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醒醒”太子妃的贴身婢女芽儿叫元桃。
元桃搜了搜眼睛,昨日和杨骁打马球,她实在是有些累。
芽儿说:“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元桃四处搜寻,不见李绍踪影,“太子殿下呢?”
芽儿打发她,说:“殿下早走了,你也别在这里睡了。”
……
这几日东宫上下忙着准备去骊山温泉宫,元桃也没再见到李绍,和杨骁的五日之约自然赴不得。
天将亮,李绍与李觅同乘一辆马车迁往骊山温泉宫。
“太衍幼时便以神童之名享誉天下,虽年轻,却学识广博,有
胸怀天下之治,是难得王佐之才,圣人封太衍做待诏翰林,供奉东宫,太衍可觉屈才。”李绍问道,马车窗外风景变换,远处朝阳给天际染上略略一抹红。
李觅青色布衣,袖口衣领干净整洁,形销骨立,颇有仙姿,布衣在身别有一番素雅。
“殿下折煞我了。”李觅神情平静,宠辱不惊:“殿下贵为储君,圣人令我供奉左右,自有良苦用心,亦不失为对太衍的磨砺,只不过太衍尚且年轻,若不当之处还请殿下不吝指正。”
李绍发自内心赞赏这位早慧的少年,给他斟茶,趁着无人打扰,问道:“那日崔公在,没得空闲与太衍多说几句话,今日正好僻静,太衍可否同吾讲讲是如何看待当今朝堂。”
李觅广绣一挥,端正行礼:“承蒙殿下抬爱。”
太阳东升西落,二人促膝长谈,蒙生相识恨晚之感。
……
“元桃你去过骊山吗?”陆霜问道。
元桃回过神,因是东宫奴婢,也有马车可以坐从窗外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去过,但那时是为了围猎,住得是骊山别苑,并非是温泉宫。”
陆霜说:“听说温泉宫修的比太极宫还要大,里面岂不是有很多池子。”
“或许有吧,不过那也不是给我们准备的。”
“也是”陆霜手拄着腮,视线也望向窗外,暮色灰暗,远处夕阳如火,映着半边天,道:“这次来温泉宫,总共就带了六个奴婢,早前出发的时候,我从魏姑姑那里听说,兴许要多抽两个人手去照顾两位皇孙女。”冰凉的手拉住元桃,道:“但愿不是我们两个。”
好的不灵坏的灵,晚些扎营的时候,芽儿过来叫元桃和陆霜去伺候皇孙女,给她们两个带到皇孙女的毡房里,令她们先把床铺收拾了,另把洗漱用具备出来,等两位皇孙女回来,好伺候她们梳洗。
安排完这些,芽儿就掀开门帘子走了。
陆霜说:“殿下是生你的气了吗?”
元桃正在铺被褥,身体一僵,心也发沉像坠着块铁。
陆霜见她脸色不好,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这几日明显能够看出来,太子殿下有意冷落你。”
元桃继续铺被,重重掸两下,把褶皱抹平:“随便他冷落,我才不稀罕。”
“真的吗?”陆霜目光探究的在她脸上扫,只见她垂着眼帘,蛾翅般的睫毛遮蔽住眼睛,又道:“你说实话。”
“鬼才稀罕”元桃说,转身从木箱子取香炉,又重复:“鬼稀罕,他妻妾成群,又有皇孙女,要不了几年就儿孙满堂了,随他冷落不冷落。”
话说到这里,她看向陆霜,背着帐门,手往腰间一掐,负气说道:“与其给他做妾,我宁可嫁樵夫!”
陆霜淡极的脸上有一瞬间崩裂,没什么颜色的嘴唇上下一碰,骇然行礼道:“殿下”
元桃呼吸凝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缓慢回身。
李绍伸手撩开帘子进来,冷淡的眼睛从她脸上滑过,身后跟着两个粉琢玉砌似的小娃娃。
“你是谁呀”阿徽微微偏头看向元桃:“你是新来的奴婢吗?怎么我之前没见过你。”
元桃拄在腰间的手偷偷放下来,不敢与李绍那如覆寒霜的眼眸对视。
阿徽像一只小麻雀:“我对你没印象,不过你长得可真好看,是阿徽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她去拉李绍的手臂:“父亲……不对,母妃让我以后也叫父亲殿下,殿下,我喜欢她,可以把她赏赐给阿徽吗?”
李绍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好”弯腰抱起阿南将她放在榻上。
韦容姗姗来迟,接管过两个女儿,吩咐元桃她们都出去。
风冷如刃,只往面上割,元桃额角碎发被吹乱了,小脸又冰又木。
陆霜问:“殿下怕是听到了,不会生气吧。”
元桃睫毛下那双大眼睛像是汪清泉:“管他生气不生气。”说喜欢她的是他,忽而冷待她的也是他,凭什么一言一行牵动着她的心也忽上忽下,她不明白,她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心脏像是被攥在他手里,是紧是松全由他做主。
“是太子就了不起吗?”元桃说。
“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李绍笑问,他从帐里出来,就见到她在这里发火,脸气鼓鼓的。
他挥手屏退陆霜,含笑凝她:“我可招惹到你了?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
元桃说:“奴婢不敢有脾气。”
李绍一双眼在她脸上梭巡,只觉得她着置气模样分外可爱,道:“不是要嫁樵夫吗?我会如你愿的。”
他原来都听到了,元桃气不过,只道:“你……”
“你?”李绍声音一沉,说:“我是太纵着你了,性子养野了,主次尊卑都抛之脑后。”
他见元桃脸青一阵,白一阵,心被牵动,起了逗弄心思,语气仍然冷着,道:“不过你可想清楚,樵夫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耐性,谁知道会怎样对你。”他捉住她的手,目光细细在她指尖流连,别有深意:“到时候你可别动手,若再出了人命,就没人帮你了。”
说完这番话,他松开了她,淡淡口吻:“阿徽喜欢你,小孩子磨人,你也不必贴身伺候她,白日里没事去陪她玩玩簸钱,没有钱就去家令寺支。”
恩威并施,说完这话就留下元桃离开了。
元桃哪里有他会置弄人,一颗心忽而提着忽而放下,待他离开,才松了口气,别的话她没太往心里听,只记着最后一句。
“没有钱就去家令支”
她乖乖去支了点银钱。
晚上天黑的时候,芽儿来找元桃,说是太子殿下吩咐过,让她陪着皇孙女玩簸钱。
元桃和陆霜告别,拎着钱袋子去皇孙女的帐子。
寒星远远挂在天上,帐外冷风彻骨,帐内温暖如春。
太子妃没在,地上铺着张大羊皮摊子,阿徽坐在上面,散落着一地铜板,手掌里还在垫着,抛到空中又落下来。
阿南困得早,保姆正哄着她睡觉。
门帘掀开,阿徽伸头望了望:“是你呀”她声音清脆甘甜,五官里藏着李绍的影子,她冲元桃招招手:“殿下让你陪我玩簸钱。”
元桃脱掉鞋子与她席地而坐。
阿徽把嫩嫩的小手伸过来,摸了摸元桃的脸:“你生得真好看,阿徽喜欢你。”
小孩子说话直白,倒是让元桃感到不好意思。
阿徽问:“你会玩簸钱吗?”
元桃摇了摇头。
“我来教你”阿徽极有兴致,眼睛亮亮的教她,蓦地问道:“你学会了吗?”
“奴婢学会了。”
阿徽双臂往空中一抛,笑吟吟道:“那我们先来玩一局吧。”
小孩子精力充足,一玩就是两个时辰,不只是簸钱,还有叶子牌,骰子,樗蒲。
到后来,元桃困得睁不开眼,阿徽又不让她走,她往大羊皮摊子上一倒,眼睛闭上就睡了过去。
阿徽可是一点不困,硬被芽儿拉去擦脸漱口,门帘被掀开,阿徽吐掉嘴里的水,道:“殿下”
李绍看见在毯子上昏睡过去的元桃,睡得酣甜。
洗干净的阿徽走过来,拉着李绍的手:“阿徽还没有困呢,她倒是先睡着了。”
李绍坐在榻边,将阿徽抱坐在腿上,问:“她陪你玩的可好?”
阿徽重重点头,天真地说:“她很聪明,还很好看,阿徽喜欢她。”
“是吗?”李绍目光柔和,淡淡说:“很巧,我也喜欢她。”
“殿下也喜欢她?”阿徽的脑袋里还很简单。
李绍没再回应,只是摸了摸阿徽的头:“她今天累了,你让她好好睡觉,明天她才能继续陪你。”
“她以后可以都陪着我吗?”
李绍摸了摸她的发:“自然”
……
元桃是被芽儿叫醒的,芽儿说:“你别在这里睡了,回去吧。”
元桃睡眼惺忪,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是在皇孙女的帐里,她困得不行,揉着眼睛往自己营帐去。
眼下分不清几更天,分外寒冷,风沿着领口灌进去,她冻得霎时清醒,瑟缩着膀子脚步也不由加快,忽而人影晃过,瞧那背影格外熟悉。
“陆霜姐姐”元桃喃喃,风卷着她的碎发。
奇怪,这么晚的天,又是荒郊野岭,陆霜出去做什么?
她这么想着,脚已经先迈了出去。
一路小心谨慎,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见陆霜沿着营帐西边走进了林子里,不时回头东张西望,似乎是怕被人很上。
第92章
“我
都说了今日不方便,你还叫我出来作什么?”陆霜低声抱怨。
这里远离营帐,几乎没有光亮,看不清楚是在与何人讲话。
“右相有吩咐。”
元桃竖起耳朵,听音色是个男人。
陆霜道:“你快点说,元桃在皇孙女那里还没有回来,若是她碰见我不在,该惹麻烦了。”
“左相这几日恐有异动,右相令你盯紧了太子。”
元桃没敢走得太近,小心翼翼躲在草丛里,隐隐约约就听见了右相,太子,之类的字样。
短促交流过后,陆霜脚步匆匆往回走。
元桃窝在林子里,直到陆霜走远,才敢出来,她稍稍逗留会儿才回去,帐子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火光微弱,陆霜裹着被子背对着她,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元桃手轻轻摸了摸架子上挂着陆霜的外裳,是凉的,果然是陆霜,她望着陆霜的背影,忽而一阵陌生,细品那陌生的感觉却又不是才有的,从和陆霜重逢那天开始,就好奇有层纱始终隔阂在中间。
这三年来陆霜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始终没有提过。
元桃亦有意无意的抹去吐蕃王子宅的那段过去。
这么一想,元桃竟不敢开口问了,也怕打草惊蛇,吹了灯默默爬上床榻。
窗外夜风呼啸如同野兽,卷着鹅毛般的雪拍打着帐子,元桃裹着被子,听着这风声慢慢进入睡梦。
……
翌日,元桃睁开眼时,陆霜正在整理行囊,冲她一笑,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你醒了?快来收拾行礼,方才宫婢来催了。”
元桃用清水洗脸,陆霜好奇地问:“你昨天几时回来的,怎么那么晚?”
元桃拿帕子的手臂一僵,也不知他是否生疑,道:“我也记不清了”用帕子敷在脸上,把水擦干,又道:“太晚了,我在皇孙女那里睡着了,被叫醒了才回来。”
陆霜没继续追问,淡淡微笑:“都玩什么,给你累成这幅样子?”
