先回去,没吾允许不得擅自出门。”


    杜夫人起身哭着告辞。


    元桃望着杜夫人背影,欲言又止。


    李绍说:“你先回去安置,晚些时候我再去看你。”


    “诺”


    ……


    阿徽刚刚背完书,见元桃回来,兴致勃勃冲上来:“元桃,我今日没有贪玩,已经将昨日功课做完,这篇论时政第二疏我已经背诵下来了,不信你可以考我。”阿徽神情坚定,将手里书塞给元桃。


    元桃握着书,纸页上还留有阿徽手掌余温,小孩子的手总是热的,就像是身体流淌的滚热的血液一样,涌动着蓬勃不熄的能量。


    而元桃呢,只是默默看着阿徽,似乎透过阿徽的眼睛,看到曾经目光灼灼自己,将满腔热忱寄托在书本的字里行间,可是最终呢,仍旧如河水浪流中的一叶扁舟,进退皆不得掌控。


    “元桃,你怎么了?”阿徽狐疑问道,视线落于元桃身后的元母身上,拄着腮又问:“你是什么人?”


    元桃回答道:“她是奴婢的阿娘。”


    “原来是这样。”阿徽嘟囔着,推了推元桃手中的书,撺掇着道:“元桃,你考我呀。”


    元桃笑了笑,这篇文章李绍教过她,她早就烂熟于心:“您背吧,奴婢听着。”


    阿徽站立在她面前,扬起小脑袋,抑扬顿挫背诵着。


    元桃唇边含着浅浅一抹微笑,安静听着,待阿徽背诵完,称赞道:“一字不差,您背诵得真好。”


    阿徽高兴极了,原地转了几圈:“阿徽很聪明吧?”


    元桃说:“很聪明。”


    阿徽脸上笑容渐散,撩起裙摆坐在元桃身边:“小元桃,我听人说了。”她睁大眼睛,浓密睫毛卷曲,看着毛茸茸的,肩膀轻轻撞了撞她:“你们元家是被冤枉的。”视线定定落向元母:“现在翻案了,你就可以和你阿娘团聚了,真好。”


    阿徽那声“真好”像是轻叹,从元桃心尖拂过,留下微弱涟漪,元桃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阿徽从元桃手里取过书,手掌捏着:“阿徽要努力读书,以后也给阿娘翻案,阿娘和舅舅不是谋逆罪人。”她说着声音颤,转


    头定定看着元桃:“我阿娘和舅舅不是罪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她记忆里的母亲是端庄持重的太子妃,舅舅是和蔼干练的银青光禄大夫,怎么一道圣旨,他们就通通成了罪人,阿徽不明白,她只想有朝一日也替他们翻案,可是翻案又能如何,她的母亲和舅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阿徽说道:“小元桃,我好羡慕你。”


    说话间,宦官轻轻敲了敲门,微笑道:“元夫人,侧房收拾出来了。”


    元母点点头应下。


    元桃陪着元母同去,青秋阁侧房虽然不大,吃穿用度却一应俱全,元母抚摸着案几边缘,叹息道:“真好”


    宦官候立在门口处,得体微笑:“您看还缺什么,或是有不便之处,尽管提出来。”


    元桃见他脸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宦官回答:“奴婢王赋,前不久刚入东宫。”


    元桃想起韦容自戕后是遣送一批韦容旧婢出宫,想来是又新送进来的,见他说话文绉绉,行事又稳重,问道:“你识字?”


    王赋回答:“略识一些。”冲两人行礼道:“奴婢就先退下,不打扰二位团圆。晚些时候,殿下回过来用夕食,奴婢会提前来布菜。”说完这话就离开了。


    只剩她们二人,元桃稍稍显得局促,道:“您先住着,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在钱庄有些积蓄,回头在宫外置宅,您也方便……”


    元桃正说话,不料元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她一怔,话卡在半截,没能说完。


    元母说:“你生得真好”仅仅出于感慨,不夹杂半分别的情绪,眉眼里尽是温和:“也不知你爹娘哪般样貌,能将你生得这样美。”


    元桃摸了摸自己脸颊,羞赧低下眼帘。


    “命也好,能同时得太子和永王垂怜。”元母看得明白,细细端详她:“你年纪多大,看起来要比元桃稍长些。”


    这话给元桃问住了:“我……却是比元桃年长些,至于生辰,我并不知道,许是快十六了。”


    元母眼底有些难过,亦有些欣慰,忽而剧烈咳嗽起来,摸索着从怀中找帕子。


    第125章


    元母剧烈咳嗽,那截一直带在身上的帕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脸涨得通红,舌头根泛起着腥味,正窘迫时,元桃将贴身携带的锦帕递上元母面前。


    元母接过剧烈咳嗽,元桃抚拍着她的后背。


    元母冲她摇了摇头,拿下的帕子上染着鲜红色,赶紧收了起来,神情窘迫道:“可惜了这条锦帕。”


    元桃说:“一条帕子而已,不碍事。”担忧的又问:“可是咳血了,方才在路上就见咳嗽厉害,我和太子殿下说,叫医师给您来看看。”


    元母摇头,神情哀惶:“已经一年多了,恐怕治不好了,怎么好麻烦你。”


    元桃说:“这是哪里话,您现在是我的阿娘,怎么能坐视你患病不治呢。”说着搀扶着元母在床榻边坐下:“您先休息着。”


    安置好元母,元桃即欲离开,手刚触上门,元母坐在床榻上叫了一声:“元桃”


    有那么一瞬间,身影短暂交融,似乎是那个的短命而亡的元桃,又似乎是眼前举目无亲的阿毛。


    她诧异的回头,定定望着元母,点漆似的双眸里流动着说不清的情绪。


    元母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恳请的目光里氤氲着潮湿:“你能再叫我一声阿娘吗?”


    元桃抿了抿嘴,心头涌动着无名酸楚:“阿娘。”


    ……


    杜家发生了这种事,元桃不敢这个时候再去打扰李绍,从侧室出来时,恰好宦官王斌在安排小宦官在院子里除杂草,对元桃报之一笑。


    “有件事情可以劳烦你吗?”元桃上前去问。


    王斌道:“您尽管说。”


    元桃道:“我阿娘她似乎是害了病,能麻烦您找医师来给她瞧瞧吗?”


    王斌道:“自然可以,我这就找医师来。”吩咐小宦官们继续干活,转而离开去找医师了。


    元桃心里不托底,锦帕上那抹红始终回荡在她脑海里,在院子里寻处阑干坐下,四面高墙围着的天是小片四方的天,夕阳西下前最后一抹余晖,红的发艳,泼洒在她的面上,像是镀了层浅浅的金红色的绒光,她感觉有些倦了,歪头倚靠着木柱。


    “怎么坐在这里?”李绍从她身后走来。


    元桃回头看他一眼,倦倦的没有起身,目光又落回院子里除草的小宦官身上,说:“您处理好公务了?”


    李绍没有回答,伸手将她脖颈间一缕乌发撩开:“你病了?我见王斌去找医师。”


    元桃摇头:“是元母,她咳血了,我怕……”话说道一半,又缄口不言了。


    李绍撩袍子在她身侧坐下,黑眸含着温和笑意:“你怕什么?”


    他离她极近,膝盖挨着膝盖,他身上的红色金丝团纹袍子在夕阳下流动着光华,只是衣襟一角有些褶皱,元桃伸手抹了抹那褶皱,道:“身边的人,挚爱也好,亲朋也罢,凡是我想留的一个都留不住。”


    李绍握住她的手,垂着眼帘,笑问:“亲朋姑且看做那个被你误杀的奴婢,挚爱呢?”


