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桂儿将灯油递给赶来当值的元桃,嘱咐道:“忠王妃在屋里和忠王下棋,你就守在门口,不要进去打扰。”
元桃颔首说:“我记下了。”抬头看去天色渐暗,灰色乌云有意遮掩住银月,似是要下雨,她动作麻利的给院子里的油灯添好油,回到了门外屋檐下侯着。
先是脸颊上一丝凉意,元桃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雨声渐渐密集,滴答砸在屋檐上,顺着瓦片汇集着流下来,雨滴愈大,砸在地上升烟,元桃鞋头一点点冰凉,向后退了一步,免得被雨水淋湿,正巧身后一声拉门声,元桃险些跌倒,多亏身后人的手托了她一下。
那熟悉的浓郁的熏香味在雨夜的洗礼下愈发清透,轻托住她脊背的那只手温暖有力。
她不肖回头就猜到了身后人,赶忙侧身避开路,垂着眼帘道:“忠王”
李绍没理会她,身手于廊庭外,探着雨势。
韦容随后款款出来,微笑凝着噼啪掉落的雨滴,道:“这雨不大,芽儿去取伞,我们回去吧。”
婢女芽儿取伞撑开,韦容举止端庄,走出去些,又回头凝着李绍:“阿徽阿南在江都时间够久了,性子都野了,妾给阿爷递封书信,她们两个也该回长安了。”
烟雨朦朦,水雾渐浓,李绍长身玉立,站于廊下,唇角凝着笑意,神情被水汽笼罩,模糊不甚清晰,只道:“就依夫人的。”
韦容走远了。
李绍转身回房里,一条腿迈过门槛,似有似无地说道:“你进来。”
元桃愣了片刻,方品味明白这话是对她说得,连忙也进了房里。
屋里窗子未关,雨水顺着风打进来,于窗边流下一摊水渍,窗下案几上的棋盘还剩着副残局。
元桃目光定定看着棋局,颇为好奇。
李绍眼里含着笑意,道:“你看得明白?”
元桃收回视线,道:“奴婢不懂下棋,看不明白。”
李绍未就此话题说下去,而是语气平淡地问道:“新买进府的那个奴婢,和你相处的可好?”
“可好”元桃神情放松许多,道:“我与陆姐姐……”稍稍迟疑,寻摸似的瞟着李绍,问道:“忠王您是故意的吗?您知道陆姐姐是我旧时的好姐妹,特意将她买进府的?”
李绍面容先是平静,不见情绪,听她小心翼翼说完后面的话,笑意漫上,道:“你觉得呢?”
元桃回避开他的视线:“奴婢不知道?”
“那你就当是好了。”
元桃不解问:“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她这刨根问底的模样甚是可爱。
李绍没回应,沉默许久,眯了眯眼睛,分不清话里是喜是怒,只道:“我见你是真挺擅长装糊涂的。”
元桃心一沉,像个缄口的鸭子。
她才不是装糊涂,她是真糊涂,对待感情这种事,她迟钝得像傻瓜,若是真像别人传得那般,李绍喜欢她,那他为何从不亲口说?不喜欢的话,那他所作所为又实在是令她费解。
李绍一双眼冷得更甚:“又装哑?”
元桃说:“我没有装哑?”
“哦”李绍对她兴致不减,道:“那你想明白了吗?”
元桃郑重点头:“奴婢想明白了,忠王定是觉得奴婢好玩。”
李绍挑挑眉,按耐住腹中火气,仍是挂着笑容:“所以我就是为了打发无聊,寻你开心。”
他这笑容有够诡异,元桃不免倒吸口冷气,眼睁睁见着他从台阶上下来,不等她后退,便被他捉住了手腕,他稍稍用力一提,她就踮起脚,熟悉的气息压上来,唇边稍凉,是他的唇。
一次不懂,两次不熟,这都第三次了,元桃赶紧闭上了眼睛。
李绍稍稍离开她一寸,她那长长的睫毛忽而颤动,紧张的五官拧巴像是揉皱的纸,他不由一笑,说:“这次倒是懂得闭眼睛了。”修长手指抚摸过她的耳廓,感觉到她身体猛地颤抖,继而绷得更紧了,活像是直挺挺的死鱼,他一时失语,笑道:“你放松些?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听他的话,努力使得自己放松,他的手抚上她的腰间时,她又安耐不住得紧张起来。
“别怕”他封住她的口,修长手指轻轻抚摸上她的后颈,不由她愿不愿意。
一番揉搓,他松开了她,她那花瓣似的唇更加殷红,几欲滴血,眼角凝着晶莹水花,瞳仁映着他的影子,娇嫩诱人。
李绍不解,皱眉问她:“你哭什么?”
“你是喜欢我吗?”
“你自己觉得呢?”他已经说过两次了,她还要让他说多少次。
元桃摇了摇头,眼眶中蓄着的泪更多了,险些要落下来:“我不要这样的回答”
“那你想要什么答案?”
元桃定定地,执拗地说:“喜欢,或是不喜欢。”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元桃点点头,泪水跟着甩出来,一滴泪珠恰好掉在他的手指间。
李绍沉默了。
元桃一个答案都没等来,她的声音很细,却又很清晰,说:“所以对于你来说,只是觉得奴婢好玩,奴婢看起来很傻吗。”
李绍仍旧沉默,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探究和不理解。
元桃坚决地说:“我不喜欢你这样,请忠王以后不要这样戏弄我。”说完这番话,头也不回转身跑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李绍自己,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磅礴,他目光落在那扇开着的窗上,木制窗子竟风吹打,发出“托刻托刻”声响,眉间不自觉微微皱起。
……
大雨倾盆,淋得天地间像是生了层薄烟,水雾缭绕,竟秋风一打,更是凛冽寒凉。
杨玉容正在窗子边绣手绢,是一对鸳鸯,零零碎碎的时间绣着,才刚绣完一只,她如葱白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那只雌鸳鸯,那日花萼楼上宛若一场梦,是噩梦吗?她虽然年轻却不幼稚,她能够看懂圣人龙威燕颔的外表下,天威凛凛的话语中掩藏的深意,那是最纯粹的欲望,她曾不止一次的在男人眼中看到过,忽而窗外雷鸣轰轰,闪电划亮她雪白的脸,惊愕间绣针扎到了手指尖。
这一幕全然落尽了刚进门的李涟的眼中。
“可有伤到?”李涟担忧上前,拉住玉容手指仔细查看伤口。
一滴鲜血在指尖绽放,于这深深雨夜里,别有种妖冶魅惑,李涟愣了愣,缓缓将她手指拉至唇边,吮干那滴鲜血。
先是李瑛在婚宴作乱,紧接着母妃离世,短短时间里,他遭受到太多重创,昔日那个冠绝诸王,盛气凌人的仁王李涟,如今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憔悴和无奈,过快消瘦,两腮塌陷,眼眶愈深,没有勤于打理的下巴也密密生出一层胡须。
玉容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发,道:“夫君”
“疼吗?”李涟关切问,那神情,胜过他自己受伤。
玉容摇了摇头,发髻上的点翠珠钗散着幽蓝的光,更衬的她面白如雪,唇红似樱。
李涟令奴婢奉上石榴,和霁说道:“你瞧,那日听你阿姐提起,你最爱吃。”
李涟取了匕首将石榴分开,一粒一粒剥净放入白瓷盘中,笑里含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声音低哑:“石榴,多子多福,是好寓意。”
玉容取了颗含在口,晶莹剔透如玉石,味道清新酸甜。
唯独有籽,一时没有找到小钵接,李涟伸出手心。
玉容脸一红,轻轻摇头,仍是含着那籽。
模样甚是妩媚,李涟欢心极了,说:“你我已是夫妻,小节何需在意。”
玉容听他如此说,便吐在他手心。
李涟取了张粗纸垫在案几上,将籽放在上面,继续给玉容剥石榴,闲来无事,说道:“自从那日你去南内看望母妃后,整日里就魂不守舍的,可是发生了什么吗?”
倏忽间,她眼前又浮现了那个令她感到窒息和恐惧的高大身影,幸好油灯火光微弱,掩盖住她神情微弱的变化,摇了摇头,道:“没发生什么?夫君多虑了。”
李涟也没做他想,仍是垂着眼睛剥石榴,神情淡淡:“右相仍然想辅佐我入主东宫。”
玉容一愣,试探问:“那夫君您是如何想的?”
石榴白瓤在李涟手中断开,李涟微不可察叹息:“我不知道”
“您不想当储君吗?”
李涟忽而看向她,四目相对,他的目光郑重真诚:“你想我当吗?”
玉容默了默,摇头道:“妾不便置喙。”
“玉容,实不相瞒”李涟说道,声音倒是一贯平静,只是那眼,目光流动闪烁着怯懦:“我……害怕圣人。”
玉容始料未及,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分探究。
李涟捏着石榴皮,反复揉搓,道:“我害怕圣人,我从来没觉得他是我的父亲。”声音开始微微颤动:“我纵然不喜欢李瑛,可是,我也没想过圣人会那么随意就赐死他。”
“他今日可以赐死李瑛,明日为何不能赐死我?”李涟喃喃自问。
玉容抚摸他的肩头,安慰说:“夫君并无过错,圣人不会……”
“我没有过错?”李涟睁大眼睛,拉下玉容手,质问道:“那李瑛呢?他有过错吗?”不待玉容回答,李涟紧接着说:“他是被逼的,我知道,因为我和母妃,就是将他逼到绝境的人。”
李涟眼里充斥着恐惧,拉着玉容的手愈发紧:“但是这一切,难道不是圣人默许的吗?”
玉容凝望着他恐惧的双眼,内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惶惶不安。
第82章
元桃这小家伙,在和李绍置气呢。
该当值的时候,她倒是一次不落,该添灯油添灯油,该倒香灰倒香灰,就是不看他,也不理会他,眼皮抬都不抬一下。
李绍对她也是无语极了。
这会儿正午方过,她又像一只小老鼠,咚咚敲门,灰头土脸溜进来,跪坐在案几边“磕磕”收拾着香炉。
李绍原本在看书,拄着腮稍稍抬眼皮瞥她,窗边一阵风迎面吹进来,香灰被吹得翻起,元桃始料不及被扑一脸香灰,呛的咳嗽,白面似的脸颊憋得泛红。
李绍唇边多了抹笑意,眼皮低下,视线又回到了书本。
她不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会她。
他饶有兴味看她每天跟个倔驴似的和他置气,起初他也会生气,现下他全当看笑话,这么一想,他脸上笑意愈多,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
元桃感觉到他似乎是在笑呢,她才懒得理会他,那日豪言壮语已发,她说讨厌他,让他和自己保持距离,现下又怎会主动去讨没趣。
她收拾完香炉,准备去外面扫院子。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声,伴随细细笑声。
元桃赶忙起身开门,来人一条腿却已迈进来,他身着紫色圆领袍腰叩玉带,脚踩长靴,身材高大壮硕,面白无须,正是圣人身前最得信任的大宦官冯元一。
冯元一身后是手捧铜箱的小宦官,恭敬谨慎。
再后面两侧各有十位腰挎横刀,身着光明甲的千牛卫,乃是最高级别的圣人近身侍卫,各个虎背蜂腰螳螂腿,目含精光,神情锐利。
阵仗慑人,好在冯元一目光温和,面带微笑,虽是深秋时节,颇有如沐春风之感,脚下靴声罍罍,目光环顾四周,定在李绍身上,笑盈盈说道:“忠王,来接旨吧。”
元桃及房门外一众府奴都跪拜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李绍面无异色,将手中书放下,起身至冯元一面前,手下撩
开衣袍,跪于地上,动作如云流水,声音自然温润,颇似山涧清泉,沁人心脾:“儿臣接旨”
好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冯元一不得不咂舌,面上笑意愈浓。
冯元一身后小宦官立刻开箱,将圣旨双手奉上。
冯元一展开圣旨,声音尖锐且高:“储贰之重,宗祧是系。朕祗膺景命,嗣守鸿业。思固本枝,用崇国嗣。咨尔皇四子李绍庆彰诞秀,器禀冲和;孝友英明,宽仁谦裕;恭敬温文,允协天人之望;今册立尔为皇太子,惟忠惟孝,克勤克俭,亲贤远佞,以广德音,无怠无荒,罔游罔逸;明德惟馨,尔其念兹在兹;保乂邦家,尔尚慎乃攸行。”
冯元一念罢,将圣旨收好,置于铜匣内,弓腰微笑着抚李绍起身,一字一顿道:“恭喜了,太子殿下。”
李绍微笑着说:“儿臣定不负圣人所望。”又拍了拍冯元一肩膀,说道:“辛苦二兄亲自跑一趟。”
冯元一笑着揣袖:“哪里的话,太子册封之礼,已经择好吉日,殿下早做准备。”余光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忠王妃韦容,不禁转身冲她笑道:“忠王妃叫不得了,老奴现下该称您一句太子妃,恭喜太子妃。”
韦容稍显羞怯,还不太能够适应太子妃的称呼。
冯元一转而对李绍正色道:“册封之礼在即,这忠王府自是久住不得,殿下早做准备,届时好迁往东宫。”
李绍微笑道:“二兄放心”
冯元一温和说:“现下老奴也该回去向圣人复命了。”拍了拍李绍的手:“太子殿下不必送老奴了,今天是喜日,和太子妃好好庆祝。”说罢向两侧千牛卫们呵了一声,一行人铠甲粼粼,阔步离开。
人走远了,韦容似乎还没能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里缓和过来,蓦地,她拉住李绍的手,喜上眉梢,望着他的眼睛,道:“太子殿下”
李绍笑笑,任凭她拉着手,道:“太子妃是不敢相信吗?”