元桃伸出手指头念道:“簸钱,叶子牌,掷投骰子”叹息一声,把帕子收起来:“好多,没想小孩子会这么多把戏。”
陆霜用力把收拾好的行李系好,道:“富贵人家的姑娘,自小也不必为生计奔波,当然可以日日都研究玩乐。”
元桃点点头,惊觉时间不多,连忙也开始收拾行李。
陆霜冲她微笑:“我都给你收拾妥了,你把被褥装起来就可以了。”
元桃笑道:“多谢陆姐姐了。”去床上叠被褥,不敢多说什么,生怕陆霜起疑。
刚刚把被子叠好,芽儿就过来找她:“皇孙女叫你过去。”目光环顾四周:“活你就先别干了,皇孙女着急玩簸钱,你直接去马车里陪着吧。”
陆霜向元桃递了个眼色,道:“我来收,你走吧。”
元桃颔首,随即同芽儿离开。
……
阿徽这会儿正在马车里坐着,地面仍是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保姆用小勺子为她吃圆子,她在嘴里不停嚼,慢悠悠的,就是不肯咽下去。
保姆刘氏也拿她没办法,怀里的阿南也跟着闹人,焦头烂额的,见到元桃拉开车门进来,松了口气,道:“小元桃,帮忙先服侍皇长孙女吃圆子。”
阿徽手肘撑在案几上,手掌捧着小脸,笑盈盈学着保姆说话:“小元桃,我不想吃圆子,我想吃水晶糕。”
元桃坐在阿徽身边,端起白瓷碗:“等到了温泉宫,奴婢就给您做水晶糕。”
“你会做水晶糕?”
元桃总勺子盛起一颗,轻轻喂到阿徽嘴边:“您先吃一颗,奴婢就告诉你。”
阿徽鄙夷道:“我要吃江南道的水晶糕,你也会做?你是江南人吗?”虽然声音不满,却还是听话吃下了圆子。
“奴婢是江南人”元桃含笑说,忍不住逗弄她。
“哦,真的?小元桃你是江南人?”
元桃淡定自若:“自然。”又喂了阿徽一口。
“那你会说吴语?”阿徽边嚼边问。
元桃现在说起胡话也面不改色了:“奴婢会”
阿徽眼睛瞪得浑圆:“我只知道萧氏是江南人,不想你也去,那你说一句给我听听。”
元桃一笑,喂她道:“您不玩簸钱了吗?”
听到“簸钱”两个字,阿徽眼睛亮得像是星星:“玩,阿徽要玩簸钱。”
保姆得空可以专心照顾阿南,哄着阿南睡着后,同元桃会心一笑:“阿徽是真喜欢你。”
元桃笑着把钱抛出去:“可能奴婢会陪着皇孙女玩。”
保姆轻轻拍着怀里的阿南:“阿徽可不是对谁都这样言听计从的,这段时间刚回长安,她们还不能够适应长安的天气,自小又缺少太子和太子妃的陪伴,既然她喜欢你,你不如就留在皇孙女身边伺候。”
元桃手里的铜板在空中敲击发出清脆声响,又落下掉在了毛毯上,阿徽撅着小屁股一看,笑道:“这把你输了,小元桃,给我钱。”
阿徽也叫她小元桃。
孩子天性到底没什么坏心思,元桃打开钱袋子,微笑道:“好,奴婢这就给皇孙女。”
……
芽儿回去向韦容复命,这会儿韦容也上了马车,在车厢里对着铜镜简单理了理发髻,然后从木匣里取出兄长给她的信,仔细阅读,峨眉轻蹙。
阅罢,引火放进瓷盘里,薄薄信纸被火焰燎得蜷缩,顷刻间化做灰烬。
韦容默然看着,转头吩咐芽儿取来信纸,她要书封回信给兄长。
铺平纸,芽儿又磨墨,墨块在清水中如烟似的化开,韦容取了笔沾墨,忽然问:“阿徽和阿南都醒了?”
“醒了,阿南有保姆照顾着,元桃正陪阿徽玩簸钱呢。”稍稍迟疑,又道:“元桃……怎好陪伴皇孙女呢?应该找个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做侍奉伴玩。”
这话说得倒没错。
韦容笑笑:“阿徽喜欢元桃,就随她去好了,她和太子殿下如出一辙。”这话说完,自己心里也跟着抽动,道:“喜欢就喜欢吧。”喜欢又能如何,还是忠王那时碍于身份没纳她做妾,如今做了太子,更不至于失了这点分寸。
韦容管不了,李绍喜欢谁,不是她能做主的,只能随着他去,逗弄也好,宠幸也罢,终归不会抬到明面上。
说完这话,韦容眼睛黯淡,沾取墨汁的笔缓缓落下。
……
元桃陪阿徽玩了一天,中午饿了,阿徽就掰开夹着酥肉的饼子,大方的分给元桃。
午时,阿徽该午睡了,又缠着元桃陪她睡,两人躺在软褥子上盖着被,她的小手拉着元桃的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下午元桃实在玩不动了,只好哄阿徽:“奴婢给您讲故事吧?”
“是崇文馆那些老家伙们总讲得那种嘛?”阿徽问,捂着耳朵,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我可不要听,我的耳朵都会磨出茧子的。”
元桃端坐说:“不是,是民间故事,您要听吗?”
阿徽放下手:“那你讲吧。”
日暮时分,终于到了骊山温泉宫,这一天被阿徽缠着,过得也算快。
出了马车,见到修宏伟的骊山温泉宫,元桃愕然了片刻。
保姆抱着阿南也出来,笑元桃没见过世面:“第一次来骊山吗?”
元桃回神,说:“四月时骊山围猎,来过骊山别苑。”
保姆笑说:“温泉宫岂是骊山别苑能比的,这里比猎场还要远上五十里路。”又道:“东宫处于中殿,阿徽离不开你,你同我们走吧。”
这里又名会昌城,温泉宫不过是其中一部分,整座会昌城南至骊山烽火台,北抵渭水,涵盖禁苑、汤池以及百官宅邸,其中又分东、中、西三区。
太子所处既为中区。
她们日落时分方抵达温泉宫,此刻天幕已暗,繁星点点,一轮银月高悬于空,奴婢宦官们脚步轻快,俨然有序的从马车上搬卸着行李。
呼吸间是白花花的雾气。
元桃给阿徽的衣领系紧,寸步不离的跟在保姆身后,中殿火光通明,如盐细雪在地上轻轻覆盖一层,将火光反射得更艳。
元桃不禁问:“怎么没见太子妃呢?”
保姆对这里道路格外熟悉,道:“太子妃协助殿下料理东宫各项事宜,这会儿自然没有功夫过来。”
阿徽点点头,对元桃说:“殿下和母妃向来都很忙的,没有时间陪阿徽玩,阿徽不喜欢长安,长安很无趣,阿徽喜欢江都,那里温暖,还有阿翁陪我。”声音清脆,眼里却流露着孤独。
元桃心头柔软,握了握她的手:“没关系,奴婢陪您。”
“那你今天晚上就留下吧,
你的故事很好听,阿徽还没有听候呢,而且我们还没玩叶子牌呢,阿徽还要玩叶子牌。”
叶子牌?元桃听得心口一窒。
……
“殿下”韦容款款而来。
殿里金碧辉煌,灯火璀璨如白昼,李绍正在书橱前整理书简,闻音转身,只是淡淡微笑,并未开口。
韦容将白日在马车里写好的书信递给李绍,道:“白日里妾拟好的给兄长的回信,殿下您看可否妥当。”
李绍拆开信封,略略看罢,收了回去,微笑道:“可以,差人不日就给你兄长送去吧。”又平淡问道:“阿徽她们两个呢?”
“妾白日里忙着,还没来得及去看她们两个,眼下刚到骊山,还有许多事等着安排,今天恐怕要委屈她们两个了,还好有保姆照顾着,想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第93章
韦容沉吟片刻,又道:“臣妾听兄长提及,李士之欲联合几位老臣弹劾右相。”面上略显忧色,“殿下您看此事是否能成?”
李绍垂着的眼帘遮蔽住深沉的心思,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轮廓:“未必”淡淡叹息,抬眼望着紧闭的窗子:“他却有才干,然性情疏阔,行事率直,恐怕难能成事。”
韦容追问:“殿下的意思?”
“暂且由着他去做吧。”李绍说,又叮嘱道:“让你的兄长不要与他牵连过多,若能成事,顺水推舟助他,切忌轻举妄动。”
“妾谨记在心。”
……
元桃来到温泉宫已半月有余,她整日都陪着阿徽,小孩子经历充沛,不到深更半夜断然不会乖乖去睡觉。
这会儿元桃正服侍阿徽泡完温泉,是院子后面的一座室外小汤池,温度适宜,尚且只能容纳两个人。
阿徽在温泉里扑腾着小腿,热气蒸上来,小脸粉嘟嘟的。
元桃跪坐在池子边帮阿徽把头发挽起来,阿徽突如其来使坏,冲着元桃重重一扬水,元桃胸口湿了一片。
阿徽开心的不得了,扑腾着游到池子另一端。
“奴婢的衣裳都让您给泼湿了。”随着关系愈发熟络,元桃也不客气,手撩池子里水往阿徽身上泼,阿徽“咯咯”笑,势必赢得这局。
片刻的功夫,元桃就沦为落水狗。
保姆在屋里算着时辰,怕泡久了出差池,撩开帘子过来查看,只见两人玩得正欢,道:“别玩了,皇孙女不能再泡了。”说关键取了长帕子给阿徽裹上,拥着她往寝房去,道:“时辰够晚了,您也该睡觉了。”说话间不忘嘱咐元桃:“你也去换身衣裳,寒冬腊月,别再染上风寒。”
“不行”阿徽声音高扬,道:“元桃答应过我沐浴后要玩叶子牌的,不能走。”
保姆没法子,对元桃又说:“那你在前殿烤烤火,只是衣裳湿,一会儿也能够烤干。”
元桃应道:“诺”
前殿温暖,炭火盆烧得热,地上还铺着大羊皮毯子,毯子下又加了垫子,元桃一整日没合眼,围着炭火盆眼皮渐渐发沉。
……
“皇孙女该睡了,整日里拉着奴婢玩,小心令人捉了话柄,和殿下说您不学无术,玩物丧志。”保姆边给阿徽擦头发边吓唬她。
阿徽脸色忽然泛白,又摇头道:“才不会,父亲忙着呢,才没有功夫管阿徽。”
小姑娘聪明,话说得一点也不假。
保姆见诓骗不过,又道:“那您也应该让元桃休息休息,给她累坏了可就没人陪您了。”
“又那么累她,就是陪阿徽玩,阿徽还没觉得累呢。”阿徽小嘴巴不乐意的一撅,夺下保姆给她擦头的帕子,道:“都已经干了,不用再擦了。”说着从榻上跳下,直奔前殿,不满地说道:“我还要打叶子牌,你去弄点糕点,我肚子饿。”
保姆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小祖宗,头发还没有干透,吹风是会病的。”
阿徽才不干,小手臂直推搡保姆。
院门处一道熟悉身影进来,保姆脸色一沉,道:“太子殿下”
原本还趾高气昂的阿徽,气焰登时灭了,战战兢兢道:“殿下”
阿徽的发丝还在滴滴答答掉水珠,保姆连忙拉着阿徽手,道:“殿下,皇孙女头发还没擦干。”
李绍淡淡问阿徽:“几更天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阿徽害怕的立着,手指头卷着前襟,视线左右飘忽不定。
李绍怎么会不了解她,道:“又为难奴婢了?”
阿徽低声辩解:“我没有”
保姆见状,拉着阿徽往回走,道:“走吧皇孙女,您该睡觉了。”说着,两人拉拉扯扯的回了寝房。
阿徽幼时体质虚弱,送去江都疗养,以至于疏忽了管教,才养成了这样一副娇纵的性格,李绍了解阿徽的脾性,确实性子野了,该好好管教,前院里树影婆婆,忽而北风卷过,簌簌做响。
李绍不只是来看阿徽的,走到殿门处轻轻推开门,果然一个小小身影正安静的躺在羊毛毯上睡得正酣,衣裳湿着还没干透,勾勒着玲珑曲线,花瓣似的唇自带海棠般的红,晶莹玉润。
元桃累极了,想着不知又要陪阿徽到几时,便索性放任自己先睡个够。
朦胧间感觉似乎被抱了起来,也未睁开眼,只当是梦,直到冷风割面,将她激醒,望着那熟悉的面容,震惊到极致,脱口道:“太子殿下”
他正抱着她走出阿徽的院子,她身上不知何时改了间密实的披风,环顾四周,已不在殿里,道:“殿下,您放下奴婢吧。”
庭院小路两侧点着油灯,外罩着层薄绢做的木罩,星点似火光散了,掺和着月光柔柔的照在他的身上,她从下面看去,他的眼底似乎含着浅浅的笑意,黑眸映着光,随着那蛾翅似的睫毛投下的阴影。忽而明亮忽而又黯下。
“您要带奴婢去哪里?”
