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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元桃从木箱子里挑出本书,正要爬上榻,笃笃几声敲门声,绰绰身影照在门上,是个奴婢。


    睦儿也瞧过去,问:“什么人?”


    “睦儿阿姐,我是鸢儿,来替韦王妃送赏赐来的。”


    “原来是鸢儿妹妹。”睦儿赶着去开门,笑脸相迎:“叫我去就好了,还劳烦鸢儿妹妹亲自跑一趟。”视线下移,落在鸢儿手里捧着的木匣上,木匣不大,确是金丝楠木打造的,八角镶裹着镂空的祥云纹路的鎏金包角。


    睦儿识货,知到但是这个小木匣子就价值不菲,更不敢想里面的赏赐有多名贵。


    鸢儿也不回应她,视线环顾房间,定在了元桃脸上,笑盈盈说:“你就是元桃吧,一直听人说咱们府里有个奴婢,出落的美丽,今日得见果然人如其名,美得跟灼灼桃花似的。”


    元桃听她这样夸赞,自觉羞涩,耳根滚滚发热。


    鸢儿笑道:“若是让花鸟使瞧见,指不定要飞进那宫墙里呢。”


    语气和善的,就是不知何故,入耳总觉像荆棘,毛剌剌的,元桃回答:“奴婢身份低微,怎堪入花鸟使的眼,能在忠王府做奴婢已是莫大荣幸。”


    这话说得顺从稳妥,寻不出半点错处,鸢儿双手将木匣递来:“这次骊山你受了苦,王妃特令赏赐给你的。”


    元桃躬着腰,双手接过,垂着眼帘,密匝匝的睫毛盖住眼眸,道:“奴婢谢忠王妃恩典。”


    鸢儿说:“那我也回去复命了。”


    元桃就这么一直躬腰垂眼,直到听见睦儿亮着嗓子说:“鸢儿阿妹慢走。”


    元桃这才抬起身体,望着鸢儿愈走愈模糊的身影,抿了抿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睦儿关上们,靠近元桃嘟囔说:“这鸢儿够奇怪的,怎么说得话听着这么不顺耳。”又看像元桃的眼睛,四目相对,睦儿摸着下巴端倪:“你也怪,我怎么看你越发的像一个人了?”


    元桃偏过头,不解道:“什么人?”


    睦儿咂嘴,想了片刻,指着元桃的脸:“忠王!”


    “又胡诌了”元桃无奈的坐下,把木匣放在案几上。


    睦儿跪坐在她身边,樱桃红的嘴巴撅起:“说你还不信,你真的越来越像忠王,不是长得像。”


    “那是哪里像?”


    睦儿拄腮说:“感觉,神情,还有味道。”认真的又道:“不是都这么说的吗,一个人心底越在意谁,越钟意谁,不留神间就会和谁越来越像。”


    睦儿兴致勃勃同她讲述:“因为总是不自觉的留意对方,留意对方的神情,留意对方的言谈举止,甚至留意对方的思考方式。”


    不自觉留意,就会不自觉模仿。


    元桃心下一坠,说:“无稽之谈。”


    睦儿“啧”的一声,屁股从脚跟上抬起来,翘首以待:“你说这木匣子装的是什么?”她早就在想象着呢,里面一定珠光宝气,金灿灿的夺目。


    元桃把盖子打开。


    “哎”睦儿泄气瘫坐回去。


    木匣子里只有一只灵芝。


    元桃愕了愕,而后微笑说:“这株灵芝长得如如意一般漂亮,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价格不菲,寓意也好。”


    睦儿“哼”了一声,忿忿不平却又不敢令人听见,低低说:“王妃兄长是什么人,那可是江淮租庸转运使,富得流油的差使,府库金银珠宝堆得满仓多得都溢出来,结果就赏赐一株灵芝,买椟还珠,我见还不如外面的这木匣子值钱。”


    元桃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将木匣子盖上收进木橱里说:“既是赏赐就手下,总比没有得好。”


    ……


    元桃想去马场找找看阿普,可刚从骊山长途奔回长安,她不好立刻就去找李绍,就这么又静静等了三日。


    ……


    “郎君就没有想妾嘛?”杜沅婉身着乳白色薄纱齐胸襦裙,身搭杏色飘逸披帛,雪白傲人的胸脯呼之欲出,纤细而长直的脖颈上带着银链下坠着颗色泽柔润的南珠。


    天刚刚暗下,习习微风吹浮着柳枝,云也被吹散了,露出弯弯的月,片刻的功夫,又被灰青色的云掩盖,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飞起的屋檐,裹着醉人的桂花香和泥土的芬芳。


    屋里仍旧热得发粘,混合着女子脂粉香气,在跳动的烛火衬托下有种别样暧昧和旖旎。


    杜沅婉柔软娇嫩的脸颊贴在李绍的肩侧,仿佛只祈求爱怜的小狸猫,轻轻蹭了蹭,双手环抱住他窄窄的腰。


    李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鬓发,虽然嘴角含笑,眼睛却是冷冷清清的一双眼。


    “郎君就一点没有想妾嘛?”她再次询问,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口吻里多了层薄薄嗔怒,李绍仍旧没有回答,她不免心慌,从他的怀里挣脱开,凝视着李绍,心口砰砰:“郎君是不喜欢妾了那?”她这样问着,那双眼眸似敛着朦胧雾气。


    李绍没看她,随手取下她发上的银簪挑了灯芯,倏忽间,屋子里更明亮了,他那双黑眸,半含着笑,半含着冷,温润如水的清雅面容下藏着冽冽的寒气。


    杜沅婉说:“是妾做错了事惹得郎君……”细扬的眼偷偷瞄着李绍脸色,见他并无怒意,她才暗下的心又烁烁的亮起来,手指攀爬上他的背,软软跌在地上,薄纱襦裙散开在地,仿佛蝶翅,与玲珑丰腴的身体融为一体。


    ……


    元桃去找李绍的半路下起了毛毛细雨,她没带纸伞,鹅黄色的纱裙被淋得半湿,勾勒着含苞欲放的柔软曲线。


    闷热的潮,灰色墙壁上生出暗绿色的苔藓,交接处绿得发黑发青,雨水混合着热汗湿溻溻的黏人。


    元桃伸出手臂挡在头顶,脚步更快了。


    走到李绍房门口,被当值的奴婢桂儿拦住,都是熟悉的人,桂儿冲她摇了摇头,递了个眼色,拉起她的手往后面的廊子走,正好避避雨。


    四下无人,桂儿这才说:“杜夫人在里面呢,你别这时候进去,坏了忠王和杜夫人的事。”


    元桃望了望那紧闭房门,纸浆过的窗户正透着暗黄色的光。


    元桃又是白跑一趟,只得提着裙摆往楼梯走,说:“那我还是先回去吧。”


    桂儿也不是没听过骊山的传闻,原本只是元桃救主,岂料越传越邪,添油加醋,到了长安这边简直变成了个另外个故事,好听点是郎情妾意,难听点是狐媚惑主,人云亦云,至于个中真相吗?也就无从分辨了。


    桂儿只当传闻是真的,打心里将元桃看成半个夫人,拉住她欲离开的手,问:“你有要紧的事?”


    元桃说:“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桂儿拉着她坐在阑上,说:“你若是不急,就坐在这廊子里且等等,避避雨,干干衣裳,杜夫人在里面也有两个时辰了,忠王向来是不留人过夜的,眼下天都黑了,再过几刻,杜夫人也该走了。”


    元桃已经等了三日,这会儿不免心急,眼下淅淅沥沥的细雨愈下愈烈,已经有点瓢泼大雨的阵仗。


    元桃问:“桂儿阿姐,有多余的伞吗?”


    桂儿摇头说:“你就当坐在这廊下避避雨吧,这会儿往回走,且不说路上没人,淋得风


    寒就不值当了。”


    话音方落,天空中一道闪电劈过,银光乍现,继而轰隆隆的雷鸣如重锤捣鼓,似要把那黑幕似的天撕得粉碎。


    元桃想来也觉得有道理,这个时节暴雨来得猛如洪水,去得也快如落潮,于是坐在廊下等着雨停。


    雨烈风也急,珍珠大的雨滴伴着穿堂的风直往她的脸上拍来,滴滴答答,一会儿功夫鞋履也湿了,衣裙也透了,再经夜风一卷,卷走了全身热气,竟发冷起来,下牙磕碰着上牙,咯吱咯吱,窄窄的肩膀簌簌抖动。


    暴雨非但没停,反倒愈演愈烈。


    桂儿守在门口房檐下,浑身也湿透了,只不过她身材圆润丰满,耐得住冷,碎步过来,充满歉意:“不想这雨越下越大,不像要停的样子,早知道方才就不劝你留下躲雨了。”


    元桃牙齿发颤,摇头说:“桂儿阿姐好心,老天爷存心下暴雨,不关桂儿阿姐的事。”


    桂儿说:“你且再忍忍,我当值也快到时辰了,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拥着回去,也能暖和一些。”


    元桃点头道:“好,我就在这里等桂儿阿姐。”


    说完这番话,桂儿就回到了门外屋檐下继续当值。


    打在房檐上的雨声开始变弱,风也不再卷着雨水往身上袭来,渐渐又变回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元桃坐在廊下,心想都到这个时辰,不若再等一刻,正好同桂儿阿姐一起回去。


    她这么想着,坐在阑上轻轻晃动着双腿,鞋履衣袂的水珠被甩出去,荧荧的反着光,像是一颗颗小碎钻。


    身上早就湿透了,索性就这么湿着,她低着头,额角碎发结成缕水滴一滴滴滑下来,顺着两腮落到下巴尖,她的鼻尖上,密匝匝的睫毛上,都蒙着氤氲的水汽。


    到底孩子秉性,她低头甩着鞋履上水,自顾自玩得正开心,听见有人走近,当是桂儿阿姐叫她一起回去,笑吟的侧过头,正准备开口,神情忽而凝滞,嘴角嵌梨涡的还没来得及褪去,黑漆漆的大眼睛先是一沉,继而慢慢流淌过一缕光亮,这光亮流过又黯下来,她方才缓缓说道:“忠王”


    李绍正站在廊间抱臂静静的看着她,身上只散散披着件白色里裳,领口微微敞开,衣带随意系在窄腰间,显然刚经鱼水之欢。


    月华如水衬得他清冷孤傲,蒙蒙细雨中,那双向来冷淡的黑眸里鲜少的蕴了些许温柔。


    他只是远远看着她,流水无言,片刻的宁静被女人娇媚含羞的声音打断:“郎君,雨停了吗?”


    李绍侧过头,杜夫人翩翩而来,身上只着一缕红色轻纱,玲珑□□藏在红纱中若隐若现,她柔若无骨的依附在李绍的身上,感受到有人在,缓缓扭头看过来,如丝媚眼落在元桃的脸上,红唇轻启,这才轻轻“咦”了一声。


    第62章


    “你这小姑娘看着倒是眼熟……”杜沅婉葱白似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腮,柳叶似的眉微微蹙起。


    她的温热而又娇嫩的肌肤不由自主的擦蹭着他紧实修长的身体,披着的红色轻纱水波似的荡漾,带着醉人的幽幽的迷迭花香,李绍心底闪过一丝不被察觉的厌烦,语气仍是寻常:“去把衣服穿上。”


    杜沅婉这才施施然离开。


    李绍目光深冷的看着元桃,月光倾泻在他身上,衬得分外秀丽流美,松松散散的白色里裳,衣摆缓动。


    元桃当他要走过来,“蹭”的跳下了阑干。


    他却只是动身回屋里,并没有要向她走来的意思。


    “忠……”元桃想要说的话没说完,刚刚喊了个忠字。


    李绍闻声慢回身凝着她,仍是不疾不徐等着她先开口说话。


    元桃又觉不是时候,垂下头只当做没开过口。


    隔着远远的,仍旧能问道他身上熏过的沉香味,雨水压不灭,反而愈发浓郁,滚滚裹上身,他的那双眼无比沉静,道:“你要说什么?”