韦容摇了摇头,眉眼里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妾相信,只不过圣人这召令下得过于突然,妾属实不曾想到,若不是芽儿跑过来告诉妾,恐怕二兄走了,妾都还不知呢。”低头看到一旁刚起身的元桃,语气愈发和悦:“小元桃,你去将这事告诉魏掌事,以后府内上下都要改口了。”又嘱咐道:“让魏掌事早做准备,过几日就要迁入东宫了,今天就需着手收拾。”
元桃说:“诺”脚步轻快离开。
李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也不乏多了几分笑意,直至韦容拉他的手,方才收回目光,微笑自若:“太子妃可满意?”
韦容笑说:“自然,只怕兄长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开心极了,还有永王,他这会儿也不知到没到朔方,他若是知道,也会替殿下高兴的。”
……
李绍入主东宫这事,元桃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圣旨下得突然,毫无预兆,原本还在猜测是否会花落仁王,此刻已成定局。
元桃找到魏掌事,道:“魏姑姑……”
魏姑姑欣喜不已,早已经得到了消息:“忠王入主东宫了,现在该称为太子殿下了。”
元桃点点头,魏姑姑说:“太子妃是不是令你知会我,早做准备,好迁往东宫。”
元桃说:“是这样”
魏姑姑抚摸着元桃肩膀,心情美好:“这些我都知道了,太子妃可还有别的嘱咐吗?”
元桃说:“没有了”
魏姑姑高兴说道:“你也回屋里收拾收拾,把近日用不着的物件都装成箱,早做准备。”拍了拍元桃胳膊,道:“快去吧,孩子。”
……
平康坊的北边,最大一座酒肆旁边,坐落着右相李林辅的府邸,府外脂粉气浓,声色犬马,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靠在二楼窗栏边袒胸露乳,歌喉婉转唱着靡靡之音,醉酒书生踉跄而行,瘫倒在路边,被李府的家奴拖走,府内却又是另一副场景,家奴们俨然垂首站立,纹丝不动,因为或许紧绷,汗水沿着额头流入衣口,亦断然不敢抬手擦拭。
婢女们在炉子边温牛乳,算准时辰伸入手指测试温度,确认温度尚可,用铜盆盛出,黄白色奶浆带着油脂醇厚的香甜味,婢女们速速将温牛乳送至一间寝卧,绕过金丝绣屏,缓缓注入玉石浴池内。
随着牛乳的流入,池中水内卷起一阵白色奶花,如浪般拍打着女人白皙的肌肤,水汽蒸腾,女人闭着眼睛轻轻撩动牛乳,陶醉期间,舒服的轻嘤一声。
右相掀帘而入,挥手示意奴婢们安静退下。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尚且年轻,大权在握,如日中天,在朝堂上可堪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论样貌,五官挑不出错处,只不过生得一双豺狼眼,令人望而生畏。
李林辅蹲下身体,见那女子闭着眼睛休憩,露出几分笑意,伸手在池中拨弄水,水花溅在女人面颊上,她不舒服的哼哼,睁开了眼,她的眉眼与逝去的武惠妃大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年纪略轻,姿容也逊色不少,嗔道:“右相做什么?”
李林辅伸手又扬了下池水,混着牛乳的白色汤汁溅在她的脸上,颇有几分情趣。
女人不满,从池中挺身站起来,也不顾身上不着一缕,长腿淌着奶白色池水走到他的面前:“你怎么答应的我堂姐?”语气忿忿,嗔怒道:“她生前你答应她要辅佐她的儿子仁王入主东宫?可是呢?竟然叫李绍捷足先登,你对得起我堂姐的提携之恩吗。”
李林辅面上涵养极佳,也不怒,只那豺狼眼扫视着她洁白的玉体。
女人是惠妃的堂妹,武绣行,她是兵部侍郎裴阔的夫人,亦是他的情妇,对他那肆无忌惮的余光浑然不在意,下巴微抬,道:“右相大人,当好好想想,自己这些年来在朝堂之上如履平地,是托何人的福分。”
李林辅把手从乳白色池水抽出,轻轻担掉水珠,余下的一点潮湿,在她柔软细腻的肌肤上抹干,笑吟吟:“太子不过是储君,又不是天子,你急什么?”
武绣行语窒,细眉轻蹙。
李林辅手背抚过她含怒的脸蛋,语气悠哉:“东宫而已,先他一步入主又如何?难道李瑛不是太子吗?”
武秀行神情复杂的凝着他。
“太子之位可没有那么好坐”他笑说:“他能坐到最后,那才算是他的能耐。”
武秀行说:“你的意思……”
“这烫手的山芋,不妨就先给他李绍,你说呢?”
武秀行全当他说得对,只忧虑道:“你们男人,多情亦无情,活得时候自然万般皆好,堂姐一殁,只怕圣人这恩情也断了。”
李林辅不予回应,只回身取了架子上的软毯给武秀行披上。
武秀行又说:“听闻朔州那边乱了,也不知永王去平得如何,他和李绍自小亲近,只怕是又给李绍添了一翼。”
李林辅拥着她的肩膀绕过金丝绣屏,进了卧房。
武秀行赤裸身体在软毯下忽隐忽现,婢女们见怪不怪,取了软帕上前来给她擦拭身体,擦拭干净,身后的婢女又用手指取出香膏均匀涂抹在她肌肤上。
李林辅眯着眼睛扫视她的躯体,道:“你过分忧虑了,太子之位,他坐不久,终归还是你侄儿的。”
第83章
陆霜才来府中不久,物件不算多,帮着元桃一起收拾,打开大木箱子将夏日的竹子凉席装进去:“以后忠王就是太子了?”
元桃点点头,往木箱里装夏日凉被:“是,以后我们就去东宫住了。”
“东宫”陆霜拄着下巴喃喃,仿佛是遥远的地方,复又问元桃:“那以后太子会成为圣人吗?”
元桃一怔,眼前忽又浮现了李瑛那张脸,胸口发闷:“或许会”
“或许?”
元桃一笑,换了话题道:“卧房收拾差不多了,我们去收拾库房吧。”
……
废太子李瑛作乱被废杀,武惠妃离世后,这一段时间里,若有若无的阴云一直
笼罩于长安城的上方,终于在十月二日这一天迎来了一件喜事,新太子册礼。
册礼前五天,新太子李绍于兴庆宫奏请圣人,这位即将入主东宫新的太子,仪态秀美,从容弘雅,器彩韶澈。
李绍端正立于大殿之上,身材修长脊背挺拔,圣人眼里不免有赞色,这似乎正是他心中东宫应有的姿容,九重宫阙之上,圣人彪炳依旧,威严慑人,徐徐问道:“太子,册礼准备如何?”
李绍回答:“一切依旧制而行。”语气稍稍停顿,复躬身说:“儿臣旦请减损改易。”
圣人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李绍目光沉静,从容优雅:“历来礼部进行太子册礼,均遵“中严”“外办”之规,新太子身着绛纱袍,礼仪规格均同皇帝行礼时相同,嫌与至尊同称,儿臣认为不妥,表请易之。”
这话说到圣人心里,圣人不露声色,眉毛不由一挑:“那依太子所见,还当何易?”
李绍说:“儿臣私以为,当停“中严”,改“外办”为“外备”,至于服制,亦当有所便,可将绛纱袍改为朱明服。”他的声音朗朗如玉石,不卑不亢,说到这里,撩开袍子再度跪下,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儿臣请求不乘辂车,自宫步至殿门。”
圣人欣慰说道:“依太子所言。”
等到李绍离开后,圣人方才问一直侍奉的冯元一:“太子此举,你看为何?”
冯元一微笑说:“太子向来谦仁,自请减损册礼,与可见太子之心赤诚。”
圣人心愉。
出了兴庆宫宫门,李绍行走于通向十王宅的夹墙之内,抬头望向无云晴空,被册封为太子的喜悦短而易逝,眼下有一条更艰难的路在等待着他,是否会步李瑛后尘,看似于他紧密相关,实则全系于圣上一人。
眼下只求能够顺利完成册礼。
想此,他回到了忠王府。
忠王府三个大字的门匾还没有摘下来,也没必要摘,马车已经将所需带走的物品一车接一车拉进了东宫,只剩完成册礼,他就与这生活八年的宅邸彻底告别。
府里,奴婢们忙来忙去,时不时搬运着瓶瓶罐罐,手忙脚乱,见到他都纷纷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而他自己呢?对于这个费尽心机得来的储君之位,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有一瞬恍惚,他还以为是李瑛来了。
可奴婢们灼灼的瞳仁里只有他的影子。
杜夫人身姿摇曳走开,柔声细语:“殿下回来了”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一贴:“东宫侧室住的寝殿属实简陋,妾想令阿爷送去些绫罗绸缎,好好布置一番。”
李绍淡说:“东宫常在圣人左右,耳目众多,你且忍着。”他没有什么心思,说完这话松开杜夫人,朝着后院走去。
杜夫人怔了怔,忿忿不平,对诺儿说道:“我可是太子良娣,怎么反而连弄点锦罗绸缎都不行了,我瞧这东宫还不比十王宅里自在呢。”
诺儿一惊,忙不迭拉着杜夫人衣袖:“夫人慎言”
奴婢和小宦官们进进出出搬着府库,卷得烟尘四散,总是入秋,也都累得汗流浃背,一张张脸红扑扑的。
廊下,元桃和陆霜方才得空休息,元桃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打开,里面是两块香米糕,和陆霜一人一块慢慢吃着,坐在阑干上,凌空的两条腿前后悠动,用舌尖将米糕顶化,细细品着。
陆霜说:“还有五天就是册礼了,也不知道东宫里面什么样子。”
元桃咽下口中米糕,道:“不好”
“不好?”
元桃看向陆霜,说:“我听闻东宫离圣人极近,起初是设在北内太极宫里,现下迁至南内兴庆宫里,往来其间皆是圣人耳目,太子一言一行皆受万人瞩目,稍有不慎便会受百官弹劾,我们自然也不比在忠王府自在……”
元桃话没说完,目光落在地面,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影子,心下一沉,跳下阑干,望着眼前熟悉身影:“忠……太子殿下”
李绍淡淡看她,转身道:“过来”
陆霜向元桃投去一记担忧目光。
元桃只得跟在李绍身后,穿过了府库,走到了西边竹林子,这里原先是孟夫人的住处,眼下更是萧条,池子里的锦鲤仍然肥硕,穿梭其间,快活得很。
“你不愿意去东宫?”李绍忽而开口,目光平淡,未见不悦。
元桃摇了摇头:“是奴婢不好,私下忘议,殿下不要放在心里。”
“还在置气呢?”李绍忽而问,带着几分玩味。
元桃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指得是那天她恼怒时对他说得那番话,支支吾吾:“您是太子殿下,奴婢怎么敢和您置气呢。”
李绍一笑,问:“你还想打马球吗?”
“打马球?”这话题转变得快。
李绍并未看她,目光落在溪水中游鱼上:“之前答应你的,忘记了?”
元桃含糊说:“奴婢……记得”
李绍淡淡说:“走吧”
“现在?奴婢还没有换衣服?”
