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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这一遭对元桃来说,倒也不算死里偷生,她自小摸爬滚打惯了,对待动乱死亡看得比寻常人多,也淡。


    坐在窗子边上,望着窗外柳树枝,风吹得抽打着窗檐,她鬼使神差的抚摸上自己额头,只觉得那温热触感仍留在肌肤上,心里惊诧,旋即放下了手。


    睦儿从门外进来,手里抱着大白兔子,道:“元桃,永王送你这只大肉兔长得可真肥。”


    元桃接过兔子抱在怀里,顺着耳根抚摸。


    睦儿对着兔子恫吓道:“你可小心着点,跑出院子被人抓了烤肉吃!”转头又对元桃说:“太子被废黜了你知道吗?”


    元桃愕然的摇头。


    睦儿面对面坐下,手抚摸白兔:“今早下的谕旨,太子和兴王,光王,都被下旨流放了,刚走道长安城郊驿站,又到了第二通圣旨。”手在兔子头上压揉,声音低低的:“给他们三个都赐死了。”


    元桃手臂松动,兔子从怀里挣脱出去,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睦儿说:“我可没有扯谎,你说,现在太子没了,仁王会不会变成太子。”压在元桃耳边,热乎乎气息喷在耳根:“我还听人议论,这太子也有可能是我们忠王。”


    出乎意料,却亦是意料之中。


    睦儿说:“推长而立,应当是忠王。”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宛若惊雷,睦儿轰然跳开,不敢再多议论一句,只背着门装作整理窗台上的花束。


    元桃收起如麻心绪,道:“请进。”


    门拉开,桂儿阿姐半个身子探进来,笑盈盈说:“元桃,忠王要见你。”


    元桃理好衣裙,说:“这就来。”


    ……


    李绍正在案几前补一副残画,听见敲门声,只道:“进来”也不急着看向门边。


    “忠王您有事吩咐奴婢?”元桃说,一双眼睛思忖着反复着扫向他,想起额头上那轻轻落下的一吻,忽而紧张起来。


    “你都知道了”他口吻平静,手腕一收挑过狼毫笔。


    “是太子的事吗?”她语气蒙蒙的,好像还不甚清醒。


    李绍瞥向她,反问道:“不然呢?”


    “奴婢是有听说。”声音低低的,仿佛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含糊不清。


    李绍将笔搁置在砚台边,睨她一眼:“你魂丢了?”两步走到她面前来,她嗅到他身上那冷杉沉香薰过得味,登时退后一步。


    李绍一笑,不与她计较,道:“你躲什么?”伸手从她身后的大木柜里取下新进贡的珪墨,以黄山古松烟为主料,辅以麝香,生漆,其坚如玉,墨香悠长,打开盖子置于鼻尖闻了闻墨香,语气轻飘飘的:“如你所愿,替刹叶报了仇,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奴婢也不知道”元桃说,见他举手投足从容优雅,气定神闲,不由叫他:“忠王”


    “怎么了”李绍取了墨回到案几边。


    元桃稍稍定神:“这都是你计划之中吗?”


    李绍正欲去笔的手稍作停顿,抬起眼帘,目光沉冷如冰,唇边仍是若隐若现的一抹笑意:“又在说胡话了。”话音落,执笔轻补着残画。


    元桃上前一步,胆子极大,盯着正垂眸作画的李绍,道:“奴婢这段日子一直在想,发生种种到底和您有没有关系,您又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与您无关,可其中又总少不了您的影子。”


    李绍落笔,衣袖飘然如流水,微笑道:“那你可想通了?”


    “没想通。”元桃稍作停顿,而后说:“直到今天,奴婢终于想通了?”


    李绍停笔,饶有兴味的抱臂望向她眼睛,未置一词。


    元桃坦率说:“东宫,您想要的是储君之位。”


    话音落,李绍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忽而抬高,只见衣袖空空并无利刃,笑意愈浓。


    元桃任凭他捏着自己手腕,直视着他冷如冰的眼眸,道:“奴婢身上并未怀有利器,奴婢只不过想来向忠王讨要说法。”


    “什么说法”他语气不疾不徐,目光定在她手上,白皙细嫩的手指,阳光照射下宛如羊脂玉,她被他养得过于好了,无论是身体还是胆量。


    元桃说:“吐蕃王子,不,是所有的一切,背后都有您的推波助澜,骊山围猎您也是知情,只不过想借此演出苦肉计,令太子深陷于不仁不义,还有那白鹿,亦是您故意引诱的,只为营造异象,好为储君之路做铺垫,以及仁王婚宴上的动乱,所有的一起,皆是您有意为之,还有阿普……您说您不知道此人,可奴婢分明在忠王府见过他,他就是阿普,为何唯独他活了下来!”


    她声音越说越高,身体激动颤抖,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道:“以及那夜!”她忽而停顿,做足心理准备,终于撕开了那疤,道:“那夜在吐蕃王子宅,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名单在刹叶手里?为什么你会让他交出来?吐蕃王子宅里根本就有你的暗桩,你在太子布下燕婞时就另布了眼线,那人就是吐蕃奴阿普,您一直在监视刹叶!”说完这番话,她愤怒看着他的眼睛,道:“奴婢说得可对吗?”


    李绍不置可否,仍是擒着她的手抬至头顶,因为举得时间过久,她的手臂开始微微酸胀发麻,想要放下,却被他轻而易举制住,微垂眼帘下隐着玩味笑意。


    “你都问完了?”李绍说,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腕肌肤,白瓷似的手腕内侧清晰可见蓝紫色的血脉,一条条交错着铺开,有种格外的美感,他笑说:“你说这些话,是想寻死还是想求生呢?我怎么想不通。”


    元桃垂下头,眼眶滚热:“奴婢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李绍轻声问道:“吐蕃王子宅是圣人旨意,太子授意,不,李瑛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他含着笑意兀自纠正,目光如冬日寒冰,无法融化:“时也命也,元桃,李瑛有李瑛的命数,刹叶自有刹叶的命数。”


    “那奴婢呢?”元桃抬头凝望他,只觉得那被他抬高的双臂已经胀麻得没有知觉了,她说:“我曾经以为您是仁慈善良的。”


    “那你现在觉得自己很愚蠢吗?”李绍问。


    元桃沉默,心里不免酸涩说:“您曾经告诉奴婢什么是仁是善,您还告诉奴婢不必非去追寻做尊贵的玉石,做颗平凡坚硬的小石头,也是件荣幸的事情,可是您却不是那样的人,您不行仁善,您设局以东宫为棋盘,众人为棋子。为追寻储君之位,不择手段,骨肉也好,手足也罢,与您而言都可弃之如敝履。”


    他颇有耐心听她说完,语气温和:“那在你看来,我就没有良善之处?”又笑道:“我没有取你性命,听你讲完这些话,不能算仁善吗?”


    元桃面如死灰,命在他手,挣扎不得。


    李绍见她那副惶然模样,只觉得手下肌肤触感愈发细腻,软玉温香在怀,鼻尖缓缓贴近她的耳侧,柔软的唇轻摩挲着她雪白的腮边,她如同受了惊吓白兔,紧绷的动也不动,他声音低醇,“我非良善,自有修罗地狱等我,但你亦是双手鲜血,与我有何不同?”话音落,以唇封住她的口。


    她一直被抬高捏紧的手忽而挣扎起来,他稍稍离开她的唇,向来冷沉如冰的眼睛多了层雾气,仍噙着笑,“你已经惹恼我了,知道吗?”


    元桃到底是个小女孩,不曾见过这阵仗,他一吓唬她,她也害


    怕起来,任由他按着自己酸胀的没知觉的手,他和刹叶不同,是极具侵略性的,仿佛只往她内心深处逼,紧紧闭上眼睛,睫毛簌簌抖动,眼泪还是流淌下来,蜿蜒着滑到了下巴,被他用指腹拭去。


    “我来葵水呢”她含糊的说。


    他离开她的唇,她的脸颊上留着红痕,嘴唇殷红,睫毛忽而一颤,泪水从紧闭的眼睛里留下,如同露水划过娇艳的花朵,“我知道”,他声音里含着笑,手稍松,放开了她的手腕,“别让我再看见你和李嶙一匹马。”


    元桃揉着酸胀手臂,眼泪蓄在眼眶里,咬着下嘴唇,憋了半天,说:“你这样做不好。”


    李绍被她逗笑了,知道她是真害怕,松开她些:“这样?”


    元桃只顾生气,说:“不好,你要么就杀了我,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她觉得她是被欺负了,憋了半天,吐了一句:“你真是坏透了!”


    “那谁这样做好?”李绍不禁逗弄她,视线从她水汪汪的眼睛流连到嘴唇:“刹叶吗?”


    元桃忽而停顿,半晌,抬起水蒙蒙眼睛,欲言又止。


    李绍修长的手划过她的脸蛋,语气喜怒难辨:“他都化成灰了,你早就该忘记他了。”


    像是被戳破窗户纸,元桃心脏猛的收缩。


    李绍漾着笑意,讥讽道:“他那病弱之躯。”修长手指在她柔软湿润的唇边稍作停顿,“你还不懂男女之情,我不怪你。”


    元桃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直白赤裸的话,连骂都不会了,退后几步,手压在胸口,里面扑通扑通像是揣了只兔子,齐胸襦裙紧紧勒着的肌肤发烫,蓦地,转身打开门跑掉了。


    第72章


    圣人一日间赐死三位皇子的事情令李涟整月里都惶惶不安,新婚的红色喜字大灯笼仍高悬在府中内外,他却病倒了。


    仁王妃玉容衣不解带的伺候,李涟恍惚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榻边守护的玉容,凝脂似的脸颊上眼下点点乌青,他拉起玉容柔软的玉手,手腕上翡翠对镯滑下来,冰凉如雪,更衬佳人面胜桃李,“玉容,嫁到仁王府令你受苦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玉容见他憔悴,心里吃痛,只抚摸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道:“郎君说得哪里话,玉容能得如意郎君,已是前世修来福气,只盼郎君快些将病养好。”


    玉容温柔体贴,温婉贤淑,李涟不禁眼眶泛红,拉着她的手收紧些:“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玉容心里感慨,轻轻抚摸李涟消瘦的脸颊,回身取汤盅道:“郎君喝点参鸡汤。”素手执瓷勺,于盅里轻取,沿着盅沿去了余汤,喂李涟喝下。


    李涟口中苦涩,鸡汤不闻香味,倒像是掺过黄连,垂着眼帘不说话。


    玉容不好催促他,也将瓷勺放回盅内,静静看向他。


    李涟眼帘一抖,说:“李瑛殁了。”喉结滑动,嗓子发紧:“我也没想会是这样,顶多是褫夺储君封号,怎会……”


    玉容安慰道:“前太子犯错在先,犯上作乱,不关郎君的事。”


    李涟身体倾斜,将如玉面容埋在玉容柔软温热的怀中,许久,开口道:“我害怕,玉容,我怕父皇。”


    玉容只觉得胸脯间湿润温热,是眼泪,缓缓抚摸着李涟的发,声音温柔极了:“郎君莫怕,前太子罪有应得,被圣人赐死亦是为正朝纲。”身体一顿,忽而想起来件事,垂眸看向怀里的李涟:“对了郎君,早些时候驸马杨绘来探望您,见您在休息,就没进屋打扰,嘱咐妾和您说,李相想要见您一面。”


    李涟眉头拧紧,心有疑虑:“李林辅……”


    玉容道:“母妃也很担心你,方才派人从南内传话。”


    李涟默了默,对玉容道:“我去见李相。柜子里有我令牌,你取了去南内和母妃复命,让薛耀送你。”忽而一愣,才想起来了薛耀已经被李瑛杀了,一时心里又起恨,语气不自觉冷了:“薛耀死了,让萧勉送你去。”


    ……


    李嶙心事重重,这些日子里,没事他就坐在案几前,望着窗户外面那桃花树的枝发愣。


    贴身奴婢杏儿已经留意他好久了,这会儿放下了冰镇的杨梅,跪坐在他身边,倾头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


    李嶙回过神,不解道:“你看什么呢?”


    杏儿笑说:“奴婢也想知道,永王在看什么呢?”


    他们算是一同长大,李嶙看似脾气差,实则甚好相处,道:“你这小奴,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也敢打趣起我了。”


    杏儿扭头一笑,拄着腮:“永王您有心事。”


    李嶙也拄着腮,两人并排坐在案几边,垂着眼帘思忖道:“我想讨个女孩来。”


    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杏儿眼睛发亮,赶忙追问:“这是好事呀,永王您十六了,早该娶妻了,是哪家姑娘,您要是不好意思提,可以和忠王讲。”


    李嶙重重叹息,放下拄着腮的手臂,目视杏儿,正色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这能有什么问题,您是永王,谁家女子如此猖狂,连皇子都不能入眼。”


    李嶙摇头,忧心忡忡:“她是个奴婢。”


    杏儿一愣,出乎意料,复又笑道:“奴婢那就更简单了,讨来做个妾室,是她上辈子休来的福分。”


    李嶙从案几边起身,踱步到床边,望着那灼灼桃花,开得灿烂逼人,心里猛的一沉,道:“我……我怕委屈了她。”


    杏儿眼睛睁得浑圆,怕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走到他身边:“怎么会呢?奴婢能给您这样的皇子藩王做妾,无异于飞上枝头,高兴都来不及呢。”


    李嶙半信半疑:“真的?”