    听他开口,元桃这才敢靠近过来。


    他想她是有什么话非要在大雨瓢泼的夜里守在廊下等他,不禁轻轻眯了眯眼。


    他身上除了那冷杉沉香味,还夹杂着女人脂香,有种旖糜的暧昧,她心下跳得发快:“奴婢……只是想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马场,您此前答应过奴婢的。”她这样说,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的眼睛,黑亮的瞳仁里映照着一张熟悉的脸,她自己的脸。


    “就为这件事?”他问。


    她觉得自己好似是听错了,竟会认为那平平的语调里无端压了几分失落。


    她连忙解释:“奴婢明天……”


    他没听她说话,转身慵懒的往屋里走,衣角流云般轻轻扫过她鞋履。


    她连忙追上去,生怕错过机会,半是解释,半是焦急:“奴婢没有想打扰您,明天若是不行,改日……”


    话说到这里,他又驻足,沉沉地看向她:“你要一同进来吗?”话里不免掺杂戏谑。


    元桃怔了住,继而雪白的面容晕开一点红。


    不用肖想,此刻那屋里定是一片旖旎风光,她定然不敢进去,只好立在原地,眼睁睁的看他回去。


    片刻后,穿戴整齐的杜夫人在诺儿的搀扶下出来,诺儿先是扫向元桃,眼底不免多了分打量和探究,继而撑开手中油纸伞,乖巧的说道:“夫人,我们回去吧。”


    杜夫人微微上挑的凤眸从元桃身上滑过,她没将她看在眼里,不过有些姿色的下贱奴婢,沿着廊子走下楼梯,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突然问她:“你就是元桃吧?”


    元桃低下头,温顺的说:“是”


    杜夫人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再没说话,款款离开。


    桂儿当值的时辰也到了,她就狼狈许多了,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她没有伞,双手叠在头顶遮雨,快步小跑着来和元桃说:“我们回去吧。”


    元桃回望李绍房门,仍旧是暗黄色的光,朦胧的,缱绻的,似乎还藏着欢爱后的余温。


    “你看什么呢?”桂儿问,顺着元桃目光,只看间那禁闭的门窗。


    元桃摇了摇头,说:“桂儿阿姐,我们走吧。”


    她属实猜不透李绍的心思,他那沉寂的眉眼里从无波澜,他是不高兴了?因为她打扰了他的兴致?亦或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让她去马场?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她看?


    她想不明白。


    ……


    翌日,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金灿灿的光芒笼罩住房檐,下过雨的潮湿的泥路很快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干。


    睦儿从箱子里翻出蒲扇,边扯着衣领口边用蒲扇将风灌进去,道:“天气说热就热,这才刚几月,老天爷急着要收人。”


    元桃也热,穿了件薄纱裙在榻上摆大字,鼻尖沁汗,蝉鸣得也更烈了,仿佛闷在罐里,她闭上眼睛养神,努力使自己不那么燥热。


    睦儿这边却闲不住,放下蒲扇又去找竹子凉席,柜子被她翻得托托的响。


    元桃听着那声音,隐隐又泛上了些困意,忽而微微凉风拂过面颊,一下一下,是有节奏的,像是蝴蝶轻轻扇动着翅膀,又像是凉凉轻纱抚过面庞。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李嶙那张白俊的脸蛋,他坐在她的床榻边,曲着一条长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持着一把绣着锦鲤的团扇,正轻轻冲着她的脸上扇风,唇边还荡漾着笑意。


    元桃可是吓得不轻,连忙爬起来,惊诧道:“怎么是你?”


    李嶙停了锦扇,问:“那你当是谁?”


    给元桃问住了,默不作声。


    李嶙不以为意,将锦绣团扇放下,不免戏谑:“今天这日头灼人,滚火似的,恐怕是去不了乐游原了,留在屋里消暑吧。”


    见元桃仍旧是不言不语,李嶙用团扇冲她的脸微微扇动几下,顿时一阵清风拂面,还掺着点热气,“怎么傻住了?”李嶙调侃。


    元桃定了定神,下定决心似的:“奴婢不去乐游原,想另去个地方,永王能带奴婢去吗?”


    李嶙有些意外,说:“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你一对我客气,我倒是心里不托底。”兀自扇了几下团扇,道:“你想去哪里,不妨先说说看?”


    元桃说:“马场。”


    “马场?”李嶙笑道:“这么热的天你想去马场?”忍不住奚落:“你想去马场,马儿还不想出来呢。”


    他说完这话,以为元桃会顶嘴,没想她只是敛着眼帘不说话,密匝匝的睫毛遮住那双水灵灵的大


    眼睛,从上面看出,花瓣似的嘴唇不需涂脂自带一层浅浅的红,圆润饱满分外诱人,脸蛋白嫩如羊脂玉,纤细脖颈下红色的血管隐隐可见,齐胸襦裙裹着含苞欲放的玲珑娇嫩身体。


    他的喉结不自觉动了动,莫名的燥热,又猛猛扇了几下团扇,有些发燥,改口道:“去!去!去!”


    元桃倒是被他突然改变的语气给吓得一愣。


    李嶙说:“你不怕热就行,别柔柔弱弱中了暑就好。”


    元桃扶着心口的石头登时消失了,笑说:“我何曾柔弱过,才不会中暑呢。”


    李嶙见她展颜,只低低念叨:“一会儿愁着脸,一会儿又眉开眼笑,真是奇怪。”似乎是怕她听清,这话只在喉咙里含糊而过。


    元桃从榻上爬起来,也无甚收拾,将水袋灌满别在身上就算妥当了。


    李嶙问:“你去马场不准备骑马吗?”


    这话给元桃问住了,李嶙又说:“你不骑马,那你去马场做什么?去喂草料吗?”


    元桃没想说实话,想把这岔打过去,扭头对睦儿:“睦儿阿姐,一起去吗?”


    睦儿有心无力,热得发燥,连忙说:“我就不去了,马场连个阴凉地都没有,再将我晒成黑炭。”


    元桃双手推着李嶙的后背,将他直往屋外推,催促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吧。”


    太阳虽然烈的燥人,灼得目眩,但李嶙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欢愉,和元桃两人推推搡搡,一路从忠王府外的夹道来到了马场。


    ……


    这个季节马场鲜少有人,此刻又近正午,烤的人如敷油,刺目难耐。


    片刻功夫,李嶙便觉得内裳都被汗水濡湿,溻溻黏在身,一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睛方才看清楚元桃,道:“遂你心愿,这就是马场了。”


    场内的黄泥地上不生寸草,黄的发泞,深深浅浅尽是马蹄印,还没走近就能闻到那呛人的马粪味,直直冲向天灵盖,再经太阳炽烤,发酵似的。


    李嶙胃里翻涌,幸而没吃午膳,不然非呕一地不可。


    他拉着元桃的手腕往后面的马厩走,眉头拧得紧紧的,但也不发脾气,也不埋怨,只道:“马厩那边阴凉些,我们去那里,这边实在是熏人。”


    如李嶙所言,马场后的马厩阴凉许多,虽然也有马粪味,但好在水草繁茂,树荫成片,连绵三里,竟都是粗木搭做的马棚。


    元桃放下遮挡阳光的手臂,眼中闪过惊讶和新奇,叹道:“竟然有这么多马?”


    李嶙瞧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傲然道:“自然,我大唐铁骑攻必克战必取靠的就是战马丰沛,这里才刚有多少,贺兰山下才是如彩云一般。”


    他说着不由自主拉过元桃的手,往马厩里侧去,盎然道:“走,给你看看我的凌云去!”


    少年的手滚热,掌心薄薄沁着一层汗,如他那刻炽热明亮的心一般。


    他的凌云是一只枣红色的小马,虽然已经能够奔跑,但是腿还是细细的,身体也是窄窄的。


    他松开元桃的手,转身捧起一把草料填在槽里,生怕他的凌云吃不饱,趁着它埋头在槽间的功夫,他又爱怜的摸了摸它的鬃毛,回头冲元桃笑说:“你瞧,这就是我的凌云,出来得急,都忘记给它带苹果了。”


    元桃走上前,她还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小马,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黑亮如珠的眼睛,看上去格外聪明。


    她伸出细细的小手,似乎是想抚摸,又恐惊扰了它。


    李嶙见状直接伸手覆压住她的手,慢慢抚摸凌风的鬃毛,不是像发丝般柔软,而是硬茬茬的磨手,温温热热的。


    她开心的笑,唇边一对小小梨涡,藏了蜜似的,李嶙心下一动,像是琴弦被拨弄着轻挑了一下,余音袅袅,当下激动的脱口而出:“我来教你骑马吧!”


    “教我骑马?”元桃看向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眸赤诚而又羞涩。


    他“唔”了一声,又觉得滚滚发热了起来……


    第63章


    “好啊。”元桃含笑说,笑颜如花裹着夏日里微微燥热的风,额前碎发飘动又落,潋滟的眼里点着光亮,果真如灼灼桃花般动人。


    李嶙望着她微微出神,他也不过十六岁,春风得意的少年郎,长长眉下是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粉白的脸颊上因为燥热薄薄沁着汗,自出生以来十六载光阴都在深宫高墙之下,那双眼不曾染半分世俗浊气,仍是干净透彻如一汪清泉。


    “可是我不会骑马”元桃说,环顾四周马厩,皆是高大健硕的汗血宝马,稍稍奋蹄便溅得尘土翻飞,似乎哪一匹都与她不相配呢。


    李嶙也犯难,那些高大强健的宝马烈性未褪,不是元桃这种年纪小姑娘能够驾驭的,光是踩上马镫就是件难事,目光一定,有了主意:“你就骑凌云吧。”


    凌云是匹小马驹,驮她正配。


    说着令马夫给凌云上马鞍辔头,亲自将沉甸甸缰绳递到她手中,道:“上去试试。”


    凌云确实与她身高极其相称,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住马辔上环柄,踩在马镫上后腿与背略微发力,顺势骑了上去。


    凌云前蹄左右刨地,元桃跟着晃悠起来,明明浮动不大,却总有种要被甩下来的感觉。


    顶着炎炎烈日,李嶙看来不觉心急,恐她从马上跌落下来,哪里还有功夫奚落她,只急着冲她道:“你把腿夹紧,夹住马腹!”喊的功夫,汗水沿着下颌流淌进脖颈里,见她上身也跟着晃来晃去,手紧紧扯着缰绳,手掌被磨得破了皮,殷红的血渗到缰绳上,他不免更心焦“嗳”了一声,忙道:“不要全身力气都扯缰绳,上身也不要摆动,丹田下沉,要稳。”


    话刚落地,突如其来被人骑上的凌云似乎感觉有些不适,它还未经驯化,不过一只小马驹,身上加了马鞍辔头,明显感觉不适应,焦躁的踢了踢后腿,鼻孔里喷出几股热气,继而一个奋步冲了出去……


    何曾有过这种阵仗,元桃惊得尖叫一声,那声音还没来得及完全进耳,人已经随凌云冲了出去,只剩滚滚黄尘。


    李嶙脸色一白,扯过一只骏马翻身而上,持缰疾驰跟在凌云后直直追赶,便赶便冲元桃喊道:“不要怕!不要怕!腿一定夹住马腹!”


    凌云果真千里马,纵使李嶙奋起直追,仍旧差凌风半个马身,马蹄落地,滚滚尘烟扑面而来,惊得栖息在两侧树枝上的黄鹂四散啼鸣。


    骄阳似火,烈日炙人,李嶙丝毫不觉热,只恨胯下骏马总是差凌风一截,纵马疾驰间远处山峦如流水起伏而过,草薰薰,木欣欣,风泠泠,一种别样快感竟油然而生。


    元桃起初是惊慌,双手死死攥紧缰绳,马背颠簸岂是寻常人可以忍耐的,片刻功夫直觉胳膊酸涩,浑身上下亦像是被颠散了,只剩皮肉裹着骨。


    而后定定神,听到身后李嶙的呼唤,不再将全身力气注入缰绳,而是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后背挺直的同时踩稳马镫,硬是将身体从马背上抬起一寸,心跳得慌,腿根发酸,随着凌风的奔跑,她隐隐感受到它运动的规律,绷直的僵硬的身体渐渐缓和。


    她似乎摸索出了骑马的方法,手上缰绳微微松弛,凌风也不再焦躁,似乎也是习惯了背上的女孩,覆着她奔跑。


    在着广袤的天地之间,她真真感受到了自己是渺小的一粟,渺小而又自由,马载她,风迎她,白色流云漫过山崖,一派峥嵘苍茫景象。


    她回顾身后,与李嶙四目相对,那恐惧早化作快意,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纵情于山崖重叠,云树苍茫之间。


    马儿跑累了,在水草肥美处停下来。


    元桃从凌云上跳下,李嶙亦是翻身下马,两人寻了处树荫,席地而坐,李嶙不知何时摘了多粉白的桃花,手指轻轻转动根茎,目光望向缥缈远处,而后低下眼帘看她:“我以为你会吓坏了。”