李绍笑道:“就穿这身。”
元桃随着他一前一后走在通往马场的路,前些日子下过雨,背阴处地上泥泞,还没有晒干,李绍穿的本也是便服,并不碍事,元桃穿的却是襦裙,一会儿功夫,裙摆就脏了。
元桃有些心疼,李绍看得出来,抱臂笑说:“这身衣裳入了东宫就穿不得了,届时内府来置办,你令他们多裁几身。”
到了马场,李绍牵来一匹高大的白马,将缰绳递到元桃手里,它通体雪白,经秋日午时光芒照射,更显得温柔无比。
“这不是凌云”元桃认得凌云,凌云是枣红色的。
李绍一笑,揶揄她道:“你总惦记凌云做什么,它是匹公马,性情刚烈不羁难以训化,虽可日行千里,却并不适合用来打马球。”
李绍伸出手来扶着她上马,淡淡说道:“这是匹母马,名为柔川,是匹难得的温顺良驹。”待元桃坐稳,他轻轻抚摸马儿的头,道:“她虽然体力有限,速度亦不及凌云,却可贵在通晓人性,有护主之心,无论赛场,战场皆灵动如燕。”
元桃顿悟,牵着缰绳,道:“原来是这样”
李绍笑意不减,语气温和:“不是越快的马就越好。”
诚如李绍所言,柔川确实聪明温顺,虽然身材高大,元桃骑在它身上未感觉有丝毫不稳,手摸了摸它的头,叫它的名字:“柔风”
柔风温顺的眨了眨眼睛,元桃更是喜爱极了。
李绍选了匹棕马,翻身上马,与元桃平齐,秋后阳光并不灼人,却略有刺目,他见她模样可人,笑道:“你若是喜欢,这柔风就归你了。”
元桃有些受宠若惊,怕他是开玩笑:“殿下,您真要将这柔风赠与我吗?”
李绍笑道:“你叫我殿下,难道我连一匹马都舍不得吗?”他□□这匹棕马远不及柔川温顺,亏他扯着缰绳,含笑道:“不过也不是白给你的。”
乐得见元桃局促,他唇角微扬起,说:“我还没说条件,你紧张什么?”
元桃摸了摸柔风头,确实爱不释手,道:“那您说条件是什么?”
“来年春天会有马球赛,我要你赢过安阳。”
元桃想起那张脸,不由感到厌恶,眉头紧锁:“杨骁”
“你害怕了?”
元桃立刻接道:“才没有”
李绍口吻仍是平淡,含着几分笑意:“她不是抽过你一鞭子,正好你马球场上赢过她。”
“奴婢可以参加马球赛?”
李绍意味不明,只微笑道:“只怕到时候,你就不是奴婢了。”见元桃没听明白,他也不欲细说,从马背挂着的筒里取出一只马球杆丢给她,道:“能不能报安阳的一鞭之仇,眼下全在你自己,你若是赢了,柔风亦一并送你。”
元桃默了默,投去探究的目光,问:“那输了呢?”
李绍凝着她的眼睛,蓦地,神色稍沉,挑起一抹玩味的笑:“心甘情愿给我做妾室。你有这个胆量吗?”
元桃话凝在嗓子。
李绍问道:“怎么?又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元桃头一扭:“我才不想问,马球赛而已,我定会赢安阳。”
李绍一笑,卖了个官司,说:“好,不过安阳自小马背上长大,十二岁时就能弯弓射鹰。”
元桃脸色一暗:“她输过吗?”
“输过”
元桃松了口气,只听李绍悠悠又说:“只因李嶙将她马鞍上的带子给割断了一条。”
元桃盯着他的眼睛,他那黑眸里似乎蒙了层笑意,她斩钉截铁说:“殿下您是故意的。”
李绍不置可否,从身后筒里又抽出来一只球棍,淡淡道:“你已经答应了。”他将她心思拿捏彻底,瞥她一眼,不等她开口,先一步说道:“现在反悔,亦算输。”
元桃又愤懑又无奈,道:“殿下您早就算计好了,你的心肠是黑的吗?”
李绍充耳不闻,只是噙着笑,执起马球杆:“李嶙教过你打马球,你可还记得,需要我帮你问温一遍吗?”
“不用麻烦
殿下,我都记得”
李绍笑了笑,不再逗她,挥杆将球猛的击出。
第84章
李绍手中紫檀木马球杆挥出,杖首铜箍在阳光下散着灼目光芒,马球飞驰,元桃双手握紧球杆,脚背勾紧马镫,柔风马背稍压,她侧身击打马球,卷得黄土漫天。
李绍勒转马头,抑制住□□稍不安分的棕马,道:“力道轻了。”
元桃神情认真,挥动着酸痛胳膊。
已经打了过去一个时辰,纵使秋高气爽,她粉白的脸颊上也沁出不少汗珠,从额角顺着两腮流淌,她垫着衣袖擦了擦,眼底闪烁着动人光芒,她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和凛然的神情全数落在李绍眼底,他稍稍扬起一抹笑,知她不服输,心底不知正如何较劲呢。
“一个时辰了,要不要休息。”李绍抱臂问,语气略里带调侃。
元桃对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颇为不愤,道:“不要”
“是吗?”李绍笑道:“方才不过是试探你和李嶙学得如何。”驱马直马球落处,执着马球杆轻轻拨弄,眼底笑意不减。
原来连认真都算不得,仅仅只是摸底,元桃被他撩拨得胜负心骤起,扬头道:“殿下看来如何?”
“差”李绍垂着眼帘,手臂猛得一击,马球顿时飞入网中。
漫天尘土半遮住元桃那双含怒的大眼睛,她这孩子生性要强,读书识字是这样,骑马打球亦是这样,道:“我可以练!”
李绍抬起眼皮看她一眼,热得通红一张小脸,宁折不弯的神情,他问:“不认输?”
“不认输”
李绍敛着笑,颇有耐心:“你不擅长骑马,若想打马球,自是要先把马术修好,你与柔川也并不熟悉。”他从马上跃下,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示意她下马。
元桃望着阳光下,他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唇角藏笑,那双隽美的眉眼看向她时宛若含情,浓密睫毛忽而一眨,似夏日醉人微风,只撩拨人心。
元桃默了默,将自己手放在上面。
李绍扶她下马,笑吟吟道:“尚未学会走路,焉能跑步。”他说着,携过元桃手,带她轻轻抚摸柔风,声音低醇清冽:“当下你要做的是先和柔风熟悉起来。”
“我……”元桃欲开口。
李绍凝着她迷茫的眼睛,笑道:“你不累,总要让柔风休息。”
元桃错开他的目光,汗颜道:“殿下说得是。”牵着柔风和李绍至荫凉处。
柔风四蹄弯曲,趴在地上休息。
元桃边摸着它的头,边问李绍:“殿下,它也喜欢吃苹果吗?”
“自然”
元桃点点头:“那我下次再来想着给它带苹果。”话说完,她摸摸自己头,疑惑问道:“殿下,以后我们入了东宫,还能来马场了吗?”
李绍看着她眼睛,微笑说:“你自可以来找我,我会带你来的。”
听他这么说,元桃方才安心,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入了秋,狗尾巴草也枯黄了,她抖了抖,穗子跟着掉落,她问:“殿下,我能打赢安阳郡主吗?”
“后悔了?”
元桃摇头,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决,纤长睫毛颤动:“没有后悔,如果有机会,我定拼尽全力。”
李绍凝着她,继而眼帘垂下,遮蔽住目光中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
他是真的很喜欢她。
他的语气仍然平静,听不出一点异常,起身淡淡道:“走吧”
元桃不解:“去哪里?”
李绍笑说:“带柔川跑两圈,你马术实在牵强。”
元桃忙不迭起身牵马。
李绍陪着她又练了一个时辰,元桃终于挨不住,肚子咕噜咕噜响,从马上跳下,不好意思问道:“殿下,有吃食吗?奴婢实在是饿了。”
眼下到了未时,李绍取过她手中缰绳,牵着柔风往马厩走,说:“走吧”
“是回忠王府吗?”
李绍问:“你是不想回去吗?”
“奴婢不敢”
马奴将柔川关回马厩,给它填粮填草。
李绍目光扫过她的脸颊,温言说:“想去西市吗?”
元桃跟在李绍身后,受宠若惊:“殿下为何……”
“你不想去?”李绍打断,继而一笑,调侃道:“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
“想”元桃一口应下,小步跟在李绍身后,道:“奴婢自来了长安,还没有去过这些地方。”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殿下,西市有什么?”
李绍并未回答,只道:“你自会知道”
元桃跟着李绍一路走过纵横街道,她时不时会被路边新奇人物吸引目光,驻足东张西望时,李绍也停下脚步等着她。
她看够了,就追赶到李绍身侧,兴致盎然地问他。
李绍未有不耐烦,眼底亦总是含着笑意。
西市门外是连街的骆驼商队,铜镜阵阵,人多且杂,未免被人流冲散,李绍伸手给她。
元桃稍稍犹豫,选择握住他的手。
偌大天地间,熙攘人群里,他独拉着她行走。
他的手掌温暖,于微凉的秋日轻轻牵着她,衣袖是不是擦过她的手背,仿若羽毛轻轻拂过。
元桃时不时凑到他耳边问:“粟特人眼睛为何是绿的?”“波斯人的眼睛为何是黑的?”
他无奈道:“生来如此”
元桃牵着他的手一扯,向另一边指道:“他们是什么人?衣着好奇异?”
“那是袄教”
“骆驼为何这么臭?”
“……”
身侧胡人扬起头,一阵火焰从口中喷出。
元桃跟着人群发出喝彩声,身量尚且不够,蹦高了透过人群看热闹。
肚子饿了,李绍买了炙羊肉和蒸饼给她。
她咬下一口蒸饼,咀嚼后道:“殿……这个可真香。”
李绍说:“加了茴香和羊尾油。”
元桃见他没给自己买,疑惑道:“您不饿吗?”
李绍笑着摇头,他不习惯羊尾油厚重的膻味。
她将吃得塞满嘴,自小流浪惯了,不挑食亦不矫情,更不浪费吃食。
李绍见她只顾着吃,顺手买了碗石榴汁给她。
元桃饮一大口,顺了顺噎在嗓子的蒸饼,笑盈盈说:“这个也好喝,甘甜极了,这是什么?”没见过世面模样。
李绍含笑说:“是石榴汁,加了甘蔗汁,自然甜。”
“石榴?多子多福那个石榴吗?”元桃问。
李绍眼里始终充斥着温和的笑意,道:“是”
元桃端着碗细细瞧:“原来石榴是这个滋味”
吃饱喝足,元桃又对胡姬卖的玉石手链来了兴致,问了价格,她又觉得心疼。
李绍出门没多少钱,遂给了胡姬一片金叶子。
元桃连忙收了回来,说:“这太亏了。”复又加了一句:“都不如将这金叶子给奴婢了。”
李绍没理会她,令胡姬将手链取来,他的手指灵巧,稍稍一扣,手链就带在了她的手腕上。
“喜欢吗?”李绍望着她问。
元桃
晃了晃手,那链子上的玉石似乎还透着光亮,剔透的像是含水,不禁笑说:“我喜欢”
李绍淡淡一笑:“喜欢就带着。”金叶子交给胡姬,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李绍带她在西市里闲逛了两个时辰,直到宵禁的鼓声响起,方才说:“该回去了。”
元桃脖子上挂着鬼面具,肩膀上挂着手勾镂空小腰包里面装了时下流行的西域胭脂水粉,手上带着玉石手链,发髻上插着红宝石镶金发簪,可谓是满载而归,但是一听要走,仍觉不尽兴。
李绍凝着她,渐深夜色遮住他鲜有的温柔的眼,语气仍旧平淡:“下次再领你出来可好?”
元桃一愣,忙不迭点头:“好”
……
元桃这些奴婢在太子册礼前一天就搬去了东宫,负责置办物件和打扫宫殿。
“这东宫同我想象不太一样。”陆霜好奇东瞧西望。
元桃放下行礼,环顾四周,赞同道:“确实,这里看着虽宏伟,却……却陈旧。”
陈旧里弥漫着一股死沉沉的朽木味。
一想起几个月前,废太子李瑛还住在这里,元桃就感到透不过气,纵使晴空万里,也像是蒙着层灰白。
惠妃是被李瑛亡魂纠缠而死的。
元桃一想,倏忽间浑身凉透,连忙打消心中乱七八糟想法,道:“兴许是空了段时间,缺少几分人气,不要紧,住习惯了就好了。”
陆霜颇为认可,帮着元桃一起往府库搬东西,闲来无事,问元桃道:“你昨日回来的怎么那么晚。”
元桃掖了掖额角汗:“从马场出来去了西市”忍不住赞叹:“那里新鲜玩意可真多。”
“西市”陆霜蹙眉,道:“听说那里不少胡人。”
元桃见她似乎嫌弃,道:“陆姐姐不喜欢?”