    “自然,是那家的婢女能得永王您的垂怜。”


    李嶙支支吾吾:“三哥府上的。”拳头一垂窗檐,“我……我没想好怎么和三哥开口呢,实在是难为情。”


    杏儿笑说:“永王您可以先和忠王妃讲呀。”


    他自小没有母亲,八岁被迫与乳娘分离,开府迁到十王宅,这八年是李绍将他带大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先和韦氏提好像确实在理。


    李嶙眼睛忽而闪烁,按着杏儿肩膀,夸赞道:“你说得对呀,我可以和三嫂先提。”说罢,一拍手,旦旦说道:“我现在就去见三嫂去。”


    ……


    韦容闲来无事正在绣花,一针一线在她指尖灵巧的穿过锦缎,是盛开着的芍药,花瓣清晰花蕊分明,夹杂着的金色丝线在太阳照射下流光溢彩,她的兄长韦竖正好来探望她,沏壶方从江南转运来的玉露茶,边品边望着韦容,从她手里夺下刺绣,笑道:“歇一会儿吧,太伤神,过会儿又要说自己头疼了。”


    韦容柔和的淡淡一笑,说:“阿徽她们在江都可还好嘛?没给阿爷添乱吧。”


    韦竖笑说:“阿爷你还不了解吗,喜爱得很,阿徽长得像你,阿南性格像你,阿爷时不时总说,看着她们两个就像看着儿时的你一样,连带自己都年轻了。”给又斟了杯清透的玉露茶,推至她面前,“她们两个小姑娘不愿意回长安,阿爷也不舍得放她们离开江都,阿娘走的这一年里,多亏有这两个惹人喜爱的小外甥女替我照料阿爷。”


    韦容语气仍旧温柔,带着徐徐笑意呵责道:“这两个小姑娘在江都性子野了,都没说想我。”


    韦竖说:“想,不过她们俩总觉得江都比长安好,莺飞草长,在河边戏水,在石桥上嬉闹,不像长安总是灰蒙蒙的,又热又干。”


    这话不假,韦容笑说:“都说江南女子水嫩,性子温婉,但愿她们两个能多习得些江南姑娘的性子。”又望向韦竖道:“听闻阿兄这次差事办的顺利,颇得圣心。”


    韦竖浓眉一压,冷哼道:“只怕惹得人眼恨。”


    “兄长是指……”


    韦竖愤愤道:“还能有旁人,除了李林辅。”一垂案几,道:“三个相位,他一人占两个,牛仙客算作什么?边陲小吏,也堪宰辅之位,裴耀卿病重不堪重任,听


    裴家人讲,也就在这两日了,这空出来侍中的位置,他李林辅早早就盯紧了。”


    “李相正得圣眷,风头无两,这气势也不知谁能压得。”


    韦竖切入正题说:“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韦容心思细腻:“阿兄是想和忠王……”


    韦竖手指在唇边抵下,示意韦容缄口,门忽而被敲响,韦容登时脸色发白,吓得不轻,道:“谁?”


    门外奴婢说:“王妃,永王求见。”


    原是李嶙,韦容松口气,向韦竖稍稍颔首,韦竖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去见忠王。”


    说罢拉开门离开,见到门外的李嶙,微笑示好:“永王”


    韦容拿过方才被韦竖夺走的没绣完的芍药,笑盈盈望向李嶙,道:“永王”


    李嶙阔步进门,声音明朗:“我可是打扰三嫂与兄长叙旧了吗?”


    韦容示意奴婢给李涟奉茶,道:“他也到时辰该回去了,永王可是有事情吗?”


    李嶙接过奴婢奉上的茶,鼻尖嗅了嗅,赞叹道:“三嫂真好的茶。”


    韦容微笑道:“永王的鼻子真灵,阿兄从江南带回来的今岁新茶,过会儿我遣奴婢给永王送到府里。”


    李嶙不好意思笑说:“那倒不必”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今日我来,实则是有件事,想请三嫂拿个主意。”


    韦容呷口茶,道:“永王但说无妨。”


    李嶙踟蹰:“说实话,我想向三嫂讨个人”


    韦容兴致愈浓,身体微微前倾:“什么人?是男人吗?”


    李嶙轻轻摇头。


    “那就是女人喽。”韦容笑盈盈道。


    “确实是个女子。”


    韦容见他话没说完,脸倒是先红了,立刻了然于心,笑道:“哪家姑娘,竟然能够让永王亲自开口,你说来,我替你出面。”


    李嶙深深呼气:“三嫂你府上的一个奴婢,叫元桃。”


    韦容忽而怔愣,转瞬又恢复如常:“好像是有这么个婢子,你要讨她做妾室吗?”


    李嶙承认道:“是,虽是妾室,但我定好好待她。”


    韦容笑说:“傻孩子又说胡话,奴婢而已,能得永王垂爱何其有幸。”她心里念头速速过了个遍,心里亦没底,按下不表,先给他颗定心丸,“你先回去等信,我总得和忠王知会声,不好草草做决定。”


    李嶙登时笑容满面,松口气,起身道:“三嫂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就烦劳三嫂和三哥说一声。”说完行了个叉手礼,转身要走,听韦容声音从身后传来,“永王,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


    李嶙驻足,回身问道:“什么问题?”


    韦容端庄的坐在那里,凝视着他的眼睛:“永王和永王手足情深,永王怎么没直接同忠王开口,而是转到我这里递话呢?”怕李嶙误会,道:“我没有旁的想法,不过是好奇罢了。”


    这话给李嶙难住了,他站在那里思考许久,抓了抓腮:“我也不懂,只是觉得和三哥开不了口。”说完这话,他兀自喃喃:“奇怪,为何来不了口呢。”


    韦容笑说:“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永王您先回府吧,晚些时候我去找忠王提。”眼眸中流光闪过,嵌着笑意:“今岁新茶,我晚些时候差人一并给永王送去。”


    李嶙郑重道:“三嫂有劳了。”


    第73章


    韦竖走到李绍房门口,奴婢向他施礼,说:“忠王不在房间里。”


    “哦?”韦竖眉毛一扬,问道:“忠王出府了。”


    奴婢轻轻摇头,稍作沉吟,如实道:“忠王方才去了后院,您要么先等等。”


    韦竖急性子:“不必了,我去后院迎迎忠王。”说八撩袍子向后院走。


    正值晚夏,后院竹林郁郁青青,昨日下了一夜雨,潮气正浓,顺着毛孔往皮肉里钻,黏糊糊的热,韦竖掏出了帕子擦拭脖子,视线环顾,发现了李绍的影子,快步走过去。


    李绍正手持一小罐鱼食,站在木制回折小桥边喂鱼,颇有兴致,用银勺取鱼食投入小溪河中,肥胖喜人的锦鲤立刻拍打尾巴游过来争食。


    “恭喜韦郎了”李绍含笑说道,并不抬眼看韦竖,衣袖如云稍稍飘动,鱼食边撒入溪河。


    韦竖走到他身边驻足,也同望着锦鲤,道:“忠王说笑了,何来喜事?”


    “韦郎在江淮租庸转运使位子干得风生水起,得圣人青睐,近来又加授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衔,兼水陆转运使。”李绍不疾不徐说完,方抬眼看向韦竖,噙着笑:“可谓是当今圣人眼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话毕,锦鲤忽而猛烈争抢起来,拍打着尾巴溅得水花四溢,甚是狰狞可怖,一条肥硕锦鲤猛的跃出掉落在木桥上,奋力挣扎,水珠溅湿了韦竖的衣摆。


    它摇动着肥胖的身体,却无法再回到水里,那一张一合的鱼嘴,瞪大凸出的鱼眼,令韦竖心惊肉跳,失神喃喃:“炙手可热不见得是好事,引得人眼恨才是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绍淡淡一笑,将鱼食递给身后侍奉的奴婢。


    奴婢颇有眼力,接下鱼食悄然退下。


    李绍转身面对韦竖,唇边淡淡一抹微笑:“我见韦郎大有入相之势。”


    韦竖仍是看着那锦鲤,心脏跟着它的嘴一耸一耸,说:“只怕有人不能够坐视我入相。”回过心神,话锋忽转,道:“废太子这件事,少不了他李林辅在其中攒局,眼下只要将仁王奉入东宫,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话说到这里,韦竖不免着急,语气殷切:“不能让仁王入东宫,圣人英明神武,机敏果决,竟也会做出骨肉相残的事。”


    李绍摇头示意韦竖缄口,道:“圣人心思不是我们能够揣度的。”目光微妙流转,忽而问道:“皇甫明近来可还好?”


    说到这件事,韦竖神情稍霁,漫上笑意,道:“他吗?陇右河西节度使任得正好,听闻刚破了吐蕃人十万大军,枭首八万,年末时候会回长安复命。”


    一文一武,皆是李绍朝堂中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韦竖稍稍凑近李绍耳旁,低语道:“前段日子我俩私下通信,虽未明说,但是他对右相揽权亦是颇多不满。”无奈叹息,又说:“但是眼下不是最要紧的事,放下最要紧的还是这空悬着的储君之位。”


    韦竖边说边观察着李绍脸色,见他仍旧面带微笑,一如往常般沉静,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绍并不看他,目光略过竹林飘至远处,浅浅一笑:“我知道韦郎想要问什么。”


    “忠王可有意?”


    “只怕眼下时机未到。”


    韦竖品味不明白,问道:“忠王想等什么时机?”


    桥上的锦鲤已经不再挣扎,只肥胖的肚子忽而鼓起,鱼嘴翕动,仍在顽强求生。


    “你想如何阻止李涟入主东宫?”李绍望着他的眼睛问。


    韦竖被问住,沉吟着摇头:“联合几个信得过的老臣上书请奏?”


    这太幼稚了。


    李绍无奈一笑,否决道:“不可,毫无把握不说,反倒是授人以柄,这哪里是奏疏,分明是给右相送去诛杀名单。”


    韦竖不明白:“那要怎么做才是?”正色道:“还请忠王明示!”


    李绍眼帘垂下,敛住眼眸里森森冷意,语气仍是波澜不惊,声音温润如玉石:“圣人一日废杀三皇子,总要掀起点波澜。”


    韦竖一惊,心中暗叹他心思深沉,嘴上道:“忠王的意思是……”


    李绍说:“要奏,倒是不能奏仁王,更不能让我们的人出面奏。”


    韦竖躬身行礼说:“忠王请明示”


    李绍从怀里拿出封严细铜筒,拉过韦竖的手,将其放在了韦竖手中。


    韦竖不明就里:“这是?”


    “名单”李绍微笑,只是那双眼又冷又沉,语气仍旧平平,“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朔州,按着名单上人,督着他们去闹事。”


    韦竖赶忙收入怀中,心脏猛烈跳动,嘴唇颤抖,


    道:“原来……原来竟然真有这名单。”他不是没听过朔州那些风言风语,只当做讹传,并未上心。


    李绍看着地上垂死的鱼,一字一句冷声说:“他们都是太子的旧部,这时候想装死。”轻蔑冷漠的笑道:“按着名单,督他们去闹事,就算死人,亦是死废太子的人,朔州一乱,圣人就算想立李涟为太子,也得掂量再三。”


    暗中推波助澜,自己明哲保身,是李绍惯用手段。


    曾经太极宫里谦和有礼,温文尔雅的少年,在宫廷斗争和岁月流年中雕刻出一颗缜密阴沉的心。


    韦竖惋惜同时,更多了几分恭敬,道:“忠王放心,我必亲自督人做好此事,若是朔州有人不听呢?”


    李绍微笑说:“寻个由头杀了,朔州那么远,死几个人而已,纵使有风,也吹不到长安。”


    “诺”


    伴随着三百声震天鼓声,韦竖在坊门关闭前离开了忠王府,怀揣着紧张和激动,不自觉间背挺直如松。


    ……


    天色已暗,似乎又将是个连绵雨夜,乌云缓缓遮蔽住明月,院子里油灯忽明忽暗,韦容守在李绍房门外,见他回来,微笑着退避开路,道:“郎君”


    “怎么在这里等着”李绍说,他方才送走韦竖,婢女拉开门,李绍迈进一条腿,道:“进来吧。”


    随着门被关严,韦容坐在软垫上,一手扶着案几边,上面放置着冰镇杨梅,只不过冰已化了,只剩碟底湿哒哒水渍,杨梅的颜色晕开,似染了层薄薄的红。


    韦容出神了。


    李绍眯了眯眼睛,道:“你怎么了?”