    元桃一怔,直欲将手抽出,李绍却按着不放,黑眸凝着她,只欲忘穿她的心。


    元桃说:“殿下又寻我玩笑。”李绍手下一松,她抽了出来,揉了揉被捏得发红的手,负气道:“是谁和殿下无关。”


    李绍笑了笑,捏起她的下巴,在她脸蛋上轻轻啄了一口,道:“很多人你越想留就越是留不住。”他说得轻松,望着她的眼睛:“就像很多事,越是费尽心力,往往越会事与愿违。”


    元桃说:“您也会这样?”


    李绍笑了笑:“你看呢?”


    元桃回想自入主东宫以来的种种,喃喃道:“也是,身不由己,事也不由己。”


    李绍摸了摸她的头:“尽人事,听天命,不必苛责自己。”


    元桃拉开他的手,侧了侧身体,与他面对着面,夕阳柔和的光将他的面容也照得温许多,元桃不禁问:“殿下您后悔做太子了吗?”


    李绍微笑着道:“为何会这么问?”


    元桃说:“您尚是忠王时,运筹帷幄,附者鳞集,反而做了太子以后,事事受人掣肘,任何人都看得出是污蔑,可韦竖,李士之偏偏又都被赐死,李觅先生也被迫远离长安,就连与您成婚近十载的太子妃也不得不自戕平息圣人怒火。”她不能够理解,也跟着觉得冤枉:“这太子之位哪里有这么好。”


    她想起了李瑛,李绍虽不至于此,却也被圣人弹压的别无二样。


    李绍默了默:“你不开心?”


    元桃说:“不开心”


    “那如何做能够令你开心呢?”李绍问道。


    元桃出乎意料,道:“为何要让我开心?”


    “你与我同悲同喜,让你活得如此不快,是我的过错,既然你决意留在东宫,我总要想法让你愉快些。”他缓缓说完这话,静默片刻,微笑道:“不如明日一早,我带你出宫挑选宅院,如何?”


    “真的?”元桃眼睛倏忽一亮。


    李绍笑说:“何至于因为这等小事诓骗你,至于元母,有药材供她用。”他一眼看破她,说:“你是因为愧疚?”


    “殿下……”


    李绍说:“因为你对元桃的死愧疚,又偷走了她的身份,因此也觉得愧对于元母,想着为她治病好弥补内心惭愧。”


    元桃低下头:“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她轻轻摇晃双腿,盯着鞋尖,又问道:“杜夫人这件事,很难办吗?”


    “你觉得呢?”


    元桃说:“光是上元节景龙观一件事就牵连了这么多条人命,甚至太子妃也不得不自戕谢罪,这次事情只怕没那么轻易作罢。”


    李绍说:“李士之一案之所以有转机,全赖有元英案翻得及时,迫于悠悠众口,圣人不得不移交于大理寺审理,最终却也没有错漏一人,至


    于杜家,送到口的肥肉,右相这匹豺狼岂会放过。”


    元桃问:“那会如何?”


    “流血”李绍说。


    “杜夫人也会自戕吗?”


    李绍一笑:“她不是韦容。”又道:“等置了宅院,你就和元母搬去,往后就算有罪,也难牵连到你。”


    元桃欲开口,却被前来找她的刘氏打断了,刘氏见李绍也在,道:“太子殿下,晚膳布好。”


    李绍起身,将手递给元桃,道:“走吧”


    ……


    永王府


    卢挽风手拎由细麻绳捆着的两坛美酒,脚步如风定在门外,抻长脖子叫道:“永王,永王。”


    少顷,门被一把拉开,李嶙冷着张脸:“叫什么?”回身往屋里走,让开了条路给卢挽风。


    卢挽风跟在李嶙身后进门,一勾脚带上了门,示意手里拎着的美酒:“永王,大功告成,不庆祝庆祝?”


    李嶙坐在软垫上,手肘搭着曲起的膝盖,兴致缺缺。


    卢挽风把酒坛子放在地上,打量道:“永王心情不好?右相那关不是过了吗?大功告成,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李嶙负气不说话。


    卢挽风眼珠转了转:“我没猜错的话,可是因为那个元桃?”


    李嶙说:“与你无关,别没事找事。”


    卢挽风浑然不在意:“她没领您的情?”


    李嶙冲他狠狠一瞪眼睛,威胁他闭嘴。


    卢挽风才不在乎,把酒坛盖子掀开,屋内顿时酒香四溢,果然是美酒佳酿不假,李嶙却毫无胃口。


    卢挽风自顾自起身,轻车熟路的从柜子里挑了两只白玉酒盏出来,将浓白色美酒倒进去,自顾自说道:“您看不明白吗?那名为元桃的婢女早就和您的三哥,东宫太子有私。”


    李嶙内心最不愿被触及一角被卢挽风猛然揭开,神情登时凝固。


    卢挽风斜他一眼,将白玉酒盏递上:“不然也说不通。”


    李嶙并不接酒,卢挽风只得往案几上一置:“她是什么身份,且不说是您给元家翻的案,是她元家恩人,单就是您的身份,做正妃,那也是她几世修来福分,我不信没有女人会不动心,除非……”


    卢挽风抬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畅快叹道:“美”


    李嶙冷冷瞥他:“除非什么?”


    卢挽风笑吟吟道:“除非她自认为有了更好去处。”抬手拍了拍李嶙肩膀,意有所指:“女人吗,不皆是如此?凡事有那飞上枝头的机会,又怎甘心落地为雉。”


    李嶙霍然揪住卢挽风胸前衣襟,怒目圆睁:“你再说一遍!”


    卢挽风轻轻拍两下李嶙攥紧的手,示意他松开,神情仍旧淡定自若:“您别生气,我又没骂您,我只是说,这天下人都一般。”


    李嶙松手,愤然道:“我不懂,东宫又何好的,且不说前有废太子李瑛,但是右相步步紧逼,三哥这储君之位就未必牢固。”


    卢挽风一笑,将案几上酒推近李嶙几寸:“永王尝尝,莫要糟蹋了这二十年的佳酿。”


    李嶙冷哼一声,拿起一饮而尽,虽味道醇厚,他却食之无味,满腔怒火将血液都烧得滚滚发热,“太子侧室,不过杜家此等小门小户会稀罕。”


    卢挽风笑着摇头:“话不能这样讲,太子之位纵然如架火上,为人眼恨,但储君毕竟是储君,我可听闻,圣人自中风后,身体大不如前,倘若有朝一日龙驭宾天,太子就是圣人。”


    第126章


    “虽然都是圣人的子嗣,可太子与藩王之别犹如天壤。”卢挽风侃侃而谈,抬起酒坛将酒杯填满:“不然为何废太子和仁王争得头破血流,为何我们的右相费尽心机要将您的三哥拉下宝座。”


    李嶙沉着目光不语。


    卢挽风一笑,手指轻轻弹着杯沿:“圣人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一旦抱恙,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的揽握天下权柄,只需轻轻振臂,李唐江山便尽入其怀。”


    李嶙冷冷瞥他:“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卢挽风摊手笑笑:“我能有何用意,只不过您的心上人啊,近水楼台,只怕早就被殿下撷了去。”


    卢挽风笑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并未直说,只道:“不信,您且等着看吧。”


    ……


    “元夫人说她没胃口,就不过来一起用膳了。”刘氏说道。


    元桃说:“那你没样拣些出来,晚些时候我给她送去。”


    李绍笑着说道:“晚些时候叫人再准备,你这时候拣出来岂不都凉了。”给她碗中添菜,道:“别忧心了。”


    话音方落,王斌回来复命,道:“殿下,医师带来了。”


    李绍示意王斌带着医师去给元母看病,按了按元桃肩膀,调侃道:“吃你的饭,少不了你操心。”


    用过晚膳,王斌带着医师回来复命,道:“元夫人肺部有沉疴,短时期内难以康复,需慢慢调理。”


    元桃正在陪阿南识字,放下书本:“严重吗?”