“胡人生性狡诈狠毒,实难喜欢。”
“陆姐姐你此前接触过胡人吗?”元桃问道,奇怪她为何会对胡人有如此大的偏见。
陆霜脸色稍凝,搪塞道:“曾流落至平卢,不提也罢。”
……
太子册礼举办的这日是太仆署占卜所择的天时,早在一天前,整座长安城都被羽林军封锁起来,喜悦而又肃穆的氛围笼罩着每条街道。
天将亮时,韦容已经换好一身太子妃正服,头戴金钗在奴婢的陪同下进门。
奴婢正在给李绍穿册礼时所着的朱明服,韦容示意奴婢们退下,亲自上前给李绍整理,声音温柔:“这身朱红色的衣裳正衬殿下。”
李绍一笑,侧目看她:“太子妃是来打趣我的吗?”
韦容温和一笑,抚过李绍胸前衣裳,道:“太子册礼过后,殿下就要改称谓了。”
李绍笑道:“自称吾”
韦容微笑说:“妾初听着,还不习惯。”取了发冠给他戴上:“殿下请求去了车辂,步行直殿门,现下时辰将近,不好耽误。”
李绍握了握她的手,平静道:“辛苦了。”
韦容向他深深行礼,端庄说道:“妾在这里,恭贺太子殿下。”
从十王宅到太极殿的这一路,李绍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值得他慢慢品味,十载光阴倏忽而过,他再次回到幼时生活过的太极宫,时过境迁,已不是那个被人漠视,欺辱的三皇子,而是东宫储君,未来的天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太子这位置要么不坐,坐就必须坐到底,绝不可以落得李瑛那般下场。
他的眼睛渐渐冷沉,隐隐有凛冽的光流动其间。
太极殿内,北壁下已设好皇帝御幄座,东堂业已设太子位,面西而立,象征储副承天命。
殿前百官早早恭候,仪卫、鼓乐、玉册、太子印,依次立好,远远望去,密匝匝的一片人头。
深秋日头仍旧刺目,太子三师于宫门等待,不敢稍有怠慢,直到太子仪架到,方上前引路至于东堂。
至东堂,三师稍退,李绍伫立等待,太极宫由于地势低洼,常年湿气深重,即便此刻正处巳时,旭日高升,亦不免有阴寒气。
待圣人传唤,太子李绍方从容步入太极殿。
太极殿内,圣人端坐于高台之上,百官位于下,礼乐乐人奏《太和》之曲,以彰天子之威。
新任侍中李士之,身着朝服,手持笏板,三十五六年纪,芝兰玉树,于一众老臣中颇为显目。
待太子至后,李士之高声唱道:“拜”声音淳厚震破九霄。
李绍伸手撩开朱明服衣袍,面向圣人,端正行行拜礼,额头轻触地面。
这一刻起,他即是储君。
李行之声音高昂,直冲苍穹,唱道:“再拜”
文武百官密匝匝人头攒动,纷纷撩袍下跪,年纪稍长的老臣则相互搀服着,随太子李绍同跪天子。
拜礼遂毕
中书令李林辅,声音如豺,锐利目光扫视李绍,浮动着意味不明的阴冷光芒,随即唱奏道:“有制”
太子李绍上前跪地,双手承圣人御赐的册书、玺绶,从容如流,端正尊雅。
李林辅展开手中卷轴,宣诵中书门下所拟诏书,冷森森的目光从李绍身上扫过,念罢,交由礼部收管。
太子册礼遂礼成。
第85章
太子册礼已过去旬月有余,初时喜悦渐褪去,随着天气陡然转冷,东宫运转也渐入正轨,除了元桃这些从十王宅带来的旧奴,还有部分由宫中拨付过来,两波人并不相熟。
此刻内府宦官来送炭,元桃按照份额领取,她渐渐习惯东宫生活,起初她认为东宫与忠王府没有不同,此刻,她却意识到了差别所在。
看着分到手少得可怜的炭,也只得对小宦官道谢。
等到宦官走了,陆霜拉着她的手,担忧道:“怎么才分到这么一点点,长安冬天那么寒冷,这要怎么度过。”
元桃叹息道:“还不如忠王府时分到手的多,恐怕是都被克扣了,宫中上下少不了花钱打点。”
眼下这些炭火,只怕这个冬天都挨不过去,以后用钱的地方就更多了,元桃有些犯难。
陆霜问道:“你也没有钱吗?你在忠王府的时间比我久。”
元桃苦恼摇了摇头:“陆姐姐我确实也没钱。”
陆霜也犯了难。
元桃沉思片刻,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精致的木盒,陆霜看去:“这是什么?看起来很值钱。”
元桃打开盖子,里面是韦容曾经赏赐给她的灵芝。
陆霜惊讶道:“这灵芝看起来价格不菲。”又有些失落:“只不过这东西没法当钱花,要是能折成钱还行。”
忽然门被敲了敲,竟是魏姑姑。
魏姑姑眉开眼笑,看起来心情格外不错,对元桃招手道:“有项出宫的差事,太子妃说让你去办。”又对陆霜说:“你也跟着一同,多个考量。”
元桃和陆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道:机会来了。
元桃接下魏姑姑递来的出宫令牌,妥善收好。
魏姑姑道:“宫门那处和内府报备过了,你尽管出示令牌,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又递给她一块白润玉佩,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道:“十二月圣人寿辰,太子妃需要岭南特有的孔雀尾丝绒给圣人做寿辰礼用,除了宫门去韦府,韦府家奴已经备好了,你给他们出示玉牌就可以。”温柔问她:“都记住了吗?”
元桃将两块牌子都妥善收好,道:“我记住了。”
原本东宫南边广运门出去可以直通朱雀大街,然而自成元初年就已关闭,若想出东宫必须走西边通训门,从太极宫南门初。
东宫守卫并没有阻拦了,出了东宫沿西走穿武德殿,至太极宫宫门,向千牛卫出示令牌,千牛卫放行,并未多加盘问。
出了太极宫,望着宽阔朱雀大街,元桃同陆霜方才松口气,两人会心一笑,从怀里拿出包裹严密的灵芝,准备先去韦府取孔雀尾丝绒,再去把这灵芝变卖做现银。
两人先找到韦府,从家仆那里取到丝绒妥帖放入怀里,讨了口水喝,再去质库将灵芝换做银钱。
质库柜台极高,元桃和陆霜
两个小姑娘努力踮脚,方能看见店家的两撇胡子。
“这个吗?”质库店家拈着胡子,伸出五根手指,给出了报价:“五贯钱”
“五贯钱?”元桃穷惯了,对钱没有概念,疑惑的大眼睛盯着陆霜:“很多吗?”
陆霜抬高手对店家道:“我们再考量考量,把灵芝先还给我们吧。”收回灵芝,拉着元桃胳膊出门,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嘀咕道:“五贯钱,大概是九品官员三个月俸禄。”
元桃仍是一头雾水,只道:“那很多喽?”
“不少”
元桃思忖着道:“陆姐姐,他会不会故意压我们,我们应当把价报得高一点。”
“你打算报多少?”
元桃伸出手比划:“六贯”
陆霜惊讶道:“那钱可就太多了。”
拐角处人群里的三十出头皮肤秋黑,瘦猴似的男人叼着根芦苇管打量着两个傻姑娘,“呸”,把枯芦苇一吐,笑嘻嘻走去:“两位小姑娘,是想要变卖物件吗?”
元桃和陆霜格外机慎,抱紧怀中灵芝,道:“你是何人?”
“我不过一小小互市牙郎。”男人嬉皮笑脸,大拇指冲着自己脸一指:“叫我张五郎就行。”
见两个姑娘格外提防,张五郎也不在意,说道:“质库那地方,最不通人情,价格只往骨折压,我呢,最看不得人间疾苦,你给我瞧瞧是什么宝贝,我给你寻买家,保准你俩只赚不赔。”
元桃觉得给他看一眼也无妨,道:“只能我拿给你看,你不能碰。”
“没问题”
元桃打开包裹的帕子给张五郎展示,张五郎双目发亮,一双眼在眶里转了两转:“质库给你出价多少?”
“五贯钱”
张五郎毫不犹豫:“十贯,保你只多不少。”
元桃震惊无比,将信将疑:“你可不能骗我们”
“保证童叟无欺”张五郎向左侧茶铺一指,豪气干云:“两位且在那里等我,喝什么随意,挂我张五郎账上!”
元桃同陆霜抱着试一试心态去了茶铺,虽说挂账,亦没好意思点太贵,只要了两碗最便宜的青茶。
陆霜喝了一口,道:“我瞧他不靠谱。”
元桃自然知道:“看看他能给开多少,铜板总不会骗人,倘若他能给十贯,也不是不可。”元桃这辈子还没想过这么多钱,这对她来说可是天大的数字。
茶喝完,张五郎领人来了,他在前弓腰引路,身后竟是个绿眼睛胡人,身着华丽,金光耀眼,浓密卷曲的胡子盖住大半张脸。
元桃手捂着脸,凑单陆霜耳边嘀咕道:“这胡人看起来肥得流油,想来有得宰。”
陆霜没回应,脸色差到极致,那素淡的脸蛋上鲜少流出这样神态。
元桃心感疑惑,恰好张五郎打断:“两位姑娘,久等了。”手向那胡人一比,引荐道:“史睿顺,史公,乃西市第一大胡商,富甲一方。”
元桃点点头,看起来直愣愣的:“史公”
张五郎转头对史公叽里咕噜说了堆话,元桃一句也听不懂,史公回了一句。
张五郎对元桃伸手:“小姑娘,你那灵芝拿出来给史公瞧瞧。”
元桃将灵芝交给他。
史公仔细看那灵芝,恨不得连上面纹路都观察清楚,紧接着说了几个短句,似乎是在夸奖,满面红光。
张五郎叽里咕噜又说一阵子话,史公胡子直抖,大嗓门道:“善,善”
元桃这个字听懂了。
张五郎对元桃开价:“十五贯”
元桃血涌到天灵盖,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张五郎挑挑眉,得意道:“我帮你多要了五贯,如何?”
元桃早就惊呆了,点点头。
张五郎瞧着姑娘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又见她衣着不是普通人家,这灵芝也非寻常可见,猜得是宫里出来的,面上不动声色,道:“姑娘你满意就够,再要变卖物件,你直接来西市找我张五郎,保证开价只高不低。”说着给元桃引路,嘴皮子顺溜:“来吧姑娘,我们先把这单据签了。”
“骗子”陆霜轻轻一呸,雪白素淡的脸蛋憋得发红。
张五郎面色一沉,黑着脸:“你说什么?”语调陡然变了,阴测测说:“姑娘这话可得说明白了。”
元桃见他架势不善,连忙挡在两人之间:“别的我听不懂,方才史公连说好几声‘善’,这我可听到了,十五贯,是不是可以在高些,我们确实急着用钱。”
张五郎面色稍霁,转头对史公又说一阵,继而问元桃:“史公问你们开价多少?”
元桃心里没底,却还是壮胆子道:“三十贯……”
“一千贯”陆霜道,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一千贯!”元桃眼睛睁得硕大。
“对,一千贯”陆霜丝毫不惧,挺胸道:“你买还是不买?”
张五郎一双眼深深扫视着陆霜,从脸至脚,恨不得将她看穿看透,蓦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你会粟特语?”
陆霜决绝面容有一瞬龟裂,雪白着一张脸:“买还是不买?”
张五郎方才和史公要价即是一千贯,打量着眼前这俩小姑娘,知她们绝非寻常百姓,这买卖或许可以一做,语气陡然认真,道:“这笔买卖不是不能做,我为西市互市牙郎,混口饭过日子,还要养家糊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千贯,你们二位也总得给我留点活头。”
陆霜问:“你要多少?”
张五郎慢悠悠道:“一成,一百贯,这是互市工价,你俩大可以去问问,算不算公道?”
陆霜元桃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元桃说:“可以”
张五郎一笑,这小姑娘生得属实美丽,不由伸手揉了揉元桃的头发,弯腰与她面对着,道:“不过我可以一千贯,全给你们,只收一贯茶水钱。”见她眼里狐疑,张五郎解释说:“不用担心,我没旁的意思,只不过想和你俩交个朋友,往后再有什么奇珍异宝,我再赚也不迟。”
元桃说:“好”
“痛快”张五郎赞叹,从腰间扯下一枚手指腹大的小名牌,道:“以后你再来西市大可以找我。”
元桃看了看名牌,刻着张顺两个字。
张五郎说:“既然都没有异议,我们就去签字提钱吧。”
元桃问:“这么多钱,我拿不走怎么办。”
张五郎倒是没打坏心眼,道:“放心,找个柜坊寄存,什么时候需要你自可以来提。”
元桃问:“那我还需要付柜坊钱吗?”