    元桃环抱着膝盖,微笑说:“起先是吓坏了,何曾这么坐在马上疯跑过。”她开心极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她最为开心的一天,笑容凝在唇边徐徐不散去,道:“但是听见了你的话,把马腹夹的紧紧的,踩稳马镫,任它疾驰狂奔,我随它而去就好。”指了指自己大腿,笑说:“方才不觉,一从凌云上下来,酸痛的险些没站稳。”


    李嶙这次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故意寻她事端,只是看着远处,安静的听她讲完,随后他身体仰了仰,双手撑在背后,扬起下巴看着头顶枝繁叶茂的树,少年青涩的脸初显棱角,俊朗里仍带几分稚嫩,从鼻梁到脖颈,喉结微微隆起,线条流畅优美。


    他背在后的手仍,道:“你真勇敢。”


    元桃一怔,似乎不曾想他会夸赞,不由将目光投向他。


    他仍旧扬着头望着树,枝叶间光斑落在他的面颊上,更像是镀了层暖融融的光晕,手里藏着的桃花转了转,又说了一遍:“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他说:“你知道吗?那天在骊山,三哥抱着你,你的身上都是血,我后来连着梦了好几晚。”他看似语气平平,却隐隐藏着起伏不定的心绪:“我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竟然有勇气孤身进入骊山。”


    他并不需要元桃回应他,他慢慢坐起来,曲起长腿,胳膊肘搭在膝盖上,看着手里的那株小桃花,花瓣椭圆披针,是明亮细嫩的粉,叶脉隐隐泛着牙白,根茎是深绿色的,带着细而密的白色绒毛:“方才我以为你定是吓坏了。我想可能你会吓哭,或者会等着我追上你将你救下来,但是你都没有,你学会了骑马。”


    他这才缓缓看向她,看向她的眼:“你是我见过最聪明勇敢的姑娘,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他的眼流动着光,是少年最真挚的赞美。


    元桃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只道:“奴婢不过是个寻常的村野丫头野蛮惯了,永王您天家贵子,居于琼楼玉宇,自然会觉得不多见。”


    李嶙没再说话,凝着手里的桃花,开的正灿,娇艳欲滴,他想这花极衬她,若是能带在她流水般乌发间该是多么相得益彰,可是他到底没能张开口,到底还是缺了些勇气,最终也只是轻轻的将那多灿艳的桃花放在了青绿色的草地间……


    ……


    这趟去马场,元桃并没有见到阿普,或许是因为马场太大了,亦或是因为今天阿普不当值,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这里,谁又知道呢?


    眼下她拖着疲倦乏累的身体回到忠王府,天幕苍苍,风露更浓,斜云照着竹柏,稀疏树形投在回廊间,虫鸣寂寂隐藏在丛里。


    元桃想着回房后好好清洗掉一日的疲倦和汗渍,不能细闻,细闻此刻身上都是发酸的,穿过廊间,走下台阶,正准备拐进奴婢们住的院子,迎面对上了熟悉的一双眼。


    “忠王”元桃顿时紧张起来,大大的眼睛盯着他,心思百转千回。


    “去哪里了?”李绍问,淡淡的语气,视线散散漫漫扫过她一眼。


    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而下铺洒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上,他穿了淡绿色的锦缎袍子,郁郁青青,穿在他身,彷如山涧松柏,再经明月一拂似韵着流光。


    元桃在心里过了一遍,还是说了实话:“马场”


    “哦”李绍极淡然,似乎早已经知晓,垂下的柳树枝遮住他的眼睛,他撷下一片柳叶在指尖,道:“李嶙带你去的?”


    “是”


    李绍走近她,问:“心满意足了?”离得极近,近到她能透过他漆黑的瞳仁看到自己,近到呼吸相接,他身上冷冷的沉香味只往她身上漫,漫着裹住,继而摩挲着她的心尖。


    “心……心满意足了”她有些语迟,被他的气息裹挟着,那是与李嶙那种青涩少年截然不同的另一气息,冷冷的,沉沉的,年轻男子的气息,温柔的语调里是不容抗拒的威压,逼得她连接语塞。


    她垂着头,密匝匝的睫毛,娇嫩欲滴的唇瓣,精致小巧的鼻尖沁出了几滴汗珠来,夏日的夜太热了,热的令人发燥,他微微抬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的眼睛,蛾翅般的睫毛轻轻扑动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暧昧,他见她模样有点羞怯,莞尔说:“找到你想要见的人了?”语气不乏捉弄。


    “没有”她如实回答,想着定是自己背着他去马场找阿普,才使得他今日覆着层薄薄怒意。


    他见她窘迫,放开了她,转过身走远了一些,只将背影留给她,语气仍是淡淡的:“还做了什么?”


    “骑马”


    他没说话,沉默片刻,“李嶙教你的?”


    “算是”她略微沉吟,而后说:“奴婢骑了永王的凌云。”


    她并不排斥与他讲话,见他离远一些,语气也还算和悦,这才感到放松,呼吸间仍有他身上的沉香余味在。


    李绍说:“凌云是匹好马。”


    元桃说:“奴婢起先只是想试着骑一下,不想它箭般飞出去,永王驱马在后面追奴婢也未能追上,只告诉奴婢定把马腹夹紧。”


    李绍并不惊诧,他知她的聪明和勇敢,只是敛住眼里的笑意,微微扬着唇角:“你就这么学会了骑马?”


    元桃点点头,认真说道:“应是学会了。”


    李绍见她说得一板一眼,微不可闻的笑了笑,说:“那好,等你学会了,就可以试试打马球了。”


    第64章


    “奴婢也可以打马球吗?”


    她眼睛忽而睁大,明亮如小鹿,似是月夜笼罩,朦朦拢着水雾,外若痴直,内实狡黠,定定站在那里,引得他缓步靠近,少女肌肤滑嫩芬芳,鬓发里尽是绵绵香气,那唇晶莹玉润,娇艳欲滴诱人至极。


    她长大了。


    不由他按捺,修长的手就已经轻扶住她的后颈,温热潮湿的气息直往她的颈窝处去。


    夏夜风裹着桂花的香甜,催情似的,只令人陶醉其间。


    元桃呼吸一窒,他身上冷沉的熏香味将自己密密裹住,心像在沸水里滚似的,手足无措,站得笔直僵硬。


    “只要你愿意。”李绍声音不甚清晰,说得是打马球,却似话中有话。


    忽而远处传来了琴音,婉转着从竹林深处倾泻而出,在这幽幽夜晚清冷月光下,泛着袅袅余音。


    李绍停在她的颈窝,目光发寒,松开了她。


    他深深望了眼竹林,树影婆娑,只闻琴音不见人影,眼底微微泛着冷霜,对元桃道:“你回去歇着吧。”话音落地,他转身向竹林深处走去,银色月华如绸帕拂过他的肩膀。


    ……


    竹林密处,琴声悠长不免含着凄婉,冷冷清清的夜,片片翠绿色的竹叶随风飘零,落在李绍长靴前,一双眼敛过寒意,毫不留情的踩过地上的竹叶,发出窣窣声响。


    竹林深处是黑廖廖的一间小院,孤零零的坐在这忠王府最偏僻的角落里,院前恰有溪水流躺,泛着银白色的粼粼细光,清浅的水下是一颗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石缝间有小银鱼翩然游走。


    林深雾重,墙面起了层潮湿的苔藓,青绿色的,那琴声便是从这里飘然而出。


    厚重的老木门上是一把大铜锁,小内侍正坐在石墩上守着门打瞌睡,睡意朦胧间,只听男子冷而沉的声音,如击玉石:“把门打开。”


    小内侍恍然惊醒,望着月光下那恍如仙人,姿容不凡的年轻男子,愣了半晌,“忠王”继而慌慌张张的起身去开门。


    手中一串铜钥匙打得琳琅作响。


    孟氏端坐在窗子下,身前置着一张古琴,没有点油灯,只是令奴婢月盈打开窗子,任由那冷白的月光一股脑倾泻下来,她的脸半昧于黑夜,半明于


    月光,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抚,清幽的琴音便从指间悉数流出。


    滑音如泪,猝然崩如帛裂,熟悉的冷杉沉香味,一双修长的手轻轻压在了古琴的另一端,琴声随之熄灭,只剩弦的余音。


    孟氏慢慢抬起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脸,从下面看去有着极为优美的弧线,月光给他镀了层温柔的光却仍旧抹不去眼里的寒冷。


    “忠王”她道,冷冷淡淡的,不似杜夫人那般亲昵,也不似韦容那般恭敬。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即便穿着齐胸的襦裙,那隆起的肚子仍旧如小山丘一般,他敛着眼帘,遮蔽住黑瞳中星点的亮,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修长白皙的手压在琴上,断了余音,继而手指轻轻挑压,截然不同的苍凉曲调随之而出,好一段碣石调,深沉中不乏苍劲。


    尊贵的皇族子弟,自小耳濡目染,习得笔墨,自然也通晓琴棋,只是随手轻拢慢捻,便是极流畅的琴曲。


    琴音断了,她方才淡淡说:“妾以为,忠王再不会来了。”


    他的手离开琴弦,隔着纱裙轻轻抚摸上她隆起的腹。那是极好看的一双手,也是曾令她醉生梦死如赴巫山的一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手背干净的皮肤可见青色的流动的血脉,他抚摸着她的腹,那里正孕育着他的骨血,与他血脉相通。


    她忍不住轻轻颤抖,极力忍耐着,不令自己躲开他,消瘦肩膀簌簌抖动,蓦地,轻轻闭上了眼。


    “你在害怕么?”李绍含笑问她,继而收回手,撩开袍子坐在她的身侧。


    孟氏沉默着,纤长睫毛不时轻颤,“你怎么不杀了我呢?”


    “哦?”李绍饶有兴味,伸手从案几上的白瓷花瓶里取下今早新撷的兰花,独有的幽香随着夜风扑面。


    她侧头看向她:“是在等着我把孩子诞下吗?”


    仍是没有回应,他的一双眼,冷沉如深潭,薄唇始终挑着抹笑意。


    “看来不是呢?也是,这不足月的孩子诞下也活不成。”孟氏似乎得到了答案,微微垂下头,鬓边碎发也跟垂下。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纵使对他没有感情,对未降世孩子也仍有着的浓浓爱意。


    快做娘亲的人啊,怎能没有爱怜呢,现下他们之间只剩薄薄一层遮羞布,她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只道,“你是再等太子被废黜呢。”她兀自说着,手指轻柔抚摸过腹部,凄惶惨淡,微笑着又道:“就是这苦命的孩子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李绍把玩着手中的兰花,翠绿细长的根茎,粉的发红的花瓣,内里浅浅的一点白,鹅黄的花蕊,小而嫩,鹅黄,他沉静如水的眼有暖意流过,似乎是想起了那个狡黠的小人,穿着鹅黄色的裙,从他眼前晃过,他心情不错,将兰花从茎上折下,轻轻插在孟氏鬓发间,声音喜怒难辨:“我与太子殿下,骨断筋连,太子被废黜于我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忠王想做储君。”


    这话说得又轻又缓,李绍斜斜拄着凭几,饶有兴味的看着孟氏:“无凭无据,怎么能够如此说呢?”


    “忠王恐我将您的野心说予太子殿下,故此日夜囚禁着我,不是吗?”


    李绍仍是沉着笑,一言不发。


    他向来谨慎细致,即便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仍能沉得住气,只淡淡说笑:“你真是折煞我了。”


    孟氏望着窗外冷月,桂花枝头从窗外探入,馥郁香浓,语气生冷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恨意:“可惜太子殿下识人不清,错将你视如心腹,委以重任。”


    她这恨意并非毫无缘由,她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李绍是容不得她的,他看似恭谨温和实则薄凉寡恩,或迟或早,他定会杀了她,只可怜她腹中孩子,要与她陪葬,想此,不由流下两刚清泪。


    “自去岁以来,我给太子殿下的信函都被韦氏暗自替换了吧。”她笑了笑,语气里有点嘲弄:“忠王与忠王妃。”


    他们这对夫妻至亲至疏,是紧紧捆绑的利益伙伴,相互扶持荣辱与共,却独独缺了那么几分男女之情。


    她那还算是美丽的脸此刻充满愤懑和绝望,太子殿下根本不知道她眼下的处境,只当她是在忠王府一心养胎。


    这一切都在李绍的计划中,怀孕也好,刺激杜夫人也罢,每每想此,她都感到脊背寒冷,眼下以安胎为名拘在这一方院中,更是遂了他的心愿。


    李绍笑意愈浓,初露峥嵘,道:“你还不知道吧,张九林被罢相了。”


    仅仅是三月有余,外面便改天换地了一般。


    她先是一怔,而后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不免有死期将至之感。


    “李林辅如愿做成首辅宰相。”他语气少不了几分自嘲,“只怕以后的日子会越发艰难。”他望向窗外月,竹影婆娑,有潺潺流水之声,只是院里蝉鸣不止,扰人心烦,心中已有去意,起身轻轻抚拍她的肩膀,似在安慰:“张九林虽被罢相,但到底还在朝中任尚书右丞,李林辅惯是推波助澜,揣度圣心,又岂会做出头鸟,只要张九林尚在朝中,你的太子殿下就还有喘息回旋余地,比起担心太子,你更应该先担心你自己。”


    说罢没有丝毫犹豫,长腿迈过门槛,离开了这里。


    ……


    李涟正用白帕擦拭着宝剑,沾过清水从剑头拭到剑尾,寒光乍显,透过剑身反射出冷凌凌的光,他看到了自己的眉,长而深,眉下是冷而俏的一双眼,“颇得圣眷”“冠绝诸王”,世人都是如此说他的,从他出生,他的母妃武氏就说他是要当太子的。


    当太子?


