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这并非不可……”坊市门方开,卢挽风就被李嶙堵住了家门,他还没穿好衣裳,只散漫的披着件袍子,揉了揉惺忪睡眼,听着李嶙讲完。
李嶙来不及换衣裳,仍是昨日含元殿晚宴那身,带着股酒味,道:“那就快去见你阿爷吧。”说着一手扯着卢挽风前衣襟往卢家宅里迈。
“我阿爷昨日夜宿大理寺没回来。”卢挽风说,按住李嶙手。
李嶙道:“那你不早说。”
卢挽风道:“您也没给我机会说。”拍了拍李嶙肩膀,别有深意调侃:“我听明白了,还是您的那位心上人,受了太子牵连被右相构害下了大狱,你想大理寺横插一脚,好把心上人救出来。”
李嶙道:“我没功夫和你嬉皮笑脸。”
卢挽风敛了敛衣口,道:“想法不错。”不急不躁问:“不过您和我说句实话,把大理寺卷进来,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李嶙一怔,不等回答,卢挽风了然于心:“如果我没猜错,是太子殿下吧。”
李嶙说:“你没猜错。”
卢挽风口中啧啧:“果然,如此阴毒的法子也就殿下能够想出来。”无奈摇了摇头,道:“永王您和您的三哥比起来,心性还是过于单纯了。”
李嶙才不管卢挽风说什么,只问道:“帮还是不帮吧。”
卢挽风眼睛滴溜转了一转:“帮,有什么好处吗?”他望着光秃秃的枝头,似乎有绿芽欲出,道:“右相锋芒逼人,公然和右相作对,横插一脚,赔本的买卖,百害而无一利,况且和右相作对朝臣,铩羽而归的可不在少数。”
李嶙哑口无言。
卢挽风揣着袖子仔细端详李嶙神情,蓦地,收件笑意,正色道:“帮,我替您去劝说我阿爷,不过胜算不大,一则未必劝得动我阿爷,二则未必圣人会准许。”
“我知道”
卢挽风抱臂笑吟吟道:“永王您可是又欠我个人情。”
……
元桃被铁锁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狱卒正在打开门锁,身后陈希露出半个身体,那闪烁着阴光的三角眼从她身上划过时,她不由泛起一阵寒颤。
打开牢门,狱卒将镣铐锁在元桃两只脚踝上,以免她逃跑,在她后背使劲推了推,道:“走”督促着她来到行刑室。
铁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铁腥味,高大墙壁上挂着各色刑具,鲜血凝固在上面成深红色,两侧亦是形形色色刑具,元桃头皮连着后背一阵发麻,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骚臭味,似乎是有人便溺在此,空空如也的肚子翻江倒海,强忍着没呕吐出来。
正中央大炭火盆徐徐燃烧,上面架着口大釜,釜中滚水冒着白花花热气,虽比牢房温暖,却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除了元桃,这里还有五个带着沉重镣铐的男人,看模样都是羸弱文士,何曾见过这阵仗,战战兢兢的像是鹌鹑,镣铐和身体接触处磨得破皮,鲜血洇湿衣裳,细皮嫩肉的。
见最后被押进来的是个小姑娘,神情惊愕,互相递眼色,饶是不敢议论半分。
狱卒锁上们,搬来了软胡床置于正中央,跨手立于两侧。
陈希慢悠悠进来,身后跟着个做笔录的刑部小吏。
小吏于北墙下一张四方小
案几坐下,掏出纸笔,用笔尖舔了舔墨汁,等着陈希审讯犯人。
陈希不疾不徐,在软胡床坐下,左侧手肘倚靠着凭几,右侧袖口处滑下一串菩提珠在手掌心慢慢盘着,一言不发。
元桃站在几个文士最末端,忐忑不安。
时间缓缓流淌,漏刻里的水滴滴答答,滴在青铜上,也像是滴在人心上。
脚站酸了,站麻了,饿得两眼发黑,刑房大门这才打开。
又押进来了个犯人,短褐粗衣,不像是有官职在身的,嘴里叫嚷着“饶命,草民没有杀人。”尖锐凄惨。
陈希使了个眼色,狱卒们卸下他身上的镣铐,将他按在一张木制长椅上,另一段悬着个皮圈子。
狱卒们把他手脚一绑,再把那皮圈子扣在他的脖子上,蹲下来旋转长椅下方凸出来的手柄,伴随着震耳的惨叫声和求饶声,那犯人身体被拉长数尺,腰细欲绝,眼鼻出血,骇人至极,这些文弱书生何曾见过这场面,纷纷低下头不忍直视,纵使看不见,凄厉惨叫声也不绝于耳,各个恐惧哀痛不已。
“认罪,老大爷,草民认罪!”
陈希充耳不闻,直至那人声音渐弱,脖子和腰被抻得细长欲断,这才挥手令狱卒松手,至于那串菩提珠已不知在他手里转过几周,道“带他去画押”
狱卒把气息奄奄的男人从长椅上拖下来,带到北侧小吏面前画押认罪。
在场之人早就瑟瑟缩缩聚成一团。
陈希眼底带笑,伸出手指在六个人身上点来点去,五个柔弱文士顿时冷汗涔涔,抖如筛糠。
忽而陈希手指一停,留在位文士身上,不待开口,那人双腿瘫软登时跪坐在地。
陈希饶有兴味:“就你了。”又阴森森说:“文士怎可鲜血视人,又碍雅观,带去隔壁吧。”
话音落地,狱卒将那文士拖拽到隔壁,少顷,他刺耳的尖叫声传来,这边剩下的四个男子脸色青白,与死无异。
一股尿骚味,地上多了滩水渍,狱卒从隔壁回来复命,道:“侍郎,他认罪了。”
陈希一脸玩味,目光从剩下的几个人身上幽幽滑过。
几个文士相互对视,哆哆嗦嗦的道:“我也画押!”
“我也画押!”
认罪声此起彼伏。
陈希收了手中菩提珠,慢慢说道:“这就对吗,终归都要认罪的,少吃些苦头,罪不至妻儿,好歹能留下一脉骨血。”
全部画押以后,只剩下一人。
陈希眯了眯眼睛,从胡床上起身,踱步到元桃面前,只剩这个小姑娘了。
“你不认罪?”陈希摸着胡子审视。
“奴婢无罪”元桃攥紧了手,不能认,认了只有死路一条,她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哦?”
“奴婢不知自己所犯何罪?”这一瞬间,元桃相信李绍会想办法救她的。
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
她不能认罪,认罪就是死!
“你犯了杀人罪,替太子遮掩谋逆事实。”陈希睥睨着说道。
“奴婢没有!”
陈希声音忽高,充满震慑:“陆霜的失踪和你有关!”弯腰逼视着她的眼睛,字字如刀:“是你杀了她!”
元桃心如刀绞,丝毫不避陈希锋芒,道:“我没有!”
陈希目光阴毒,冷着脸对狱卒说:“把她给我绑上!”
“诺”
狱卒们顿时上前扭压着元桃将她狠狠压在长椅上,元桃的心猛烈跳动,恐惧和无助潮水似的翻涌上来,冰冷的锁链捆住她的手腕和脚踝,将她的心都捆着往下沉,皮套挂在她的脖颈上,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似的。
陈希站着,阴测测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认不认罪?”
“我无罪!”元桃也不知如何喊出的这句话,脑海里,胸腔里分明盈满了恐惧和绝望,但她仍旧相信,李绍一定会救她的,他不会丢弃她不管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希令狱卒上刑。
元桃害怕的闭上了眼睛,冰冷皮具套在她的下颚,耳边能够清晰听到刑具赤裸转动的声音,她双手紧紧捏着刑椅两侧的木扳,手指尖捏得泛白。
然而预料之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
狱卒转动几下手柄,兀自抹了把汗,尴尬对陈希禀报:“刑具好像坏了。”
“废物!”陈希破口骂道:“还看我作甚,还不另搬个刑具过来!”
“诺……诺……”狱卒吓得连忙去找别的刑具。
陈希冷眼道:“小丫头,你为太子这般,太子知道吗?说不准你根本就是太子的一枚弃子?”
这话剜心似的。
陈希缓缓说:“太子性情和为人,你作为他的贴身奴婢,不会比别人更清楚。”他蹲着身体,直视着元桃的眼睛:“小东西,你如果以为认罪就是死路一条,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能去向右相讨你一条命。”他的手指撇开元桃额头一缕发,在脸蛋摩挲两下:“还能免受皮肉之苦,不好吗?如此漂亮的身体,落得残废,岂不可惜了?”
“把你的脏手拿开。”元桃逼视着他,不甘示弱。
都是他,他们这些人,陆霜才会变成那副样子,她就是死也不会信他们鬼话。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陈希怒道。
狱卒们搬来一把新刑椅,正欲把元桃架上,门外狱卒进来请示,捂着嘴在陈希耳侧低语,陈希脸色由狠厉变得疑惑,似有似无的打量着元桃,道:“罢了,先将她收监,容后再审。”
……
元桃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草草被狱卒送回了牢房。
路过李觅牢房前面时,他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元桃摇了摇头,不待开口,狱卒冲李觅啐了一口:“闭嘴!”
元桃悻悻也不好张嘴。
关回了牢房,天也早就亮了,李士之在她对面牢房,探着目光:“饿坏了吗?”
元桃惊魂未定,点了点头,这才看清李士之的样貌,是位三十出头,芝兰玉树的俊雅男人,只是被收押数日,看起来颇为狼狈。
元桃摸了摸自肚子,似乎已经饿过了,只心脏仍隆隆跳动。
李士之见状,挥手丢了张饼子给她,道:“受苦了,垫垫肚子吧。”
第112章
元桃接住饼,虽然又凉又硬,倒是好歹可以果腹,她咬下一块,分不清是嘴里还是喉咙里,淡淡血腥味,吐不出也咽不下。
李士之见状,对狱卒命令道:“还不拿水来!”
虽被下狱审讯,但并未被撤职,侍中仍旧是好威严,狱卒饶是不满,也还是去取水来给她。
元桃喝了水,润过喉咙,舒服了许多。
“他们没对你用刑吗?”李士之问。
元桃说:“正要用,不知何故又把我放了回来。”
“给你放回来了?”李士之亦觉得疑惑。
监狱牢门被再度打开,背着刺目的光亮,一位女子缓缓走进来,直至元桃牢房外。
元桃认得她,是郑七儿。
“你……”元桃欲问,郑七儿伸出食抵在唇边,冲她轻轻摇头,对跟着的两个狱卒说:“我有几句话要和她讲。”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撇撇嘴离开了。
元桃也糊涂了,郑七儿不是奴婢吗,怎么如此大的威信。
郑七儿声音不大,语气温和:“姑娘可受伤了?”
元桃摇了摇头。
郑七儿微笑道:“看来我来的也还
算及时。”
元桃疑惑极了,欲言又止:“是……”
“是贵妃。”郑七儿一笑接下了话。
“贵妃?”元桃彻底糊涂了,她何曾见过贵妃。
郑七儿道:“贵妃令我来看望你,见你无事,我也就放心回去和贵妃复命了。”她说着将手从铁栏里伸进来,拉过元桃手轻轻握了握,微笑道:“放心吧,有贵妃庇护,你不会有事的。”
元桃顿时领悟,不是贵妃,是李绍,李绍令郑七儿借着贵妃名头过来震慑刑部。
谁不知道如今贵妃独得圣宠,任谁敢招惹。
可是,这不会败露吗?
郑七儿悄无声息在元桃手心书字,嘴上不疾不徐道:“见你没受伤,贵妃也就安心了,免不了你再受苦一段日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至少这大牢里都已打点妥当了。”
郑七儿说着,在她手上书写:太子救你莫怕
说完这些话,郑七儿轻轻拍了拍元桃肩膀,离开了。
李绍并没有不管她,他正在为她想尽办法。
……
“这滩浑水大理寺未必会蹚。”韦容早早来到丽政殿见李绍,她的脸色实在差,半点血色也无,眼下是重重乌青色。
李绍正在穿外袍,神情淡漠,未做回应。
韦容展开手臂横身挡在李绍身前:“您要去哪里?外面到处都是右相的眼线,您眼下应当留在东宫。”
李绍将衣带系好,并不看她,只淡淡道:“太子妃不必忧心。”
“殿下您疯了吗?”韦容一把拉住李绍手腕,迫使他看向自己,她憔悴的神情里藏着不可置信和愤怒,哀声道:“您曾经不是这样的。”
韦容几乎不认识他了,声音无不哀凉:“自成元十二年,我们结为夫妻,如今已九年有余,你何曾如此不顾大局,方寸尽失。”她拉扯着李绍衣袖,目视着他,心如刀绞:“是为了那个女奴吗?”