张五郎一愣,笑说:“你这丫头看着傻乎乎的,心思还挺细,收,只存不“飞”百分取一。”
“十贯”元桃道,还好少,不至于令她心碎。
第86章
一千万贯钱过多,元桃签过字据直接存在了柜坊,只取了十贯,实在不便携带进宫,于是折成了散碎银两。
掂量着小兜里的散银两,委实心痛。
陆霜也说:“这么点银两恐怕也打点不了几次。”
元桃想起那日李绍随手给出的金叶子,心就更痛了,转念一想,问道:“陆姐姐你会胡语?”
陆霜淡极的面上有片刻裂痕,贝牙轻咬住下唇。
显然是有段不算愉快的经历。
元桃见她神色异常,知她对过去那几年讳莫如深,打圆场说:“没事,张五郎方才一说,我不过好奇,只觉得佩服。”
“这有何佩服的。”陆霜轻飘飘说着,含着不屑,道:“不过略懂粟特语,那年并州往长安路上不少抓捕你的官兵,我只得往东边去,辗转平卢与范阳之间,那里不少粟特人,我也习得些粟特话。”
陆霜语气淡极,透着冰霜,元桃不再问,已入冬,算不得灼热的阳光照在头顶,元桃抬头望日头,心里盘算时辰,道:“快到正午了?”
陆霜抬手遮光,亦望眼日头:“你着急赶回宫?”
“午后要和殿下去马场。”元桃说着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你最近天天午后随殿下去马场,练得可好?”
“还算好吧”元桃含糊回答。
……
李绍册立为储君的消息传到朔州时,李嶙一身铠甲刚带队搜查完刺史府,卢挽风则布衣装束跟在他身后。
回到处置使公府,他从观察使刘颂口中得意圣人册立李绍为太子,顿时喜上眉梢,对卢挽风道:“三哥入主东宫了?”少年人心性率真,由衷喜悦:“太好了,我还以为定是李涟入主东宫,不曾想竟然会是三哥。”
卢挽风并不感到惊讶,心底念李嶙单纯,皮笑肉不笑:“真是恭喜太子殿下了。”
李嶙疑惑道:“你看着不是很真心。”
“真心吗?”卢挽风抚着案角落座,悠然斟茶,道:“我与太子殿下又不相熟。”
这话倒也不假,李嶙性格明朗,拉着他的手臂,笑道:“三哥人极好,等回到长安,我即将你引荐给三哥,哦,引荐给太子殿下。”
卢挽风睨他,将手腕慢慢抽开,呷茶道:“那倒不必了。”
“三哥可是储君。”
“储君又如何?”卢挽风言语大胆,神情洒脱不羁:“储君又不是圣人,历来早夭的储君还不够多吗?”
这话说得放肆,还有更放肆的话卢挽风没说出口呢,他可不觉得太子算什么美差,只有李绍那等权欲滔天之人才会费尽心机想要得到手,他目光向李嶙一扫,李嶙唇红齿白正开心咧嘴笑。
卢挽风心道他是个傻子,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么简单的棋局李嶙都看不明白,还真当李绍是凭那所剩无几的品行和时来命转的气运。
李嶙正色道:“你可不能这么讲,三哥和别人不一样。”
“哦”卢挽风挑眉:“有何不同”
李嶙努嘴要列举,卢挽风飘然打断:“我们正正事还没办完呢,还是先办正事吧,永王。”他将永王二字咬得极重,眼含玩味,从案几上拿下案宗,双臂一震打开,玩世不恭的眼睛凛然认真,扫视卷轴:“王仆恩已经收押,午后我们就提审他。”
“倘若元英一案确实没有疑点呢?”李嶙问,那他们这趟岂不是跑空了。
卢挽风挑眉,笑看向李嶙,神情泰然道:“有没有疑点,就要看永王您有没有胆量了。”这话别有深意。
李嶙眼底疑惑,眉头渐渐拧紧。
……
元桃路经太极宫宫门时,千牛卫搜寻较为仔细,孔雀尾绒提前有报备,未多为难,只不过仍要搜两个姑娘的身。
元桃到底是个姑娘,懂羞耻,不欲那些男人近身,取了碎银子打点,和陆霜这才有惊无险的进入太极宫,沿着通训门回到东宫。
误了时辰,午膳来不及用,元桃捧着孔雀尾绒匆匆去太子妃处复命。
宜春宫里,温暖如春,工匠门于殿内两侧开凿细长地池,夏日引冰泉,冬日置温石,暖而不热。
纱帐帷幕后,韦容在奴婢门的服侍下手持玉瓷碗用着甜乳羹。
元桃前来复命,韦容令奴婢检查后收妥,隔着纱幔问道:“守卫可有为难你?”
元桃摇了摇头,模样颇为乖巧。
韦容未询问她为何这么久才回来,只当她孩子天性出门多逛了会儿,道:“下午你还要陪殿下去马场,中午用过了吗?”
元桃说:“未赶得上。”
韦容令奴婢盛碗甜乳羹给她,又取了金丝团花纹软垫和檀木支踵给她,道:“在这里候着吧,正巧殿下从丽政殿过来用午膳。”
“诺”
元桃捧着羹碗慢慢喝着,香甜滑腻的乳羹在唇齿间化开,寝殿里安静的只有漏刻的水滴声,在这种环境下,她也没胃口,喝了半碗便觉得腹中饱腻。
门口奴婢行礼,声音传至耳边:“太子殿下”
元桃回头,李绍一身圆领红袍,胸前金丝做线绣大团纹,腰间黑色嵌金腰带,脚下一双黑色胡靴,沾了些许尘。
他并不看她,胡靴从她眼前而过,袍角带风轻轻拂过她的膝盖,上好的红绸蕴着光泽,径直撩开纱幔与韦容同案而坐。
韦容令奴婢取来象牙箸和玉瓷碗碟,亲自打开瓷罐,白色热气蒸腾,是刚煨好的羊尾羹,奴婢们鱼贯而入奉上生进汤饼,光明炙虾,玉露团,水炼犊炙,白龙臛,香味扑面,都是些元桃听都没听过的玩意。
隔着纱幔,两人同案而食,碟箸轻触偶有琳琅金玉声。
食不言寝不语,皆有着端雅的姿容仪态。
元桃捧着甜乳羹闻着香味,更觉得饿,瓷勺舀着送入口,分外甜腻,舌头跟反酸,她还是想吃肉呀,眼巴巴又朝着帷幔望了一眼,朦胧隐约间似乎和他对视,看不真切,又低回头傻坐着。
隔着帷幔,李绍看得真切,眼底泛起一抹笑意,又不动声色隐去,手下本欲夹水炼犊炙的箸稍偏,转而取块鱼脍。
这水炼犊炙是取用方足月的小牛犊腿肉,先大火煮烂,后经文火炙烤而成,工序繁复,味道极鲜美。
韦容见他分毫未动,放下箸,取过奴婢递上软帕净嘴,道:“是不和殿下胃口吗?”
李绍喝清茶,亦取过软帕净嘴,方才缓缓说:“没胃口罢了。”
韦容令奴婢撤下,李绍语气淡极:“岂不浪费了。”冲帷幔外的元桃轻挥了挥手,露出一抹笑,语气仍淡:“你过来。”
元桃慢慢起身撩开纱幔进去,端正行礼道:“殿下”
“赏赐给你了。”
元桃愕然。
“你不愿意?”他不甚在意韦容是否在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梭巡着她,带着几分玩味。
“奴婢不敢,谢太子殿下赏赐。”元桃说完,李绍示意奴婢奉上碟箸。
元桃踟蹰着要把那水炼犊炙捧下去吃,李绍笑她拘谨,调侃道:“你要捧到哪里去?就在这里用。”
元桃取箸夹取一小块尝试入嘴,软烂酥香,顺着喉咙就进了肚子,唇齿间留有浓浓肉香,她那双大眼睛倏忽一亮,伸手狠狠叨下一大块肉来。
像个小动物似的。
李绍抱臂看她,她的小胳膊一会儿就是一筷子,吃得聚精会神,片刻功夫那炙肉就塌了下去。
他唇角泛着笑意,不再看她,转而问韦容:“给圣人准备的生辰礼可还顺利。”
韦容微笑说:“都顺利,缺的孔雀尾绒兄长也已准备齐了。”端起茶杯饮口茶,又道:“十二月之前定能完工,殿下可要去看看?”
李绍微笑道:“不必了,吾自是相信太子妃的。”
又到圣人寿辰了。
元桃往嘴里送肉的手一顿,两腮鼓得圆圆的,是啊,一年就快过去了,去岁这时她还在吐蕃王子宅,被押送到刹叶面前,生死未卜。
短短一年,恍如隔世。
她心头忽伤感,肉卡在嘴里费好大力才吞下去,结果又噎在喉咙,挥拳头只往自己胸口震。
她这模样落在李绍余光中,唇角泛起一抹笑。
元桃感觉到韦容也在看自己,头顶发麻,慌不择路端起案上茶杯就灌下去,顺过喉咙,她才感到轻松。
和李绍四目相对,再看手中茶杯,她喝的是李绍的茶。
“我……”元桃欲解释,李绍却压根没理会她,只将当她空气,声音温和,对韦容说:“你兄长那边差人来信,阿南和阿徽已经到华州了,钦天监推测今夜或许有雪,雪势若不猛烈,明天就能到长安。”
“阿徽,阿南到华州了?”韦容喜上眉梢,拉住李绍的手:“没想到这么快,妾原本以为月末才能到长安。”
“河道没结冰,走水路到洛阳自然快些。”
元桃没听他们说话,她吃饱了,肚子撑得像是蹴鞠,在脑袋里算着时间,圣人寿辰之后旬月就是刹叶祭日了。
她自觉亏欠于他,听着窗外隐隐呼啸的风声,还有屋檐坠着的占风铎声,她想:这无尽天地间,还会有人记着他吗?似乎不会了,他一早成为了过去,被封在那个隆冬深夜,随着宅邸化成了灰烬,经春风拂过,全部消散空空,长安城里仍旧花天锦地,王公贵族仍旧宝马香车,废墟之上早已重新修建起了新的宅邸,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她想在他祭日为他祭祀,她眼前忽然浮现似他的眼睛,心头一阵钝痛。
李绍早已
经起身,睨着她道:“走”他说了两遍,她仿佛都没听到,只是失神。
李绍皱了皱眉。
韦容见状向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上前轻拍元桃肩膀,元桃方才回神,意识到李绍是在同她讲话,连忙起身道:“奴婢这就走”
像个小无头苍蝇似的。
李绍眉一压,道:“你要去哪里?”见她恍惚,也不理会,抬脚从她面前走过,衣决擦着她的脚尖,裹着浓郁沉香味,声音冷淡:“不去马场了?”
元桃亦步亦趋跟在李绍身后:“奴婢去马场。”
第87章
西出东宫,穿过太极宫,马车俨然停留在西侧夹道,元桃跟在李绍身后上了马车,车夫将车门关严,手中马鞭一挥,便辘辘行驶在皇城夹道内。
李绍没有理会她,闭目养神。
香炉里飘着袅袅白烟,他的脸在隐隐白烟遮盖下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休憩时的他少了些许尘世浮华,眉宇间多了宁静淡然,睫毛密匝匝盖着,投下一小片阴影,肤色白皙,微抿的唇颜色稍浅,骨骼分明,轮廓清晰。
她盯着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提给刹叶祭奠的事。
李绍眉毛一挑:“你又在琢磨什么?”睫毛忽动,睁开了眼睛,黑眸凝着她。
“你看到了?”元桃问,他不是闭着眼睛吗。
李绍取过案几上热茶,笑而不语,他根本不需要睁眼睛,方才在宜春宫时,她就够心不在焉了。
“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祭奠刹叶。”
李绍目光从她面上扫过,情绪隐得极深,道:“你一直在想的就是这件事?”
元桃重重点头,神情略显哀伤,坦诚说:“我只是想在他祭日那天祭拜,别无他求。”见李绍敛着眼眸,周身像是覆层寒霜,垂头又道:“若是不行,就算了。”
李绍默了默,道:“我何曾说不行,这件事我记着。”
元桃不想他这么痛快同意了,那双明亮大眼睛发怔地看着他。
李绍笑道:“怎么,我看起来是很计较的人吗?”