    他其实对储君这个位置兴致缺缺,他觉得武氏爱他又不爱他,爱他,想给他捧得高高的,捧到那九重宫阙里。不爱他,因为捧给他的,尽是他没那么想要的。


    只不过捧得高了,自然就下不来了,稍不留神就是粉身脆骨。


    感到薛耀偷偷瞄定他许久,这才慢慢把擦拭好的剑收回剑鞘,一撩袍子坐在案几旁,取了盏清茶。


    薛耀清理嗓子,道:“都查清了,那个吐蕃奴名叫阿普,我私下与他会过面,确实是从那夜吐蕃王子宅死里逃生出来的……”


    李涟听着,啜了口茶,思绪仍是飘得远远,魂啊魄啊的,通通都没在身上。白日里他刚刚和杨家女幽会过,她叫玉容,她低头同他讲话时,他能看到她透红盈润的耳垂,上面坠着珍珠耳珰,一摇一摇的,似荡到他心上,诞钟粹美,含章秀出。


    “仁王,您要见他吗?”薛耀道,见他望着白瓷杯里茶出神,三魂七魄尽失似的,凑近叫道:“仁王?”


    “仁王?”


    李涟恍惚缓过神,放下了还一口没喝的茶,道:“你说什么?”


    “那个死里逃生的吐蕃家奴,阿普,您要不要亲自见他一面?”


    薛耀又重新问了一遍,可是李涟的心呐,哪里在这些事上,他眼前浮现的是少女云蒸霞蔚似的含羞的脸,须臾花开,刹那心醉。


    似乎恍然还在与那姿容绝代的少女幽会,只想摘下树梢上红艳的石榴花,别在她的耳畔。


    “仁王”


    “仁王”


    李涟被叫的心烦,起身不耐烦道:“你看着安排吧。”继而推门离去了。


    徒留薛耀自己,不禁发愣,心道:这杨家女是何仙子般人物,竟叫仁王这样失魂落魄。


    第65章


    “你知道吗?孟氏快生了。”睦儿和元桃正泡在大木桶里沐浴,氤氲水汽蒸着女孩子娇嫩的脸颊,睦儿说着从陶罐子里挖了一把皂角膏来,对元桃说:“你转过去,我给你擦擦背。”


    元桃调过身,黑发湿漉漉的黏在柔嫩的肌肤上,疑问道“孟夫人快临盆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问道:“足月了吗?”


    “没足月,兴许是因为怀了两个,肚皮装不下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只怕这不足月强生下来也活不成,保不齐是两个四胎。”睦儿把黏在背上的乌发撩开,将冰冰凉凉的皂角膏涂在她


    的背上,搓出细细的沫,说:“我也是方才打水时候听桂儿阿姐说的,也就这两日了。”


    元桃扭过头,眼睛里蕴着汪泉似的,“她还在那间院子里?”


    “可不是嘛,被杜夫人看得紧,说是悉心照料,我瞧她可不像有那么好心的人。”又说:“你把胳膊抬起来,我给你这里也涂抹,看你这脏的,泥娃娃似的。”


    元桃抬起胳膊,任凭那滑滑的皂角膏涂在身上,搓出细白泡沫,心里隐隐冒出个念头,又赶紧压下,只喃喃道:“也不知她如何了。”


    睦儿说:“也洗得差不多了,出来冲冲水吧。”说着两双光溜的脚丫从大木桶里纷纷迈出来,各自提起木桶往对方身上冲水,水还热,两个小姑娘一边冲一边烫得瑟瑟,互相对视,“格格”的笑。


    洗干净后分别穿上襦裙,边绕过屏风往门外走边系着衣带,黑夜无边,浓如墨汁,睦儿说:“天都黑了,我们也快些回去吧。”


    夜风拂面,带走肌肤上残余的水汽,顿时感觉一阵凉爽,元桃肚子咕噜叫着,不免讪讪说:“有些饿了,这个时辰还能去夕食吗?”


    睦儿摸了摸自己肚子,也瘪着呢,挽起元桃手臂道:“我们去庖房问问,这个时辰兴许还能有剩余。”


    两人说着悄悄话,一道往庖房去,穿过后院竹林时,元桃不自觉的停下脚步,先是抬头往了眼满天星河,又向身后望了眼那黑黢黢的小院,心道:今天怎么没有琴声呢?


    睦儿瞧她站住脚,也随她望过去,左看右看,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道:“你看什么呢?”


    元桃倏忽回头,盯着睦儿眼睛,一字一句问:“睦儿,你听见哭声了吗?”


    睦儿看着她那双眼,黑漆漆的夜,似乎有乌鸦蹿过,心底一阵不安:“没有,你听错了吧,我们快点走吧,再晚就真没有……”


    睦儿的话没能说完,元桃就放下了她的手臂,着魔似的向竹林深处孟夫人那孤院走去,夜风习习伴着兰花幽幽冷香。


    睦儿心里发怵,追着她只说:“没有哭声,哪里有什么哭声……”睦儿无奈的说着,一脸怯懦,她其实早就听见了。


    元桃自顾自的走到了院子的大门前面,女人的呻吟声挣扎声像是染着血似的,还有小姑娘的哭声,隔着门像是罩再瓮里,闷闷的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那扇厚重的大木门上铜锁没有上紧,直散散挂在上面,敲打着木门,发出“托托”声响,大门虚掩,露出细细一线缝。


    元桃透过那缝,将眼睛凑上去。


    月盈哭得如同泪人,跪在地上直向杜沅婉磕头,雪白额头磕在地上,碎石子磨破了皮,鲜血从额头中央顺着鼻子流淌下来,鲜红的血更是衬得脸白如雪。


    “杜夫人,奴婢求求您了,快救救我们夫人吧。”她边磕边哭:“求求您了,奴婢求求您了。”


    杜夫人背着门,月光照着她的金钗,泛着凌凌光亮,倦倦的说:“不是有稳婆吗?”


    “稳婆不行,接生不出来,有两个孩子,都不足月被脐带缠住了身子,已经一个时辰了。”月盈哭嚎着哀求,细看她衣裙上发暗的地方竟是血,声音扯得发尖,像是只无助的小鸡崽:“求求您了,奴婢求求您了,再这样下去是会出人命的,孩子保不住了,夫人命也没了,求求您和忠王说一声,找个正经大夫过来。”说着膝行到杜夫人身前,拉扯着杜夫人的衣裙。


    杜夫人心里发烦:“这时候哪里去给她找大夫去。”声音亦是细得发尖:“怎么人家都是稳婆给接,到了她这里就不行了,没见有鸡让蛋给憋死的。”


    睦儿拉了拉元桃胳膊,元桃这才将眼睛从门缝出挪开。


    睦儿朝着她递了个眼色,拉着她走远些,听不清院子里月盈的声音,这才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看来杜夫人存心是想害死孟氏,我们不在的这段日子,谁知道她动了什么手脚,不足月硬是催生出来。”见元桃垂着眼帘,心事重重模样,轻轻拍了拍元桃的手:“这事你我就当做没看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睦儿说着拉着元桃的手往林子外面那条通往她们住处的鹅卵石小路走。


    元桃默着不说话,一脚踩到鹅卵石小路上时,忽而又立住了,抽出了被睦儿握着的手,说:“睦儿你先自己回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的提着裙摆跑了。


    睦儿瞧那方向,像是忠王寝殿,不由忿忿的长叹一声。


    元桃一路快跑,待到李绍房门前驻了脚,跑的急未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心脏隆隆跳,不由她犹豫,手笃笃叩响房门。


    门内那头,静了许久,忽而暗黄火光一闪,熟悉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进来”


    元桃推门进去,屋里只暗暗点了盏油灯,他立在锦缎屏风后,修长的身段忽而被火光拉的狭长。


    “这么晚,你找我有事”他从屏风后面出来,身上只披着里裳,腰间带子随意的系着,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他胸口,皮肤紧实而又白皙,只带子松松垮垮一系,显然是刚睡下。


    他向她走过来,特有的熏香味漫上身。


    “你愣什么呢?”他问道。


    元桃恍然回神,连忙垂下眼睛,只怪他身上那熏香味太压人,只往她身上漫,他那双冷沉的眼睛,在夜里如刀刃似的,他走近她,她就退后一步,说:“孟夫人……她难产,孩子不足月还缠在肚子里,始终落不下来,稳婆……稳婆不行,还是得请大夫。”她这话说得磕磕巴巴。


    李绍只是走到了案几边,倒了盏茶:“你是为这事来的?”


    元桃说:“母子或许都有危险。”


    李绍口吻淡淡的:“杜氏不是去了吗?”


    “杜夫人她……”元桃一愣,把话咽下,抬起眼帘怔怔看向她,风清骨峻的矜贵公子,一双眼冷的彻骨。


    她应该想到的。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杜夫人的品性,她望着他含笑的嘴角,如此姿容俊雅的公子,竟藏着那样冷薄寒凉的一颗心。


    “你是故意的。”元桃低声自言自语:“我一早就该想到的,你是故意的。”


    她影影幢幢朝门口走去,脚步略有踉跄,她早还想到的,杜夫人怎有那滔天大的胆子,还不是他的受意,她怎么这会儿又犯傻起来,跑来这里找他。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怎么?何时起你同孟氏关系如此熟络了?”


    元桃顿了顿,片刻后问:“她腹中的可是你的骨肉?”


    “自然”


    话音落,他拉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薄纱衣袖,他的手掌干燥滚热,不等她抽手,他问道:“这和你有关系吗?”


    她不回答,只别扭地将头往一侧偏,月光照在她脸上,纤长的睫毛忽而轻颤,美得醉人。


    李绍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有空多读读书,写写字,这不是你该忧心的。”他放开了她,离得稍远了些,口吻淡淡的:“不累吗?”


    元桃被他好顿嘲讽,推门离开,走出了几步又气不过退回来,对他道:“奴婢不嫌累。”


    李绍眼含笑意的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


    ……


    元桃越品越觉得李绍这人品行恶劣,对自己亲骨肉尚且无情,何况旁人。


    她没再去孟氏那小院,去也无用。


    睦儿早早就熄了灯,元桃摸着黑爬山了床,燥热的夏夜,她手脚发冰,睁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窗户外面蝉鸣不止,分外嘹亮,她不知几更天才睡着,只记得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睡梦里仿佛又听到那天晚上孟夫人和月盈说的话。


    ……


    “奴婢不懂,奴婢只知道忠王年轻俊美,贵不可言,能嫁给忠王,哪怕是做妾,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那你可要记住我的话,宁可在外面做流浪的乞儿,食不果腹,漂泊无依,也不要给忠王做妾,此生此世,都不要。”


    ……


    元桃一夜睡得不稳,醒得也早,耳朵伶俐,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声响,伴随着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嗓子里的呜咽,像是要咽气的雏鸟。


    她趿鞋寻着那呜咽声出去,见到几个府奴抬着具尸体从竹林里面出来,上面覆着片白麻布,那肚子还高高隆起着,像是吹鼓了气,小山丘似的。


    月盈扶着边一路送着,额头肿着磕破的地方已经结了薄薄一层血痂,不敢放声痛哭,只是含在喉咙里呜咽,更显哀怨凄凉,


    从元桃身前过去的时候,她看见白麻布下露出的一节小臂,乌青惨白的。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孟氏。


    第66章


    孟氏的死对于忠王府并没产生任何影响,太阳照旧从东边升起,将淡金泛红的光芒铺满整座长安,这座当世最为繁华的都城逐渐从睡梦中苏醒,随着三百声鼓擂得震天动地,坊市间人头攒动,宵禁解除了。


    一滴晶莹的露珠从柳树枝头滑落,碎在地,转而被翘头履碾入尘土里。


    忠王府里奴婢们对孟氏的离去只字不提,那座竹林里的小院也被彻底的锁了起来,至于月盈,自那以后也再没见到过。


    元桃推门出来,将梳洗过的水泼在后院草从里。


    后院奴婢们对朝堂之事向来不甚了解,偶有几句闲谈碎语,“庇护太子的张九林被贬到漳州”,“与惠妃亲密的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话有所指,无外乎太子已经失势,东宫即将易主。


    伴随着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仁王李涟正筹备举办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


    圣人诏书业已下至杨家,“尔河南府士曹参军杨氏小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俪兹藩国。”


    奴婢们凑在一起,讨论着李涟与杨家小女是多么郎才女貌,时而感慨即将举办的那场婚宴还会多么奢华盛大,自己是否有幸参加,一窥杨女芳容,再者有幸兴许还能在宴上寻个簪缨子弟做如意郎君,余生再不受磋磨。


    “去马场呀!小元桃!”李嶙三步并作两步而来,少年筋骨利落,俊朗如日月,假以时日也必是个姿容出众的美男子。


    李嶙进了屋,四下搜寻定神在元桃身上,笑吟吟坐过来:“今日天气清爽,最适合去马场,我将凌云让给你,教你打马球,如何?”