李绍忽而怔住,垂着眼帘,密匝匝的睫毛遮蔽住黑眸,动也不动,身体僵硬至极。
“殿下”韦容又哀凉的叫了他一声。
李绍神情恢复如常,他拉开韦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握在掌心捏了捏,安慰道:“太子妃放心,吾自有分寸。”
韦容凝望着他,问道:“殿下,您真的那么喜欢她吗?”这话问出来,她已经不觉得心痛了,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四目相对,李绍稍稍沉默,坦然道:“是”
即便李绍亲口说出来,韦容仍不可置信,他也曾经宠爱过杜氏,她原以为那个小女奴也不过如此,仅仅是他寂寞生活中的调味。
“喜欢至何程度?”韦容不依不饶追问。
李绍眼底含着笑,却是冷薄的,道:“太子妃当真想要知道吗?”
韦容心口窒息,却还是点了点头。
李绍说:“时而会后悔,为何当时定要做这储君。”他取过袖套绑在手腕处,神情仍是极淡,只那睫毛忽而垂下,遮蔽住黑眸:“皇叔曾经劝阻过吾,倘若吾当时听了他的话呢?吾时而甚至会这样想,以至于感到后悔。”
韦容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过来。
李绍转而看向窗外,冰雪已然消融,春意盎然万物萌动,可他的心仍如处寒冬,他并不畏惧群狼环伺,也早已做好断腕准备,十余载精心谋划,终临储君之位。然而在他昨夜回到东宫,得知她已被带走的一瞬,他后悔了。
一切皆由他的野心而起,她何罪之有呢?
她是无辜的,是被卷进这场风波里的,他深知刑部不敢妄动一众朝臣,不敢折辱名士李觅,那她呢?又有谁来庇佑她。
韦容说:“您昨夜令人偷偷传口信给郑七儿,也是为了她?”
“是”李绍坦然说道。
韦容低声说道:“您真是疯了!”
李绍默了默,又说了一遍:“是”
他是疯了,疯了才会让郑七儿假仗贵妃威名去看望元桃。
他没办法了。
他受制于人,只能出此下策。
“那您现在呢?”韦容说:“您现在又要去见什么人?”
“与太子妃无关。”
“与我无关?”韦容失声,惶惶凄笑:“好一个与我无关,您不为左相着急,亦不为我兄长而忧心,却宁愿为一个奴而至性命于不顾,以身犯险,当真可笑至极。”
李绍凝着韦容,冷冷道:“她没有倚仗,所有人里只有她没有倚仗,除了吾,没人再能救她了。”
韦容高声质问:“殿下甚至愿意为了她而失去一切?”
李绍推门而去,没有理会,只留韦容怔愣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
……
为了弥补李涟,圣人给他另指了门婚事,是礼部侍郎之女韦萍,可惜他对此事兴致缺缺,眼见婚事将近,他仍不肯去见韦萍一眼。
日头升得正高,晴空万里,他摇摇晃晃从寝房里出来,仍是饮了不少酒,俊俏的脸被戒酒醺得发红,衣裳亦不知几日没换,臭气熏天。
李涟一手拎着壶酒,一手拖着把剑。
风吹得沙尘微卷,李涟却不觉,将酒壶中的甘甜美酒沿着剑身慢慢洒过,长袖一挥,酒瓶摔在石头上碎满地,尚未干涸的酒水泛着莹莹光亮,泪珠似的。
李涟手臂挥舞,银色剑尖划破长空,这曲剑舞刚劲而又流美,正衬这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的美少年。
舞罢,李涟将剑往地上一丢,目光惘然。
门口奴婢禀报:“仁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李涟眼中仍笼着层薄薄醉意,道:“不见!”
奴婢神情为难,欲言又止。
李涟语气不悦:“你是何意思?仍站在这里做什么?”抬起手指着奴婢,骂道:“滚去给我将他撵走!”
小奴婢为难得几欲落泪。
李涟吼道:“滚!”
小奴婢吓得转身欲跑,迎面撞上李绍,惨白着脸:“太子……殿下,仁王这会儿怕是不方便……”
小奴婢可怜的模样,令李绍想起个熟悉的身影,她们有着相当的年纪,都留着同样的发髻,身量也格外相近。
李绍的心不由被牵动,声音温和说:“没事,你先退下。”
“诺”
门口恍惚又有个人影走近,李涟不耐烦道:“说了让你滚,你没听到……”定神一看,是太子李绍,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咙里,长眉皱紧,不客气地说道:“太子殿下有事吗?”
李绍并不在意,仍是副冷清神情,道:“吾不请自来,唐突了。”
李涟抱着臂不说话,虽然失去圣宠,眉目却仍藏不住一股凌然傲气。
李绍恭敬向李涟行礼,谦逊说道:“此来只为一件事。”
李涟狐疑,经春风一吹抚,酒醒大半,道:“殿下何须如此客气,我有什么能耐,值得太子殿下登门拜访,亲自行礼。”
李绍没有心情与李涟兜弯子,开门见山说:“吾想请仁王帮忙救人性命。”
这话好笑极了,李涟难以置信,道:“救人性命?我能救谁性命?”
李绍说:“东宫有一名奴婢,名为元桃,现被刑部收监,陈希手段狠辣,元桃有性命之忧,还请仁王搭救。”
刑部,陈希,是右相李林辅的人,最近太子和右相闹得正凶,在圣人授意下,太子被右相逼得退无可退,折兵损将,如架火上,这些李涟都有所听闻。
李涟轻蔑一笑,撩袍子坐在院子里石凳上,漠然道:“那又与我何干?我为何要出面?”
李涟的反应在李绍预料之内,纵使折辱,他仍旧能够忍受,一字一顿道:“因为元桃曾经也救过仁王的命。”
李涟瞥过一记疑惑的目光:“救过我的命?”
李绍凝视着李涟,默然不语,只待李涟自己回忆。
李涟皱眉思忖,恍然间想起来了:“骊山手刃头狼那个?”
李绍沉着眸子看着他。
“是她有危险了?”李涟喃喃,骊山那日尤在眼前,道:“她是个不错的奴婢,聪明勇敢,可那与我有何干系?”
李绍说:“仁王自然可以选择袖手旁观。”
李涟也不想和李绍撕破脸,说:“殿下不必如此,这是刑部的案子,我如何能说得上话?”转头看向李绍:“殿下难不成是想要我去央求右相?”
第113章
李绍道:“自然不是”
“哦?”李涟眉毛一挑,格外疑惑:“那太子殿下的意思……”
李绍仍是淡极的口吻,沉静的目光里半点波澜也无:“是贵妃。”
李涟轰然起身,一张俊脸惨白如雪,半点酒意也无,长眸冷冷凝着李绍,声音冷得似刃:“太子殿下可知在说什么?”
李涟自幼独得圣宠,就算如今失了圣心,也难以掩盖骨子里的凌然傲气,纵使李绍贵为储君又如何,任谁也不能触他逆鳞。
李绍见他勃然变色,眼底不禁泛起笑意,转瞬即逝,音色如常:“是贵妃”
李涟抄起地上的长剑直指向李绍的脸
,那尖锐凛然的剑尖距离李绍的眼睛不过几寸距离,李绍眼睛眨也未眨,仍是凝视着李涟,步步紧逼:“仁王不知道吗?”说着长腿一迈,上前一步。
李涟被迫后退,握着剑柄的手簌簌发抖:“你闭嘴!”
“哦?”李绍唇角浮现出笑意,仍是缓缓逼近李涟:“仁王殿下不会还没见过贵妃吧?”
“闭嘴!”李涟举着剑,却一动也不能动。
李绍绕至李涟身侧,道:“也是,自从去岁骊山温泉宫,圣人再没召见过你。”他端详着李涟青白的脸,从容不迫道:“就在昨夜,圣人召见平卢节度使是,贵妃还跳了曲胡旋舞,果然身姿妙曼,肤如凝脂,恍如天人。”
“你住口!”李涟吼着将剑向李绍劈去,李绍眼疾手快,从他手中一把夺下了剑。
“铮铮”两声,剑落在了地上,李涟泪水沿着脸颊悄无声息的滑落,嘴唇颤动,许久沙哑问道:“她……可好?”一字一句皆如针扎在心尖,他怕她活得不好,怕她伤心,怕她思念他,就如他一样,可他更怕她活得好,怕她已经将她彻底遗忘在记忆里。
她是他的妻子呀。
这么一想,李涟的泪就又落了下来,沿着嘴唇渗至舌尖,咸得发苦。
李绍沉默不语。
李涟也没再追问,任由泪水被风吹干,语气归于冷淡:“求贵妃?殿下糊涂了不成?我何德何能去求贵妃?”
李绍说:“只要仁王书信一封,贵妃定会出手相助。”
“书信?”李涟冷淡的神情微妙碎裂,道:“你说我能给贵妃书信?”
“是”
李涟心猛烈跳动,不可置信:“你有办法交给贵妃?”
“是”
李涟动心了,他沉着眸子转过身反复踱步。
李绍也不急,只是淡淡地望着李涟。
李涟脚步停顿,抬头盯着李绍:“救那个元桃,可会牵连到她?”
痴情种。
李绍一笑,道:“仁王可是低估了贵妃所获的圣宠,元桃不过区区一奴婢,如何能撼动贵妃在圣人心中位置。”
李涟纵使心痛,也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好,只要不会给她惹祸事就好。”又对李绍说:“随我进屋取笔墨。”
布置典雅的寝房,地上倒着形形色色的空酒瓶,李涟取了笔墨,迫不及待的展开纸张书字,沾过墨汁的笔尖落在纸上的刹那,手臂又停顿住,迟迟不曾落字。
李绍也不急,安静等待着。
“有句话,我想在这里先问问太子殿下。”李涟将笔搁置在砚台边。
“仁王但说无妨。”
李涟手指腹轻轻摩挲檀香木案几边,道:“一个奴婢,何至于殿下如此呢?”
李绍笑笑,看破李涟心中所想:“仁王是恐吾别有用心,故意设下圈套。”
“不得不防。”李涟垂着眼帘,缓慢说道:“毕竟前太子李瑛被废黜得蹊跷,旁人或许不知,可殿下却瞒不了我,当日那个吐蕃奴背后里究竟有没有人指使,恐怕只有太子殿下知道。”
“这很重要吗?”李绍含笑道,他站在门口,不远不近,始终和李涟保持段距离,神情疏离淡薄,又道:“仁王您和贵妃,可还有令吾构害的价值吗?”
这话刀似的插进李涟心窝,却说得不假,李涟登时变了脸色。
李绍语气平平:“从您的仁王妃奉旨赴骊山那一刻起,您就无缘储君之位了,或许吾也会被废黜,但东宫位置永远都不会轮到您。”话锋一转,微笑道:“当然,仁王这次帮了吾,吾自当记在心里,来日方长,兴许有朝一日吾能够帮助仁王圆那场未做完的美梦,也未可知。”
这话诱人极了,李涟喉咙不自觉上下滑动,本已死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却仍心存顾虑:“那你为何……”
“因为吾喜欢她。”李绍打断道。
李涟怔愣片刻,目光震惊。
李绍神色如常,淡淡重复道:“因为吾喜欢她,如此可以吗?”