她在他怀里不安分的挣着,李绍笑说:“你再乱动就将你扔在地上。”
一点不像是开玩笑,元桃不敢动了。
他抱着她回了寝殿,和阿徽那里不同,他的寝殿更宽敞,金枝油灯上一簇簇小火苗亮着,将整个寝殿照得灯火通明,金光璀璨。
元桃双脚落地,忍不住披着披风四处张望,瞠目结舌。
“怎么了?”李绍含笑问她。
元桃摇头:“没什么。”
李绍笑笑,目光凝着她的脸,问道:“这些日子照顾阿徽可辛苦?”
元桃解下披风还给他,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头。
她身上的衣裳半干不干,轻轻黏在细嫩的肌肤上,尚且湿濡的青丝贴在纤细的脖颈上,李绍目光沉了沉,伸手轻轻撩开她颈间的发丝,道:“你是东宫奴婢,不该伺候我吗?”
她这几日都给阿徽做贴身奴婢,差点忘了李绍才是自己名正言顺的主子,他指尖的触
感还停留在肌肤上,退了一步,嗫嚅道:“殿下让奴婢伺候什么?”
“沐浴”
元桃不说话,心跳得猛烈,根本由不得她拒绝。
寝殿后面连着另间屋子,屋子中央便是汤池,工匠凿出一条沟渠将热汤引至池里,故此四季都有温热泉水。
浓浓熏香味似浪,裹着温泉水汽只往脸上蒸。
隔着帷幔,元桃也不知该怎么伺候,他就站在她面前,近的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和温度。
李绍凝着笑,道:“脱衣服不会吗?”
“会”
他目光落在她额角的汗珠上,不自觉泛起笑意,脱了外袍又脱内裳,她冰凉的手指间触碰到他的身体,肌肉紧实。
李绍忽然握住她的手,她想是只受惊的兔子,抬头睁大眼睛望他。
李绍笑问:“你还准备再脱下去吗?”说完这话,他松开了她,也不避讳,脱了内裳进入池子。
元桃错开目光,他面上一抹讥诮的笑意,道:“过来”
元桃走到了池子边上,那潮热的水汽将刚干的衣裙又蒸湿了,汗珠沿着腮流下落进了汤池里。
“你是没伺候过阿徽沐浴吗?”
元桃明白他话里意思,取了帕子跪坐在汤池边打湿,稍稍抬眼皮,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小声道:“奴婢给您擦洗身上。”说着用湿帕子擦他的肩膀,一颗心隆隆跳。
滴滴答答是漏刻的水声,水汽漫过她云蒸霞蔚的面,发丝间都是沁人心脾的香甜,李绍捉住了她的手腕,一刹那,她手中的帕子掉了,落叶似的浮在汤池上,又慢慢的沉下。
李绍手下用力,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了汤池里。
池水漫过她的胸口,惊慌失措的像只小兽,紧紧抱住他的身体,脚踩在他的脚上。
“真脏”李绍笑说,她的乌发全湿了,水成注的流下,不等元桃反应过来,李绍已经搂过她的腰将她抱到池沿坐着,把她脚上的鞋子脱了扔在汤池外。
“奴……奴婢”元桃身上湿得透彻,何止曲线,连羞人的那处都若隐若现,红着脸并紧双腿,视线对上他的黑眸,又错了过去。
李绍笑吟吟问她:“你要说什么”
“这样……不好”她话说得断断续续,脸颊红得几欲滴血,她分不清是身体里流动着的那股热潮究竟是从何而来,可是因为温泉水热气蒸的缘故?
李绍修长手指轻轻撩开胸口的衣裳,露出白皙细腻的肌肤,佳人体似酥,教君骨髓枯,噙着笑向她近了几寸,她身体顿时颤抖起来,想要起身跑,却被他捉住了手腕再度拉近了池里,她呛了水,脚踩不到池底,慌乱间藤蔓似得紧紧攀上他的身体。
李绍目光在她雪白脸上梭巡,修长手指在她唇上抚摸,忽而轻轻挑开她的牙关,逗弄着她柔软湿润的舌。
“奴……婢……”他手指一挑,含糊不清呜咽声从口中渗出,黑发纠缠着白肤,手指稍稍一抬,她便也抬高了下巴,水珠沿着下颌蜿蜒流下,香艳至极。
李绍抽出手指,不等她开口,又以唇轻轻覆上,几番磋磨,怀里的人放弃了挣扎,手臂如柳轻轻攀上他的脖颈,寸寸肌肤相贴,直乱人心魂。
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
李绍眼底染着笑意,摩挲着她柔软细嫩的手,一字一句皆说得极慢:“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可愿意?”
元桃心潮起伏又定,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潋滟春色。
“你不回答,我就算作是。”话落他已经解开她胸前的衣带,将她那碍事的衣服褪了下去,顷刻间不着一缕。
“我……”元桃一开口,颤抖的声音宛若呻吟,伸手去推他。
李绍将她的手拉开,先在她耳垂轻轻吻了吻:“晚了”继而轻柔的吻一路留下印迹,浅浅流连,声音嗡嗡不甚清楚,垂着的眼帘遮蔽住眼眸,似是沉迷期间,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捧起她的面颊吻去泪珠,低沉喃喃:“罗带惹香,直断魂肠。”
第94章
金枝连灯没有添油,燃烧到尽头时火苗一簇接着一簇熄灭,只余青烟,转瞬消散,窗外寒风卷着白雪,阵阵扑上窗子。
从池里到榻上,似梦似醒,不知今夕何夕,帷幔落下,青丝如锦,肌肤如玉,香汗落入锦被间只剩小小一处水渍。
李绍细细看她熟睡的模样,她的脸上隐隐有泪痕,他已极尽温柔,却仍吓得她落了泪,取了干净帕子抹去她身上的脏污,蓦地,指腹轻轻摩挲红肿的嘴唇。
她累极了,什么都记不得,朦朦胧胧里痛极时狠狠咬了口他的肩膀,咬得渗出了血,淡淡的腥味在舌尖蔓延,他没有责怪,只是轻轻将她的头别开,她支支吾吾的呓语,竟是些不成话的句子,夹杂着哭腔,唯独一句分外清楚,“我不要当殿下的妾室。”
他放开她的手腕,目如覆霜,已经晚了,身体紧密的交缠在一起,灵魂也跟着一同沉沦。
“我不要当殿下的妾室。”
声音犹在耳畔,李绍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干净的一尘不染,忍不住轻轻吻吻她的额头,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由她在身旁熟睡至天明。
……
“殿下今日心情看起来格外愉悦。”李觅手捧卷轴凝着李绍。
“哦?”李绍正在煮茶,口吻虽然极淡,眼底却止不住泛起笑意,语气和煦,水煮沸,慢慢注入杯中:“太衍何出此言。”
李觅稍稍迟疑,道:“神情总不会骗人。”又问道:“可是有喜事?”
李绍不置可否,看着卷曲茶叶慢慢舒展散开,收了笑意,道:“吾有个请求想要劳烦太衍。”
李觅说:“殿下如此客气可是折煞太衍了,不知所为何事?”
李绍将茶递给李觅,说:“事关吾的长女。”
“殿下但说无妨。”
“阿徽自有体弱,后去江都久居,这么多年来疏于管教,以至于性格顽劣。”李绍从容说着,取了枣子置于篦子上烘烤,不疾不徐继续说道:“给她找老师是件头疼的事。”
李觅心思通透,立刻领悟道:“太子殿下可是向让太衍做皇孙女的老师。”
李绍敛袖口,微笑道:“确有此意”
“承蒙殿下抬爱,太衍定不遗余力。”
李绍语气随和,面带笑容,道:“太衍同意便好,过了午时吾带太衍去见见她们两个。”
……
元桃睡得沉,以为是梦,醒来看着陌生的帐顶,愣了半晌,坐起来撩开帷幔,周遭看起来熟悉又陌生,昨夜灯火辉煌的金枝连灯早就熄灭了,她身上黏腻,小腹酸胀,身上亦不着一缕,被褥里发丝间弥留着熟悉的熏香味,这才不得不相信昨夜发生的都是真的。
笃笃敲门声,桂儿道:“小元桃,你在吗?我进来了?”
元桃连忙找衣服,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隆隆的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别人知道。”
“不能让别人知道。”
可她怎么找都找不到衣服,倏忽间想起来昨夜在温泉池被李绍褪了下来,她光着脚丫跑到寝房连着的温泉池子,果然还在里面浸泡着。
元桃捞出来也没法穿,正急着,桂儿声音近了:“小元桃,你在这里吗?”说话间人已经从屏风后面绕了进来。
元桃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然而桂儿看到她,并没有惊愕,只是冲她微笑道:“你果然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桂儿手里捧着木托盘,里面放置着叠得整齐的衣裙。
“桂儿阿姐”元桃低声叫她,湿漉漉衣裳挡在身前,遮住羞人的痕迹。
桂儿语气如常:“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的,说你衣裳脏了,令人再送来一套?”说着把干净衣裳放置在一边,取过干净帕子走近,问道:“小元桃,你要不要再洗一遍身子。”
元桃摇了摇头,道:“我不要在这里洗。”她不要在这里洗,这里到处都是李绍身上熏香的味道,丝丝缕缕裹在缠在她身上似的。
桂儿见她眼眶泛红,忙说:“不洗,不洗,我们先穿衣裳吧。”
元桃示意她放在柜子上:“桂儿阿姐我自己穿就好。”
元桃这幅惶恐模样,和睦儿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元桃穿好衣服,道:“桂儿阿姐,这事儿你别同任何人提好吗?”
桂儿说:“你放心好了,太子殿下叮嘱过的,我不会透漏出一个字。”心底觉得奇怪,道:“不过这是好事,小元桃,并非谁都能得到太子殿下的宠幸,你怎么好像还不开心呢?”
元桃并不想回答。
她从没有想过要托付终身给李绍,孟氏的死于她来说像是一盆冷水,她每每想起白色盖布下,孟氏那截发青的手臂,
还有小山丘似的隆起的肚子,那冷水就好似顺着头顶淋下,令她止不住想颤抖。
或许她有喜欢李绍,但更多的还是畏惧。
桂儿见她不想回答,也不为难,只道:“殿下昨夜可有避子?”
元桃不记得了,她的脑袋乱成一锅粥。
桂儿随口说:“殿下也没嘱咐过给你喝避子汤,那就先这样吧,兴许殿下是希望多添点子嗣呢。”
元桃脸色发黯,上前拉住桂儿的手:“桂儿阿姐,你给我一碗好吗?我还不想怀身孕。”
桂儿惊道:“殿下没有吩咐过,我不敢给你,我也是个奴婢,小元桃,你莫不去问问殿下。”见元桃衣裳都穿好了,唯独头发还乱,道:“我给你梳梳发吧,芽儿方才还到处找你,说是皇孙女要见你,梳洗妥当了你就快去吧。”
元桃坐在案几前,桂儿取来大圆铜镜给元桃照着,从木匣子里取了紫檀木篦子,给她梳理头发,拢在手里掂量,夸奖到:“多好的头发,缎子似的,别人求都求不来。”
梳理妥当,从殿门出去时,正巧碰上芽儿,芽儿狐疑扫她一眼,语气不算和善:“你怎么在这里,皇孙女到处找你,你快点过去。”
元桃眼皮未抬,应了一句速速离开了。
……
阿徽果然在发脾气,元桃方走到门口,一樽小鼎就被丢了出来,“嗙”的砸在地上,不得不说阿徽的力气还真不小。
“她人呢?跑了吗?”阿徽骂道,大概是觉得没面子。
刘氏为难的东张西望,目光一定,喜出望外:“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了?”阿徽眉毛一拧,果然是元桃,语气霸道:“你跑哪里去了?”
“奴婢累了,今早睡过了时辰。”
阿徽眼睛尖锐,盯住她红肿眼睛:“你哭过?”