    他隔三差五的就会跑来她这里,天气炎热时,他拉着她去山涧消暑,天气清爽时,他拉她去马场骑马兜圈。


    睦儿起初不满得很,渐渐也习惯了,她没什么妒忌心,妾有情,郎无意,赶紧另寻明路,只将目标投向了旁人。


    这会儿睦儿向元桃投来一计目光,她们俩早就商量好了,元桃瞧着李嶙殷切明亮的眼睛,顿了顿,清清嗓子:“永王,奴婢……奴婢也想去仁王婚宴上瞧瞧,还有睦儿,我们都想去。”


    她开口求他,这倒是稀罕事,李嶙眉毛一翘,少年郎的洒脱和明朗挥洒的淋漓尽致,道:“这有何难?”


    睦儿又偷偷朝元桃使了个眼色,元桃连忙又问:“那是不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贵族公子们都会去?”


    李嶙说:“这是自然”不免警惕的睃巡着她:“你关心这干嘛?”声音一高,不免戏谑:“怎么?你是想要攀高枝,你去攀他们作甚,都是不入流的货色,你来找本王,本王可是货真价实的藩王。”


    元桃连忙说:“我何时这么说过了”窗外桂花探了进来,馥郁香甜。


    李嶙对睦儿说:“那你是你喽”说得睦儿脸忽红忽白。


    李嶙倒是毫不在意,一双眼欲盯着元桃又有些矜持,只道:“你怎么不去求三哥呢?你是三哥的婢女,我带着算怎么回事。”


    去求李绍吗?元桃忽又想起他那张似笑非笑,温柔中带着冷峭的一双眼,她才不愿意去求他,自从她得知孟氏的死是他一手筹划以后,她难免开始恐惧他,虎毒尚不食子,可想他的那颗心该是何等残忍薄凉,只觉得自己此前是瞎了眼,会觉得他心地也还仁善,道:“永王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非为难永王。”


    “别!”李嶙脱口而出,拉住她的手腕:“先去马场,仁王婚宴的事,你尽管放心,你们两个我都带着,这还不行吗?”


    元桃眼睛倏忽一亮,蛾翅般的睫毛扑簌扑簌,道:“说好了?”


    “说好了!”


    ……


    太阳还没有升到最高处,正是一日中最凉爽的时候,李嶙将凌风从马厩里牵出来,这才半个月,凌云竟又高大了许多,骨骼粗壮,有点汗血宝马的架势在了。


    李嶙一手执辔,一手向元桃伸过来,春风满面对元桃说:“上马吧。”


    元桃默了默,将柔软纤细的手递到他的掌心,嘟囔说:“奴婢岂敢,竟令永王扶我上马。”


    李嶙取了装着马球球棍的筒子挂在马背上,边将皮带子叩紧,边调侃她道:“不敢你不是也照样上马了?”


    话落,凌云前脚掌猛然离地,元桃到底欠火候,吓得登时小脸惨白,李嶙说:“你抓稳”撩开袍子翻身上马,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少年的血热的灼人,是和李绍截然不同的气息,像是山崖边的飒爽的风。


    李嶙从她身后抓紧了缰绳,驾轻就熟控制住凌云,热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后,声音明朗如朝阳,道:“我们李唐江山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不要说皇子,就是公主,宗室,也都善骑射,你仔细学着点,以后我好带你去打杨骁。”


    见元桃糊涂样子,粉琢玉砌的脸颊分外柔软诱人,李嶙心下一动如吃了酒,在她身后驱着马说:“安阳郡主杨骁,她还抽过你一鞭子,怎么你连这都忘记了?”


    元桃白玉似的面颊浮现一抹红,他离她属实太近了,贴在一起似的,连呼吸的起伏都能够清晰感受到,男女有别他不知晓吗?嘟囔说:“没忘记,打她吗?”


    李嶙笑着挥手从桶中抽出马球杆,双手将她一围,彻彻底底将她拥在怀中,贴着她的侧耳,握紧球杆,全神贯注道:“马球场上打她!”


    马场外绿油油的草铺满地,几朵白色黄色的野雏菊开得正盛。


    ……


    即将当新郎官的李涟,眉宇里都流露着喜气,他心情大好,坐在堂里和一母同胞的妹妹兴乐公主的驸马杨绘对棋,房门窗门四开,鸟落在房檐上,啾啾求爱,他也不觉得烦,黑子白子纷纷落下,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一屋子的奴婢,有用香熏大婚喜服的,有给盆栽里的花修剪枝叶的,还有擦拭书柜屏风的。


    杨绘白子落盘,只道:“仁王这棋走的,漫不经心,瞧这黑子,若是再心不在焉,可是要被我这白子给吃了。”


    李涟恍然回身,瞧这棋局,已显露出七分败意,但是也不急不恼,只笑着作罢,道:“今日不下了。”


    杨绘一手拄腮细细端详李涟,只道:“如愿抱得美人归,要做新郎官的人,果然是容貌焕发。”


    李涟被说得有些腼腆,挥手屏退奴婢们,剩下一盘显露败局的残棋,肃了语气,道:“你过来是专门为打趣我的吗?”


    “怎么会,我是专程来道喜的。”杨绘笑说。


    李涟语气平平,取了盏茶,说:“圣人赐婚旨意刚下的时候,你不是已经道喜过了。”


    “此喜非彼喜。”


    李涟正举着茶盏欲饮,不由停顿瞧他:“此话怎讲?”


    杨绘洋洋洒洒向后一靠:“东宫最近不太平。”


    李涟沉了眼帘,冷峻道:“张九灵被贬到漳州去了。”


    唇亡齿寒,此刻李瑛相比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杨绘故作深奥:“这只是其一。”


    “其二呢?”


    “裴耀卿病重了。”杨绘笑得极阴,“大唐宰辅的位置,眼见空了两个。”拨弄着腰上玉佩,细数盘点着道:“张九灵中书令的位置被李林辅占了,原本的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是李林辅一手提携的牛仙客,现下裴耀卿


    病了,这侍中的位置不知要让给谁来做?”


    杨绘试探着说道:“李相的意思是,侍中这个位置,最好也是我们自己的人,如此朝中便再没有太子的人了。”


    李林辅一手好谋划,将东宫逼得无路可退,杨绘咂舌:“听闻东宫最近颇多怨气,若是裴耀卿也不在朝中,那可真是孤立无援了,不过东宫易主,也没有那样容易,总要揪点太子的过错出来。”


    李涟问:“李相是什么意思呢?”


    杨绘淡淡一叹气:“无凭无据,不管以何理由参太子都不过隔靴搔痒,过犹不及,反而会引得圣人厌恶,太子总要真有点过错,他们如今已经自乱阵脚,只差那么轻轻一推,百尺高楼必将轰然倒塌。”


    李涟沉着脸没有说话,他其实有凭据,那个吐蕃奴就在薛耀府里,可是大婚在即,他不想被任何事情影响,也一直分不出心来,只想着把杨家女顺利迎娶进府中,他的婚宴绝不能出分毫差错。


    “仁王,仁王。”


    听见杨绘试探的语气,李涟恍然回神,道:“这件事容后再议。”


    李涟举动悉数落在杨绘眼中,杨绘起身走到李涟身侧坐了下来,一手搂着李涟肩膀,似引似诱:“仁王,东宫和大婚,这两件事互相也没什么影响,当今圣人凭借两次兵变方能神器在手,他最怕的是什么?自然也是太子藩王与手掌兵权的边关武将私下暗通有无,此乃圣人大忌,这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见说这件见李涟仍无甚兴趣,幽幽地又说道:“难道您甘心杨家女永远只做个藩王王妃吗?”


    李涟眼中光芒忽亮。


    杨绘心下暗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最忌讳优柔寡断,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趁着李相正手握大权,惠妃圣宠正盛,您再好好想想。”拍了拍李涟肩膀,重复道:“再好好想想。”


    第67章


    杨绘的怂恿下,李涟神情微妙的破裂,道:“你先回去,此事我自会定夺。”


    杨绘走了,李涟方对左右扈从道:“把薛耀给我叫来。”


    ……


    流金砾石,暑气蒸人,李绍坐在窗台边的躺椅上纳凉,这里不是忠王府,而是申王府,白瓷盘上是冰镇的樱桃蜜李,正冒着凉气,通透水晶杯中斟满冰凉沁人的葡萄美酒,仕女跪坐于两侧执扇轻轻送风。


    先是院子里玉制占风铎响了起来,继而笃笃几声敲门声。


    李绍挥手屏退仕女,脸上笑意不甚,斜倚着凭几等来人走进。


    这人虽着唐装,却神目高鼻,皮肤黝黑,正是此前几番与元桃擦肩的吐蕃府奴阿普。


    阿普面无表情走到李绍身前,双膝一沉,重重跪在地上,声音沉重:“忠王”


    李绍口吻平淡:“李涟还是没有见你?”


    “没有,仁王宅近来人多事杂,一直无心正事,奴只住在薛耀府上,不曾见过仁王。”


    “人多事杂?”李绍喃喃,清俊脸上不□□露轻蔑,李涟比他想象的更加安于一隅,醉倒在杨女的石榴裙下,这点倒是出乎李绍预料。


    阿普定定的,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看向李绍:“奴这条命真能为吐蕃王子宅报仇?”


    “哦?”李绍饶有兴致,睨着他,别有深意问道:“你害怕了?”


    “奴不怕,只要能为我们吐蕃小王子报仇,奴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慷慨激昂,抑扬顿挫。


    李绍说:“吐蕃果然多勇武忠烈之士,本王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并不急着让阿普起身,随手拿起方才仕女留下的团扇,扇柄垂下的穗子里缠着金丝线,轻轻晃动,更显得流光四射。


    少顷,那看着金穗的眼睛流出寒意,语气仍是淡极:“尽管放心,这次定令他万劫不复。”


    阿普重重叩头:“奴这条贱命自四年前得忠王搭救,便属于忠王,任凭忠王驱使,更何况奴还是吐蕃人,能为旧主复仇,万死不辞。”他心中对故主仍存戴德之心,忠王令他忠义两全,死有何憾?他嗓子稍稍发紧,豆大的汗珠沿着腮流淌下来,“只不过奴还有个挂心的人。”


    “元桃吗”李绍早就了然于心,笑道:“她你尽管放心。”一双如覆冰霜的眼渐渐融化,反倒是和这灼灼夏日一般,道:“她在忠王府,学了读书识字,明德知礼,前日永王还带她去马场,亲自教她学会了打马球。”


    阿普眼中不□□动伤感,三叩首,死了这条蠢蠢欲动的心,重重道:“奴感忠王恩德,死不足惜!”