    王斌回答:“幸好接来长安及时,否则情况就不好说了。”


    李绍说:“需要什么药材令人尽管准备。”


    王斌道:“诺”顿了顿,又道:“方才去请医师路上遇到杜夫人的奴婢,说是……”


    李绍不惊不怪:“说是什么?”


    王斌道:“说是杜夫人正关在屋里闹,把白绫绕在梁上要上吊。”


    阿徽本来正在抄写文章,听到这里,触到了伤心处,抬起埋着的头:“她闹什么闹。”


    王斌默了默,询问李绍:“殿下要去瞧瞧吗?”


    李绍一笑:“她死不了。”又吩咐道:“盯紧了她,免得她在做出荒唐事。”


    王斌回答:“诺”缓缓退下。


    窗外夜色渐浓,新月如钩高悬天际,见时辰不早,刘氏带着阿徽和阿南去梳洗。


    元桃闲来无事,将案几上摆放凌乱的笔墨收好,正拾起一册书,被李绍从手中取下。


    元桃见他用过晚膳还在这里,问道:“殿下不回去吗?”


    李绍随意翻了翻书,视线扫过书上文字:“你是在撵我吗?”


    元桃道:“我可不敢。”案几上半杯残水,倒映着她的面容,她定定神:“您之前说过替我和永王说,可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妥。”


    李绍默默看着她。


    元桃微不可闻叹息:“毕竟是我的事,怎好让殿下在其中代为传话,我只是认为这样不妥。”


    李绍含着笑意,回身将手中书册放到架子上:“你不怕他生气?”


    “他会生气吗?”元桃瞪着大眼睛。


    李绍被她逗笑了,道:“你要怎么同他说,你不已经算是拒绝了他吗?难道还要跑到永王府一趟。”这话说得在理,永王又没再提要娶她,平白无故跑去倒像是她自作多情。


    李绍说:“这件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里,若是他主动问起,我自会告诉他。”他目光落在油灯上跳跃的烛火,默了片刻,道:“比起这件事,你先同我去丽政殿。”


    “为何?”


    李绍凝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说道:“你来了我再告诉你。”


    元桃心头一跳,定定站着。


    李绍说:“你想什么呢?东宫新丧


    ,我现在没那个兴致。”


    元桃松了口气,想着正好刘氏也该哄阿徽她们两个睡觉,便随他走了。


    院子里,宫婢已经将灯点燃,朦朦胧胧柔和的光亮给草木都镀上层暖色,傍晚时候刚刚除过杂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清香气味,等着明天花匠把花栽下,再有两个月,就是一派锦绣模样。


    元桃跟在李绍身后,她当他看不见,一下下踩着他的影子,他的身影忽而停住,她额头险些撞到他结实的后背。


    李绍垂着眼帘看她。


    元桃讪讪的道:“殿下怎么不走了。”


    李绍说:“那个奴婢的尸体打捞出来了,被拉出去葬在了城郊。”


    陆霜,元桃面上笑容凝固,继而消散如烟,垂着眼帘,蛾翅似的睫毛遮蔽住黑亮的眸子,从上面看去,那美丽的脸颊似乎笼着层灰青色,这是她内心永远的一道疤,纵使长出了嫩芽似的新肉,每每提及时仍是阵阵钝痛。


    她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凝着他:“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李绍颔首:“明日出去置宅,可以顺路去。”


    元桃问:“您告诉我,您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右相的暗桩?”


    李绍觉得颇为可笑,摇了摇头:“实话是不知。”他在月光下缓缓踱步,周身似覆层银白色的光,更衬得他姿容端雅,“那时李瑛方逝,寻个奴婢而已,我确实未曾上心。”


    他笑了笑,道:“若是知会如此,不如不令人去寻了,原本只想着你举目无亲,怕你苦闷,不想会牵连出后续这些祸事,实在是我考量不周。”


    元桃心里阵阵翻涌,不知是难过还是懊悔:“我原本确实很高兴的,只是……”


    “只是什么?”


    元桃叹息一声,道:“只是后来隐隐察觉到她有所隐瞒,那时若是早早告诉您,严加防范,后续也不会出这么多的祸,兴许太子妃不必自戕。”


    她嘟嘟囔囔说着,未见李绍有半句回应,抬头望向他,这才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微笑呢,疑惑道:“您笑什么?”


    “笑你庸人自扰。”李绍淡淡说道:“已经发生的事,还去想它做什么?”说完这话便继续往丽政殿去。


    元桃三步并做两步跟在他身后,追问确认:“殿下从不会因已发生事而烦忧?”


    “自然也会”李绍噙着笑,知她像只小麻雀一样紧紧跟着自己,也不回头看她,只道:“但是至少将你救了出来,不是吗?”


    元桃还在品味他话中深意,人已经走到了丽政殿门口。


    “走吧”李绍推门而入,穿过正殿走过回廊,来到了后殿门外。


    元桃一路走得急,喉咙灌了冷风,抚摸着胸口捋顺气息,这才跟着李绍进入后殿。


    元桃印象里是第一次来到丽政殿后殿,迈入殿门,映入眼帘的是张硕大的地图,由数片大羊皮拼缝制成,悬挂着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这上面画着的不是长安,而是整个大唐的疆土,从山川到河流,从戈壁到沙滩,东至辽东西至高昌,皆一笔一划绘制其上,站立其前,整个锦绣江山尽览于眼前。


    元桃神情一怔,静谧夜里,心脏在胸腔里隆隆跳动,看着眼前寸寸河山,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沸腾翻涌,刹那间,她恍然明白,他其实从未有一刻后悔过,这面硕大磅礴的大唐疆域地图,隐藏着的正是他深处的野心。


    李绍看着她怔愣模样,微笑着走到地图前,抱臂笑着一同端详这地图,并不开口说话,少顷,他伸出手来,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地图。


    元桃望着他的侧影,深不可测的心思被幽静的黑眸隐藏在最深处。


    “殿下”元桃开口叫他。


    “怎么了”


    元桃纤长睫毛忽而颤动,说:“死了这么多人,您可有那怕一刻,动摇过想做储君之心吗?”


    李绍笑望着她:“你觉得呢?”


    他那双幽深眼眸里闪烁着的一点光亮,是火光的映衬,除此以外,再无半点。


    元桃缓缓摇头。


    李绍一笑,来到她身边,他握起她的手轻轻覆在羊皮地图上,她的手背与他的掌心相接是温暖干燥的触感,指腹轻触摸着粗糙滞涩的地图,随着他的手抚摸着地图的每一寸,他在她背后,温热气息夹杂着鎏金香囊名贵的香料味:“如此锦绣河山,怎甘拱手让与他人。”


    明明如此温暖,春意盎然,灯火幽幽,可她却莫名感到寒冷,猛得将手从李绍掌中抽走,从他怀里褪开,身影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怔怔望着他。


    李绍唇边含笑,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没有退路。”油灯渐暗,他回身走到油灯边,拿起匕首挑掉灯芯,倏忽间,轮廓更加清晰,“储君这条路,不进则退,由不得我后悔。”凝着她的眼睛,又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条路艰难险阻,我不强迫你。”


    元桃没有回答,她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李绍淡淡说:“现在想不通就慢慢想”他说着拿起书柜上的木盒子,打开取出里面长安舆图,语气和悦,冲她笑道:“不是要在长安置宅吗,过来看看。”


    元桃这才明白,他带她来丽政殿是为了挑宅子位置。


    她顺着火光看,定在永乐坊三个字上。


    李绍一眼看破,逗弄她说:“永乐坊可不是什么风水极佳的地方,吐蕃王子宅旧地,你难道要选在那附近?”