    “兄长回去了?”


    李绍也坐下来,斟茶道:“已经回去了,永安坊虽近,也怕误了时辰,坊门关闭。”


    韦容说:“妾此来,是有件正事,事关永王。”


    “永王?”


    韦容一贯微笑,道:“他来提亲事。”


    李绍目光忽而沉下,按下茶杯没有喝,也不急着开口。


    韦容继续道:“是元桃,他要求元桃当妾室。”


    李绍摩挲着茶杯杯沿,淡淡道:“你答应他了?”


    韦容说:“妾自然不敢擅自做主,这才来询问郎君。”


    “问我?”李绍不自觉轻笑,问道:“她人呢?”语气不免冷冷的。


    韦容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谁,油灯照映下,她发髻上的金步摇一闪一闪,如落了只翩翩欲飞的金蝶,微笑道:“永王喝兄长带来的玉露茶觉得滋味甚好,妾便差她去给永王送去些,想来此刻已经在永王府了。”


    李绍目光从上至下将她梭巡遍,道:“你是故意的?”


    韦容也不愿与他卖关子,温柔望着李绍,说出自己心里话:“忠王若是喜欢她,收她入房,妾自然不好置喙,但是忠王您没有,妾姑且不去肖想忠王到底是何心意,全当她身份低贱,郎君不欲将其收做妾室,眼下永王求娶,虽不能三姑六聘,但也不失赤诚之心,有什么理由不成人之美呢。”


    李绍只觉烦躁,连带着看她都多了层不悦,道:“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


    韦容说:“永王到底皇亲国戚,不会薄待了她。”


    “你在教我做决定?”


    “您也知道您不能收她入房,您心存高远,怎会被区区奴婢缚住翅膀。”韦容有些愤怒,仍旧极力平稳住气息,低声哀似的问道:“您不想做太子了吗?”


    李绍沉默了。


    韦容望着他垂下的眼帘,语气渐渐平稳:“这么多年,您委于李瑛身后,如奴婢般受他驱使,如今大业将成,您若是收了这么一个奴婢,不,连身世都不清不楚的奴隶为妾,只怕是给自己留下一笔洗不掉的污点,若是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她慢慢握住李绍的手,诚恳望着他,说:“李嶙不同,他不过一个藩王,心无大志,就算收了一个奴隶做妾,又能如何?圣人不会在意,右相亦懒得发难,对那小元桃又怎能不算一桩好事呢……”


    “可以了”李绍漠然抽出韦容握着的手,冷淡的道:“你不必说,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


    他懒得看韦容那双哀怨的眼睛,下逐客令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韦容只得施礼离开。


    ……


    “永王,忠王府来人送茶。”杏儿小跑到李嶙门口,好信的通报。


    李嶙正在后院摆弄他的蛐蛐黄袍大帅,道:“你收下就得了。”


    杏儿意味深长:“奴婢见送茶叶那姑娘长得可是挺俏呢。”


    李嶙一怔,扔下逗蛐蛐的狗尾巴草,道:“那你不早说!”


    杏儿跟在他身后小跑:“奴婢也不知道是不是您心仪的那位呀?”


    心仪,李嶙忽而驻足,转头指着杏儿眉心说:“你别乱讲!管好你的嘴!”


    杏儿行礼,拉长声音道:“诺”


    第74章


    元桃也不明白韦容为何半夜三更差她来永王府送茶,永王府奴婢让她在这里等着,她百无聊赖的拨弄着院子两侧栽种的木槿花,手指撩拨花瓣,聚精会神的查着到底有多少瓣。


    “咳咳”永王在廊子那边清了清嗓子,脚步也放慢了,元桃闻声望向他,他这才轻飘飘的说道:“你来做什么?”


    元桃提了提手里八角小木篮子:“送玉露茶呀。”


    杏儿颇具备眼力的上前接走,悄无声息的离开,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李嶙望了望头顶的明月,弯钩似的悬在黑黢黢天上,散落的星星碎银子似的。


    元桃也不知他沉默做什么,只道:“永王还有别的吩咐吗?倘若没有,奴婢就回去复命了。”


    也是有够败兴致的,李嶙脸色一暗:“三嫂没和你说吗?”


    元桃偏过头,摸了摸发,懵懂的大眼睛望着他:“忠王妃?说什么呀?她就令奴婢过来送玉露茶,没有别的话吩咐呀。”


    李嶙才恍然自己是想多了,几步走到她面前,拉过她的手。


    这举动着实给元桃惊得不清,只见他拉着自己的手,一双眼灼灼望着她:“你等着好了。”


    元桃更糊涂了,指着自己鼻子不明所以:“等着……等着什么?”


    李嶙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郑重其事:“我定不会负你!”


    元桃一头雾水,生怕惊扰到李嶙,慢腾腾将手抽出来,退了几步,向他施礼道:“奴婢给您送完茶了,奴婢先回忠王府了。”说着步履匆匆往大门走,走出去几步,感觉如芒在背,回头望去,发现李嶙还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呢,不禁脊梁发紧,跑似的离开了。


    ……


    元桃一边回到屋子里准备洗漱,一边囔囔道:“奇怪,真是奇怪。”


    睦儿对着镜子摘耳珰,透过铜镜瞧她:“奇怪?怎么奇怪了?”


    元桃坐在床沿:“永王呗,方才给他送玉露茶,他竟说些脾气古怪的话,中邪似的。”


    睦儿摘掉耳珰收入木盒里,道:“对了,方才桂儿阿姐来递话,说是忠王要见你。”


    元桃惊愕:“这几更天了,忠王怕是已经歇下了,我明天再去吧。”


    睦儿摇头:“桂儿阿姐特意说的,不论几点,你回来了都去一趟。”


    元桃道:“好吧”


    ……


    李绍房门外的院子里栽有一株老槐树,虬枝如铁,在深深月夜里勾勒出嶙峋剪影,风儿忽然起,枝叶簌簌颤抖,裹着草木花香涌进鼻腔。


    雕花木窗子里,孤灯如豆,火苗忽而明亮忽而暗淡,“哔剥”一声响,火星暗下,案几前人影投射在屏风上,被拉得狭长,清俊的脸半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更分不清那眼睛里此刻藏得是喜是怒。


    元桃敲了敲门,得了应允后,慢腾腾拉开房门,侧身挤进去,生怕动作幅度太大,惊扰到这份静谧。


    进去房间后,不知为何,或是有预感,她心脏跳得快起来,不敢抬头看向李绍。


    李绍也没急着开口,身体微微后倾,在阴影暗处打量着她。


    从头至脚,恨不得将她看穿。


    元桃窘迫局促,心跳得更猛烈了,咚


    咚敲着胸口。


    香炉里残香燃近,忽而灭掉,一缕青烟经风吹拂,彻底散了。


    “去给李嶙送茶了?”李绍淡淡问道,偏了偏身体,手拄着额角,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元桃垂着眼帘盯着自己脚尖,“已经送完了”,这气氛总令她觉得自己是犯错了,可是细细回想,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犯过错,心里嘀咕,却不敢问。


    李绍问:“李嶙可和你说什么了?”


    元桃思忖道:“是说了写奇奇怪怪的话,奴婢也听不懂。”


    李绍平静道:“奇怪的话?”


    元桃点点头,坦诚的说:“一会儿叫奴婢等着好了,一会儿又说什么定不会负奴婢,当真是听不懂。”她的样子看起来也确实苦恼,嫣红的嘴巴皱着,粉琢玉砌似的小脸揪在一起。


    李绍只是端详着他,不动声色的露出一抹笑随即淡去:“他下午的时候来府里提亲了。”


    “提亲?”元桃惊诧,这事儿没人议论过,只道:“提亲?谁的亲?”


    李绍看似漫不经心:“你的”


    “我的?”元桃声音忽然拔高,眼睛浑圆,不可置信:“他提我的亲?”


    吓得不轻。


    李绍一笑,说:“不然呢?他想娶你做妾室。”目光忽而变沉,声音仍旧平静如水:“你怎么想的?”


    “奴婢怎么想的?”


    李绍鄙夷道:“你是鹦鹉吗?只会学舌。”


    元桃松了口气,还心想自己是犯了什么错,道:“奴婢也没想过这种事。”


    “你不愿意?”李绍问,看向她的那双向来沉静的眼忽而泛起一阵涟漪,转瞬即逝。


    元桃说:“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


    李绍嫌弃她墨迹,道:“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声音一沉,不自觉冷了半分:“若是不愿意,你就直接去回绝他。”


    元桃奇怪这人怎么说严肃就严肃,踟蹰道:“奴婢是没想好呢。”


    “没想好?”李绍眉一蹙,半垂的眼眸里染上三分怒意,讥讽道:“你还准备考虑一阵吗?”又嘲道:“何不现在就应允了他,凭借你的出身,是还想高嫁给状元郎吗?”


    这话听来刺耳,元桃一急声音也提高了:“奴婢是没想好找什么理由回绝呢。”她重重跺脚,无不气愤:“他贵为藩王,奴婢回绝也要找个理由,总不好去驳他面子。”


    原是因为这个,李绍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讳,道:“你就一点没动心?”


    黑夜里,他的眼睛如星辰似的,四目相对,她心一沉,避开了他的视线,盯着屏风上那锦线绣成的凤鸟,含糊其辞:“奴婢不懂什么是心动,只是觉得不合适。”


    “哦?”李绍饶有兴味,忽而起身走下来,不待她说话,环过她的身体,将她的手按在背后,灼灼气息混合着衣裳的熏香味扑面而来,欲吻不吻,只道:“这样呢?有心动吗?”


    元桃晕头转向,只觉得嘴唇稍动就会吻上,潮热的气息交错,眼见她要往后避开几分,他按在她后腰处的手用力压了压,暧昧的声音藏着笑,不失凌厉:“说话”


    元桃只觉得心脏隆隆鼓,胸脯跟着呼吸起伏不定,娇嫩的嘴唇轻启,声音低极了,道:“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他声音低醇。


    元桃说不出话来,眼眶忽然发热,只听他说:“问你话呢?心动了吗?”


    元桃不回应,鹌鹑似的。


    “你是真够气人的。”他无奈说道,俯身吻下,元桃手掐着他的肩膀,推不开,指甲使劲抠着他的肉,像个叮人的蚊子,李绍不耐烦的把她的手拿开,又感觉到她睁着个大眼睛,黑漆漆的凝着他,真是够不解风情,他狠狠咬了她一口,气得牙痒痒:“闭眼睛”


    元桃缓缓闭上眼睛,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处,她顺势着双手抱上,他的热滚滚侵过来,只扰得她心尖一阵颤栗。


    缠绵许久,他才放开她,黑暗里他唇边含着笑,修长的手指在她胸口心脏处捅了捅,垂着眼帘,遮蔽住浅浅笑意,道:“这里呢?有感觉吗?”


    元桃拉过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胃,说:“这里”


    “这里?”


    元桃说:“这里有。”


    李绍兴致不减,只诱着她开口:“有什么?”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这里好像有一只蝴蝶。”


    李绍一笑,顺着她的耳朵摸了摸,道:“傻瓜”


    “我不傻”


    李绍顺着她说:“是,你最精明了”稍稍放开她,眉毛一挑:“你知道该怎么回绝李嶙了吗?”


    元桃又不说话了,沉吟片刻,道:“我怕他会伤心。”


    “哦,那你的意思是想钓鱼一样钓着他。”冷笑一声,鄙夷道:“那他就不会伤心了。”


    元桃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绍回到软垫上坐下,油灯的火光十分微弱,近乎熄灭,他没再取灯油添,任凭黑暗漫上来,声音似乎遥远的很,道:“那你还是想嫁给他做妾室了,你能够接受和他行床笫之欢,你就去应允他。”


    元桃又不说话了,半晌,开口道:“奴婢没想过那些肮脏事,也没想过要嫁人。”声音平平静静的。


    李绍却没有说话。


    元桃清楚说道:“奴婢没想过当永王的妾室,也没想过当状元郎的妾室,奴婢没想过当任何人的妾室。”


    那微弱的火苗彻底灭了,黑暗顿时攀爬上来,看不清神情变化,只有声音分外清晰,元桃说:“奴婢自知卑贱,不敢高攀永王,更没想过要当谁的妾室。”她于黑夜中望向李绍,声音忽而坚定,重复道:“纵使奴婢卑贱,也不甘愿为妾。”


    这话仿佛一把刀,不仅插在李嶙心里,此刻更是插在了李绍心里,他默然的看着她,她眼里流动的光华明艳逼人。


    他们都看不起她,韦氏看不起,李嶙看不起,李绍亦是,可她却不曾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她有着坚强灿烂的灵魂,衬托的他们倒像是一群腐朽的烂人。


    李绍沉默许久,黑暗里,她亦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我知道了。”李绍开口,语气冰冷沉寂:“你回去吧,李嶙那边我自会替你拒绝。”


    元桃说:“诺”


    第75章


    “元桃,你想去乐游原吗?”睦儿问道,俯身凑上说:“我听说了,之前骊山带回来的那头白鹿,就圈养在乐游原里。”


    元桃说:“你想去吧,此前已经提过好几次了。”


    睦儿拉着她的手,稍作迟疑说:“仁王婚宴上有个年轻公子,我……”


    “你俩私定终身了?”元桃惊愕。


    睦儿“啧”了一声,红着脸含羞道:“你说什么呢,哪里能那么快,只不过……”


    元桃好奇的低头去看她垂下的脸,红得几欲滴血,道:“只不过什么?”