“三哥……”李涟这次没有称呼他为太子,而是鲜有的叫了他一句三哥,眼中冰霜渐渐融化。
李绍笑了笑,视线落在南窗下枯萎的花上,淡淡道:“吾喜欢她,所以没办法看着她在牢里受苦,右相什么手段,想必仁王只会比别人更清楚。”
李涟默不作声,他和李绍并不亲近,但这一刻,随着李绍那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他的心也跟着痛了一下。
李绍说:“她是无辜的,纵使有罪,也罪在吾一人,她不像贵妃,出身显赫,又得圣人庇护,锦衣玉食,荣华享之不尽,她不过低贱奴婢,命如草芥,随时可被人折断。”
“三哥……”
“吾本不该来,仁王恐吾别有用心,事实正相反,东宫内外耳目遍地,吾此次离开东宫,难免又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吾以赤诚之心相待,仁王所仍存疑虑,那吾也不勉强。”
说完这话,李绍欲转身离开。
李涟连忙阻拦:“三哥请慢,三哥方才所说……来日方长,定能帮我圆梦,此言非虚?”
“自然”
李涟回到案几前,没有丝毫犹豫,撩袖提笔徐徐落字。
少顷,李涟放下笔,拿开镇纸,轻轻将信纸上的墨迹风干,小心折叠放于信封内,封存好后,方才交给李绍:“信已书好。”长叹一声,又道:“元桃的事,我也都在信中交代了,骊山那回,我欠她一个人情,这样也算两清了,至于玉容……贵妃,能不能帮成元桃,就全看元桃自己命数了。”
李绍收好信,道:“吾替元桃先行谢过仁王。”
李涟摆了摆手:“太子殿下无需客气,只要殿下记得答应过我的承诺,就够了。”
李绍说:“仁王放心”转身正欲离开,又被李涟叫住了。
“三哥”李涟抿了抿嘴,错开目光,神情不自在地说道:“生离的蚀骨之痛,我已品尝过了,至于死别之苦,我真心不愿三哥再尝。”
李绍稍稍微笑,转身离开了。
……
到了大理寺门口,李嶙一条腿就要往正堂里迈。
“永王,您先等等。”卢挽风拉着李嶙胳膊将他往后院拽。
李嶙急道:“你拽我这里做什么?”
卢挽风将他拉进一间偏僻无人的杂房:“你先别急着见我阿爷,我们先把这件事捋顺捋顺,免得我阿爷问起来,您再回答不上,这种事儿,一旦被拒绝,再往下只会更麻烦。”
这话倒是不假,李嶙道:“你阿爷会怎么问?”
卢挽风手指摸了摸鼻尖,讪讪一笑:“不清楚。”
李嶙脸一沉,转身就走:“那还在这里废什么话,他问什么答什么算了。”
“哎呦”卢挽风往李嶙身前展臂一拦,道:“您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这么急。”
“元桃正在牢里受苦呢!”
卢挽风撇撇嘴:“我知道,太子让你来的?他可还有交代别的话?”
李嶙皱着眉,手摸了摸头发道:“没有,就是让我请大理寺上奏同审。”
“上奏同审”卢挽风喃喃,来回踱了几步,嘴上仍在嘟囔:“同审……”
李嶙有些不耐烦。
卢挽风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两转,倏忽一亮,手往脑门上重重拍了拍:“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李嶙道:“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卢挽风得意笑道:“破题之法!”
“破题之法?”
“不错”卢挽风声音朗朗:“要让大理寺出面,总要有个理由才成,不然刑部的案子,大理寺要同审,名不正言不顺,很容易就被圣人打回。”
“理由?什么理由?”
卢挽风洋洋说:“最好的理由就正握在您的手里啊?”
李嶙不悦:“你不要再给我绕弯子了。”
卢挽风:“就是元英案啊!您不会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对啊!”李嶙如梦初醒:“我还有个元英案没有和圣人禀明呢。”
卢挽风说:“元英案的种种线索指向了一个人。”
李嶙对答如流:“武秀行!”
卢挽风道:“没错,她是右相的情妇,当年元英以贪墨钱粮转运给节度使为由,按谋逆罪处,但是事实上元英根本没有贪墨,那流失的钱粮都已绢薄的形式流入长安,最终全部到了武秀行的府邸。”冷笑又道:“武秀行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背后另有其人,为了掩人耳目,又自演了三司会审的一出戏码,当时大理寺卿并不是我阿爷。”
李嶙说:“所以元英案就是最好的契机,韦竖,李士之一案也可趁机引大理寺同审。”
卢挽风挑眉,少年心中热血沸腾,道:“不错,就用这元英案当做由头请奏圣人,凭这场武氏贪黩的刑部冤案,来撬一撬我们这位当朝右相。”
第114章
“贵妃令人去看望一个宫婢?”李林辅刚处理完今日呈上的事务,靠在案几边眼里不乏惊讶之色。
窗沿的花开得正盛,红粉相间的,更衬得李林辅脸色阴沉。
陈希道:“说来确实也奇怪,所以下官也没敢轻易动刑审讯。”
李林辅面前的热茶冒着徐徐白烟,道:“今日近午时,太子出了东宫。”
“这时候擅离东宫,太子莫非疯了不成。”
“关心则乱”李林辅笑说,他的笑声比他的样貌更加阴森,油灯渐暗,他取了案几上的剪刀挑掉灯芯,豺狼似的眼里闪烁着光亮:“你猜太子出了东宫,去往何处?”
陈希冥思苦想:“属下不明,还请右相明示。”
“太子取了仁王府。”
陈希恍然大悟:“难怪贵妃会出面!”神情陡然一转,摸着下巴疑惑:“时辰对不上,太子近午时去仁王府,那时贵妃的宫婢已经到了刑部。”
李林辅倒是不急,侧目问:“来人怎么说的?”
“说是奉贵妃口谕,检查过宫牌,确实是贵妃贴身婢女。”陈希说完,自己慢慢品味,神情骤变。
李林辅身体向后,倚靠着凭几,不见怒意,森森说:“你别骗了。”
陈希不得不承认,他被太子给骗了,苍白着脸转身欲离:“下属这就是提审那个贱奴!”
“晚了。”李林辅叹道,手肘撑着凭几拄着下巴:“现在只怕贵妃已经出面了。”
陈希双膝一沉,扑通跪地:“是下属审事不明。”额头贴在地面,颤巍巍又道:“还请右相责罚!”
李林辅揉了揉眉心:“惩罚?”按着凭几起身,不紧不慢地说:“已经发生的事,再惩罚你有用吗?”
话虽柔和,陈希却不禁抖得更厉害了,一个字也不敢说。
李林辅长靴在他面前踱来踱去,道:“这事有古怪,你说那名宫婢为何会提前赶到刑部。”
“那奴婢和太子……”这念头如惊雷,在陈希心间炸碎,说道:“在贵妃身侧安插眼线,太子真是好大胆子。”
李林辅睨他一眼,问:“可还记得那宫婢的样貌?”
“记得”
“还跪着做什么?”陈希冲他一笑,悠然道:“起来吧。”
陈希跪久了,起身难免腿软,险些又跌了回去。
李林辅拍了拍陈希肩膀,笑容虽然和蔼,眼睛却阴毒得很:“这件事你做得好。”
陈希惶惶:“属下不敢。”
“看来,这骊山救主的小小宫婢,正是太子殿下的痛脚,你捉得好。”
陈希为难的问:“那……这元桃审还是不审?”
“不必审了。”李林辅叹息说道:“就算她供认,也难免会被人说是严刑逼供的,眼下我们已经有了更好的法子,定令太子必死无疑。”
陈希忧心道:“可是属下还听闻永王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李林辅冷嗤,不屑一顾:“不成气候,无外乎想要大理寺介入同审。”
“万一圣人批准……”
李林辅摇头,来到鸟笼旁逗弄鹦鹉:“你实在是不了解我们的这位圣人。”打开鸟笼,用长柄银夹取了钵里活虫:“倘若圣人真有意大理寺参与太子此案,还需卢慎自己请奏?”
鹦鹉啄虫,李林辅幽幽继续说道:“我不过是替圣人做了想做的事,翦除太子羽翼,你当我是为自己?我不过是圣人手中刀罢了。”
……
郑七儿守在寝殿外,那封从仁王府送来的密信正在她胸口位置,隔着衣衫,她的手轻轻摸了摸,是温热的,还留有肌肤温度,薄薄信纸下面,一颗不安的心在猛烈的跳动着。
她有种预感,敌人已打磨好了屠刀,正等着她引颈受戮。
这样做究竟值得吗?为了太子钟情的奴婢以身犯险?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
柳树已然有抽芽之意,点点绿色,鲜活极了,可她的心仍是雾蒙蒙,她顾不了那么多,她的命是太子给的,即便是让她死,她也会照做,倘若真能成全了他的心愿,区区一条性命她又有什么留恋的。
只是可惜了,她兴许无法再见到盛夏时节花开烂漫,紫鸢布满山涧,至于那锦绣天地万里河山,就与她更无干系了。
寝殿门轻打开,共同侍奉贵妃的另一奴婢露出小脑袋,笑盈盈道:“七儿,贵妃娘娘醒了。”
郑七儿悄然进殿,玉容小憩刚醒,神情还倦倦的,权势是最滋养人的春药,旬月的时间,她就丰腴圆润了不少,轻纱拢着的是玉藕似的小臂,一颦一簇美得惊心动魄。
宫婢奉上甜乳羹,玉容执起玉勺却没有胃口,油灯火光照着她胳膊上的金臂钏,灼灼夺目,她拄着雪腮:“你有话要讲?”
郑七儿颔首,却只字不语。
玉容挥了挥玉手:“这里不需要你们侍奉,都退下吧。”
奴婢们都散尽,只剩她们两个,玉容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金钗,对着铜镜左看右看,道:“现下可以说了吗?”
“奴婢这里有一封信。”
“哦?”玉容不甚在意,只是盯着镜中人看,那乌黑的鬓发里似乎掺了条银丝,怎么会?她还这么年轻,兴许是因为愁闷,哪里来的愁闷?她懒得细想,将那根烦恼丝拔掉,问:“什么信,需要私下给本宫。”
“是仁王的信。”
玉容神情忪然,仁王,她多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多么陌生的字眼,黑白分明的凤眸透过铜镜看着自己那张熟悉的面庞,雍容华贵,浸淫着奢侈糜烂的气味,她的心脏倏忽间猛烈收缩,就连呼吸仿佛都被拉长了。
那是蚀骨灼心的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娘娘”郑七儿尝试着轻唤玉容。
“他……还好吗?”玉容朱唇轻似,声音发抖。
郑七儿如实回答:“奴婢不知,但是奴婢这里有一封仁王写给娘娘的书信。”
玉容双手颤抖接过,看着信纸上熟悉字迹,泪水蜿蜒流下,手背不着痕迹的轻轻拭去泪珠。
郑七儿盯着玉容脸色,瞧准时机:“贵妃娘娘,还有一封信,是太子殿下给您的。”
“太子?”玉容疑惑,她与太子李绍素无往来。
郑七儿说:“乐游原督建一事,事关您的堂兄杨锐和右相。”
……
刑部大牢高高的小窗子里透进来红色的光,是夕阳,元桃在大牢里一连度过了五日,这里漆黑阴冷,纵使是白日蛇虫鼠蚁仍窸窸窣窣从她脚边溜过。
太冷了,元桃起初难以入睡,再到如今整日昏睡不醒,头里像是灌进了水银,又沉又胀。
“元桃!”李觅在隔壁叫她,石沉大海似的,没有半点回应。
“元桃!”对面牢房的李士之紧紧握着栅栏,担忧的往元桃这边望,喊道:“别睡了!元桃,醒一醒!你已经睡一整天了!”
仍旧没有回应,李士之复又大喊:“元桃!醒醒!元桃!”
元桃朦胧间听到了李士之的叫声,眼皮像是坠着铅,许久才艰难半睁开眼,迷迷糊糊的看到李士之正急切的伸头望过来,嗓音沙哑道:“我的头好痛。”
李觅说:“你伸手探探额头,是否发烫。”
元桃摸了摸,果真滚烫,不动还好,一动
胳膊都像是灌了铅,道:“是很烫。”
李士之重重叹息:“这里太冷了,你穿的太单薄,难免会染风寒。”说完这话,冲着门口狱卒喊道:“来人!送来些去风寒的药!”