    元桃摇了摇头。


    第127章


    元桃看着地图,手指摸了摸嘴唇,她对长安还是不够了解,心里没有主意。


    李绍抱臂凝着她,笑了笑,伸出手指在东市南边一指:“安邑坊如何?”


    元桃说着他手指处看去,从嘉福门出东宫,南下穿过平康坊紧邻东市南边,就是李绍所说的安邑坊,是长安最繁华的坊市之一。


    李绍手指向东南边一划,淡淡说道:“若是想出长安,东南侧就是延兴门。当然最好还是长乐,大宁,兴宁,此三坊于东宫和十王宅中间,只不过都已被王公贵族和番邦使臣占据,想要腾出来位置,属实不易。”他说完这话,见元桃一副迷迷糊糊模样,不禁笑笑,道:“罢了,明日带你出宫看看。”


    李绍眼底含着笑意,道:“你不明白,我不希望你离我太远,又不想你离十王宅太近。”


    元桃顿时听懂他话中深意,窸窸窣窣将地图卷起来,把结着穗子的绳一系,道:“我不懂这些地方哪里更好,听殿下讲,我是觉得安邑坊不错,我喜欢热闹,也不想离皇城那么近。”


    元桃说着将收好的地图递还给他,手举在半空中,他迟迟没有接过,只安静的看着他,那双眼在寂静的深夜里更显幽深。


    元桃心脏猛的跳动了下,停滞在半空中的手动也不动,正欲收回,李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时光静谧而又潺潺流淌着,李绍将她拉入怀中,手臂轻轻环绕住她的身体,将面庞埋在她的颈窝,温热潮湿的气息洒在她的肌肤上,一阵阵麻麻的痒,像是有蚂蚁,从肌肤爬到了内心深处去。


    他只是贪图着片刻的温暖。


    元桃沉默半晌,身体僵硬,站得笔直,见他只是抱着自己,慢慢松弛下来,握着地图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颈窝处仍是一阵湿热细痒,“殿下”,她见李绍没什么反应,开口叫他。


    “你想做太子妃吗?”李绍忽然问道,因埋在她脖颈处,声音不甚清晰。


    这话问得突然,元桃不知如何回答,心乱如麻。


    李绍抬起头来,笑问:“你连这也要犹豫吗?”不待她回答,又道:“你知道吗?我始终看不透你。”


    “殿下看不透我?”


    李绍松开她,转过身,修长手指拾起剩余的墨块,道:“你不像韦容,也不像杜氏,我看不出你喜欢我,也看看不出你喜欢李嶙,你一点不像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样子。”他说完这话,笑了笑,道:“或许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的眼睛里藏了太多这个年纪女孩不该有的神情。”


    这话勾起了元桃兴趣,追问道:“殿下见我眼睛里有什么?”


    李绍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看不懂,兴许是痛苦,又兴许是孤独。”油灯火光又渐渐暗下,如同他的声音一般:“你杀过人,你知道吗,人一旦双手沾过鲜血就会变得不同。”


    元桃只是安静听他说话,不自觉伸出双手,她的手白皙纤细,若隐若现的有几条小小的微弱的疤痕,是她曾经流浪时留下的。


    人一旦双手沾过鲜血就会变得不同。


    她的一举一动尽数落于李绍眼中,他执起她的手,细细端详,唇边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因为一旦杀过人,就会发现,杀人是解决问题最简单便捷的途径。”他的指腹轻轻摩挲她手掌上疤痕,语气仍然平静如水:“就好比,陆霜死了,你除难过懊悔外,再无任何情绪,或许你也会恐惧,可那


    不是因为杀人本身,你只是恐惧会再度成为流犯。”


    李绍说得没错,她早就不在因杀人本身而感到恐惧,对于生命本身,她已不再存有敬畏之心,所以她的心上似乎总是缺失了那么一角,从她第一次杀人开始,她似乎永远的遗失了什么。


    元桃说:“所以我这种人做不了太子妃。”她惨淡笑了笑,将手从李绍掌中抽回,道:“我不是韦容。”


    “我们才是最相配的。”李绍微笑着说道,神情淡极:“你早晚会发现的,知道你的全部,而又能够全部接纳你的人,是我。”


    他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她的痛苦,知道她内心潜藏的不安,这世上不会有人如他这般了解她。


    别人都知道她是元桃,唯独他知道,她是那个出身低贱,无父无母的阿毛,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何为仁义道德。


    她半垂着头,只字不语。


    李绍取下她手中的地图,放回木盒中,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我会先带你去安邑坊,再去大宁坊,听闻大宁坊有间空宅子,虽然我不希望你离十王宅太近,但不妨顺路也去看看。”


    元桃说:“诺”走到大门时,忽又站住脚,回头凝望着那面硕大羊皮地图,继而再次看向李绍。


    “怎么了?”李绍问。


    元桃说:“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和我说方才那些话。”


    李绍笑了笑,将这个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呢?”


    他的身影投射在那硕大羊皮地图上,元桃抿了抿嘴,她脱离了戴罪之身,自然不能继续留在东宫做奴婢,等到置了宅,就要搬离东宫,他希望她能够嫁给他,留在这里,她不是猜不到他话中用意,却仍是什么都没说,推门离开了。


    翌日,王斌来叫元桃去嘉福门,说是太子已经下了朝,车驾就停在嘉福门等她。


    元桃正在陪元母喝药,汤药苦涩,元母含了块饴糖,说:“你快去吧,我这边不碍事。”


    元桃将帕子递给元母:“这置宅子,原本就是为了接您去住的,本还带着您一起去看。”


    元母隔着衣衫轻轻拍了拍元桃小臂,微笑道:“不碍事,住哪里都好。”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息,摇头安抚元桃道:“我没事,你快去吧,莫要让太子殿下等着。”


    元母刚刚捂着嘴的帕子,隐隐藏着一抹红,连忙收在了手心里,装作无事:“好孩子,快去吧。”


    王斌冲元桃颔首,微笑道:“姑娘放心,青秋阁这里奴婢照应,不会有事。”


    元桃这才离开。


    马车俨然等候在嘉福门处,枣红色高大骏马脖子上挂着的铜铃不时发出清脆泠泠声响,车夫认得元桃,见她远远跑来,道:“太子殿下正在马车里等您。”


    元桃踩着马凳上去,推开车门,弯腰入内。


    她小跑着赶来,不免有些气喘吁吁,四月天气渐热,她的额角出了层薄汗。


    李绍正倚靠着凭几看书,敞开的窗子时而有风吹来,将他鬓角一点碎发吹得微微浮动,案几上点着香炉,名贵的乌木沉香味在整个马车里暗暗浮动。


    刚下早朝,他的心情好像不错,垂着眼帘遮蔽住幽深黑眸,也不看她,手指翻过一页:“怎么这么急?”


    元桃气未喘匀:“怕您等久了。”


    李绍听她这么说,不禁莞尔,目光从书本上离开:“元母怎么样了?”


    元桃说:“刚喝一日药,我见没什么好转。”她跑的口渴,恰好案几上有盘甜瓜,她随手取下一个用袖口擦了擦。


    李绍微微皱眉,说:“真脏”示意她把甜瓜给他,浸在铜瓮里洗去表面灰泥,用帕子擦干递还给她,举止文雅。


    元桃心中腹诽:真金贵。接过甜瓜啃出个牙印,清甜香味再舌尖弥漫,不禁道:“真甜”


    李绍收了书放在案几上,道:“先去安邑坊?”