    “那会儿废太子带兵冲进来,长刀扈从砍杀好几个人,血肉横飞乱做一团,我摔倒在地,亏他拉我躲起来,后来我去打听,他是崔家四公子,在工部司任员外郎,从六品,这段时日正在乐游原督工。”话锋一转,腼腆着背过身,手指搅着衣摆:“我没别的想法,不过是那天他留下一方帕子,我惦记着还给他罢了。”说着从怀里扯出手帕,在元桃面前挥了挥。


    元桃不得不赞叹:“几日功夫,你竟然将他底细摸得这样透。”瞧那方手帕,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脱口而出道:“换手帕,谁信你鬼话?”


    睦儿帕子一收,


    塞入怀里,道:“你帮不帮这个忙吧。”


    元桃说:“我是想帮,但是乐游原上面可是皇家林苑,我也进不去呀,充其量和你在山腰兜圈。”又说“守株待兔,未尝不可。”


    睦儿眉毛一挑,拉着元桃手恳求:“你去求求永王呗,好元桃。”


    永王,元桃忽而想起昨日在李绍寝房里的一席话,连忙抽开手,婉言拒绝:“他贵为藩王,我怎好去叨扰。”


    “好元桃”睦儿哀求,拉着她的手摆动,道:“此前你受伤,可都是我照顾得你,还替你干活,你就当行行好,去和永王提一声,就说想去喂白鹿。”


    元桃经不住睦儿哀求,只得应下:“好好,你等我想想。”


    睦儿咧着嘴角,说:“今天阳光明媚,天气正好,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求永王吗。”


    元桃心里打鼓,又经不住睦儿磨,道:“那你同我一起去。”


    “自然可以”


    ……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但近正午时分还是热得生烟,李嶙正撩袍子蹲在树荫下,他的黄元帅蛐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他蹲着端详会儿,伸手抽了一枝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那端拨弄两下黄元帅,顿时又动了起来,“唧唧”叫个不停。


    李嶙玩得不亦乐乎,且听杏儿低声道:“忠王”


    “三哥”李嶙回身,笑吟吟望向李绍,起身拍掉袍子上的灰尘,欢快问:“三哥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


    李绍穿了身杏白色的袍子,金色丝线绣成的流云状暗纹,远看不甚明显,近看流动着细微金色光亮,这一身衬得他似竹临风,清雅矜贵,那双眼沉静如湖,深邃含韵,忽莞尔一笑,自有清风拂面之感。


    李嶙把狗尾巴草插在树杈间,欲言又止。


    李绍微笑说:“韦容与我讲过了。”


    李嶙不敢看他,视线飘远:“三哥您同意了吗?”


    李绍轻轻笑了:“你不想知道她的心意吗?”


    “她的心意?”李嶙一怔,直愣愣望着李绍,不可置信:“元桃她的心意吗?”


    “是啊”李绍眉目舒展,笑说:“你不想知道她的心意吗?”


    李嶙神情凝滞,略有惊慌:“她不愿意吗?”这话说完心里发疼,分不清是因为无法娶她进门而伤心还是因为被拂了面子而难堪。


    李绍随手取下枝头柳叶,淡淡说道:“她说她不甘愿为妾,无论是谁的妾室。”


    李嶙沉默片刻,喃喃道:“是我小觑了她。”眼中光芒乍现,询问道:“我怎么可以让她做正室呢?”


    李绍眉毛一压,目光也跟着变得冷沉许多,微垂的眼帘藏心绪,令人瞧不出半分端倪。


    “三哥,您有法子吗?”李嶙急盼问。


    李绍稍稍沉默,笑意消散:“你当真想要娶她坐正妻。”


    “有何不可”李嶙果断道,又说:“只不过我确实没把握,只怕单礼部这一关就过不去。”


    李嶙见李绍敛着眼眸沉默,拉他的衣袖:“三哥您有法子吗?”


    李绍眉一挑,笑意愈浓,道:“有”目光忽转,直视着李嶙,字字清晰:“不过此法行之极难,且胜算不高。”


    “我愿意一试!”


    李绍含着笑:“替元家翻案。”


    石破天惊,李嶙不明就里,道:“替元家翻案?”


    李绍语速平缓:“元桃父亲元英曾任兖州刺史,论门第倒也还说得过去,成元十八年元英受河北道节度使李宗仁一案牵连,斩首抄家,内眷或是发配为奴,或是流放边地,元桃即是戴罪之身。”


    李嶙静静听着,点头附和:“所以只要能够替元英翻案,元桃脱了罪臣之女的身份,以元家门第,作为正室嫁入永王府,倒也没什么不可。”


    李绍微笑道:“正是”


    “替元家翻案”李嶙摸着下巴沉吟,这件事确实难,且不说朝臣涉案皆由三司会审方可盖棺定论,单说他这种手无实权不受宠爱的藩王就没有朝臣愿意与他结交,他又能找谁办这件事呢。


    目光落在草笼子里的光大帅身上,蛐蛐“唧唧”求爱的叫声只令他觉得聒噪烦闷,这时他真是恨不得自己母妃是惠妃。


    李绍笑说:”知难而退了?”


    “才不!”李嶙扬起下巴,少年的骄傲不许他认命:“等着看好了!”


    话音方落,门外响起睦儿声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走嘛,走嘛”睦儿扯着元桃胳膊,道:“都走到门口了,你总不能反悔吧。”


    元桃确实反悔了,这时候舔着脸来找李嶙带她们去乐游原的皇家林苑,她无论如何都张不开这张嘴。


    睦儿力气巨大,拉扯着她往忠王府里走,泥巴地上被拖出长长一条痕迹,元桃一只胳膊抱着永王府大牌匾下的原木柱子,宁死不进去。


    睦儿拽着她的胳膊,恨不得将衣裳都扯烂,道:“元桃!都到这里了,你不能出尔反尔。”


    元桃仍是不为所动。


    睦儿着急,声音偏高:“元桃,我待你不薄的,你就帮我这一次!”硬的不行,来软的,睦儿躲在元桃脚边,声音委屈:“元桃,你帮帮我,我若是能嫁给崔四郎做妾室,就不用在忠王府里受人驱使灰头土脸的做奴婢了,元桃,我的好妹妹,你帮帮我吧,你是我的亲妹妹。”


    元桃心里软,经不得她这样哀求,抱着圆柱子的手臂放松,睦儿目光尖锐登时拉着她就进了永王府。


    睦儿对门口负责通传的小宦官道:“你去和永王说,小元桃来了,有事情要求他。”


    “你别这么说……”元桃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小宦官一溜烟似的跑向后院,迎面撞见往前堂来的李嶙,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睦儿笑容凝在脸上,霜打的花似的萎靡下去,诺诺道:“忠王”


    元桃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眉头皱得像是揉烂的纸。


    李嶙黑眸亮如星,几步来到她们面前:“你有事找我?”他善于自洽,得知她是元英女儿后,更是觉得她也不是不喜欢自己,只是放不下身段为妾,这也无可厚非。


    元桃私以为他会像火杏似的轰然炸开,已做足了准备挨骂,不想他心情不错,眉眼弯弯,微笑着看她。


    元桃稍稍放松,呼了口气,半是询问口吻:“睦儿和我想去乐游原。”


    “我当是什么事。”李嶙松气,幸好她没提什么难事,拍了拍胸脯:“这有什么难得,现在去吗?”


    当着忠王面,睦儿鼓足勇气从元桃身后探出头,插句嘴:“是乐游原上的皇家林苑。”


    李嶙一口应下:“这有何难,只不过你们去林苑做什么?”


    睦儿又是一句:“元桃,她想看看骊山的那只白鹿。”


    李嶙了然道:“原来是这样,自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吧,恰好今天圣人在北内,皇家林苑能够放行。”又回头问李绍:“三哥也要一起吗?”


    元桃心忽而提高,暗中期待着李绍拒绝,不想他说:“好”


    好,元桃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李嶙叫车夫驾车,辘辘驶向乐游原。


    李嶙隔在元桃和李绍中间坐着,那双眼睛长在元桃身上似的,不时还露出傻笑,脑海里已经给她换上一身红色嫁衣,手里掷着却扇,正行驶的马车也化作的她的婚车,马脖子上应当挂着红色锦缎扎成的大牡丹,雄赳赳气昂昂,将她载进永王府。


    元桃被他那痴儿似的目光看得浑身不意自在,俊俏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不免觉得他有病。


    有病,她明明拒绝了他,怎么他反倒是看起来更开心了。


    元桃受不了李嶙灼灼目光,扭头推开窗子看向外面街景。


    长安城里道路平整宽阔,行人各异,有深目高鼻的粟特商人,有黑皮卷发的昆仑奴,高大的骆驼从西域远道而来驮着沉甸甸货物。


    出了长安城,道路变得不再平整,马车也颠簸起来,一路沿着乐游原的坡地蜿蜒而上,窗外景色变换做曲折山路,元桃望着窗外景色,忽而想起来,这是吐蕃王子宅大火的那天晚上李绍马车走的路,难怪她看舆图时会觉得眼熟,另一个念头隐隐浮了上来。


    这不是回十王宅的路。


    这条路是往乐游原的皇家林苑去的,大火的那天晚上,李绍还见过别的人。


    她心里暗自想着,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疑惑地定定地望向李绍。


    第76章


    风轻拂面而过,天空蔚蓝如洗,已是夏末时节,蝉鸣依旧,翠绿的树叶沙沙抖动,李绍正在马车窗边看景色,感受到元桃探究的目光,微微转头,报之微笑。


    眼梢微微弯起浅弧,笑意无声无息,眸光清亮


    ,宛如清泉洗过,清冽干净。


    目光接触瞬间元桃又偏过头,错开了视线,纤细手指摩挲着窗檐,阳光忽而从错落的树叶间投下,光斑照在她白皙的手上,忽暗忽明宛若花灯。


    李嶙夹在中间,浑然不觉,兴高采烈问:“只去看白鹿吗?我听闻前不久越裳国献白雉,尉佗国献翠鸟,也都圈养在乐游原呢,要去看看吗。”


    睦儿意在崔四郎,哪有心思管什么白鸡翠鸟,不等元桃回答,先硬着头皮问:“永王,奴婢听闻乐游原里正在督建新的水榭?”


    李嶙不解,说话耿直:“还没建好呢,破破烂烂的。”


    睦儿求助似的目光投向元桃,元桃抿了抿嘴,好人做到底,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借口,只得说:“崔四郎今天当值督工。”


    “崔四郎?”李嶙狐疑:“工部那个崔四郎?应该在,你问他做什么吗?”


    不等元桃诌个理由出来,马车已缓缓停下,车夫在门外轻轻敲了敲车门,“永王,忠王,到皇家林苑了。”


    李嶙忘在脑后,清清嗓子,颇有架势推开车门道:“来了”踩着下马石轻快一跃,袍子浮动飘逸如云,手臂抬高将手伸给元桃。


    元桃身后李绍那几欲搀扶她的手微不可察的又轻轻收回。


    元桃没把手递给李嶙,而是扶着马车跳下。


    李嶙落空的手收了回去,带着几分悻悻,林子里的狻猊拴马石上还挂着两匹骏马,刚从马车上解下来。


    李嶙奇怪,问:“那是谁人车驾?”


    李绍最后一个下马车,放下撩起的袍子,视线扫过,口吻淡淡:“惠妃的”


    “惠妃”李嶙语调扬起,又点头道:“确实”


    一行人往林苑里去,挑着树叶茂密的阴凉处走,元桃问:“惠妃也在乐游原?”


    李嶙见怪不怪:“她一年里有一多半时间白天都在乐游原里,晚上日落时分才从夹城小路回到南内。”


    元桃问:“为什么?”