“奴婢不敢”
“我同刹叶比如何?”李绍忽然问道,脸上笑意消散,一双黑眸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元桃在心里琢磨着做对比,小模样格外认真。
李绍噙着笑,道:“用得着迟疑这么久,我帮你忙,夸我很难吗?”
元桃恍然大悟:“自是殿下更好。”
“哪里好?”
元桃又被难住了。
李绍见她蹙眉模样,心里莫名窝火,气极唇边反倒漾笑。
马车行驶渐缓,继而停下,车夫声音从门外响起:“太子殿下,到马场了。”
李绍推门下车,一双眼看都没看
李绍起身推门下车,元桃跟在他身后面,正要伸脚踩下马石,忽而风起卷得丝丝冰凉落在脸颊,元桃一愣,伸出手掌接住天空飘下的如盐细雪,心魂神游,冷不防看向马车下的李绍:“阿徽和阿南是您的孩子吗?”
她的目光纯粹澄澈,直望进他心里,他凝着她的眼睛,神情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道:“是”伸出手递至她面前。
初雪落下转瞬消散,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寒冬里掌心处微微发红,元桃并不将手递给他,看着他的眼睛问:“她们多大?”
李绍伸出的手仍是静静等待着,他凝着她的眼睛,口吻淡淡:“年龄稍长的六岁,稍小的四岁”
元桃又不说话了,长长睫毛遮盖住眼眸,风雪衬得那唇红得更甚,由于冷,羊脂似的脸颊也凝着抹红,眼帘忽而一动,少女心思理还乱,碧波似荡漾于眼底,这模样落于他眼里,只觉娇艳动人,甜得至极。
李绍微眯眼,令她将手递过来,声音渐冷:“下来”
元桃听他语气,当他是生气了,正疑惑他这人怎么喜怒难辨的,脚下一空,他已将她打横抱了下来。
元桃不等惊呼,双脚已经落地。
李绍说她:“墨迹”遂即进入马场,令马奴牵柔川给她。
元桃骑马驾轻就熟,很快就驱柔川跑了几圈,微雪里,她笑容灿烂,和柔川玩耍得极开心。
李绍抱臂静静看她片刻,专而往一侧的屋里去。
元桃驱使柔川停下,问道:“殿下您去哪里?”
李绍并不理会,风雪卷得他衣袍猎猎作响,手拉开门,进入了屋内。
元桃当他是进屋避雪,未多在意,手下缰绳一扯继续在马场遛马,热身过后,从背后抽出马球杆,挥臂将马球抛掷出入,双腿一夹,驱使柔风跑马,执杆击球,击中马球同时余光似乎瞟到个身影。
马球被击飞,她坐回马背上,狐疑看向那身影,身材修长,仪容端正,三十多岁的年纪,着墨绿色襕袍,头上仅插着只发笄,文人模样,看着不似皇族子弟。
身影一晃,也进入了屋内。
元桃心想:李绍是约人在这里会面吗?耳边忽传来女子凌厉的呵斥:“你是何人?这马场容人随便进来?”
元桃勒转马头,看定来人,正是安阳郡主杨骁,她今日仍是身胡人装束,衣袍上宝相花纹色泽艳丽,颈上挂着镂金璎珞首饰,长眉一挑,眼底漫上不屑:“你哪个宫的奴婢,好大的胆子,也敢在皇家马场撒泼。”精锐目光盯准皮毛顺亮的柔川,双眉一蹙:“这是太子殿下的马!”
杨骁似乎对她有印象,驱马上前,目光如刃将她扫视一周,对上元桃那双倔强的眼,杨骁顿时忆起,道:“你是此前忠王府的那个奴婢。”
元桃默不作声,只防备地盯着杨骁。
“太子殿下带你来的?”杨骁问,跨下不安分的黑马围绕着她踱步,柔川似乎也感到不安,鼻孔喷出白花花热气。
元桃安抚地摸了摸柔川的头,岂料杨骁忽然抽出马鞭子朝她一抽。
元桃反应灵敏,坐在马背上的身体后倾,躲开了这一鞭子,耳边风裂声犹在,心有余悸。
“小丫头躲得到快。”杨骁笑说,见她手持马球杆,扬了扬下巴:“会打马球?陪我玩一局。”说着伸手抽出马球杆,驱马向马球落处而去,没听见元桃开口,狐疑回头,语气森森:“你是不愿意?还是不会说话?”
元桃握着球杆的手一紧,声音不大,吐字却格外清晰:“乐意至极!”
杨骁开怀,手中马球杆遥遥朝她一指:“你的眼睛,很不错。”她跨下的马极烈,不安分至极,非常符合她的调性,语气阴阳:“我喜欢你的眼睛,你和宫里的奴婢都不同。”
元桃不明所以。
杨骁伸手指了指跨下烈马,笑道:“你和它一样,明白了吗?”
羞辱至极,元桃勃然一股怒意,眼底火烧似的,手下一勒缰绳,柔川与她心有灵犀,后踢奋起跃至杨骁身前,手下马球杆重重一击,马球顿如流星划出。
“要的就是你这种。”杨骁用马球杆抽打马屁股,同她在马球场上激烈争夺起来。
屋外两个姑娘激战正酣,屋内温暖静谧,李绍坐于案几前,用长柄银勺取了岩茶放入瓷壶中,在用木舀缓缓注入今晨新采的山泉水,岩茶香味浓厚绵密,泉水甘冽清甜,置于炭火上热,少顷,茶香满室。
身着墨绿色襕袍的男人与李绍相对而坐,此人正是此前在太子册礼上与李绍有过一面之缘的侍中李士之。
李士之亦是李唐宗室出身,祖父乃贞观朝废太子,只不过门庭渐衰,和当朝皇族不可同比。
“殿下雅名在外,册礼得而一见,果然天人之姿。”初次见面,李士之免不了先赞美,然此番话却也并非全出于客气。
茶水煮沸,李绍取过瓷杯为李士之斟茶,道:“溢美之词,吾实难当。”
李士之恭敬接过茶,道:“当初裴公尚在,曾多次与臣提及殿下,实乃非常之主。”又叹:“只可惜裴公年岁以高,不然左相之位,仍属裴公堪任。”
李绍向来言少,对李士之此番话,不置可否,只是默默饮茶。
李士之并不在意,直言不讳道:“储君之位得之不易守则更难,惠妃虽亡其势仍存,合抱之树其根必深,虽九死其尤难灭,李林辅其人与武氏勾连甚繁,扶持仁王未成,其心不死,定不能容殿下。”
李绍仅仅听着,不置一词。
李士之继续说道:“其人虺蜴为心,豺狼成性,闭塞圣听,残害忠良,今日不除,来日大祸必至。”
李绍听到这里,方才放下手中杯,那杯中茶汤似乎丝毫未少,他的目光落在李士之磊落的面容上,淡然问道:“可有良策?”
“臣已在私下网罗其罪证,只待非常之时。”
李绍沉
着眼眸并未做声,忽而窗外远远传来一阵女子爽朗的叫好声。
明知有窗户阻隔,李绍的视线还是微微偏向那侧窗子,窗上影影绰绰的是他自己的影子,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复而转头,神情亦变得温和许多,微笑着对李士之说道:“李公所言,吾心中已明了,时机未到,还望李公多多操劳。”
李士之起身行礼:“臣此来还有政务在身,亦不好多叨扰殿下,未免惹人眼目,臣先请告退。”
李绍颔首。
李士之走后,李绍望着炭火盆,里面炭火并不算多,又烧了许久,此刻隐隐有熄灭之意,他洞若观火,李士之为人,他已看得透彻,不知何故,他此时突然想起了李瑛,也只一瞬,盆里的炭火已灭,他亦起身离开,只留余茶尚温。
……
马场上尘土飞扬,纵使寒风阵阵,元桃的发丝也被汗水给溻湿了,她一手紧紧握着马球杆,一手紧紧扯着缰绳,那双眼紧紧盯着杨骁,丝毫不肯屈服,只不过那上下起伏的胸口,和殷红嘴唇呼出的白花花热气,显示出她已筋疲力尽。
杨骁则与她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悠然坐在马背上,长靴在马镫上轻轻一搭,拿着马球杆的手不安分地来回挥动,金灿灿的杆头便在空中挥舞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还不服是吗?”杨骁洋洋问道。
第88章
元桃掂着袖子抹了把腮侧的汗珠,一双眼睛让火烧透似的,双腿夹着马腹,挥杆又来抢杨骁马下的球。
杨骁眼睛一眯,将球击远,扯动缰绳同她追打。
远远看去,她们身影时而纠缠在一起时而又分开。
杨骁挥杆力道极其强,丝毫不留情面,争夺马球时只迎脸劈来,元桃若不及时躲避稍不慎重就会被她打伤。
原本元桃处于下风,处处被杨骁压着打,再看杨骁,面上一抹得意笑容,面上一滴汗珠也无,和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元桃对比鲜明,元桃眼见这球又要输,她跨下柔川通晓人性,忽而一跃,快出杨骁半匹马身距离,出其不意,元桃索性离开马鞍,仅仅只用脚尖勾着马蹬,身体几乎脱离马背,抢先杨骁快速击球,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将马球击入网中。
同是这一瞬间,元桃身体力竭,勾住马镫的脚尖发软,身体还没来得及平衡坐到马背上,人已经栽落马下。
“吁”杨骁用缰绳勒住马,高高地睨着她,迟迟没有做声。
摔到黄泥地也是极痛的,元桃却不觉,满心都是进球了,她从杨骁手里抢来一球,进球的喜悦完全冲散了摔痛,她几乎是从黄泥地上跳起来,融化的初雪打湿泥地,她的脸上,手上,衣裙上都是黄泥巴甚至还裹着马粪,一股子怪味,元桃却浑然不觉,她的眼睛倏忽变亮,那倔强的脸上亦漾起笑容,先只是一点,继而在面上化开,“我进球了?”,她这话是同杨骁说的。
杨骁猝不及防,稍稍抬高下巴,微不可闻发出一声笑,仍旧桀骜不驯的模样:“是,你进球了。”
“我进球了!”元桃不敢信,她在泥地里蹦了几蹦,脸上又溅到好些泥点子,道:“我进球了!”她目光忽而定在远处围栏外的那到身影上,是李绍,他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静静地看她和杨骁打球。
“太子殿下!”元桃努力冲他挥手,盈满笑意的脸如同盛夏花开,“您看见了吗?奴婢从安阳郡主手里赢下一球了!”
李绍眼底含笑,抱着臂,远远冲她颔首。
杨骁满不在乎,目光落在元桃笑脸上,忍不住扯嘴跟着一笑,说:“疯子。”转身驱马到围栏边,下马到李绍面前,行礼恭敬道:“太子殿下。”
元桃也跟着过来,泥地里滚过似的,只那小脸,仍旧灿烂无比。
“杨尚书身体可康健?”李绍淡淡问。
杨骁回答:“托太子殿下的福,阿爷身体硬朗。”又问:“这是太子殿下的小奴婢吗?”
李绍微微笑道:“元桃,岂可对安阳郡主失了礼数。”口吻淡漠,不似呵责。
元桃声音不大,冲杨骁行礼,道:“奴婢见过安阳郡主。”
杨骁赞叹说:“殿下这奴婢属实有趣,马球打得颇有殿下的影子,今日我尚可等闲视之,来日怕是要认真应对了。”
李绍说:“安阳郡主谬赞了。”
杨骁说完这话,便告辞回家,将缰绳丢给马奴,靴声罍罍,走出去几步,复又回头对元桃说:“我五日后还回来,若你到时还在,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说罢潇洒离开。
只剩元桃李绍二人,元桃望着李绍那似冷非冷的黑眸,问道:“是奴婢做错了吗?”
李绍心里仍在反复品砸李士之那番话,听元桃怯怯开口,对她报之一笑:“与你无关”亦往马场外走去。
驾车车夫亦是小宦官,见状从拴马石上取下缰绳,将马车赶直门外下马石侧,余光瞟过满身泥巴的元桃,心道,这丫头怎么造成这幅模样,极有眼力,请示李绍道:“太子殿下需要盆干净清水吗?”