元桃不说话。
阿徽抿了抿嘴,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我们去屋里坐着。”
仍旧是在大羊皮毯子上坐着,阿徽问她:“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吗?”
元桃摇了摇头,说:“不是”
“那你是想阿娘了吗?”
元桃一怔,猝不及防的失语。
阿徽以为自己猜对了,郑重地说:“我以前在江都是也想阿娘,你阿娘现在在哪里,我命人接到长安来。”
“并不是”
阿徽拉着她的手,声音嫩的像三月春芽,柔声柔气:“阿徽喜欢你,殿下也喜欢你。”
元桃听这些只觉心口发紧,看到毛毯铺着的叶子牌,扯话题道:“您要玩吗?奴婢陪你打叶子牌吧。”
“好呀”
刘氏掐着白瓷碗,里面盛着雪花酪,瞧着元桃脸色不好:“你是生病了?还是不舒服?”
元桃说:“都没有”
刘氏将白瓷碗递给她:“那你先服侍阿徽吃点”余光瞥到门口,端正道:“太子妃”
“母妃”阿徽丢下手中叶子牌,燕子似飞奔而去,紧紧抱住韦容的腰。
韦容抚摸她的小脑袋,充满怜爱的拉她坐在案几边,道:“昨日没来看你,你可听话?”
阿徽脸色紧张:“殿下和母妃提过了?”
“提过什么?”韦容不解,忽而品味过来:“定是你不听话令殿下捉到了,殿下昨日来看过你?”
阿徽怯怯说:“晚上的时候”
韦容并未多问,见元桃捧着碗在旁边候着,道:“那是阿徽的吧,你给我吧。”
元桃说:“诺”双手递上前。
韦容目光尖锐,落在她衣领脖颈交界处那一点不甚明显的淡红,默不作声,接过雪花酪舀着喂给阿徽,少顷,开口道:“这些日子陪着阿徽,辛苦你了。”
元桃回道:“奴婢惶恐”
“惶恐”韦容喃喃重复,随之一笑。
立在门口的刘氏忽然道:“殿下”
元桃脊背发紧,未抬眼皮,已闻到他衣袖间薰过的沉香味,他看也未看她,从她身前走过,衣摆若有若无的轻擦过她的肩膀,李觅也随在他身后进来。
韦容从床榻边起身迎接,见到身着布衣的李觅微微惊愕。
李绍微笑着引荐:“这是李觅,字太衍。”
“原是早有美名的神童。”韦容笑道,又问道:“殿下您这是……”
李绍微笑道:“阿徽阿南该有位老师教导,吾见太衍是最佳的人选。”
韦容喜出望外,道:“若是能得太衍教导,那真是阿徽的荣幸。”将阿徽推直李觅身前,道:“阿徽,还不快拜见老师。”
阿徽抬眼小心翼翼打量着李觅,又因李绍在场,不敢胡闹放肆,乖乖说道:“老师”
第95章
元桃默然站在旁边,小肚子微有涨痛,藏在袖子的手轻轻揉着,眉头紧蹙,那花瓣似的嘴唇仍红的发艳。
一举一动尽数落于李绍眼底,不动声色,只同李觅道:“既然如此,今日就交付给太衍了。”
韦容还有事务尚未处理,既请李觅授课,她不好久留,先一步退了出来。
李觅对元桃微笑道:“你也要一起听吗?”
“她就先不必了。”李绍替她拒绝,眼底沁着凉凉笑意,转而对元桃道:“出来”由不得她拒绝。
外面的风仍旧寒冷如刃,元桃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你若是不舒服就不必陪阿徽。”李绍口吻平淡,道:“不必凡事都依她。”
元桃不说话,眼睛盯着鞋尖,衣着不算厚实,露出来的脖颈冻得肌肤淡红,李绍将披风解下来,给她系上,柔软的狐狸皮毛顿时阻挡了寒冷,连带着身体都变温暖了。
元桃抬起眼睛,四目相对,李绍那双眼似乎要望到她灵魂深处,问道:“你觉得很委屈吗?”
这话问得突然,元桃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
李绍仍是凝着她,语气稍沉,问:“我让你觉得委屈了吗?”
元桃不敢同他对视,只觉得鼻尖发酸,摇了摇头。
李绍将她脖子上的带子系得紧些,语气仍然平淡,叫人猜不出心绪:“你若是觉得委屈,大可告诉我。”见她不回应,平静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也可以告诉我。”
他心平气和的同她讲话,他好像从没和她自称过“吾”,冰凉的手指尖若有若无的擦过她的肌肤,她的身上跟着起了层薄薄颤栗。
元桃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顿时停留在半空中。
李绍未见有怒意,收回了手,笑了笑,道:“你既然仍旧如此排斥,就算了吧。”
元桃从始至终没有开口,他说完这句话,没得到任何回应,转身离开了。
元桃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忽而门被拉开,李觅冲她微笑:“阿徽找你呢,莫不进来一同?”
元桃点头说:“好”
阿徽坐在案几前,手里捏着根毛笔:“咦,你怎么披着殿下的披风。”
元桃颇感为难,脱了下来挂在架子上。
……
兖州
“你的意思是,元英确是被冤枉的。”李嶙震惊道,外面寒风呼啸只卷着窗子。
卢挽风将纸书信递给李嶙,淡然自若道:“永王不妨先看看这个。”
李嶙展开,细细看罢:“这是……元英的亲笔书信。”
卢挽风点点头,道:“他发现了淄青节度使私下收受贿赂巨额敛财的证据,虽然并无直接证明,但是很有可能是淄青节度使的故意嫁祸,加之三司会审定罪,事态因此再无扭转余地。”
李嶙问:“淄青节度使……和右相有什么关系?为何当时李林辅要帮助他?”
卢挽风笑笑:“表面看起来自然毫无干系,但是淄青节度使和一个女人关系匪浅。”
“女人?”
卢挽风说:“是的,一个女人,武秀行。”见李嶙不解,复道:“她是我们右相的情妇呀。”
李嶙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淄青节度使私下敛财受贿,这事与右相授意离不开关系,中饱私囊的不止有淄青节度使。”
卢挽风默然,微笑道:“淄青节度使,武秀行,李林辅,下直地方,上直朝堂,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料期间秘密被元英发现,为此做局环环相扣,暗中处置掉元英。”
李嶙摸着下巴喃喃:“或许可以借此扳倒右相。”
卢挽风摸着下巴,摇头道:“急不得,只凭眼下,毫无证据,只怕会引火烧身。”谨慎思考后说:“却有必要为元英翻案,但是万不可打草惊蛇。”
李嶙郑重点头。
卢挽风侧目瞧他,不禁打趣:“永王,您为了那位姑娘可真是费劲心血,也不知她在长安,能不能感受到您的这份良苦用心。”
……
另一边,元桃跟着阿徽听李觅授课,结束后,阿徽肚子饿瘪了迫不及待去用膳。
只剩元桃,李觅不禁笑问:“你呢?可有不懂之处?尽管问吧。”
元桃帮阿徽把书本收了,道:“先生也给奴婢解惑吗?”
李笑觅道:“有教无类,何故不可。”
元桃说:“奴婢没有问题。”
李觅说:“太衍布衣之士,你也如此客气吗?”
“太子殿下可视您为座上宾。”
李觅一笑:“伶牙俐齿。”
似夸非夸,元桃道:“奴婢说得都是实情。”
收拾好了书橱,元桃确实也累了,趁着刘氏带阿徽午睡,她也溜回了房间。
陆霜正在擦拭花瓶,取剪刀修剪枝杈,见她回来,放下剪刀,目光上下梭巡:“你昨晚怎么没回来?”
元桃关上门,撒谎道:“在皇孙女那里睡着了。”身上实在黏腻难忍,又虚又乏,道:“陆姐姐我想沐浴,能叫小陶帮忙送些热水来吗。”
这温泉宫最不缺的就是热水。
陆霜担忧道:“自然可以,真是难为你了,累成这副模样。”
元桃身体倒在榻上,脸嵌在被褥间,昨夜回忆明明都模糊了,此刻竟又清晰浮现。
他的吻似乎还停留在每一寸的肌肤上。
湿润的,热烈的。
她的手攥紧,将脸埋得更深了。
陆霜似乎有所察觉,过来抚摸她的背,声音温柔:“元桃,你真的没事吧,我见你脸色差,要不要看医师。”
“不要!”元桃断然拒绝。
她的衣领下有小块红痕,脖颈里侧隐隐还有泛青的痕迹。
陆霜目光尖锐,眉间蹙起,顿时猜得一二,声音不自觉凉了些:“元桃,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这话说完,元桃脊背一紧。
“是谁?”陆霜追问。
“没有人”
“可是太子殿下?”
没有回应,不言而喻,陆霜心惊,翻过元桃身体,只见她眼睛通红,泪水早就把被褥给洇湿了,骇然道:“他强迫的?”
没有回应。
陆霜追问:“可是殿下强迫你的?”
“我不知道,陆姐姐,我不知道。”
陆霜欲言又止:“你……不知道?”她掰开元桃肩膀,注视着元桃眼睛:“这有什么不知道?你喜欢太子吗?”
元桃神情先是一愕,继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陆霜被她彻底搞糊涂了。
元桃眼泪还挂在脸上,大眼睛圆圆的:“我说不清。”木已成舟,现在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罢了”陆霜无奈道。
正好小陶把热水送来,元桃把衣裳褪了坐在大木桶里沐浴。
陆霜用木舀子往她背上撩水,氤氲水汽直往上蒸,漫过细嫩的肌肤,如玉的面庞。
元桃半垂着眼睛望着水中散开的青丝,忽然想起桂儿的话,抬头握住陆霜的手,道:“陆姐姐,我不能妊娠吧?”
陆霜说:“你害怕?”
元桃但不是害怕:“我只是没想过这种事,我这样身份做不了阿娘的,何况……”何况她忘不了孟氏那小山丘似隆起的肚子,太子恩宠向来薄淡,谁知她会不会有那样一天。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陆霜含笑捋顺她的长发,问:“你其实不讨厌太子殿下吧。”
元桃没回答,仿佛也是陷入思考。
不讨厌,确实称不上讨厌,她如今一切都是他给予的,为何要讨厌,甚至在她尚未认清他的真面目时,还一顿对他感恩戴德。
陆霜说:“你可以问问自己的内心。”
内心,元桃摸上了自己心口,心脏正猛烈跳动。
她只是有些怕他,仅此而已。
……
李林辅正在给盆中花浇水,一年里虽然只有几个月在骊山小住,但骊山宅中的花养得分外精细,花匠们特地将花移到了温暖屋内,使得它们在这深冬时节仍开得分外艳丽。
浇过水,又修剪枝杈,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看,不紧不慢道:“如何?”
罗希身上带着屋外寒气:“似乎太子并未参与李士之的谋划。”
“哦?”李林辅眉毛一挑,放下了剪刀:太子殿下的心思看来要比我们想象得更深。”
罗希眼疾手快,取过干净帕子给李林辅擦手。
李林辅不疾不徐,手掌反复在白帕子上蹭过,留下一道道污渍:“既要点火,又怎能不引到太子身上。”
“右相的意思是?”罗希躬身请教。
李林辅将帕子随手丢到铜盆里:“太子不上钩,就诱他上钩,那怕是衣角,燎也要燎到他身上。”
罗希顿时了悟,无非是栽赃嫁祸,这世上哪里有雪一样干净的人,更遑论太子。
李林辅坐在炭火盆旁,取了篦子煎肉,滋滋声响伴随着肉香四溢飘散。
罗希吞咽口水,只听李林辅又道:“对了,我们的那位永王呢?他在兖州可有什么动静?”