    “她喜欢呗。”李嶙笑道:“这里圈养着这么多奇珍异兽,名贵花草,圣人又给她造了新的水榭楼阁,弄弄花草,逗逗鸟鱼,不比在南内自在多,不过也有说南内闹鬼的,惠妃不愿意在南内住,等乐游原的水榭建成,兴许就要搬到乐游原久住了。”


    李绍错开话题,淡淡说:“这里地势是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长安。”


    李嶙目光被一只长尾乌黑色大公鸡吸引走,他最喜欢这些玩意,活脱脱玩世不恭富家公子模样,三两步走上去,摘了根花茎逗弄它。


    睦儿目光四处搜寻,急不可待找崔四郎督建的那新水榭究竟位于何处。


    元桃趁机拉着李绍往一侧走了两步,懒得兜圈子,直接问他:“大火那天晚上你来过乐游原。”


    她那黑亮瞳仁里映着他的影子,他眉眼里带着捉摸不定的笑容,毫不避讳:“是又如何”


    他这人永远只会挑自己想说的那部分说。


    元桃如骨梗喉,白白一排牙齿咬着下唇。


    李绍手指轻轻压在她的下唇,将它从那一排贝牙里给拯救下来,笑吟吟道:“我方才不是说了,这里是最高地可以俯瞰整座长安,我在这里才能看清吐蕃王子宅到底烧没烧成灰。”


    这话未免有些杀人诛心了。


    元桃眼里蕴着薄薄怒意,李绍一笑,温和打趣她说:“又要使小性子,那些吐蕃人也没有对你多好,哪里比得上我,刹叶他又命不久矣,有没有那场大火,他都活不久。”她鼻尖沁出细密汗珠,他手指轻拂去,语气仍是淡淡:“李瑛也被废杀了,你还有什么心结过不去,非要给我点脸色看看。”


    元桃望着他染笑的眼睛,哑口无言。


    李绍撩开挡住视线的树枝,眼帘半垂,道:“走吧,李嶙等你了。”


    果然,李嶙在远处正冲她挥手呢,声音清晰:“元桃,你过来!”


    元桃走李嶙面前,李嶙拉着她的手,兴致勃勃指着左侧鹅卵石铺成小路,道:“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就是圈养白鹿的园子。”从怀里掏出一根胡萝卜,塞给元桃:“从永王府带来的,你可以喂小鹿。”


    睦儿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四处张望,眼神倏忽一亮,紧接着弯腰捂住肚子,痛苦不得了:“忠王,永王,奴婢肚子痛得实在忍受不住。”


    李嶙本来心思也不在睦儿这里,手往西边指:“茅房在那边,你自己去吧。”


    睦儿捂着肚子,脚步飞快:“谢永王,奴婢这就去。”


    木头打成的围栏,里面绿草如茵,古树参天,还有溪水从中潺潺流淌,此时白鹿正卧在树下阴凉处小憩,闻声耳朵抖动,睁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元桃感慨:“这地方真美。”


    李嶙说:“当然,圣人可是将它当做神鹿供奉。”话落,手指压在唇上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白鹿起身优雅的走过来。


    这次它没有再围绕着李绍,而是直奔元桃,头穿过围栏轻轻顶了顶元桃,元桃心中纳罕,只觉得它那双眼分外明亮澄澈,亲切熟络的宛若故人,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头。


    李嶙说:“它真喜欢你呢”


    元桃从怀里掏出李嶙给她的胡萝卜递到白鹿嘴边。


    白鹿嗅了嗅,没有吃。


    元桃问李嶙:“这胡萝卜太大了,它没办法吃,你带匕首了吗?”


    李嶙摸了摸腰间,道:“没有带匕首”一拍脑袋,有主意了,从她手里拿走胡萝卜,道:“你等我,我知道哪里能给它切成条,我去去就回。”


    又剩下了李绍和元桃,不等元桃开口,李绍已经抬脚向另一侧林子中的蜿蜒小路走去,槐树枝头黄色花瓣顺着李绍肩膀飘落,他走出了几步,回头见元桃怔怔立在原地,似笑非笑道:“你就在那里等着吧。”


    元桃回神小跑着追上李绍,道:“你说得是反话吗?”


    李绍并不看她,时而躲避开伸至小路中央的树枝,含着笑道:“是与不是,你不是都跟来了。”


    约走了半炷香时间,树林渐渐稀疏,青瓦回廊乍现,坐落在池水中央的是一间小屋子,有檀香味漫出,池子上朵朵莲花正亭亭绽放,雾气凝做水珠经风一打颤颤滑落,在池心溅起圈浅浅涟漪。


    李绍微笑道:“你在这里看着,若是有人来,你就闹出点声响。”见她眼珠在眶里转圈,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他不由一笑,隐着不易察觉的宠溺:“看好门,机灵点。”


    元桃恍然大悟,他原来是让她来做看门小狗的,亏她好奇心作祟跟着他过来。


    这么想着,她目光偷偷移向廊中池上的屋子,门拉开的刹那,似乎露出张女子优美的侧脸。


    屋里还有个女人?不等元桃看清楚,李绍已经将门拉上了,檀香味也断了……


    元桃心里嘀咕,走到回廊下坐着,双脚离地,腾空摆动几下,又弯腰捡起地上碎石子,扑通一声丢进池子里,平静池面吐出泡,像是藏了条大鱼,她在掌心里拨弄挑出片薄石子,顺着水面打水漂,石子腾空蹦几下,撞在荷花叶上又沉了下去。


    元桃到底未脱孩子天性,自顾自玩了许久,挥手正准备再打出个水漂,耳朵伶俐,听见回廊另一边林子有窸窸窣窣声响。


    本着不打草惊蛇的原则,元桃从阑干上跳下来,脚步轻快的朝那声音走了过去,这片林子里搁置着从渭北甘泉山开采来的巨石,是建造石桥用剩下的,许多有了裂痕,只能雕刻作拴马石或是石墩子,尚未来得及清走。


    元桃寻了大石块蹲下,只探出一只眼睛,定神看清后,瞳孔忽放大。


    女人上半边的衣裳褪去,浑圆细腻的皮肤如同羊脂,裙摆被撩高,露出两条白腿,身材是丰腴圆润的,肌肤紧实富有弹性,手指压下深深肉痕。


    她双臂正环抱着一个男人,男人上半身也被扯得衣衫


    凌乱,皮肤黝黑,肌肉结实,露出的手臂上凸着青色血管,遒劲有力。


    女人脖子一挺,销魂声音从喉咙里稀碎流出。


    好一副活春宫。


    元桃看得真切,眼睛睁得浑圆。


    少顷,那女人累了,软绵绵的趴在男人肩膀上,脸颊两侧发垂下,遮盖住眼睛,只那白花花的手臂,像是白瓷烧成的。


    “我要娶你回家”男人埋在她脖颈间嗡嗡说道。


    女人声音娇嫩细微:“你又说疯话了。”


    “我求惠妃放你。”


    女人侧过头,脸颊枕在男人肩膀,一缕湿漉漉的发黏在纤细脖间:“我是戴罪之身,不得惠妃首肯,是出不了宫的。”扑哧笑道:“你去求惠妃,你凭什么求?”


    “就凭当年她对付前王皇后那死老丘尼是我给她找来的。”


    女人笑里含着嘲讽和苦涩:“你以为圣人不知道吗?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究竟要如何做?”男人怒从中来,把她从怀里推开,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颊,痛苦不已。


    女人眼中杀意乍现:“只要她死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她死了?”男人喃喃:“可是杀她哪有那么容易。”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嘴角流出一抹诡异的笑。


    第77章


    “好了,我该回去了,出来久了,惠妃该生疑了。”女人一拢衣裙,理好披锦,抬手抹了抹鬓发,窈窈走了。男人也提好裤子,脚步匆匆走远。


    “好看吗?”


    耳边传来熟悉声音,元桃冷不防一惊,险些叫出来,李绍捂住她的嘴,眼间藏笑,道:“别叫,他们还没走远呢。”


    元桃推开他的手臂,胸口上下起伏,道:“您……您完事儿了?”


    “完事?什么完事?”李绍笑道,眯了眯眼睛,见两人身影彻底消失,这才起身,抱臂审视她:“我让你给我看门,你可好,跑到这里看这不干不净的勾当。”又问她:“好看吗,值得你动也不动,在这里看这么久。”


    元桃脸一热,辩解说:“我还不是怕走路发出声音打草惊蛇。”


    李绍并不与她争辩,转身淡淡道:“走吧”


    话锋转换突然,元桃上一刻还心虚呢,转而忙不迭跟上他的脚步。


    李绍边走着,边撩开挡路的树枝,忽而脚步一顿,随手摘下了黄色槐花,递给元桃。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那黄色的槐花开得正盛带着点绿色根茎,在他指间灿烂绽放。


    元桃见他眉眼含笑意,似乎心情不错,伸手从他指尖取下,转了转根茎,那黄色花也跟着旋转起来,“真好看”她笑吟吟说,往自己发髻上别,乌发如锦泛着浅浅光华,花儿别了又掉。


    笨拙可爱。


    李绍全数收于眼中,取下那槐花,细细的插在她的发上,乌黑如水的发上只有那一点明亮的光,衬得佳人如玉,眉眼似水。


    元桃见他目光温和的凝视着自己,狐疑道:“奴婢脸上有脏污吗?还是带这花不好看。”说着就要去摘掉。


    李绍拉住了她的手腕,道:“好看,带着吧。”


    说完这话继续往圈养白鹿的围栏处走。


    李嶙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四个人一起来的,此刻就剩他自己在这里傻等,手里攥着切成条的胡萝卜,东张西望,看清元桃和李绍人影后,高高挥舞着手臂:“你们去哪里了?”


    不能元桃开口,李绍淡淡说:“去看小野猫了。”


    李嶙问:“这里有野猫?”


    李绍口吻平静:“一公一母,野外玩得正酣,不信你问问她。”


    他就这样轻飘飘的将话抛给了元桃。


    李嶙兴致勃勃问元桃:“玩得正酣?是在玩什么?”


    元桃看向李绍,他唇边含笑,目光玩味,那双眼仍是居高临下,不加掩饰时自带着几分睥睨和冷意,“永王问你呢?他们在玩什么?”


    无耻至极。


    元桃说:“我没看清。”低头看李嶙手里胡萝卜,李嶙立刻拿给了她,说:“你看,这次都切成条了,你可以喂小白鹿了。”


    元桃接过,挑了一根喂白鹿。


    李嶙灼热目光落在她背后,道:“你头上这花真好看?”


    元桃手里的胡萝卜条被白鹿抽走,回头问道:“真的吗?”


    “真的”李嶙真诚道:“以后我也在院子里种几株槐树,这样花开的时候你就可以摘下来做饰了。”


    元桃沉默,浓密纤长睫毛上下颤动,心中难免有负担,只低头一言不发的喂白鹿。


    元桃虽然对李绍心有疑惑,却也没有明着询问,他在乐游原上见得女子是谁?她只记着那个女子的侧脸,隐隐白色纱裙,似乎是宫婢。时间如流水过去,转眼即是三个月以后,她从忠王府奴婢们叽叽喳喳的口中听说,惠妃死了。


    惠妃死了。


    死得蹊跷,她自从诞下第二十三子以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从去岁圣人寿辰开始,便有愈演愈烈趋势,因此更望能在活着的时候,圣人惦念情分,将李涟立为储君。


    她终究没能等到那一日,李涟大婚之时废太子作乱,带了五百陌刀勇士杀进仁王府,已让她受到不小惊吓。废太子以及颖王,光王被赐死后,她更是噩梦连连,宫人也纷纷传言,夜里见到了李瑛的亡魂。


    惠妃请了不少丘尼方士做法,却仍旧阻挡不住厉鬼,她夜夜都能梦见李瑛前来索命,他的脸上都是血,披发跣足,幽幽走在她的寝殿里,就在乐游原上水榭楼阁建成前一日,她被宫婢发现死在了南内兴庆宫。


    忠王府的奴婢们学得绘声绘色,宛若亲见:“惠妃的脸是灰白的,你们见过墙灰吗,就是墙灰的颜色,她死得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像核桃那样大,白眼仁是红色的都是血色,最可怕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元桃远远听着,那些围坐着的小丫头被都吓破了胆,双垂发髻在脸颊旁止不住摇摆,好似小拨浪鼓。


    “最可怕的是,在惠妃的瞳孔里,看到了废太子的影子。”


    “啊!”胆子小的女孩发出一声尖叫。


    魏姑姑闻声穿堂而来,冷着脸骂:“都没活干?在这里嚼舌根子!”