狱卒无奈道:“侍中,我们倒也想,可是哪里弄要药来?”
“那就送几床被褥来!”
狱卒说:“要是有一早就给各位郎君送来了,这是大牢,关犯人的地方,哪里有被褥?”
一来一回,气得李士之脸色发青,道:“陈希呢!把他给我叫来!区区刑部侍郎好大官威!”
狱卒哀求说:“李侍中,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李士之拳拳打在棉花上,有气发不出,元桃病得严重,倘若当误了治疗,难免有性命之虞,到时候又要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
牢房大门徐徐打开,陈希不紧不慢走进来,她耳朵敏锐,冲着李士之一笑,三分阴险五分毒辣:“侍中找我?”
李士之冷声说:“那姑娘染了风寒,急需汤药和厚被褥。”
“风寒。”陈希喃喃,目光在元桃身上扫视,她的一张小脸病得发红,嘴唇却又半点血色也无,阴森一笑:“侍中放心,下官这就带她出去看病去。”
狱卒打开牢门,拉着元桃手臂将她架出去。
元桃这会儿病得迷糊,挣扎不得,只朦朦胧胧听见李士只叫嚷:“她病重,你要带她去哪里?”
“陈希,你敢善用私刑!”
“陈希,畜生,你不能带她走!”
李士之的声音越来越小。
元桃昏昏沉沉的,被狱卒重重丢在地上,登时痛得浑身欲裂,眉头皱成川。
狱卒说:“她还是睁不开眼睛。”
“打盆井水给我泼醒她。”
“诺”
少顷,一桶冰凉井水迎头泼下,冷得刺骨,元桃打个激灵,终于睁开了眼睛。
“醒了?”陈希捋着山羊胡问。
元桃环视四周,仍旧是那天审讯的牢房,只不过今天就只有她自己,她的头还是痛得斧凿似的,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陈希在案几前坐下:“问你几个问题而已,不必这么紧张。”
元桃浑身湿透,冷得彻骨,双手环抱住胸前,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陈希。
陈希说:“你的眼睛很特别。”他兴致不错,端详着元桃,少女有着动人的脸蛋,玲珑的躯体,难怪太子不要命似的也要将她救出来,佳人如此,太子怎能忍心看她受摧残,喉咙一抽气:“你知道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什么?”
元桃并不回答。
陈希兴致勃勃道:“狼,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狼。”他伸出手指指着元桃,笑道:“看看,就是你现在的眼神,恨不得撕碎了我。”
第115章
“大家”金碧辉煌的寝殿里,玉容欲泣似的往圣人怀里扑去。
“怎么了?”圣人抬起她的脸颊,双眸潋滟含水,只令他心碎,抬手擦去她的眼泪,问道:“发生何事?”
玉容咬了咬下唇:“妾……不敢说。”
“不敢说?”圣人长眉一压:“朕恕你无罪。”
玉容愁眉不展说:“可……”
“怎么?连朕说得话,你也信不过。”
玉容说:“不是信不过,这事说来和妾那不争气的堂兄有关?”
圣人拥着她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道:“哦?你的堂兄。”
“去岁时工部督建乐游原楼阁,今岁竟然向一侧倾斜塌陷。”
圣人眯了眯眼睛:“朕已经令太子去查明原因了,到底是工部办事不利,还是另有他因,最后都会查明。”
玉容嘟着嘴:“只怕右相早已经做好准备把着失职的罪名扣到我堂兄身上。”
“哦?和右相还有关系?”
玉容点点头:“去岁修建乐游原楼阁的木料是从蜀地拉开的,恰好蜀地负责督办的是妾的堂兄,现下明明是右相推举的郎中测算出了纰漏,才使得楼台倾斜,却偏偏要把这罪名扣在妾的堂兄杨锐身上,大家您听听,哪有这样的道理,且不说采买蜀地木料这事,妾的堂兄只是督办,再者,那些从蜀地拉来的木料也都是经过工部核查的,怎么当时没人提出来,反倒出了事,就将罪名通通往蜀地叩。”
玉容气得雪腮微鼓,眸如点星。
圣人爱惜地摸了把她细腻的脸蛋:“此话属实?”
玉容说:“大家且令太子去查,看看妾到底有没有扯谎。”
圣人搂着玉容玉臂的手捏了捏,他对李林辅的所作所为很清楚,李林辅任人唯亲,大肆拔擢亲信,培植羽翼,这他默许的,毕竟宰相而已,翻手可废,何况李林辅又是如此趁手的一把刀,工部的事可大可小,该处罚的处罚,该敲打的敲打,圣人并没有大动干戈的打算。
圣人说:“你的堂兄还在蜀地?”
玉容笑盈盈说:“不在了,眼下在长安,他这人最擅樗蒲,也是奇怪,无论多么复杂数字,他只要眼下过一遍,就立刻知道结果。”
圣人最爱玩樗蒲,立刻来了兴致,问:“此人当真如此神奇?”
玉容笑说:“妾有没有扯谎,大家一见便知。”
“善,倘若他真有才能,就封他个金吾兵曹参军,可好?”
玉容目光一亮,柔柔扑进圣人怀里,拥着圣人腰,狸猫似的轻蹭,惹得圣人心神荡漾。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玉容小脸一抬,嗔怒模样。
“一并说。”
玉容嘟囔道:“刑部抓了个元桃的小奴婢,说起来这小奴婢,于妾还有恩情在,大家您说,那么多的太子近臣,刑部不审,捉个小奴婢做什么!提起这件事妾就生气!”
软玉温香,圣人心魂荡漾,在她鬓角亲吻两下,不甚在意道:“一个小奴婢而已,让刑部放人不就好了,爱妃莫要动怒。”
……
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洒在檐角,春意愈浓。
含元殿外,李嶙感到格外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众臣向圣人请命,他的喉咙有些发紧,来回理了理衣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时辰前卢挽风交代的话。
……
“一会儿早朝上,我父亲会以大理寺卿的名义提请重申元英案,同时还会参刑部办案不力,不易再受理李士之,韦竖案。”卢挽风徐徐说道,目光望向李嶙:“至于元英案的其中细节,则需要您向圣人禀明。”
李嶙郑重点头。
卢挽风继续道:“不过永王您要知道,想要凭借此案直接扳倒右相,那是绝无可能的,元英案多半最后会断在武秀行的身上。”
李嶙道:“可是武秀行是李林辅的情妇。”
卢挽风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不能直接定性此案就一定和右相有关,而且我们此来的目的也并非是扳倒右相,而是……”
李嶙接下这话:“而是替元英洗刷罪名,恢复元桃清白之身。”
“这是其一。”
李嶙说:“其二是以此证明刑部办案不力,好令大理寺接管韦竖,李士之案。”
卢挽风郑重点头:“没错,我们只要促成这两件事,就算是成功了。”
……
李嶙在含元殿外等待着,春寒料峭,他的手心还是沁出了层薄汗,黏腻湿滑,在衣角上蹭了蹭,一颗心隆隆跳着。
大殿门来,宦官匆匆出来,立于殿门处,扬长脖子高声唱道:“请永王入殿!”
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回响,笼罩着四面八方,宛若置身于空谷之中。
李嶙神情肃穆,攥了攥手,毅然决然朝着含元殿门而去。
迈入殿门的瞬间,立于大殿两侧的朝臣不约而同投来目光,李嶙从未出现在过此等场合,脊背的汗水把内裳打湿,驻足站稳,立于大殿中央,抬起头视线于李绍相接触瞬间,他心神稍定。
隔着十二道冕旒,圣人声音从高处传来,威严肃穆:“永王,大理寺卿上奏元英一案有疑点,可是你去兖州查明的。”
李嶙道:“正是”
李林辅目光像是淬过毒的刀,直往他背上割,可他的背却更直了,说话也不带颤音了,只这一瞬间,他不紧张了,也不恐惧了,他是在帮元桃啊,他有什么可紧张的,即便是面对圣人,只要能洗刷了元英罪名,他就能够名正言顺的迎娶元桃了。
圣人说:“说来听听。”
“诺!”李嶙站直了身体,从怀里掏出一卷绢薄,冷静说道:“在讲述案件原委之前,请先容许臣将证据以及口供承与圣人!”
……
与此同时,在刑部大牢里,陈希正拄着下巴饶有兴致的询问元桃,虽然李林辅说过不审也罢,可是陈希不甘心。
又一桶水泼下去,将元桃激醒,乌黑的发黏在脖颈上。
“陆霜是不是死了!”
元桃被陈希关了一整夜,他不敢在她身上留伤,换个法子不允许她睡觉,凡是睡着,就用冰水给她泼醒。
眼下元桃已经没有精神,半阖着眼,身上冷得彻骨,额头又火烧似的烫:“我不知道”
“太子有没有在景龙观私会过韦竖?”陈希句句接连审讯。
元桃虚弱地摇了摇头。
“说话!”
“没有,没有。”元桃接连否认。
“没有什么?”陈希不依不饶。
“太子没有私会过韦竖。”元桃意识模糊,眼前朦胧一片。
“陆霜是你杀的!”
“不是我杀的。”
陈希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来一把捏住元桃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那小脸烧得发红,冷水还沿着头发滴滴答答流下,湿透衣衫粘着身体。
“你不是说不清楚陆霜是不是死了?”陈希阴森森问道。
“不知道……”元桃喃喃,似在看着他,眼神却是涣散的。
陈希冷哼道:“你还要继续嘴硬扯谎?”
元桃只是摇头。
陈希捏着她的脸,狠狠逼问道:“说,陆霜是不是你杀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陈希欲诈她,道:“她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了。”
“我听不懂你再说什么,我头好痛。”
“陆霜是你杀的!是你杀了陆霜!”
陈希的话犹如刀子,直往元桃心口扎:“陆霜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为何你会杀了他?因为她发现了景龙观的秘密吗?所以你才会为了太子而杀她灭口?”
元桃只是痛苦摇头,声音喑哑:“我没有!我没有杀陆姐姐!我没有杀她!”她已经濒临崩溃,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就要将她击垮了,“我没有杀陆姐姐!我没有!是她要杀我!是陆姐姐要杀我!”,心如刀绞,说出这话的同时,泪水夺眶而出。
……
含元殿里,重臣噤若寒蝉,圣人高坐于台上,声音清晰回荡在大殿里:“右相。”
“臣在”李林辅心若惊雷而又面不改色。
“当年元英一案,三司会审,可是由你牵头受理的?”
“回圣人,却有此事。”
圣人声音平静,喜怒难辨:“那你现在做何解释?”
李林辅躬身回答:“倘若此案,真如永王所承奏却有疑点,不妨将王仆恩从朔州大牢提审到长安,重新审讯。”他语气极慢,字斟句酌,语气格外冷静:“怕只怕,这一切,不过是王仆恩为求自保,所构虚词。”
这话将李嶙给彻底惹怒了,冲着李林辅道:“右相,白纸黑字,您也要倒打一耙吗?”
圣人皱了皱眉,说:“既然王仆恩是元英案最关键证人,就如右相所说,把他带到长安提审,至于那个武秀行,一并收押,待查明之后再行处置。”又对卢慎说:“这件旧案交由大理寺办,至于这韦竖,李士之,也一并交由大理寺审理了。”
卢慎举着笏版出列道:“诺”
圣人目光扫视殿上众人,问道:“可还有别的事请奏?”
大殿上哪里还有人敢说话。
这早朝开了两个时辰,将近正午,圣人也疲倦了,正欲散朝,大殿下忽有人道:“臣有一事请奏。”
圣人手指轻轻击打着凭几,睨着台下李绍,道:“哦,是太子啊,太子要奏什么事?”
第116章
“臣请奏乐游原楼阁塌斜一事。”
李林辅脸色愈沉,永王和太子接连发难,是盯准了要在今天给他点苦头吃。
圣人说:“太子查明了?”