    李绍微笑道:“回去吧,免得出来久了,引得薛耀疑心。”


    “喏”


    阿普离开后,李绍看着白瓷盘上冰镇的樱桃,随手拿起一颗,绿色的蒂,红色的果,晶莹圆润,饱满诱人,他微敛眼帘看着这颗红樱桃出神。


    “永王带着元桃打马球去呢。”


    “同骑在一匹马上,很是尽兴。”


    他那日其实也在马场,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不自觉间那颗红润的樱桃碎在他的指尖,白皙的皮肤被染得殷红,蓦地,在雪白的帕子上擦了擦。


    ……


    时候不早,李绍也欲离开申王府,免得引人留意,授人以柄,穿过曲折回廊,走到庭前院子时,身后传来申王李业熟悉的声音。


    “忠王”


    “忠王留步”申王李业在左右奴婢搀扶下颤颤巍巍走来,一步三咳,绢布上血红一片,“忠王”,声音如同破了的羯鼓。


    李绍驻足,回身折返去迎他,道:“皇叔身子骨不好,方才听奴婢说睡着了,我这才没去叨扰。”


    李业勉强站稳脚,屏退周遭奴婢,李绍见此伸手代为搀扶李业,李业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李绍手背,道:“本王有几句体己话想和忠王讲,我们去侧堂坐坐。”


    侧堂偏僻,周遭安静,只偶有啾啾鸟鸣,李业扶着凭几慢慢坐在软垫上,这一番活动已令他气喘吁吁,只得对李绍说:“劳烦忠王把门拉上。”


    待到李绍在他面前坐下来,李业这才开口:“忠王您究竟要做什么?”语气里不□□露出哀意。


    李绍心思深沉谨慎,断不会亲口承认的,只是微微含笑,并不言语。


    “好”李业叹息,已是病入膏肓的老人,道:“忠王不肯回答,那就不回答。”


    李业言语诚恳:“你生母离世得早,离世前曾托付我照顾你,还记得你六岁那年隆冬里发高热,大雪绵绵,圣人驻跸于骊山,无暇顾及,北内无医师,我于宵禁之时强将尚为稚子的你抱出宫门,寻医治病。”他向李绍投来殷殷目光,言语中有哀色:“忠王您可还记得吗?”


    李绍说:“记得”


    这些话耗费李业不少心力,一手按着案角,喘息片刻,继续说:“那忠王应该也知道,我所言皆一片冰心,并无他意。”


    李绍只是沉默,半垂的眼帘遮住他的心绪。


    李业诚恳说:“我虽年老,却不昏聩,纵使忠王不开口,我亦看得出来忠王心意为何?我为时不久,只劝忠王一句,东宫之位向来艰难,如架烈焰猛火之上,稍有不慎便有坠地之忧,忠王何苦执着于此呢?”


    他拉着李绍的手,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如今朝中党同伐异,人觊贵宠,时局艰难,忠王何必去蹚这浑水,做个逍遥藩王,过闲云野鹤般人生不好吗?”


    李绍没立刻开口,默了片刻,缓缓说道:“皇叔的话,定当谨记。”


    李业听他如此回答,只是身体向后仰,叹息道:“罢了,罢了,我已是垂垂老矣,言尽于此,忠王你尚且年轻,自有命数,来日方长,只愿你不后悔。”


    ……


    阿普回到薛宅,一进大门,就见薛耀在前院里来回踱步,愁眉不展。


    “你总算回来了?去哪里了这么久!”薛耀见阿普回来,急着上前攀住阿普胳膊,不等阿普回答,自顾自说道:“仁王正在等你


    呢!你快和我去前堂吧!”


    薛耀这宅子谈不上奢华,只是普通的四方宅院,铺陈朴素并无装潢,因为处于道政坊内,也是价值不菲,此刻李涟正负手立于北面窗前,窗台上放置着一盆矮牵牛,因为不经常打理而有些蔫蔫的。


    听闻来人,李涟这才缓缓转身。


    薛耀拉着阿普跪地行礼,道:“仁王”


    “你就是从吐蕃王子宅逃出来的家奴?”李涟冷淡的目光扫过阿普。


    阿普道:“是”


    李涟撩袍子坐在软垫上,薛耀立刻上前奉茶,李涟语气平平,问:“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又道:“起身回话吧。”


    “诺”阿普起身,这才看清楚仁王李涟,他果真同外人所传,粉琢玉砌,唇红齿白,傲中带俏,是位年轻绝色公子。


    薛耀冲他使眼色:“快回话。”


    阿普说:“吐蕃王子宅有蛇窟,大火那日,奴落在蛇窟里,后烈火烧断房梁,瓦片连带着碎石掉了下来,幸好有断落房梁支撑,这才侥幸逃过一死。”


    “哦?”李涟半信不信,又道:“听闻你要见我,是怎么回事?”


    阿普说:“奴无意中在蛇窟井底寻得样东西,想必仁王会需要它。”


    李涟向他瞥去一记冷冷目光:“你可知上一个诓骗本王的人是谁?又落得什么下场?”


    阿普说:“奴知道,薛郎君已经同奴讲过了,是达赞主事,当即被您斩杀了。”


    李涟乜薛耀一眼,薛耀不免悻悻。


    李涟说:“既然你已知晓,那就交出来吧,若是真的,本王自然有赏。”


    阿普却退后一步,摇头定定道:“奴现在不能给您?”


    李涟停滞在半空的手臂一顿,慢慢收回,眼里闪现出不悦:“你什么意思?”


    薛耀猝不及防,连忙用手肘轻轻撞阿普两下,呵斥道:“你说什么胡话呢?脑子进浆了不成?”


    阿普只是一个劲摇头,有些呆呆的固执:“奴不能现在交给仁王。”


    李涟“哦”了一声,声音缓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交给本王。”


    “奴要先交给一个人。”


    “什么人?”


    阿普抿了抿嘴,只说了两个字:“惠妃”


    惠妃?


    薛耀连声呵责:“你脑子有病吧,这是仁王,惠妃货真价实的亲儿子,你竟然想要见惠妃?你……”


    李涟挥手制止薛耀,望向阿普目光愈深,试探道:“你怕我出尔反尔杀了你?”


    “是”


    李涟眯眼打量阿普:“你问敢保证惠妃就会保你的性命?”


    阿普说:“奴确实不保证,所以奴要后日亲自将东西交给惠妃,奴还要一匹快马,希望仁王能先将快马给奴。”


    薛耀高声道:“你知道后日是什么日子吗?”


    “奴知道,后日即是仁王大婚之日,届时惠妃定会莅临仁王府,奴交给惠妃后,快马自长安西边一路驰骋而去,此生再不踏入长安一步。”


    还有一句话阿普没说,那就是“大喜之日不可见血光。”


    薛耀一脸惴惴的看向李涟,李涟冷着眼,目光幽幽看着阿普,继而道:“这些话是你自己想讲的,还是别人教你讲的?”


    阿普坚定地摇头:“仁王,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奴手里这东西,于仁王有大用!”他将大用二字咬紧。


    这棋子落得妙,钓足李涟胃口。


    李涟沉吟着,蓦地起身,衣袂飘然,声音冰凉如水:“就如你所说。”扫了薛耀一眼:“挑匹快马给他。”


    第68章


    李涟大婚这日,李嶙一早令车夫将马车停在忠王府大门前,一撩袍子进门,白面少年郎,举手投足间尽是潇洒,“怎么没见到我三哥呢?”,他神采奕奕的问。


    元桃如实说:“忠王早些时候就已经出门了。”


    睦儿正梳妆,就差贴花黄,对着镜子细细贴好。


    李嶙视线扫过睦儿,又落在元桃身上,她穿着一身白粉色齐胸襦裙,脸上薄薄扑了层脂粉,乌黑的发上没有珠钗点缀,这样清素反而衬得她如雨后桃花似的,白嫩细腻肌肤里晕着粉红,那双大眼睛如一汪清泉,粼粼光芒只往人心里闪烁。


    元桃瞧着他望着自己出神,不由探究得望回去,轻声询问:“永王”


    李嶙恍然清醒,亦是有些不自然,催促道:“走吧,快到时辰了,马车等着呢,我们得去长乐坊。”


    睦儿连忙道:“这就来”


    三人这便一同上了马车,车夫一挥鞭子,马车便辘辘行驶起来,马车外晴空万里,路边栽得桃花开得正盛,穿着迥异的胡商牵着骆驼队载着从西域诸国拉开的货物缓缓行走在长安城宽阔的街道上,有一些胆大的商贩将摊子支在坊外,路过的食客便就地吃上一碗汤饼。


    李嶙见元桃透过车窗看得聚精会神,也不由掀开了他那侧的车窗,手指挑着看了一会儿,目光不免又落回了女孩的脸颊上,“有那么好看吗?”,他语气轻柔的问。


    “好看呀,长安真繁华。”


    李嶙笑说:“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今日李涟大婚,朱雀大街早早被金吾卫给封禁了,这还少了许多人呢。”


    元桃浑然不觉,只说:“以前被当做货物似的倒卖,肚子都填不饱,哪里顾得上看这长安城中的景色。”


    李嶙一怔,望着她的眼睛闪过错愕,道:“你……”


    元桃这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插科打诨道:“永王你看,他们是在斗鸡吗?”


    李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因为各守一边窗,离得远,看得不是很真切,微微弓腰坐到她身边,这才看清,笑道:“是,你看那黑色长尾的雄鸡,还真是有气势。”


    说笑着,凑近车窗看,脸几乎贴着脸,忽而马车一急停,她跌在他怀里,身体登时一紧,两人赶紧分开,拉开了距离。


    一路上再也没说笑了。


    仁王府门口立满了准备去杨家迎亲的仪仗,乐工,仆人,各处结满红绸,亦或是红绸结做的花,远远望去如红色锦霞。


    李嶙率先跳下马车,回身伸手搀扶元桃下来,气定神闲的环顾四周,道:“来得早了点,李涟这会儿还没出发迎亲呢。”又对元桃说:“我们先进去坐吧,想来惠妃已经到了,其他宗室也不会少,先去寻个席位。”


    说来这还是李嶙头回进仁王府,一迈过大门,登时立在原地,瞠目结舌。


    元桃和睦儿更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舞榭楼台,雕梁画栋,谁知工匠用和何手段,那中央的池子上竟水雾朦胧,朵朵荷花开得正盛,池子中央回桥用得是上好汉白玉石,池中蓄养的锦鲤条条肥硕憨厚,纵使这炎炎烈日,也能感到凉气沁人。


    元桃说:“永王,为何您和忠王的宅邸不是这样的。”


    李嶙脸当下一黑,说:“他李涟这宅子又不在十王宅内,是开府后特意重新建造的。”语气未免发酸:“我们能和仁王比吗?谁不知他如今宠冠诸王。”


    元桃说:“那杨氏女嫁给他,定会很幸福吧。”


    李嶙问道:“你羡慕了吗?”


    元桃摇了摇头,热得脸色微有红晕:“你这可是说笑我了,世上谁人不知晓弘农杨氏,如此名门贵女,怎是我能羡慕得来的。”


    李嶙不屑一顾:“你这么说,我第一个不认同。”下巴微微扬起,任凭阳光洒着他白皙分明的轮廓,语气坦荡道:“你敢孤身入山,以身诱狼,单凭这壮举,就不该妄自菲薄。”


    元桃一怔,不曾想过他会这么说,心中翻涌起丝丝暖意。


    李嶙摸了摸下巴,又道:“奇怪,怎么没见三哥呢,不是说他早就出门了吗?”


    元桃也心中暗暗道是,微微踮脚张望,确实不见李绍的身影。


    与此同时,惠妃正在李涟寝殿内,她瞧那奴婢笨手笨脚带冠也带不好,不觉美目一凛,道:“把冠给我。”


    李涟低头令惠妃给他带冠。


    惠妃虽然美貌,但是细看眉眼间已有岁月风霜的痕迹,纤细赢白的手指给李涟带冠,声音温柔中含着几分凌厉:“今日我儿婚事是头等大事,仪式阵仗绝不能落太子半分。”


    她给李涟带好冠,又轻轻掸过李涟肩膀,这一身红色喜服衬托他格外俊朗英挺,翩翩君子,面如冠玉,想来说得就是她的儿子,眼中充满母爱,声音温柔:“今天就是要让那些宾客们


    都看看,何为独得圣宠,心里也都掂清楚些,不要像那张,裴二人,分不清眼前形势,仍旧为太子马首,想他张九灵也曾贵为首辅的,如今不也被贬到漳州那蛮荒之地去,叫他那时不识抬举。”又连忙说:“我儿大喜之日,提那些晦气事做什么。”说话间又不由的摸了摸李涟的脸颊,却见李涟一副欲言又止,道:“我儿心里有事吗?今日大喜,怎么反倒看似来忧心忡忡。”


    李涟说:“母妃,有个人想要见你一面,他手握太子谋逆铁证,但是他必须要交给母妃才行。”


    “哦”惠妃细眉一挑,亦是颇为疑惑。


    ……


    喜气洋洋的仁王府隔壁是长安第二大的寺庙,慈安寺,此刻与人声鼎沸的仁王府相比,慈安寺这里就显得寂寥许多。


    由于仁王大婚的缘故,长乐坊从昨日宵禁后就有金吾卫接管封锁,届时圣人莅临,除赴宴的王公贵族以及朝中近臣外都不得靠近。


    慈安寺内人烟稀少,院子里栽种的柳树已有百年,根粗枝茂,绿得苍翠,偶尔庭间微风拂过,白绒绒的柳絮便飘然纷飞。


    小僧人方才下早课,此时坐在软垫上手里捧着经书不自觉出神,耳朵听着隔壁嘈杂的声音,有迎亲队伍的礼乐声,有宾客发出的朗朗笑声,有马蹄子掀起又高高落地声。


    就是没有香客声。


    小僧人方这样想着,只瞧见一双靴子迈进来,他定了定神,看清楚来人,一身月牙白色锦缎袍子,如同流水泛着粼粼波光,衬托这年轻公子更从容弘雅,器彩韶澈。


    小僧人糊涂住了,一时竟当作是仙人下凡,再定神看去,却有仙人之姿,怪不得他走眼,傻傻问道:“公子要请香吗?”