    元桃点了点头,手里甜瓜吃得正香。


    马车辘辘行驶,元桃边啃着边将视线投出车窗,随着街上行人东张西望,手里剩着啃到一半的甜瓜,再稍稍一回神,发现李绍正看着自己笑呢:“殿下笑什么?”


    李绍摇头不答,说:“你可有喜欢的坊市?”


    元桃说:“我不懂,这各坊之间有区别?”


    “你可听过平康坊?”


    元桃回答:“平康坊自然听过,坊中秦楼楚馆,是科举学子们好去处,右相的宅邸就在平康坊。”蓦地加了一句:“我不要住在平康坊。”


    这话说得好笑极了,李绍道:“你就算是想住,也没空置宅子给你,总不能把别家撵出来。”


    说话间马车辘辘行驶到了安邑坊,元桃跟在李绍身后跳下马车,恍惚间觉得周遭眼熟,蹙眉想想,抬头问李绍:“这安邑坊,为何看着熟悉,我好像来过这附近。”


    “自然”李绍淡淡说道,一条腿迈入坊门,只将背影留给了她:“这隔壁靖恭坊内你来过不少次。”


    “我来过不少次?”


    李绍笑道:“靖恭坊内是马场。”


    元桃恍然大悟:“原来之前每次来的马场就是靖恭坊,之前都是走夹道,我只知道十王宅可以通往马场,竟不知就在这靖恭坊内。”眼睛一亮,快步跟上李绍:“如若我在安邑坊置宅,那岂不是可以总去马场。”


    李绍点点头,笑着又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再有十三日,可就要举办马球赛了。”意有所指,他未明说。


    “安阳”元桃面色发白,早将马球赛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李绍见她灰青着脸,笑意愈浓。


    第128章


    “走吧”李绍淡淡说道:“去看看这宅子可和你心意。”说话间衣袖飘然轻擦过她的手背。


    元桃忙跟了上去,过往路人不时投过来探究的目光,许是被李绍不凡衣着吸引,迎接的牙郎一早恭候在门口,神情诺诺,忽而视线一定,笑吟吟弓着腰迎过来:“郎君可是来看宅子的,姚二郎都嘱咐过小的了,这是安邑坊最上等宅邸。”说着侧身让开了条路出来,伸着手臂引路,目光朝着李绍身后的元桃扫过,目光倏忽定在她脸上,语气不乏惊讶,道:“原来是你。”


    李绍侧目瞥她一眼,道:“你认识?”


    是西市张五郎,元桃经他手卖过灵芝,一千贯钱正寄存在柜坊,她不想告诉李绍,点了点头,含糊其辞道:“是有印象。”


    张五郎一听这话,顿时不满意了,立在她面前:“姑娘你怎么就只是有点印象,那会儿你卖灵芝,可是我替你找的买家,你忘记了?”


    “卖灵芝?”李绍疑惑问道。


    元桃立刻抱住李绍胳膊,往怀里使劲拽了拽:“就是之前太子妃赏赐我的灵芝,让我换成银钱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嗡嗡似蚊虫,双手抱着他的手臂,不敢抬头望他,怕他多想,连忙解释:“我只换了这个灵芝,可没有偷盗其他财物去换钱。”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起誓,信誓旦旦说:“不信你问张五郎。”


    张五郎连连点头:“这话姑娘说得倒是一点不假。”


    李绍目光在她脸上淡淡一扫,她一只胳膊仍然环抱着他的手臂,她的怀中温暖柔软,只熨帖着他的心,而她那秀气的眉正紧紧蹙着,生怕他会误会她手脚不干净。


    李绍一笑:“我可不知道你有没有卖给别的人。”说完迈过门槛向宅内走去。


    元桃追在他身后:“我真没有,您不能冤枉我。”


    李绍只是淡淡笑着,不知何时,春风吹开了桃花,一瓣粉色裹的花瓣从枝头飘落,掉在她的乌发脸,那美丽的一张脸,竟比桃花还要艳上三分。


    元桃恍然发觉,他是在寻自己开心,鼓气道:“您就知道吓唬我。”


    李绍对张五郎说:“引路吧”


    张五郎正色道:“诺”随即引路说:“两位就先从正堂看似吧,这宅子自从落成,就几乎未曾居住过,原本主人是位胡商,久在洛阳经营买卖,因此


    这宅邸不敢说十成,也有九成是新的。”


    张五郎目光精锐在李绍和元桃脸上睃巡,笑盈盈问:“不知两位是谁要置宅?”


    李绍没回应。


    张五郎讪讪说道:“原来是两位成婚所需,是我冒犯了。”


    元桃刚想开口辩解,李绍却说道:“是”


    张五郎一笑,拍手道:“那就太适合了。”引着他们参观:“这宅子闹中取静,最适合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尤其是着寝房布置得颇有情调,两位随我来。”


    寝房外侧特意引水流过,门前院子里栽有桃花,杏花,槐花,梅花,随着四季变换,景色各有千秋。


    最特别的还是寝房内,悠悠纱幔随风飘荡,窗边上结着占风铎,不时发出清脆声响,寝房连着的后室里,工匠开凿出温泉池,可引活水注入。


    “不过得需要家奴在后院柴房里烧热。”张五郎道,又补充说:“但是并不麻烦,一个家奴足矣,虽然比不上骊山天然温泉水,但是也不失情调。”推开窗子,手掌朝着远处高地指引:“当然,更别具一格的是窗外景色,这宅子位于安邑坊高地,尤其是这间浴房,推开窗子就可远眺乐游原。”


    张五郎在元桃和李绍身后一绕,道:“二位试想,夜幕降临时乐游原上一派灯火辉煌,您二位在这里沐浴,就可以将那美景一览无余。”说着手下拍打池侧铜柄,池子中央徐徐上升出石制板面,张五郎说道:“在上面放置茶水瓜果,惬意至极,您看如何?。”


    元桃看得目瞪口呆,回头往向李绍,他正含笑看着自己呢,她的面颊火似的烧着,仿佛真有热气腾腾蒸上脸,脑海里浮现是骊山温泉宫里那缠绵缱绻的几夜,心脏更是隆隆跳个不止。


    李绍看在眼里,笑而不语,长靴踢了踢元桃,玩味道:“问你呢,这宅子如何?”


    元桃摸了摸自己脸蛋,也说不出个长短,只道:“我见也算好。”


    元桃心里那点乱糟糟念头,李绍都清楚,收了笑意,对张五郎道:“带着去看看厢房,她还有个母亲。”


    张五郎连连点头:“诺”


    ……


    从宅子里仔细看了圈出来,坐上马车,李绍斟了杯茶给她润喉,眼含笑意:“感觉如何?”


    元桃说:“我也不懂。”身体微微向他倾斜,又问道:“殿下,这宅子需要多少钱。”


    李绍不想她还关心这个,笑着反问:“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元桃沉着脑袋思考,伸出五根手指头:“五百贯?”


    李绍只是笑笑。


    “报少了哦。”元桃摸着自己下颌,道:“六百贯?”


    李绍笑着摇了摇头:“长安成内最偏远的永阳坊内旧宅或许是你说得价格。”


    元桃不可置信睁圆眼睛。


    李绍觉得她可爱极了,抱着臂端详着她,道:“你方才见的那件宅子,是两千贯。”


    元桃心想,她柜坊的存钱竟然连一半都买不下来。


    李绍一眼看破,取下盘中一块桃花状糕点递给她,语气仍是淡极:“这是长安,你当是哪里。”


    元桃没有底气,也不知道真出了东宫凭什么谋生,她自觉没什么才能,顿时泄了气,接过李绍递来的糕点,似绽放在手心,没胃口吃。


    李绍说:“这宅子过小,两千贯并不算贵,倘若在大些,万贯不止。”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走吧,再去大宁坊看看,那里离东宫近,我也能放心。”


    元桃点点头,轻轻啃了口糕点外皮,道:“对了,殿下方才为何说我们是……是新婚,若是惹来麻烦怎好。”


    “麻烦?”李绍笑问:“你觉得会有何麻烦?”