李绍回答道:“工部新任郎中周显测算失误,以至于楼梯倾斜。”
李林辅眉头一紧,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太子殿下当真查明了?臣怎么听闻是因采购的蜀地木料良莠不齐,以至于楼梯倾斜。”
李绍淡然回答:“蜀地木料确实与长安气候不相适应,但是右相说良莠不齐,吾并不如此认为,何况工部本就有督办之责,对于木料筛查挑选难道毫无责任吗?”冷沉目光向李林辅一扫:“还是说右相认为户部和此事也有干系。”
李林辅被堵得哑口无言,为了一个小小工部郎中把户部也牵连进来,实属不值,只得悻悻作罢。
圣人倦怠极了,冷声道:“将那个周显革职查办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林辅躬身道:“诺”
……
“死丫头,嘴倒是够硬的。”陈希笑吟吟道,捏着元桃下巴的手抬了抬,再硬的嘴也有被撬开的时候:“所以你承认了,陆霜是你杀的?”
元桃意识还算清醒,知道若是再回应定会落入陈希的圈套里,索性缄口不言。
陈希逼视着她,说:“想撬开一个人的嘴,方法有很多。”细看他的眼睛是浅绿色的,仿佛是一条吐信的蛇:“皮肉伤只是最简单的手段,尤其是对你这种姑娘,方法就更多了。”
元桃神情冷漠,充耳未闻。
大釜下的木柴烧得劈啪作响,焦味混合着潮味弥漫在牢房里,陈希悠然说道:“就比如,我可以令人剥光你的衣服,将你丢进囚犯堆里,再或者,我还可以将你赏给两个狱卒给他们点乐子,你说呢?”
元桃不看他,也不回应,置若罔闻。
陈希眯了眯眼:“小贱人,我再问你一遍,上元节那日,太子有没有与韦竖私会于景龙观?”
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元桃的漠视令陈希勃然大怒,他一把扯住元桃头发,拉起她的头:“贱骨头,你以为我真不敢动你?”
元桃瞪着他,迟迟不开口,半晌,啐他脸上一口:“陆姐姐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害死的!”
陈希眼里闪烁着凶狠光芒,抬手擦了把脸,咬牙对两个狱卒道:“把她衣服给我剥光,丢到囚犯堆里,什么时候肯招认什么时候再带出来。”
“诺”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纷纷显露出笑意,这勾当最好干,纵使吃不到口,也不妨碍眼里手上得些便宜。
元桃本以为自己不怕,以往流浪时衣不蔽体是常事,可是他们的手触碰上她湿濡的衣裙时,她还是不禁颤栗和恐惧,牙齿将苍白的下唇咬得变了色,她恨不得杀了这些人,奈何手脚被铁锁紧紧捆住,动弹不得,更是半点利器也无。
她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黑黢黢的一片,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回忆,并州那段流浪的岁月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她仍清晰的看到了陆霜的笑脸。
“阿毛,我偷了饼子出来。”
“阿毛,你饿坏了吧。”
“阿毛,我们再攒点钱,就帮你去找阿爷阿娘。”
元桃不禁流出
眼泪,比起身体上羞辱,内心深藏的自责更令她感到痛苦和悔恨。
“放开她!”
熟悉的声音,陈希侧头看到一身紫色朝服的李绍,明显是刚刚散朝就赶了过来,他的容貌里有几分圣人的影子,举手投足间尽是天家威仪,身后还跟着大理寺卿卢慎,永王李嶙,大理寺卿独自卢挽风。
浩浩荡荡一队人,陈希心生畏惧,狱卒更是跪拜在地,颤巍巍道:“太子殿下。”
元桃浑身湿透,衣容不整,幸好他们赶来的及时,才不至于酿成更大的伤害。
李绍皱了皱眉,正欲近前。
李嶙却一个健步冲了出来,脱下外袍盖在元桃身上,高声对狱卒骂道:“愣着作甚,还不过来把锁链解了。”
“诺……诺……”
“这奴婢是待审疑犯,太子殿下奉何旨意前来带人?”陈希纵使心畏太子威仪,也不得不阻拦。
李绍没理会他,一双冷而沉的眼睨着他。
卢慎说:“奉圣人旨意,李士之,李觅,韦竖等人即刻移交大理寺审讯。”
陈希脸色铁青,眉头拧紧,卢慎说得恐怕不是假话,又见他们匆匆而来皆一身朝服,显然是刚下朝,衣裳还没来得及换。
中书门下拟旨还要些时候,陈希想着再拖延片刻,问道:“圣人旨意何在?”
卢慎说:“圣旨很快就到,至于人犯,大理寺就先行带走了。”
“元桃,元桃。”李嶙半跪在元桃身边,焦急地叫她名字,见她似乎昏迷过去,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滚烫的,身上还湿哒哒地滴水,衣衫不整的令他格外心痛,少年心性急躁,听陈希还在阻拦,回头冲陈希狠狠骂道:“狗东西,你还敢废话,倘若她有个闪失,你看本王敢不敢斩你这颗狗头。”
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陈希脸垮得更难看了,却仍和李绍对立着,不肯放人。
狱卒们哆哆嗦嗦解锁,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几下也没拧开,李嶙骂道:“蠢货,滚开!”抢过钥匙拧了几下,也不知是太焦急还是钥匙确实生了锈,打不开,气得他抽过狱卒身上长刀,猛的一劈,劈卷了刀刃,锁链丝毫未动。
李绍一双眼冷得至极,对陈希说:“你想清楚再阻拦,想不清楚就回去问问右相。”
说完这话,李绍回身拍了拍李嶙肩膀,示意他让开,李绍眉心皱着,低下身子将钥匙轻转了转,手指间“咔嗒”一声响,锁头打开了。
李嶙松了口气,将手里劈卷了的刀丢在地上。
李绍解开元桃身上锁链,镣铐与她肌肤相接处磨得破了皮,露出鲜红血肉来,他静静看着她,她阖着眼,安静的就像是睡着了,脸色苍白如雪,纤长睫毛忽而一动,他的心像是被一根线牵扯着,也随之一痛,只是他将这痛藏得极深,眼里平静似水一如往常。
“元桃”李嶙欲伸手上前,李绍先他一步将元桃抱了起来,她的头轻轻倚靠在他肩头,像是只熟睡的小兽。
李嶙不可置信地看向李绍,一时间,不安的念头笼罩在他心头,如阴云般挥之不去,他只是心性单纯,又不是傻瓜,双眼睁大地看着李绍,低低叫了一声:“三哥”
李绍抱着元桃从他身侧擦肩而过,置若罔闻。
李嶙怔在原地许久,他对李绍感到一阵陌生还有恐惧,但更多的还是不安。
卢挽风拍了拍李嶙肩膀,无奈撇手:“人都走了,永王。”
李嶙垂下眼帘,仍是伫在原地,动弹不得,魂魄尽失似的,任凭不安如汹涌潮水在他心上翻滚。
“永王?”卢挽风又拍了拍李嶙。
李嶙恍然回身,惨白着脸,道:“走吧。”
“走吧?去哪里?东宫吗?”
李嶙默了默,心里早就乱麻似的,说:“大理寺,元英案的来龙去脉还没说给你阿爷。”
卢挽风挑了挑眉,尽览于心,却按下不表,只笑道:“也对。”
元桃迷迷糊糊的,她太累了,也太难受了,只觉得似乎是被抱在怀里,熟悉的气味和温暖的身体令她不自觉轻轻蹭了蹭,小狸猫似的,恍恍惚惚觉得熟悉,虚弱睁开眼睛,以为又是自己幻觉,喃喃道:“殿下。”
李绍闻音,冲她笑了笑,清隽的眼睛里充满着温柔的笑意,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温热的,似梦非梦,道:“殿下,我没有说。”
“我知道”
“殿下,我想回家。”
“我带你回去。”李绍任凭她纤细手指在他脸颊上摸来摸去,心里柔软至极。
“去哪里?”元桃朦朦胧胧捕捉着零星的字眼。
“东宫”
“东宫”她的语气陡然失落,闭着眼睛靠在他的怀里喃喃:“那不是家。”
李绍在她额角轻轻落下一吻,眼底似有似无的流淌着失落和无奈,抿了抿嘴唇,终是没能说出来什么。
……
坐上了回大理寺的马车,卢挽风偷偷瞄着李嶙脸色,叫道:“永王?”
没回应,又清了清嗓子,道:“永王?”
李嶙从窗子外回过神,拿开抵在窗边的手臂,道:“怎么了?”
卢挽风明知故问:“此前说得两桩事您都做成了,怎么还显得闷闷不乐的。”
李嶙没回应,他一早至今滴水未进,倒了杯茶水润喉,那口茶刀片似的,咽下瞬间连带着一阵疼痛,眉心皱紧。
卢挽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不急着喝,悠然说道:“等确认元英案是错判,您就可以明媒正娶那个姑娘了,更不要说此番您在圣人面前显露头角,再也不是此前那个籍籍无名,永远跟在太子身后的永王了。”
前句话,李嶙听来心烦得很,后句话,却又令李嶙心魂一震,慢慢抬眼正视着卢挽风。
卢挽风一笑:“我说得不对吗?圣人子嗣众多,在此之前你不过是二十多位皇子中最寻常的一位,但如今可大不相同了。”卢挽风目光流转,直煽动着李嶙内心深处野心:“现如今在圣人眼里,恐怕就算是仁王,也要逊色您一筹了。”
第117章
元桃沉沉昏睡一觉,醒来睁开眼,面前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探她手腕脉搏,回头忙着道:“太子殿下,她醒了。”
元桃支撑着手肘欲起身,医师按住她胳膊说:“姑娘刚醒来,还虚弱得很。”
“她病得很严重吗?”是熟悉的声音,李绍在床边稍远处问道,隔着放下的帷幔,只朦胧一道身影。
医师把腕枕收回木箱里,说:“不严重,不过是风寒罢了,再多卧床修养几日,定恢复如初。”起身告辞道:“老臣这就去令人煎药。”
李绍微微颔首。
医师离开了,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仍旧隔着道纱幔,面容不甚清楚,那双深潭似的黑眸正透过纱幔看着她。
“太子殿下。”元桃叫他,奇怪他为何就这么看着自己,动也不动的,当他是出神,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挥了挥:“太子殿下。”
李绍说:“让你受苦了。”
元桃说:“只是风寒而已,很快就好了。”她心底奇怪,撩开纱幔边缘,四目相对,他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双眼水般温和。
他缄口不言,元桃疑惑道:“您今天看起来为何如此奇怪?”
“奇怪?”李绍淡淡笑道:“哪里奇怪?”
元桃摸着额头:“我也说不上来。”
李绍将纱幔角从她手里抽出来,掖在床边,道:“不能见风。”
她支撑着手臂抬头瞧他,那双大眼睛黑漆漆的,点着亮,像只小动物。
李绍走到案几边,缓缓斟茶,说:“医师说了让你卧床,你支着身体,不累吗?”
“您很奇怪。”元桃小脑袋偏了偏,狐疑道:“李觅呢?还有李士之呢?不对,我昏睡了多久?”
“正好三天”李绍避重就轻,淡淡回答。
元桃料定他有事隐瞒,起身撩开纱幔就下地:“您还没有回答我前一句呢?”
李绍皱了皱眉头,道:“你又放肆了,回榻上去养着。”
“才不要。”元桃扬头说:“您绝对有
事隐瞒我。”
她这样倔,李绍拿她半点办法没有,将水杯递给她,道:“李士之,韦竖等人被革职流放了。”
“那李觅呢?”
李绍说:“太衍亦离开了长安。”
“那……”元桃想说“那您先如今岂不是孤身一人了?”对上他那双平静的眼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李绍却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笑了笑:“你想问我是不是失势了?”
元桃抬眼皮偷偷瞄他,不敢回答。
“是”李绍直言不讳,仍是那副淡然自若模样,道:“你猜得对,我是失势了,圣人根本就没想让大理寺审讯这两件案子,韦竖,皇甫明被移送到大理寺的第二天,圣人就又下了一道旨意,将他们全部革职流放。”他凝着她震惊的眼睛,微笑着说道:“所以你明白么?圣人本就是想将我置于死地,圣人想要的,是一个羸弱的,孤立无援的太子。”
他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废立不过圣人一纸诏书,当他品味过来时,才发觉自己的筹谋和算计是多么的徒劳可笑,东宫的储君之位又是多么艰难。
“不过好在元英案并没有受到牵连,仍由大理寺依例审理。”李绍说道,冲她微笑:“东宫的这些事与你都没有关系,陆霜的事也已解决,凡是那日你见过的人,或是送出宫,或是封了口,待元英案重审后,你就彻底脱离戴罪之身。”
元桃听到这里,问道:“为何东宫的这些事与我都没有关系?”