    魏姑姑挥着手臂,奴婢们如鸟兽散去。


    “嘴巴一个赛一个碎,哪天怎么死的怕是都不知!”魏姑姑撑着腰骂道,目光落在元桃脸上,略做沉吟,冲她招手:“元桃你来。”摸了摸元桃肩膀,和善说:“入秋天气转冷了,忠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枯了不少,辛苦你去打理打理,修剪枝叶,见有实在打蔫的,你就给它搬出来,免得府外人见了不像样子。”


    元桃说:“我记下了。”


    魏姑姑又说:“睦儿那小丫头有命,竟让崔家四郎给看中了,清河崔氏,世代簪缨,将她纳做妾,是她有福分,只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她的那分工,你多担着些。”


    元桃点点头,又说了一遍:“我记下了”


    魏姑姑多了句嘴,惋惜道:“你这丫头也是,模样生得比谁都俊,听说永王此前想求你做妾,傻孩子,怎么还拒绝了呢。”


    元桃垂着眼帘不说话,魏姑姑走了,她方取了铁剪刀和木桶去李绍院子里清理枯萎的落叶残花。


    这时忠王不在府中,秋风萧瑟非是春风可比,万物凋零蕴着几分凄凉滋味,元桃先把院子里的落叶落花扫成一堆,再撩起裙摆一株一株修剪起两侧花盆里栽种的花。


    海棠盛时固然红艳,却娇嫩得很,风一打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元桃毫不怜香惜玉,一剪刀下去,把枝杈给修了,喃喃道:“莫要怪我,来年春风吹过,你只会生得更灿烂。”


    修了这株,又修下一株,忽而一抹黄,是盛开的秋菊,细长茂密的花瓣平整舒展,不是金凤还巢那种华丽的大花,是小小的,依托山石造景而生,元桃抱着膝盖手指拨弄它,坚韧得很,拨弄又弹回来,元桃说:“你真不该生长在这里,这里不适合你。”


    “哦?那它适合生长在哪里?”李绍一条腿迈进门槛,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元桃一怔,仿佛被他捉了话柄,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忠王”


    李绍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元桃说:“奴婢也就随口一说,忠王您就姑且一听,不必挂心。”


    忽而起风,西风如咽,李绍道:“别在院子里,进来吧。”说着拉开寝门。


    元桃跟在他身后进去,乖巧的将门拉好,立在中央。


    李绍去案几边斟茶,


    水声潺潺,他说:“和你私交向来深的那个奴婢。”


    元桃说:“睦儿”


    李绍被她抢话,也不生气,淡淡一笑,说:“她嫁人了?”


    元桃点头:“她被崔家四郎看中,纳为妾室,已经搬去崔府了。”


    李绍语气如常:“只剩你自己,觉得孤单了?”


    元桃手指摸上腮,思忖着认真回答:“只是突然肃静下来,还有些不习惯。”


    李绍瞧她认真的模样,不禁笑道:“李嶙没找你去打马球?”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从乐游原回来以后,李嶙再没怎么过来找他,也不知整日都在忙什么事,元桃摇头,一板一眼回答:“可能奴婢拒绝做他的妾室,惹恼了他吧。”


    “后悔了?”李绍把白瓷茶杯放在案几上,说:“你可以现在再去求他试试,他立刻就答应了也说不定。”


    元桃断然拒绝:“我才不要呢。”摆手撇清干系:“已经拒绝了就是拒绝了,我才不要去找他。”


    李绍一笑:“那你还想打马球吗?”


    元桃抿嘴,轻轻点头。


    李绍坐在软垫上,手臂搭着案几,说:“现在还不到正午,你去换身衣裳。”见她没领悟明白,说:“我带你去,可行?”


    “可行!”元桃立刻应下,转身就跑着回去换衣裳。


    李绍看着她跑远的身影,目光稍稍柔和,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泛至唇角。


    ……


    李绍也换上一身利落的胡袍,正在系袖口的扣子时,门外奴婢敲门,他当是元桃换完衣裳回来,淡淡说:“进来吧。”


    门纹丝未动,门口当值的奴婢说:“忠王,裴公子求见。”


    裴昀


    李绍略有疑惑,面不改色,系好扣子的手臂放下,道:“让他进来。”


    “诺”


    少顷,裴昀从门外踉跄而入,衣裳不知几日未更换,领上染着污渍,发髻也略显凌乱,嘴唇干裂,形同槁木,以往那副富家公子模样全然不见。


    一进屋,身体前倾险些栽倒:“忠王,我阿爷殁了。”


    李绍眉头稍拧,扶住裴昀,问道:“什么时候?”


    “今早。”裴昀眼睛通红,憔悴至极:“前两日他精神忽而好起来,还以为度过了难关,不想今日突然就殁了。”


    李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节哀”扶着他几欲倾斜的身体:“我同你去裴家,看望裴家老太太和你阿兄。”


    第78章


    李绍同裴昀离开时,目光扫过院子那株干枯的老槐树,刚刚换过衣服赶来的元桃正站在槐树下,秋风忽起吹落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抚着元桃发丝飘然落地。


    她换了骑马穿的袍子和胡靴,身后背着一只马球杆,额角碎发被风吹拂时而挡住那秋水似的双眸,似池边芦苇忽而弯下露出粼粼波光。


    李绍眉头稍皱,搀扶着满面怆然的裴昀离开。


    ……


    裴家嫡长子裴中行一身缟素,深情肃穆的跪在灵堂,一口漆木棺材置于正中央,两侧置有魂帛,铭旌,裴家其余子女们皆跪于两列,披麻戴孝,嚎啕呜咽声不绝于耳,一派凄凉景象,伴随着哭声,老丘尼手持念珠敲钵诵经,超度亡灵,阵阵梵文从口中咿呀而出。


    裴家嫡长子裴中行见李绍进门,起身迎接,身形恍惚:“忠王……”


    李绍快步扶住裴中行的手臂,峻肃道:“节哀顺变。”


    裴中行眼眶红肿,本是极雅俊的公子,此刻略显狼狈,嘴唇颤抖:“家父前些日子已有好转,不想今日……今日……”


    李绍拍了拍裴中行肩膀,去棺椁前给裴耀卿上柱香,裴耀卿仪容经过整理,面容安详,仿若沉睡,只不过那青黑的肤色显示已是阴阳两隔。


    上过香,李绍问:“令慈可还好?”


    “还好”裴中行说,以袖掖去清泪,道:“难免会伤心几日,小女正在陪着她。”长叹一声,望向裴昀,充满歉意说:“我这个六弟,世人都说他顽劣,殊不知他机敏聪慧,心思敏捷,多亏忠王不弃,带在身边提携教导。”


    李绍说:“子扬严重了。”


    裴中行摇头:“先李瑛被废黜赐死,后家父撒手人寰,裴家遭受接连重创,我也已无心庙堂,只想携家母回到南阳老家,为父丁忧,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丁忧是假,避右相李林辅锋芒是真,眼下时节以进为退,是最聪明的选择。


    裴中行看向李绍,言语诚恳:“六弟尚且年轻,怎好因我一己之私令他也不得展翅,愿蒙忠王眷顾,继续带在身边……”


    “我不要”裴昀断然拒绝,对李绍说:“忠王,这些年来承蒙您的照料,如今我裴家受废太子一案牵连,深陷泥沼,家父又猝然离世,我也不欲留在长安,带安葬阿爷后,即与兄长一同回到南阳老宅。”


    裴中行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裴昀义愤填膺:“朝中右相当道,哪有我容身之地。”


    裴中行呵斥道:“胡乱讲话。”


    李绍看向裴中行:“裴六郎既无意长安,也不必勉强。”


    裴中行汗颜施礼,道:“忠王说得事”神色稍稍凛然,拉着李绍的手臂,压低声音在李绍耳边低语:“还有一件事,请忠王进一步讲话。”说着引李绍进入内室。


    裴氏一门到底钟鼎世家,内室一副青竹屏风,花盆中栽种着名菊淡妆垂露,开得正盛,颇有雅致令工匠引活水穿室而过,饲养的小锦鲤摆尾穿梭期间,别开生面,饶有画意,硬将秋日萧条压了三分。


    婢子关好门。


    裴中行邀请李绍坐下,取了茶盏斟茶递上,“请”神色肃穆依旧,道:“这些话,是前两日家父精神抖擞时说与我的,令我等待时机说与忠王您。”


    李绍并不渴,接过茶盏,道:“子扬请讲。”


    裴中行一脸忧心忡忡,道:“自从张相被排挤出长安,流放漳州,李林辅擢升为右相后,独揽乾坤大权在握,此人虺蜴为心,豺狼成性,不可小觑。”


    李绍垂着眼帘,并未开口说话。


    裴中行一手紧紧攥着案几角,道:“惠妃虽亡,右相辅佐仁王入主东宫之意却不减分毫,家父早有预料,并且……”裴中行迟疑片刻,说出接下来的话:“并且家父并不认为仁王李涟有入主东宫之能。”


    李绍一笑,放下了茶盏,盏中茶水未饮分毫。


    裴中行说:“圣人子嗣众多,推长而立,也排不到仁王,何况他素无所长,于一众皇族子弟里并无过人之处。”神情一凛,继续道:“当然,这并不算是关键之处,忠王可知为何圣人明知是李相故意构害,却仍罢黜张相,流放漳州,毫无骨肉亲情,一日赐死李瑛等三位皇子。”


    李绍口吻平静:“太子与权相交往甚密,此乃圣人大忌。”


    裴中行点头:“家父也是如此认为的,我裴家也故此受到牵连,接连重创,圣人不愿意看到一位强大的储君,更不能容许储君与权相边将勾结,互通有无。”


    裴中行呷口茶水,稍作沉吟:“所以家父生前并不认为,李瑛被废后,圣人就会立仁王为储君,圣人自有其平衡驭下之术。”他目光凝重看向李绍,郑重说:“推长而立,即是忠王您。”


    裴中行以为这一席话说完李绍神情应当有所变化,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位忠王深沉程度,只见李绍面色如常,眼眸毫无波澜,淡然平静的神情中一丝裂痕也无,当真是能沉得住气,反倒是裴中行心里发慌,无法掌握李绍的情绪,只得继续说道:“


    家父临终前曾嘱托我一定说与忠王,朝中新任的左相李士之乃家父密友,此人颇有才干,正直坦诚,豁达大度,可堪重用,不失为制衡右相的一把利刃。”


    李绍并未回应,沉默片刻,微笑问道:“别易会难,此行一去便是千里之遥,子扬当真甘心放下大好前程,蛰居于南阳吗?”


    裴中行会心一笑,磊落说道:“松槚千秋,有切惟桑之里,家母年事已高,我亦有全孝心之意,况且经此一事,裴家元气尽伤,我已无心朝堂,南阳虽不比长安繁华富庶,但田家浊酒,何不快意。只不过我那六弟,虽是庶出,却志存高远,小小南阳无法全他心中抱负,此去全当磨磨他的性子,有朝一日,定会回到长安再展宏图,届时还请忠王多多提携眷顾。”说罢站起来向李绍鞠躬施礼。


    李绍起身扶了扶裴中行。


    ……


    元桃眼看着李绍和裴昀离开,心下不失望是假,又听人说裴昀的阿爷殁了,也能体谅,她穿着一身打马球的衣裳回到了房间。


    睦儿的床铺已经空了,这丫头有手腕,到底如愿以偿嫁入高门,外面阴云密密,仿佛蒙着灰色的粗麻布,一副大雨倾盆,却欲下不下的模样。


    白兔子从门缝里钻进来,后脚一蹦,跳到了元桃身边。


    元桃弯腰将它一把抱进了怀里,摸着它白绒绒的小胸脯,手指轻轻点它的小鼻头,三瓣小嘴拱着找吃的。


    元桃说:“现下这么大的屋里都是属于我们两个的,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元桃抱着它在长长的通铺上滚来滚去。


    ……


    元桃这段时间再没见过李绍,谁知道他白日里都在忙什么,打马球的事也不了了之了,不过她才不在乎呢。


    这会儿她刚打扫完李绍的寝殿,回到屋子里洗手,天稍转凉,井水变冰,一想到了冬日,没有睦儿,分到的炭就变得更少了,元桃就有些犯难。


    正愣愣望着铜盆里出神,桂儿阿姐敲门,头从门外探进来:“小元桃”


    元桃取帕子擦了擦手:“什么事,桂儿阿姐。”


    桂儿冲她摆摆手:“你过来”等元桃走到面前,带着几分打探,笑盈盈说:“你知道吗?府里买进了个新奴婢,魏姑姑说安排和你住一屋,睦儿走了,这下你也不怕孤单了,至少有人陪着,解解闷。”


    元桃有些意外,道:“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桂儿说:“人就在魏姑姑那里,不信我带你去看,模样还挺清秀,五官也端正。”


    元桃问:“府里是每年都会买新奴婢吗?”


    桂儿摇头,斩钉截铁:“才不是呢,按忠王府形制,奴婢二百,年初时你来,实则是多了一个人,睦儿嫁给了崔家,人数刚好。”


    元桃问:“那怎么还买了一个?”


    桂儿不解:“谁说不是呢?不过都说……”欲言又止。


    “都说什么?”