罗希摇了摇头,如实禀报:“听闻天天找金矿,并无什么异常。”
“金矿”李林辅喃喃,道:“真是奇怪,我们这位永王不是向来不学无术吗?怎么如今也开始在圣人面前施展拳脚起来。”
罗希道:“他身边有个人,此人是大理寺卿的独子,卢挽风,一年前曾池卸任后,他父亲便成了大理寺卿,此人平素与我们并无往来,是敌是友难以辨别,我想,我们不得不妨。”
肉熟了,李林辅执箸沾过酱料入口,目光阴沉,叮嘱道:“兖州那边,命人盯紧了,金矿?只怕没那么简单。”
“诺”
“东宫那枚棋子有大用。”李林辅喝了口热酒,酒劲强烈,入口如刀,后味绵密,声音阴冷:“让她盯紧了。”
罗希说:“右相放心。”
第96章
沐浴过后,元桃又窝在床榻间舒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夜色已深,房间大半都陷在黑暗里,唯有案几上一盏油灯独亮,旁边还放置着几张烙饼和肉酱。
陆霜又出去了?
元桃起身去摸了摸烙饼,已经冷得发硬了,看来是有些时候了,她不禁生疑,那天夜里陆霜见得人是谁,右相此人她有所耳闻,陆霜是右相的人?盯紧李绍又是为何?
元桃一时也想不通,正当时门外响起匆匆脚步声,刘氏推开门,豆大汗珠往下流,急得脸通红,道:“阿徽在你这里吗?”
元桃摇了摇头,问:“可是出事了?”
“阿徽不见了”
元桃不可思议:“不见了?”
刘氏说:“你走后不久,她和太子妃闹起了脾气,几句说得不对付,她躲在屋子里哭,不让别人靠近,到晚膳时候还没有动静,令人破门,才发现没有人影。”语气急切,仿佛热锅上蚂蚁,连连拍着手背:“小姑娘家一生气嘴里喊死喊活的,只怕她真出了事儿。”说到这里,急得掉眼泪。
元桃听得心惊肉跳,忙着安慰道:“你也别心急,她年纪小跑能跑到哪里去,这周围都有太子近卫把守。”说着把衣带系紧,穿好鞋子:“我这就同你们一起去找,不会有事的。”
刘氏噙着泪点头。
皇孙女跑丢了这事不能声张,免得被别有用心人利用,韦容令信得过的奴婢们私下搜寻,自然也知会了东宫近卫多加留意,可是把中殿翻个底朝天,也没有一丝一毫发现。
寒冬腊月里,刘氏急得发丝里都是细密汗珠,道:“怪事,怪事,好端端一个活人,怎么还能不见呢。”
元桃咬着下唇沉吟,心中同样急切,忽而想起来前两日阿徽似乎提过,忙道:“前两日阿徽提过中殿西边有座假山奇石,里面似乎有路。”
刘氏正要开口,芽儿急匆匆赶过来打断:“阿南醒了,太子妃令你看着阿南,她要亲自去找阿徽。”
刘氏分身乏术,拍了拍元桃肩膀:“好孩子,你先找着阿徽。”
元桃道:“你放心吧”她说完这话,就去了中殿西边的院子里,这里白日里鲜有人来,晚上就
更没有人影了,小路上的几盏微弱油灯几欲熄灭。
忽而凛冽北风嚎啕,吹得干枯枝杈晃动,树影婆娑。
元桃心底疑惑,阿徽会在这地方吗?
她手指轻轻摸着假山,围绕着行走,转到侧面时,果然看到了一个石洞,狭长形的,若是孩子可以轻易进去,若是成年女子身形纤细的可以侧身进去,身材丰腴的,恐怕就只能拦在外面了。
至于山洞里面,漆黑如深渊。
“阿徽”元桃没敢贸然进去,冲着洞口轻轻叫道。
声音进了里面,转瞬消散,隐隐有余音,不甚清晰。
不进去看看,怕是不行了。
元桃回身从小路两侧取下盏油灯,心一横,提着裙摆侧身进了山洞。
山洞里面潮划,踩在上面随时有可能滑倒,元桃一手扶着赏赐,一手举着油灯,小心翼翼侧身行走,然而路越走就越狭窄,前后的石壁几乎是贴着元桃身体,元桃胸口发闷气息凝脂,幸好手中的油灯还燃烧如常。
艰难走了一炷香时间,道路陡然开阔起来,似乎是间石室,石室有出口,出口外又是一条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小路。
难道阿徽进了那里面?
元桃心里狐疑,走到出口处,越是夜深漆黑,她的耳立就越发灵敏,隐隐的,似乎有女人说话声音,那音色听起来还极为熟悉。
“右相让你想办法。”
“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根本近不了太子身,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桃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陆霜,同陆霜讲话的是个男人,似乎与此前的是同一个人。
元桃蹲下身体,小步挪动着身体凑近,准备将二人的话听得再清楚些。
那男人不耐烦道:“别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右相大人养着你又是为何,眼下是你该报答的时候了,难道你还想回到安禄身边,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陆霜背着元桃,看不见她此刻神情,不过能够感受她声音有片刻明显凝滞,微微颤动:“我靠近不了太子,我又能如何做?”
“太子手脚没有那么干净,你连一点破绽都找不到吗?”
陆霜沉默了,许久道:“我只知道太子最近与一个叫李觅的走得近,不过那个李觅无一官半职在身,就算走得近又如何。”
男人喃喃道:“李觅”
陆霜又道:“我身边倒是有个和太子殿下走得近的。”
“哦,什么人?”
陆霜嗤之以鼻:“什么人也没用,她那个人一根筋,认死理,你让她做太子身边的叛徒,那可不容易。”
忽然树枝被掰断,发出清脆一声响。
“什么人!”陆霜机谨回头,双目寒光尽显,袖口处多出一节利刃,令月光照射,映着凛凛寒光。
元桃呼吸停顿,头涌向头顶。
陆霜冷声喝道:“你乖乖出来,兴许能够饶你性命。”
元桃才不信着鬼话,奈何以一敌二,手里还没有可用的防身武器,豆大汗珠沿着额角流下。
元桃正在犹豫着如何应对,从那个方向逃跑时,陆霜弯腰从草堆里提出了人影来。
嫩嫩一声:“你是什么人?放开我,我是皇孙女。”
是阿徽,陆霜和那男人对视一眼,继而把阿徽放在了地上。
阿徽早已经吓破了胆子,两个人说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云里雾里,这会儿双手一掐腰,壮着胆子,嫩声嫩气:“阿徽困了,阿徽要回去!”
说着转身往元桃这侧来,陆霜和那男人对视一眼,继而匕首彻底从袖口滑出,反手握住缓缓向阿徽身后逼近。
陆霜要灭口。
紧急关头,元桃顾不得其他,猛得从林子里蹿出来,呵斥叫道:“阿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徽一愣,吓得小脸铁青,见是元桃,扑簌扑簌眼睛,流下珍珠似的小眼泪,“哇”的一声:“小元桃,是小元桃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看不清人脸,只能辨得出声音和身形。
元桃上前紧紧拉着阿徽手腕,装作没有看清陆霜,拉着阿徽往石室走,道:“您怎么跑来的这里,害得奴婢一阵好找。”责备的语调掩盖了她颤抖的音色,谁知道陆霜会不会抽刀从背后插上来,她在赌,赌陆霜不敢冒这个险。
走进了石室里,元桃方才松口气,回神后才发觉自己内裳都被汗水给溻透了。
“小元桃”阿徽担忧地看她。
元桃心软,管是韦容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她都不能坐视被陆霜杀死。
阿徽见元桃没回应,语气更急:“小元桃你的手心好湿。”
元桃手掌在衣裙上蹭了蹭,抹去汗珠,心绪平定,拉过阿徽的手,道:“你以后不能乱跑了?”
阿徽嘟囔道:“我只是和母妃怄气,想出来透气。”
元桃令阿徽走在前,她断后,侧身挤进山洞以此路,道:“透气走得这么远?”
阿徽不说话了。
元桃忍不住生气:“出事了怎么办?太子妃会担心的。”
“母妃才不会担心呢!”阿徽呛嘴。
元桃被呛得哑口。
阿徽小小身体走起来格外灵活,不时回头等她,道:“小元桃你不懂,母妃才不喜欢我,也不喜欢阿南。”
元桃道:“世上没有阿娘不爱自己孩子的。”
“才不是呢!”阿徽争辩道:“母妃不喜欢我和阿南,是因为我们不是男子。”
元桃不曾想这话会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来,错愕的看向阿徽。
阿徽说:“因为我不是男子,阿南也不是男子,母妃生下阿南后郁郁寡欢好些日子,不理阿南,也不理阿徽,阿徽知道,母妃想要个儿子,阿南出生以后,母妃就再无所出了。”
元桃说:“您心思太细腻了,兴许根本没有的。”
阿徽脚步轻便灵活,先元桃跳出了山洞,回身伸手递给元桃,道:“有,而且阿徽还能看出来,父亲也不喜欢母妃。”
元桃说不出话了。
两人出了山洞,肩并肩往回走,阿徽说:“父亲喜欢你。”
这话从阿徽嘴里说出来,惊得元桃心口收缩,半晌哑口。
阿徽才不在乎,淡淡说:“父亲,哦,不对,是殿下,殿下喜欢你,阿徽能看出来,他看你的时候总是笑着的。”
元桃试图打断:“并……没有”
阿徽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抬头望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没关系,阿徽没有生气,也没有感到难过,喜欢就喜欢,阿徽不怪任何人,阿徽就怪自己不是个男儿身。”
阿徽稚嫩嗓音说出这番话来,只令元桃心痛。
阿徽大眼睛凝望着她,郑重说:“谢谢你小元桃,谢谢你方才救了我,我虽然看不清楚,也不知他们是谁,但是我能感觉到,刚刚凶险极了,是你救了我。”
元桃默了默,伸手抚摸阿徽的小脑袋:“那阿徽可以答应我,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些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阿徽疑惑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第97章
是夜,金樽倾倒淡白色的酒浆流淌出来,蜿蜒漫过整前案几,竟冷月照射泛着银白的光,鎏金酒杯挂在李涟手指间,晃动着坠落,掉在软垫上滚了几滚。
李涟手臂靠在案几边,整张脸都嵌在臂弯里,任凭如刀的凛风袭着单薄的衣裳。
“玉容”他喃喃,通红的脸分不清是醉酒还是风寒,仅有的油灯火
光渐暗,倏忽间灭了,没有炭火的屋里分外寒冷,他却感受不到似的,未经打理的胡须密密冒出来。
“玉容”他仍是喃喃,没能去温泉宫,孤独的留在长安的仁王府里,失魂落魄的模样,哪里还是那个独得圣宠的皇子。
先失母妃,又失挚爱。抢走他妻子的人又是他的父皇,巨大的痛苦和无助如同毒虫啃噬着他的骨血,只欲吸食他的骨髓。
真孤独,他手指紧紧抓着凭几角,沉重的身体倾斜摔到在地上,酒劲猛烈随着血液流淌过四肢百骸,沉沉昏睡过去。
……
此时此刻,温泉宫里,玉容坐在铜镜前,婢女们正在给她梳妆,凤鸟金簪插进她的如云的乌发里,点翠珠宝映衬着火光闪着点点星亮,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手指腹抹上细嫩的脸颊,倏忽间心脏剧烈收缩疼痛,令她蛾眉轻蹙。
婢女们以为弄伤了她,连忙匍匐跪地。
玉容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怒意,怒意之下是掩盖着的无助和恐惧:“你们跪我做什么?”
奴婢们战战兢兢把头埋得更低了。
玉容指着一个女孩子:“你抬起头来回答我。”
女孩子抬头,欲哭模样,恐她发怒,簌簌发抖。
与此同时,门被轻轻叩响,冯元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圣人令老奴来接夫人。”
玉容脸色铁青,愣愣坐了半晌,神色绝望的对奴婢道:“扶我出去。”
候在门外的冯元一见玉容出来,牡丹似的绝色面容上凝着团死气,眼底闪烁着的不安是冯元一见惯了的,知她将承天恩,不免微笑,言语合霁:“夫人准备妥当了就随老奴走吧。”
玉容脚步不快,发上珠钗时而晃动。
冯元一躬身不疾不徐地跟着:“夫人不必紧张。”语气温吞,又道:“您不为自己想,也应当为仁王考虑,这是天大的喜事,您用不好这幅样子面圣。”
玉容神情一凛,朱唇轻启声音颤抖:“他……可好……”
“好过或是难过,不全凭您的一念之间嘛?”