李绍说:“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
元桃没回答,一双眼睛怔怔的。
李绍微笑说:“之前给你的召令,趁着我还是太子,你可要快点写好,迟了就做不了数了。”他的语气平静极了,转身背对着她,手指拨弄着白瓷瓶里的花瓣:“添置个宅院,过你想过的日子。”
“殿下您是在撵我吗?”
李绍没回答,仍是背着她几在窗边,许久,又道:“李嶙定会求娶你,你若是愿意也无妨,我自会为你备份厚重嫁妆。”
元桃胸口莫名发堵:“我没说过要离开东宫。”
“东宫不是你的家。”
这句话说完,两人具是沉默,时间缓缓流淌,许久,李绍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养好了风寒,你就离开。”
“啪”的一声响,元桃的手颤抖不已,连带着身体都簌簌发抖起来。
李绍的左脸微微发热,她打了他一巴掌,虽然下手不重,声音却格外清晰。
“我……我……”元桃支支吾吾,这巴掌她打得无意识,现下如梦初醒,才感到后怕。
李绍半低着眼帘,蛾翅似的睫毛遮蔽住黑眸,他怔愣的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修长手指轻轻划过脸上红痕,什么话都没说,转身欲离开。
“殿下”元桃上前抓住他的手腕,隔着衣袖,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李绍抽出手腕,平静说道:“我没怪你,你怕什么?这是我亏欠你的。”
“我说过,我不需要您来帮我做决定。”元桃低着头说道,从上面看去她的眉微微蹙起,花瓣似的唇抿做一条缝。
“你不嫁给李嶙,现下给你离开东宫的机会,你又不愿意?你要留在东宫吗?哪怕有一天我会变成下一个李瑛?你也要跟着我送命?”
元桃不回答,只是伸手又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李绍等着她回答,他想听她说那句“她喜欢他”,这么久以来,他都没有听到过。
他凝望着她,期待着她开口,黑眸如墨一般深。
元桃心脏隆隆跳,继而松开他的衣袖,躲开了他的视线。
李绍惨淡笑了笑,心灰意冷之时,她忽又拉起了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上方,声音轻轻的像是羽毛,飘然拂过他的心,她说:“我不是元桃,我是阿毛,我是奴籍,您忘了吗?这里还有烙印。”
李绍笑了笑,她轻而易举的牵动了她的心,泛起一阵苦涩的涟漪:“只是因为这个?”
元桃点了点头。
李绍说:“你放心,没人会留意,倘若你还是不放心,就令人在上面纹上花纹。”抽开手,淡淡道:“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
“小元桃回来了?”阿徽探头问刘氏。
刘氏正在纳鞋,补针传过鞋底:“回来了,不过听人说她染了风寒,您现下还是不要去见她。”
阿徽意兴阑珊说:“好吧”眼睛忽而一眨,向从门外进来的韦容飞奔而去:“阿娘……母妃来了。”
韦容未施粉黛,面容憔悴,乌黑发上隐隐多了几天银丝,半点珠钗也无,被阿徽猛的一扑,后退了几步站稳,微笑着抚摸阿徽的头:“阿徽近来是不是又长高了?”
“有吗?”阿徽笑盈盈问,拉着韦容往案几边坐:“阿徽今日有认真温习功课。”
韦容拿过她的文章细细看着,问道:“新的先生如何?”
阿徽噘嘴,不满说:“我还是喜欢之前那位李觅,他为何不能教阿徽了。”
“因为太衍离开长安了。”
“离开长安了?阿徽也不喜欢长安,怎么不能把阿徽带着。”
韦容微笑着搂过阿徽,伸手从刘氏怀里又揽过阿南,母亲温暖的体温令阿徽感到一阵心安,头顶在母亲下巴上蹭了两下。
韦容声音温柔,眼底却又泛起一阵哀凉:“阿徽,你喜欢元桃吗?”
在阿徽印象里,母妃很少主动提起元桃,如实回答说:“喜欢,她很聪明,玩什么都学得很快。”
韦容摸着阿徽阿南额角毛茸茸碎发,声音不易察觉的颤抖:“若是有一日,母妃不在了,由她来替母妃陪你,你可愿意?”
“母妃要去哪里?”阿徽声音脆脆的,思忖着韦容的话,蓦地,摇了摇头,郑重说:“不愿意,母妃是母妃,虽然阿徽也很喜欢元桃,但母妃不是别人可以替代的。”
韦容泪水悄无声息的从眼眶蜿蜒流下,手背轻轻拭去,被眼尖的阿徽捕捉了去,道:“阿娘怎么流泪了?”
韦容微笑着示意阿徽没事,可越是微笑,那泪水越是不受控制的流出,终是忍受不住,将素脸埋在双手心,“呜呜”哭泣起来。
“阿娘!”
阿南也跟着着急道:“阿娘,阿娘别哭。”
韦容敛住泪水,哽咽道:“没事,阿娘看你们长大了,感到欣慰。”
……
李嶙听说元桃醒了,次日午时未到,就连忙来了东宫,直奔元桃房门口,屋檐上落了只麻雀,不知怎么,他又紧张起来,在她房门口来回踱步,手伸出去敲门,待碰到门的刹那,又停顿住,收亦收不回来。
李绍将她从刑部大牢抱走的景象在他眼前不断浮现,他尽力安慰自己是他想多了,可隐隐约约的不安阴云似的总是笼罩在他心间。
“想多了!”李嶙嘟囔着安慰自己:“对,一定是我想多了,她是三哥的婢女,又是因为三哥被关入刑部,三哥担忧她也合乎情理的。”
李嶙站在房门外兀自嘀咕半天,蓦地,重重一攥拳头,正准备敲门,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元桃探出一张小脸,黑漆漆大眼睛凝视他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登时漏了半拍。
元桃眨眨眼睛:“是永王啊,您在外面走来走去,嘴里说些什么呢?”
“没
,没说什么。”李嶙矢口否认,推了推她道:“你风寒好了?就探头出来?快回去。”说着他也一同进了屋。
第118章
李嶙关上了门,上上下下仔细将她瞧了个遍,担忧问道:“你恢复的可还好?哪里还难受?”
元桃张开手臂转了圈,神情爽利说:“只是风寒,何至于那么紧张。”
李嶙刚回长安,她就被抓去了刑部大牢,终于有了独处的时机,本来准备好的满肚子话,当着她的面却又说不出口,如骨梗喉,点点头:“你没事就好。”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具是一愣,李嶙抓了抓头:“你先说?”
元桃问道:“这次去朔州,可是很辛苦吗?”
李嶙错开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盯着飘动的帷幔,云海似的,道:“不辛苦。”
少年脸颊淡淡一抹红,眼底仿佛拢着层水波,元桃嘴唇发干,抿了抿,说道:“谢谢你。”
李嶙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这么客气干嘛?我答应过你的。”从长安到朔州,再到兖州,塞北的苦寒也好,沿途的舟车劳顿也罢,其中辛苦只字未提。
元桃沉默垂下眼帘,只觉得两人之间似乎隔着条看不见的银河,说不清是愧疚还是难过。
李嶙粲然一笑,摆动着手臂:“你别这么拘束,搞得我都跟着紧张。”撩袍子坐在软垫上,轻描淡写说:“你不必有负担,我也是到了该历练的年纪,就算是出去闯荡一番,不然总拘在长安这方寸大的宅子里,眼界都短浅了。”
李嶙倒了杯茶没喝,搁置在案几上,朗声笑说:“你就当我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笑容渐敛,望着地上铺着的碧色波斯毯子,道:“我没强求你非要答复我,元家本也是冤案,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元桃说:“可是奴婢还是很感激永王的。”
李嶙笑着打趣道:“那岂不是更好。”身体前倾认真凝视她:“不过,等你养好了病,这东宫是去是留,也该好好打算一番。”
“永王这么说是何意?”
李嶙眉头微蹙,道:“东宫的形势并不乐观。”
元桃说:“这我知道,左相和韦竖他们一众都被革职流放了。”
“革职流放?”李嶙抬起眼帘,泛起一抹嘲弄的笑:“只是革职流放就好了。”
“永王所言何意?”
李嶙叹息摇头:“你还不知道呢,也是,圣人旨意是今早方下的,你又从何得知呢?”
“圣人下了什么旨意?”
李嶙说:“今早圣人下旨将李士之,韦竖,皇甫明等近十名罪臣全部赐自尽了。”
元桃怔愣地望着他。
李嶙一笑:“三哥自从早上入了兴庆宫,到这时也还没能出来,就连三嫂的亲兄长都被赐死了,眼下恐怕送鸩酒的宦官已经赶上他们。”
元桃对那位芝兰玉树的左相有着深刻的印象,几日前在刑部大牢里时,他给丢饼子给自己,责令狱卒给她送被褥,她心跟着轻轻一痛:“为什么?不是革职流放吗?为何还要再赐死?”
李嶙摇了摇头:“这事怪只怪三嫂的阿弟,私下里对兄长被流放一事怨言颇多,被有心之人传到圣人耳边也就罢了,他还写了封奏折上奏给圣人,也是犯了糊涂,里面竟引用了三哥曾经说过的话,这岂不是不打自招,坐实了和太子有勾结的罪名,触了圣人逆鳞。”
李嶙忧心说:“依我看,三哥是斗不过圣人的,圣人口含天宪,富有四海,翻云覆雨皆在手掌之间,二哥李瑛是什么下场,你也见识过,现下韦家三郎这桩糊涂事被右相死死咬住,直烧到三嫂身上,东宫这地方注定不会太平,你是三哥奴婢,我本不该这样说,但是还是尽早做打算好。”
李嶙说完这番话,一时片刻不敢直视元桃的眼睛,他也揣了自己心思,希望元桃听了能早早离开李绍身边。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李嶙转头试探地看向她,她面容不见波澜,只那双眼蒙着层水光似的,忽而睫毛一低,掩盖了下去。
漏刻里的水缓缓滴落,像是掉在李嶙心上,这静谧像是能吞噬人的深渊,他没得到任何回应,起身的刹那心里莫名发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你好好养病,等大理寺把你阿爷的案子审理完毕,你就可以恢复身份了。”
“永王”元桃叫住他,诚恳说道:“无论如何,奴婢都感谢您。”
李嶙笑了笑,推门离去。
……
尽管医师嘱咐过元桃要静养,可她的心绪并不安宁,躺回床榻上望着帐顶垂下的穗子,一颗心随之晃动不定。
她怎能看不清楚李嶙的心呢,只是她除了感激,对他再生不出其他情愫。
李绍呢?她恍惚间想起上元节的那晚,绚烂的花灯给他镀上一层毛绒似的光影,烟火响起的时候,他似乎对她说了句话,短短几个字而已,可是她听不清,她只记得他的那双眼睛,黑眸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小小一个。
想到这里,元桃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柔软的被褥间,呼吸里是皂荚清洗的味道,她的心乱做麻般。
……
“那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
他昨日的话浮在耳边。
她想要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夹在身体和被褥之间,纤细的手慢慢摸上胸口,心脏正在胸腔里跳动。
她喜欢他吗?