    李绍微笑着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吉时已到,在王公贵族们的簇拥下,李涟翻身上马,随着迎亲队伍一路光彩熠熠的向杨府而去,喜乐震耳,骏马胸前挂红色绸缎大花,马蹄一踏,地上登时尘烟四滚。


    仁王府后室内,惠妃在薛耀的陪同下见到了吐蕃奴阿普,震耳的鼓声号声中,她纤纤玉手接过阿普递来的蜡封细竹筒。


    李涟身骑红马开路,西出长乐坊,南入朱雀大街,迎亲马车四角坠着铜铃铛,在一派欢天喜地中摇晃摆动,家奴提雁为礼,沿途皆有金吾卫把守,胸前护心镜经阳光一打闪烁着金灿灿光芒,途中时而遇杨家障车,迎亲队伍便予以金饼,佳酿,绢帛为礼。


    长安城的一端热闹繁华,锣鼓喧天,令一端吐蕃奴阿普正快步谡谡离开长安城。


    他解开西边的林子里早早栓好的骏马,翻身踩镫,毫不留恋的重重挥舞马鞭,向西边苍凉大地疾驰而去。


    马蹄踏地,留下滚滚浓烟,浓烟忽而变得淡白,丝丝缕缕,轻纱般飘舞而上,化作寺庙铜炉的一抹青烟。


    “公子,您的香。”小僧人取了三支细香,尊敬的递给了李绍。


    李绍接过,置于铜炉中取火,他的手干净修长,如玉雕一般,待香点燃后,轻轻挥灭火焰,只余三点荧荧火亮,举至额头,闭上眼睛缓缓三拜,看似虔诚无比。


    小僧人望他姿容秀美,仪态典雅,不自觉出神,待他将香轻轻插入青铜鼎中,方才好奇的道:“仁王大婚,昨夜宵禁开始长乐坊就被封了,非是皇亲公室不能进,公子是今晨第一位香客,想来也是参加仁王婚宴的贵客,敢问公子求了什么呢?”


    李绍微笑道:“国泰民安”


    他有着一双温和秀美的眼睛,只是那悠长睫毛下的眼眸里总似覆着层霜,令人望而生寒。


    小僧人不懂,世人求佛多为己,鲜少求佛为世人,歪过头喃喃:“国泰民安”自觉这人奇怪,不是大善即是大恶,等再回首,那年轻的公子早已经离开了。


    ……


    太子还没出门,今日是仁王婚宴,他倒没有喧宾夺主的想法,只不过还是得姗姗来迟一些,方能衬托出东宫尊贵。


    奴婢正服侍他用盐水漱口,李敖不经通传破门而入,惊得他险些把杯中剩下的盐水泼洒出去,极不耐烦的道:“你怎么也这么莽撞!”


    李敖发髻都有些跑散了,脸色青白,一副大祸临头模样:“不好了二哥!”他一把攥紧李瑛华丽的锦袍,掌心汗水都濡湿了,惊恐道:“二哥!那东西落在惠妃手里了!”


    李瑛先是一骇,而后身形摇晃,险些栽倒,片刻后才立稳,眼中流露惧色,拉住李敖胳膊,声音不自觉带颤:“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敖先是看了看一旁侍奉的奴婢,冲她们吼道:“滚”待他们如鸟兽四散,双眼猩红的回握住李瑛的手臂:“二哥!朔州那名单,落在惠妃手里了!”


    “当真?”李瑛不信,但是他隐隐有了预感,大抵从那次马球赛开始,他就隐隐有预感李绍存二心。


    “千真万确,给薛耀府里送菜的老农是我们的人,他几日前就见到薛耀府里有吐蕃人,方才有人来报亲眼见吐蕃王子宅的旧奴从仁王府后门进去,派去打听人在门外偷听到了吐蕃王子宅,朔州几个字眼,定错不了。”


    李瑛这次听清了,倏忽间脸上血色消失殆尽,怔了片刻,双眼目光仍是发直,来不及泛上狠意,只愣愣道:“李绍,他竟真敢阴我。”


    李敖咬牙:“不管真假,刀在颈上,这次容不得我们坐以待毙了,不怀杀身成仁之心,又怎能坐稳这东宫宝座。”


    他累了,亦倦了,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一搏生死。


    第69章


    李嶙寻了处席位坐下,堂内宾客尚未到齐,又逢李涟去杨府接亲,一时片刻无所事事,三两熟识旧友聚堆聊天。


    堂内中央铺着上好波斯红毯从仁王宅府大门一句延伸到堂中来,木制房梁上结着彩帛,两侧放置着凤凰纹样的鎏金油灯,前段正中央置两张矮椅,矮椅下段是一方案几,案几上铺着红色锦缎,放置着黑底红纹的漆盘,铺着红枣,桂圆,莲子,花生,以及合卺礼用的匏瓜等物。


    宾客席位上虽未上热食,但是也提前备了芽糖,瓜果,糕点。


    元桃站在李嶙身后,肚子咕噜响不停,纵使周围嘈杂,李嶙还是不免回头,继而拿下两块糕点给她:“垫垫肚子。”


    元桃和睦儿分食了,紧接着肚子又开始痛起来,本想忍耐一会儿,却丝毫不见有所缓解,腼腆说:“永王,奴婢想出恭。”


    李嶙不好跟着去,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自然:“你去找个奴婢问问路。”又叮嘱道:“完事儿就赶紧回来,别乱跑冲撞了人。”


    元桃道:“诺”


    寻了个奴婢问路,到了茅房,撩开裙子才发现自己来癸水了,难怪从清晨醒来就感觉腰间发酸,腹如刀绞。


    眼下她没带干净的绵布,有些犯难,踟蹰一会儿,准备先回去,免得时间一久,李嶙当她是走丢了。


    穿过后院小路,她脚步加快,忽而身后走近个身影,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桃花林中。


    “忠王”她惊呼,被李绍轻捂住嘴,将她拉到桃花林后的墙壁下,这里偏僻静谧,四下无人,只偶有风吹过沙沙声。


    他离她极近,分不清是他身上的沉香更浓还是桃花林中桃花香更浓,心脏在胸腔里跳得猛烈,墙壁另一段有奴婢走过,他捂着她的嘴,轻轻摇头,示意她保持安静。


    元桃顿时领悟,点点头,模样乖巧极了。


    李绍松开手,等到墙另一边的脚


    步声渐远,才冷淡的说道:“你怎么在这里?李嶙带你来的?”语气并不算和善。


    元桃垂着头,一时片刻倒也分不清他是不是生气了,只觉得眼下离他极近,几乎是面贴着面,不自觉向左边滑了一步,下一刻又连人带衣服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李绍微皱眉,只恐她动来动去惊到路过奴婢,道:“你躲什么?”


    “奴没有躲。”


    她身上薄薄脂粉香气裹着花香味格外沁人,他语气不由缓和:“李嶙带你来的?”


    元桃连忙摆了摆手:“和永王最晚,是奴婢……奴婢嚷着求他的。”


    李绍别有深意,问道:“你怕我责怪他?”


    这话说的仿佛一只箭,正中她胸口,她一时找不到话搪塞,只抿着嘴唇,从上面看去,那细细眉毛蹙着,多了几分愁容。


    李绍目光扫过她的面颊,而后停在她嫣红的唇上,不乏捉弄和探究,问道:“你何时同他如此熟络了?”


    元桃想解释又确实找不出说辞,只听他的声音从又隐隐传至耳侧,“你要来仁王府,为何不去找我带你来?”


    这话更是给元桃问难住了,他离她更近了,语气总是淡淡的,却威人得紧,元桃小腹跟着一阵绞痛,汗水从额角渗出来,道:“忠王人多事杂,奴婢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叨扰。”


    李绍没再开口,只一双眼看着她,说不清,道不明,默了许久,他忽然道:“你怕我?”


    元桃一怔,不知是还摇头还是点头,正纠结着,他躬下腰与她对视,四目相对,她凝着他那黑眸,到底是心漏一拍,“你怕我?”他问。


    他的一双眼轻而易举的探进她的内心深处。


    元桃出神,先是点点头,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做摇头。


    李绍忍俊不禁,“你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她垂头不语,他语气也渐渐冷淡,带着些许不解:“你怕我什么?因为孟氏?”


    他觉得她这小姑娘有趣,凝着她那美丽醉人的脸颊,眯了眯眼睛,问道:“不是此前你夸我仁善,骊山舍命救主的时候了?”


    “孟氏的死是您故意引诱和有意纵容的吗?”元桃声音极低,在喉咙里滚过。


    李绍不置可否,轻描淡写:“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她腹中是你的孩子。”元桃微愠,抬头与他对视,忿忿说:“纵使她心怀不轨,尚未出世的孩子也没有错,虎毒尚不食子。”


    李绍抱臂看着她因气愤而微微涨红的脸,声音极冷:“你也觉得是我害的她?”


    元桃想反问他,却硬生生咽回去,只是扯过头不看他,她控制不住的惧怕他,他的眼睛生得秀美却冷的像是覆层冰霜,她感觉他随时也会杀了她,就和杀了孟氏一样,甚至他都不必亲自动手,他的手总是那样干净白皙,一尘不染。


    李绍有些不耐烦,突如其来的心绪不宁,她属实扰他心神,韦氏说得没错,甚爱必大费,转眼看到她纤长睫毛微微颤抖,他顿时又心生不忍,树枝上的花落了,随风飘落在他靴旁,绚烂而又短暂。


    “罢了”他声音极轻说道。


    元桃错愕于他的淡淡回应,道:“你……”


    “你什么?”李绍睨她一眼,语气嘲讽:“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的不明白。”


    他视线扫过她,落在远处回廊,冷淡的说道:“仁王府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说完这话,他走出去几步路,见她仍伫立在院子,复又折返回来捉住她的手腕,语气仍是淡淡的:“你真是能给人添乱。”揣着些许不满,他拉着她径直往仁王府西边的最近的小门走。


    元桃正来月事,腹如刀绞,冷汗涔涔,哪里走得动,正要央求他放手,耳边先一步传来奴婢的尖叫声:“太子带兵私闯仁王府!”


    紧跟着又是一声尖叫“太子持械欲行不轨!”


    “太子持刀欲害惠妃!”


    “太子谋逆逼宫!以下犯上!”


    一声接着一声尖叫,整个仁王府如鼎中沸水,喧闹混乱,期间更有仕女宦官凄厉尖叫,如刀似的割破蔚蓝天空,原本欢快的喜乐如同丧乐,微风中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红色锦缎上被溅上鲜血,愈发浓艳。


    “放肆!仁王府今日有贼人犯乱!吾等奉命捉拿贼人!”


    是太子李瑛的声音。


    李绍低头扫过元桃,眉紧皱,道:“已经来不及了。”稍稍思忖,拉着她快步向后院庖房走去。


    庖房里原正准备着婚宴上的热食,大蒸笼上冒着大团云似的白烟,火架子上炙烤着全羊正滴滴落油,青菜也刚刚在木墩上切成丝,未来得及上蒸锅,就传来了作乱声,庖人和奴婢们不明就里,纷纷瑟缩着躲在土台之间,手里持着菜刀木棍防身。


    李绍将元桃推入奴婢之间,道:“躲在这里,哪都别去,旁人问起,你就是仁王府庖房奴婢。”四目相对,她影影绰绰的倒映在他瞳仁里,他担忧问道:“记住了吗?”


    元桃点头应下,见他要走,紧紧拉住他的手,语气有些急:“你要去哪里?”