李绍略微颔首,小宦官取了铜盆去井边汲水。
李绍并不急着上马车,待小宦官捧来铜盆,先将帕子浸湿。
小宦官道:“殿下,奴婢来吧。”见李绍没有机会,悄然退下了。
李绍将帕子拧得微干,轻轻擦拭元桃脸上沾着的泥巴,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冬日稍暗的日光给他镀了层冷色,隔着湿软帕子,他手指轻轻擦拭她的脸颊,袖口淡淡熏香味浪似的抚着她的面。
元桃不知所措,身体站得笔直。
白色帕子沾上泥,李绍放回铜盆里投干净,唇边一抹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没对你怎样。”
投洗干净的帕子在她脸蛋再擦擦,露出了原本白皙的肌肤,这么一看才像几分样子。
“奴婢怎敢劳烦太子殿下呢”元桃这话在嗓子里滚了滚,声音不大,只有李绍听得清楚,他拉过她的手给她擦,垂下眼帘,唇角浅浅一抹笑:“我没见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手上的黄泥擦掉,手掌的淤青显露出来,李绍口吻仍是淡淡:“你从安阳手里抢那一球做什么,也非马球赛,你是能赢吗?”画外音是她不要命。
李绍给擦干净了手,也不待元桃回答,将帕子丢回铜盆里:“上车。”
他伸手扶元桃先上马车,自己则跟在她的身后。
驾车小宦官才敢凑近,关好车门,皮鞭子一抽,马车辘辘行驶在夹城路上。
元桃只有手和脸擦干净,身上仍旧都是泥巴:“奴婢要么还是坐车厢外吧。”
李绍瞥她一眼,元桃顿悟,悻悻坐回软垫上。
李绍慢慢斟茶,问她:“渴不渴”
“渴”元桃大眼睛盯着他。
李绍将倒好的茶推至她面前。
元桃牛饮喝光,李绍抬手将她茶杯注满,手稍稍抵在下颌,倾头看着她将茶水再次喝干,问道:“还渴吗?”
“不渴了”
“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李绍说道。
元桃伸出手掌给她,细嫩的掌心肉一片青紫,皮肤稍薄处擦破了,渗出了点血丝,她道:“方才从柔川上跌下来伤的。”见他沉着眼,恐他训斥,忙道:“不碍事。”
李绍只是垂着眼帘,握着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的手掌,面沉如水,令人瞧不出情绪来,元桃想将手抽出来,他握着她的手却更紧了,“疼”,元桃忍不住嘤哼。
马车内
温暖静谧,铺着的棉垫柔软极了,他抬起眼帘望她,黑眸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情动,元桃心里慌乱,身体向后背抵在马车车壁,视线飘忽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我……”,话被他封在口中,只剩支支吾吾的声响,他的手指腹温热,修长手指稍稍用力,捏紧了她的手腕。
“疼……疼……”她不禁连哼几声,他攥得她手腕疼。
“谁教你这么叫的?”他问她,松开了她的手腕,指腹在她红肿嘴唇上擦了擦。
元桃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两颊淡淡抹粉红,嘟囔道,“你捏得我手腕疼,我也不能说吗?”苦恼极了。
李绍一笑,又在她左侧脸颊啄了一口。
马车就这样大,元桃无处可躲,大眼睛瞪着他:“我说过,你不要这样做,我不喜欢。”尊卑礼仪通通抛之脑后,只知道自己又被他欺负了。
“我做什么了?”
元桃一愣,他竟然耍无赖。
“只是亲你而已,我若是真想做,眼下就不由你在这里耍性子了。”
元桃气得脸通红,他看着她气鼓鼓得脸,忽而道:“我喜欢你”
元桃以为自己听错了,鼓气的腮塌下,愣了半晌,道:“殿下您说什么?”
李绍眼里没有笑意,只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不是你之前问我的吗?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元桃在他黑色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个,倒映在他眼里,他的手抚摸上她的脸,在耳畔流连,似引似诱:“那么现在我可以这样做了吗?”
元桃心尖发颤,垂下眼帘不回应,蓦地仍旧摇了摇头。
……
朔州
“元英此案恐怕没那么简单。”卢挽风道,他和李嶙方从地牢提审完王仆恩回来,自从离开长安,每日都奔波往来,衣袍不免沾些风尘。
李嶙同他坐下喝了口茶润嗓子,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卢挽风把茶杯往案几上一置,胳膊肘拄着膝盖:“王仆恩有话隐瞒了我们,他定还有实情没有交代,案宗上记载,成元十八年,因受河北道节度使李宗仁一案牵连,时任兖州令的元英被斩首抄家。”
李嶙聚精会神听着。
卢挽风说:“李宗仁此案看似简单,私养兵马欲意不轨,元英罪名是暗中调拨粮草给李宗仁,以同党定罪。”他举起两根手指头:“有两个疑点,一个是元英到底有私下为李宗仁输送过粮草吗?王仆恩方才交代的话里有疑点,我们稍后再议,此为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李宗仁谋反究竟属实吗?还是有人故意网罗罪名,栽赃嫁祸。”
李嶙心中骇然,隐隐有滔天巨浪欲掀。
卢挽风手指关节一叩案几,继续说道:“眼下先说王仆恩,以他所言,兖州向来粮仓禀实,成元十八年,有五万石粮不翼而飞,后在兖州至河北的小路上被官兵截获一批印有兖州字样的官粮,这不蹊跷吗?”
李嶙恍然大悟:“是有人故意构陷?”转念一想:“三司会审时为何没有查出问题呢?”
卢挽风别有深意,凑近说道:“你说为什么?”
李嶙心思倒也快,稍稍转念:“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本是就和会审的官宦脱不开干系?”
“何止,或许这本身就是他们做得局?”卢挽风一笑。
李嶙沉吟道:“成元十八年,涉及朝中要员的三司会审向来有御史中丞牵头负责,成元十八年……”喃喃自语,回忆道:“时任御史中丞的是……”似乎就在嘴边,无论如何都回忆不似。
卢挽风淡淡一笑:“时任御史中丞的正是我们的当朝右相,中书令李林辅。”
李嶙面色凝重,卢挽风拂袖起身:“看来我们有必要去一趟兖州了,永王。”
第89章
“兖州?”李嶙犯了难,问道:“去到是可以,但是要如何同圣人请示呢?”
这问题卢挽风也犯难,摸着自己鼻头思量许久:“如实说”
“如实说”
卢挽风点点头:“如实说,送到中书门下的奏折断不能提,但是可以私下递信给冯元一,您不是同冯元一关系也十分亲近吗?”
李嶙说:“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
陆霜坐在榻边补衣裳,炭火盆烧得热,上面撒了把栗子正烤得哔剥作响,天边已有暗下的趋势,黑夜如野兽的深渊巨口正缓缓吞噬着天地,风雪渐大。
手中细针穿布,门被轻轻叩响。
陆霜起身打开门,是元桃,白皙的小脸被风雪染上层淡红色,发髻微染,衣裙上都是泥巴污渍,那双潋滟的眼睛蒙着水光似的,浓密纤长睫毛一眨,只令人心疼。
陆霜连忙拉着她的手进屋,关上门:“怎么了?”说着给她倒热水。
元桃捧着水杯捂手,并不说话。
仿佛受了委屈,陆霜视线在她周身梭巡,担忧问:“你不是去打马球了吗?摔伤了?”
元桃摇了摇头。
“你惹太子殿下不悦了?”
太子殿下,元桃听到这四个字心底一沉,目光倏忽有了变化,攥着杯子的指尖用力泛白。
陆霜皱眉问:“你怎么惹得殿下不悦了?”
……
“不是你之前问我的吗?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那么现在我可以这样做了吗?”
……
元桃想起方才马车里的话,摇了摇头,更像是要哭。
陆霜心中骇然,拉过元桃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一板一眼问:“殿下……欺负你了?”
元桃心里跳得厉害,摇头说:“没有”
“那你是怎么回事?”陆霜被她弄糊涂了,目光落在她殷红的花瓣似的唇上,隐隐还有些红肿,鬼使神差问:“你说实话,殿下是不是……和你……”话没明说,只是朝着元桃嘴唇指了指。
元桃震惊的目光先一步出卖了自己。
陆霜惊道:“难怪呢,我自当初刚去忠王府时就有听到传闻,说还是忠王时的太子就对你不同,也是,不然你一个寻常奴婢,他为何天天带你去马场呢。”自顾自喃喃,又问道:“他第一次对你这样吗?”
忠王府的回忆浮现在眼前,元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摇了摇头。
陆霜震惊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两个姑娘交流得仿佛不是同一件事。
陆霜问:“第一次是在忠王府吗?”
元桃含泪点头。
“太畜生了!”陆霜忍不住破口,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压低声音,仍是愤愤不平:“这算什么?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走人吗?好歹也是清白姑娘,做奴婢就可以这么受他玩弄吗?”
这话倒是说到元桃心里,元桃重重点头,几滴泪珠子都甩了出来。
陆霜看她这幅模样,心更痛了,忙着抚摸她的鬓发:“真是太欺负人了,肆意糟蹋,名分却也不愿意给,畜生。”转而语气温柔,问道:“怕不怕?”
“怕”
“疼不疼?”
“不疼”李绍只是亲她,她到没觉得疼。
“不疼?”陆霜语气一扬,目光朝她扫过,别有深意,只当李绍这人那方面不行,重重叹气,郑重道:“不疼也不能这样做!”
元桃嘟囔道:“我也这样认为。”
陆霜说:“这分明是是用权势来压人。”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忧虑地说:“你年级还轻,若是妊娠了该如何是好?可服过避子药吗?”
避子药?元桃恍然大悟,连忙摆手:“陆姐姐你想多了,太子殿下倒也没有对我做过那种事?”
陆霜一愕,回过味来:“那他对你做什么了?”
元桃手指着自己嘴唇,脸腾的一红:“殿下他亲我这里。”
“就只亲你了啊?”陆霜无奈,大题小做。
元桃点点头:“就亲我了?”
“没对你做别的?”
元桃沉思片刻,小声说:“还摸我腰了,还有我的脖子,耳朵和脸。”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陆霜坐回床榻边,拿着没补完的衣裳,哄小孩似的:“那你不喜欢他这样喽。”
元桃眼前浮现他那双眼睛。
……
“我喜欢你。”
……
她一直觉得他只是捉弄她,心倏忽间一沉,仿佛溺在水里,低着眼皮:“我不知道”
“那他亲你的时候呢?你心里作何感觉。”
元桃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好像有小虫子爬。”
“还有呢?”
元桃稍作沉思,又指了指自己的胃,“这里,好像有只蝴蝶。”
陆霜说:“傻瓜”
……
右相宅邸内,奴婢们一盏盏点上油灯,李林辅正对着油灯缓缓展开卷绢帛,细细看着,细长的胡须忽而一动。
身侧候立着的户部郎中罗希,罗希生得双三角眼,可见下三白,阴险至极,却颇受李林辅喜爱。
“李士之去了马场”罗希说道,那双眼直渗寒光:“太子殿下亦在马场。”
李林辅目光并从绢帛离开,声音低哑:“太子殿下这些时日里都在马场。”
“几乎每日都去”罗希对答。
李林辅稍稍放下手中绢帛,被遮挡着的脸露了出来,豺狼似的一双眼稍稍眯起:“李士之是裴耀卿的门生,不管私下是不是同太子有勾连,此人都断然留不得。”嘴角一挑露出笑意:“他同太子殿下走得越近越好,我只担心这把火烧不到太子身上。”
罗希请示:“您的意思是?”
李林辅手中绢帛抬起,视线落回字里行间,语气轻蔑嘲讽道:“李士之,书生意气成不了气候,大可以听之任之,等到时机成熟,再收网也不迟。”
“属下明白”
“只不过……”李林辅眉毛挑高,眉间成“川”字,语气困惑道:“近来我为何越发看不懂我们的这位永王了?”
“永王?他不是去朔州平乱了吗?”
李林辅将手中绢帛交给罗希,身体后倾靠着木靠背,伸手揉着鼻梁。
罗希阅罢,也发出了同样疑惑:“他去兖州做什么?”
李林辅揉着鼻梁的手放下,从案几成山的奏折里抽出一本,丢给罗希:“这是他上奏给中书的折子。”
折子上奏明通过朔方平乱得知兖州有金矿,故此申请去兖州为圣人开采金矿,罗希皱着眉头:“兖州有金矿?”
李林辅目光朝着罗希一扫,隐有不悦。
也是,有没有金矿这事,李林辅也不知晓。
罗希自觉说错话,心里拧把大腿,道:“那这绢帛上写的,他似乎有密信传给圣人?”