她不懂,脸颊贴着被褥蹭了蹭,抹去一滴不易察觉的泪。
她想,李绍和李嶙说得都没错,是时候该离开东宫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该做个了断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笃笃几下,打在她心上似的。
“进来”元桃撑着手臂从床榻上爬起来。
韦容的贴身奴婢鸢儿推门进来,端正向她施礼,恭敬说道:“姑娘,太子妃想要见您一面。”
都是奴婢而已,何至于如此客气。
元桃朦朦胧胧闪过些念头,不甚清晰,从床榻上下来道:“这就和姐姐去。”
元桃穿好了衣裳,随着鸢儿绕过后院,偌大东宫死气沉沉,像是笼着层阴云,她们脚步匆匆,一路来到宜春宫门口。
鸢儿将殿门拉开道缝隙,道:“姑娘进去吧,太子妃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宜春宫里仍旧温暖与平常并无不同,只是窗边花瓶里的花几日没换过,奄奄的打蔫,案几上散碎着桂圆壳子,想是阿徽剥的,还有喝过的甜粥,碗底剩着两颗莲子,应是嫌它味苦。
韦容背着站在书柜边,看着手中展开的画卷,淡淡地说:“你来了?”
元桃施礼:“太子妃有事吩咐奴婢。”
韦容转过身,看起来憔悴极了,这才几日,她很快的消瘦下去,眼睛深深嵌在塌陷的眼眶里,两腮也塌了下去,未涂口脂的嘴唇泛着一种乌青色,手朝着南窗下的软垫一指,语气仍旧平淡:“坐吧”
说完这话,韦容垂下眼帘继续欣赏手中画,许久,方才开口,眼底一点哀色:“这幅画是我十六岁生辰时,阿兄亲手作的,如今让我烧了,还真是舍不得。”她的笑容凄惨黯淡,手腕慢慢垂下,将那副画丢进了火盆里,红色火焰欢腾地吞噬着画卷,片刻而已,只剩一点灰青。
元桃如坐针毡。
韦容冲她笑笑,隔着张四方案几,在她身旁坐下:“你不必紧张,我没想伤害你。”斟茶推至元桃面前:“今日太子殿下自进宫就再没出来,你可知道?”
“奴婢听说了。”
韦容说:“我其实并不喜欢你?这你可知道?”
元桃抿了抿嘴唇,垂着头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就不回答吧。”韦容淡淡说,晃动着手中茶盏,那碧色的茶汤荡漾着水波:“因为太子殿下喜欢你,若是和对杜沅婉一样,倒也罢了,可偏偏他动了真心。”
韦容叹息着重复:“动了真心啊。”嘲讽似的一笑,搁下茶杯,茶汤溅出来,在案几上留下滩
浅浅水渍:“我与殿下成婚九年,动心?多么可笑,我一直以为他从没长过真心,可偏偏对你动了,早在骊山时,殿下就宠幸了你。”
元桃手紧紧握住案几角,沉默不语。
“我说过,你不必紧张,这些都不重要,我另有件事想拜托你。”韦容说完这话,向屏风另侧的刘氏挥了挥手,刘氏回身进入寝殿一手牵着阿徽,一手牵着阿南,将两个小姑娘领了出来。
阿徽似乎刚刚哭过,两只眼睛肿得像是小核桃,至于阿南,她还很小,许多事情都不能理解。
韦容温柔道:“过来。”
阿徽和阿南一边一个坐在韦容怀里,阿南不懂事,羊脂球似的小手摸着韦容的脸,“阿娘”“阿娘”的叫着。
阿徽懂事,红肿的眼睛紧紧凝着韦容:“母妃。”
韦容抚摸着两个小女孩的头,软软的发丝,细嫩的脸蛋,说道:“阿徽喜欢你。”这话是对元桃说的,眼眸温柔似水,语气却又淡极:“阿南还小,不懂事,只要你愿意好好待她,她定会将你当做娘亲看待。”
“不,母妃,不要。”阿徽红着眼睛,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小脸皱成团:“不要,母妃,不要不管阿徽和阿南。”
“不哭”韦容温柔抚摸阿徽的后背,她的眼眶泛红,抽噎着忍住泪水,将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对元桃说道:“阿徽向来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只是这孩子娇纵惯了,性子难以约束,殿下不至于亏待她们两个,但总归是女儿家,难免需要你多费心。”
这话托孤似的,苦涩里渗着哀凉。
元桃像是沉在深井里,一阵发冷:“太子妃此言何意?”
韦容松开两个孩子,展开双臂,端正的跪在元桃面前,她的双手和于地面,弯腰轻轻叩首。
元桃霍然起身,身体灌铅般发沉。
韦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已别无他选,只能将她们两个托付给你,不求你能够视如己出,只求你能够善待她们。”
第119章
元桃不懂,韦容好端端的何故说这些奇怪的话。
韦容说:“杜氏性情毒辣,为人刻薄寡恩,阿徽阿徽若是被她过继去,定不会善待,我仅仅是以一位母亲的心来请求姑娘,我的兄弟们犯了错,无论是否是污蔑,谋逆罪名也已定下,纵使尚未波及至我,但为了阿徽两个无辜稚子不受牵连,我亦会自请和离。”
元桃看着匍匐在地的韦容,宽大华丽衣裙下是快速消瘦的身体,阿徽身体瘫软的跪坐在她身边,手扯着韦容的一截衣袖,至于阿南呢,一脸的茫然无措。
元桃已经准备好了要离开,何况韦容的骨肉,她怎么能养好,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太子妃高看奴婢了,奴婢出身卑贱,又怎堪照料两位皇孙女,何况殿下也没有应允,至于照料,自有刘氏在。”
韦容抬起头来,苍白脸上两道蜿蜒泪痕。
“元桃”阿徽也望着她,喃喃叫了一声。
元桃心里难受极了,眼眶发烫,她怎么不明白韦容的意思,韦容想让她嫁给李绍,将阿徽阿南过继到名下。
无论韦容喜不喜欢她,又或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曾经在杨骁刀下救下过她。
阿徽待她更是真心实意。
“殿下不会同意与您和离的。”元桃说,作为孤儿,想起曾经流浪的日子,似是对为韦容说,又似是对自己说:“父母生养之恩,岂是旁人可以替代的,我做不到。”
说完这话,不顾韦容惊愕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元桃跑出了宜春宫,她的风寒刚恢复,初春带着泥土味的风灌进喉咙里,干裂似的疼,她捂着喉咙干咳,喉咙仿佛有石头堵着,腥味顺着舌根蔓延上来。
她不要再被东宫的人和事绊住手脚了,等回去,她就将召令写了,加盖太子印章后就去府库取赏赐,然后彻底离开这里。
她这么想着,背后温热,一件密实的披风盖在身上。
“殿下”元桃错愕又道:“您回来了。”
李绍将自己披风给她,只剩一件宝蓝色团纹圆领袍子,眉眼里淡淡一抹倦意:“风寒好了就跑出来?”
元桃将披风领口系紧些,垂下头,任凭春风吹拂着发丝抽打着面颊,默然跟在他身后走了片刻,忽而驻足不前。
李绍回头凝她,皆是无言。
他仿佛是在安静地等待着她,黑眸倒映着她的身影,神情里半分情绪也无。
“我要离开东宫”
李绍沉静的眼里没有半点震惊,垂下眼帘,嘴唇呈淡白色,问道:“你想好了?”
元桃内心坠着石头似的,道:“是”
李绍笑了笑,隔着断距离,远远地说:“好”继而转身往丽政殿去。
“我的太子召令……”
李绍这次没回头,仅仅脚步稍作停顿,声音冰凉:“写好了来丽政殿找我。”说罢走远,未做半刻迟疑。
丽政殿大门外,桂儿正在捉只兔子,笨拙往前扑,抱着白兔子双双跌倒了草地上,嘟囔着说:“可算抓到你了,再乱跑看我炖不炖了你。”迈过草丛脸色登时一紧:“太子殿下。”连忙解释道:“这是元桃的兔子,这两天跑丢了,没想到是开了丽政殿这边。”
李绍只是朝她一瞥,抬手推门进殿。
桂儿松口气,揉了揉兔子毛茸茸的头说:“小惹祸精。”
丽政殿内,油灯没有点燃,纵使白天也稍显晦暗,屋里打扫过,但仍旧笼着淡淡的霾味,李绍打开紫檀木窗子,风吹进来,将帷幔吹得轻轻摇晃,金纱流锦碧波似的荡漾。
李绍修长的手压在窗边,指腹轻轻抚过窗檐雕花,窗外那颗老槐花树上落了只雪白色的鸟,他静静地看着它,直到它拍打着翅膀飞离枝头。
他垂下眼帘看着指尖沾染的灰尘,轻轻一撵,薄灰散去。
……
元桃回到寝房,取了那卷空白的太子召令,毫不犹豫只奔丽政殿而去,身上仍旧披着方才李绍给她盖上的那件披风。
不能迟疑。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既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想法,就不能有半点迟疑,她疾步走着,紧紧捏着太子召令的手指泛白。
一路疾奔到丽政殿,她敲了敲殿门,得应允后,方才进去。
李绍正在案几前看封书信,知她进来,也未抬眼,午后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镀层淡金色绒光。
元桃站在殿门口,忍不住去想以后的事。
离开了东宫,然后呢?用他的赏赐去换银钱,在长安添宅置院?
倏忽间,她想起他答应过她参加马球赛,若是赢安阳,他就将柔川送给她,她动也不动的站在门口,他知道李嶙一定能替元英翻案?他为什么笃定她区区宫婢也能参加皇族女子们的马球赛。
“你站在哪里做什么?”李绍将书信引火丢在瓷瓮里,抬眼望她:“召令带来了?”
元桃上前去递给他。
李绍慢慢掀开,空白的,默然笑说:“不是让你写好了再拿来。”
元桃啜默着说:“我不知道都有什么赏赐可以讨要。”身上披风在室内有些闷热,她额角生了汗,嗫嚅着问:“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殿下。”
李绍默然含笑,取过一张信纸压在镇纸下,用狼毫笔沾取墨汁。
“您知道李嶙一定能替元家翻案吗?”
李绍缓缓落笔书信,衣袖起落间是极流丽的字:“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重要。”元桃执拗说道,黑漆漆的大眼睛动也不动的盯着他。
李绍写字的手停顿,眼底漫上一抹笑:“吾是知道元英是被冤杀的。”
“您一早就知道?”
“从我令人去查你身世的时候。”李绍平淡说道,垂着眼帘继续书写着信。”殿下您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绍没有回答,只淡淡说道:“这些都不重要。”书好信,他取下折好收入信封内,“你既然准备了离开,这些对你而言都不重要了。”
元桃还欲开口再问,却被匆匆忙忙赶来的鸢儿打断了。
“太子殿下”鸢儿慌慌张张赶来,顾不得是否有失礼数,双膝往地上重重一跪,惊恐说道:“太子殿下,出事了。”
李绍眉间一皱,道:“怎么了?”
鸢儿匐跪在地,声音颤抖得厉害:“太子妃……自尽了。”
李绍神情不见变化,只那眉心皱起,黑眸里覆着层冷霜似的,长靴从鸢儿身侧走过,推门而去。
元桃稍做沉吟,追了上去,不远不近的跟在李绍身后。
……
刚一走近宜春宫,就听见了阿徽和阿南的嚎啕哭声,撕心裂肺,直断人肠。
元桃偷偷瞧李绍脸色,冷冰
的,嘴唇淡得没有血色。
“我要见母妃!为什么不让我见母妃!”阿徽小牛犊似的只欲往内殿里冲,被刘氏紧紧抱住,哭喊着道:“为什么不让我见母妃,母妃怎么了?”