    桂儿神秘兮兮:“都传是忠王安排的,专门为了给你解闷。”


    无稽之谈,元桃才不信呢。


    桂儿拉着她的手:“走吧,我们去瞧瞧,以后她就在住睦儿的位置了。”


    魏姑姑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上,还有几个手里活做完的奴婢,正远远站在廊子下偷看,时不时捂嘴低声议论。


    “这是今天新买进来的?”


    “听说是魏姑姑亲自带回来的?”


    “是忠王的安排?”


    “那自然,除了忠王,这里谁还能做主?”


    “这奴婢人数不是多了吗?”


    “多了一个两个,谁会在乎。”


    七嘴八舌议论,都穿着鹅黄的裙子,头与头聚在一起,远远看着仿佛堆小黄鹂。


    “那你说忠王为何非要把她给买回来?”


    “要给小元桃做个伴?”


    “才不是呢!”小丫头嗤之以鼻,故作神秘:“我可听说了,这新来的奴婢模样也极美,一点不逊色于小元桃。”


    “你的意思是?”


    “忠王八成看中她了,这才破例带进府,就和带回元桃一样。”


    “那小元桃怎么办?”


    “啧,你还看不明白吗?忠王什么身份,自然是厌倦了。”


    话音落地,几个丫头又不禁凑得更近一些,只为看清这新来的女子到底生得有多貌美。


    桂儿向元桃投去一抹窘色,道:“你别听她们瞎说,都不着边际。”


    元桃倒是没放心上。


    魏姑姑带着新进府的奴婢走过来,斥骂道:“都让开,今儿是又都皮痒了,讨打?”


    小丫头们都散远了,魏姑姑目光在元桃脸上一顿,说:“你也在这里呢?”说话间,魏姑姑让开身子,被挡在身后姑娘顿时显露无疑,清秀的一张脸,眉眼笔唇都是极淡的,仿佛墨染的山水画,轻轻勾勒描绘,半分棱角没有,也正是这淡给她平添几分清丽,果然是位佳人。


    魏姑姑说:“她就和你住一起,睦儿的铺位,活也按睦儿的做,正好你在这里,领她回去,认认路。”


    元桃愣愣听着,脑袋发空,眼睛紧紧盯着新来的姑娘,脱口而出:“陆霜姐姐”


    第79章


    “阿毛?”陆霜清秀眉眼中同样充满错愕。


    “阿毛?”魏姑姑只当是元桃的乳名,倒是未多在意,只问:“你们两个认识?”


    陆霜说:“回魏姑姑的话……”


    “认识”元桃打断,生怕陆霜不留神说错了话。


    魏姑姑未追问,急着去忙旁的事。


    元桃领着陆霜往房间走,沿途像当初睦儿领着她一样,将周遭布局纷纷指给陆霜。


    陆霜安静听着,时而点头应下,走进寝屋前的院子时,她凝着元桃的背影,驻足道:“阿毛,你长大了。”


    元桃也停下脚步回望她,时而起风乱得枯叶飞舞,好在四下无人,元桃笑着拉住陆霜的手,道:“陆姐姐,我现在名为元桃。”


    “元桃?”


    元桃拉过陆霜手心,手指点在陆霜手心轻轻划着,道:“元桃,这两个字。”


    陆霜惊喜道:“你会写字了?”


    元桃也开心点头,眼睛明亮,如同一只毛茸茸小狗。


    陆霜分外欣喜:“何时学的?是先生教的?”


    “年初时学的,是忠王教导的。”


    “忠王”陆霜有些惊讶,复道:“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元桃没立刻回答,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李绍底色到底是善是恶。


    陆霜分外喜爱的摸摸元桃的头,又摸摸她的肩膀:“你真的长大不少,像个大姑娘了。”拉拉元桃手腕,左右将元桃观察一遍:“你以前的胳膊细的像是只裹层纸,皮肤粗糙发暗,你再瞧现在,长了些肉,肌肤也养得细腻雪白,身量也高许多,还会读书识字,言谈举止也都规矩有礼,和大户人家的姑娘没什么不同,见你过得这样好,我发自内心替你感到高兴,阿……”她下意识还想叫她阿毛,连忙改口:“元桃”


    元桃拉着陆霜的手往屋里引,道:“陆姐姐,这就是我们的寝房了,我们进去慢慢说。”


    两人都是一肚子的话要讲,进了屋,拉上门,元桃跪坐在软垫上给陆霜斟水。


    陆霜在屋里环顾,神情放松,道:“这里住得也好。”接过元桃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扶着案几角坐下,无不感慨:“当年并州一别,我以为你定凶多吉少。”


    元桃默默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冰冰凉凉的茶盏握在手心。


    陆霜说:“对了,还没问你呢?元桃是你自己取的名字吗?”


    元桃将食指在唇边压了压,思忖片刻,决定实话实说,郑重道:“陆姐姐你可能帮我保密吗?”


    陆霜一怔,见她如此严肃,也敛住笑意,正色道:“自然”


    元桃垂下眼帘望着茶盏中的清水,水面映着她的倒映,忽而晃动,泛起一阵涟漪,声音清晰平缓:“那年离开了并州没多久,官兵就追了上来,时逢兖州城郊暴雪,山石滑坡,我捡到了一个女孩,她名叫元桃。”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放下茶盏:“但是她伤得太重了,身上的血腥味引来了城郊孤狼,我


    虽然驱走那只狼,却为时已晚。”


    陆霜不禁惋惜,拍了拍元桃手,安慰道:“这不怪你,所以你……”


    元桃点点头,看向陆霜眼睛:“追兵在后,我只得与她调换了衣裳,拿走她的名牌,以此保命。”稍稍沉默,避开陆霜视线,隐瞒了吐蕃王子宅的事,道:“就这样一路漂泊,来到了长安。”


    陆霜心疼道:“你受苦了。”


    云雨俄别,异乡重逢,故人依旧。


    元桃笑说:“这没什么,如今和陆姐姐在忠王府重逢,才是最开心的事,当年陆陆续续听到了许多不好的传闻,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拖累了你,日日噩梦缠身,幸好陆姐姐你没事。”说到这里掉下了泪水,她后悔当时自己行事冲动,杀了高家掌事的儿子,自己成了流犯还连累了善良的陆霜,后来又听闻陆霜被管事抓回折磨,更是自责至极,抹掉眼泪,道:“并州一别,已近三年,陆姐姐过得可好吗?


    陆霜垂着眼帘没有回答,素淡的脸上隐隐有哀色,喉咙哽咽,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元桃看着陆霜的手,本也是白嫩纤细的手指,上面竟密布着或深或浅的疤痕,十七岁的青葱少女,眼角却早早被风霜染上痕迹,元桃不敢再追问,连忙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现在到了忠王府,最起码不用担心衣食住行。”


    陆霜探究地看向元桃,谨慎问:“忠王他人可好?会时常打骂奴婢吗?”


    元桃一怔,从她惶恐担忧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露出微笑,说:“陆姐姐你放心好了,旁的事我不敢担保,但是忠王对待下人很是温和宽厚,忠王妃亦是。”说完这话,起身从柜子里搬出来一叠被褥,道:“陆姐姐,我们先把你的床铺了吧。”


    小白兔从柜子后面探头探脑,元桃又把它抱出来展示给陆霜。


    陆霜摸小兔的头:“它有名字吗?”


    “还没有”


    ……


    大理寺卿卢胜的独子卢挽风正在大理寺后院值班房里逗鸟,努嘴“簇簇”逗弄着,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卢胜闻声大步流星而来,不等进屋,骂声先至:“你个小子!我让你来大理寺是为看着你温书,你可好,在这里逗鸟!”


    卢挽风来不及躲避,卢胜的大手已经掐上他的耳朵,使劲往上一提,卢挽风登时像只大公鸡似的惨叫。


    “嗷……疼……疼,阿爷……”


    “你这个不争气的狗小子!书书读不明白,摆弄起这些花花草草你倒是比谁都来劲!”卢胜吹胡子瞪眼睛,把卢挽风的耳朵拧得血红。


    “疼死了,疼死了,阿爷,在拧耳朵就掉了。”


    “活该”卢胜骂道,手下力道却轻了一些,颇有些愤恨:“你之前天天和永王勾肩搭背,不是斗蛐蛐就是斗公鸡,现在人家永王都有正事做了,你还这样不着调,你是要令阿爷和你急一辈子吗?”


    “永王?正事?”卢挽风和李嶙是死党,这对狐朋狗友除了正事不做,旁的事都做,他从卢胜手里挣脱出来,揉着火辣辣没直觉的耳朵,“他有什么正事可做?我怎么不知道?”撇撇嘴,嘟囔说:“不过确实好些日子都没看见他了,也不知私下里都忙什么?”


    卢挽风一拍头,恍然大悟,稍显猥琐:“他生辰那会儿,安王不是送给他一个胡姬吗?保不齐在忙着那事儿,太伤身体也不好。”


    卢胜一脚踹在卢挽风屁股上:“你个没长进的东西!”气得脚步踉跄,几欲晕倒:“人家永王就在大理寺案牍室里研读案宗,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求上进?我卢家七姓望族,怎么到我这里,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读案宗?”这事儿新鲜,卢挽风一撩袍子,兴致勃勃道:“我去看看,这永王又犯哪门子斜疾。”


    ……


    大理寺案牍室内,案卷塞满墙壁上的柜子,浓重的墨汁味伴随着陈腐的书简味分外冲鼻,积年累月,案卷早已罗得参天,李嶙坐在云梯上捧着一卷案宗细读,双脚离地面足有两丈高。


    “永王好雅兴”卢挽风斜靠着案柜,一副玩世不恭做派。


    李嶙扫他一眼,不与理会。


    卢挽风双臂交于胸前,道:“我新得一只黑尾长有二尺的雄鸡,神勇无比,我们比上一比,如何?”


    话如石沉大海。


    卢挽风不得不正视李嶙,斜倚的身体站直,问道:“永王,你是吃错了药吗?”


    “我现在没空陪你”李嶙幽幽说道。


    卢挽风心中狐疑:“你在看什么案宗呢?”怕李嶙不理他,又道:“和我如此见外作甚,你坐得太高了,多危险,你下来,我帮你一同参谋。”


    “你有这本领?”


    卢挽风说:“小瞧我了不是,我阿爷可是卢胜,我自小耳濡目染,你还真当我是草包不成?”


    李嶙拿着卷宗从云梯上下来。


    卢挽风接过案宗,眉头一凛:“元英案?”随手翻了翻,不解道:“此案三年就结了,元英被斩,同族男子罚没为奴发配雍州修建行宫,女子则流放边地充为营妓,你为何看它。”


    李嶙说:“我要翻案”


    “翻案?”卢挽风惊叫,一副见了鬼模样:“我没听错吧?永王,你要给元英翻案?”


    “你没听错”


    卢挽风见他目光坚定,铁了心要把陈年旧案翻出来,询问道:“您旧居长安,这元英不过当年区区一个兖州刺史,为何替他翻案?”


    李嶙一把抢过卷宗,道:“与你无关”


    “不说就不说”卢挽风撇嘴,目光扫过李嶙决绝的一张脸,嬉笑道:“你是准备将这案宗翻烂?”


    怕李嶙真发火,卢挽风赶忙又道:“光是这么看,就算你通篇背下来,也没用。”


    李嶙不是不知道翻案艰难,道:“少说风凉话”


    卢挽风叹息,从李嶙手中拿走卷宗,翻至一页停下来,手指着卷宗上的一个人名:“王仆恩,这个人,你看见了没,他当年任兖州别驾,是元英副手,关系应当格外亲近,但是元英一案,六曹全都受到惩处,唯独此人没有被牵连,不奇怪吗?”


    李嶙骇然望着卢挽风。


    卢挽风眉一压,沉着脸色:“我对此人有点印象,他不仅没被牵连,后还擢升做了他州录士参军。”手指轻轻点着人名,道:“这或许就是个突破口。”


    李嶙半信半疑,生怕他愚弄自己取乐,道:“你能有印象?”


    卢挽风急道:“你怎还不信我呢?”


    “你这人向来没有信用可言。”


    卢挽风挑挑眉,反倒很得意,道:“这件事我真没有骗人,他后任他州录士参军,你可知这他州是何处?”


    李嶙摇头。


    “朔州”卢挽风说道,笑容颇耐人寻味,踱步道:“朔州这阵子出了动乱,那里颇多废太子李瑛的旧部,对于圣人一日赐死三位皇子之事极为不满,矛头所指皆是圣人宠爱惠妃无度,李瑛三人含冤而死。”


    卢挽风话锋一转:“说来也是奇怪,这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怎么如今才闹起来,兴许是有人从中煽风点火故意撺掇也未可知,这几日阿爷整理案宗时,我扫了一眼,正巧看到这个人,所以才有印象。”


    李嶙皱眉沉默,说:“那我现在启程去朔州?”