    这话给元桃问住了,李绍幽深黑眸凝着她:“安邑坊不比大宁坊,坊中鱼龙混杂,各色人等混迹其中,倘若传了出去你是独自携母而居,难免会惹人妄念,并不安全。”


    “原来是这样。”元桃倒是没想过安全问题。


    “不然你认为呢?”李绍问道,见她窘迫,也不待她回答,只道:“安邑坊距离东宫尚远,你若是真遇危险,一来一回派人通传,也当误了。”


    他思虑周全,早就计划妥当了,道:“带你来不过是看看,我本意自是希望将你安置在大宁坊。”


    ……


    马车辘辘行驶到大宁坊坊门处,车夫停稳后,李绍道:“走吧,去大宁坊看看。”意有所指,又道:“这里离十王宅也是极近,倘若你有事消息递不到东宫。也可以递到永王府,不是吗?”


    元桃说:“殿下不要寻我开心了。”


    与人声鼎沸,川流不息的安邑坊相比,皇城脚下的大宁坊更显得肃穆森严,一座座宅邸错落有致,坊内宽阔街道上偶尔有衣着华美的公子小姐经过。


    元桃跟在李绍身后慢腾腾走着。


    李绍没回头看她,却仿佛对她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含着笑意声音传来:“你不喜欢着大宁坊?”


    一走一过的贵族子弟们侧目打量着他们二人,他们虽久居长安,却鲜有人见过太子真容,不禁纷纷疑惑这衣着华丽,举手投足从容流美的年轻郎君出自谁家。


    元桃支支吾吾:“我是有些不习惯。”


    大宁坊的宅邸果然恢宏气派,高大房梁,刷满深红色漆的房柱,即便是不起眼的小小厢房也足有寻常宅邸的正厅大。


    李绍问她:“如何”


    元桃如实道:“自然是这座宅邸更大气些。”肩膀轻撞了撞李绍手臂,凑在他耳旁:“价格不菲吧。”


    “你怕我付不起?”


    “难倒不是”元桃四处望遍,道:“这么大的宅邸,要配多少奴婢才是。”她望向李绍,郑重道:“殿下别笑我小家子气,我实在是不想住这么大的宅邸,要配很多奴婢姑且不提,但是这样空旷,我住着就会觉得内心不安。”她轻轻拽了拽李绍衣袖:“而且周围人难免会打探,又总不好说是殿下您关系,我还是觉得安邑坊好些,至少不会惹人眼目。”


    李绍没说话。


    元桃道:“和殿下说句真心话,置宅原也是为了安置元母,至于我……”抿了抿嘴,犹豫着说出实话:“我没想离开东宫住,兴许偶尔也会在安邑坊住上几日,可到底还有阿徽阿南在,我不好将她们都抛下。”


    李绍深深看着她:“只是因为这个?”


    这次换做元桃不回应了。


    李绍口吻仍旧极淡:“你已经可以不做奴婢了,没名没分的留在东宫,岂不是委屈了你?”


    元桃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


    李绍一笑,出了大宁坊。


    恰好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一只手从车内撩开窗帘,露出张熟悉的冷峻的脸。


    元桃一怔,脱口而出道:“永王”


    第129章


    几日不见,李嶙似乎消瘦许多,少年的青涩渐褪,愈发凸显出眉眼里的冷峻,他目光从李绍面前划过,停注在元桃脸上的一刻,冷冽神情里闪过稍纵即逝的动容。他错开她的视线,再度落于李绍面上,冷冷道:“太子殿下,我有话想单独同太子殿下讲。”他不再称呼李绍为三哥,而是一句毫无温度的太子


    殿下。


    李绍面上波澜不显,只那笑容渐寒,道:“好”回头对元桃道:“你先回马车里等着。”


    元桃点点头,慢腾腾走回到停着的马车处,一只脚踩上马凳,不禁又侧头看向李绍,却也只看到他撩开车帘进入马车的一个背影而已。


    李嶙的马车里显然更加简单,正中央一方四角檀木案几,连杯茶水也无,两侧车窗下各放置着软垫,车顶正中央垂下个铜铃,垂着朱色穗子。


    李嶙见李绍上车,将头微微偏向身侧车窗,似乎是不愿与李绍对视,心里亦是隆隆跳,继而又像是沉在深冷寒潭里,他恍惚间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似乎和今日并不什么不同,也是个初春明亮的正午,他那时不过七岁,很多事都已经记不清了,剩下的亦是朦胧的,他的回忆总是像笼着层薄纱,惹人恼火,只依稀记得母妃离世早,孤独无依的被丢进了十王宅,教他读书识字的人是李绍,在他幼小的记忆里,那个也并没有年长多少的三哥满足了大部分他对父亲的肖想。


    他怎么能够与李绍决裂呢,他做不到,更不愿意,可他更厌恶利用和欺骗,厌恶阴谋与算计,他的三哥啊,为何一定要这样对他。


    他的心一阵油煎火烹似的。


    李绍与他相对而坐,一身暗红色圆领锦袍,更衬得他姿容如玉,威仪秀异,见李嶙迟迟不开口,微笑问道:“十六弟何事?”


    李嶙这才不得不面对李绍,却仍是不愿与李绍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黑眸对视:“太子殿下应当知道,您的杜良娣的阿爷已经下狱了。”


    李绍一笑,仍不见有急色,只道:“看来永王的消息也很灵通。”


    李嶙抬起眼帘:“太子殿下既然知道,为了元桃好,就应当放她……”


    “永王是为了元桃才来见吾的吗?”李绍打断,话虽是在问李嶙,却没半点疑问语气在,神情亦是淡极:“永王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嶙不回答,只是额头一道青色筋脉跳动,牙关亦咬得紧紧的。


    李绍手指摩挲着腰间温润白玉,不疾不徐又问:“还是说,永王打算因为元桃而与吾翻脸?”


    李嶙胸口像是压着块石头,堵得喉咙发哑,眼里也染上丝丝红:“太子殿下应该知道我在意为何。”


    “你觉得是吾利用了你。”


    “难道不是吗!”李嶙声音霍然提高,双眼里是浓浓怒火,道:“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利用我吗?”


    李绍只极平淡说道:“你若是这样认为,倒也不算错。”


    “你……”李嶙惊愕说不出话来。


    李绍笑了笑,冰冷眼眸里藏着几分讥讽,语气仍是平静如水:“你以为王仆恩为何如此轻易认罪?”


    李嶙没回答。


    李绍笑望着李嶙眼睛,少年人的心思不定,方才冷毅目光不自觉闪避起来,仍是只字不语。


    李绍神情自若:“还是你以为,真凭那一官半职皆无的卢家郎君,就可以给元家翻案?”