李林辅取茶呷一口:“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正当时,家奴在门外敲门,禀报道:“右相,仁王到了。”
李林辅放下茶杯,道:“罢了,你先退下。”又对家奴道:“请仁王进来。”
片刻功夫,家奴领仁王进门。
李涟仍是极俊美的一张脸,只不过眼下乌青略显憔悴。
李林辅亲自上前迎接,引李涟落座,令奴婢奉上热茶糕点,先是一番嘘寒问暖,方才切入正题道:“惠妃虽殁,提携之恩由在,臣心不曾改。”
李涟惊色一晃而过,稍显踟蹰,道:“可如今太子之位已经是三哥的了。”
“那有何妨”李林辅笑说:“太子之位可以是任何一位皇子,昨日是李瑛,今日是忠王,后日也可以是别人,圣人口含天宪,废立不过朝夕。”
李涟皱紧眉头,沉默不语,李林辅余音在耳,只往他心尖震荡,许久,抬眼郑重道:“一切就倚赖右相了。”
“仁王折煞臣了”李林辅笑着说,油灯火光照在他的笑脸上,明暗交错,宛若藏着只青面獠牙的恶兽,竟令人分不清是人是鬼,笑容陡然消散,声音低哑阴沉:“永王尽管放心,眼下阖宫上下都在为圣人去骊山温泉宫过冬做筹备,圣人又下令改元,年末岁首,正是中书门下政务最忙的时候,时机尚未成熟,还请仁王静候佳音。”
李涟道:“右相费心。”
天色早已暗下,平康坊热闹的时候才刚刚开始,李涟一条腿迈出李林辅宅邸大门,耳边传来女子婉转的歌喉,他转头向右边看去,是全长安最繁华的秦楼楚馆,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身着华丽面涂脂粉的歌妓靠坐在二楼阑干上,唱着缠绵悱恻的曲子,垂下的彩锦吹拂着飘过她白皙如藕段的手臂。
李涟闻到飘来的廉价脂粉香味,这嘈杂和喧嚣,让他无由感到一阵烦躁,仿佛有片巨大的乌云,自母妃离世后边时刻笼罩着他。
宵禁鼓声震天撼地,只欲碎他的心,恍惚中是玉容美丽的面庞,他想她了,不由加快回宅的步伐。
宅里异常安静,油灯只略略点了几盏,大半都陷落在黑暗中,李涟熟悉的走回寝房,房里也只点了两盏油灯,玉容脸色惨白的坐在案几前,案几上放着本折子。
“玉容”李涟拉住她的手,关切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生病了吗?”
玉容轻轻摇头,目如点漆,道:“夫君,妾没有生病。”
气氛诡异至极,李涟心中不安扩大,简直要将他吞了,道:“那你是?”视线向下一扫,落在案几上那本折子上:“这又是?”
“夫君方才不在,宫中宦官来送此次赴骊山温泉宫避冬的名册。”玉容喉咙发紧,眼神悲凉,又道:“夫君,您看看。”
李涟取过展开阅罢,心里猛然发紧,拿着名册的手颤抖不止,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脸色铁青:“为什么这名册上只有你的名字,没有我的?”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父皇,不对,是圣人,圣人看中他的妻
子。
他的身体僵直,动也不动。
玉容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先只是默默流泪,继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她不禁双手捂住脸,身体抑制不住的抖动……
第90章
翌日清晨,天刚朦朦亮。
“元桃,跟随殿下去温泉宫的名册里有我们的名字。”陆霜倒也不算惊讶,只是匆匆来把消息告诉给元桃。
“温泉宫吗”元桃经历过骊山围猎那段算不得美好的经历,对于出行兴致缺缺。
陆霜又说:“太子妃令你和我去将皇孙女的寝房再收拾一遍,说是马车已经快到长安城脚了。”
元桃放下手中擦拭案几的帕子,手在衣襟上反复抹了抹:“我们现在就去吧。”
两位皇孙女的寝房设在太子妃所居宜春宫的偏殿,当初搬来东宫时就已经收拾妥当了,两位皇孙女千金之躯,身子骨又弱,眼见要住进来,自然要再精细的打扰一遍,太子妃方能放心。
元桃和陆霜挽起袖子,打湿帕子先是仔细再擦拭一遍各处灰尘,再跪下身把黑色地砖擦得光亮。
两人手脚麻利,半个时辰功夫就把屋子擦拭得透亮。
陆霜一手低在后腰处捶了捶,元桃则一手擦额见汗珠,两人对视继而会心一笑,道:“大功告成。”
肚子亦是不约而同响起来,陆霜道:“光忙着干活,肚子还饿着,我们快去领朝食吧。”
两人说着往门外走,岂料太子妃韦容迎面而来,左右手各自拉着一个小女孩,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堆奴婢。
元桃陆霜垂头立在一侧,不敢与她们抢路,余光看到两个小女孩,一个四岁,一个六岁,模样都分外可人,锦缎披风上的白色狐狸皮围着颈,更衬得两个小娃娃唇红齿白,乌发如锦。
太子妃走到元桃面前时忽而一站,身后乌泱泱奴婢也都立住。
韦容吩咐元桃:“你去吧太子殿下找来。”说完拉着两个小女孩就进了宜春宫,根本也没听元桃那声“诺”
人都走了,树上早就枯了的叶子翻飞着飘下,落在元桃发丝间,昨日回来路上马车上的事还没有个结果,现下又让她去找太子。
陆霜不禁向她投去一记怜悯目光,道:“朝食我帮你一同取回来吧。”
元桃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去丽政殿找李绍。
丽政殿是太子每日处理政务的地方,当然也会有崇文馆学士前来授课。
元桃不敢贸然进去打扰,只站在门外等候,天边再起风雪,直往元桃脸上拍打,她灌气身体往后退一步,谁知屋里有人推门出来,她直接撞在了来人身上。
“姑娘小心”身后男子伸手拦住险些摔到的她。
元桃恐对方责骂,连忙先道歉:“是奴婢失礼了。”抬眼皮看清男子样貌,极文雅清秀的少年,至多不过十七八,手里捧着一摞书简,着青
白色布衣,简单朴素,但身形清瘦挺拔,鹤骨松姿,颇有超凡脱俗之感。
“我一介布衣,姑娘客气了。”少年微笑回应,见她衣衫略显单薄,手指骨节处冻得隐隐泛红,道:“姑娘可是来找太子殿下吗?”
元桃点点头:“太子妃差奴婢来的。”
少年温和地说:“太子宾客正在为殿下授业,外面天气寒冷,姑娘进殿里等候吧。”
元桃迟疑不敢迈进门。
少年看破她的担忧,抱着竹简,声音和煦:“我是崇文馆学士,你可以见我李觅。”
“李……觅”元桃觉得直呼其名不太礼貌。
李觅并不在意,只笑她过于苦恼,迈过门槛:“进来等着吧,至少还要一个时辰。”
殿里果然温暖得多,和宜春宫一样,工匠们在宫殿里开凿两条小渠,夏日引活水,冬日置热石,热石不似炭火那样灼人,格外舒适。
李觅说:“太子殿下在内殿里,你尽可以放心在这里等待。”回头冲她一笑:“劳烦姑娘帮我把门关上。”
元桃将大门关严。
李觅弯腰打开一侧半人高的小书橱,蹲下身,将卷轴按照签上的备注分别放入书橱中。
整理完书橱,李觅见她候立在一旁,微笑引路:“有热汤,姑娘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元桃摇了摇头:“这样不合礼数,您是客人,我是奴婢,不经太子殿下允许,还是在这里等候着吧。”
李觅笑着打趣:“太子御下竟如此严谨。”
元桃分辨不出话里好坏,只辩解道:“是奴婢,奴婢自觉应当遵守礼节,不好因您的宽容善良坏了规矩。”
小姑娘说话文绉绉的,很有趣,李觅一笑了之:“那我就不为难你了”说罢端坐在案几前,铺开纸张,狼毫笔沾取墨汁,笔走龙蛇,挥洒自如。
元桃多偷偷瞧了他两眼,他气度风姿非同凡人,隐隐透着几分仙姿,怕自己失礼,赶紧收回视线。
漏刻里的水滴滴答答响着,元桃等了约半个时辰,内殿传来声老者的声音:“太衍”
李觅缓缓起身,身姿翩然,言语恭敬:“老师”
老者声音从殿内传来:“令你取得书简呢?可取回来了?”
“取回来了”
老者声音和善,道:“把姚公那篇《执秤诫并序》给殿下送进来。”
李觅躬身道:“诺”遂从书橱中取出此卷,送了进去。
少顷里面传来一阵爽朗愉悦的笑声。
元桃仍是在门外安静等着,李觅从内殿里拉开门,微笑向她招招手:“你进来吧。”
看起来心情都颇为不错。
元桃脚步轻轻,进了门,李绍坐在高台上,身体微微倚靠着凭几,唇角含着抹笑意,身后是张巨大的金丝楠木屏风,待她站稳,稍带冷意的眼睛朝她淡淡一扫:“有事?”
“回殿下,两位皇孙女已到宜春宫。”元桃回答,不自觉冷汗涔涔,他今日对她的态度不太一样,可是因为她昨天惹他不快了?
“知道了”
元桃有些局促,不自觉朝着李觅望去,李觅温和报之一笑。
元桃心定,行礼说:“殿下若是没有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台下之人一举一动都格外醒目,李绍尽收眼底,没有回应。
元桃抬起头无所适从地看向他。
李绍目光瞥过她,视若无物,转而对老者道:“崔公请继续授课。”
崔公抹了把浓密胡须,继续就姚公那篇文章进行讲授。
李觅手藏在宽大袖口里冲她轻轻招了招,元桃顿悟轻手轻脚走到他身侧站着。
李觅淡然随和,端坐在案几前,执笔就今日授课进行记录,袖袍起落间是一列列工整俨然的小楷。
崔公腹有经纶,文章竟他讲授顿时鲜活,元桃听得聚精会神,精彩之时,那双大眼睛不禁流过光芒。
听者入迷,授者酣畅。
崔公问元桃:“好听吗?小丫头。”
元桃一愣,不好意思点点头。
崔公对李绍说:“十步芳草,钟灵毓秀,小小奴婢沾了殿下福泽,也能有如此灵气。”
李觅一笑,说:“老师,这小奴婢乃是骊山救主那位。”
“哦”崔公一捋胡子,开玩笑道:“那倒是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了。”
元桃颇为不好意思,见李觅正在微笑,道:“您认识我?”
“自然”
崔公说:“太子殿下的两位皇孙女在江都长居一年之久,今日得已回长安,老臣就不拖沓了。”李觅起身搀扶着崔公离开。
人走了,李绍从高台上下来,元桃顿时脊背发紧,他只从她身侧走过,冷沉的熏香味渐远。
元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他好似是真生气了。短暂犹豫,她小步追了上去,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做什么?”李绍忽而驻足问。
元桃抬起眼睛望他:“殿下也没说让奴婢退下,奴婢不敢自作主张。”
她干脆气死他算了。
李绍挑挑眉:“你既然愿意跟着,那就一直跟着。”说完这话,往宜春宫走去。
元桃心中腹诽,是因为她昨天拒绝了他吗?都过了一日,他还要生气,怎么气量如此小,又不得不听话,走到宜春宫殿门外时又驻足。
李绍回头问她:“怎么不跟着了?”
元桃说:“殿下享受团圆之喜,奴婢不便进去打扰。”
李绍没理会她,推开殿门进去。
阿徽和阿南正坐在韦容怀里吃花生酪,粉嘟嘟的小脸蛋漾着笑意,见李绍进门,顿时像两只小燕子似的飞过来。
门被从里面关上,元桃再就看不到了,只听见两个女娃娃叽叽喳喳声音,又尖又嫩。
元桃站得腿软,身体轻轻倚靠着屋檐下柱子,向下一溜,坐在了阑干声,风雪稍歇,天空渐轻,她慢慢阖眼小憩。
睡得正香时,李绍从门里出来,停顿片刻,缓缓走到她身边,她睡得正酣,模样恬静,长长睫毛忽而颤动,胸口均匀起伏,朱唇似樱桃,红的诱人。
李绍垂着眼帘静静看她,屋里时不时传来两个小姑娘活泼的笑声,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弄开她额前挡着的两缕碎发。
她不喜欢他,不止一次驳了他的面子,和李觅不过一面之缘,却敢在大殿之下眉来眼去。
他应该生气,却又发作不出来,一想自己如今处境,大业有缀旒之惧,宝位深坠地之忧,其中艰难只有他自己清楚,兴许这样也好,对自己亦是对她,想此收回了手离开,没有吵醒她。
元桃仍是坐在阑干,靠着柱子呼呼熟睡。
晴空渐渐被乌云笼罩,北风渐起,雪如鹅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