    “你怎么去?你连出长安城都难,去朔州更是痴心妄想。”


    这话虽难听,说得却一点不假,李嶙垂着眼帘,心中萌生失落和自责。


    卢挽风眼中精光一现,拍了拍李嶙肩膀,道:“能去!不仅能去,而且去的名正言顺!”


    “有法子?”


    卢挽风说:“我听闻圣人有意遣藩王去朔州平乱,虽是虚职,但聊胜于无,您主动请缨,我想或许有三成把握。”说罢恭敬行礼道:“长安虽繁华,待久了也会生腻,还请永王携我同至朔州,共建功勋!”


    第80章


    九层宫阙里金碧辉煌,夜幕将至,宫婢们纷纷点亮金枝油灯,一盏连着一盏,圣人靠坐在软垫上,案几摆放着有几本奏折,多数的都被中书门下直接批准,部分则承到圣人面前。


    “李嶙主动请去朔州,你如何看?”圣人放下手中奏折,水晶碟子放置着香甜醇厚的杏子蜜饯,圣人取了个放进嘴里。


    冯元一接过奏折,打开快速略过,笑着还回去:“老奴没主意,大家您呢?”说罢,手持小铜钵接下圣人口中吐出的杏核。


    圣人喝了口茶清口,将奏本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浑厚:“他年纪倒是不小了。”


    冯元一说


    :“十六了,跨了年末,眼见就十七了。”


    圣人思考着说:“也是时候该历练历练了。”


    冯元一笑吟吟:“大家说得是。”


    圣人半是玩笑的呵责:“你这老家伙,就知道跟着奉承。”


    冯元一说:“老奴确实不懂这些,只不过朔方这地方不算远,西边还有为老将皇甫维明坐镇,出不了大乱。”


    提起这件事,圣人脸上笑意全消,将手里奏折往案几上一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冯元一最擅端详圣人眼色,弯腰将案头零散的奏折理了理,眼皮下的眼珠打个转,小心翼翼询问:“大家可仍在为东宫立储一事闹心?”


    圣人只是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约有片刻,低沉道:“李瑛这事,是朕做错了吗?”


    冯元一笑着跪在地上,双手给圣人捶背,道:“朝菌不知晦朔,世人只看自己眼前一摊事,大家要操心天下万千事。”


    肩膀被锤的松软舒适,圣人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眉间微皱,看着冯元一充满笑意的脸,说:“属你会说话。”挥了挥手示意冯元一不必再捶肩,道:“那你说说,立储之事该当如何?”


    冯元一说:“大家何必虚劳圣心,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圣人点头沉吟:“你说得对。”眉间稍缓。


    冯元一见圣人已有倦意,这中书门下呈上来的奏折也看了个七七八八,问道:“花鸟使在宫外又寻得了两位绝色佳人,大家可要……”


    圣人摇了摇头,嗤之一笑:“他们找来的那些女子?”长叹一声,无奈从案几上又取本奏折,随意翻了翻:“胭脂俗粉罢了。”


    惠妃玲珑剔透善解圣心,又通晓音律文墨,确实非是寻常女子可以媲美的,眼下惠妃撒手人寰,圣人未免心中空落,郁郁寡欢,不见开心颜,冯元一这些做奴的也难免跟着受罪。


    好在冯元一最擅揣摩声音,眼睛转了转,忽而想起惠妃离世前不久,仁王妃曾来南内探望,惊了圣驾,圣人非但没怪罪,还邀请仁王妃上花萼楼小坐。


    当朝民风开放,儿子蒸庶母,弟侄报嫂婶,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冯元一沉思不语。


    圣人笑他:“你愣着作甚?”


    冯元一笑嗤嗤说:“老奴方才想起位女子,当真是天姿国色,六宫相较亦不及。”


    “哦?可有这样的人?”圣人笑容耐人寻味。


    冯元一说:“仁王妃杨氏,大家觉得可称得上吗?”


    圣人没有回答,眯眼睛看着冯元一,目光愈深。


    ……


    大理寺后院里,卢挽风正在和一帮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斗蛐蛐,秋风打人,他还是急得一头汗,撩开袍子长腿一压,蹲得更深,拳头攥死,只跟着蛐蛐着急。


    “卢挽风”李嶙跨门而入。


    卢挽风登时丢下蛐蛐,三两步上前,急切问:“怎么样了?”


    李嶙低声道:“圣人准了,事不宜迟,明日就启程去朔州。”


    卢挽风开心得嘴角裂开,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平康坊吃酒去,不醉不归。”


    李嶙面色微变,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你先去,我随后到。”


    “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去趟三哥那里”


    ……


    元桃正领着陆霜认路领活,事无巨细,都讲给陆霜听,元桃本也比睦儿心细,该提醒的全部都提醒到了。


    陆霜识些字,但不多,元桃就把忠王府的府规一条条念给她听。


    念到一半,李嶙大步流星进来,朗声叫她:“元桃,小元桃!你人呢!出来!”


    元桃一怔,放下了府规,推开门道:“永王”她已经许多日没见过李嶙了,也不知他都忙什么去了。


    李嶙阔步走进来,少年人眉眼中都是蓬勃朝气,仿佛永远是那初升旭日,用不尽的活力,笑容明亮,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我要去朔州了!”


    “朔州?”元桃乍一听,只觉得是很遥远的地方。


    李嶙重重点头:“圣人封我为朔州大都督,明天我就启程去朔州督办平乱。”


    元桃不懂:“听着很威武神奇,去朔州平乱?那会很危险吗?”


    少女的眼神懵懂,话语里含着深深关切,少年又最会给心上人找借口,脸色一红,不由自主拉过少女柔软纤细的手。


    “你不用担心我,就算危险也无妨,我不会有事的。”李嶙垂着眼睛,带着几分羞怯。


    元桃一愕,想是他又自作多情了,手抽也抽不回,只好任凭他紧紧拉着,风卷着秋菊的香气,她稍显尴尬局促:“那你还回来吗?”


    “当然”李嶙温情脉脉,语气郑重极了:“我说得话永远作数,元桃,你等我回来,我定会给你带个好消息的。”


    元桃不懂他又说什么胡话呢,只得先点头应下,道:“好”


    “那我先走了?”李嶙依依不舍。


    元桃抽回手,冲他摆了摆,道:“一路平安”


    李嶙一只脚迈出忠王府大门,给自己打气,拳头攥得紧紧:“我定能做到!”


    “原来是为了美人。”卢挽风靠在忠王府大门口的柱子上,言笑晏晏:“我还以为永王您是变了性,不想是心系佳人,这才不遗余力替元英翻案。”


    李嶙脸色一沉:“你跟踪我?”


    卢挽风一叉手:“岂敢,岂敢”没脸没皮上前拥着李嶙肩膀:“我才不在乎那些呢?我只在乎此番做您的布衣谋士,能博得多少声名。”


    李嶙向他瞥去一记鄙夷目光:“你也图那虚名?”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我自有所图。”


    ……


    “他是谁?”陆霜探究的问,方才透过虚掩的窗子,她一直偷偷看元桃二人。


    “他啊?”元桃摸了摸自己耳垂,干巴巴说:“永王,你别看他端端正正的,脑子有点不正常。”报之一笑,尴尬道:“我说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你信吗?”


    陆霜摇头,淡眉一扬:“他是你的心上人?”


    “不是,不是”元桃赶忙摆手,撇清关系:“我没有心上人。”


    陆霜说:“那是他单相思你喽?”


    元桃道:“也不是,你别胡诌。”拿起讲到一半的府规,正要继续念:“对了,陆霜姐姐,这两日都传你是忠王特意买进府的,可是真的吗?”


    陆霜无辜说:“我不知道”手指摸上腮,思忖说:“我原本是在一个宅子里做下人,他们……不好,很恶劣,我原以为至死都摆脱不开那里了,不想忽然有一天,掌事找上我,说有人花了重金非要将我买走。”


    元桃为陆霜感到心疼,眉间不自觉皱起,陆霜伸出纤细手指抚摸元桃的眉心,微笑道:“别皱眉,皱眉多了,以后会出纹的。”看向元桃的目光不免温柔,细声细语说:“后来我才知道是被买进了忠王府,至于是谁要买的,我确实不清楚。”


    陆霜说完这话,元桃忽然惊觉到时辰了,连忙起身:“我还去当值了,陆姐姐,我先走了。”


    ……


    香炉上白烟袅袅,上好的熏香味散开,香霭馥馥,李绍正在下棋,与他对弈的正是忠王妃韦容,韦容执黑子先行一步,李绍执白子紧随其后。


    静谧的夜里,只有一下下清脆的棋子叩盘声,如雨打房檐,忽而金玉交错声停,韦容黑子滞于指尖,久久不能落下,细眉微蹙,稍显苦恼。


    李绍并不在意,手指轻轻搅弄着瓷罐中白子,他的手指干净白皙,细看竟比那白子还要润白几分,手臂搭在案几


    边,带着几分慵懒公子做派,不疾不徐,半垂着眼帘,问道:“人你买进府了?”


    韦容黑子仍夹在指尖,被他说话声打断思绪,不由一顿,方才品味过来话中意:“夫君说得可是陆霜,已经买进府了,就和小元桃一间屋子。”说话间,已经想好对策,黑子清脆落盘。


    这棋走得高且妙,李绍笑着拈出枚白子叩下,道:“王妃的棋艺又精湛了。”


    韦容含着笑,语气不快不慢,听起来颇有如沐春风之感:“夫君谬赞了,兄长自从回到长安,闲来无事时总来府里找我对弈,妾也是被逼得,在夫君这里总还是棋差几招。”眼帘一抬扫视全局,黑子方落,道:“夫君的一片苦心,也不知她看得明白吗?”


    李绍只是笑笑,仿若自言自语:“一片苦心吗”


    韦容挥了挥手,告饶道:“罢了,妾不下了,已是败局,再下也不过垂死挣扎,妾认输了。”


    李绍笑说:“你认输倒是痛快”


    韦容端起茶品了品,茶味馥郁悠长,润人心舌,道:“难道不是夫君一片苦心吗?为博红颜一笑,不远千里命人去并州找,到底在长安寻到了她的旧时姐妹,费人费力的接进忠王府,只为排解她的孤单无聊,这番良苦用心,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品出来。”


    李绍不置可否,只是敛着眼帘微笑,蓦地,道:“王妃今日是吃了梅子来的吗?”


    韦容并不恼火,淡淡一笑:“是您给永王出的主意?让他去给元家翻案,您是想让李嶙知难而退。”


    李绍并不回应,只是含着笑意取过茶。


    韦容细眉一扬:“您就不怕永王真替元家翻了案?到时候谁又能说准那丫头会不会动心?”


    李绍笑了笑,喝口茶,道:“他没有那个能力。”手指漫不经心拨弄着棋盘的棋子,他亲自带大的李嶙,岂能不知李嶙斤两几重。


    韦容起身,抚去衣裳褶皱:“但愿如此,妾可是听闻大理寺卿卢慎的独子会随永王同行,卢挽风放浪形骸,幼时曾却负神童之名,此去朔州就是他的主意,似乎是盯上了朔州的什么人。”


    “王仆恩。”李绍根本未将卢挽风放在心上,黑眸深邃,淡然一笑:“有卢挽风这个聪明人伴他,岂不是正好。”


    韦容难以理解:“什么正好?”


    “你可知道杨勤此人?”


    韦容蹙眉道:“自然记得,他是我阿兄密友,正在朔州……”话说到这里,兀自沉吟,长眸一今,饶是她最了解李绍:“朔州眼下正在闹事,似乎都是废太子的旧人,是杨勤兄从中督办的?”


    李绍充满笑意:“那你猜,卢挽风盯上的王仆恩在哪里?”


    韦容不加思量:“在杨勤手里?”


    李绍不置可否,起身来到窗边,是上好的紫檀木窗子,他轻轻推开,看着窗外一派肃杀萧条景象。


    韦容来到他身后,锦缎的衣摆在地毯上托出长长一条,揣测着他的心思:“您已经掌握了元英案的证据?”


    李绍一笑,目光仍是极遥远:“王仆恩眼下若是想活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替元英翻案。”他的语气不甚在意,淡然道:“李嶙在长安埋头案牍知难而退也好,得卢挽风点拨去朔州也罢,眼下风声鹤唳,我没办法离开长安,分身乏术,以后怕也就更难了,终归有人需要去朔州替我来做这件事,旁的人难免会引来怀疑。”


    “李嶙钟情于元桃,所作所为旁人见了也会觉得合乎情理,确实是个好人选。”韦容又问:“可是郎君甘心吗?明明证据就在您的手上,却偏偏将这功劳拱手让给了永王,倘若届时那元桃真因此而对永王动心,您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绍望着韦容,微笑道:“那又如何呢?”


    韦容神情冷淡,道:“只可惜,忠王您的用心良苦,那元桃并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