    李绍哭笑不得:“我不像你,躲在这里也没用,我就是化成了灰,太子也能认得我。”


    他还有心情调侃她,元桃紧紧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温热干燥,骨节分明,恍惚中能够安人心神,她说:“太子这次是不是也不会放过你。”


    李绍道:“你从哪里来的这种想法?”


    元桃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奴婢感觉太子这趟也是冲你而来的,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李绍见她紧张兮兮,道:“你方才不还对我一脸忿忿,怎么转眼又担心起我的安危了,你不怕我了吗?”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转身关上庖房门离开了。


    一路上时而见被长刀捅伤的奴婢倒在血泊里抽搐,时而有赴宴宾客躲在廊下瑟瑟发抖发髻散乱。


    正堂中央的案几被一刀砍断,原本放置在上面寓意美好的桂圆,莲子滚落在地,被惊慌失措的人群踩得粉碎。


    李绍不疾不徐,手指轻轻抚过案几上劈过的刀痕,是陌刀,李瑛这次带的是五百太子近卫陌刀勇士,大有破釜沉舟的架势。


    “三……三哥”李嶙躲在屏风后面,惊慌的低声叫他。


    那珍贵的金丝楠木屏风正中央亦是长长一道深刻刀痕,李绍略感惋惜,伸手搀扶李嶙起身,道:“你可有受伤?”语气仍是沉静无比。


    李嶙摇头,拉着身后的睦儿一起出来,拍掉衣袍上的灰:“我没事,就是元桃,她方才出恭去了,一直没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太子近卫误伤。”


    李绍平静的说:“她没事,方才已经将她安置到庖房了,那里不是太子的目标。”


    李嶙吓坏了,惊魂未定,紧紧抓着李绍手不放松:“太子殿下是疯了吗?突然带了几百个陌刀近卫冲进来,金吾卫呢?他们怎么没有拦下呢?”


    李绍一笑,从容道:“不是说了有贼人,何况你也知道他是太子,没有圣人谕旨,金吾卫岂敢碰储君。”


    李嶙脸色忽而惨白,连忙推搡李绍:“三哥你快躲起来,李遥方才还问你在哪里,那架势好像要活剥了你似的,你快点躲起来,别让他们的人发现。”又囔囔道:“我还以为三哥你今天没有来呢。”


    李绍报之一笑,那笑容里不□□露着惨淡。


    他原本是没想着要进入仁王府的,只不过是听人议论起李嶙带了个美貌小仕女,他这才鬼使神差的寻进来。


    第70章


    “太子持械欲意不轨!”惠妃簌簌发抖,头上的凤鸟金摇抖动欲飞,面对步步紧逼,铠甲溅血,如同厉鬼附身的李瑛,惠妃声音发颤,呵斥道:“太子你是疯了吗!”


    李瑛眼睛通红,一身铠甲,胸前护心镜反着凛冽的光,英俊脸上溅着鲜红血滴,他右手握着唐刀,刀刃在左侧臂窝里一抹,拭去表面血污,反射出凛凛寒光。


    惠妃透过那闪着银色刀面看到了自己那双妩媚中透漏着恐惧的眼睛,连声呵斥:“太子你要犯上作乱吗!”


    李瑛不欲与她废话,抽刀直砍像她纤细的脖子,薛耀立刻抽刀接下,刀光血影间,惠妃的发髻乱了,衣裳也歪了,尖声叫骂:“太子,你不要命了吗!”


    李瑛这刀被薛耀拦下,身后李遥见状立刻挥刀而上,登时将薛耀贯穿透,半截刀刃直接从薛耀身后亮出来,吓得惠妃尖叫不止。


    李遥再一抽刀,鲜血泊泊而出如水流。


    薛耀目眦尽裂,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刀仍紧紧握在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太子李瑛双手紧握刀柄,挥刀而落,人头登时飞了出去,在地上滚过几滚,鲜血飞溅。


    惠妃脸颊溅得温热,伸手一抹,


    鲜血拉出一条红痕来,瘫软跪坐在地上,吓得魂魄尽散。


    李瑛蹲下来,手中唐刀掂起惠妃那略见风霜的美丽脸颊,冷声道:“绢薄交给吾,吾给你个痛快。”


    惠妃咬着嘴唇,半是恐惧半是不屑:“我不懂太子说什么?”


    “还和吾装傻?”李瑛忽而冷声喝道:“惠妃私会外邦斥候,欲行不轨,染指朝堂,步武氏之后,人人皆得而诛之。”


    李瑛冷凝着她,挥刀向前,一字一顿道:“今日就由吾替天行道,取她首级以正朝纲!”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中年男人沉冷威严的声音:“放肆。”话音为落,身着铠甲的金吾卫已鱼贯而入。


    李瑛后背发麻,是血脉中隐藏的恐惧,他的神情凝滞,目光逐渐从狠厉变得涣散,身后是兵器落地的铮铮声音,他的心已经凉透,却仍高举着刀。


    “圣人”


    “圣人”


    “父皇”


    一声声嘈杂叫声中,李瑛扔下了手中刀,回头看去,双眼恐惧发红,几欲滴血。


    冯元一眉头拧得紧,高声道:“圣驾亲临,尔等逆党还不速速缴械。”


    刀全部落地,金吾卫将这五百陌刀近卫通通押送下去。


    只剩圣人和冯元一,以及金吾卫郎将王怀远。


    李瑛目光落在圣人明黄色的鞋履和袍角,英俊的脸扭曲发皱,膝行到圣人面前,拉着圣人明黄色衣角,忽然哀声道:“父皇,儿臣冤枉!”


    李瑛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拉着圣人衣角:“儿臣冤枉!”


    圣人没有回应,但李瑛已经感觉到那如刀刃的目光正架在他的脖颈上,道:“父皇,惠妃与吐蕃人勾结,欲行不轨。”


    “哦?”圣人声音晦暗不明,问道:“惠妃,是这样吗?”


    惠妃得了庇护,这才哭哭啼啼的说道:“大家,嫔妾冤枉,仁王大喜之日,太子忽然带刀闯入,不由分说将奴婢护卫砍得砍,杀得杀。”


    “不!”李瑛打断道:“儿臣得到密报,惠妃今晨私会吐蕃人。”


    惠妃反唇相讥:“哦,那吐蕃人呢?”


    李瑛哑声道:“儿臣晚了一步,那吐蕃人已经一路向西而去,没能拦下。”


    惠妃冷哼:“无凭无据,太子就持刀打打杀杀,嫔妾看分明就是找个由头冲嫔妾来的。”


    圣人眯眼,打量惠妃:“你见过吐蕃人?”


    惠妃美目一凛,半嗔半怒:“是有个吐蕃人非要见嫔妾,说什么也要将一样物什交给嫔妾。”


    圣人兴致不减,一双眼冷酷至极:“哦?是何物?”


    李瑛听此猛的抬头,惊恐惶惶,却又说不出话来。


    惠妃毫不在意,从怀里拿出来递给圣人,声音尖细尖细的:“嫔妾没看,封蜡都还在呢。”


    圣人神色这才稍稍缓和,接过手里。


    李瑛惶惶中看到了站在圣人身后不远处的李绍,李绍面色仍然波澜不惊,唇边若有若无的还带着笑意,隐藏在人后。


    李瑛恨得发疯,嚷嚷叫骂道:“你!都是你!吾带你一片真心,你竟然背后捅刀子!”


    圣人被他嚷得不耐烦,随手拆开了封蜡,取出了绢薄。


    李瑛不骂了,没骨头似得瘫软在地。


    圣人展开绢薄从左至右扫视而过,翻过来展示给失魂落魄的太子,语气带着几分不解,几分厌恶:“太子所图可是此物?”


    李瑛看清楚,那绢薄哪有什么人名,所书不过寥寥四个大字:太子欲反。


    李瑛一愣,身体僵直,许久才回过神,目光仍是愣愣的看向李绍。


    李绍那双眼,半是冰霜半是笑意。


    李瑛怔愣道:“你诈我!”仿佛失了心魂,只重复道:“你故意诈我”他仿佛只能说这一句话,诚然,他还能说什么,不打自招吗?


    圣人目光落在李绍身上,目光探究:“此事和你有关?”


    李绍恭敬行礼,端正道:“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鉴。”


    圣人将那绢薄扔在李瑛膝盖边,冷声道:“把太子李瑛,李敖,李遥这三个逆子带下去。”


    “诺”金吾卫们纷纷将他们押送走。


    冯元一眉头拧紧,对一众奴婢们道:“还傻在那等什么呢?赶紧把府里收拾干净,仁王迎亲的仪仗就快到了。”忍不住低声嘀咕道:“这大喜的日子,真是作孽!”


    ……


    元桃躲在庖房,和瑟瑟发抖的奴婢庖人们挤在一起,宛若堆战战兢兢鹌鹑,元桃身边的小女奴婢瞧她一眼,给她递来根擀面杖防身。


    元桃充满感激的接了过来,攥在手里,却又觉得没什么用,真有乱兵,一刀就给劈成两半了。


    堰着门被从外面推了推,小奴婢们当是乱兵,顿时缩做一团,呜呜哭着,宛如堆小兔子。


    “哐”的一声巨响,门被刀斧一把劈开。


    背着光,元桃定定神,方才看清来人是王怀远,一身凛凛铠甲,身材健硕。


    王怀远劈开门,回身让开路,恭敬行礼:“忠王,门开了。”


    元桃大眼睛里映着李绍的身影,他缓缓走近,俯下身,语气温和:“没事了”见她吓傻了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动乱被平息了,我们走吧。”


    元桃心下一动,眼眶几欲发热。


    李嶙跟在李绍身后,这会儿探出半个身子,调侃着笑说:“看你吓的,都要哭了,怎么胆子这么小。”


    李绍淡淡地说:“她的胆子才不小呢。”带着几分揶揄。


    李嶙说:“也是,她的胆子可不算小。”


    “走吧。”李绍回身离开,只留下背影,声音也远了,似有似无。


    元桃这才从奴婢堆里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李嶙高声嚷道:“元桃,你裙子后面怎么被血染红了,你受伤了。”声音极大,引得奴婢们都看了过来。


    李嶙无心之举,元桃脸朦朦泛红,嘀咕道:“我没受伤。”


    “你都流血了。”李嶙心思简单,只以为她在动乱中伤到了。


    “她没事”李绍停住脚步,回头淡淡对李嶙说道,“你去看看院子里的乱兵清没清完。”


    “哦”李嶙悻悻,一脸不解的走开。


    李绍望着她窘红的脸,她的手攥着裙摆,看起来难堪极了,到底不是小女孩了,也懂羞了。


    他走到她面前,不待她惊呼,已经将她抱了起来,见她错愕地睁大眼睛,柔软娇嫩的身体仿若初开的花蕾,腾空的双脚摇晃着几欲挣脱,李绍不禁笑道:“你别乱动,你想别人都看你丢脸吗。”


    元桃不挣了。


    迈过台阶时,他手臂忽而一松,她险些尖叫出声,双臂登时攀上他的脖颈,再抬头望他,他那密匝匝睫毛下掩盖的眼眸里似乎蕴着笑呢,薄唇也微微扬起,她是又被他戏弄了,心里腹诽,双臂仍是小心翼翼的攀着他的脖颈,生怕摔在地上,隔着薄薄衣裳,她能够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肌肉紧实有力,抱着她没有丝毫晃动。


    一路穿过院子,向仁王府侧门走去,院子还没能完全清理干净,地上还剩着血迹和兵刃。


    元桃抬头凝视着他,他下颌线条清晰流畅,鼻梁高挺,眉骨微隆,兴许是这些李唐皇室曾经掺过些胡人血统的缘故,纵使过了数代,仍旧留下了些微弱的痕迹,恰给那柔和面容平添些许凌厉。


    “你看什么呢?”李绍问,他没低眼,也知道她在盯着他看呢。


    四下无人,元桃这才开口,用仅李绍能听到的声音问:“您是把那……名单给圣人了吗?”


    李绍眼眸里仍是薄薄寒意,薄唇微挑,反问道“你觉得呢?”


    元桃抿嘴思考:“想来是吧。”


    李绍轻轻笑道:“你可知它事关多少人身家性命。”没有责怪,语气仍是淡淡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瞥她一眼,笑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种嗜血好杀之辈吗?”


    元桃喃喃:“奴婢也不懂。”


    李绍一条腿迈出仁王府侧门,声音冷而低:“纵使有罪,也只罪在太子一人,怎好牵连其他。”


    话音落地,他抱着她上了马车,车檐悬挂着的铜铃发出零


    零响声,推开车门弯腰进入马车的那一刹,他温热的唇轻轻落在她白洁的额上,含着浅浅的笑意,旋即消散……