    李嶙被说得低下头,心里翻涌着不安和羞耻,在李绍极具震慑威压却又平静如水的话语里,他感到一种莫大的惶惶,倏忽间发觉,李绍是极类圣人的,他们深谙帝王权术,善于揣度人心。


    李绍端详着李嶙神情变化,垂下眼帘一笑,道:“你说得不错,吾利用了你,因为吾分身乏术,无法远赴朔州,当然你可以将其归功于自己,吾并不在意,不过你最好记住,你是给元翻案,你所做皆是为了给元桃以清白之身,如若你认为还她公道,是我在利用,亦无妨。”


    李嶙感到羞辱,冷哼一声:“姑且不提朔州,太子殿下如今自身难保,难道还要让她陪你覆灭吗?”话说到这里,他开诚布公道:“我此来是因杜家一案竟右相构害,在地方牵连甚广,此次不比韦竖案,恐怕太子殿下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不若早早放她,免得她再无辜受累。”


    李绍道:“此事就不劳永王费心了。”


    李嶙彻底被激怒,道:“今非昔比了太子殿下!现在的你保护不了她,她只会因为太子殿下无穷无尽的野心欲望而受到牵连和伤害。”


    这话似尖锐的刀尖,直直插在李绍心口处,他办法辩白,因为李嶙说得没有错,他沉着眼睛,周身覆层寒霜似的。


    李嶙说:“太子殿下与她,并不相配。”他仿佛是捉到了李绍痛处,步步紧逼:“您能够给她什么呢?是对您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的宅邸,还是所谓的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是您能够将空置出来的太子妃的位置给她?”


    李嶙轻蔑一笑:“您做不到将太子妃位置给她,纵使她是清白之身,出身仍旧无法与韦家相比,就如同杨氏武氏永远只能做贵妃,元桃也永远只能做太子良娣。”


    李嶙笑了,盯着李绍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说道:“三哥,你太清醒了,你不像我,你太知孰轻孰重,对于你来说,世上所有人都早早标好价值,你能给她喜爱,不过如此。”


    李绍默然良久,垂着的眼帘遮蔽住墨般的瞳仁,开口道:“这些话,你何不亲口去同她说。”


    李嶙说:“因为太子殿下得先肯放手。”


    李绍身体后倾,倚靠着凭几,窗外明媚的春光似给他镀了层淡金色,流畅线条更显得温润柔和,只那眼睛,寒的比冰更胜,一如他的语气:“吾与她已行敦伦之礼,恕难放手。”


    “你……”李嶙耳边一阵嗡鸣声,只觉得天地颠倒,窗外春暖花开,他却如坠冰库似的寒冷,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绍口吻淡漠:“若是她心甘情愿与永王离开,吾自成人之美,但永王若是想让吾先放手,恐不能如愿。”


    李绍说完这番话,不欲久留,起身正要离开,却听李嶙失神道:“何时的事?”


    李绍充耳不闻,一只手撩开马车车帘。


    李嶙死死拉住李绍手臂,阻止他下车,红着眼睛喉咙里一股腥甜味:“何时的事?”


    李绍居高临下,黑眸轻飘飘扫过他,唇边不自觉挑起一抹笑:“郎情妾意,与十六弟何干?”


    李嶙拉扯着他的手渐渐松开,李绍撩开车帘下车,未再回头看李嶙一眼。


    人已经走了,李嶙仍旧木楞坐在原地,动也不动,许久他伸出手来看着掌心,纹路交错,兴许藏着他看不懂的前路,他不知道,此刻他只知道自己的手正不受控制的颤抖着,连带着他的身体都不受控似的抖动着。


    晴朗如朝云的少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耻辱,那颗埋在心里的种子,生长出根来,深深嵌入他的心脏,以他的血和肉为养料,疯狂地吸食着。


    ……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元桃安静坐在马车里,这一刻的怯懦让她不敢撩开车窗上悬挂着的帘子,任凭光芒从缝隙里渗透,照在她的半边脸上,绒绒的睫毛下是一小片阴影,阳光再稍稍偏移,正巧不巧的投射在她的眼睛上,黑色的瞳仁被照做深褐色。


    任凭心中暗流涌动,她一动也不动,白皙细腻肌肤,半点瑕疵也无,使得她看起来如雕琢成的玉人的。


    车门被打开,元桃如梦初醒似的,徐徐抬起眼帘,道:“殿下”


    李绍避开李嶙不提,只道:“时辰不早,你等饿了吧。”


    “我不饿”元桃说,殷切地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神情。


    李绍吩咐车夫回东宫,抬手斟了杯清茶递给她。


    “我不渴。”元桃拒绝,贝牙咬咬下唇,小心翼翼问:“殿下,永王他和您说什么了?”


    “你就这么关心他?”李绍调侃道,她不渴,他便将清茶喝了。


    元桃说:“我是怕永王生气,殿下没有惹他生气吧。”


    李绍听这话逆耳,道:“我是太子还是他是太子?你怕他生气,就不怕我生气?”


    这一点不像玩笑话。


    元桃神色凝滞,半晌,喉咙里呜呜一滚:“我人都是殿下的,殿下还要生什么气吗?”


    她这样嗔他,他反而觉得高兴,拉住她的手,她的手上细看有些不甚明显的疤痕,都是以前留下的,他语气合霁:“你怕李嶙生气?就不怕我生气,他生气不能怎么样你,我若是生气可是不能轻饶你。”


    李绍手指腹在她掌心疤痕上摩挲,像是有小蚂蚁,痒痒地爬,从掌心攀到心上,她道:“永王是您阿弟,本性并不坏,我只是担心殿下。”


    “阿弟”李绍觉得这话好笑极了,不知是她幼稚,还是自己阴沉,松开她的手,不屑一顾地说道:“帝王之家,有的是兄弟阋墙,谈何手足之情。”


    第130章


    元桃最后还是将宅子选在了安邑坊,她喜欢乐游原上彻夜长明亮的灯火,喜


    欢窗外即能听到的尘世喧嚣,更不必置办太多奴仆,宅子置好,就将元母接了去,元母的病仍旧很严重,王斌说只是沉疴,可是元桃看来却不像。


    这会儿元桃捧着一碗由白瓷盛着的樱桃酿正看着窗外出神,耳边是阿徽背诵书文的声音,那殷红色的樱桃酿她一口未动,只是捧在手里。


    李绍从门外进来,就见她这样发呆,他驻足于门口静静看她片刻,瞧她仍是没有回神意思,伸手敲了两下门板。


    “殿下”


    “想什么呢?为何心不在焉的?”李绍走近,见她手中樱桃酿未动过,道:“味道不好?”


    “只是不想喝。”元桃双手递上前:“殿下要尝尝吗?”


    李绍按下她的手,案几上放置着棋盘,他心情颇为不错,低下眼皮在棋盘上一扫,微笑道:“下棋吗?”


    元桃被他挑动兴致,道:“好呀”


    她的棋艺并不精湛,只入门罢了,收了棋盘上残局,黑白子分别收入瓷罐中,她的手纤细而灵巧,一颗颗挑捡出来。


    李绍说:“元母接去新宅了?”


    “接去了。”说到这里元桃想起来:“对了,殿下晚些时候我可否出东宫一趟,宅子里还需要置办点物件。”


    “可以”李绍说,将黑子让给她,取了颗白子等着她先行:“让王斌陪着你。”


    元桃落子。


    李绍从容不迫紧随其后,道:“元母病情如何:”


    元桃说:“没有好转迹象”不禁叹气:“说是沉疴,不好治。”


    李绍瞧她愁眉苦脸,笑她忧愁:“她并非你的亲生父母,对你亦无生养之恩,你何故担忧。”


    话虽如此,元桃仍旧是不忍看她受病痛之苦。


    李绍笑笑:“她死了于你来说岂不是更好,免得哪天她突然受人挑唆,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元桃听他这样讲,不禁紧张起来,手指间的黑子停顿在半空:“殿下是想做什么?”