玉容停住脚步,闭上眼睛,那纤长睫毛扑簌抖动,声音冰下,道:“我明白了,烦劳在前带路。”
“诺”
……
太子妃在院子走来走去,神情紧张,直到看到阿徽身影,方才松口气,快步上前扯过阿徽手腕,厉声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阿徽低着眼皮不说话。
韦容责道:“母妃说你两句也说不得吗?你哪里来这么大的脾气,在江都纵着你惯了。”
“阿徽没有”
韦容道:“你还犟嘴。”余光落在元桃身上,冷声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退下。”
元桃道:“诺”正要退下,阿徽忽然拽住她的手:“她是阿徽的奴婢,阿徽现在没让她退下。”
韦容脸登时冷了:“你还没任性够?她是你的奴婢?”
阿徽呛嘴道:“母妃不就是怪阿徽不是男儿身吗?阿南也不是,您再生一个好了……”
“啪”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清脆的巴掌打断了阿徽的话,韦容愤怒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得都是什么疯话!”
阿徽捂着脸,眼泪凝在眼眶里。
韦容道:“你准备在奴婢面前把脸都丢尽吗?”一手指着元桃的脸,话仍是对阿徽说的:“你喜欢这个奴婢。”
阿徽“哇”的哭了,哪里听得见韦容说什么。
韦容叫来刘氏给阿徽带下去,脸色稍微缓和,不冷不热的对元桃说:“随我进来。”
空荡荡的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韦容坐下倚靠着凭几,神情倦怠慵懒,揉着额头道:“把油灯都点上。”
元桃随即取了火折子点燃油灯。
一盏一盏,接连点亮。
韦容的脸也变得更加清晰,细眉蹙紧,脸上未施粉黛,随手指向身前软垫,道:“你坐下。”
元桃端坐好。
韦容并不看她,仍是闭着眼睛按揉着额头:“殿下宠幸过你了?”
元桃身体僵硬,她分不清韦容语气是喜是怒,紧紧抿着嘴巴。
韦容抬了抬眼皮,道:“你瞒不住的,如实回答。”
元桃说:“是”
韦容问:“那你可感到喜悦?”
这话问得唐突,元桃轻轻摇头。
韦容一笑,不屑道:“你竟然还不知足?”
她的态度令元桃生气,反驳说:“非是奴婢不知足,太子妃又非奴婢,怎知奴婢心中所想呢?”
韦容也不介意她这样失礼,看着她通红脸,只道:“你急什么?”语气稍稍和善,目光落在远处,飘渺不定:“我不喜欢你,这是实话,但也谈不上厌恶。”
韦容稍稍调整姿势,目光与元桃接触,道:“失宠不馁,得宠不骄,至少这点来说,你胜过杜氏。”见元桃神情震惊,笑道:“我是太子妃,你当我是什么人?善妒悍妇吗?”
“奴婢不敢”
韦容手指拨弄着花瓶上新撷的梅花,继续缓缓说道:“只不过你应当知道自己出身,哪怕是做太子妾室,于殿下而言都算是个抹不掉污点,何况杜氏善妒,殿下若是真封了你,对你来说并不算好事,你的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过。”
元桃心中清明,韦容话有所指,沉吟片刻,抬起眼帘,目光相接并不避讳:“太子妃您所言为何?奴婢不懂,但请明示。”
“我要你为殿下诞下子嗣。”韦容直言不讳,神情冷淡:“阿徽说得没错,无子乃大忌,我需要个子嗣,殿下钟情谁并非我能管得,喜欢你总比喜欢杜氏要强,你倘若真能为殿下诞下长子,过继至我的名下,对你而言也算件好事,你更不必担心杜氏,有我在,她不敢动你,你尽可以享受殿下恩宠。”
元桃听罢沉默良久,而后向韦容行礼:“奴婢并无这样的想法。”不顾韦容骇然神情,一字一句清楚说道:“奴婢没想过享受殿下恩宠,至于子嗣,奴婢自知出身卑寒,更不希望他一生下来就遭受着世间种种算计,与其活在阴谋诡计里,命运不得自己掌控,不如不曾诞世。”
韦容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是”
“罢了,你退下吧。”
“诺”
……
元桃回到房门外时已经很晚了,屋内的油灯透过门窗缝隙散着暗黄色的亮,忽而人影投射在窗上,是陆霜,她已经回来了。
元桃想起陆霜袖口处闪着寒光的刀刃,心脏发沉,踟蹰片刻,推门进去,扬起笑脸:“陆姐姐。”
陆霜正在缝补破口的衣裙,亦露出微笑:“你回来了,这么晚又跑去了哪里?”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元桃跟着装模装样,边脱外裳边绘声绘色说:“刘氏给我叫醒了,说是阿徽丢了,我出去找阿徽了。”
陆霜凝视着元桃,唇边带笑,只是那笑像是罩在脸上的一层面具,令人不寒而栗:“那你可找到了?”
“那是自然。”
元桃有意无意避开陆霜寒针似的目光,换下衣裳窝进被褥里,只剩小脑袋露在外面。
过了一会儿,陆霜也熄了灯,掀开被子躺在了她身边。
静谧夜里,呼吸声都分外清晰。
各怀心思,也不知沉默多久,陆霜忽然开口:“阿毛,你还记得那年并州吗?”
元桃心脏收缩,有种莫名难过:“记得”
陆霜望着元桃的背影,道:“我们都是奴籍,那年我被卖去高家做家奴,受人鞭挞,险些丧命,是你不要命去偷药来救我。”
元桃不说话,从陆霜平淡到极致的语气中感受到一阵莫名酸涩。
陆霜笑了笑:“那时候日子真简单,也真苦,简单在只要活着就好,苦在活着也是件很难的事,哦,对了,你还记得那年蝗灾吗?满天的蝗虫,把庄稼啃噬一空,饿死的人倒在路边,腐肉挂在骨头上,有的还没咽气就被拖走丢进沸水里煮。”
陆霜纤细的手轻
轻抚摸上元桃的背,元桃不受控制的一震,身体僵直,陆霜语调仍旧柔柔的:“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那时候的你瘦瘦小小的,露出来的皮肤被晒得黑黑的,你那会还会杀人,动手的时候眼皮都不眨一下,我还记得你把刀捅进姓高的那人的肚子里,鲜血溅在我身上,你怕他没死透,还把他肚子给剖开了……”
“陆姐姐”元桃打断了她。
“怎么了?”陆霜含着笑问。
元桃喉咙发紧,吞咽下口水,艰难说道:“可以了。”
“可以了?”陆霜反问,明明心里也痛得像是钝刀子割,手指在元桃散开的乌发中穿插,仍旧继续说道:“可现在不同了,你有了新的身份,再不是那个被人欺辱的流浪孤儿,又得太子殿下庇护,大可不必为了生存而脏手。”
她执起元桃一缕秀发,笑说:“要不了多久,兴许你就成了太子妾室也未可知呢。”
第98章
“陆姐姐”元桃听不下去,转身看她,只见她那张淡极清丽的脸上正蜿蜒流下两行泪水,深夜里点星似的眼睛正凝着自己。
元桃心尖酸楚,伸手拭去陆霜的泪:“陆姐姐,你有我呢,你相信我吗?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我还有钱呐,等过几年我在长安城里置宅,就都搬去。”
陆霜安静听元桃说着,那双眼眨也不眨的望着她,蓦地,轻轻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太子妃令人来通传元桃,令元桃做阿徽的伴读奴婢,并催促元桃立刻过去。
元桃洗漱过后忙不迭跑去,敲了敲门,屋里响起李觅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元桃气未喘匀,轻轻打开门,李觅正手持一卷书,眼含笑意道:“你来了,去陪着阿徽吧。”
“诺”坐在阿徽身旁软垫上。
虽然都是清俊的年轻公子,但李觅这人和李绍不同,少了分天家威严,多了分神清骨秀,耐心极好,博学多才引经据典,不时还会提问她们两个。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午时。
午膳还没有送来,李觅正在批改留给阿徽的课业。
元桃把软垫搬来,放在李觅身边,坐下来看着李觅批改。
“你有事?”李觅问。
“奴婢好奇一个人。”
“什么人?”
“右相”
李觅手下毛笔停顿,侧目看她:“哦,你怎么会提及右相。”
元桃轻轻铺平膝盖处衣裳的褶皱,道:“奴婢不过好奇?”目光定定看向李觅,又问道:“他很坏吗?和殿下关系很差吗?”
“你从哪里听来的?”
元桃不回答,只是用手摸着膝盖处的衣料。
李觅不再追问,将手中毛笔放在砚台边:“朝堂之上,对错好坏难以一言蔽之,对于太子殿下而言,他确实是最危险狡诈的敌人。”
“为什么?”
李觅说:“因为他不希望太子殿下来日登基,所以必须不遗余力的将殿下从高位上拉下来。”
“那圣人呢?”
李觅微笑着说:“这自然是圣人乐于看到的。”
元桃不能够理解,追问道:“殿下是圣人的儿子,血浓于水。”
李觅说:“李瑛亦是圣人的骨肉。”
元桃哑口无言。
李觅将批改后的课业收好,置于案角:“圣人不愿有个强势的东宫,亦不希望看到宰相与储君交好,比起东宫,圣人更愿意放权给宰相,因为宰相永远做不成天子,白子吞黑子也好,黑子侵白子也罢,这天下棋局,执字者唯有一人。”
元桃问:“那殿……殿下该怎么办?会不会和废太子一样下场。”
“忍”李觅只说了这一个字,见元桃面色凝重继而笑说:“既已入主东宫,想要废黜谈何容易,只要殿下能够隐忍,步步为营,何愁没有柳暗花明之日。”
“那如果右相有意构害呢?”
李觅说:“化解之法全看殿下有无此才智了。”
元桃似懂非懂,垂着眼帘:“所以殿下现在的处境实则比忠王府时更难。”
李觅道:“自然。”
元桃又问:“若是殿下危难,是否我们也会受到牵连和影响。”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觅颔首:“整个东宫荣辱全赖太子殿下,覆巢之下无完卵。”又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元桃心里别扭,不予回答。
李觅也没再追问,手压在她头上揉了两下,果真跟个小毛狗似的。
元桃一愣,李觅说:“小家伙,殿下的喜乐亦全赖一人。”
说完这话,他起身离开了。
元桃愣在原地,心里仍在品砸李觅最后那句话,内室里阿徽正在用午膳,隔着屏风叫她:“元桃,过会儿午睡醒了,我要玩簸钱。”
元桃应付道:“诺”
阿徽用过午膳就被刘氏哄着睡觉去了,正是困倦时候,刘氏抱了一叠薄褥子出来,对元桃说:“你也睡会儿吧。”
元桃从刘氏怀里接过来,道过谢,铺在羊毛毯上,炭火盆呼呼热着,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里面是李绍,她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梦里还在忠王府,他也还是忠王,陡然间时空流转了,周遭又变换成了那一晚,她置身与温泉池中,那热浪滚上身,一阵发粘。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是双靴子,红色锦缎袍角,一点点向上看去,腰佩金玉带銙,圆袍上是金丝绣成的团纹,恍然清醒,掀开被子起身道:“太子殿下。”
李绍目光从她脸颊淡淡扫过,没有理会,绕过屏风去了内室。
阿徽刚醒,刘氏正给她篦发,透过铜镜看到李绍,亦是一愣,不知什么风竟在这个时辰把殿下给吹来了,起身恭敬候立在一侧。
“李觅来过了?”李绍问道。
阿徽说:“来过了”伸出手臂拉着李绍的手。
……
元桃在外殿,听得不甚清楚,方才睡得沉,身上出了层黏腻的汗,内裳贴着皮肤,难受得很,小腹亦酸胀难忍,算了算日子,可能是要来月事。
至多一个时辰,李绍从内室出来,走到她面前时再度停住了脚步。
元桃垂着头,却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冷淡的令人辨不出喜怒,她的心跳得厉害,他那日不是说罢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来到她面前来。
她肚子又泛起酸痛,随之涌过热流,额头鼻尖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安阳也在温泉宫”李绍开口,声音平淡:“她方才问我你马球炼得如何了?”