阿南莲藕似的双腿撇开,坐在地上,她不懂,朦朦胧胧的,见阿姐哭得伤心欲绝,受这恐惧气氛的熏染,也跟着哭起来,“阿娘”“阿娘”的叫。
刘氏这功夫没空管阿南,紧紧抱住阿徽,生怕阿徽看到自己母妃已不在人世。
阿徽双手重重捶着刘氏,哭喊道:“你拦我做什么?你放手!你放手!”虽然年纪小,动起全身力气也捶打得刘氏难以承受。
“她要进去,就放她去。”李绍长靴迈进来。
“父亲”阿徽回头看李绍。
刘氏松开手臂,阿徽见状推开刘氏,脚步踉跄奔向内殿。
内殿里窗子紧闭,卷帘盖在上面,挡住外面光亮,昏暗的如同黑夜,炭火盆已然熄灭,只剩些许黑灰,一盏油灯孤独亮着,豆大的火苗微弱闪动,房梁上吊着抹白色,瘦得嶙峋的身体罩在宽大的白色里裳里,轻轻晃动。
阿徽双目圆怔,骇然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许久,喃喃道:“阿娘”
“阿娘”她缓缓的走到那抹白下,伸出纤细手臂试图去摸母亲的身体,幼小身体抖如筛糠,“阿娘”她的手触到韦容刹那,韦容脚上的翘头履掉了下来,露出白色的袜。
阿徽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只掉落的履,怔怔看着,方才嚎啕同路,此刻却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案几上静静放置着韦容的绝笔信。
一幕幕落在李绍眼里,仿若轮回似的,他觉得可笑,分不清是引这重叠的可笑命运还是挣扎着步入李瑛后尘的自己,一桩桩,一幕幕,噩梦似的再现,可笑至极,而他也确实笑了,是唇角勾起的短暂一抹苦笑。
“父亲”阿徽身影摇晃的来到李绍身边,她没有娘了,她拉住李绍的手,问道:“为什么?母妃为什么会自尽。”说话间晶莹的泪珠滑落。
李绍伸手拭去阿徽的泪,沉默着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阿徽抱着他的脖颈,埋在其间,泪水湿润他的衣领,她不停追问:“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为什么阿娘不要阿徽了?为什么?是阿徽做的不好吗?阿徽又惹阿娘生气了?阿徽可以改的。”
为什么?当他还是个幼童时也如此追问过。只不过这一次他知道了原因,她无法忍受韦家谋逆的罪名,无法接受自幼长大的手足兄弟被含冤赐死,无法忍受家族败落,从云端跌落至泥潭的羞辱,而她最怕的是韦家的罪名会祸连两个骨肉,为此只得以死谢罪,保住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第120章
这种场景对于阿徽来说,实在不易久留。李绍将泪水哭干的阿徽交给刘氏,阿徽却不愿意,她记得母亲此前的托付,去拉元桃的手。
小孩子柔软的手握住元桃的一刻,元桃不自觉难过起来。
“小元桃”阿徽泪眼婆娑叫她。
元桃低着眼眸,默了默,回握住阿徽的手,道:“奴婢陪您,我们走吧。”
阿徽这才垂泪点头。
李绍走到案几前,拿起韦容那封绝笔信。
……
宜春宫不易再住,元桃带着阿徽去了青秋阁,阿徽累极了却又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不让元桃熄灯,只窝在元桃怪里,手指紧紧攥着元桃一截衣襟。
“元桃,母妃将我和阿南交给了你是吗?”
隔着被褥,元桃拍了拍阿徽的后背,没有回应。
“元桃,你不会离开我们的是不是。”阿徽扬起小脸,紧张地问,声音仍是嫩嫩的:“我听说过,父亲很喜欢你。”
元桃不知如何回应她,只是沉默。
“你会照顾阿徽和阿南的是吗?”阿徽嘟囔着,她哭得太累了,半阖着眼慢慢睡着了。
元桃听着阿徽均匀呼吸声,心里却不安静,金枝油灯上的火苗倏忽间灭了,元桃将衣角从阿徽手中抽出来,踩着鞋从内室出来,向刘氏交汇个眼神,推门悄然离开。
夜里静谧极了,只一轮冷月挂在天边,元桃抬头望着,神魂飘远了,天上有宫阙吗?她以前听说过,若是生前行善,死后就可以去天宫,若是生前杀人作恶,死后就会下地狱,地狱有十八层,若是说谎的就要拔舌,若是盗抢的就要投入油锅。
元桃打了个哆嗦,脊梁骨都起了层毛刺似的,不敢再想,脸上丝丝冰凉,她用手指一抹,是雨水,加快了脚步去丽政殿。
丽政殿窗里朦朦渗着光亮,她猜到他还没有睡,隔着门板立了会儿,方才叩响门。
她以为他会让她进来,但是没有,里面仍旧安静。
少顷,她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四目相对,他那双黑眸定定望着她。
“我可以进来吗?”元桃问。
李绍不置可否,她犹豫不定,最后还是侧身进去。
元桃被雨水淋湿,肩膀处衣裳粘着肌肤,发丝也沾了雨水,李绍抬手从架子上取了帕子给她。
元桃擦了擦,乌发飘散着桂花香气,李绍只是看着她,一叠叠白瓷盘子里盛放着樱桃和葡萄还有甜瓜。
“阿徽睡着了?”他开口问道。
元桃将帕子收好,准备带走清洗,道:“她哭累了,睡着了。”
静默无言,淅淅沥沥的雨声反倒分外清晰。
许久,李绍打破这份安静,语气仍是淡淡的,万般情绪都令人看不透:“韦容今日见过你?”
“见过。”
李绍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元桃如实说:“太子妃将两位皇孙女托付给了我。”
李绍目光落在她的脚上,深色痕迹是被雨水打湿的,说:“你不愿意不必勉强,依旧择日离开东宫。”
“您会把两位皇孙女交给杜夫人吗?”
李绍没回答她,沉着一双眼。
也是,这不是她该忧心的事,自她决定离开东宫时,这里的一切就与她再无干系了,可是她身体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我……”她能够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伤心的,那毫无波澜的面容下,隐藏着深深一道伤痕。
李绍不语,神情漠然。
“我……”元桃底下头去,心隆隆跳,仿佛由着人在两段撕扯。
“留下吧”李绍看破她内心挣扎,先一步开口挽留,道:“她刚失去母亲,恐怕难以接受,你若是愿意,就留下陪她段时日。”
“殿下您很难过吗?”
“难过”李绍品味着她的话,苦笑着摇头:“若是说不知道,你会相信吗?”
元桃定定望着他。
李绍起身来到书架旁,目光缓缓划过一本本书脊,他的侧脸在昏暗火光下,多了份柔和,少了分冷薄,举手投足间仍是从容弘雅,连日以来圣人的磋磨似乎并没有磨灭他的心气,只是将其隐匿得更深了,“自从十四岁与她成婚,至今已近十年,我们相敬如宾,荣辱与共,算不得喜爱,也不至厌恶,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了。倒是她的兄长,一直对我寄予厚望。”
灯火摇曳,回忆汹涌,他笑笑,语气倒也还平静:“谈不上伤心,可人非草木,哪能半分难过也无。”默了默,又道:“东宫是个是非之地,我不劝你久留,只不过这几日,你若是愿意就陪陪阿徽。”
……
“太子妃自尽了。”陈希对李林辅说起这件事时,李林辅正在翻看着刑部案宗,烛火昏暗,他看不太清,吩咐奴婢再取盏灯来,缓慢说道:“她是怕牵累太子和两位皇孙女。”
陈希说:“想来是因为这个,眼下不知道圣人会如何处置太子。”
李林辅说:“圣人已经废过一次太子了,引发了朔州动乱,再废一次,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说话间铜炉里的火焰“哔剥”作响,目光森森朝着烧红炭火扫过:“看来,还得帮圣人再添把柴才是。”
“右相的
意思是?”陈希弓腰请李林辅明示。
李林辅一拢案宗:“前几日不是有个贵妃的贴身奴婢去刑部探监。”
“是,是,是”陈希连声应和,险些忘记这事。
“把事情查仔细了,太子在宫中安插内桩,若是坐实了这件事,不信圣人还会留他。”
陈希应道:“诺”仔细考量,问道:“可是若是不慎很容易牵连到贵妃,这恐怕就……”
这担心不算多余,李林辅揉着鼻梁:“先去查清那婢女为何人,里究竟和太子有何私交,至于贵妃,容后再说。”将手中拢好案宗交给陈希:“命人去泾原带个人回来?”
陈希疑惑打开卷宗,只见朱红色墨迹勾勒出一个人名:“范氏?您要我将我元英正妻从泾原带回来?”
然而陈希还没来得及坐实太子与贵妃宫婢有勾结这件事,圣人就先得了场重病,宫内传言是偏枯,是由气血凝滞,经络堵塞而导致的,所幸医治及时,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只是亏了身体,心力衰竭,大不如前。
李林辅几次纳言,希望圣人对太子有所处置,但圣人始终按下不表,最终这场牵扯太子和一众朝臣的冤案,以赐死韦竖和李士之等人为了结。
陈希其实不懂,请教道:“太子妃都自戕了,圣人为何对太子无动于衷,为何不肯像罢黜李瑛一样罢黜李绍。”
“因为我们的圣人老了。”李林辅缓缓说,将手中瓷罐里的鱼苗倒入后院池塘中:“他已经废过一次太子,引来了天下人非议,不敢轻易再废一个,否则又当如何面对悠悠众口。”
陈希说:“我们与太子梁子已经结深,太子一日不被废黜,着剑就一日悬于我们颈上。”
李林辅岂能不知,只道:“急不得,只要是人,总归会有纰漏。”
“之前右相交代的那个宫婢,查清些事。”陈希想起这件事,禀报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她和太子一定有私交,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哦?”
陈希说:“那宫婢名唤郑七儿,此前是侍奉惠妃的贴身奴婢。”
李林辅眯了眯眼睛,有个念头在心尖一闪而过,吩咐道:“继续查。”
“还查她和太子联系?”
李林辅伸出手示意陈希安静,脚下反复踱步,慢慢道:“不,查惠妃死因。”
“诺”
……
玉容这几日来见郑七儿,都觉得她有些魂不守舍,时不时打碎了茶杯,又时不时走神听不见召唤,她知道郑七儿和太子脱不了干系,又知道右相私下正在调查惠妃死因,矛头直指向这个年纪不算大的女孩。
玉容只是不问,不代表她不懂,这会儿她半躺在榻上左思右想,右相派人传信,说想要带走郑七儿审问,右相和太子间的斗争呢,她懒得掺和,想了想,她眼下圣宠正浓,没必要犯这样的险。
今日郑七儿不当值,玉容扶着圆枕起身,吩咐婢女将郑七儿带来,有些话她想先问问郑七儿。
婢女很快就回来了,惨白着脸,扑通跪地,声音直打颤:“娘娘,郑七儿自……自戕了。”
玉容先是一怔,很快也就接受了,她不觉得意外,她比任何人看得都更加透彻,沉默良久,喃喃道:“又是个傻孩子。”她看着已经吓得筛糠的小婢女,吩咐将郑七儿厚葬了,至于右相那边,如实答复。
人都散尽了,她望着摇曳烛火,凝了许久。
……
元桃的风寒已经好了,可是她仍旧留在东宫,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阿徽离不开她,也是因为她不忍心。
这日,李嶙又来探望她,见她面色日渐红润起来,他也放心许多,给她带了些味道甜美的糕点,向她汇报了大理寺审理元英案的进程,“你不用担心,奏折已经呈到了圣人案头,不出三日,你就洗刷掉罪名了。”
正巧阿徽捧着装蛐蛐的罐子进来,瞧见李嶙,开心笑道:“十六叔。”说着蹦蹦跳跳的往李嶙怀里扑去。
“阿徽近来可好呀?”李嶙哄着她,拈起她玉琢似的手腕:“阿徽手里捧的是什么?”
阿徽抬抬手臂:“是蛐蛐,十六叔我们斗蛐蛐呀。”
李嶙说:“好啊,十六叔那里蛐蛐可多了,现在带你去永王府玩可好?”他别有用心,话有所指,希望元桃能跟着同去。
“好啊”阿徽眼睛一亮,不自觉偷瞄元桃:“可是阿徽功课还没有做完。”
韦容将她们托付给元桃,这督促她们课业的事自然而然也落到元桃头上。
元桃将阿徽从李嶙怀里拉出来,一板一眼说:“阿徽说得没错。”把装蛐蛐的罐子拿走,催促道:“去把今日功课做了再玩。”
阿徽回了内室,只剩元桃和李嶙两个人,李嶙说:“你这样子令我想起个人来。”
元桃稍做沉吟,问道:“永王是觉得奴婢向前太子妃吗?”
李嶙笑着调侃:“你真是聪明得厉害,心思玲珑剔透,是,我母妃离世早,自幼长在忠王府,是三哥和三嫂看着长大的,你方才的语气,和曾经的三嫂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