    李绍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你想什么呢?我倒也不至于如此阴险,连个老妇也不放过。”他纤长的睫毛一垂,遮蔽住黑眸,声音冷沉含着不易察觉笑:“只不过当年兖州城郊,元桃到底是命丧狼口还是有人故意见死不救,恐怕再难得知了。”


    元桃手指间掐着的黑子掉落在棋盘上,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惨白,那双美丽的眼睛,流动着莫名恐惧,“殿下在说什么?”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李绍笑了笑,将那颗掉在棋盘上的黑子拾起来递还给她。


    黑色棋子安静置于他的掌心,一如她心中那不可示人的一点黑,他的笑容温和,唇角勾起优美弧度,却令人阵阵惊寒。


    元桃从他掌心拾走那枚棋子,紧紧攥着,眉间轻蹙。


    李绍微笑道:“过去那么久的事,你还在害怕什么?”他那双眼有着洞察人心的能力,声音亦如潺潺流水,道:“你那时什么都不懂,只想着活命,不是吗?”


    元桃说:“你都知道什么?”


    李绍笑说:“死无对证,你怕什么?”


    “你认为是我杀了元桃?”


    李绍摇头:“生死存亡之间,无论做何选择都不意外,我无意探寻事情真相,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过分将自己带入元桃身份里。”


    他示意她下棋,身体微微后倾,倚靠着凭几,道:“至于元母,帮你坐实元桃身份,是她之所以存活至今的唯一任务,既已完成,活得长短也就不重要了,不要将你对元桃的愧疚带到元母身上,你到底不是她。”


    元桃缓缓松开紧攥着的手心,那枚黑子分外醒目,她默了默,拈起那枚黑子叩于棋盘之上。


    清脆的一声,如金击玉石。


    ……


    宫中私下都在传,贵妃和平卢节度使安禄有私情,还传圣人自从中风后就性情大变,国事政务全全交由右相处置,整日里不是在兴庆宫里醉生梦死,就是与杨家几个女儿还有贵妃堂兄杨锐玩樗蒲,曾经的励精图治,广开言路,荡然不见。


    最荒唐的是圣人竟认安禄为干儿子,安禄生辰那日,贵妃令人用锦绣绸缎缝制了一件特大的襁褓,按照民间习俗给干儿子安禄洗澡,并给予安禄出入宫禁之权,安禄与贵妃同食同饮,甚至留宿宫中已成宫内心照不宣的常事。


    荒谬绝伦,前所未闻。


    而在右相大权独揽之下,东宫储君已形同虚设。


    右相府邸六月


    正值盛夏时节,右相府中窗门紧闭,昏暗光线下,李林辅披着件厚重披风脚步缓慢走到书柜边,伴随着一阵剧烈咳嗽,仕女们奉上热汤。


    李林辅咳嗽稍缓,摆了摆手。


    “右相不喝汤,药总该喝吧。”不见武秀行的人影,声音倒是先从屏风内传出来。


    李林辅不予理会,边咳嗽边在书柜里找卷轴。


    武秀行霍然起身,身影窈窕从寝房出来,一双丹凤眼刀片似的扫过仕女,伸手道:“将药给我。”


    李林辅亦不看她,幽幽女人香只往他面上扑,声音嘶哑:“出来做什么?”他豺狼似的眼睛极快扫过书架,忽而一顿,伸手拿起卷轴上悬挂着的签子:“你还嫌自己惹得乱子不够?”


    武秀行面色一凛:“郎君是说元英那件事。”她把手里刚刚端起的汤药碗往仕女手中端着的木托盘上重重一置,负气回到案几旁软垫上一坐,手肘拄着案几:“私下运来长安的钱财,可没全都落入我的口袋,怎么东窗事发了,反而都要怪在我的头上。”


    武秀行不满极了,咄咄逼人道:“再说圣人都没深究这事,反而右相挂在嘴边,唠叨个不停。”


    李林辅放下手中卷轴,道:“我是叫你要么不做,做就做干净点,不是每次都有人替你擦屁股,也不是每次都会这么轻易作罢。”他回身盯着她,颇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当年给惠妃做事,将罪名推给了元英,你多肥的胆子,元英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若非三司会审时候我帮你,你当年那事会轻易遮掩过去?惠妃是圣人宠妃,你又是何人?胆敢往圣人脸上抹灰。”


    李林辅话说道这里剧烈咳嗽起来。


    武秀行心虚上前递帕子,李林辅摆手,好不容易停止咳嗽。


    武秀行赶忙把汤药送上。


    李林辅一饮而尽,手指往武秀行胸口重重戳了戳:“你何时能长点脑子。”


    武秀行诺诺不敢言,神情仍是不忿。


    李林辅冷哼一声,说:“还有你那个外甥。”


    “仁王”武秀行一愣,追问道:“他怎么了?”


    李林辅气极反笑:“我本以为他可堪大任,这么多年苦心栽培,可是他和你一样!”手指着武秀行的脸,难听话咽下去,只道:“扶不上墙。”


    武秀行脸忽青忽白,嘟囔道:“右相说我就罢了,捎带上仁王做什么。”


    李林辅道:“我说得就是仁王。”他挥手屏退左右奴婢,道:“他脑子有病不成,杨氏已经是圣人的贵妃了,他怎么还惦记着。”


    武秀行不敢出声,闷了许久,支支吾吾说:“不能吧……”


    “不能?”李林辅重复,回身坐在案几前:“他何止是不能,他胆子滔天,他竟让太子帮他递信给杨氏。”


    武秀行骇然至极,半晌才艰难重复道:“仁王让太子给贵妃递信。”


    李林辅一字一顿说:“你的仁王已经完了,你也不要做梦他能够入主东宫了。”


    武秀行脑中空白,连连说道:“他怎么会这样犯傻,他怎么会这样犯傻。”扯住了李林辅衣角问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我听说右相正在处置杜家谋逆作乱的案子,牵连甚广,倘若将太子逼急了,他会不会将仁王的事透漏出来。”


    “你觉得呢?不然你以为仁王给贵妃传信的事情,是从何处流出来的。”李林辅犯了难,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太子又岂能容忍随意拿捏,杜家的事再查下去,太子殿下的位置


    保不保得住姑且不提,仁王的命是一定不保了。


    武秀行急道:“右相您倒是说话呀。”


    “各退一步,大家都留各自条路。”李林辅说完这话又剧烈咳嗽起来,他得了场怪病,只是伤寒,却久久不能治好,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真正的敌人并不在东宫,而是在兴庆宫高大的宫墙里。


    ……


    “大家”玉容头戴金钗,身形款款走来。


    圣人这场病极大损伤了身体元气,短短几个月里,发须花白大半,苍老的皱纹在短时间内迅速爬满他的面庞,这使得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他老了。


    然而他手下帝国看起来仍旧如日中天繁荣不衰,万国衣邦仍在他密密冕旒前跪拜如仪,再看怀中娇嫩的绝色佳人,似乎他又没有苍老。


    “怎么了?”他仿佛心情不错,手掌摩挲着玉容的圆润的肩膀。


    “妾的堂兄,大家如此喜爱他,偏偏外人都嫌弃他。”


    “扬锐”圣人想起那个样貌英俊的年轻人,他的聪明和伶俐在圣人心里留下极大好感,杨氏一门果然都相貌不俗。


    “说到底没有一官半职傍身,任谁都看不起他,说得那些话更是不中听。”


    她头轻轻靠在圣人肩膀,圣人道:“那爱妃说说,他杨锐有什么长处,朕也好听听。”


    玉容说:“他嘛,以前在蜀地时最擅使府库丰盈,却又可令民不增负,大家不是也夸他是好度支郎吗。”


    却有其事,玉容倒也没有扯谎,圣人笑道:“好,既是好度支郎,自然要去户部历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