元桃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没想他的目光温柔,并不相语气那般冷淡,道:“那赌约还作数吗?”
李绍不置一词,只是看着她。
元桃当他是忘记了:“赢了柔川送给我,输了……输了给殿下做妾。”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像是咽进喉咙里。
李绍看在眼里,反问道:“你说呢?”
这对元桃无异于难题,嘴巴抿着不知如何回答,他静静等她开口,半晌,元桃抬头,小心翼翼问道:“那奴婢还可以和安阳郡主打马球吗?”
“可以”
元桃在他注视下,像个闷葫芦,头垂得下巴都要抵在胸口上。
那夜发生的事浮在她脑海里,怎么挥也挥不去。
李绍转身离开。
“奴婢……奴婢去哪里找安阳呢?”元桃追问。
李绍没理会她,径直走出门外。
元桃三步并做两步撵上去,跟在他身后:“奴婢现在就可以去吗……”
李绍没等她将话讲完,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剩下的话全数封在了她口中,化成喉咙里的呜呜咽咽。
李绍实在是烦她,她的手抵在他的身前,碍事得很,他将她的手掰开束在背后,没了阻碍,更加肆无忌惮的侵略。
怀里人不再挣扎,又磋磨了会儿,他方才松开她。
李绍见她脸色不好,道:“病了?”
“没有”
李绍又道:“韦容为难你了吗?”
“也没有。”
李绍伸手抚她腮,他指腹沾了寒气,冰凉的:“中殿乏闷,你若是想去马场可以找右卫率何兴,他不会为难你。”
元桃乖巧的点头。
李绍口吻温和:“圣人寿辰在即,这些日子顾不上你,等岁末回到长安,带你出宫过上元节可好?”
元桃眼睛倏忽一亮,道:“真的?”
李绍不置可否,见她目光澄澈,忽而问道:“你恨我吗?”
元桃沉吟片刻,坦率道:“不恨”
……
五日后,杨骁在马场上见到了元桃,眉毛一挑,貉子毛披风衬得她英气十足,眉毛一挑道:
“哦,殿下允许你出来了?”示意马奴挑匹马来给元桃,手持着马鞭抱着臂,兴致盎然道:“这里没有你的柔川,都是西北烈马,你可要小心,别摔下来断了腿。”
杨骁话是这么说的,却还是令马奴牵来一匹最为温顺的母马。
元桃丝毫不畏惧,翻身上马,取过筒内马球杆。
“有胆量”杨骁赞叹,挥臂发球。
打饿了,两个姑娘就下马,杨骁令人取热炭和箅子来煎肉吃。
“听说你要赢我?”杨骁把煎熟的肉丢在元桃面前的碟上,示意元桃沾酱汁再用,道:“可有这回事?”
元桃纸箸取肉:“是”沾了酱料入口,不想烫了舌头,赶忙吐了出来。
杨骁一笑:“为何非要赢我?”
元桃说:“赢了你,殿下就同意把柔川送我。”
“原来是为了一匹马。”
元桃说:“也不是,郡主拿鞭子抽过我,可能郡主已经忘了。”
“哦,那是为报仇喽。”
元桃没回应,把肉吃了。
杨骁才不在意,又夹肉给她,问:“那要是输了呢?”
元桃脸色泛红,慢吞吞吃着。
“你怎么不回答?”
元桃声音细微:“输了就输了。”
“我才不信”杨骁嗓音一扬,说:“太子殿下还能做这只赔不赚的买卖?”手肘撑在曲起的膝盖上,身体前倾:“你告诉我,我好决定要不要输给你。”
元桃说:“你少来瞧不起我,我不用你让,也定能应你。”
杨骁拿起切肉的匕首,用箭端冲元桃胸口指了指:“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元桃气得两腮微鼓,小声嘀咕:“输了做妾”跟蚊子一样。
杨骁却听清了,睁大眼睛,震惊道:“你说什么?”
“输了做妾”元桃说。
“那我可不敢坏了太子殿下的美事。”
第99章
“那晚的奴婢是什么人?你为何不杀了她。”陈希责问。
夜里冷风凛冽,又下起了雪,密密盖在地上,陆霜背着月光,神情不甚清晰,冷淡道:“太冒险了。”
“太冒险了?”陈希嗤之以鼻,诘问道:“何为冒险,你放她们两个回到太子身边才是危险。”鹰似的眼睛牢牢盯着陆霜:“你认识她?”
陆霜肩膀发紧,道:“不认识”
不自然的声音出卖了她波动的心绪,陈希眯眼睛说:“你骗不过我,你认识她?”
陆霜不说话了,吸进的冷气宛若刀刃直割鼻腔喉咙。
“你可知对敌人仁慈的后果是什么?”
陆霜争辩道:“她不是敌人”
“可她是太子的人!”陈希声音陡然提高,仿佛夜枭似的,阴测测的眼睛从上至下扫着她:“难不成你只为你可以投靠太子,两面讨巧?”
陆霜沉默不语,周身凝着层冰似的。
“别痴心妄想了,从你被卖到平康坊时,你这条命就是右相的了,想想那些背叛者是什么下场?况且你以为太子会展开双臂迎接你吗?”
陈希声音毒虫似的,顺着耳朵只往她心脏钻去,她的身体僵硬,垂着头,滑落鬓发遮盖住那双凄冷的眼睛。
陈希手指在她胸口戳了戳:“别不自量力,你觉得自己是何人?刀都算不上,赶紧杀了她以绝后患。”手掌在她腮侧一滑,“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
元桃从马场回来,右卫率何兴告诉她,太子要见她。
她身上的脏衣服还没有换下,想了想,也还是决定先去见李绍。
李绍正在看信,微微倾斜的身体倚靠着凭几,火光渐暗,映得他的脸稍显模糊,那双半敛的眼眸亦是晦暗不明。
敲门声响起,“进来”李绍淡淡说道,不疾不徐引火将书信点燃,火焰在他指尖愈燃愈烈,随后被丢于瓷碟中,化作灰烬。
“殿下”元桃进门。
“去找安阳打马球了?”李绍微笑问。
元桃不明他意,眼下只有他们二人,火光昏暗,他坐于高处不免多了几分威压,她不自觉扯两下衣脚:“是”
李绍凝着她,见她拘谨,噙着笑说:“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元桃走过去。
李绍拍了拍身侧软垫:“坐下陪我说说话。”
元桃抬眼皮瞄他。
李绍不由一笑,调侃道:“你当我要做什么?”
元桃说:“奴婢还没换衣裳,身上脏。”
李绍定定看着她,并不回应,炭火炉边置着枣子,这会儿已经烤焦了,香甜味漫开,裹着人心,甜的醉人,像是吃了酒,她细腻的肌肤尚带雪色,案上有暖香缭绕。
元桃缓缓坐在他身边。
“没有柔川,可还骑得惯其他马?”李绍问道,那双眼又敛下去,给她斟了杯热茶,闲谈似的语气。
“还算骑得惯,也是一匹小母马。”
李绍含着淡淡一抹笑,并未再开口。
元桃喝了口热茶,不禁眼睛发亮,道:“真好喝”
李绍瞧她孩子气,道:“添了蜂酿。”
“那喝多了会醉吗?”元桃大眼睛看着他,黑亮的瞳仁像是琉璃。
“不会”
元桃口渴极了,道:“那我可以再喝一杯吗?”
李绍抬袖给她补满。
元桃又喝了干净,蓦地,脑袋迷迷糊糊:“可是我怎么有些头晕呢。”
李绍一笑,给她再度斟满:“你喝得太急了。”
元桃脸颊染上海棠似的红,赶忙把杯子推远些:“我不喝了”这么说着,身体左右摇晃。
她模样逗趣,李绍含笑凝着她。
“殿下您骗我”元桃头晕乎乎的,见他正看着自己笑呢,藏着怒道:“这酒劲分明很大。”话出口似嗔似怪,头发沉直栽到了李绍怀里,他身上的熏香味涌进鼻腔,更令她昏头昏脑。
这样有些过于失礼了,“殿下”她喃喃要从他怀里脱开,手撑在中间。
声音像是只小羊羔似的,只往他心上撞。
李绍抬起她的下巴,那双眼因醉酒而染着朦胧水汽,那唇更是娇艳欲滴,他目光愈沉,继而吻了上去。
“唔……”元桃模模糊糊的,想后退,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抬高,无可躲避。
红袖招香,皓腕赛雪。
李绍握住她的手腕拉下来。
似梦似醒,如痴如醉。
元桃低着面,不知如何拒绝,只说:“我还没沐浴,身上还脏着。”
李绍吻过她的耳边,声音仍旧淡极:“你吃了酒,现下不能去沐浴。”鼻尖似有似无蹭着她的面颊:“过会儿我带你去洗。”
“殿下是故意的”元桃挣不开,低声嘟囔。
李绍笑说:“你不胜酒力,这也要怪我吗?”
他擒起她的手,低头去吻
她的腕,白皙的肌肤下隐隐有青紫色的血脉,元桃推他的脸,手心触到他的唇,心底一阵潮湿氤氲。
香灯映着半卷流苏帐,娇人面如朝霞眼带雾,情至深处断人魂肠。
温柔缱眷后,李绍抱元桃去池中沐浴。
元桃累极了,浸在温暖汤池里由着水汽往上争,欲睡不睡的,李绍往她面上撩了把水,她顿时清醒了些,知他有意捉弄自己,道:“我这就洗完回去。”
“回哪里去?”李绍含笑问她,忽然又道:“你知道李嶙现下在哪里?”
突如其来,元桃一愣:“永王?”
“他在兖州”李绍道,神情淡漠:“他在给元家翻案,方才来信,已经有了进展,下个月就要启程回到长安。”
见元桃愣愣的,他道:“感动了?”
元桃没说话,李绍往她面上又泼了把水,道:“可惜晚了”
水滴沿着元桃脸颊滴滴答答掉落,“给元家翻案?”
李绍凝着她:“你还没明白吗?他要娶你做正妻。”
元桃没想过,不可置信望着李绍,嘴唇渐渐失去血色,半晌,道:“可是我不是元桃。”
“可李嶙并不知道。”
“是你诓骗他去的?”元桃问。
李绍不置可否,只微笑道:“你是这么想我的?”他的心思阴沉,深不可测。
元桃不得不这么想。
李绍目光落在她胸口湿濡的乌发,伸手撩开,语气仍是淡淡的,不疾不徐地问道:“倘若他知道你我已有床笫之欢,你说,他是否会悲痛欲绝?”
“你是故意的?”元桃终于了悟,复又说了自嘲,道:“你是故意的!”
李绍笑望她,道:“我既已看中,又怎能拱手让于他人呢。”又道:“还是说你已经动了心。”
“你不该利用他”元桃说。
李绍不接这话,只说:“你若是动了心也无妨,自可以去做他的永王妃,你说呢?”
他见元桃被他堵得还不上嘴,不由捧起她的腮啄了一口,道:“傻子”
元桃怕极李绍这个人,要往池外去,又见池外没有可以裹身的衣料,脸羞红像是熟虾,嘀咕道:“你给我拿衣裳来,我要回去。”
李绍笑着将她从池水抱出来,道:“一夜而已,你还准备回去住吗?”见她挣扎,道:“你再乱动,就将你丢回池里,让你泡上整晚。”
元桃立刻不挣了,任凭李绍抱着她回榻上,将头别到一边去。
“你一定要这样吗?”李绍笑意消褪,冷着脸问她。
突如其来的威压,元桃抿了抿嘴唇,仍是不回答亦不看他。
“你厌恶我?”
元桃心跟着颤抖,水滴沿着发丝落地,道:“所有人都在你算计里,不是吗?”
李绍沉着黑眸凝视她。
“我不厌恶您,我怕您。”元桃说道,蛾翅似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来,她的声音细微,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怕您,刹叶死在你们的阴谋算计里,孟氏亦然,如今又轮到了永王吗?”
她细微颤抖的声音像是刀,插在他的心上,眼里覆层寒霜似的:“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吐蕃王子吗?”
“奴婢忘不了。”她的眼泪凝在睫毛,忽而滑落掉在他的手臂上。
“你喜欢他?”
“是”
李绍没再说什么,将她放回榻上,穿好衣裳离开了。
……
玉容伏在案上,将脸侧到一边,耳侧紧紧枕着手臂,望着香炉袅袅白烟,面如死灰。
自从侍寝以后,她滴水未进,牡丹花般的面容也渐渐有枯萎之意。
虽知不可能,她的心仍是惦念着远在长安的李涟。
他是那般爱她,待她又那般温柔。
她不知他此时此刻如何,只觉得一颗心同他紧紧缠绕成结,正拉扯得她痛苦不堪。
“夫人,您用些吧,在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奴婢跪在地上劝慰。
玉容充耳未闻,只是凝着那香炉上的烟,蓦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流淌到雪腮,“出去”她开口,声音喑哑。
奴婢把吃食留在原地,脚步轻柔的退了出去。
玉容不知道出神望了多久,那香炉都已燃烬。
门外响起叩门声,玉容粉面薄怒:“我说了出去!”
门外奴婢充耳未闻,仍是缓缓走进来,玉容看向这奴婢的脸,自觉眼熟,蛾眉轻蹙:“你是……”
“奴婢郑七儿,曾经是惠妃贴身的奴婢。”
郑七儿年纪不大,十八九的样子,模样生得端正清丽,饶是伺候过惠妃的,一言一行不卑不亢,有着和年纪外貌不符的老成。
玉容倦倦地道:“难怪看起来眼熟”发髻侧倾又枕回了自己臂上。
郑七儿于她身侧坐下,温柔道:“夫人这样,永王若是知道,会心疼的。”
玉容脸一冷:“你说什么?这里不需要你侍奉,出去。”
郑七儿不为所动:“惠妃在世时,奴婢就是惠妃的身边人,感念旧主恩德,皆是肺腑之言。”
这话说道玉容心坎里,不由看向她。
郑七儿打开香炉,重新添加香膏,引火点燃,伸手将白烟挥散些,方才慢慢说道:“圣人口含天宪,擢升您为枕边人,是为天家恩赐,您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有心之人加以修饰,传到圣耳朵里,圣人会如何看呢?”
不待玉容回答,郑七儿忧心忡忡复道:“只怕圣人怒火会牵连到仁王,这也是您愿意见到的吗?”
花容失色,玉容惨白着脸:“我……我没这么想过。”
郑七儿取了甜酪,双手递上:“所以夫人您要开心才是,就当是为了仁王。”
玉容望着乳白色的甜酪,上面点缀的樱桃红的发艳,蓦地,缓缓从郑七儿手中接过。
第100章
清晨,陆霜正在将洗干净的衣裳折叠整齐,听见开门声,也不抬眼皮,额前碎发遮盖住眼眸:“你昨晚在皇孙女那里留宿的?”
元桃关上门,含糊应了声。
陆霜叠衣裳的手停顿,冰着声音:“你也要骗我吗?”
元桃恍惚意识到问题严重,道:“我没有。”
陆霜叹息,回头望向她:“在太子殿下那里就在,我你怕我会说什么?”
元桃坐下来沉默,陆霜见她这幅样子,已然猜中,坐在她身旁给她倒了杯水:“你对太子殿下动心了?是吗?”
“我没有!”
陆霜忽然拉过她的手,灼灼望着她:“阿毛,那我们逃吧。”
“逃?”元桃心中震荡。
“对,逃,逃离长安,就像我们曾经逃离并州一样。”陆霜握着她的手收紧。
“可是,这天下之大,现在的我们并无安居之地,何况……”何况右相又怎么会放过陆霜呢,只不过这话元桃咽在口里没说出口。
陆霜心有灵犀似的,握着元桃的手慢慢松开,沿着案几滑下:“是啊,我们又能逃去哪里?我们又不是没有逃过。”她们这样的蝼蚁,能逃到哪里。
元桃抚摸着陆霜的后背,心愈发冷沉,说:“陆姐姐,逃跑不是最好的法子,你等等我,这次不会再和四年前一样了。”
陆霜迷茫望着她。
“我喜欢或是不喜欢殿下事情都已成定局,再无回头可能,我现在想明白了,不如我们就先顺从殿下,得了赏赐,我们就换做银钱,来日添置宅院,若有机会再赎回良籍。”她咬了咬牙,忽然想通了,喜欢或是害怕李绍又能如何呢?他是太子,纵然不比圣人,手中却也握着滔天的权利,她决绝说:“我不要再做丧家之犬了,也不要再被人欺凌了。”
陆霜望着元桃的黑色的眼睛,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并州,她还是那个阿毛。
元桃抱起陆霜叠好的衣裳,起身放进衣柜,拉开柜门,声音轻快,道:“陆姐姐,你放心,我都规划好了。”
陆霜站在她背后,低声喃喃:“我知道”
元桃放好衣裳,关好柜门,透过一侧案几上放置的铜镜,看到陆霜正抬手从发髻上抽出尖锐的铜簪。
猝不及防,元桃回身握住了陆霜冲她脖子插来的簪子,手掌心被尖锐的簪尖划伤了,黏腻的鲜血沿着缝隙渗透出来。
“阿毛……”陆霜瞪着眼睛望着她。
元桃松开手,连忙退后几步,眼眶泛红:“陆姐姐,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陆霜仍是紧紧握着簪子,亦红了眼:“那晚你都看到了,不是吗?”
元桃没有回答,她望着陆霜绝望无助的眼睛,一颗心也跟着疼。
“你那晚真不该去找皇孙女!”陆霜恨恨说,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声音忍不住提高,喊似的:“为什么是你!那天晚上撞破
的人为何会是你呢!”
陆霜说完着话,抑制不住的呜呜哭泣起来。
“陆姐姐”元桃心尖滚水烫过似的,透过那呜咽的哭泣和滑落的泪珠,她对陆霜的绝望和无助感同身受,脚步不受控制上前:“陆姐姐,你相信我,不过是右相而已……”
话没说完,那握着簪子的手再度挥下来,元桃始料未及,被划伤了胸口,衣帛破裂,鲜血渗透出来,索性元桃眼疾躲避,只是伤了皮肉。
“你懂什么?”陆霜声音喑哑,彷如老妪:“你懂什么?”
陆霜喃喃着,忽而抬起眼皮狠狠盯着元桃:“你懂什么,我不要再信你鬼话了!”说着挥动簪子迎着元桃眼睛再度刺来。
元桃双手紧紧握住陆霜手腕,那簪尖距离元桃瞳孔不过几寸,陆霜的眼睛红的滴血,清淡面容狰狞如恶鬼。
元桃奋力抵挡,夺下陆霜手中簪子,心有余悸。
“你知道这些年我都经历过什么?”陆霜狠狠盯着元桃。
元桃手中簪子还留有陆霜的温度,陆霜那猩红的眼睛,狰狞的面容,令元桃恐惧和陌生,低声叫她:“陆姐姐。”
“你别叫我陆姐姐!”
元桃默然不语。
陆霜怨恨地说:“倘若当年不给你偷饼,倘若你没有杀高掌事的儿子,我也不必跟着你流亡!都是你害得我!”
这么多年受得苦,她不说出来心底难受,任凭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道:“当年并州到处都是抓捕的官兵,你知道我多恐惧?我没办法往西边逃,什么长安,我只能往东边去,流浪到范阳。”
陆霜挥手抹掉眼泪:“我在街头又饿又冷,几乎以为会死在那里。”她的语气渐渐平稳,不再激动:“当地的地痞无赖欺辱我,一个互市牙郎撵走了他们,救下了我。”
陆霜冷冷目光滑过元桃惊愕的脸,继续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何会粟特语吗?因为那个牙郎就是粟特人,他叫安禄,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好人,不想他残忍狡猾,逼迫我侍奉他的上司,用来换取官职。”
陆霜说:“你以为只是这样?那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在长安,后来安禄奉旨来到长安任职,一路打点用光了银钱,就将我卖入平康坊。”
她冷笑一声:“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他们逼我接客,直到我后来染病被丢到暗室等死。”
元桃说:“是右相救了你?”
“是”陆霜不咸不淡地说:“他兴许是发现了我和你的关系,又兴许是知道太子殿下待你非常,于是将我治好,送到一户人家做奴婢。”
元桃说:“你一早就是为监视东宫。”
“当然,不然我早就死了”
元桃说:“右相并非善类,你不要再给他卖命了。”
“太子殿下是善人?”
这话给元桃问住了,这天底下哪里有绝对的善恶,不过为自己罢了:“殿下也非善人,但是至少……””至少什么?”陆霜睨着她。
元桃摇了摇头,道:“陆姐姐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陆霜垂着眼帘沉默,元桃踟蹰片刻,上前去拉住陆霜的手:“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不要做傻事。”凑近些,目光灼灼:“只要殿下喜欢我就还有办法,右相靠不住,兔死狗烹的事还少吗?”
陆霜不说话,蓦地,轻轻点了点头。
……
午时将至,李绍依照惯例向圣人奏事,这会儿刚从九龙殿出来。
虽是隆冬时节,但是今日天气清朗,明晃晃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许久,李绍才适应这明亮,远处山尖覆盖着一层雾白的雪。
太子带来光环同时也带来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压力。
圣人对他的监视日甚一日。
步李瑛后尘吗?风吹落梅花上的薄雪,宫墙另一端浮出摇晃轿撵,是近来新承恩宠的杨家女。
李绍侧身恭敬让路,轿撵侧侍奉的婢女郑七儿目光似有似无向他飘来,嘴唇不易察觉轻努了努。
李绍默然,唇边噙笑,悄悄退开。
……
“殿下”郑七儿关好门,这是间不起眼的库房,仅仅存放着旧香炉,铜鼎,寻常鲜有人来。
李绍立于两高大柜子中间,这里灰尘厚重,带着股淡淡霉味。
郑七儿穿过高柜,脚步轻悄走过来,弯腰向李绍施礼:“如殿下所料,杨氏知道奴婢是惠妃旧人后很快接纳了奴婢。”
“她可惦念李涟?”李绍笑问。
郑七儿说:“她与仁王确实感情深厚,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李绍喃喃,冷沉如深潭的黑眸流出轻蔑之色,语气仍旧温和:“惠妃一事你处理得妥帖,本不该令你留在杨氏身旁。”
再过几年,郑七儿到了年纪,该离宫嫁个好人家,留在杨氏身边,指不定要再当误几年。
郑七儿说:“奴婢是心甘情愿的,殿下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愿意留在宫里做殿下的眼睛。”咬了咬下唇,又说:“自从那日乐游原一别,未能得空见殿下。”
李绍沉着目光,开口淡淡问:“那个下毒的奴婢还在宫里?”
郑七儿摇了摇头:“遵照殿下安排,惠妃殁后,那个奴婢和她的情郎就逃离了长安,给了他们足够银钱,即便是为了自己性命,他们也会守口如瓶。”
原本他是这样安排的,但是眼下右相步步紧逼,很难说会出什么预料之外的差池,若是让右相捉到把柄,知道惠妃并非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毒杀,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件事,做得还不够干净。
郑七儿见李绍面色冷沉,试探着问:“可是不行吗?”
李绍微笑道:“这件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郑七儿得夸奖,面上稍有羞色。
李绍黑眸闪动着寒意:“你可知他们出了长安,往何处去了?”
郑七儿沉吟:“那男人是益州人,两人应是往益州方向去。”抬眼小心翼翼瞥着李绍:“殿下,您是准备……”
李绍温和微笑:“剩下的事你不必忧心,眼下陪伴好杨氏。”
“诺”郑七儿见李绍欲走,叫住他:“殿下”
李绍注视着她,并不先开口。
郑七儿抿了抿嘴,鼓起勇气开口:“奴婢不想出宫,奴婢想以后都能陪在殿下身边。”她的心脏隆隆跳着,他身上成年男子的熏香味只裹着她的身体,这一分开,再见又不知何时,她没有别的奢望,恳求地看着他的眼睛。
李绍并不意外,微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